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第一回 傅宏烈戴罪赴京师 周培公仗义救弱女 第二回 乾清宫睿智激藩臣 刑堂上胆肝动帝心 第三回 孔四贞下嫁孙延龄 康熙帝赐枪马鹞子 第四回 应天变起驾五台山 怀叵测鼓唇额驸府 第五回 三藩王密聚云南府 众谋士献计反清廷 巍峨壮观的平西王府邸高高地矗立在云南府城郊的五华山上。一座座龙楼凤阙,或红墙遮挡,或绿竹掩映,依山势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溪流纵横的峰峦间。方圆数十里云树葱茏、气象氤氲,弯弯曲曲的盘山道,一层层的大理石阶蜿蜒曲折直通云天,一入山便使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这里原是前明永历故宫,吴三桂接手之后又煞费苦心大加修缮,经过近三十年的经营,早已不是它原来的模样了。后山修造的一排排大石屋,是吴三桂的藩库,里边的金、玉、珠、宝、瑶、珙、璧、圭叠积如山,库房旁铸钱司的作坊里还在日夜不停地化铜炼锡。武库里已贮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可是剑、刀、铁、钺、矛戟、弓矢、枪、戈、燧、炮,都还在不停地铸造、更新。在银安殿两旁的一个个廊房里,设着兵马司、藩吏司、盐茶司、慎刑厅、铸造厅……一切都按朝廷建制设置,不过简化了一点,变了变名字。山下高大的仿汉阙向四处延伸,北通平凉,西接青藏,东连黔粤,南抵缅交……所有这一切,构成一张无比庞大的网络,而牵动这张大“网络”的中心人物,便是先降李自成,再投多尔衮,引清兵大举入关的吴三桂。 吴三桂此刻正坐在银安殿西侧王府花园的列翠轩前观赏歌舞。和他并肩而坐的,一个是从北京秘密绕道而来的耿精忠,一个是已经从广东来了半个月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他们已在这里磋商、观看了两天,各方的情报都汇集得差不多了。 “二位贤侄都看过了,”吴三桂微笑着转脸对尚之信道,“我这里怎么样?” “太美了!”尚之信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草坪,吴三桂最漂亮的两个侍妾四面观音和八面观音正在演“天女散花”,舞得长袖飘飘,莲步轻移,翩若惊鸿,蜿若游龙。尚之信看得出神,竟像没听清吴三桂的问话,格格笑道:“这还用老世伯问?真是一对儿人间尤物!”旁边的耿精忠很讨厌尚之信的粗俗,听他话不对题,忙岔开道:“我虽来得迟些,昨日看过老世伯这里的局面,真像是干大事业的,恐怕尚世兄那里也未必有这么多的军马粮饷!”尚之信仍然心不在焉、赞不绝口地笑道:“美人香草,香草美人,这是多好的局面!我就看不惯那些旗装姑奶奶,大脚片子蹬了个‘花盆底’,挺胸凸肚的,没一点儿风韵。像老世伯这样的大英雄,正该配有这样的绝色佳人。”说着侧转脸来,向厢屋里的内眷看了看,见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张氏福晋,便又问道,“怎么没见如夫人?” 这是在问陈圆圆。吴三桂不禁皱了皱眉头,暗暗思量:从尚之信上山以来的表现看,是个十足的饭桶加色鬼,靠这样的人共事能行吗?吴三桂只好无可奈何地干咳一声,笑道:“她已经老了,近几年又体弱多病,我在西峰上给她修了一座水月庵,让她在那里静养……”说罢,喟然叹息了一声,说道,“陈圆圆和我情分重,这是真的。但也不像民间传说的那样,我姓吴的‘冲冠一怒为红颜’,才引清兵入关。这也真是小看了人——我本来是冲冠一怒为社稷!哪里想到后来竟弄成了这样的局面!” “现在也来得及挽回,不过再迟就不成了。”耿精忠对美景美色都看不进去,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次进京见了康熙,他心里很有点犯嘀咕;本来对吴三桂的实力,他充满了信心,现在有点把握不定了。康熙的豁达风度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并不像吴三桂说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想了想,耿精忠笑道:“傅宏烈仅受到革职处罚,说不定还要重用,有人传说要把他派到广西来。你们二位可要小心一点儿。” 听了“傅宏烈”三个字,尚之信微微一怔,说道:“这人称得上是个人物,除了会写几篇马屁文章,军事上也能来几下,是一块扭股糖,沾惹不得。” 吴三桂听着,不禁微笑道:“这不要紧,傅宏烈我有办法对付,你们放心好了。” “好,”尚之信咧嘴笑道,“有老伯挡着,朝廷不和娘娘睡,咱弟兄就不要管他这扯淡的事了。” 耿精忠一向以儒将自许,很听不惯尚之信这种粗俗不堪的言谈,轻声一笑说道:“之信兄,大意不得啊,一个傅宏烈,一个孙延龄,都在你的地面哩!” “世兄果真把我尚之信当作酒色之徒了!”尚之信看看吴三桂,忽然噗嗤一笑,“我这人干什么事便想什么事,这会子坐在这里看戏,就要把心思用在‘色’上;等日后真个境内有事,自然要一心用兵。和文人硕儒打交道,我就将心思用在‘道德’‘文章’上。熊掌吾所欲也,鱼亦吾所欲也,我偏要二者兼得,岂不妙哉?孙延龄刁猾近利,善观风色,并不难对付;傅宏烈嘛……我只向老世伯借一个人便能对付!” “谁?”吴三桂吃惊地问道,耿精忠也讶然地注视着尚之信。 “汪士荣!”尚之信嬉皮笑脸地答道,“傅宏烈的把兄弟。” “汪士荣有公务出去了。”吴三桂真的对尚之信刮目相看了。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上山来一直把自己装成个包,谁料他竟有如此一招,正是所谓胸有城府之严,心有山川之险了。吴三桂不由得欠欠身子,笑道:“想不到贤侄这会儿才真人露真相!听人说,你在广州生吃人肉,可是有的?” “诚然!”尚之信冷冰冰说道,“此乃御兵之道也!我的下属多是从山上收编来的土匪,我不凶悍杀人,他们肯服我?家父带一辈子兵,却没有瞧透这一层,所以他们都不听他的——无毒不丈夫嘛,我这块荆山璞玉,只好装成一个山大王了。”说罢仰天大笑。 这样的心术太可怕了,耿精忠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这个姓尚的,上山半月有余,满口粗话,举止荒唐,连老奸巨猾的吴三桂都被瞒过!但这又何必呢?耿精忠略一沉思也就明白过来,尚之信乔装痴愚,是在等自己,观察自己!他又偷眼瞧了吴三桂一眼,吴三桂却似全不在意,不但不责怪,反而十分高兴。吴三桂原来担心广东局势难以维持,现在他的顾虑一下子解除了。吴三桂兴奋地立起身来吩咐左右:“请刘玄初先生,还有夏国相、胡国柱他们也来!”说着又对耿、尚二人笑道:“你们不是说四面观音、八面观音是绝色吗,请再观赏一下十姊妹们的演技吧!”说着便拍了拍巴掌。 随着掌声,两位观音的演唱戛然而止,列翠轩西厢房帘栊一动,便听到细细的珠摇翠晃、佩环叮当的声音,十个妙龄女郎含羞带笑,怀抱琵琶款步而出,轻盈得好似柳絮抛风、浮莲戏水,排立在绿草坪上。为首的阿紫尤为引人注目,她粉黛淡施,蛾眉轻扫,明眸传情,双目生辉,配着绿草坪上的点点黄花,更加艳光照人。再看那四面、八面二位“观音”,虽也是桃花人面,却顿失颜色。耿精忠不禁叹道:“今日方知‘六宫粉黛无颜色’佳句的妙处!”尚之信手托下巴,似乎在专心致志地品评着美酒佳酿。 