一 清门一傻 小时候我的梦里,有人来人往的长安街;有骨筛酒气的花巷;还有寻生台上那一人一曲,绕过人间的红色灯海,揽明月不知入谁怀。届时,所有的达官贵人,都纷纷急着眼,努力想看清那位“嫡仙”的模样。 “那位美人不知要多少钱呢?”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上面那位,可不是你们能享的。那是皮生啊。” 台下人瞬间安静了几分,只顾喝闷酒,刚刚的热情如今全然化作一身冷汗,伴着风直叫人心寒。 皮生,顾名思义,以皮为生,自幼便开始调养,供帝王贵胄使用。传说每百人中只有一人可为皮生,他们如玉石一般毫无瑕疵,终日禁在黄金池中。其短暂的一生,不过三十左右而已,便又葬在不知哪家哪户的王世子后院,只道是传说。 他们没有名字,通通称之为皮生。 灯火辉煌,夜市慢慢变了模样,金权碎裂靡靡之音正吞噬着每个人的灵魂。我怯生生的躲在人潮中,明明是想凑近他,却被推的离他越来越远。手里的糖葫芦摔碎在地上,我的心突然被压得喘不过气。正当我奋力想去抓住什么时,眼前只有从高墙根流下的鲜血,以及破裂的银丝蝴蝶发簪。 皮生自尽了。 或是说,我的兄长,他死了。 我的梦总是到这里就被迫结束,明明我很努力的想记起之后的事情,最终它都只是化作一道黑影,藏在我的心底再无回响。若是有人问起这梦何时做的,我也只能一头雾水,不作答复。 每每我深夜被这噩梦惊醒,帘子外的阿古总会轻声安慰,连连说梦都是假的,别上心。台子上的烛火忽明忽暗,但怎么也照不清阿古的脸,凉风也在此时趁虚而入,吹的人心寒。 “一安,快别焉着了,仔细师姐说道。” 阿古暖呼呼的手烫醒了我的思绪,眼前是一片初雪未消的美景。我看着手中的扫把,无奈的憨笑几声,连忙开始扫雪工作。祈愿山四季分明,尤其雪景最为美丽,可惜这好名声虽迎来不少烧香客,却也苦了我们这些杂役弟子,得赶早扫出个路来,迎接各路贵人。 “阿古,我近日又是被那梦缠身,到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安,快别想了。左不过.......”阿古刚想安慰我,却突然住了嘴。我左眼一瓢,果然是有猫腻。只见碧秋鬼鬼祟祟的小步向后山走去,斗篷下的脸颊异常潮红。她瞧见腻在一起的我们,便又是一个白眼,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阿古,碧秋是要做姨娘了吗?”我倒没什么害臊的,平静的转身问一脸绯红的同门弟子。阿古摇了摇头,半响才呸呸几声,开始嘲讽。 “这种女人真是不要脸,惯是会勾引人的。小安,你可别被她带坏了。” 我没见阿古这么生气,便不做回答静静听。他自说自话没了趣,看我一脸认真的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不理我,转身走人。我知晓他的关心,毕竟碧秋与我同为一组,又常常看不惯我这傻样,若是一朝她得势,我得有罪受了。 “阿古,我想下山玩。”我喊住他,冲他一笑。 “你疯了!真是个傻子!”阿古这回真不理我了,他把雪路已经扫好大半,随即就走的没影。我这下有点不明所以,只能呆着继续工作。前面的梅树上星星点点开着几朵梅花花苞,我一下起了意,正好瞧着四下没人,我一溜烟跑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开始摘梅花欲做酒喝。 等做了坛好酒,再与阿古一同分享。 都说登的高望的远,我现在爬上来了,的确也是见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这怕就是阿古说的“长针眼”吧。我瞧瞧蹲下身,让行动放缓,也好不惊扰了那边“做正事”的二位。 碧秋不着衣裳,与一陌生人共处一室。我小心翼翼的将梅花放衣袖里存好,并没有什么其他感想。我看着这一幕 到不知该用什么表情了。我自认为,她的人生,事事当与她自我做主,我们这些旁人再怎么样也做不了数。更何况碧秋如何,与我并无关系。而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是门派里出了名的色徒,仗着自己姑姑的身份,背地里早就不知做了多少偷心摸狗的事。就算我想管闲事,也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人,总是自己活着的。 此刻,小柴房里。乔冬抬头,斜眼看向前方树上的人影。碧秋有些不痛快,她依靠进二少爷怀中,呼着香气道:“爷,什么事儿啊?” “他当真,是傻子?”乔冬敏锐的直觉不怀好意的对上窗外,反手推开碧秋,起身走向案桌喝水休息,气氛突然闹了个没劲。碧秋识相的穿上衣服,顺着这位爷说道。 “她当初不知是哪的弃子,大冬天一身伤的烧坏了脑袋,全身上下除了有根银簪子就没了值钱的东西。更何况她身子还不好,就是个糟蹋钱的货,何苦爷关心?”碧秋心中有闷气,话中更是不屑。 碧秋看向窗外痴傻的我,还是没来由的激起一股警觉来。她好不容易爬到的这一步,可不能再出现挡路石了!她心一横,双手缠着乔冬的腰,语气也越发娇纵起来。 “爷真是的,有了我还不够,连这没长开都丫头片子也想尝尝鲜呢。” “怎么可能,就她?一个傻子而已。” 乔冬敷衍了碧秋一句,一边斜眼看着她的样子,只是更加看不起这样小门户的女人,他虽纨绔,却不是傻子。一个普通人来历这样不清楚,还能在祈愿山待的好好的,不让人怀疑吗? 只不过,他也没多想,软香温玉在怀,这谁招的住?毕竟于他们而言,我只是一道不起眼的插曲而已。 我并不知她们各自心思百转这么多回。虽然我看了不该看的,却是不太放在心上,早早回去准备吃饭酿酒了。 饭堂有三层,如今正飘着人间独有的暖气。我极喜欢堂前这灰石板路,映着若有若无的人影,胜过一切风景。我不禁加快些脚步,挤进人潮中。 “小安,你可好些了?” 不远处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哪怕我不抬眼都知道是师姐。孙云师姐是清门内门弟子,因为做事细心仔细来便来掌管外门杂役弟子的活计,平日里她总是忙的见不到人影,若是见了我,也被我气得不行,这样来来回回,我却觉得很有意思。 只是,她性格极好,待我也与他人不同。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毕竟我是门派里出了名的傻子,行为乖张不说,惯是会惹麻烦的,她多照应我一点,也是给自己省个麻烦。 “云师姐晚好。”我收回心思,乖乖行礼。 她今日换了一件水蓝色的素裙,裙底绣着朵朵白梅,衬得她整个人儿都格外水落。她看我这呆样,只是浅浅一笑,过来轻轻摸着我的头,给我浅浅的安抚。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没有所见这般开心,眼角里满是落寞。 “小安,你若还是噩梦缠身,不如哪日我替你去山下九寺拜拜,也好让你舒服些。”孙云师姐皱紧眉头,暗自在我手心里递了块糖,算是抚慰。我握着她冰凉的手,痴痴的笑。她与阿古是这派里真正关心我的人,只可惜她与阿古终不同,是连我也说不清的不同。 好像,我只能做他们眼里知道的那个傻子。 我张口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害得自己吸了冷风冷不丁咳嗽。我看着师姐袖口的白梅,不知为何眼前只剩那片雪白,与天地融为一体。我像是被夺去了什么,胸口冷的发疼。眼前的人影交叠,是谁离去了,又是谁还在归途? “阿古,我想下山.......” 只听师姐一阵惊呼,我便不省人事了。其实我并没有看见阿古,但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人在山下等我,而我也该去那里。我迷迷糊糊的听见好几种不同的声音,然后思绪又被一根银针拉回现实。 “林小姐没什么大碍,伤寒还有药可医。” 我透过纱帘,看见一位陌生的男子。他一袭青色长衫,长发弱冠,腰佩白玉石竹,好一副谦谦君子。他衣袖间绣有翠竹暗纹,如今在日光下还散发金光,怕不是凡品。竹林医者,该是我祈愿山内的另一门派仁门的弟子。 只是,我一个外门杂役弟子,怎么配医者看呢?看来又是云师姐好心,不仅让我睡在她房中照料,还拜托别人这种小事。想必她与阿古,是这门派里真正关心我的人。我总是麻烦她,而她却待我一如既往的温柔。我暗想着,以后只要出息了一定待她极好,这样才能报恩。 那他为什么喊我林小姐呢? 我,到底是谁? 后来,我又睡着了。我的生活本就是这般无趣,除了养病就是吃,除了吃就是睡,我又不识字,阿古还要多干一份我的工作,忙的没空搭理我。我便困在这四方的小屋里,像个吉祥物一样,倒也自得其乐。 不过今日还好,阿古来了,连云师姐也带来好多山下的小吃食。 “小安,你可得好的快些,马上就到祭典了,你可别错过。” “云师姐说的对,你赶紧好起来。我整天做事快累死了,还吃力不讨好。现在门前扫雪没你了,我都觉得无聊。哎哎,臭小安,你干嘛吃我的!” 明明是冬日,今天的太阳却格外暖和。我照例偷吃阿古的零食,又像从前一样与他嬉闹。一别几日,我却恍若隔世,还好身边人都在。云师姐看我发呆,起身准备蒸壶奶茶给我。她的奶茶入口丝滑香甜,四季都有不同的味道,直叫人暖心。 我趁云师姐不在,赶忙拉住阿古的手:“阿古,再过两日我的药吃完就能好了。祭典人多,你陪我下山玩好不好?”我极信任他,也想和他安安心心的玩一场。我很想去山下,日日都想,我想挤在嘈杂的人群里,想走过不知名的小桥,想穿过亭台楼阁看这世间该有的样子。 不想只是大梦一场。 可我从未看过阿古这样的表情,一种害怕,极度的害怕,好像我一下山就会死一样。我歪头看他,到让他脸红了,结结巴巴说不行,一点都说服不了我这个小傻子。 “阿古,我只想与你去看。” 阿古腾的一下站起来,他握着我的手还暗自发汗。云师姐进来时看出他的尴尬,直叫阿古出去洗把脸,顺便再拿个软枕给我靠着。支走了阿古,房内就没方才那样热闹了。云师姐摸着我的额头,小声说:“一安,现在的你,还不能下山。再等等,好吗?” 现在的我?难道云师姐也嫌我蠢笨? 我有点生气,可我怎么也证明不了自己不傻。来清门三年了,我在别人眼里就是好脾气又好吃的傻子。我不记得上山之前的所有事,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 “好。” 后来,她们都走了。屋里一下变得好冷,我眼睁睁的看着冒热气的奶茶变成一杯死水,窗外的雪压断树枝的声音有些刺耳,我总是被惊醒,这样来来回回,又做了不知名的噩梦。 梦里,我走在繁华的长华道上,周围街摊小贩吆喝声不断。我走到一家小店门前,排着队猜灯谜。我极喜欢有一盏绣着白马升云的玻璃灯,然后我就那样那样努力,好不容易碰到了它,下一刻它却被一位白衣男子摔碎了,碎的不成样子,但没发出一点声响。人群一下散开,大火开始蔓延,可我只想捧着那碎片,往怀里藏,让它别那么疼。 我真的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 我再醒时,已经是次日中午了。外头的雪融化了不少,万物都急于展露它们本有的模样。一场雪,都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樊郎开的药越发苦了,他很好奇我怎么好的这样慢,连一次风寒都想夺去生的意志。 樊郎自这场风寒就一直照料我,他是仁门的内门弟子,自小喜欢云师姐,所以心甘情愿替我看病。