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第一回 洪水围城贤母教子 赈济灾民良吏抗命 第二回 康熙帝诛凶释王女 彭学仁戴罪蒙皇恩 第三回 杨起隆庙前忆旧事 高士奇韩府医沉疴 第四回 韩刘氏抢亲救媳妇 飘零客批诗逢故人 第五回 陈潢侍妹秉烛达旦 阿秀认娘心堕情网 第六回 视河工天子巡汴梁 评功过图海受惩赏 高士奇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走了进来,朗声说道:“天一兄好艳福!明月之璧、夜光之珠晦其色,偏天一兄独具慧眼,识灵秀于风尘之中,真真令人可羡……”说着,已是进了堂房,上下仔细打量着阿秀,惊叹道:“真个光艳照人!这有什么好臊的?兄弟赠你《长相思》一阕,聊作见面礼儿!”说罢,径自伸着脖子吟道: 蜂也欢、蝶也欢,姊妹撩人语太烦,多言怒小鬟。花一团、锦一团,不识与卿甚的干,低头故不看! 吟罢重又大笑:“我这给你办了四色礼物,可别说‘与卿甚的干’哟!” “陈先生,自我说了身世,你就待我不同,你的心思我知道。”阿秀没理会高士奇的调侃,缓缓起身道,“我反正无家可归,也不想就嫁,我说过的话从没改过口,你瞧着办吧!”说罢掀起门帘一甩自进里屋暗泣去了。陈潢脸上青红不定,半晌才道:“韩家妈妈,阿秀暂且安置在您这儿,她不知中原人习俗,慢慢就会明白的。我明日就要动身去河南考察水情——大约桃花汛也该下来了。” 因见韩刘氏木雕泥塑般坐着,陈潢一脸尴尬,倒把高士奇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道:“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康熙到开封视察河工,因京里忙着张罗开博学鸿儒科的大事,明珠和索额图都没有从驾,只带了康亲王杰书和熊赐履来,军务上的事由杰书随时请旨发文,政务则就地咨询熊赐履,倒也妥当。他不想惊动地方官,所以一路微行,一切乘舆銮驾俱都不要,秘密占了开封首府衙门,连巡抚方皓之也不知道当今皇帝就近在咫尺。但因臬司、法司衙门掌着驻跸关防事宜,或有缓急用得着,康熙便命侍卫穆子煦以私人身份出面拜会按察使,宜明皇帝不愿惊官扰民旨意,仰照地方官严加巡视关防。穆子煦是个精细人,眼瞧着臬司发出火牌,调度郑州、新郑、密县等地驻防旗营移防省城,一切均无不妥,方辞了出来。 穆子煦回到开封府衙,已过晌午。御前一等侍卫武丹和两个三等侍卫素伦、德楞泰正在后堂二门站班。前头黄太尊因奉旨照常理事,只在签押房处置民讼,时而静寂无声,时而板子打得山响。穆子煦也不理会,略一张顾,问德楞泰道:“兄弟,主子没睡中觉么?”德楞泰是去年秋天被选进入宫的。去年秋天新建木兰围场,东蒙古各王公会武游猎,因德楞泰空手扼死一只公熊,被誉为蒙古第一勇士,当了侍卫。他年纪不大,二十四五岁,敦敦实实的,一脸憨相,见领班侍卫问话,忙道:“方才户部递折子来,说什么——喀尔喀蒙古难民逃到陕西太多,请给陕西调粮食。刑部王士祯尚书便衣赶来,正在万岁那儿说事儿,闲人都被屏退了出来。还有一位大人也从陕西来,却认不得,正在天井候旨呢。”穆子煦点头进来,果见后堂门口站着个一品大官,蜜蜡朝珠、双眼花翎,正在踱方步,便拱手笑道:“是图海大将军呀!圣上就在里头,不便请安,告罪了!” “告哪门子罪呀?如今你是侍卫里头的大红人,一放出去,就是一位大将军!”图海停了一会儿又道,“兄弟,我倒真是面圣请罪的,万岁爷若发火了,你可得多关照着点。”穆子煦不禁笑道:“你和周培公一起,前不久立了大功,有何罪可请?军门别开玩笑——” “谁在外头,穆子煦么?进来!”康熙坐在开封府二堂正中,斜对面条凳上并排坐着杰书和熊赐履,刑部尚书王士祯长跪在下面。听见穆子煦在外头说话,康熙只招呼一声,便接着对王士祯讲:“朱三太子没拿到,又冒出个朱四太子!是假是真固不足虑,但听说官员中竟有人向他请安、行旧主之礼,人心如此不测,朕实寒心之至!” “是!”王士祯叩头道,“所以当时臣即刻上前,掌嘴问他,‘你是谁家孩子受人愚弄,甘冒灭族之祸来这里?’现已审明,伪称朱四太子的叫张缙,浙江金华人……” 康熙的脸色很难看,截住话头说道:“不必再奏了,他既不肯招出主使,就以妖人惑众早早弃市!” “喳!” “你下去吧。” “喳!” “回来!”康熙又叫住了王士祯,慢慢说道:“听说你的诗写得好,进一本来给朕看。嗯……你方才说的,有人看见杨起隆到北京的事,涉及国家大臣,切须机密。也许朝臣里有不安分的人栽赃陷害朕的股肱,但也不可不防实有其事,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王士祯忙叩头道:“奴才明白!” “好,你跪安吧。”康熙吁了一口气,和蔼地说道,“把你的诗本送进大内给朕看,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也缮誊几篇一并呈进。” 看着王士祯躬身退出,康熙方问穆子煦:“你在院子里和谁说话?”穆子煦听到“股肱大臣”中竟有人暗通叛逆,心里骇然,正在紧张地想心事。听康熙问话,忙道:“是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说是请罪来的。”康熙哼了一声,说道:“叫他进来!”却又转脸对熊赐履道:“赈济蒙古难民的事就这样办吧,从山西先调些粮去。葛尔丹这人不可小看,一边占了喀尔喀,一边修表称臣,实在奸诈过人,朕等台湾的事完了再和此人算账——如今且说博学鸿儒科。看索额图的折子安排的也罢了。近二百人应试,连小几带矮座儿一人一席,也要占好大一片地方,体仁阁是太挤了些。