刘玄初、夏国相、胡国柱,由吴三桂的贴身侍卫打虎将军皇甫保柱引着,从东边月洞门鱼贯而入,王永宁、马宝一干武将也都跟了进来,在吴三桂的左右两侧依次坐好。保柱挺胸凸肚,手按宝剑立于吴三桂身后。吴三桂一边命阿紫他们开始演奏,一边笑谓耿精忠、尚之信道:“二位贤侄的鉴赏不谬,此乃小女吴梅派人从杭州专门送来的……” 话音未落,几声清冽动脾的琵琶声如冷泉滴水般划空而起,四座立时寂然。四面观音和八面观音对视一眼,知趣地退到旁边,一个执箫一个持笙,轻按细吹与琵琶相和。刹那间,列翠轩沉浸在一派仙乐之中,隐藏在三藩首脑内心里的烦躁、沉闷、压抑的情绪被扫除得干干净净。一阵过门后,阿紫移步出班,一边缓缓舞动长袖,一边轻声曼歌: 莫说佛前打坐,千蹭万磨,见谁曾摘来长生果?哪堪青灯焰昏,风雨夕、暗云摇,苦读子云诗曰——消尽了年华,颠倒了岁月,去寻一梦南柯!钟鼓漏歇,馔玉尚温,恰好配琼浆金波;玉柱倾颓了,便向洛阳桥头醉卧,又猛听邙山后头,酣酣正唱王侯歌…… “丽质清才!”尚之信没有喝酒,已经醉了,击节称赞道,“可惜我广东难寻这等人物——老世伯好艳福!” “哪里话,这是预备给你应熊世兄做内室小星的……”吴三桂不禁脸一红,他对这个阿紫已经领教过了。吴三桂的后宫仅侍妾不下千人,比之清帝要多出几十倍。自从阿紫来到山上,一下子便艳压群芳。他本想自己要了阿紫,谁知刚刚开口便被张氏夹脸一口唾沫,骂得狗血淋头。 “畜生是知足不知羞,人是知羞不知足,你怎么不知足也不知羞?” 吴三桂仍不甘心,昨日中午,乘夫人歇晌,他支走了左右的人,悄悄踱到阿紫独自住的东院,正想敲门,却听里边有人喁喁私语,卿卿我我地十分亲热,细听声息,竟是自己的孙子吴世蟠捷足先登!他走到窗下舔破窗纸一看,两个人正在床边脱衣服——他这一气非同小可,暗想:“家门不幸,子孙们败德丧伦,这成什么话!”正想进去责骂,又想到自己也是偷情来的,无奈间转身便走,不小心一脚踢翻了门口的花盆,“豁啷”一声,把他吓了一大跳。这一下再也掩饰不过了,只听里边窸窣一阵,阿紫隔窗问道:“谁呀?” “我……”吴三桂看看四周,并无人知觉,便放胆答道。 “是王爷呀!”阿紫甜甜地叫了一声,把门轻轻拉开了,扣着胸前排扣,嗔笑道,“王爷……这时候到奴婢这儿,有什么事吗?” 吴三桂见她媚笑凝睇、双颊泛红,早就心痒难忍,顺手摸了一下阿紫温柔的前胸,笑道:“王爷?我还要做皇帝呢!这个地方别人来得,我就来不得?”阿紫只好低头一笑,随即给吴三桂斟了一杯香茶递过来。吴三桂却不接茶,又把手伸向阿紫胸前,笑道:“你倒真可人意儿,来者不拒……” 只说了一句,便听到外头有动静,张氏福晋正在前院大声发话:“梅香,把老太爷赐我的家法寻出来!”她接过“家法”便带了十几个丫头,直奔东院而来。 吴三桂顿时慌了手脚,想夺门而出,又怕迎头碰上张氏;又想钻到床下,却明知孙子也躲在下面。吴三桂急得脸上红白不定,干打旋儿,口里喃喃道:“这……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这有啥不好办的!”阿紫格格一笑,“亏王爷还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么一点儿阵仗就应付不下!”说着转过身来,从墙上取下挂着的一根鸡毛掸子递给吴三桂,急急道:“你只管骂着世蟠往外走!” 吴三桂愣了半天,始终不解其意,眼看着张氏盛气进院,越走越近,只好红着脸跺脚大声骂道:“世蟠小畜生,躲了初一还有十五!妈拉巴子,越大越不成器,你不给卞大人赔罪,老子把你扔到老虎圈里!”说着,也不看张氏,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是——”张氏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弄得莫名其妙,只见阿紫不慌不忙走到床边,伏身叫道:“世蟠,王爷已经去了,你出来吧,回头等他气消了,赔个罪不就完了?”顷刻之间,两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冠冕堂皇地扬长而去……吴三桂想到此,不禁开心地哈哈大笑,把正在专注看戏的耿精忠和尚之信笑得莫名其妙。耿精忠便问:“老世伯为何突然发笑?” “唔?”吴三桂一怔,忙笑道,“此女慧中秀外,丽质清才还在其次啊!她在这里少住些时,老夫还要叫她进京,应熊儿那里得有这么一个人侍候。” “王爷,”胡国柱没有理会他们的谈话,在旁欠了欠身子问道,“应麒世兄回来了么?” 吴三桂听了摇头道:“这个纨袴小儿,不知在西安干些什么!自他和汪士荣去后,不但没有信来,连马鹞子的信儿也没有了!”尚之信、耿精忠这才知道,汪士荣到陕西***那里去了。吴应麒是吴三桂的侄子,自吴应熊羁留京师,三桂便视他如子,其实办事稳当也不下吴应熊。吴三桂心里发急,才肯这样发作他。耿精忠听吴三桂说起马鹞子,便笑道:“***这人我知道,是个意马心猿、首鼠两端之辈,老世伯和他打交道,要当心些了。” 吴三桂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耿精忠,说道:“老夫也不是好惹的,你和之信看看这个!”此时阿紫她们已经歌歇舞止,带着九个姑娘朝吴三桂等人蹲了个万福,便跟随着张氏一群姬妾到后头去了。 夏国相一直到人退尽,见耿精忠正聚精会神地看信,便用扇背敲着手心笑着对吴三桂道:“不妨再派保柱将军出去走一遭。” “你说是去西安?”吴三桂转脸问道。 “不!”虚弱不堪的刘玄初一直没说话,此时一手捂着胸口,轻咳一声道,“应该到北京。”胡国柱在旁听着,眼中放出光来,插言道:“刘先生说得对,保柱将军到北京,估量明珠也该回去了,寻个机会除了他。”明珠是康熙八年进上书房参赞朝政的,在擒拿鳌拜中出了力,钦差赴陕途中,请天子剑杀掉了胡国柱的亲信郑州知府兄弟,胡国柱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这个皇甫保柱是吴三桂麾下第一得力侍卫,号称“打虎将”,有飞檐走壁的本领,杀掉明珠这个小白脸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吴三桂对杀明珠是赞同的,只是不满意胡国柱的心胸狭隘,只“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扯到哪里去了!”刘玄初好容易透过气来,但仍有点气喘说道,“杀一个明珠有什么用?只能打草惊蛇!保柱此行,是为了保护大世子返回云南——有杀明珠的功夫,还不如顺便查访一下伍次友的下落呢!” “伍次友,”耿精忠已看完了信,转手递给尚之信,沉吟道,“是不是辅佐皇上清除鳌拜的那个书生?”刘玄初道:“对,就是他。他本来是要入阁拜相的,如今赐金还山,孤身在外到处讲学,替朝廷招揽文人,这人比明珠值钱多了。我已关照兖州郑春友、刘士杰等人,请他们留意搜罗……” “腐儒一个!”胡国柱却不以为然,“王爷要搜罗这样的书呆子,我能从夹袋里掏出一把!” 吴三桂听了一笑,立起身来对众人道:“这阵风凉起来了,进里头吃茶说话吧。”几个人这才发觉还坐在看戏的台阶上,有点不伦不类,便一起站起身来。 穿过挂满了吴三桂一幅幅拙劣不堪手书的列翠轩大厅,几个人随吴三桂进了东厢书房,围坐在大理石屏前的长案旁。侍卫只有保柱一人进来,守护在三桂身后。刚刚儿坐定,王府书办匆匆忙忙地进来,向吴三桂禀道:“王爷,云贵总督卞大人的禀帖,请王爷过目。”说着双手递上一份通封书简。 吴三桂皱了一下眉头,心不在焉地接过来,看了几行,转脸问道:“这件事你晓得首尾么?是从云贵向内地进药材的事。”书办道:“卑职知道。