他说话很温柔,做事也细心,我觉得他和云师姐般配极了。 若是我没看见他偷偷给我加药量,我也会一直信他的。 “林小姐,后天的祭典连闭关的族长都会参加,你可别错过了。” 樊郎留下最后一碗药,也转身走了。木制的碗里盛着粘稠状的黑色药水,哪怕隔着两层帘子也能闻出它的苦味。我这人什么都吃,却偏偏对苦味反感,唯恐避之不及。 我起身把它喂给了庭院外枯萎的桃树,阿古喜欢桃树,还盼着它开花结果。它替我辟邪,我也得犒劳一下才好。最近几天天气都开始转暖,连鸟儿都来早报春。 我这小病倒瘦了一圈,昨天绣房的李阿姨赶趟发来新的门服,我却穿的有些大。我瞧着这件白衣袖下的红梅,心里也欢喜起来。 物应景,人相宜。 今夜无梦,一大早我就把东西收拾好,搬回原来住处。经过一周的工作。祈愿山的道路都已经扫开了,凡门帘处都挂好红结绳穗,风一吹银铃响彻,好不喜庆。活动大堂里窗明几净,案桌排列整齐,虽然门规不喜奢华风,但还是处处留心,以显低调为主。 我没找到阿古,他好像丢了。 “小安,你在这站着发什么呆?”阿古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原来他在铺檐帘。我回神,也去帮忙。只见大红色的纱帘与大气的墨汁混合成一首上好的诗,纱帘两端是绣着门派徽印的团结,我和阿古一人一边,像说书里的新郎新娘。 “小安,你傻笑什么呢?” “阿古,我们要一直这么好哦。”我抱着纱帘,小心翼翼的挂好 它。阳光也好奇的从天上的小角落里偷看,倾泻下一束光,照亮我们。反正没人,我和阿古就在屋檐上偷懒晒太阳,恨不得把所有话都说完。 “阿古,你真的不陪我下山吗?” 我们闹累了,就躺着说悄悄话。我还是不死心,又问他一遍。我看着阿古,直勾勾的,他不会骗我。 阿古抵不过我,他低头,脸红的不行,吞了几次口水才说:“小安,我...我们只下去一小会,行吗?不然,他会怪我的。” 果然,只有阿古最懂我,不过他这样自言自语,是怕族长和长老罚他吗?我看阿古身子发抖,脸也冻红了,干脆靠在他肩膀旁边,也让他安心。 “阿古,我们都会好好,别担心。” “小安,你不懂的。”阿古有些失落,他看着我,眼睛里也倒映着我的样子。我不在意,只要他懂就够了。我来到这里睁眼的第一天,就是阿古陪着我,我们一起玩笑生活了三年,我们每一天都在一起,所以只有阿古,最懂我。 “小安,我们去准备一下吧。” 因为有同伴,我的心情也好很多。我毫不眨眼的敲碎存钱的猪罐头,把它们郑重其事的放在我带来山上的布包里。阿古说穿门里的衣服太显眼,不知他从哪借来两套店小二的衣服叫我乔装打扮一下,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下午三时,祭典正式开始。 我们还不能急着走,外门杂役弟子要候场。我们捧着玉瓶清水,接受各门长老的洗礼。水洒、焚花、点九炉,这之后便要行三跪礼,默默接受族长的教诲。初雪才消,午后没了太阳的恩惠,寒风吹着身子还是冷。清水点在额头,花碎握在掌心,九炉的檀香丝丝绕绕,却没有人间暖气。 阿古借着长袖,握紧我的手。 二 入世之罪 我想起来初入门时发了一场大烧,云师姐说就是那个病让我忘了一切,还把脑子烧糊涂了。我依稀记得,我好热,就像掉进不知是哪一层的地狱里,烈火焚心,我连呼救都费劲。我努力睁眼,却是一片黑,偶尔闪过的人影也只是头也不回的离开。我记得,我拉着阿古的手,哪怕手指都冻紫了也不松开,我就紧紧抓着,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阿古的手总是那么暖和。 我听不懂族长的话,但是肯定都是什么大道理。族长难得现身,虽然他坐在一个小轿子里,声音也依旧威严有气势。我不好奇族长,也不羡慕什么超脱凡尘的经验,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过的开心不就好了吗。 远离世俗,清心清欲,此乃清门教诲。 接着,好不容易熬过这集体讲课,下面就是拜礼敬酒时刻。内门和核心弟子会向师傅行礼,和同门师兄互谈心得。而我们这些杂役弟子,只有在膳房吃盒饭的份,这时已经接近晚上,人多眼杂,是个好机会。 我和阿古走过九十九层台阶,才算真正入世。夜里黑,我们没有灯,只能傍着月光,一步一蹒跚。 我终于,下山了。 一路上,阿古走的很急,他拉着我,我们乘着风,躲避命运。     今天也不是民间什么大日子,所以街上来往人并不多。一切和我想的都一样,哪里都是亮堂堂的,酒肆串巷,有着潇洒的烟火气。当我真的看见摊贩琳琅满目的小商品时,这场梦,才刚刚开始。 阿古比我熟悉环境,他走的很自然。 旁边的酒肆高楼上挂着红灯笼,一点一点的吞噬着阿古。人群三三两两的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耳边环绕他们似懂非懂的交谈声,我好像分不清,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一直低着头,睁大眼睛害怕遗落阿古的脚印,我就这样跟着他,身边的花花绿绿与我无关,只要是我们,走到哪都行。 “小姑娘,来看看簪子吧。” 姑娘清甜的声音吸引了我,我停下脚步,走向发簪铺。白色的绒布上摆着不同形态、做工精巧的发簪。我最敬重手工匠人,哪怕只是一块木头,他们也能镌刻出万里山河。我忍不住伸手触摸,却又怕这真切的凉意刺伤我。 “小安,咱们这些做杂活的,买发簪做什么?”阿古的声音冷不丁从我身后传来,他握住我想去试探的手,满脸疑问。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买个东西做纪念,想证明自己也可以下决定。          “这位小姑娘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头发养的很好,有根发簪也方便啊。” “对啊,阿古,我给你也挑一支,好不好?” 我干脆凑近他,冲他耳朵里吹气,阿古嘴硬心软,最好说话。果不其然,他一副身上着火的样子慌忙跳开,扭过头不哼声算是答应了。我早就看中两根簪子,一支缕刻山纹的镂空银簪,下面坠着的铃铛声音清脆,最合我意;一支香木枫叶的实木簪,低调又帅气,最适合我的阿古了。 “小安,我又不是女孩子,要怎么在师兄面前戴着发簪啊。”      “阿古,那我以后就可以替你冠发了。” “小安,你到底懂不懂,冠发那可是结发夫妻做的事情啊啊啊。你......”阿古就爱在这话上较劲,我每次都是笑着听他骂来骂去一些歪理,我不懂什么礼俗,我跟阿古这么要好,做什么都愿意。   “糖葫芦哦,糖人糖串串儿哦。”夜晚了,就像赌场的好彩头才刚刚开始,人潮拥挤,糖葫芦的声音唤着我和阿古继续向前。阿古担心我失神走丢,让我原地待着等他回来。街上有特殊的香味,混合着柴米油盐,演绎不串场的皮影戏。 人群里,总有一个人在等你。 突然,人群就骚动起来。大家挤挤攘攘排成两排,留出空道。马车震耳欲聋的践踏地面,轿子内又是一派靡靡之音。轿子很好看,四周窗户镂空,纱帘是紫色的,就连轿面都绘着紫色的鹰纹。我突然很着急,来不及欣赏贵族的审美,我努力拨开一波又一波的陌生人,却找不到阿古,他跟着糖葫芦一起消失了! 别走,求求你别走,救我! 我眼前一黑,耳边的声音也变了。好像生活赶场换了一出戏,我又掉到不知哪时的记忆里。我衣衫不整,面前是什么东西的碎片,它们扎的我满身伤痕,可是我顾不得别的,只是一步一步的爬,去追一个看不见的身影。 我哑了,喊不出他的名字。 烈马的嘶吼声惊醒了我,我摔倒在尘土里,面前果真有一个身影。不管有多狼狈,那个身影我都记了一辈子。周围的乡民只顾着看热闹,马车迫停,里面的贵公子差管家和车夫对他一阵抽打。明明同样是人,我们在这些贵族眼里却命如草芥。 我想上去解释,嘴巴却喊不出声。我只能眯着眼,从一堆脚印底下爬过去,再死死挡在他面前,硬生生挨了不同的毒打。其中车夫最拼命,他直接一脚踹开我俩,再回去安抚受惊的马。马车咕噜咕噜的无情嘲笑我们一番,这才高傲的离去。 我手心一凉,果然他流血了。 鲜血染红他白色的短衫,有点刺眼。我们被踹到人群后的墙角落里,我才发现他不是阿古。他个头比我高,摔得比我重,前胸都是一条条鞭痕,额头也乌青一片。我此刻在他怀里,倒成了负担。 我听着他胸口有力的心跳声,这才松口气。其实这人长得不错,头发用白色布带束好,五官俊朗,一身简单的白色上下短衫,有一股说不出的义气。 可他不是我的阿古。 我或许是被打痛了,眼泪又沾湿他的木色外衫,只显得我们更加狼狈。他的怀里很暖,手臂也有力的护着我,只是他再好,都不是阿古。我想找手帕擦眼泪,却发现揣在袖口里的发簪不见了。 我丢了阿古,害了陌生人,还失了簪子,人是有多失败才能活成我这样?好像离开了清门的那一步,就注定我不再受幸运庇护。 “你哭什么哭?小爷我又没死。” 我转头,原来他醒了。我乖乖离他远一点,以免牵动伤口。一墙之隔,外面的欢闹好似从前,我们面面相觑,心里不知想着什么。他有点凶,说话的声音却很好听,我竟然也下意识的听话,不再哭了。 “谢谢你。” “小事,我早就看那司康家的臭小子不满了。不过你还真是傻,怼着马车撞,是活腻了?”他言语无状,满脸鄙夷的看着我。月光倾泻,为他加冕一身圣光,他靠着墙壁,好像离我的世界很远。 “果然是傻子,被我骂了都不回嘴。喂,你的东西,差点没谋杀我,这钱你得负责。”他从怀里掏出发簪,不偏不倚的扔在我手心。失而复得难,那时我还不懂,有些东西注定寻不回来。我把它好好的放在包里,才扶着墙根慢慢站起来。我得去找阿古,我得去找他。 “喂,你都这样还想逃逸,我的赔偿金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我身边来的,一把揽着我的腰,侧身把我抵在墙上,恶狠狠的看着我。 “从刚刚你就喊阿古的名字,他是你什么人?明明是我救你的,你这样走也太无情了吧。”他不放开我,我也挣脱不开。我在他怀里,连呼吸都难受。如果是阿古,才不会对我这么凶。 “哎哎,你别哭,搞得跟小媳妇一样。算了算了,今天算我行侠仗义,钱我也不要了,我陪你去找阿古。你别哭了,乖。”他看不得我掉眼泪,慌忙的拿袖口乱擦,倒抹的我一脸血迹。他难得放低口气,性子也说一不二,拉着我大街小巷四处串。 “小媳妇,你的阿古长什么样子?” “我才不是小媳妇,你该叫我一安。”我被他拉的头晕,停下来喘口气。这人也真不正经,浑话都说得出口,明明只是个乞丐,还一脸桀骜不羁。他话多,爱讲段子逗笑我,这一条街的小道消息他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易小七,你是一直在这条街上住吗?” “不然呢,我又没有爹娘养,大哥住哪我住哪,日子也快活。” “别灰心,说不定你的爹娘是很了不得的人呢。” 我看着易小七大步行走的背影,觉得很熟悉。我也记不得父母,却没他活得洒脱。他嘴上嫌我傻,但是我无论走都快也好,慢也好,他都只理我一步之遥,不多不少,我们都能看到彼此。 夜已深了,没了灯的街只余一阵萧瑟。 我有些着急,阿古说过叫我原地等他,我现在到处乱跑,他想必也着急坏了。晚上风凉,街坊都收摊了,再没有我梦里心心念念的温暖。易小七只顾着喝刚刚在客栈门口捡漏的烧酒,用它醉醒我们这对罪人。 “我送你回去吧。” 易小七负伤在身,脸色已经惨白。我们绕了大半个乡镇,腿都是一片淤青。虽然小七没有说出口,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我信阿古。