越发开一个旷古未有的先例吧,一体在太和殿应试。” 太和殿是朝廷举办极盛大典的地方,除了新皇登极,元旦受百官朝贺、接见外藩外,从不启用。熊赐履海内文坛领袖,见康熙如此隆重对待文事,心里不由一阵激动,瞥一眼刚进来的图海,欠身说道:“万岁如此重视修文,实天下苍生之福!不过,太和殿康熙九年地震之后尚未修复。因国家用兵,工部又不肯拨银,一时恐怕难办。”康熙仰脸想了想问道:“得多少银子?” “这……”熊赐履因没想过修太和殿的事,倒被问住了,顿时脸一红,杰书见他尴尬,忙插话道:“工部没估过,熊赐履不好妄言。不过康熙十二年,奴才曾问过当时尚书米思翰,约需三十万两银子。”康熙听了略一沉吟,对熊赐履道:“就是三十万。发文寄给明珠、索额图,叫工部出十万,剩余二十万由在京诸王乐捐报效。”说罢,将目光扫向图海,问道,“图海,你来见朕何事啊?” 图海眼巴巴地听了半晌,康熙连正眼也不瞧自己,心里正自发毛,猛听见问,叩地有声答道:“奴才……向主子请罪来了。” “哼,你居然‘有罪’?”康熙冷笑一声,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闪着寒光,问道,“余国柱参你十款大罪、三不可恕的折子,朕已批交部议,想来你是拜读过了的。你既然知罪,就该闭门思过,是不是还有些不服,到朕跟前撞木钟?”图海忙伏身下去,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当日率兵出征的情形主子是知道的。万岁圣明,六条军令中实无‘抢掠民财者斩’,奴才是有意放纵军士抢掠,以补饷银不足。求万岁天心明察,当时只有五万军饷,平叛数年,户部不曾拨过一两银子……”“这些事朕知道。”康熙一口截住了,“朕想知道***是怎么死的!” 这正是图海最忌讳的。先前在朝时,***和图海是要好朋友。“三藩”乱起,平凉事变,***造了反,康熙命图海和周培公将兵征讨。平凉大战之后***兵败归降,康熙深恨***背恩负义,密旨令将***召进京师,准备凌迟处死。因见***兀自欢天喜地预备入京“领赏”,图海实实怜悯,便暗暗地透了消息。***却也不忍让图海受到牵累,醉酒之后,令部将用湿棉纸一张张糊在脸上,窒息而亡。听康熙这样追问,图海情知无法再瞒,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主子问到这事,奴才实无言可对……”杰书在旁说道:“你何必躲闪,大丈夫做事要敢于承当嘛!”熊赐履也道:“主子问话,你怎么能说‘无言可对’?真是天下奇闻!” 图海颤声说道:“二位大人教训的极是。当日奴才奉旨为抚远大将军,诏书中原有‘便宜行事’之旨。周培公只身入危城,劝***归降,曾言愿与臣以身家性命保***无事……臣不杀***无以维护国家纲纪,即是不忠;送***入京受凌迟之苦,不但对***言而无信,且陷周培公于丧仁失义——两难之间,臣取其中,令***自尽谢罪……” 康熙听完没吱声,铁青着脸站起来,靴声橐橐踱了几步,长叹一声说道:“这样一来,你倒是忠信仁义俱全了,为什么不替朕想想?当初朕是怎样待他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可他呢?他杀了朕的经略大臣,朕下诏命他将功补过,既往不咎,但依然反了,作践三省土地,蹂躏数百万生灵,轻轻地一自尽,竟然万事俱休!他若不反,吴三桂早两年就殄灭了,何至于修一个太和殿也捉襟见肘?”康熙似悲似喜地说着,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受任出京,康熙赠枪加宠,温语抚慰的往事,熊赐履、杰书和侍卫们都是亲见亲睹,想起往事也都惨然动容,却听康熙又道:“朕严旨令他进京,也实是想再见他一面,好好想想当初怎么会错看了这个人,朕一直奇怪,一个人受恩如此深重,怎么会这么快忘恩负义……”他话音未落,图海早五内俱沸,伏地啜泣。 杰书见康熙感伤,忙劝道:“万岁乃天下共主,有包容宇宙之量。***畏罪自尽,也算遭了天诛。奴才以为此事就……免于追究了罢。” “传旨,余国柱着晋副都御史之职。”康熙拭了泪坐了,又对图海道,“你是有功之臣,带三万人半月荡平了察哈尔,又歼平凉叛军十余万,为朝廷立了大功,但功过须得分明——晋你为一等伯赏功,革掉你的双眼花翎罚过!” 晋一等伯是极重的赏赐,拔去花翎又是极失体面的惩罚,康熙却同时加于一人。杰书等人还不觉怎的,熊赐履却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细想却也没有更好的处置办法,正寻思间,图海已深深叩下头去,说道:“奴才叩谢天恩!” “起来吧。”康熙已恢复了平静,呷了一口茶,笑谓熊赐履,“银子的事,你下去和图海也商议一下,能否从他军饷里挪出些来,腾出钱来赈济一下蒙古难民——他有的是钱,不要怕穷了他!朕心里雪亮,连你杰书在内,打起仗来,兵和匪是难分的。” 康熙在开封住了六日,每日都要到黄河岸上去踏看水情,十几处决口堤岸大抵都已看过。第七日便专程来看最大的决口地铁牛镇。 铁牛镇坐落省城开封东北二十余里处,历来是个屡修屡决常遭水灾的地方。因星相术中十二地支相生相克之理,丑属阴土,和阳水相对,为“无忌之刑”,不知何年何代,人们集钱临河铸了一头重逾万斤的铁牛,因而名曰“铁牛镇”。康熙十七年秋,大堤再溃,堤外数千顷良田已被夷为荒凉的大沙滩。 日值辰时,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悬在中天,偶尔还能见到被埋在沙丘里的鸱吻、房顶。 “熊东园,”康熙骑着马,嘴唇紧紧绷着,眯缝着眼遥望远处滔滔的黄河,良久才问道,“你是读遍廿一史的了,晓得这条河决过多少次改道多少次么?”