王爷去年秋天已下令禁运药材到内地,这几个商人犯了令,弄了十车药材,都是茯苓、天麻、三七、麝香、鹿茸、金鸡纳霜,到卡子上给扣了。他们告到总督衙门,卞大人连人送过来,请王爷处置。”吴三桂沉思了一下,突然冷笑一声:“哼!他不过是出难题给我。那几个商人现在何处?” 书办道:“都押来了,在大院垂花门外。” “叫他们为首的进来,在轩外头候着!”说着便起身,笑着道,“你们先议着,稍候一时我就回来。” 那药商早已跪在院中阶下,见吴三桂慢条斯理踱出来,头重重地在砖地上碰了三下,恳求道:“王爷千岁!求王爷开恩……开恩……这十车药材如若不能发还,小的只能投河自尽了……” 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的光,缓缓地说道:“孤早已下令禁运药材,你为什么这么大胆?” “回王爷的话,”药商连连叩头,哽咽着回道,“因内地山东、河南一带遭了水,瘟疫传了开来,小的在那儿的分号伙计来说急用这些药。小的并不敢故犯王爷禁令,因请示了知府衙门才运的。常言说医家药店以治病救人为本……” “咹?什么救人为本?”吴三桂厉声说道,“难道孤王我是以害人为本?”见药商吓得只是磕头,吴三桂口风一转,叹息一声道,“不过你也确有你的难处。你的这十车药,我全买了,如何?” 药商抬起了头,惊讶不解地看着吴三桂悲天悯人的面孔,结结巴巴地说:“这……这……” “我们云贵近来也有瘟疫,而且时常有瘴气伤人的事,”吴三桂道,“这么做,也是为我云南贵州人着想,所以金鸡纳霜、黄连、三七、麝香这类药断然不能出省!你是商人,想发财也是自然的事,我给你指条生财之道如何?”药商先还叩头称是,至此,又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吴三桂。吴三桂笑笑道:“告诉你们会馆那些商人,咱们这里缺的是马、粮,满可以到内蒙、直隶贩些回来,必定叫你们吃不了亏!” “好王爷!”药商道,“粮食还好说,从中原贩马进云贵犯朝廷的禁令啊……” 吴三桂冷笑一声道:“甭和我讲这些生意经,你们这些人有的是办法……”说着一甩手走了。便听耿精忠笑道:“姜还是老的辣,老世伯可谓一石双鸟,妙!”吴三桂只点头笑笑,坐了问道:“二位贤侄,***的信怎么样呀?” “这是一份卖身契!”尚之信已看完了,呵呵笑着把信在桌上又舒展了一下,“老世伯,有它在,马鹞子已成五华山的护山神了!”他兴奋得目中熠熠闪光,顺口读道: “……方今天下督抚藩镇皆有同心,待王为孟津之会。王乃前朝旧臣,当年之事,出于不得已,今天下机杼在握,王若出兵以临中原,天下响应,此千古之大业也……” 尚之信边念,边连声赞道:“妙哉,姓王的本是行伍出身,能为此文,颇不容易!” “这未必是他的亲笔。”夏国相冷冷说道,“他是专阃建牙上将,寻个由头杀掉写信的人,这封信便一文不值了。”一句话说得大家又沉默了。 “不但要腹有良谋,更要胸有大志!”刘玄初此时精神好了一点儿,见大家神色沮丧,便笑道,“国相这话当然对,不过***确是心怀异志,只要好好笼络,不愁不为我所用。所以我看也不能把这信看得太轻。” “胸有大志”是对吴三桂讲的。这个刘玄初,自十七岁入吴家幕府,已是四十多年。吴三桂素来敬重他,但在大事上,有很多并不听他的。清兵未入关,刘玄初便劝吴三桂早作南撤打算,让李自成与清兵先打,巧收渔翁之利,吴三桂不听;顺治末年朝廷下诏各藩裁兵,吴三桂倒是听了刘玄初劝告,谎报南明永历在缅甸境内蠢动,不但没裁兵,而且捞了大批军饷,但不料吴三桂竟假戏真做,逼缅王交出永历帝朱由榔,亲令绞死在迫死坡,一下子在天下人面前弄臭了名声,刘玄初从此气得得了咯血病;康熙六年,刘玄初劝吴三桂与鳌拜言归于好,搅乱政局,吴三桂却又想渔翁得利的好处,竟置之不理,坐看康熙成了气候……想到这里,刘玄初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他看看上头穿着团龙黄袍的吴三桂,一直恨吴三桂不争气,又觉得光复汉业目下也只有靠他……刘玄初喘了一口气,又道:“三王实力如今都在这里,几天会议我都在场,其实这就是一次小孟津会,竭诸侯之力攻伐夷狄。不过目下兵力不过五十万,粮饷虽多,却靠朝廷供应,一旦断了这粮源,立时就会显得拮据,如今有什么动作是很不明智的。”说着便喘。 “依先生看该怎么办?”耿精忠久闻刘玄初是吴三桂的头号谋臣,听他讲解透彻,心里暗暗佩服,在座上略一躬身问道,“先生以为何时举事为宜?” “此乃非常之举,”刘玄初神色庄重地说道,“不但事关诸公身家性命,而且事关百万生灵涂炭!此举不成,清家天下便固若磐石了!所以心里再急,也要慎上加慎。我们雄踞云贵粤闽,占铁盐茶马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先要把治下百姓生业弄好,不要光指朝廷那几两银子过日子——内修政务,外连藏回,养马练兵,结交统兵将领。朝廷一旦撤藩,等于授我口实,便可结兵誓师,一战可胜!”他略停一下又道,“据我愚见,舍此别无良策。” 尚之信在广东号称魔王,杀人如麻,这些话听来虽有理,他却觉得积重难返,不如速战速决,于是含笑说道:“果然好!不过请先生留意,朝廷也在这么做,而且我们无法和他比!去年擒了鳌拜,便立即下令停禁圈地,秋季又是大熟——北方七十郡蠲免了钱粮;听说又调于成龙为河道总督,黄淮的治理也就是眼前的事;康熙元年士子应试不足额,今年听说满京都是公车会试的举人!他占了中央形势,时不我待呀!” “我并没有说慢慢来。”刘玄初手扶椅背,听得很认真。等尚之信说完,便笑道,“我说持重,是内紧外松,加紧准备。他们的难处也很多——一多半岁入拿来给了我们,又要免捐收买民心,又要治河,哪有钱来打仗?民心也不稳,黄淮决口灾民很多,北京的朱三太子也搅得很凶……” “朱三太子?”耿精忠不禁问道,“我在北京怎么没听说?” 刘玄初拈须笑道:“王爷在北京出入宫禁,朱三太子怎么能光顾到你?”正说间,外头守护的将军马宝匆匆进来,双手递一张名刺给吴三桂。吴三桂看时,上面写着:“年眷同学弟杨起隆拜”,不由笑着对尚之信和耿精忠说道:“云南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朱三太子来了!”大家听了不禁愕然相顾,吴三桂见刘玄初微微颔首,从嘴里迸出一个字:“请!” 第六回 朱三太子造访五华宫 康熙皇帝微行太行山 第七回 沙河堡评说茶马政 风雪夜怀忧念民情 第八回 李雨良夜半诛飞贼 刘清源设宴待刁客 第九回 行酒令小毛子弹知府 绝旧情王辅臣返长安 第十回 固安县康熙会明裔 永定河县令责道台 康熙从五台山返驾回程,来到直隶固安县境。第二次安排“金蝉脱壳”计进行得十分顺利。康熙只带魏东亭一个人巡视民情。余下的侍卫由狼瞫领着护送太皇太后车驾返京,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固安县近在京畿,驻防的旗营是魏东亭的属下,尽管如此,魏东亭仍十分小心,路过城外营盘时,还专门进去向管带交待一番。这才和康熙打马进城。 其时已是酉初时分,满街麻苍苍的,店铺都已上了门板,巷口卖烧鸡、馄饨、豆腐脑儿的早点起了一团团、一簇簇的羊角风灯,一声接一声的叫卖声在各个街口、小巷深处此呼彼应,连绵不绝。 “离乡三里风俗不同,”康熙饶有兴致地说道,“这里的叫卖声和北京就不一样,倒引得人馋涎欲滴哩。”魏东亭正急着寻一个下脚的店馆,怕康熙又和往常一样随便乱转着寻人说话,听康熙这么说,就腿搓绳儿答道:“前头那不是个老店?咱们就住进去,主子想用什么,叫伙计出来买,岂不是好?”