我挪到最初等候的地方,身子蜷缩成一团,在心里祈祷风能把阿古带回来。 “小媳妇,这天儿太冷了,我送你回去吧。要是阿古找到了,我就上山找你,要是他在山上,不正好?”他穿的比我少,实在是冻得直哆嗦。易小七憋不住话,起身就想拉我,可他不懂我为什么宁愿冻死也要傻傻的等一个人,他不懂我在想什么。 “可是阿古说了要我等他的。”我甩开他的手,低头哭泣。我一个人闯了祸,更不能拖累易小七。云师姐说我像不听话的小孩子,倔起来谁也拉不住。眼泪滴在我手臂的伤口上,真实的痛觉却惊不醒我。时间不能重来,我有感觉,阿古已经确确实实的走了。 如果是梦,求求你让我醒吧。 我好像听见糖葫芦碎裂的声音,周围是金光闪闪的酒池。我就这样被精心装扮着,禁锢在金丝的笼子里,听钱侮辱的声音。然后他来了,像神一样,甜言蜜语,又是一道枷锁。 别信他! “林意,你该醒了。”黑夜,谁在唤谁的名字?难道,我所经历的一切,只是梦吗?我想知道答案,想看清那个人,是不是我的阿古。老天可以夺走我的一切,但请别赶走他。 我再一睁眼,果然和梦一样,我回到了清门。 孙云师姐枕在前厅的案桌上睡着了,我看着地上散落的绷带和药瓶,就知道昨天的一切不是梦。我随便披上一件绿色的长衫,也忘了穿鞋,急冲冲的就往外跑。跑过小石子路,绕近道翻过竹墙,我留着一地血印,跑回我和阿古的小木屋。 “阿古,阿古,你在哪?我回来了。”我翻箱倒柜,生怕他和我捉迷藏。只是阿古的东西都不见了,我们一起布置的窗台上少了一坛雏菊,一起储存宝贝的地方少了一件包袱,什么都少了一份,整个房屋空荡荡的。原来这间屋子,有一个帘子隔着我们两个人,而现在,时间推开了我们两个人。 “小安,你还没好,别乱跑好吗?” 云师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她扶着门帘,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或许是我闹得动静太大,慢慢的小木屋四周都围满了人,他们试图透过任何一个缝隙,监视我。云师姐轻脚漫步的走进来,却压得木板不断哀嚎。她每走近一步,我的心跳就逐渐加快,形成自杀式的窒息。 我逃不掉了。 “阿古,阿古你快救救我。云师姐,我错了,你把阿古还给我好不好?阿古,阿古,呜呜呜......” 我退无可退,只能拽着云师姐藏青色的裙底苦苦哀求。她弯腰捧着我的脸,还是那样温柔细语。 “小安,你肯定是被昨晚的风寒给烧糊涂了,咱们清门,根本没有阿古这个人。” “不是的,不是的,阿古和我住在一起,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云师姐,你怎么能忘了阿古呢?”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云师姐一字一句的说出那样绝情的话,她一脸疑惑的看着我,却是说不出来的面目可憎。 所有的师兄师姐都是一脸疑惑的看着我。 “不是的,不是的。齐师兄,你安排我和阿古去扫雪;王师兄,你负责阿古那一组的杂事,还有还有,云师姐你收过我和阿古写的道歉信,还有很多事,你们怎么能不记得了呢?”我望向往日一同说笑的师兄师姐们,满眼的渴求,哪怕只要一个人还记得阿古,就够了。 “小安,你一直和木师弟工作,是木师弟在王师兄那里做事,还有,我只收过你的道歉信。字歪歪扭扭的,害我笑了好一阵子。小安,你真的记错了。” 阳光从窗户缝里挤下来,却照不到这一屋子人身上。 我曾想过,阿古没有回来,或是在那条街上走丢了。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有着上百人的清门,活活扼杀了我的梦。我看着这群陌生人,他们还是那么温和,穿着与我同门的衣袍,各个站在影子里,一刀一刀的杀我。 对,簪子,还有簪子。 我从包里翻出银簪,铃铛清脆,我看到师姐眼神里忽闪而过的悲伤。我推开她,举起簪子抵在喉管处,颤颤巍巍的走到门口。 “我和阿古一人一支的簪子,你们又怎么解释?” 我得逃出去,找到易小七,只有他能帮我找到阿古。我摸到门框上我与阿古记录身高的条纹,终于止不住哭了。我的阿古,陪了我三年,不可能只是一场梦。 “小安,是我不该带你下山玩,让你生出这些胡乱心思。” 孙云师姐起身看着我,她皱着眉,语气那样诚恳。好像一瞬间,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们这样自然,没有情感的忘记阿古,就像忘了吃饭一样简单。我看着所有人空白如纸的双眼,只觉得寒气逼人。是的,我懂了,我是个傻子,无论我说什么,没人会信。 我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失去了阿古。 三 岁月余静 四 师姐及笄 次日五更,天还没亮,孙云就被丫鬟们叫醒。从发型到衣着,都是精挑细选的才行。女子的及笄礼是她们这辈子最重要的时刻,这代表女子可以谈婚论嫁,迈向下一个人生目的地。 孙云长发挽成标准的成年女子发型,头饰是成套的红梅映雪。她额前点一朵梅花印,远山黛眉,翘鼻红唇,肤若凝脂。一袭红白相间的双层长裙,衣裙上用红珠做的梅花含苞待放,与窗外树枝上的杂雪傲然相立。 执扇掩面,步步生莲,这短短的红毯,她走的忐忑。头上的饰品繁重,她每磕一次头,行一次礼,只感觉天地都摇摇欲坠,压得她喘不过气。一旁的小辈一路为她撒花,满山遍野的香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犹如掉进海怪的梦里,似真似换。 听完女掌事千篇一律的女戒祝语,她便藏身在轿子里,挑选其他师兄弟精心准备的束带。男子缝制束带,意为约束。如果女子接受,他们便算是订婚了。 孙云一直不敢伸手,她看着这一条条华而不实的束带,只觉得讽刺。时辰还未到,她就抱着一丝期望,等那个人来。只要他来,自己这条命也算死的值。 信女许愿,不论代价。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孙师姐一步一脚印。今日的她如同下凡的仙子,乘着金光,救赎世人。我的阿古,你看见了吗,咱们的师姐,风光无限的,成年了。梨儿看着师姐,心中充满对未来的美好幻想。纵然人海遮着我的视线,可我也挣扎在缝隙里,一直看着师姐,好怕下一刻她也跟着阿古一样,不见了。 成年人的世界,就不一样了。 女掌事古板的说着女戒,我听着像一种诅咒。扇子遮住师姐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虽然周围人声鼎沸,有祝福的、起哄的、羡慕的,只是大家各怀心思,吵的人头疼。 风吹着轿门,像敲门的声音。 我和她纷纷转头,哪怕这只是一场老天的恶作剧。谁都在等,谁过的都不如意。 “孙姑娘,吉时到了,你可选好了?” 孙云隔着珠帘看向门外,明白万事已注定。她拿起乔冬那条用黄金镶玉的束带,沉重的直不起身。黄金贵重,埼玉辟邪,她这样普通的一个人,又怎么受得起? 我环顾四周,没看见樊郎。看来他还是放弃了,这样无缘的错过,我越发觉得这场及笄礼无聊至极。梨儿早不知跑到哪里去欢笑,我趁着人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知不觉,又走到那片四季如春的竹林。这里很清静,让人不自觉安心。我难得如此悠闲,索性四处走走,散散心。我不知道会不会碰见樊郎,也不知道如若碰见了又该说些什么。 竹林深处有池,似桃花源般怡然自得。 我越走越远,天色不知觉暗下来。远处传来哭泣声,我慌忙循声跑过去,却看见樊郎正抱头痛哭。他满身泥土,竹枝上的绳子断了半截,被压弯的竹枝像弯刀一样无情的劈开天空,留一地黑夜给他。 樊郎盲了。 他的脸上流着两行血泪,简直触目惊心。 我着急的跑过去看他,又被掀起的尘土迷失方向。我看着樊郎,满身伤痕,他蜷缩成一团,只顾着哭。 “樊郎,你怎么样?” “.......林小姐.....林小姐,你在哪?快别管我,把这个,这个给云儿。” 樊郎朝着相反的方向举起手,原来他一直护着胸口的那条束带。他的裤子都被磨破了,双手也擦破了皮,可无论如何,他都还是一步一步的想爬过去找孙云师姐。 “快啊,快啊!” 我顾不得震惊,拿起束带掉头就跑。身后一直传来樊郎撕心裂肺的喊声,震的我耳朵都疼。我恨不得自己变成风,穿越时空回到孙师姐身边。明明这段路不长,可我跑的胆战心惊,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撞开门,却被门槛绊倒,束带从我手中飞了出去,归心似箭。它掉进尘土里,不断地被起哄的人群践踏。我怎么也拿不到它,怎么也挤不进这场现实里。 “云师姐!” 我顾不得别的,用尽力气大喊师姐的名字。我不想放弃,我想到竹林里那个翩翩少年郎生不如死的样子,想到所有人冷漠的起哄,他们像无意识的潮水,硬生生逼死我们。 果然,所有人都停下了,他们看着我,我瞪着他们。 束带已经被踢得很脏,里面的草药像稻草一样散落在地上,那是心碎的声音。我小心翼翼的捧着它的残骸,跑向云师姐。我担心它散了,担心它没有在场任何一个束带精致,更担心我再怎么跑,都还是错过了。 “云师姐,这是樊郎的束带。他缝了,他缝了!” 我将它高高举起,纵然它再不起眼。我是个傻子,我真的不会想那么多,未来的事让未来的我们去考虑,现在的我们,不就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吗?这世上那么多事,可能再小的一件我们都帮不了忙,但是我们自己的人生,总该自己做主。所以老天,我求求你,求求云师姐,接受这颗本已破碎的心。 这是樊郎,所有的期望。 我看着云师姐,她面色惨白,腰上的黄金镶玉束带格外刺眼。我们隔着几步之遥,她却已经被命运锁住了。我的祈祷没有喊醒这群吃人的木偶,他们任由自己被命运摆布,也要拖云师姐下水。 乔冬看着我,挥手示意,人群立马分成两拨,将我们狠心隔开。他们推搡着我,每一双手都不是无辜的。 “狗东西,还敢来捣乱?” 乔冬向我竖中指,嘴中满是嘲讽。他随便抄起旁边轿夫手中的撑杆,狠狠的抽打在我身上。他们对我拳打脚踢,可我好像感受不到疼一样,只想奋力把束带送到云师姐手里。 “别打了,别打了。乔冬,住手啊!” “你给我滚开!” 乔冬推开云师姐,一脚踹飞我。我下意识护住束带,头却碰到了礼堂阶梯的一角。一阵刺痛像凉水从头泼到脚,我一激灵,还好束带没事。他们在远处看着我这副窘样,笑得比谁都开心。 “姓樊的叫一个傻子来抢人,恐怕也是个傻子吧。” “是啊,乔老大,孙师姐和你才是最配呢。” 他们依附在乔冬身旁,嘴里说着昧良心的话。我看着被擒住的云师姐,冲他傻笑。我好像又听见樊郎抓心掏肺的嘶吼声,听见云师姐的哭声,听见那些人一字一句扎心的声音。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我好累,我撑不住了。 “小安!”我听见,团扇摔在地上的声音。云师姐推开人群,抱着摔在楼梯上的我。我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沉重的困意压在我心底。我看见云师姐在哭,眼泪沾花了她的妆,赤裸裸的接受现实的打击。我想抹开那泪珠,手指却只能碰见冰凉的发簪。 “云师姐...樊郎...樊郎...在竹林等你...” 我把束带塞进她的大袖里,这才安心闭眼。如果我撞得头破血流可以平息这场闹剧,也够了。 对不起,我又任性了。 