熊赐履忙稍稍纵马跟上了康熙,欠身说道:“恕臣没有留心,但也实在无法计算,大抵十数年、三五十年总要改道一次,决口则几乎年年都有——这是天赐我中华的祸福之源啊!”“应该叫功过之河。功大得无法赏赐,过大得不能惩罚。”康熙言下不胜感慨,“朕在位期间,即使别的事都平庸无奇,治好这条河,也是功在千秋啊!” 康熙的语气很重,熊赐履和杰书都知道治河事艰役重,历朝都视为极头疼的大事,便不敢轻易接口。康熙勒缰缓缓走着,又叹息道:“如今看来,最难得的竟不是将相之才。文治有你们几个在朕身边,管好吏治民政,百姓不生事就好;打仗嘛,懂陆战的有图海、周培公、赵良栋、蔡毓荣;懂水战的有施琅、姚启圣。可懂治河的呢?朕即位以来已换了四任河督,竟没有一个成事的!唉……” “圣心如此仁慈,上苍必佑,请主上不必过于焦虑。”熊赐履无可安慰,苦笑道,“昨日邸报说,靳辅已经上路,且让他试试看吧。”杰书拍手叹道:“人才还怕没有?但会治河的人未必会八股策论,从童生秀才慢慢考到举人,从州县官再一步步升迁,待朝廷晓得他会治水,一千个里也不定能找一个哩。” 康熙听了,思量半响,一笑说道:“所以朕并不专重科举,留着纳捐这条异途,也算另开才路。明儿再下一道谕旨,着各省大员密访人才。也不限于治河,凡懂得天文、地理、数术、历法、音律、书画、诗词、机械的,凡有一技之长的,都要荐给有司养起来,做学问,做得好也可出来做官。靳辅这人,不只是明珠荐过,李光地、陈梦雷二人也曾荐过。也许真能办事,回京见了再说吧。” 提到李光地和陈梦雷,众人谁也没敢言声。这二人都是康熙九年的进士,既是年谊又是同乡好友,如今却翻了脸。陈梦雷原奉密旨在耿精忠处做官,商定由居丧的李光地向朝廷转奏逆军情报。但李光地报朝廷的折子里却没有提到陈梦雷。如今耿精忠败亡,陈梦雷作为从逆重犯锁拿进京,写的《告城隍书》、《与李光地绝交书》风行天下,李光地却弹劾陈梦雷负恩背义、甘心从贼,钦命官司打得朝野皆知。康熙陡地想起他们,一阵心烦,跃马登上一座沙丘,远远眺望黄河。河风吹来,康熙的宝蓝色长袍撩起老高。 “你们是做什么的,还不快到那边镇上!”远处岸边有个人,一边将手臂平伸出去,似在测试风力、风向,又似目测对岸的大堤,一边冲着康熙喊道,“喂,说你们呐!你们这十几个阔公子不想活了?要看景致,到城里铁塔上去!” 康熙身后的御前侍卫武丹见此人无礼,双腿将马肚一夹跃上前去,用马鞭指着那人吼道:“你管得着爷们?” 第七回 求贤遇贤失之交臂 畏祸种祸天命难违 第八回 白衣秀士纵谈治河 轻薄孝廉借故骂座 靳辅和封志仁都吃了一惊,回头看时,灯光烛影里,一个黑瘦汉子穿一身皂袍,面带笑容站着,除了两只眼睛虎虎有神,实在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久闻大名的陈天一如此其貌不扬,教人如何信得?封志仁诡谲地眨了眨眼,笑道:“哦……尊驾原来就是心逸老先生的胞弟,久仰久仰!令堂兄明粹公从高要县升转之后,转眼已是三年,他如今在哪里供职啊?” 陈潢听了不禁一怔,随即开怀大笑道:“先生,你是盘查我的履历啊!陈心逸是绍兴人,与钱塘陈氏隔枝甚远。家兄陈伯仁,字守中的就是。至于你说的明粹公,我根本不晓得是谁!”靳辅因见封志仁尴尬脸红,忙遮掩道:“这是志仁兄误记了。天一先生,实不相瞒,我就是靳辅,进京领训,将受任督河之职。正想求问先生治河之术——如此有缘真是三生有幸,请移步同至驿馆一叙如何?”陈潢满不在乎向封志仁一笑,三人便回临洺关驿站去。 陈潢从河南回黄粱梦已是三天,却只不敢到丛冢去,因为他知道阿秀就住在韩家。进去见面,如何应付这位不知礼法的王女呢?他深悔自己临行匆忙,将《河防述要》文稿遗在韩家。若不取回,那上头凝聚着自己十余年心血劳苦,又割舍不得。踌躇再三,陈潢暂且住进客栈,想慢慢设法取出手稿。今夜因来逛会散闷儿,恰巧遇到了靳辅。 清茗一盏,点心一盘。在临洺关驿站正厅,靳辅和陈潢隔几坐着,封志仁在一旁相陪。靳辅也不寒暄,一开口便问:“今天子圣明,以治河为首要政务。先生学贯今古,不知何以教我?” 陈潢很激动,啜着茶,俯仰之间显得神采照人:“中丞大人,既承下问,陈潢敢不披肝沥胆直言相告?黄河是当今河道漕运百害之源,要治漕运,非从黄河下手不可,这是老生常谈,却也是至理名言。黄河自古有忧患河之称,自青海贵德,流经甘陕黄土高原,激流而下,一斗之中沙居其六。入开封之后地势平缓,水流缓慢,沙淤河身。豫东、皖北、鲁南、苏北便成为它肆虐之地。自宋朝熙宁年后河道南移,黄淮合流,交汇于清江,一并涌入运河,使运河泥沙沉积、堤坝崩坍,阻塞漕运粮道。之所以造成如此恶果,虽说有自然之理,也实是历来治河官吏无能,不精水性的缘故。” “唔?”靳辅边听边点头,含笑说道,“愿闻其详。” “听说中丞要把河督府由济宁移至清江,愚以为大人之见识高过于成龙。”陈潢轻咳一声,又道,“于成龙虽有治河之志,却无治河之术。自康熙元年至今,黄河年年决口,淮水、高良涧决口计三十七处,高家堰决口七处,黄水乘高四溃,冲决千家岗,灌入烂泥潭,又分一股进洪泽湖,居然不再归海,横流于宿迁、沭阳、海州、安东和下河七州,运河被塞得严严实实。于公以大禹治水千年陈法,清沙排淤,耗费千万民力,可是,汛期一到立即化为乌有。足见他学术不精,虑事不周,不能洞见病根。” 陈潢说的确是病根所在,靳辅心下不禁有知音之感,连封志仁这样的治河老吏,听了陈潢的剖析,也觉得耳目一新。但靳辅的为难处也在这里,叹息一声道:“于公也有他的难处。若从根上慢慢治理,眼前很难符合圣意。直隶就是无事,每年也得漕运四百万石粮,何况——”他突然想到康熙在白洋淀,微山湖练水军的事尚属绝密,便住了口,只说,“漕运不通不行啊!”“应当边治漕边治黄嘛!”