康熙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头道“随你”,便跟着魏东亭走进近处一家“汪记老店”里。 “哎呀,二位!”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店伙计,一身靛青布袍,外罩黑竹布褂子,雪白的袖边略向上挽,显得十分干净利落。他刚在灯下落了账,一抬头见魏东亭和康熙一前一后风尘仆仆进来,忙起身离了柜台,一边让座儿,一边沏茶,口里不停地说着,“怎么一去就是几个月,这才回来?准发了财!我寻思不定是咱小店里什么地方不周全,得罪了二位老客,住别人那儿了呢!不想您二位还是惦着咱们老交情,又回来了!这回可得多住些日子了?”一边不停地讲着,一边递过两条热毛巾给他们擦脸,又端来两盆热气腾腾的水来,“二位老客先洗洗脚,安置了住屋,小的再弄吃的来!”言语既亲切又夹着“抱怨”,弄得康熙一脸茫然之色。 魏东亭淡淡一笑,店家这种招客伎俩他见得多了。当下也不说破,擦了一把脸,帮康熙洗着脚,就道:“要一间上好的房子,干净一点,不要杂七杂八的人搅扰,我们歇一晚就走,多给房钱——那边西屋里是做什么的那么热闹?” 伙计一迭声答应着“是”,又说:“西屋里住着几位进京赶考的举子,还有一位做生意的杨大爷住他们隔壁。他们几个在会文呢,杨大爷在一旁瞧热闹儿。爷要是嫌热闹,后院里还有一间大房子,又僻静又干净,只是房价高些……”他啰里啰嗦还在往下说,康熙已穿好了靴子,起身对魏东亭道:“咱们当然住大房子,走吧!” 吃过晚饭,康熙踱至前院散步,见魏东亭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便笑道:“你这样奴才不像奴才,伴当不像伴当,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店还能出了事?” “到底是生地方,”魏东亭笑道,“不过事是出不了的。方才我已在院里看了一遭,多是应三月春闱的举人,也有几个生意人,这个店牌子也很老……”说着,见康熙进了西屋,便忙也跟了进来。 这是三间一连的大套间房子,外头桌子旁坐着四个举人,正在用《四书》和《易经》打谜儿。姓杨的客商坐在靠墙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个盖碗,正看得入神,见康熙二人进来,几个举人都在静坐沉思,竟没有理会,便含笑点头,将手一让。康熙坐在旁边椅上,轻声问道:“他们菩萨样坐着干什么?” “正打谜语呢!”杨客商和蔼地笑笑,用目光盯着一个瘦书生说道,“这位仁兄很有学问,赢了不少利物。这会儿他出的谜是‘生而能言’,打一句《四书》中的话。” “您贵姓,台甫?” “不敢,免贵姓杨,贱名起隆。”客商含笑答道,又欠欠身,礼貌地问道,“您呢?” “姓龙。”康熙看了一眼杨起隆,随口答道,“表字应珍。”二人便不再说话,望着正在沉思的举人若有所思。 “我有了!”一个矮胖子将桌子一击,说道,“可是‘子不语’?”瘦举人别转脸问道:“怎么解释?”矮胖子道:“子不语怪,这个人‘生而能言’,岂不也‘怪’?” 众人哄然叫妙,杨起隆憋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忙咳嗽一声,掩饰了过去。一个年轻举人掀帘进来,笑道:“这个谜底太穿凿了,‘生而能言’是‘子产曰’——可对么?”说着便向桌上取了利物——二钱一块的小银角子。 “慢着!”瘦举人一把按住了,又从怀里取出六个银角子放上,“这就是利物,我们再比,——你拿什么来赌?” “这一块已是我的。”后来的年轻举人从怀中又取出二两一锭银子,笑道:“以文会友嘛,何必如此盛气?我若输了,这银子你只管拿去!” “好!”其余三个举人大约受这个瘦子窝囊气不少,见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气度不凡,一齐鼓掌赞道。康熙看魏东亭时,正在用眼打量自己身旁的杨起隆,杨起隆却正气度雍容地吃茶看热闹。 “载宝而朝!”瘦书生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作响。 “这是正人君子的行为吗?”年轻举人摇头道,“可是——怀利以事其君?” “一点胭脂!” “老也为之小。” “手倦抛书?” “困而不学!” “有你的——‘旧路’是什么?”瘦举人此时已知遇了强敌,头上渗出汗来。 “旧路么?”年轻举人笑道,“古人有行之者。” “逢十进一,逢八进十一,逢九进一,逢十进一,逢十进一!”瘦书生连珠炮似地说了这一串儿。 年轻举人一怔,背手踱了两步,看了一眼满座瞠目结舌的众人,只向正用赞许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康熙略一点头,答道:“这个谜出得好!不过君为读书养气之人,要重涵养——此谜底是‘埶圭’!” “恨不作第一人!”瘦举人忽然变得十分气馁,叹一口气便坐下了。康熙见他连连败北,也甚同情,正想安慰几句,年轻举人笑着将银子全部收起,说道:“仁兄淹博之士,兄弟十分佩服了。不过这次仁兄只能作第二人,这‘恨不作第一人’乃是‘气次也’!” 至此,瘦举人已是全军覆没,大家不禁相顾愕然。康熙见这场面,猛地想起当年伍次友与苏麻喇姑对文的事,如今竟成过眼烟云,不禁感慨地叹息一声。却见旁坐的杨起隆笑吟吟起身,说道:“两位都是大才,我实在仰慕得很。我这里也出点利物,何妨再战一场,不过想先请教一下二位贵姓,台甫。”说罢,取出十两一锭大银放在桌上。 “不敢,学生李光地。”后来的年轻举人谦逊地笑道,“福建安溪人。” “那我们还比什么?”瘦书生哈哈大笑,“李先生乃伍稚逊老宗师的高足,陈梦雷不和你比了,认个老乡吧,我是福建侯官人!”康熙原觉得陈梦雷有些浮躁,此时方才看出他原来是个十分豪爽的人,只是“伍稚逊”三字仿佛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便用目光询问魏东亭。魏东亭会意,凑到康熙耳边道:“伍稚逊做过前明宰相,是伍先生的尊父。”康熙听得目光炯然一闪,很快就又平静下来,正待起身邀李光地、陈梦雷同至自己房中叙话,杨起隆身子一挺站起来,笑道:“二位先生不比了,但这利物如何处置呢?” “依你怎么样?”陈梦雷连连输给李光地,正想抓一个垫背的,见杨起隆笑容中带着讥讽,便道:“你也想考考我们?” “不敢,请教而已。”杨起隆踱了两步,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出的都是俗话——‘蹑着脚步儿走’。” “未之能行,惟恐有闻!”李光地应口答道。 “好!端午雄黄,中秋月饼?” “不愧是个买卖人,”陈梦雷笑道,“谜底是《易经》上的‘节饮食’!” “花和尚拳打镇关西!” 李光地听了略一愣,陈梦雷一笑接上道:“不知者以为肉也。其知者,以为无礼也。” “高才!”杨起隆夸着,倏地收了笑容,“还有——铁木耳荒田废地灭衣冠!”他一句接一句顶着问,连想也不想。听得众人不住发愣。显然,谁也没有想到一旁观战的年轻客商,竟也是此中老手。 一直应对如流的李光地和陈梦雷这次却没有言声,对望一眼。陈梦雷走过去,将桌上银子一股脑儿推给杨起隆,说道:“人各有志,谁也不必勉强谁,我和光地兄输了,这些都给你吧!”说着,便扯了李光地道,“扫兴得很,李兄请移尊步,到我房里小酌消夜吧。”说着,二人抱拳拱揖,走了出去。 “二位留步!”二人方行至院中,忽然听见有人呼唤,回头一看,是坐在杨起隆旁边的那位后生,便站住问道:“什么事?”