孙云用袖口小心擦干我头上的血迹,她看着大袖里掉落出的束带,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连着外衣和黄金镶玉的束带一齐扔在地上,黄金沉闷的发出一声嘲讽。她的手指因为握着束带太久,指缝里都是血,她就这样在众人面前,自己把樊郎那条只剩空布料的束带系在腰间,整个人都在颤抖。 乔冬脸上挂不住,一掌扇了过去。孙云的发型乱了,衣服沾着血,却笑得比谁都开心。她全身上下都可以不是自己的,但这颗心,还真真切切的为自己,为他活着。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吗?吉时已过,你这样,我姑姑饶不了你!” “乔二少爷,就算你姑姑把我杀了,我还是只喜欢樊郎!” “你还真是反了!找死!” 乔冬心疼自己的黄金,他看着这位自己势在必得的美人,起了坏主意。他一把抓住孙云,揪着她的头发连扇几个巴掌,把她扔进花轿,用那烂布条捆住双手。孙云一下被打的头晕眼花,根本没了反抗能力。 “你,过来把礼行完!” 乔冬指着女掌事,言语无状。虽然她是前辈,不过趋于淫威,只好将地上那条黄金镶玉束带再拾起,撒上代表女侍神的圣水,予以祝福。 天上的太阳都看不下去了,藏在云层悄悄抹眼泪,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无情的宣泄世人的悲哀。 孙云不停的挣扎,她看向昔日言笑相谈的同门,却得不到回应。王师兄握着拳头,李师姐瞪着乔冬,他们有不服的,有看热闹的,但都只是站在原地,做着感动自己的事。 谁都没有错,谁都有错。 他们来清门这么久,朝夕相伴,抵不过私心。乔冬的姑姑是门中三大总管之一,她自己因练功而绝育,所以极宠这个侄子。乔家大少爷两年前没了,如今剩下的这位,还不跟宝贝似的宠。只要她动动手指,这些普通的师兄师姐哪个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之前还有传闻,有人在后山的土堆里发现曾经忤逆乔冬的那些人的尸体。他们面面相觑,两两权衡,纷纷低下头。 礼行完了,她的终生,是被所有人毁了的。 热闹看完了,大家也做鸟兽散开,这个闹事千万别沾在自己身上的好。乔冬对着孙云吐了一口唾沫,也扬长而去。大雨倾盆,冲的她心凉。她一动不动的躲在轿子里,泪流满面。 “好一出错点鸳鸯的戏码啊。” 他一袭黑衣,一边鼓掌一边向她走来。大雨沾不湿他的衣服,随着他的到来,空气也变的更阴沉。他悠然自得的踩着雨滴,抱着我,哼着新婚的喜曲。 “瞧瞧,你把我的小媳妇弄成什么样子?” “你这个魔鬼,你别碰她!” “呵呵。你自己难道不该反省一下吗?这出戏被你演成这样,你,要怎么赔我?” 他给我服下一颗药丸,轻轻的抱着我,生怕雨也会加重我的伤势。孙云听见这个声音,发疯的向他怒吼。她看着这背后的罪魁祸首,却生不出反抗的力气,好像有一个死神,随时在他旁边,等候杀死那些不听话的人。 谁不怕死呢? “孙云,如果我是你,就该乖乖听话。” 他抱着我,轻功离开。而他借着一股风,甩出一个木盒割断那条绑着她的束带。木盒的一角被撞开,里面安详的放置着一双眼睛。 “不要,不要......”孙云晕倒在雨泊里,她疯了。 五 碧秋闹事 而我不知道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好像自己又回到小时候。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大致也清楚那段时光很欢乐。我的身边有家人陪,爹爹会抱着我,一起在月光下读诗书,他教我做人一定要随心,不能委屈自己。而娘亲,会给我缝好多好看的衣裙,做各种好吃的,说要把我养的胖胖的,做个福娃。 我好像,还有个哥哥。 我只记得哥哥总是一个人,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他的身影很单薄,但是很坚强。我喜欢追着他,跟他跑到院子里各个角落,再一起玩捉迷藏。 后来,后来,爹爹又在街上领了一个小哥哥陪我。 他,他......我的头好痛,意识走进一个出不来的死胡同里。我恍然醒来,发现自己一身冷汗,梨儿在旁边哭着给我熬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但是心里闷得发慌,空气中弥漫着药草味,感觉连呼吸都会是苦的。 我睁着眼,看向床顶摇晃的金色穗子,只觉的与这里格格不入。梨儿看到我醒了,跑到门外大喊大叫,惊得探视的鸟儿都飞走了大半。我身边,恐怕只有她还能这么开心了。 药很苦,不过这次再没有糖吃了。 我本想去看云师姐,但是梨儿告诉我,云师姐快要和乔二少爷成婚了,成婚前不再见人。而樊郎,因为看不见,被罚去不知名的小司做杂事去了。而我,恶意破坏云师姐及笄礼,本该去邢司受罚,只不过乔冬已经打伤了我,所以他们只是将我软禁,省的又惹事。 一切都回到悲剧的正轨,我们成了牺牲品。 梨儿和我说了后来的事,说到乔冬的恶行。她本来是去饭堂偷点吃的,听到响声就跑过去看,才发现场面已经不可收拾了。而她则趁着乔冬走后,背着我回到一屋,去请医师的时候才知道樊郎也出事了。 “他们也太苦了吧。不过林小姐你放心,你肯定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梨儿看我无聊,就不再提昨日的事,省得我多想。我膝盖摔得严重,额头也破了个大口子,其他地方被乔冬打的四处乌青,大夫只好叫我少走路,静养最好。 大寒还未到,天气转冷了许多。 梨儿摘的野花在屋内发芽,这算是我能看得见的绿植了。天冷,桂花酥梨膏更方便腌制,就连梨儿都说她每天是闻着凤梨桂花的香味睡觉的。我闲来无事,自学识字。我们都在尝试,用时光遗忘悲伤。 这一禁闭,已过了小半个月。 “林小姐,你快看啊,下雪了,下了好大的雪呢!” “梨儿,小心点,别冻伤了。” 今日清晨,我就被梨儿的欢笑声吵醒。她拉着睡眼惺忪的我去看今年冬日最大的一场雪。一夜之间,世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雪花在空中飞舞,一点一点的消磨这片土地曾经拥有的东西。 我担心桃树着凉,为它裹上一层厚厚的绒被。 雪踩在地上很软,脚步一深一浅,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小心翼翼,好像茫茫白雪也飘进了心里,洗涤着灵魂。我在这片净土上,开心的像个孩子。 禁闭的时间到了,一屋偏僻,守卫大哥早就了了差事,回家取暖。我熬了这么久,才明白这具身体这么安静,是因为心早就不在这里。 它被埋在过去,我找不回来了。 我披上蓝色的毛氅,想再去试试能不能见到云师姐。 可她那情况不一样,封闭的连每日送出的饭食都要检查。我这么傻,冲进去肯定会惹出麻烦。我爬上一旁较高的半山腰,想再瞧一眼云师姐。只是雪天路滑,我的膝盖已经爬不了太久的路,来来回回,我累的一身汗,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就在那里,可是我怎么也看不见了。 我们之间,就像那守卫大哥手里的剑,就像这山腰间的路,谁再进一步,都会受伤。我捡起地上的碎石,奋力扔向云屋的阁楼,可是石头每每落空,逼得我节节后退。 这下,我真真成一个人了。 天气突然变冷,绣房就得熬夜缝制过冬的新衣。我行走不便,又不大愿意出门,梨儿这几天就忙的不行。 她说皮毛难得,我们两个攒的薪银没那么多,拿不到几件保暖的大袄。今日绣房太忙,我们这些被冷落的杂役弟子只能乖乖等着别人剩下的衣服。 “林小姐,林小姐,不...不...好了!” 梨儿大老远跑来,她抱着一叠厚重的衣服,累的说话都口齿不清。我倒了杯水给她,示意有什么事慢慢说,别急着自己。 我看向那叠大袄,颜色粗淡,布料厚重,实则败絮其内,并不保暖。和人一样,徒有其表。 “发生什么事了?” “林小姐,我去绣房拿衣服,她们不理我就罢了,还给我这一堆不保暖的破衣服。这样欺负人,给谁脸色呢!” “这种小事,就不必生气了,大不了这个冬天,咱们想想办法,少出门,拿姜水灌肚子取暖。” “哎呀,林小姐,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事,你真的是太好欺负了。后来我就去找绣房的李阿姨议论,没想到听说最近绣房接到命令要缝制嫁衣,没空管我们呢。” “你是说,云师姐...要嫁人了?” 我或许是听呆了,手中的茶水烫到手心都不知,我慌忙擦桌子,又不小心将一旁的茶杯碰摔在地上,它像一颗火弹,嘭的一下炸走了我仅剩的理智。 “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要等到开春吗?” 屋外的雪积的这样厚,直叫人寸步难行。太阳连着好几天都不出门,连鸟儿都躲在巢里取暖,这样荒凉的场景,并不适宜嫁娶,我的师姐,怎么能这样草草出嫁。 这背后的原因,还得从两天前说起。 两日前,女掌事选了四个大吉的日子,送到孙云房里供她挑选。这可是乔家少爷的喜事,她认认真真的选了日子,一点都不敢马虎。 可惜孙云不领情,她就坐在窗边,一声不吭。女掌事没了办法,只好去找乔二少爷。乔家那位对这些事都不上心,早就不知道去哪里花天酒地,他的目的是和孙云洞房花烛,又不是来过日子,这种破礼俗爱哪天就哪天。就这样来回,女掌事闹了个没脸,索性不管这门婚事,一拖再拖,很多人都快忘了这件不光彩的事。 有一个人却没忘,那位原本一心想当乔家姨娘的碧秋,就一直没忘。 若是原来,乔家少爷没有夫人的时候,人人都好歹尊她几分,可现在,那些人只会在背地里戳她脊梁骨,说自己是没人要的小三。她恨极了孙云,趁着夜深人静,偷了乔家少爷随身的玉牌,闯入孙云的闺房阁楼。她像个疯子,砸坏了孙云房中的东西,叫喊着和她扭打在一起,最后又拿着那把乔少爷送她护身的弯刀,直冲冲的要杀人。 或许是动静太大,连乔冬都被惊醒, 他赶到现场,孙云被打的满身是伤,而碧秋,三个守卫都拉不住她,像得了狂犬病一样一直发狂。 “碧秋,你要索命,也该是索他这条狗命!” “是你,孙云,如果不是你,我的好日子就能来了!” 两个女人争吵不休,乔冬听的不耐烦。他一脚踢开碧秋,抽起守卫手中的剑指着两个人,狰狞的表情在烛火的照耀下像一只恶鬼,生生叫人心寒。 “老实点,我早看你们不爽了,死女人。” 孙云冷笑一声,她向乔冬走去,胸口逼近那把剑。乔冬哪舍得下手,只好后退,两人四目相对,一个一心赴死,一个空有架子,没有半点情愫,没有半点希望。 碧秋看着不断靠近的两个人,趁人不注意,拿着另一把剑从背后刺向孙云,就在众人诧异时,乔冬反手推开孙云,硬生生尝了一次一剑穿身的滋味。 “给我....杀了她!” 乔冬憋完这句话,就倒在孙云怀里不省人事。守卫乱成一团,叫医师的叫医师,逃跑的逃跑,哪还有心思管碧秋。 碧秋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乔冬,她看着掉在地上的铜剑,看着为孙云护身的乔冬,听着这个自己准备付终生的男人要杀了自己,她或许已经想到了自己的结局,就拿着那把弯刀,刺向了心脏。 “少爷,我才是爱您的那一个啊。” “只见满地的鲜血刺红了孙云的双眼,她怀中那个自己最恨的人还有呼吸,这温暖似真似幻,直叫人分不清爱恨情仇。” 梨儿自导自演的向我生动再现事情的经过,而我听完故事,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碧秋爱富贵,更爱乔冬;乔冬纨绔,偶尔也有真情;而夹在两者中间的云师姐,看着这场纷扰的闹剧,却不知该怪谁。 