陈潢冷冷说道,“于公只一味开宽河道,这黄河里的泥沙是人工清得完的?清了又淤,淤了又清,一万年也治不得!皇上拿掉他的河督,实在是神明。” 封志仁见陈潢言语激烈,不安地看了一眼靳辅,欠身问道:“依你之见呢?” “四个字,”陈潢手一摆,说道,“束堤冲沙!” 束堤冲沙!靳辅目光霍地一跳,站起身来,背手搓着辫梢,踱了两步,倏然回身道:“请讲,讲得好!”“筑堤束水,以水冲沙。”陈潢仰身说道,“这不是我的自创,前明潘季驯已有论著。河堤加固加高,夹紧河道,水势一定增强,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沉落,旧沙也能卷带入海。河床必然越来越深,河道也一定愈来愈低,就不会有决堤之患……”说着不禁拊掌而笑,“放着这样高明的治河术不用,去学四千年前的禹王,那还不是缘木求鱼?” “天一兄,”封志仁听得怦然心动,倾身说道,“你这番高论,真有醍醐灌顶之效。但靳大人这个差使,里头的繁难一言难尽啊……” “何尝不是啊……”靳辅拍着脑门,不无感伤地自言自语道,“目下河患深重。黄水倒灌,黄淮合流东下,淮阳已成泽国……”说着颓然坐了,不再言语。封志仁苦笑道:“两河河务实在难办,河督换了一任又一任,无论清官、贪官都在这里翻船,闻者心凉,见者胆寒呀!” 陈潢听了微微一笑,坐回椅上跷起腿来呷了一口茶,按着杯子说道:“本来邂逅相逢,闲谈而已。陈某一介微末,信口开河,纸上谈兵。靳中丞权作什么也没听见也罢。”说罢起身便走,“夜深了,陈潢告辞!” “天一先生!”靳辅忙叫道,“请留步!”陈潢转过身来,灯影下三人六目相对,不住转换着神色,一时谁也没说话。移时,靳辅方道:“治河治漕的事圣心已定。我们谈得深了,才说起这些难处。我剖心直言:实恐治水失误,病国害民,有负皇上寄托之重啊!” “也恐误了中丞功名前程,身家性命吧?”陈潢一笑,改容说道,“河务艰难,任重事繁,积重难返,岂有不惧之理?但中丞在安徽治河情形,陈潢是晓得的,如能这样实心办事,天下事无不可为——我今晚同您敞怀交谈,就为的是万岁有眼力,选中了您!——盘根错节能显利器,河道长久失治,必有人奋起承担。能担此巨任的非公莫属,又何必瞻前顾后,畏惧彷徨?” 靳辅眼中泪光闪烁,两步抢过来,扳住陈潢肩头问道:“陈先生,这真是知心之言!我读过你的书,读其书想见其人,如今人也见到……你可肯助我一臂之力?”陈潢心中一阵发热,颤声说道:“潢乃草芥寒士,有志立功,无由进身。士为知己者死,潢愿终生随公辗转大河之滨!”旁边的封志仁听陈潢说到“有志立功,无由进身”,想到自家潦倒名场半生,不禁黯然泪下。 当下,三个身份不同、志同道合的人小酌细论,你一言我一语详议面见康熙应奏的条陈。不知不觉已是更下四漏。陈潢方欲回下处安歇,驿馆门吏进来,将一个包裹捧上,笑道:“陈爷,方才丛冢韩家派人送了这个来,说是您的东西……” “他人呢?”陈潢一惊,问道。 “丢下东西就去了,”门吏笑道,“他说请陈爷打开包裹一瞧就明白了。” 陈潢疑惑地打开了包裹,上面是自己的书稿,下边一张薛涛诗笺折着,展开看时,却没有字,只有一绺青丝乌发用红线扎着,还有一枝绢纱制的毋忘我花。这一夜,陈潢思前想后心乱如麻,竟未曾合眼。 博学鸿儒科与当年常科同时举办,轰动了北京城。这博学科唐开元十九年开办过一次,宋高宗南渡之后又开了一次,距此已是五百余年,原名都叫“博学鸿词科”,偏康熙改了一个字,将“鸿词”更名“鸿儒”。那来应试的无论中与不中,便都有了“鸿儒”的身份,这样的身份是十分荣耀的。自康熙十七年夏秋,公车会试的孝廉们水舟陆车络绎不绝,荟萃京华,各式轿马、车船充塞街衢,京里京外寺院馆堂,酒楼茶肆都成了文人寄宿会友之地。最显赫的还是要算各地奏荐应试的博学科硕儒。这些人从水路来,乘的是封疆大吏的楼船坐舰;从陆路来,是八人官轿,轮班抬轿的轿夫都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打道而行——前头一概插了“奉旨应试”、“肃静回避”的杏黄虎头牌——进京时也不住店,分居于达官贵人家。 参加北闱的举人,与这些硕儒比起来,就寒碜得多了。 高士奇进京带了五百两银子。他原脾气大,手面阔,竟很快花了个精光。一进京他就拜门子,却不谙这里头的规矩,过一道门槛要一笔钱,处处都“孔方兄”当家,花了四百两银子只结识了明珠和索额图两府里的二管家。如今点数盘算,共余二两六钱现银,欠店上的十六两房饭钱尚无着落。高士奇心中虽然有气,却不知愁,照样儿摆阔,叫店家“只管记账”。这店主原是行院乌龟出身,见多识广老于世故,见高士奇虽每日打茶围、叫戏子闹得沸反盈天,只手头慢慢吝啬了,知道情形不妙,只口头上虚应承,颜色中便透出不恭敬来。高士奇心里暗恨,却也无可奈何。 因前日索额图管家来说,三月十五中堂大人集名士会文,叫他也去凑凑热闹,只要讨了中堂欢喜,不须会试就可荐为鸿儒。眼巴巴地盼到这日,高士奇换下了蓝贡缎袍子,着一身青布截衫,步行来到玉皇庙街的索府。管家早在门首站着,见他这身打扮,跌脚埋怨道:“老高,你这叫花子打扮怎么见中堂呢?——你得稍等片刻,李光地大人和靳辅大人正在书房和老爷说话儿……”话未说完,后堂便传出“送客”的呼叫声,高士奇只好退到一边。 一时,李光地和靳辅一前一后摇着步子出来,都是脸色铁青。出了大门,两个人同时站住,李光地一揖说道:“靳公请——”便将手一让。 “晋卿,”靳辅冷冰冰说道,“方才所言之事还望三思,若惊动天听就不妥了。”说罢便哈腰上轿。李光地悻悻说了句:“随你。”也便登轿扬长而去。高士奇和门上众人看了都莫名其妙。高士奇见他们去了,这才转脸对管家笑道:“不要瞧我衣裳寒素,此乃书生本色,富贵贫贱听天由命,老蔡你只管放心。”说着便随老蔡进来,却见索额图从后厅踱出来。 “你就是高士奇?”