康熙笑道:“我看二位不像是猜不出这个谜,倒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想请教一下。” “小兄弟,你很机灵。”陈梦雷笑道,“此谜并不难猜,但此时此地我们又不便作答,出得很刁钻的!” “到底是什么呢?”康熙盯住问道。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李光地轻轻说罢,便与陈梦雷携手而去,康熙立在当地,脸色一下子苍白得没了血色。 这一夜康熙没有睡好。“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这一句孔子语录梦魇似地追逐着他:汉人读书人都是圣人门徒,统御这个庞大的民族又非用他们不可。自己是满人,当然也在“夷狄”之列,该如何解释这一理论呢?入关以来,从大行皇帝顺治到他,最头疼的就是这件事,读书人都怀着这样的心思,别说作为汉人的三藩极可能造反,即使不反,又该怎样致天下于盛世,垂勋业于百代呢? 康熙辗转反侧,恍恍惚惚直到四更才蒙眬入睡,醒来时已过卯刻。他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洗了一把脸,便吩咐魏东亭叫店主人进来算账。 “昨晚接客的不是你呀!”康熙诧异地望着留着八字须的店主人问道,“昨晚不是一个年轻人吗?” 店主看来比伙计老成得多,也没那么饶舌,见魏东亭给的房钱很丰厚,谢了又谢,说道:“回爷的话,昨晚小的出去拜堂,回来得很迟,就没敢过来惊动爷。” “拜堂?”康熙愕然问道:“是断弦再续么?” “不,不是成亲,是——”店主人知他误会,迟疑了一下才又说道:“小的入了钟三郎大仙的教,夜来请神,坛主放焰口,小的也去献点香火钱。” “哦……钟三郎。”康熙竭力追忆着《封神演义》里的人物故事,说道:“没听说过这位神仙呀……” 店主人见他疑惑,一边吩咐店小二给客人摆早点,一边压低了嗓子告诉康熙:“钟三郎大仙是玉皇大帝新封的神仙,专到凡间普救我们这些开店铺、做生意、当长随的……信了他老人家,我们就能大吉大利,平平安安,谁要触怒了他老人家,就要降血光之灾……”他小心翼翼地说着,声音都带着颤抖。魏东亭在一旁笑着问道:“有什么凭据呢?你不用怕成这样——钟三郎又不是驴,不会有那么长的耳朵!”“罪过罪过!”店主人显然是十分虔诚的信徒,“您是长随吧?那就连你也管着——要说凭据那可多得蝎虎了,光我知道的就不少。大仙在通州降坛,有些店铺不相信,一夜便叫大火烧了七家!”说完,给康熙打了个千儿便退了出去。康熙见外头起了风,命魏东亭将一件灰银鼠皮的巴图鲁背心取出来,一边系着套扣,一边说道:“我们即刻回京。”魏东亭见康熙脸色不好看,答应一声“是”,便备马去了。 已是辰牌时分了。固安城外黄风滚滚,寒阳昏黄,一湾永定河,冰花璃结,潜流淙淙,河堤上的垂杨柳随风摇摆,发出嗖嗖的微啸声。魏东亭见康熙在马上沉吟不语,似乎心事很重,便打马跟上,笑道:“这条无定河,改了名字改不了脾性,发作起来依旧像野马,此时安静起来像个冷姑娘!” “要是有伍先生在,昨晚的谜,会打得更有趣!”康熙没有理会魏东亭的话,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天下英才虽多,却不肯为朕所用,奈何?”魏东亭见他挑明了,反觉无言可对,半晌才笑道:“主子别听姓杨的胡吣放屁,‘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不也是圣人的话?”康熙点头叹道:“你说的当然对,但孔子这句话也该有个好的解释才是。”说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他举起马鞭向远处一指问道:“东亭,远处那群人是做什么的?” 魏东亭觑眼一瞧,见是一队民伕,约有四五百人,刚从城里出来,背着锸、锹、、箕,懒洋洋慢腾腾向永定河岸边移动,便回头对康熙说道:“主子,很像是治河的民伕。” “不会吧?”康熙诧异地说道。这一路凡有河工的地方,他都格外留心。治河一般在秋汛过后开工,立冬以后便停工。偏这固安县出奇,这般时分还出河工?便向魏东亭说道:“过去瞧瞧。”魏东亭答应一声,正要过去,见后头一顶蓝呢暖轿顺着河堤抬了过来。前面两面虎头牌,紧跟着十几名衙役扛着水火棍押道而行,一望便知是四品道台的仪仗。康熙寻思:这乘轿人必定是个河道,便对魏东亭说道:“咱们追上前头那群人,倒要看个究竟!” 不一时,后头的轿子已追了上来,在河堤上停住,一个官员哈着腰出了轿——头上戴蓝色涅玻璃顶子,八蟒五爪的官袍上也没缀补服,外头披一件紫羔羊皮裘,四十多岁,白胖胖的,显得神采奕奕。他下了轿立在河堤上,见民伕们在河边缩手缩脚,不愿下河。他便阴着脸大声问道:“谁是领工头目?” “朱观察。”一个吏目从人后挤过来,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道,“小的给您老请安了!” 朱道台用手指着三竿高的日头骂道:“你这滑贼!必定昨夜噇醉了黄汤,拿着朝廷公事胡弄!你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人还没下河!”吏目见道台面色不善,嗫嚅了一下禀道:“您老明鉴,并不是小人懒,实在水冷得很,下去不得……就这时分下去,也是十分将就的——”“胡说!”朱道台牛蛋眼一瞪,说道:“早秋时,本道便知会你们开工,你们推三阻四,说什么一日三分银,佣钱不足,不肯好生干,如今涨至五分,又来放这个屁!来,拖下去抽二十鞭子!” “观察大人……”吏目顿时慌了,两腿一软跪了,叩头禀道,“并非小人大胆,是杨太爷吩咐过的,辰末上工,未末收工……”朱道台“嗯哼”冷笑一声,说道:“杨馝倒是一位爱民如子的清官啊,来了没有?”说着便拿眼四下搜寻,满脸都是找茬儿的神气。 康熙此时已听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河工佣价,朝廷按地域定有统价,即使在夏日,也不得少于五分,这河道平白扣了二分工银,当然要误了河工,此时却又逼着民伕下冰河劳作。这奴才的心真坏透了。 “朱大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着绛红截衫棉袍,一角掖在腰带里,从民伕后面大踏步赶了上来,躬身一揖道,“卑职杨馝在,大人有何吩咐?” “哦,是敬年呀,看你怎么这身打扮?”朱道台打个干哈哈,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奴才竟诬你慢工,实属可恶。这河工一事,朝廷屡有严旨,上年遏必隆公爷巡河时,兄弟已受了谴责,足下是知道的——今儿这事,你瞧着如何处置呢?” 杨馝是康熙六年十七岁时中的进士,榜下即补为固安县令,第二年恰逢辅臣遏必隆至芜湖筹粮,返京时,曾巡视河工。这位朱道台叫朱甫祥,当时还是个知府,奉了吴三桂密札,怠慢河工,被遏必隆当着众官掌了一嘴,同时表彰了固安县令杨馝办事“肯出实力”。朱甫祥因羞生愤,移恨杨馝,一直耿耿于怀。杨馝当然知道。姓朱的是要借端发作自己。他沉吟良久,徐徐说道:“该吏所言并非诬蔑下官,卑职七日前曾令他们巳初出工,申初收工。” “哦?”朱甫祥见他认了,便翻转脸来,用牙咬了咬下嘴唇,问道,“为什么呢?” 杨馝沉静地回道:“卑职以为此系劳民伤财无益之举,应请上宪明令,即刻停治。”康熙在旁听杨馝不卑不亢,侃侃而言,不由暗赞道:“这人有胆。” “贵县令太胆大了吧?这是朝廷明令!”朱甫祥提高了嗓门。 “卑职知道是朝廷明令!”