这人世间,爱难得,恨也难得。 谁都没错,谁都错了。 “所以,乔冬的姑姑为了冲喜,提前准备了这场婚事,省的再惹出别的麻烦。” 我喝着茶,杯中茶已凉,入口苦涩不堪,算是我为这场悲剧再哭一次。 凡事都有结果,谁也不例外。 六 师姐大婚 孙云看着案桌上大红色的嫁衣,脑海中不断闪现那晚的场景。 她打开衣柜的暗格,那里安静的平躺着一条满是补丁的束带,这条束带,她日日看,日日缝,又日日拆开,这样反反复复,只为给自己一个念想。 白色和红色,是跨不过的两级。 她走到窗前,眺望远方。这阁楼很高,唯一能见光的地方只有这四方的小窗户,世人不能给她温柔,阳光只能施舍半分。她被关在这里不知道有多久了,外面人来人往,谁也没有在这里驻足过。 除了...小安。 那日,她看见小安在这屋前的阁楼徘徊,又爬上不远处的半山腰叫喊,可惜这短短的距离,风都不愿怜悯她们。她们只隔着一堵墙,最终只能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 谁也救不了谁。 一屋。我和梨儿围在炉火边,将那些拿回来的旧衣服重新缝补一下,也能抗冬。最近清门出了很多节外之事,四处戒备都森严了很多。我本想写信给易小七,只是话到笔边却什么也写不出。毕竟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他记不记得我都还不一定呢。 没想到最后陪在我身边过年节的人,是一个话痨的小丫头。 炉子里的炭火烧了灭,灭了又自个儿烧起来,不断上演着自我救赎的戏码。 我记得在清门过的第一个年,四处都是红色的,上山的乐师旗鼓笙箫,好不热闹。我却得了风寒,没能去参加清门的年夜饭。我只能凑在门帘边,看礼堂隐约的烛光,闻香味猜菜名。 后来,烛光一直亮到半夜,我准备熄灯睡觉时,一屋门口却燃起了烟花,一个个停在空中,温暖了我整颗心。阿古和云师姐从两边冒出来,一个人端着火锅,一个端着碗,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那天,我屋里的烛灯红红火火的,一夜都没有熄灭。 往事历历在目,身边物是人非。 我回过神,炉火已经灭了好多。还有一日,这桂花酥梨膏就能封好了,掐着时间,刚刚好能做成新婚贺礼送出去。 梨儿去取碳,我趁机拿出前几日写好的纸条,小心翼翼的沾在每一块冻膏里。 风雪连了好几天,我有些担心樊郎。 我估摸着梨儿还有一刻钟才能回来,索性套上灰色的大袄,举着破了一角的油纸伞,再带一条毛毯子,前去山腰处的小药房买些取暖驱寒的丹丸。若是去仁门拿药,规矩繁琐不说,还要被人问东问西,我的时间不多,只能跑着去半山腰,才不算拖延。 膝盖吹了寒风,想必今夜又疼的不能入睡了。 我早拜托梨儿打听过,樊郎被打发去库房洗脏衣服和夜壶。库房是祈愿山最偏僻的地方,不足四十平的屋子里整天散发恶臭,十几个人窝在地板上打通铺,起早贪黑还拿着最少的薪银。 樊郎是山下农民的孩子,没什么背景,成为内门弟子也是因为努力。只不过他惹了不该惹的人,直接被罚的死死的。 我迷了两次路,才找到这里。 库房大门是发霉的木门,连风都挡不住,寒气混合着无名的怨气将我拒之门外。我轻声推开门,仿若走进地狱,一群骨瘦嶙峋的骷髅面无表情的做着苦活,苍蝇是最活跃的生物,四处乱糟糟的,都没有落脚之地。我不敢想象,樊郎那样公子般的人,在这里怎么活得下去。 “请问......有人看见樊郎吗?” 并没有人理我,他们每分每秒的时间都要去做事。祈愿山号称是云水镇最心诚福缘的桃源地,可是里面的弟子勾心斗角,市侩纨绔,底层的人饱受现实的痛苦,根本接收不到那些香客的祝福。 他们是最虔诚的弟子,却活得行尸走肉,悲也,悲也。 我不能浪费时间,只好提起裙摆,低头观察看每张脸,企图找到一点樊郎的模子。这里关押的都是犯错的弟子,瞎眼的也有,我绕着院子走了好久,越看越提心吊胆。 我怎么也找不到,躲着我的樊郎。 “樊郎,我知道你在,你若是不愿见我,这东西我放在南方草灰的土坛子旁边,你慢慢拿,我先走了。” 我猜樊郎定是躲在哪个角落里不说话,我只能放好东西赶紧走人。库房的空气都是憎恶的,憋得人想自杀。我不敢久留,是为了存着樊郎那一点点的自尊心。 最后,我还是没能告诉他,师姐要成婚的消息。 或许,他在这里也好,听不见恼人心的话,看不得世上不公平的事。我没看见他也好,就让时间留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那个翩翩少年郎,我还是那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 樊郎,愿你安好。 库房。南方花坛的后面伸出一双满是冻疮的手,那手骨节分明,却撑不住那张皮,摇摇欲坠的吓人。他颤颤巍巍的拿走包袱里的东西,随即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梨儿见我这样狼狈的回来,顾不得骂我,赶紧打热水给我暖暖身体。我的衣裙满是灰草和泥巴,鞋子湿了大半,脱了衣裳才知道连胸口都有些发灰,膝盖红的变了形。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怎么也摆脱不了。 我把头闷在热水里,想把这具皮囊从头到尾洗干净。 我好像没了呼吸,溺在水里,周围是充满血水的河流,潮水左右撕扯着我,这又是一个痛苦的梦。 我漂亮的衣裙脏了,好看的首饰碎裂了,一切都分崩离析。我想呼救,兄长就这样抱着奄奄一息的我,任由石头划伤他的身体。 “林意,你得活下去,必须要活下去!” 然后,爹娘不见了,房子没了,那颗桃树也没了,我和兄长不知道被水送去了哪里。岸边兵荒马乱,水里生死未卜,我们都不敢放手,不敢眨眼。 谁在哪儿,谁站在哪儿? 身体的意志激醒了我,我猛然睁眼,自己还在这个温暖的浴盆里。温柔的水呛进我的鼻子,残忍的灼烧着我的心。我看着水中久久不能平息的漩涡,它倒映着一张白净如纸的女孩脸庞。我穿上衣,又过起傻子的生活。 “林小姐,成婚好玩吗?” “怎么这么问?” “孙师姐明日就要成婚了,那么盛大的场面,我真羡慕啊,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这样风风光光的出嫁,假的我都开心。” “成婚是两个人的事。其实,我也不知道好不好玩。不过你这么可爱,以后嫁的肯定也会好的。” “林小姐,你人,真是太太太善良了吧。” 梨儿挨着板凳抱住我,肉乎乎的脸上洋溢着她不谙世事的笑容,我看着这笑容,只希望它存的久一点,别被这外面的大风磨去了棱角。 云师姐风风光光的出嫁,我也要体面的去见她。 梨儿贪睡,我熄了一盏烛灯,为她披上一条毛毯。一屋破旧,好多处木桩上都爬满了青苔,雪又附在上面,显得格外凄凉。 房内只有一盏烛灯,稀稀拉拉的收留着人影,我看那摇摆不定的烛火,晃在眼前,好似夕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库房。他和这里格格不入,黑色的斗篷边停靠着几只色彩鲜明的鹦鹉,鹦鹉吃着苍蝇,人吃着人。樊弃手端着滚烫的茶水,臣服在他的脚边。 “真是可惜啊,你的心上人明日就物有所主了。” “这条破束带,不如烧了吧。你这个样子,和这条破烂有什么区别?” “不,不,你骗我,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呵呵。” 鹦鹉吃完了东西,就学主人说话。他端起那杯茶,眼睛不眨的喝了下去。观月赏茶,人生一大乐趣,只不过他这乐趣,通常都是以别人的痛苦为条件的赏乐。 樊弃蜷缩着身子,不断重复那一句话,他丢下手中的白色束带,亲切的蒙在他的眼上。樊弃下意识的往后退,有了绷带遮住的他,到有一点生于乱世的神算模样,总归像个人了。他把火石放在樊弃手中,亲昵的拍了怕他的肩膀,这才满意的离开。 “樊弃,这百年好合,你得亲自去看看啊。” 我一夜未睡,我怕闭上眼就会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它们像诅咒,每晚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桂花酥梨膏制好了,桂花的清香陪着凤梨的果香,这一小小的一瓶里,装下了世界的四季。 雪停了,太阳也肯出来露个脸。 本在过年旁边,婚礼时间又提前了,什么东西都只能从简,人们心照不宣的打哈哈,为这场闹剧送祝福。 我早早的就开始梳妆打扮,连饭都顾不得吃。梨儿埋怨我假正经,我笑而不语。 自己的亲姐姐出嫁,哪有不盛装的道理? 我蓄起的长发用红发带在发尾扎成一小股,两边多余的鬓发环成丸子头,照例用那根银簪固定,铃铛声音清脆,总能唤醒痴傻的世人。我在衣柜里翻出前年留下的衣裙,找到那件百仙花蕊裙。白色的裙底前短后长,摆尾处用双面绣绣上了好几种粉色的花,衣袖边都是镶了红丝线的,像未开花的花苞,惹人怜惜。最出巧的是,这款衣服是露肩的,所以配套上一件红色的云肩,坠下来的丝带花团锦簇,看着一派喜庆。平底鞋容易摔跤,我换了一双白色的长靴,为了配套,我昨夜特意在上面缝了两个红绣球。 我看着镜子里孱弱的自己,慌忙想用脂粉掩盖病气。今晚一瞥后,我的云师姐就不属于我了。 烟花易冷,上天会吹散凡人繁荣的假象。时间公平的推开每一个人,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我祈求同他们一样受苦,神却怜悯我的愚蠢,赐予我孤独。 不知此刻的云师姐,是否和我一样格外思念那夜的烟花。 云屋。丫鬟们特意寻了玫瑰花瓣,为她准备了香喷喷的洗浴。孙云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她已经无所谓自己的夫君是谁,无所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 新娘子今天是不能进食的,侍奉孙云的姑妈看不下去了,偷偷给她塞了两个馒头,瞧着这姑娘瘦弱成这样,一点也不喜庆。 窄小的屋子里今日围满了人,有挑首饰的,有妆发的,有衣着的,还有偷偷合算八字的,听说请来的都是镇上各路神仙,肯定能把新娘扮的跟天仙一样。 嫁衣厚重,是分为七件的传统襦裙,那外衫的领子上绣着一颗颗珍珠,底裙长有好几米,上面那只金色的凤凰活灵活现的,引得窗外的鸟儿都在围观。再瞧瞧那凤冠,簪着牡丹的水晶步摇,金银勾丝的发梳,成色极好的翠绿双跳脱,景泰蓝璎珞,金镶玉束带......这一件件,迷得人睁不开眼,直叫人往富贵沟里撞,撞个头破血流才罢休。 孙云摔了铜镜,她不屑看这样脂香俗气的自己。 “云姑娘,你瞧,这桌上垒着的都是别人的贺礼呢。” “是啊,瞧瞧,这王公子送的玛瑙水壶,孙姑娘送的水珍珠手串...全都是金贵货,孙姑娘真是好福气啊.......哎,这谁啊,送个食盒过来,原来是林姑娘,这可真是太随意了。” 清点礼物的王婆和刘婆对着漆木圆桌子上的物品说的头头是道,随即拿着那个食盒准备扔掉。孙云听到我的名字,双眼缓回神,顾不得身边一群对她大施神功的怪人,健步冲上去一把抢过那个食盒,小心的捧在怀里。 随后,她就这样抱着食盒,又呆坐在梳妆台前,任人摆布,彷佛刚刚那个神智清醒的孙云,是个幻像。 一切都准备妥当,接下来就是静候吉时了。 众人看着孙云木讷的样子,想她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索性都离开了屋子,在阁楼下等候差遣。 