索额图因调解李秀芝的事,靳辅和李光地翻了脸,心里正不自在,见老蔡带了人进来,才想起这档子事,便站住了脚步,上下打量着高士奇问道。 “是,学生高士奇!”高士奇见他如此慢客,心中一阵不快,咽了一口唾沫答道。索额图也觉刚才问话太过生硬,吁了一口气笑道:“你名气不小啊,连查慎行都推荐说你有才学——来了就随便坐,不要拘束——汪铭道老先生正出题目考较大家呢!”说着便进了正堂,自坐在迎门大炕上,倚着大引枕瞧热闹儿。 大厅中间共摆了四张桌子,只首席一桌最热闹,坐了五六个人拥着一个山羊胡子老者说笑。高士奇便知这是索府的幕僚清客。旁边三桌也有二十多人,这里头品类颇杂,有的是斗方名士,有的是落第举人、名医、名卜,有的能诗,有的善画,不一而足,大约都是临时邀来会文的,显得有点拘束矜持。高士奇相了相,想那山羊胡子干瘦老头儿定是汪铭道——有名的燕北四儒之一——便大大方方一揖,报了自家姓名,径自至上席扯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便问:“听说老先生正考较众人文字,敢问题目?” 汪铭道是索额图府的头号幕僚,康熙十三年入了索府,索额图以师礼相待,专为索额图草拟条陈奏折,见高士奇如此放肆,不快地皱了皱眉头,说道:“嗯。共是三个八股破题,‘三十而立’已有人做了,还有两个——‘井上有李’和‘童阙将命’,大家都在构思呢。”高士奇瞟一眼索额图,自斟自饮一杯酒,笑道:“这两个破题有何难哉?” “难是不难。”对面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人,推了推玳瑁眼镜,冷冷说道,“要做出新意来却是不易。” 汪铭道干笑一声,对身边那个中年人和一个青年人说道:“铁嘉、锡嘉,此人既出大言,焉知没有实学?你们兄弟且听听高先生的妙文。”高士奇这才知道,这二人是通州名士陈铁嘉、陈锡嘉。他懒懒地撮了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得咯嘣嘣响,一时没吭声。众人见他如此狂放,不禁愕然。 陈锡嘉耐不住,问道:“士奇先生,既云‘有何难哉’,为甚一言不发呢?”高土奇伸着脖一子又吃一杯酒,笑道:“《井上有李》这么破——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 言犹未毕,早已哄堂大笑。索额图一口茶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正想说话,却听高士奇晃着脑袋继续说道:“……东风吹也摇,西风吹也动,坠于井栏之下,掇而视之,则李焉……”破题刚完,满厅的人已是笑倒了。 “轻薄!”汪铭道却没有笑,捋着胡子说道,“这种东西,居然也来登大雅之堂。” “敢问老先生何谓轻薄?”高士奇面不改色,笑问道,“作文贵乎真实不欺、诙谐有致。不知晚生破题错在哪里?”汪铭道寻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沉着脸说道:“天子素以文章取英豪。以轻薄小巧取胜之人,岂能入上乘之林?”高士奇一笑,见他能耐不过如此,索性放胆大声道:“《童阙将命》我也有了——于宾客往来之地,忽见一无所知之人焉!” “童阙将命”出于《论语》。孔子原意指的是招待宾客,命童仆服侍。高士奇独出新解,竟借题发挥暗骂汪铭道“一无所知”。众人听了虽想笑,因碍着汪铭道是东家首席顾问,都不敢笑出来。陈铁嘉是汪的学生,见高土奇如此无礼,不禁大怒,微微冷笑一声,左右顾盼,因见盆中海棠盛开,便道:“这样作文太煞风景,我有一联请对。”高士奇将箸一放,笑道:“领教。” “春海棠!” 高士奇不禁一怔,觉得难以对得贴切。但他毕竟是此中老手,沉思良久,一拍手笑道:“有了——夏山药!” “带叶春海棠!”陈锡嘉见哥哥难不住姓高的,便出来助战。 “这有何难?”高士奇应口答道,“连须夏山药!” “一枝带叶春海棠。”陈铁嘉道。 “半根连须夏山药!” “江南红粉佳人鬓边一枝带叶春海棠!”陈锡嘉插了上来,口气咄咄逼人。 高士奇不怀好意地看了看轮番来攻的陈氏兄弟,格格一笑道:“会文嘛,何必剑拔弩张?高某对你们二位不住了——关西黑麻大汉腰下半根连须夏山药!” 一语既出,众人早已鼓掌大笑。几个丫头在门口,听着不雅,羞红了脸低头偷笑。高士奇起身对笑得前仰后合的索额图道:“中堂,有个笑话儿,您可要听?” 索额图虽觉高士奇过于狂放,但汪、陈诸人来府已久,从未遇过对手,倒觉得有趣,笑得倒噎着气道:“只不许再骂人!” “人家不逼我,当然不骂。”高士奇说道,“我们那儿有位苟老先生,教读为生,人最正直,待学生极严。一个功课做得不如他老人家意,铁尺子没头没脸就是个打——童子们气得没法,便在老先生便壶里装了几条泥鳅……” 高士奇一边夹菜,挑着眉毛侃侃而言,众人早听怔了。 “半夜里,学生们谁也没睡,躲在隔壁房中听先生动静,听见他摸索着寻便壶,只捂着被子悄悄儿笑……” “只听‘砰’的一声,老先生将便壶扔出窗外,把个瓦便壶摔得稀碎!” 说到此处,众人已是笑了。高士奇正颜厉色地又道:“第二日,苟先生又换了一只锡夜壶,却不防学生们又在下头钻了指头粗的洞,晚上淅淅沥沥撒得满床的尿……苟先生气急了,索性又换了只铁便壶,这才算安生下来。” 众人先听他说的有趣,以为后头必定更好,谁知高士奇冰冷无味地说了,只顾自斟自酌地吃着,不再言语。索额图不禁问道:“难道完了?” “完了。”高士奇淡淡说道,“只听说隔了一日,学生们问先生,‘瓦夜壶与锡夜壶,孰佳?’先生说‘锡佳(嘉)。’学生又问‘然则锡夜壶与铁夜壶孰佳?’先生答曰‘铁佳(嘉)!’” “你!”