杨馝也提高了嗓音,高声应道,声音中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激愤的情绪。几百个民伕看着他们越说越僵,都惊呆了。有两个老年人上去劝杨馝道:“太爷,不要与道台大人争了,小人们下水就是……”说着,脱鞋挽裤腿儿往河里下,几十个民工也都脱了鞋,跺跺脚就要下水。推小车卖黄酒的民妇,也忙着点炉子生火,揉面烫酒。站在旁边的康熙看到下水的民伕们大腿上被冰花子扎了密密麻麻的血口子,有的还在淌着殷红的鲜血,心里陡地一热,正要说话,却听杨馝大喝一声:“上来,谁也不要下去!” “你……你!”朱甫祥气得脸色煞白,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你目……目无上宪,抗……抗拒皇命……你听——听参吧!”说着拂袖便要上轿,哪晓得被杨馝一把扯住,问道: “朱甫祥,哪里去?” “回署参你!”朱甫祥见他竟敢直呼自己姓名,大声咆哮道,“你——你这素金顶戴,补服没了!” “来,来,来!”杨馝扯住朱甫祥,脸涨得通红,“此时日过三竿,你锦袍重裘,尚且冻得哈手跺脚,却要百姓清晨下河!也好,你若能下水,百姓们自然也能!”说完,便扯着已经气傻了的朱甫祥一齐下堤,踏冰。 河冰“咔”地一炸,朱甫祥方才惊醒过来,急忙夺手挣脱时,却被杨馝死死拉住,几乎滑倒。朱甫祥的两个师爷见县太爷拉着观察老爷下河,惊呼一声一齐上去扯时,河冰经受不住,“嘎吱”一声裂了开来,冰水顿时没到大腿根,人人被冻得咧嘴龇牙。众民伕见事情越弄越大,呼地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们搀扶上来。康熙看到此处,忍不住大声喝彩道:“好!” 朱甫祥上了岸,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冻的,面孔白中透青,上下牙咯咯打架,双脚跺地甩水,见康熙在旁鼓掌大笑,以为是县里管带、吏目的头儿在幸灾乐祸,顿时勃然大怒,将手一指大喝道:“把这个没**的王八羔子拿下!” 第十一回 魏东亭河堤惩西选 康熙帝县衙慰忠良 第十二回 伍次友上书言大政 黄太冲赋诗咏雪景 第十三回 咏红梅逸老明心志 集唐诗次友揽人才 第十四回 伍次友初交痴心女 青猴儿寻衅遇恩人 第十五回 女英豪仗义惩恶奴 伍国士守节报圣君 第十六回 四公主冷眼斥明珠 孙嬷嬷深情念圣君 第十七回 贫女疗饥江浙馆 才士扶乩悲运蹇 第十八回 聆悲歌天子哀民生 论兵机培公展经纶 第十九回 乾清宫争议撤三藩 牛街寺访民解疑难 第二十回 假康熙大闹清真寺 真皇帝智斗三太子 第二十一回 咏胡笳乐极生悲 唱山歌否极泰来 第二十二回 李云娘侍疾运河栈 胡宫山济世兖州府 第二十三回 吃缘豆钟情女告别 陷缧绁冷面君自误 第二十四回 谢大恩书生访贫女 查奸细皇后审太监 第二十五回 苦肉计小毛子受刑 买人情黄四村送药 第二十六回 伍次友受骗遭毒手 李云娘闯衙中箭伤 第二十七回 假兄妹夜奔曲阜镇 贤村妪收容沦落人 第二十八回 张姥姥闲说乱世典 伍次友赞评桃花扇 第二十九回 奉皇命孔四贞南归 劫法场青猴儿效命 第三十回 夫妻离心额驸生异志 衙中兵变公主收军权 第三十一回 撤三藩君臣议对策 释天足培公代草诏 第三十二回 借棋局书生论天道 说额驸皇帝用真情 第三十三回 杨起隆密谋乱北京 吴应熊舌战鼓楼西 第三十四回 理积案君臣夜勤政 盗令箭保柱自投诚 第三十五回 计中计魍魉费筹算 骗中骗美人动帝心 第三十六回 黄四村自食恶果 小毛子逢凶化吉 第三十七回 急匆匆太监单报警 惊惶惶姐弟双自尽 第三十八回 张福晋搅闹列翠轩 朱国治托孤巡抚衙 第三十九回 吴三桂假意责马宝 孙延龄斩将树反旗 折尔肯一行紧走慢走将近一个月,直到九月,才抵达杀机四伏的云南府。 折尔肯与吴三桂原是老相识。当日吴三桂在辽东驻防,尚未归顺大清,折尔肯作为一名信使,二人便常有来往。如今撤藩,朝廷派了他来,自是最为合适。但他毕竟多年不与吴三桂互通音信,对这位反复无常的王爷觉得有些把握不住,路过贵阳城时,便多了一个心眼儿,把党务礼和萨穆哈二人留下。明面上,是帮平西王办理一路上的饮食、车马,准备迎候北上的吴三桂眷属。其实内里边是怕一窝儿让吴三桂端了,连个回京复命的人都没有。 一切后事预备停当,折尔肯和傅达礼方带着扈从随行二百余人,热热闹闹地进了云南府。当晚住在驿馆,同朱国治密商一夜。第二日便由朱国治作导引,排开卤簿仪仗,直趋五华山。 其实他们一入贵州,一行一动吴三桂都了如指掌,只是装模糊儿,照旧以吃酒听戏作乐,摆出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此时听得钦差已到山下,便故作慌张,命人:“放炮,开中门接旨!” 石破天惊的三声炮响在五华山峰峦间震荡,壮丽巍峨的王宫正门大开,几百名仪仗校尉身着锦衣,头戴缨顶,腰悬佩刀,手执四吾仗、四立瓜、四卧瓜、四骨朵,并节钺、斧、镫、矛、戈、旗、剑,从仪门缓缓而出。里头早有细细鼓乐声传出。钦差正使折尔肯手捧康熙敕书,带着副使傅达礼泰然自若地立在仪门外等候接旨。见平西王吴三桂头戴饰着十颗东珠的金龙二层亲王朝冠,身着石青蟒袍,外罩五爪金龙四团补服,辉煌耀目,满面堆笑地迎接了出来。两手轻轻一甩,放下雪白的马蹄袖,先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吴三桂,恭请万岁圣安!”便在鼓乐中从容不迫地行三跪九叩首大礼。 “圣上躬安!”折尔肯见他以隆重的礼仪相迎,略觉放心,便将敕书一擎,算是代天受礼。接着便换了一副笑容,将诏书转给身后的傅达礼,双手扶起吴三桂,自己单膝跪下,打了个千儿笑道:“下官给王爷请安!给王爷贺喜!九年前在京曾荣见王爷一面,如今瞧着竟又年轻许多,王爷可谓福大如海呀!” 吴三桂哈哈大笑,一手挽起折尔肯,另一手便将二人向里让:“老折还同我来这一套——老朋友了嘛!快请进,傅大人请!”说着,一手扯一个进了五楹三进的王府正殿。 “二位大人,”看茶毕,吴三桂笑吟吟说道,“前不久吴丹大人赍诏来滇,蒙圣上赏赐许多物件。吴三桂何德何功,承受主子如此厚恩!其实,皇上有什么事,召小王进京面谕也就罢了,这么一趟一趟的来,多费神哪!”说至此,他又叹了一口气,又道,“康熙三年入觐,算来已是九度春秋,我心里口里都是个放不下,大前年主子召我进京,偏又患了犬马之疾,竟不能如愿!也曾托朱中丞面圣时代为请安,说是主上日夜宵旰,清减得很,如今可好些了?必定又长高好些了——唉,人老了,远在这蛮荒偏僻之地,着实惦记着了!”言下不胜感慨。 吴三桂这些话说得情深意切,十分体贴入微,丝毫没有言不由衷的痕迹,傅达礼便觉事情决不至如朱国治说的那样坏,只坐在旁边含笑点头,放心吃茶。折尔肯却深知吴三桂的脾性,不能用常情猜度他,听完吴三桂的表白,十分爽朗地呵呵一笑,说道:“王爷这话极是。万岁也着实惦记着王爷呢!可谓云山万重,不隔君臣之心了——傅大人,请将万岁手谕奉王爷过目。”傅达礼和折尔肯早已商定,不以寻常接旨形式拘泥吴三桂,只要肯听命奉诏就好。见正使发了话,傅达礼忙起身双手捧起诏旨。 哪知吴三桂却不肯苟且,急急离座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接过来,先赞一声:“好一笔字!”这才细细展读。 尽管内容他早已知道,吴三桂却仍读得十分认真。良久,方将御书轻轻置于案上,笑道:“我料定皇上待我恩重,必定俯允我的呈请。我本北方人,在这里实在过不惯。说到功在社稷,那是万岁的过奖。