孙云关上窗户,打开食盒,用剪刀撬开蜜罐盖子上的夹扣,眼前是一片剔透的金黄色,清香味扑鼻,驱走了屋内的晦气。 她顾不得脏到这件贵重的衣裙,徒手捻起一小块梨膏,含在口中,都担心它化了。 好甜...... 入口的香甜充斥整个胸腔,一股暖流再一次赐予身体里每一个器官新的生命,或许是过分甜了,让人一下尝不出世间疾苦。孙云恨不得自己将这罐忘忧药全部吞入腹中,好让这颗心少受点罪。 烛光和梨膏分庭抗礼,屋内的一角灿若圣光普照大地,却没人有福消受这海市蜃楼般的祝福。 孙云仔细看着这罐梨膏,发觉烛光照不进压在底下的梨块里,她凑近观察,竟看到这罐中梨的玄机。她将桌上那些无用的金银饰品挥在地上,一股脑散开梨膏,用剪刀敲碎了底块,小心翼翼的取出封在内部的字条。 烛灯恍然,大梦一场。 ‘云师姐别怕,小安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我的云师姐,是全天下最美丽的新娘子。 云师姐,如果哪天你累了,一屋会一直为你敞开大门的。 ...... 云师姐,你是我唯一的姐姐了,你要好好的。’ 孙云四肢无力,扑倒在案桌旁。她看着那一块块碎裂的梨膏,是自己守护了三年的净土。这清门人人皆知的傻瓜,得耗费多长时间的心思,才能这样不声不响的救了自己。 孙云想到小安瘦弱的背影,想到三个人一起说笑的场景,想到自己说出的那句话,那句活生生足以杀死我的话。她突然后悔了,纵然是梦,她真的后悔了。我这样执迷不悟,只是为报当年上山的一句问候。 我在惩罚我自己,我在救赎天下人。 纸糊的窗户突然变得亮堂起来,原来是外面开始放烟花了。红色的烟花星星点点的占据夜空的沉寂,它这样奋力的制造欢闹的假象,惊得月亮只能跌入水中,分不清真假。 吉时已到,拜堂礼起! 孙云看着禁闭自己多时的阁楼终于大门敞开,门外人声鼎沸,四处高挂红灯笼,窗前都贴满红喜字。姑妈替她盖上红盖头,扶着她的手跳过火盆、干木枝和凉水潭,把她安安稳稳的送到新郎面前。 她的眼前是一片红色,若隐若现的全是人影,民间的小把戏充斥着愚昧的祝福,只叫她作呕。 手中的红绣球一直有根红绳牵引着,那本该是她幻想了过一辈子的夫,她的天,她的命。而如今,她弯腰拘谨,步步惊心,纵然她跨过那高高的门槛,却永远走不到该去的地方。 “一拜天地!” 鼓手敲了三下,举头三尺有神明。 “二拜高堂!” 琵琶悬指侧弹,一弦一柱思华年。 “夫妻对拜!” 唢呐上绑着红绸子,一曲到头,长长久久。 我规矩的坐在饭桌旁,看着乔冬满脸醉意的牵着那条红绳,一步一步的陪她走完后半生。行礼时,那条红盖头依旧牢牢的遮着新娘的脸,为她挡下世人假意的祝福。耳边的凑乐震耳欲聋,这一曲一奏,到底是福是祸呢? 行完大礼的新娘又被牵去后面的婚房等候洞房花烛,一眨眼,她就又走进了另一道出不来的门槛里,困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宅院中,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这世间女子,哪个不是这样呢? 纵然风光无限好,终归是深院锁清秋。 都该结束了。 新娘一走,礼堂的气氛也热闹起来,大家都高举酒杯,欢声笑语。祈愿山酿的清酒本供宾客使用,度数极低,却生生醉倒了在场所有的痴男怨女。酒比水烈,一个让人醉,一个却让人清醒。我看着青瓷壶里少量的酒,不知它穿梭过几个故事,又扮过几场角色。 乔冬被灌得七荤八素的,跌跌撞撞往后院跑。 “瞧瞧,乔少爷这么急不可耐呢。” “是啊,新娘好福气,这么大阵仗,来,干一个!” “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哎,你们说...这英雄难过美人关,色棍...也难过啊哈哈哈。” 梨儿难得吃这些山珍海味,一心就铺在饭食上。我看着这些口不择言的疯子,他们借酒壮胆,在无人的场地自诩英雄。 人都有感情,但肆意挥发感情却成为是小孩子做的事。我想王师兄也不满这场婚礼,李师姐也为云师姐惋惜,但他们是成年人,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勇气,没有英雄。 或许,我也醉了罢。烈酒入心,只留苦涩。 孙云一直端坐在床沿边,饿的前胸贴后背。她的盖头只能由乔冬掀开,在此之前,她只能这样正襟危坐。 头饰仿佛有千斤重,衣裙也是同样的繁坠,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握紧袖口里暗藏的剪刀,一直胆战心惊。 她该死。 楠木门被推开,沉重的脚步声带来屋外呼啸的凉气。窗户被树枝敲打的不断发出悲惨的叫声,烛火被人影挡住,屋内一下暗了许多,他来到她面前,挡住了屋外的流言蜚语。 孙云心一凉,闭上了双眼。 “你若是恨我,就恨一辈子好了。” 七 火染大婚 八 祥云一时 九 医馆风波 十 大梦一场 十一 重回锦州 我每向前一步,都感觉离太阳越来越远。 眼前的锦州,耀眼的可与太阳比肩。 延绵的城墙站满了酒气熏天的守卫,朱红色的城门被川流的人群一分两半,留下血肉模糊的身躯对这纸醉金迷负隅顽抗,鹦鹉盘桓在街头,它们的羽毛贵比真金,街上飘荡的,是一文不值的良心。 这座用金钱捧起来的城市,随处可见被摒弃的善良。 没有进城的我们,都不配拥有姓名。 我拿着这块廉价的木牌,等候叫唤。人群好像庸庸不断,他们沉重的脚步不断踏平这块宝地。砖石劣迹斑斑,或许它们曾是被这座城市抛弃的人,所以只能眼睁睁的,充满怨恨的看着新的牺牲者不断飞蛾扑火。 在这里只会上演两场悲剧:一个是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另外一个是得到了你想要的。所有从这座城衍生的东西,都要用你自己来换。 这里没有山,就连一条小河都看不到。空气里弥漫着铜臭味,无端的引起人群的躁动。我揣着这包沉甸甸的干粮,身边是擦肩而过的大人,他们好像都有相同的一张脸,一张冷漠却眼高于顶的脸。 我想起祥云镇的镇民,他们淳朴的笑容此刻在我的脑海里显得异常珍贵,连着这份饱满的情谊,让我与这格格不入。 “十三号。” 轮到我了。我有些艰难的穿过这片狭窄的空间,挤到守门官面前。大人真的很奇怪,明明知道不是在喊自己,他们依旧要拿着木牌看个不停,非要编个像样的谎言骗自己才罢休。 士兵粗鲁的用鸡毛掸子嫌弃的拍走我身上的风尘仆仆,我被抽打的生疼,却不敢喊出声。他们三五成群的围在我身边,像身上没钱又要摆架子吃霸王餐的恶棍。 他们的骄傲,不过是藏在这具漆金的官服后面,而那真实的内在,早就是漆黑一片,看不出半点良心。 衣如人,人却不如衣。 在这里,要丢掉自己的尊严。 我像个木头一样傻站着,好像商铺最里头没人要的糖饼,怎么都碍眼。他们自始至终都不碰我,拿着掸子对我指手画脚。 包裹被抢走,我看着这些简单的物件被这样赤裸裸的展现在众人面前,我们就像供人赏乐的猴,只是披了层外衣而已。 这座城,人吃人。 我有些不满,守门官散漫的态度令我着急。他的时光已经被金钱消磨够了,可我的还没开始。我不能浪费时间,不能又因为迟到而错过。 我瞪着他,眼神却撞上他手上的翠玉扳指,它那样陈旧,又那样眼熟,像一个故事开锁的钥匙,吸引着我的思绪。我一把上前夺过包裹,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 “还给我。” “你怎么说话的,臭丫头。” 他站起身,与我怒目而视。我抢过自己的东西,与他不甘示弱。城内外的人都在看热闹,或许下一秒我就要丧命在这里,给所有新生一个警告:我们是低人一等的,我们连进去的资格都要依仗他们的施舍。 我们没有区别。 守卫的长枪撩过我的颈边,留下毫无人性的血光。银色的枪面闪过我惨白的脸,它和一张稚嫩的面孔重叠,便又是一场无端的恍惚。 有什么伤疤,在慢慢被揭开。 他挑开我的长发,蝴蝶发簪散在地上,连遗言都来不及说出口。长发遮住我的眼,面前是分不清的刀光剑影,我慌忙的弯腰,却被他一把抢先。 “不可能...” 他突然跪下了,膝盖重重的敲响砖石,惊得人群一阵恐慌。他颤颤巍巍的双手捧着这根发簪,缓缓的握紧它,生怕它再受伤。发簪闪着微弱的星光,像圣人一样原谅了我们方才的闹剧。他小心翼翼的松开它,又悄悄的将它塞进大袖中,接着笨拙的扭动身子,确保它不会滑落,这才敢与我四目相望。 他摘下官帽,满是细纹的手撩开我额间的碎发。这温柔的动作叫我生疑,可他跪在我面前,挡住了我所有的退路。 阳光刺眼,我看着这张满是刀痕的脸,有些惊呼岁月的残忍,它被时光磨损的这样体无完肤,再也看不出当年一丝温润的回忆。他捧着我的脸,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能发出几句不连贯的声响。 “林小姐?” “你是....林小姐吗?” “林小姐...你还是回来了....” 我手足无措,这个称呼,已经许久没听别人叫过了。这个名字,就和一桩桩梦一样,叫我分不清福祸。他看我不回答,赶忙奉上镶了金边的通行证,命人取辆马车送我回府。 人群议论声渐起,我三步一回头,却再也看不到他方才异样的表情。只是一个转身,一切又回归正规。 他颤抖的伪装,就像我不能坦白的真相。 我只知道,这座城能给我答案。 马车践踏着砖石,大门还是为我妥协了,它默默注视着我离去的背影,再叹一句往事难料。这座城还记得我,可我透过车窗望着街边的一草一木,只觉得胆战心惊。 阳光照不到这里,人心总是暖不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里,是否又要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冬日快过去了,大雪掩盖的真相也逐渐显露。我躲在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软垫身边,努力感受一点真实的温度。 马车在繁华的街道横冲直撞,而我已分不清行人与断魂。 “十三...啊,不是,林小姐,刚刚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计较啊。” 车夫扭头对我弯腰陪笑,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刚才的守卫。我看着这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他身形壮实,黝黑的面颊却很消瘦,一双不算呆滞的大眼睛时不时偷偷打量着我,微厚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副没钱却看上了一件漂亮的珠宝物件的变扭表情。 他的背影挤在这件狭小的官服里,身体不堪重负,只能向外抛洒原有的本性来减轻罪恶。我看着他,想到说书里富贵人家养的白鼠,过着不为人知的好日子,其实充其量就是猫儿的口粮罢了。 他这副拿捏的极为标准的官腔,背后是不知道多少人命做的代价。人之所以走入迷途,并不是由于他的无知,而是由于他的自以为知。这官服的颜色耀眼,到衬得他更黑了些。 “无事,反正也没伤到我。守卫大哥,你这是要将我送去哪里?” “林小姐,您这人可真是好啊,其实您喊我小巴就成,这果然是跟咱们朱大人认识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知书达理,对,知书达理。