汪铭道醒悟过来,听高士奇说这样的“笑话”,将陈氏兄弟尽情糟踏,更将自己比作“狗”气得浑身乱颤,哆嗦着手指着高士奇训斥道,“读书人要循礼不悖……你这样……咳,下流放荡……你是谁家的门生?” 高士奇嬉皮笑脸地做个怪相,答道:“学生只读孔孟书;孔孟,吾师也,并没有别的师承,程周王陆之辈,皆吾师兄也!” “高先生!”索额图素来敬重汪铭道,很多朝廷机枢要事都和汪、陈等人商量,见高士奇一脸恃才傲物相,反而生了憎嫌,干咳一声,敛了笑容,说道,“请自重吧!来人搀他出去,他醉了!” 第九回 咏水仙士奇慕芳兰 严宫掖墨菊控明珠 第十回 修明史议立贰臣传 批诗文巧语骂权相 第十一回 落魄人途穷遇权贵 风流士失意会情人 第十二回 大廊庙定情赠玉佩 宰相府调侃动圣听 第十三回 中和殿君臣议河务 体仁阁鸿儒试文章 第十四回 趋势奴密谋交魍魉 趋士主论文取鸿儒 第十五回 献瑞草高士奇夺标 遇汗女靳紫桓失惊 第十六回 劳燕分飞奈河难渡 求近故远以诈取宠 第十七回 小佛堂儒生说因缘 养心殿天子抚武将 第十八回 清官护民责河督 能吏精算济灾民 第十九回 于成龙坐堂断刑狱 陈天一割银买平安 第二日清晨,陈潢带了一个小奚奴,骑马来至清江城。果见城内生意萧条,街衢清静,百姓衣衫褴褛,面有饥色。道台衙门设在城西一座废了的五通神庙里,神像在汤斌任职时已被扔进运河。于成龙一到任,因嫌吃饭人多,把三班衙役裁掉了大半,只请了个乡下寒儒在衙中帮办文书,偌大的院子空落落的,甚是寂寞。陈潢边走边顾盼,心中暗自嗟讶:何以连肃静回避牌子也一概不设?看那门楹时,却是: 看阶前青草无非生意 守堂中昏灯恐惧冤抑 字体苍劲有力,恰也如于成龙这个人,陈潢不禁一笑。 门口一个年轻衙役看过陈潢带的河督府公事,将他引至大殿耳房,端了一杯白开水送过来,笑道:“道台就要升堂问案,不能接客。爷就在这儿暂且等待,也好瞧我们老爷断案。只两起案子,一会儿就完。”说着便掸掸椅子,请陈潢坐下。陈潢一边就座,一边笑道:“久闻于观察政简讼平,果然不错,一天只有两起告状的!”那衙役笑道:“一件是告忤逆,于爷见县里断的不公,调上来重审;第二件是我们爷撞见的,您一瞧就明白——小的外头还有差使,不便奉陪了。”说完便匆匆去了。 陈潢啜着茶水打量这间耳房,看来这是于成龙的书房兼签押房了。靠墙一溜儿是垛满了书的书架,案头也全是书和待批的文案。竹椅木桌,虽不奢侈华丽却是十分整洁,极似三家村老学究的私塾。最显眼的是东壁上挂的中堂画,上头却不是山水花鸟虫鱼,却是一望无际的青葱可爱的白菜。两边联语是: 官不可无此味 民不可有此色 ——母于方氏嘱吾儿成龙 字体娟秀柔韧,颇有大家风范。陈潢点了点头,闲踱了两步,信手抽出一本书看时,却是吴少平的《治河齐民》。这是他早读过的书了,随手翻阅,见上面天地头、边角、行间注有密密麻麻的细字,细瞧时,仍是“防河保运”的烂套子,不禁失望地合住了书闭目沉思。 “升堂啰!” 外面忽然一声高唱,接着便是一片岑寂。 陈潢坐在书房里,门大开着,除了堂案正位,堂中情形俱都一目了然。只听堂上一阵窸窸窣窣衣服响动,料想那个不近人情的于成龙已是升座。接着便听于成龙吩咐: “带刘张氏控子忤逆案人等上堂!” 大堂上立时气氛紧张起来。陈潢觑着眼瞧时,共是四个人,脚步杂沓依次进来跪了。两个老汉,都在五十岁上下,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青年仆人,还有一个少年,很有点弱不禁风的模样,哭丧着脸跪在角落,离陈潢很近——不用问,这一定是被控告的忤逆儿子了。几个人报了身份,陈潢方知两个老头儿,一个是被告的伯父,一个是舅父,正诧异为何不见刘张氏,却听惊堂木“啪”地一拍,开审了。 “刘标,”于成龙开口问道,“是你代你家主母控告刘印青忤逆不孝的么?” 他的声音很和蔼,不似大堤上那个傲气十足、咄咄逼人的于成龙。陈潢不便偷看,忍不住揣想着和颜悦色的于成龙是个什么模样。 “是。”年轻仆人叩头答道。 “倒瞧不出,你年纪轻轻,却懂得忠心事主啊!” “小人虽不读书,也知道食人之禄,当忠人之事,这是为仆之道。小人在清江多年,都晓得小的是好人。”刘标显然识得几个字,回话十分得体。于成龙沉默良久,说道:“那好,你将这不孝子的忤逆实迹讲说一遍!”刘标又叩了头,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少年如何放着书不读,终日浮荡。半月前主母因他不去学堂,偶然说了几句,少主子竟跳脚大骂,头触主母扑倒在地。主母无力管教,只得命小人告发。求道台明鉴,维持县里原判,将少主人出籍另居…… 那刘标口齿十分伶俐,口说手比,时而攒眉痛心,时而摇头叹息,说得满堂人都怔了。因近在眼前,陈潢看那少年时,却是面白如纸,浑身直抖,低着头,用手指狠命抠着砖缝儿。 刘印青抬起头,乞怜的目光向上看看,嘴唇动了一下,深深伏下身子,哽咽道:“是……实。小人实在无话可说,但求师尊发落学生几板子,只不要将学生出籍……” “嗯。”陈潢听于成龙顿了一下,接着便霹雳火闪似的发作了,“王法无亲,你晓得吗?!你身为童生,圣贤之书你读过,本道讲学你听过,平日本道看你品学尚好,殊不知你在家竟无法无天!为何不尊寡母,犯上不孝——来啊!” “扎!” 衙役们轰雷般答应一声,刘印青已抖成一团,颤声乞求:“道……道台,老师,您……” “饶你不得!”于成龙断喝一声,震得满堂乱颤,却没有立即扔下火签,呵呵一笑对刘标道:“你是忠仆,又是好人,还懂得‘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真乃好纲纪、好长随——既如此,理当代你家少主人受杖!” 这急转直下的判决惊得满堂人瞠目结舌愕然相顾。不但刘标面如土色,连瞧热闹的陈潢,手中茶水也泼撤了一地。 “愣什么?”又是炸雷般一声咆哮,“脊杖四十!”