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早就想回北方去,团团圆圆安度残年,又怕在外头日子久了,难免有小人在圣上跟前挑拨是非,万岁既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万岁爷这才叫体天格物,善知老年人的心哩!” “不知王爷车驾几时可以起程?”傅达礼觉得吴三桂亲切可人,根本不像折尔肯和朱国治说的那样,便笑着躬身问道,“皇上已在京营造王府,迎接王爷入京,大世子在京也日日盼望王爷北上,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王爷赐下日期、路程,下官也好奏明皇上,早做准备。” “哈哈哈,傅大人过去虽未识荆,一望可知是一位明事知理的国家栋梁。”吴三桂不假思索,顺手端了一碗米汤灌给傅达礼,接着又皱眉叹道,“我的事还不好说?这会儿起身抬脚便可跟着二位走。只是贱内、家眷们,婆婆妈妈的事多。贱内日前又染了风寒,一时动身不得。这些琐事倒罢了,最缠手的还有下头这些兵士军将,都是跟了我多年的,现在又有谣言,假若抚慰不当,激出事变来就不得了!”说至此,吴三桂抬头看看傅达礼失望的神色,不由心里暗笑,口里却接着说道,“大约十月底——” 正说着,便听殿外一阵喧哗,一个“国”字脸的中年将军双手推开殿前护卫,大踏步挺身进来,脚下雪亮的马刺踏在大理石板上,发出铮铮的金石之声。 “马宝?”吴三桂虎起脸,阴沉沉说道,“我这里正与二位天使计议大事,你有什么要紧事,竟敢擅自闯殿,这成何体统!” 马宝昂然向吴三桂当胸一揖,却不回答他的问话,倏地一转身,冷冷扫视折尔肯和傅达礼一眼,问道:“你们就是钦差了,我听说你们在逼我们王爷上路?” “谈不上‘逼’字。”折尔肯心中雪亮,这是事前排好的一场戏,只没料到开台这样早。见马宝目光寒气森森,一开口便欲翻脸,便冷静地端起茶碗,瞟一眼木然呆坐的吴三桂,漫不经心地用碗盖拨着浮茶,毫无表情地答道,“王爷自请撤藩北归养老,皇上恩准了。我们不过代王爷筹划一下归途事宜,不知将军有何见教?”傅达礼冷笑一声问道:“请教马将军,台甫?这样闯殿问客,五华山素来就是这个礼教么?” “我乃平西王帐前管军都统马宝!”马宝双眸闪烁生光,“钦使既云王爷‘自请’撤藩,归途日程路径当然应由王爷‘自定’!你们两个一进门,杯水未饮便催问行期,这是什么意思?” “放肆!”吴三桂涨红了脸,“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指着马宝吼道,“这是谁教你的规矩?三桂我带兵四十余年,没见过你这样撒野的兵痞!来人!” “喳!”殿内殿外护卫们雷轰般答应一声。 “轰他出去!” “哈哈哈哈……”马宝仰天大笑,笑得折尔肯和傅达礼面容失色,汗毛直乍。吴三桂勃然大怒,双目睁得彪圆,厉声喝道:“你笑什么,不知本藩三尺王法厉害?”便吩咐人,“架出去,打四十军棍,打掉他的匪气!” “喳!”几个护卫答应着一拥而上。马宝却毫不让步,一个箭步蹿至殿口,“嗖”地拔剑在手,大叫道: “谁敢向前?立时叫你血染银安殿!”说着,斜视吴三桂一眼,放平了口气道,“王爷你要撤藩,撤你的就是,行期、路径却要由我马宝来定!我已传出将令,云贵两省各路要隘俱已封死,没有我的信牌,一只老鼠也休想出去!你两个酸丁钦差,好好在这里候着,十年八年,王爷撤藩各项事宜办妥了再说上路不迟!嘿嘿!”一边说一边冷笑着去了。 折尔肯瞧着马宝的背影,心里疾速地筹划着:看来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倒不如挑明了,再看吴三桂怎样动作。遂起身正容说道:“王爷,你是知道我的,我们已是三十多年的交情了,要怎么样,我和傅达礼静听发落。” “哪里的话!”吴三桂忙道,“折大人多心了,你还不知道我吴三桂么?这个马宝,原是献贼手下,兵痞出身,懂什么礼仪?撤藩折子上去后,下头人议论猜疑的很多,方才讲的‘抚慰’,就是这个意思了。二位不要与这等野人一般见识,先在此等待一时,云贵两省,还是我说了算的。大约十月底之后,我们一定成行——这是朝廷大事,也是我多年的夙愿,由不得这些小人!你说是吗,傅大人?” 傅达礼深感受欺受辱,却又无法与吴三桂翻脸,咽了一口唾沫,涨红了脸答道:“深领王爷情分。福晋既然欠安,下头军将又这样,就迟几日也无妨。下官回署后即拜折奏明,说明其中情由也就罢了。” “怎么?”吴三桂惊讶地问道,“难道二位不肯赏光住在寒邸么?”说着,又转脸看折尔肯。折尔肯心知大事不妙,便欠了身子,笑道,“回王爷的话,驿馆已安排好了。朱中丞也曾邀我们住在抚衙,我们也请免了。客走主人安,我们实在不愿多有搅扰。” 吴三桂知道他们故意表示与朱国治的距离,一笑说道:“其实住哪里都一样。你们是天使,只好随你们的便了——传谕:设宴为二位钦差大人洗尘!” 须臾,管弦齐鸣、鼓乐大作,一桌桌现成的丰馔,由四个校尉抬着依次布了上来。霎时殿中酒香四溢。吴三桂麾下武将文臣在乐声中鱼贯而入,一个个拿着手本履历拜见两位钦差。两位钦差也都起身一一还礼。折尔肯因熟人多,间或还执手寒暄。方才那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气氛,变戏法似地又呈现出一派和谐热烈的场面。胡国柱职在司筵,忙得一头热汗,一眼瞥见汪士荣进来,便凑上去悄悄问道:“不是说要去西安的么,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吃了这杯壮行酒上路也不迟。”汪士荣慢声细语,抿着嘴儿笑道,“我给你说个信儿,孙延龄、金光祖这会儿只怕也在摆酒,好戏一场接一场,慢慢儿瞧吧!” “好!我静候小张良的佳音!”胡国柱说着,见一切齐备,便至首席吴三桂旁边,大声赞唱道,“祝吾皇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千岁!祝二位钦差大人福体康泰!”众将听了一齐举觞称贺。惟独那个“撒野”的马宝没来,自去传达王命:“云贵两省自今日起只许进入,不许出境!” 汪士荣说的一点不假,千里之外的桂林,在孙延龄的将军府里,也摆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筵宴。 自从孔四贞在宅中收服戴良臣,夺取了中军调度权,孙延龄一直郁郁寡欢。他本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入京后受到康熙优礼接待,又将四贞晋升为公主配他,满指望以额驸身份荣归桂林,将马雄和王永年两部镇住,做个威镇四方的名将。不料孔四贞这只母鸡偏要司晨,其威望被弄得连从前也不如了。明说发号施令的仍是他孙延龄,其实事事要瞧内阃脸色行事。背后就不免有人指指戳戳,什么“怕老婆”啦,这也还能勉强听得下去,还有什么“绿头巾”、“乌龟”一类话,叫人如何忍得!每天装着一肚皮的火气,只是无处发泄。孙延龄干脆不理军务,推说患了风疾,自去弈棋、鼓琴、摹古帖、画画儿解闷。一天,孙延龄带了两个军校,至漓口岸边打鸟。在岸边茂密的林子里穿行半日,只射得两只野鸡,正没兴头间,忽闻江上有人高歌,侧耳静听时,却是: 漓江好,好在漓江春袅袅,碧水一滑南流去,青山苍苍人不老……漓江好…… 孙延龄听得不禁痴了。“这声音好生熟悉,唱得这么好,配着长桨打水的声音,真是悦耳。”便将马缰绳递给校尉,笑道,“今儿打鸟没得彩头,我独自走走,你们回去禀了公主,晚饭我不回去吃了。”说罢独自沿坡下山,站在岸边树丛中,但见远处天水茫茫,浓绿似染,一个戴笠艄公,摇着一只“水上漂”,悠悠荡荡驶来,便高声叫道: “喂——划过来,可容我同坐么?” “你读过庄子么?”