瞧您这话问的,我肯定是带您去朱府了。” “朱大人?朱府....我这样贸然打扰,怕是不太好吧,其实你只要把我送到客栈就行,不必劳烦朱大人的。” “哎呦,那怎么行啊。朱大人交待的事,我可不敢怠慢您了。更何况,您是不知道,这朱府富丽堂皇着呢,哪里是客栈能比的。” 我听着他滔滔不绝的奉承之言,突然感到一丝无奈。或许无论我再怎么拒绝,他都觉得我是大小姐的矜持,是一种和他不同的气度罢了。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我这个差点成为刀下亡魂的可怜人,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锦州的贵人。 这可是他守尽半辈子的城,日思夜想的美梦。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小巴,那朱府,如今可还有谁居住?” “林小姐不知道?朱大人夫人早逝,如今就只有他那病怏怏的儿子在那享乐。我还真是羡慕朱少爷,什么都不用做,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人这命啊,真的说不清,我....吁....林小姐,我们到了。” 马车骤停,我也终于摆脱了小巴吐之不尽的苦水。 他搀扶着我,低头弯腰的跟在我身边,只是那双眼睛,一刻都没停过,不断地在这府中打转。我看着朱府,这到与自己想的金碧辉煌不太一样。 朱府居在三里路中央的位置,是个人脉聚集的好地方。这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都是用清一色的黑色石木建的,铁门石子路,鲤鱼池菊花台,就连小桥,都不敢重施浓墨,只简单的保持着原身最清淡的颜色,木木的杵在自己四方的小区域里,不敢僭越半分。 它在沉默,用这种最高的,最无力的轻蔑方式,拒绝着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 我踩在模棱两可的石子路上,这才感受到一点踏实。粗糙的石子未经打磨,上面的花纹还清晰可见。 它们比任何人都有气节,哪怕被践踏,也不愿割去自己的棱角,向利益低头。我走的慢,看着前面急性子的小巴脚被咯的生疼,还得咬牙切齿的说着赞美之词,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们顺着小路,来到大堂。 大堂的陈设就更为简单了,两根黑色的大理石柱孤零零的站在门口迎客,我们从半方形的拱门进去,是一间燃着檀香的空房间。 正中央的案桌上方挂了几幅字画,四面纵横的房梁上飘着几个暗黄色的灯笼,明火与纸张交相辉映,房内忽明忽亮,又是谁捉摸不透的心事。 我随便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开始专心的等待朱大人回府。一旁的小巴却坐立难安,他迫不及待地想亲身体验一把坐拥大宅的感觉,哪里能静下心来陪着我呢。 他倒也聪明,来回瞅着没见到伺候的侍女,急忙借着要替我倒茶的功夫,一溜烟的跑没了人影。 寒风嗅出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便从条条框框的门内挤出,左右的撕扯着我。这里的一切都是冷的,哪里还容得下我这个心怀希望的活人呢? 余年将近夜,万里无归人。 “林小姐...林小姐?” 我睁开迷糊的双眼,只见一张面目狰狞的刀疤脸横在我面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却早已蓄满滚烫的泪水。 他的手小心的枕在我的颈后,还不断传递着微弱的暖气。寒风被他挡在身后,只能不满的与这件官服置气。 我醒回神,赶忙起身向朱大人行礼。 不知不觉,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我想着自己方才贪睡的窘样,现下到是不敢说话了。小桌旁的茶已凉了半许,直叫这青瓷杯没来由的感伤,吐了最后几口热气,便再也不理会世间的人走茶凉。 “朱...朱大人...我一个不小心,到叫你见笑了。” “林小姐,最近进城的人多了些,是我不好,至少该让存儿陪着你的。” 他有些轻微的发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缓缓扶在我的额间,确定我没有着凉后,这才舒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窗外升起的烛灯,若有所思的捻着胡须,自顾自的叹息了起来。 锦州的夜,比白日还亮。 “府上的饭点到了,这次可不敢再怠慢了你。” 他接过一旁侍女手中的明灯,牵着我的手慢慢的向内厅走去。我看着这具已经腐朽的背影,努力回想他曾经辉煌的模样。 屋外处处点亮了灯,显得月光淡不可寻。他穿梭在明处,来来回回,我却只能瞧见那暗处躲闪的影子,听见它扭曲着身体,继而又沉默不语。 和这座宅子一样。 人很奇怪,无论躯体再怎么炙热,影子都只能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替自己承担人世的罪恶。它们没有姓名,没有祝福,没有言语,只能这样不紧不慢的跟在我们身后,乞求谁来怜悯。 我的影子,被他的影子牵着,一定也很温暖吧。 到了饭厅,的确也有了一丝人味。不算太大的原木桌子上摆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左着一碗饱满的米饭,是人间至味的清欢。最简单的,往往最难被珍惜。 人至简,心之初,此为长生道。 有一瞬间,我感觉好像和往常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此刻我躺在后院的凉亭中,听月落潭水的清脆声,赏岩边野花似春日的芬香。时光在这一刻是静谧的,我在这一刻还是活着的。 “一花一世界,你看来很有佛缘。” 我退回刚想摘花的手,默默的蹲在一旁只做欣赏。月色皎洁,这个少年眉间似雪,明目皓齿,伴着一句轻柔的念叨,无端的泛起了潭中我们相距不远的倒影。 我抬眼,他一袭白衣,安静的在花丛石林中,对我微微一笑。 他轻挥衣袖,也衔下了几片枯萎的花瓣。我从未见过这样出尘不染的人,他比这世间的一切都精致,甚至连时间都不忍从他的身边流逝。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 我慢慢的靠近他,想看清楚这位谪仙的模样。我这才发现,他原来是坐在轮椅上,与我平平而谈。夜间偶有风拂过,只是温柔的与他打声招呼,不再同于往日的肆虐。他被这万事万物宠着,却也不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只愿所有的不完整,都是他的完整。 “我只是觉得,它们或许也和我们一样,会冷,会热,会孤独。” “一样...又不一样。你很有趣,也很有灵气。” “灵气?” “万物有灵,你我皆有。只是你太干净了,不适合这座城。” 我看着他,他的眼里有星河。只是流光飞逝,一切星光都只化为他眼底抹不去的忧伤,变成空有灵气的废墟,静看世人的作茧自缚。 他的眼里好像有故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并不介意我探寻的目光,只是莞尔一笑,若浮云一般淡去,若流水一般无情。 “你不好奇我是谁?” “就像你也未问过我是谁一样。” 我们四目相对,好像过多的言语都是累赘。他看着潭中游走的鱼,我便捕捉这一瞬间的镜花水月。 或许我的心里早有绕了百转千回的话想说,只是到嘴边,便一个字也不愿提了。我看着他,就如醉酒之人赏月,一下子分不清真假来。 你是人间明月光,亦是此世少年郎。 “存儿,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万一摔倒了多危险。夜里凉,你还穿得这么单薄,非要冻出病才罢休。你本来身子就弱,就连下人也跟着你胡来。” 朱隐赶忙为他披上一件厚绒披风,又训斥了下人一阵,这才安心的倚在石山边直喘气。夜里这样凉,他却跑的满头大汗,言行之中皆是焦急担忧之色。我看着父子二人这样温馨的画面,也不免有些羡慕。 只是,他并没有回应什么,而是将目光幽幽的转向我,眼中却早已再无方才的温柔可循。 夜临了,明月不曾见过什么岁月静好,只得躲在云层中,为这场是非空叹气。 “林小姐...林小姐...” “你是...林意?” “你是林意!” 天公不做好,空中突然雷声四起,硬生生的压住了他那无力的愤怒。黑色的夜空一下被劈成两半,人间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徒然变成一道迷失的坟场。我们恍然变成影子,影子却承受着惊雷,便只剩无力的败北。 而他的眼中,也想将我如此碎尸万段。 他恨我。 “你就是....” “来人,把少爷带回去。他病了,需要静养,你们给我看好他。” “林意!林意!林意!....” 这个名字,不断地被雷声淹没,却在我的耳边振聋发聩。或许天公也知道这场滔天的恨意,并不属于现在的我。 我想到这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它那样陌生,却那样不顾一切的想将我拉进深渊。 只是一刹那,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带走了。那句未说出口的话,就和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一样,只是祸端的开始。 潭中无鱼,月下无花,我还留恋着他的笑,他却已经混入这座城中,活生生的想吃了我。 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甚至,不能明白他何来的恨。 就像我,不知在何处被唤过的名字。 “林小姐,有些话,我想和你谈一谈。” 朱隐走到我身边,满面愁容。他欲言又止的心事,是我想要找寻的答案吗? 他还是那么高大,替我遮风挡雨;可他也无能为力,猜不透命运。 豆大的泪滴砸在我的脸上,外面是大雨倾盆,把这座城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它们肆虐着自己的情感,疯狂的争夺着这世间仅存的温柔。这座城的人,都是牺牲品。 “下雨了,冬天真的过去了。” 司康府。夜雨惊魂,更是让这间偌大的宅子显得毫无生气。瑶池美酒腐蚀着大地,歌舞升平唱着不知哪朝哪代的盛世清明。可这场繁华的背后,是一场无情的复仇戏码。深夜惊醒的,唯有梦中人。 “樊弃,樊弃,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床帘后伸出一双满是疮洞,血肉模糊的手,他用尽力气的在空中挥舞,却只能与近在咫尺的眼前人擦肩而过。疼痛如梦魇一样袭来,他挣扎着,抽搐着,一双手还是不放弃的想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房内无灯,华贵的大理石地面被镜子的碎片残忍的割伤,四处一片狼藉,是破败的金池,又是一出好戏。司康若痛苦的嘶吼声似乎感动了上天,它降下一场大雨,以便洗涤这罪恶的灵魂。 樊弃立于无声处,前后皆是暗无天日。 