便听“咣啷”一声,四根火签儿已是掼了下来。 衙役们又惊异又好笑,答应一声,架着张皇四顾的刘标,拖至堂口按定了,便听到一阵噼噼啪啪板子声,打得刘标杀猪般嚎叫。半晌打完了,又拖进来跪了,便听于成龙叫道:“刘德良,你可是刘印青的伯父?” “小老儿……是。” “刘印青不孝已非一日。他生父亡故,你做伯父的便有训教不严之罪。”于成龙不紧不慢地说道,“本道要责你四十脊杖!” “大大大……人!” “你怕什么?”于成龙冷笑一声,“有忠仆在嘛,难道叫主子受杖?——来!将‘好人’请去受杖!”接着火签儿又毫不犹豫地扔了下来。 陈潢见此情景,已知于成龙用心。这种断法不但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几乎失声笑出来。 接着又是一阵板子,打得刘标魂不附体,只含糊哭腔儿叫喊哀告,于成龙哪里睬他? 一时完了又拖上来,刘标已是面无人色,殷红的血迹透过后襟,倒在地上**。却听于成龙又笑道:“张春明,你身为舅舅,也有训诲不明之责,也须得责三十杖!”不等张春明答话,签儿已扔下来,“休要惊慌,还是‘好人’代杖!” 刘标脸色死灰一样难看,头上大汗淋漓,爬在地下捣蒜般磕头:“大……大老爷超生,小人实实受不得了!” “哪里的话!”于成龙纵声大笑,“‘好人’焉有不做到底之理?人不笑话你,倒要说本道不肯成全了!”接着腔调一变,又是简单的一个字:“打!” 这一次刘标已无力嚎叫,先头还能哼两声,后来连**也不能够。满堂寂静,只听堂外一板又一板敲在背部皮肉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听得陈潢毛骨悚然。三次共打一百一十脊杖,刘标再被拖上来时,已是发昏,直挺挺地趴在地上,气若游丝般说道:“求,求大,大人……” “按大清律三百十二款,刘印青本身应受四十杖,重枷三日。”于成龙老官熟牍,流利地说道,“‘好人’,你自愿代杖,情殊可嘉——你家少主人尚有三日重枷之苦,一发由你承担了吧——此案了结,刘印青着回府由刘德良严加管教,所拟出籍不准!” 陈潢至此方舒了一口气,将杯子放下,手心里已全是冷汗。看看窗外日头,全案断完,不足半个时辰,便放了心,又看第二案。 人带上来了,一个是武秀才,昂首阔步走在前头。走近时,陈潢方吃一惊,原来后头跟的被告竟是河工上赶驴送茶的黄苦瓜老头儿,为人最是忠厚,吃死亏也不会与人拌嘴,怎么会冒犯了这位衣饰华贵的秀才?陈潢正自诧异担心,二人已报了名字,那个秀才叫叶振秋。“案情”极简单,老黄头清晨起来在东圈挑粪,出来时不防撞上正进茅房方便的叶振秋,弄污了衣裳。 “你们的情形本道亲眼见了,”于成龙在上头说道,“这事极明白,错在黄苦瓜。” 黄苦瓜吓得浑身直抖,磕着头结结巴巴说道:“小老儿双眼昏花,实在不是故意的,求大老爷……”他看了一眼威严的于成龙,下头的话竟没敢说出来。 “本官也很怜你。”于成龙道,“本来事情稀松平常,不告亦可。但叶某不能容你,我亦无可奈何——你是愿打还是愿罚?” “打……怎样?罚……怎样?” “打,二十小板,”于成龙道,“罚——磕一百个头赔罪,由你挑。叶振秋,你可愿意?” 叶振秋挖着鼻孔说道:“既是道台大人断了,就便宜他这一回!” “黄苦瓜,”于成龙拖着长腔,冷冰冰说道,“你想好了没有?”黄苦瓜委屈得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小人……认罚。小人老了,还要养家,挨不得打……”于成龙遂吩咐:“来人,搬一张椅子,请叶秀才坐了受礼!” 看着叶振秋大咧咧地坐了,黄老汉颤巍巍地跪在一旁一个一个地叩头,陈潢心里突然一阵难过,陡然想起这老汉蹒跚着每日在工地送水的情景,每次见了陈潢,都用粗糙得树皮一样的手捧过大碗请他喝,如今当众受辱,自己为座上客,却连句讨情话也不敢说!陈潢不禁别转了脸。 磕到第七十个头时,于成龙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哎,慢着,本道方才忘了少问一句,叶振秋是文生员还是武生员?” “回大人话,”叶振秋忙起身答道,“学生是武秀才。” “啊,我竟有失计较了!”于成龙爽然惊悟道,“文秀才当叩一百,武秀才叩五十便足数了,黄苦瓜,你起来,你已经磕过了数!” 叶振秋很觉扫兴,懒懒向上一揖,不情愿地说道:“学生告辞了。” “告辞?”于成龙的声音变得又浊又重。“就这么走不成?”叶振秋莫名其妙地看着据案稳坐的于成龙,问道:“观察老爷还有何吩咐?”“没什么吩咐。”于成龙脸色一沉,声音干巴巴的,“欠债还债,欠头还头,你欠这黄苦瓜二十个响头,如何料理?” 于成龙此言既出,满堂衙役面面相觑。陈潢也瞪大了眼:这种事还有个“如何料理”的?叶秀才先是一愣,半日方灵醒过来,脸腾地红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来霍霍地跳,挺着胸脯问道:“依着老爷的意思,难道要我这黉门秀才给这个臭挑粪的磕头?” “对了。”于成龙不动声色,“你给他磕还二十个头,各自完事。我还有客人等着办事呢!” “奶奶个熊!”这秀才是武的,一开口便动了荤,“你大约犯痰气病了吧?也没打听打听叶某是什么根底!我姐夫是葛制台——”“放肆!”于成龙勃然大怒,“啪”地将案一拍,抓起火签便丢了去,“本道先革了你秀才,再治你咆哮公堂辱骂长官之罪,二十个头你一定得还!”叶振秋撇嘴儿一笑,扬着脸看了看瘦骨嶙峋的于成龙,吼道:“你敢!” “哼哼!”于成龙狞笑一声,“莫说你是葛礼的远房小舅子,便是王子,爷也敢依律究治——掌嘴二十!” “喳!”衙役们大约平日领教过叶振秋的霸道,现有本官做主,早已跃跃欲试,齐应一声恶虎般扑过来。