那人也高声答道,“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之间——呀!是延龄啊!” “你是汪士荣!”孙延龄也吃一惊,回头看看没人,便笑道,“你好逍遥,独自在此泛舟!上来同坐如何?”汪士荣一笑,把手中的篙向下一扎,定住了小船,立在船头笑道,“何必同坐?你自在山上,我自在水中,山有山之灵,水有水之秀,渔樵问答即可!”孙延龄听了笑道:“人家心里闷死,你倒有情致打禅语——你怎么没回云南呢?” 汪士荣笑而不答,撑起网罾放到水中,将长箫横放船头,这才坐下笑道:“我倒也不是不想上岸与你同坐,只怕你家河东狮吼,胭脂虎啸——大将军尚且望风而遁,何况我这一介书生?” 一语说中孙延龄的心事,脸上不禁变了颜色,便拣了一块洁净的石头坐下,呆呆望着锦带似的漓江默然不语。 “方才你问我为何不回云南。”汪士荣慢声细语说道,“这倒可直言奉告,我在桂林的事没有办完,急着回去做什么?我乃天地自由人,没戴你那么多枷锁,在这漓江上做个烟波雨笠的钓公,不也甚好?”孙延龄听着这些话,句句刺心,将十个指头捏得山响,问道:“你有什么事?我帮你办好么?我看你还是早回云南好,这里是是非之地!马雄和王永年两部不和,马雄已经率部离开桂林,移驻柳州,王永年上奏朝廷,准备举兵讨伐,眼见兵祸将起了!”汪士荣一哂笑道:“这就是尊夫人理军有方了!其实你说的这点乱子只是疥癣之疾,眼下朝廷撤藩,锦绣江南村村起火,树树冒烟的日子都有呢!英雄丈夫闻惊而起,光复汉业,凌烟阁上图像在此一举啊,可惜你盖世英豪,受制于阃内,如虎不能啸林,似鹰不得展翅,悲哉悲哉!”他的语声并不高,却是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怪道他不肯上岸,原是要对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孙延龄听得心里一颤,脸上却变了颜色说道,“你是平西王的人,我是朝廷的大臣,私情是朋友,公义是两国。士荣,别拿头颅开玩笑!” “看看这个!”汪士荣好像没听见他的话,顺手隔水甩过一份札子来。孙延龄接了瞧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他前日寄给尚之信的密札副本,折中陈说自己身不由己,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定严守中立的事。这汪士荣真可谓手眼通天。信中还附有一张诏书,上面只寥寥几字: 大周天子钦封孙延龄为临江王,休命同天,王其勉之! “这……这是什么?”孙延龄惊得浑身一抖,颤声儿问道。汪士荣抱膝仰坐,冷冷说道:“这有点明知故问了。你效忠清室一生,怕也难得这个王位吧?现在既与三藩联络,已是个失身的人了。劝君不要再假惺惺的,认真计议一番吧!” “公主怎么办?”孙延龄不禁脱口而出。 “前明有个戚大将军,与倭寇百战不惧,得以光复台湾,不愧为一代英豪,但此人也是个终生惧内之人。”汪士荣目光幽幽地盯着孙延龄有点恐惧又有点兴奋的脸,慢吞吞地说道,“你何不学他?”说着,扯起沉在江中的鱼罾,十几条肥大的鱼在网中翻滚跳跃。汪士荣嘻嘻一笑,轻声说道:“十二条,一网就打起来了!只要刀砧一响,还不是我口中的美味?”说罢竟自拔篙鼓浪而去,远远又传来他的歌声: 好漓江,漓江本我衣食乡!胡风来时满江愁,胡风一过鱼满舱……好漓江…… “十二条!”孙延龄电击一般一跃而起,“王永年、马雄镇、王孟、蔡义虹……嗯,十二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汪士荣真乃多谋之士!”想着,他忽然精神大振,将长袍下摆高高撩起,掖进腰带,头也不回地离开江岸。 当夜,在临江王府他设下了一场鸿门宴,邀了巡抚马雄镇过府议事,摔杯为令,将王永年等十一名将佐和马雄镇一鼓擒斩,然后命人“打道回府”! 大变猝然而来,孔四贞尚被蒙在鼓里。这些日子她也接到各处急报说,尚之信和吴三桂军队调动频繁,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时地袭扰她。孙延龄和自己虚与委蛇,她早已瞧出来了。为防止桂林城兵士暴变,她派戴良臣日夜守护将军行辕,每日晚间戌时回府禀报一天事务,但今夜已过亥时二刻,戴良臣连人影儿也不见,心中便有些疑惑,令人搬来一张春凳儿半倚在上头,从窗格子里眺望着天空的星星出神。 孔四贞正蒙眬间,听得从行辕方向隐隐传来号角的声音,接着便是爆豆似的马蹄声,惊得一街两行犬吠声此伏彼起。孔四贞腾地一跃而起,正要使人出去打探,忽听二门穿堂旁墙上藤蔓叶子刷刷几声急响,便厉声喝道:“谁?” “我……” 青猴儿提着一把半截剑,踉踉跄跄跌了进来,浑身上下像被泼了一桶血水,鲜红的血顺着裤脚在往下滴。青猴儿支撑不住,用手扶住门框,脸色苍白,口里嗫嚅了一下,说道:“姑姑……兵变了!你快,快走!” 孔四贞惊呼一声,却只走了两步便立定了脚,问道:“快说,是怎么了?” “孙延龄变心了!”青猴儿鼓着劲吃力地说道,“趁他们还没赶来,您快走!到苍梧傅大人那儿去……”这句话没说完,青猴儿身子一软蹲卧下去,只用那把半截剑支撑着身子,没有倒下去,却是再也不动了。 孔四贞惨叫一声:“青猴儿!”扑了上去,颤抖的手抚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失声痛哭道,“是姑姑害了你,不该带你到……”她忽然停住了哭,回身取下墙上悬着的宝剑,朝后边大喊一声:“孔家包衣奴才们,都出来!” “没用了。”孙延龄在外边冷冷说道。瞧了一眼倒伏在门口的青猴儿,侧着身子跨了进来,对孔四贞道,“我为光复汉室基业,已受了临江王封号,现在外头有千余将佐,请夫人不要作无益之举!”说着朝外喊道:“将后街围了,没有我的王命,不许杀人!” “你,临江王?”孔四贞惊怒到极点,反而镇定下来,“吴三桂给你的吧?” “就算是吧,”孙延龄冷静地回道,“不过你放心,我们是结发夫妻嘛,我岂肯难为你!” 孔四贞盯着孙延龄审视半晌,突然狂笑起来:“恐怕未必是夫妻之情吧?你留着我,是想在朝廷那边留一条后路,是不是?” “四贞,你……” “后头这楼,是先父定南王殉节之地。”孔四贞像一座玉雕似的一动不动说道,“你既念我们夫妻一场,还是叫我死在那上头,可好?” 孙延龄只将头一摆,两个校尉走进来,劈手将孔四贞手中的剑夺了过去。孙延龄这才笑道:“不管怎样,你们孔家最讲三从四德,我没写休书,你便仍是我的妻子,在家从父,出门从夫。我不叫你死,只是自今而后,你不是四格格,也不是四公主,乃是临江王的王妃!呃——说到爱新觉罗玄烨,我看这位皇上决无取胜的可能,至多能与我们划江分治天下!你知道么,陕西***也已高树义帜,要不了多久,三王将会师直隶,全中国就要掀动了!”说罢回身命道:“好好侍候王妃了!”径自拔脚去了。 第四十回 汪士荣陕西造兵变 钦差臣长安受屠戮 第四十一回 吴应熊情急谋逃生 伍次友途穷奔京师 第四十二回 颁檄文吴三桂反清 骂逆臣朱国治成仁 第四十三回 冬云遮天师生重逢 薄雪盖地侠骨捐身 第四十四回 康熙帝义释王吉贞 伍次友悟禅大觉寺 第四十五回 吴应熊夜奔潞河驿 小毛子吓死王镇邦 第四十六回 犟驴子奉令杀宫 杨起隆途穷逃生 第四十七回 康熙阅军五凤楼 培公吟诗储秀宫 第四十八回 汪士荣夜入五羊城 孙延龄悔过白衣庵 第四十九回 察哈尔反清袭北京 周培公登坛行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