他扶着窗沿,倾听暴风撕扯着外面摇摆不定的世界,自尽的树枝敲打着窗户,也想寻得人的庇护。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也闯进了这个破败的世界,他突兀的倚在门边,身影被仅剩的月光拉的狭长,瞬间透视了整间屋子。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镜子,笑呵呵的借着雷光对自己赏心悦目。雷声滚滚,警告着他的无礼;而他只是对镜不语,便胜过天条万分的震慑之力。 “哎呀,樊郎,这外面的雨,下的可真大呢。” “是啊,您是怕这场戏看不成吗?” 屋外,全然是一片无尽的黑,在向锦城不断蔓延。 十二 蝴蝶与药 昼短苦夜长,秉烛游虚梦。 有时候,我会想,面前所见所闻,所思所得,如何才能分辨真假呢?又或是说,我双眼所看的,此时亦非彼时。我常困于梦中,现如今将它一五一十的听个便,却也并不觉得荒诞。这一切是非,只源于我的心罢。 面前这杯茶早已凉透了,就和我的心一般。 烛火微凉,你我面色匆匆,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只为挽回我曾经白白逝去的时光。但你不同,你手中的茶是滚烫的,它对世间千呼万唤,徐徐证明着自己的存在。我们相对而坐,却好像时隔半寸光阴。 你十指相扣,紧紧握着我那根银丝蝴蝶发簪。风吹着它脆弱的身躯直打转,割的你的手指满是伤痕。你好似察觉不出痛感,只是一个劲的看着它,又看向我,再看向它,这样反反复复的,状若痴儿。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看见这只蝴蝶....已经这么多年了...” 你已语无伦次。 “朱大人....” “林小姐,你一定是林小姐吧。你有这只蝴蝶,一定就是林小姐。这一眨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你忽然抬头,面色惊喜。 “朱大人....” 我却不知如何应答。 朱隐轻轻的衔了一根快要燃烧殆尽的烛灯,一路跪向我。他那身素木锦绣的圆领长袍在地上不断地被摩擦,身形在无意中被抽丝剥茧,只留下残破不堪的身体,企图跨越这道生死的距离。我不知所措,只能保持这正襟危坐的假模样,试图寻找一丝安定。 他前进,我便悄无声息的,往后挪了一步。如此周而复始。我们恰好隔着一杯茶的距离,不生不熟。 他伸出手,缠起我鬓间的碎发,细心的缕做一小团,将这发簪又物归原主。烛火拼命伸长了脖子,却只能享予他半点温暖,于我,只能无能为力,静眼旁观。 从这一刻起,我不配再拥有光明。 我看着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微弱的细光。只是仔细一瞧,才发觉那是眼角未遗落的眼泪,在眼底苦苦挣扎,不愿稍纵即逝,替主人说一句久别重逢的苦心事。 众生皆苦,你我也不能免俗。 “朱大人,这根发簪,你也见过?” 我伸手拂向它,好似一瞬间,它变得有千斤重,与我长发缠绵,在今世不辨恩怨,只要能够在一起,粉身碎骨都可以。 他看着我,似父亲一般慈爱,又似故人一般感伤,回忆和现实在此刻交错重叠,谁又能放得下呢? 他轻轻的抚摸我的头顶,颤抖的想确定我真实的存在。 “林小姐....你,你都不记得了?连这只蝴蝶,你都不记得了吗?”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连带着那双不安分的手,死死的扣住我的肩膀。我被掐的生疼,骨头都开始闷哼。 好像他也开始恨我,想将我连血带肉的撕扯开来,看看这颗跳动的心到底还记得些什么。时光的缝隙是填不满的,它不懂人情世故,就像一间危房,等我爬上屋檐时,才发现没有任何回忆可支撑。 林一安无辜,林意不无辜。 哪怕都只是我。 我们离得近了些,他那张略微可怖的脸上写满了不同的表情,年老的五官被迫挤在一起,生生的扯出一道道纵横的皱纹。它们四面八方的侵占着这张沧桑的面孔,试图不留痕迹的将他从这个世界拉走,他偷活的这几年,总是要还的。 他焦急的看着我,双目显要凸出来一般,眼周布满红血丝,像极了窗外分裂的天雷。 “忘记了....忘记了....对,忘记了也好,忘记了也好...” “太苦了,太苦了....” 他卸下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墙角,身体就像被抽空了灵魂,只能干巴巴的等待被世间淹没。他变得不堪一击,方才的一切情绪都随着那颗倔强的泪水,一同蒸发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 暴风雨猛烈的敲击着他身后的纸窗,又岂是一纸浆糊能抵抗得住呢?有人要抓走他...有人要喊醒他...有人要杀了他....却没有人再敢来救他。他开始自言自语,也退的离我越来越远。 那个苦字如雨水一般渗透进我的心里,它凝固在我流淌的每一滴鲜血中,是捉摸不透的寒意。 我看着他,彷佛在一瞬间走过了世人一辈子的喜怒哀乐。或许在现实里,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情绪像一种错误的文字,执拗的向我传达着那一句句话背后所有的隐私。 只是我不懂,真的不懂。 我起身,心脏止不住的剧烈跳动,我向他走进,我想去他身边。这是这具身体的本能,是属于我泯灭不掉的记忆。我们或许是相思成疾的故人,又或许真的只是有过惊鸿一瞥的奇遇,可如今我这样急切地,迫不及待地,不由自主的想靠近他,正是因为林意的心,还没有死。 她在以另一种方式,卑微的苟且偷生。 我蹲在他身边,也这样任由雨水从窗户缝中向我击打。我还没有死。你不是一个人。 “隐叔,这只蝴蝶,你还记得啊。” 他笑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锦州,第一次笑了。 他抬头,双手捧着我的脸,与我额间相抵。我们之间再无隔阂,风雨不侵。他的手环住我的后脑勺,我跌进他的怀中,让这颗心清清楚楚的为这片时光再一次跳动。我的发丝绕过他的指尖,若隐若现一只熠熠放光的蝴蝶,悠悠的飘进你我的梦中。 “意丫头,这只蝴蝶,可是你的家啊。” 此刻,言语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大雨一直延绵不断地倾泻而下,锦州再也无法回归当初的平静。老天不愿看这场错演的悲剧,只得如此嚎啕大哭,企图引起世人的顿悟。 可世人愚钝,又或是太过聪明,他们自以为是的自导自演,在命运面前,只是一场无畏的抗争。 生死有命,决事在天。 司康府如今已经没有了半点官贵人家该有的富实样子,占地半城一般大的府宅不再整夜响彻莺歌燕舞的繁闹,园中富贵花萎,瑶池无鲤鱼转幅,琉璃石子路不再与月光争辉,金丝楠木的房梁上悬着星星点点的霉迹,脆弱的金丝绸布与梁柱一别两宽,只剩那颗被风侵犯过的半截身躯肮脏的活着。一场春雨,便萧瑟了这座宅子半生的岁月。 浮生却似云中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司康若房门前的云台水仙花早已化作一团乌黑的废纸,虚虚冒着死气,它原先如美人一般优雅的根茎再也无法傲然环视四周了,精致到毫无瑕疵的花瓣上早已布满斑斑血迹,只是一夜,它堕落的与这世间万千的平凡花草一样,成为可有可无的陪衬。 曾经的它,要受日初精华浇灌,依偎在价值千两的青瓷花器里,迎接主人的第一抹笑意;而现下,它半生不死的活着,眼睁睁的看着青瓷化为碎片,割断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花蕊,扔下娇弱的它被屋外的黄土掩盖,受万人践踏。它的不甘,是因它不再独树一帜。 可它忘了,花草而已,本就是这个命。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命中该有的生死劫,怎么也逃不过。 松树千年终是朽,瑾花一日自为荣。 房间内,则更是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被摧毁了,镜子的碎片划破青玉砖石圆润清透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惨白色的疤痕;明纸被刀片划开,任由雨滴攻下城门;各种名贵花瓶金器被摔翻在地,它们没了华美的外袍,充其量只是一堆堆浴火重生过的泥土罢了。它们玉石俱焚,连着被泼翻的墨汁,为这间屋子又添上了一笔雪上加霜。 只剩一副昂贵的空壳,苦苦支撑表象。 一帘之外,站满了各色各样的医师。 他们跪在地上,身体是止不住的颤抖,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凝重,一样的面如土色。旁边是被撕扯成碎片堆的药方,那也是一条条无声的人命。 医师的人数在肉眼可见的减少,地面开始渗透四面八方都掩盖不住的血气,屋里屋外都是求饶声,一瞬间叫人分不清谁才是病人。 “好痛啊,好痛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谁来救救我,谁来.....啊啊啊,好痛啊...” “我不要死....” 杜思齐看着自家宝贝儿子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痛的如同手中早已被绞的不成形的锦绣帕子一样,再也恢复不了当初的荣化贵气。她只能干坐在大堂听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这常年累月娇生惯养的心脏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可怜司康若还在药石无灵的时候,这边还要拨一半医师来救治这位时不时就要晕倒的贵夫人。 “我的若儿,我这苦命的若儿,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受这等委屈。他可是从出生,都没哭过的孩子啊。” “杜夫人,少爷吉人自有吉天相,您可别也跟着哭坏了身子啊。” 杜思齐的陪嫁姑姑王嬷嬷心疼的扶着这位从手心捧大的好姑娘,连连轻拂着她纤细的后背,又为她捏肩擦汗,忙来忙去,早已是气喘吁吁。 王嬷嬷瞧着面前这位好人儿哭的泣不成声,泪水早已晕花了她脸颊上精致的妆容,半显半遮的露出那连着几夜都没睡好的憔悴的皮肤;她头上的珠钗跟着身子一起耸动,脆弱的珍珠玉髓相互碰撞,只能发出悦耳却惨痛的嘶吼。 杜思齐捂着阵阵发疼的胸口,都说母子连心,见她宝贝的儿子变成这样,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堂的风冷飕飕的吹进来,雨点像炮弹一样趁虚而入,屋外的草坪上蔓延着一股血腥气,闻着直叫人作呕。烧的发黑的药罐子已经被摔了无数个,面目全非的药渣和尸体混合在一起,最上面竟然是一朵不再艳丽的鲜花徐徐盛开。 老天或许知道,曾是人间天堂的司康府已是无药可医,迎接它的下场只有坠入凡尘话本里那骇人听闻的炼狱之中。它死了,这座城的前半生,也就彻底坍塌了。 除非真的有神,或是妄图成为神的人。 十三 白马升云 十四 独忆往昔 请假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