叶秀才猝不及防,早被死死绑住按跪在地,又怕他有武功,竟不往外拖,就地摘了缨帽,没头没脸就打了二十耳光。叶秀才的脸顿时涨得像紫茄子一般,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打完,衙役们又架着他给黄苦瓜磕了二十下响头,才将此案结了。 陈潢在旁看了不足一个时辰,只觉迷离恍惚,目眩神移,正自发呆,于成龙已无声无息地退堂走了进来,神气闲适得像刚刚散步回来。因见陈潢面前摆着书,点头微笑道:“陈先生可谓手不释卷——于某公务在身,让客人枯坐,失礼了!”陈潢忙起身一揖,答道:“哪里!观察大人审断案件如此明快,令人钦佩!陈潢文弱书生,在此听得惊心动魄!” 于成龙清癯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才士好名,看来他并不厌恶这种真心实意的捧场。陈潢见他颜色霁和,便顺势攀谈道:“于大人,第二案学生领教了。只第一案觉得断得古怪,觉得处分似乎狠了一点。”“狠了?”于成龙笑道,“他三日不死,我再枷三日,这样欺主的奴才,岂能放他回去作耗?” “啊!” “此案的底细堂上难以明言。”于成龙叹道,“这奴才与他主母有私已是三年,只嫌了刘印青碍眼——若不是瞧着印青这孩子是个孝子,我一兜儿全翻转来,叫他们奸夫奸妇一并死在清江街头!”陈潢也叹道:“看这两案,便知地方官不好做,清官尤其难做!” 听陈潢说得体贴,于成龙不禁也动了谈兴,叫人端过一杯水来喝着,说道:“这算什么难,只要骨头硬,不向着富户、上官就成。去年我在宁波府,曾只身入匪穴,收抚汤行义一干人,匪首中就有一个不肯受抚的,因见众人都从了,他就独自离去,临走时还说了一副联语,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你猜他怎么讲?”他看了看陈潢,又道,“他说:‘头一句是圣人的话,不必说了;第二句盗跖之言也是真理——原本是人,戴了官帽子,就成了禽兽。’——这个话一年多来一直在我耳边响!” “后来呢?” “这不是草莽之贼,后来我着人擒住斩了。”于成龙的语气很重,看得出心里很不平静,“虽说杀了他,我心里却一直在想:我们做官的,如不能慎独省身、正心立品,岂不真叫他说中了?”一边说,目光刀子一样向陈潢扫过来。 “大人不必疑心,陈潢从不入公门为人说官司,撞木钟!”陈潢爽朗地一笑,“言归正传,——其实方才我们已经在说这件事了——是这样,昨日回署,我们几个计议了一下,清江去年遭水,今年春荒如此,也难怪大人着急。靳帅着我来,与大人商议一下赈民的事。” 于成龙眼下整日犯愁的便是这事,苦笑了一下说道:“谈何容易呀!这里的大户缙绅,我已召他们来说过了,不许囤积居奇,米价一概平粜,但也得老百姓手里有钱才成啊!” “所以靳大人才命晚生来的呀!” “你是说——”于成龙眼中焕然闪光。 “今年河工银子已经派了用场,”陈潢说道,“但去年工银尚有五万,原打算明年修清水潭大堤作赔贴用,现在库中。如大人急用,可暂移过来救荒——将来还银也可,以工换银也可,往清江口河堤上栽草,算是河工出项,如何?” 不等陈潢说完,于成龙霍地起身来,搓着手连声说道:“好,好!有五万银子,可济十万人春荒生计,吾复何忧?吾复何愁?”陈潢见他如此动情,心里一热,正想说话,于成龙却倏地转身问道,“这银子要几分利?”陈潢一怔,又笑道:“还要什么利息——都是替皇上办差么,大人何必多疑?我们也都是读书人,义利之理也还懂得!”一番话说得于成龙高兴得有些坐不住。想想昨日在堤上和靳辅过不去,于成龙倒觉不好意思,遂笑道:“陈先生,休怪昨日无礼,我是急的!清江道里开春以来已饿死一百单八人,天罡地煞俱全,数儿大得吓人!我连弹压带抚慰,才没出事。但人肚子不是空话填得饱的,为民父母的能不焦心?——这样,栽草的事我们全包,连树也全由我们栽!” “于大人,正堤上不能栽大树!”陈潢说道,“树根固然有固堤的效果,但秋汛来时多有风雨,堤土松软,树干一摇,大堤便容易裂缝决口,这种事学生已实地查看过……请大人详察!” 于成龙起先还笑着,至此已是敛了。说到治河术,仍旧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第二十回 逞愚鲁道台护大堤 屈心志督帅迎钦差 第二十一回 参河督魏相枢上章 闹意气伊桑阿取辱 第二十二回 贡院被封康熙掀龙案 南闱案发明珠踢棋盘 第二十三回 怪才笑纳不义财 秀士设计撞木钟 第二十四回 下说辞士奇平大狱 谈彗星君臣议朝政 第二十五回 收台湾将军议用兵 耍刁蛮宠臣触霉头 第二十六回 魏东亭述职走京师 康熙帝北巡猎猛虎 第二十七回 康熙帝病宿兴隆店 韩刘氏夜闯隆化镇 季春二月,在江南已是繁花似锦,即沿黄河两岸,也是杏蕊吐白,但塞北天高气冷,依旧寒气难当。自离古北口第二日,果然变了天,白毛风裹着雪粒、雪片,时而如骤沙狂奔,时而如玉龙柱天,所谓“烟儿炮”就是这模样。康熙因贪程赶路,起居不谨,不想就冒了风寒,头昏身热,懒得动弹。虽有高士奇在身边殷勤照料,无奈过了黑山县,一路俱是荒村小店,饮食医药均不周备,身上高热竟退不下来。把几个扈从大臣急得热锅蚂蚁一般。眼看即将行至隆化镇,众人方松了一口气,高士奇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好歹镇上会有个生药铺的!”明珠听了一笑,索额图揶揄道:“你不是孔子嫡传门生么?怎么忽然又改信了释迦牟尼?”魏东亭也笑道:“放心吧,隆化镇我来过,有两家生药铺呢!” “所谓病急乱投医,也是人之常情。”高士奇放了心,在马上笑着对索额图道,“我只怕主子转了伤寒,到奉天又要谒祖陵、又要见蒙古王公,怕吃不消,再落下个残疾,就是不黜落我,我的面子往那儿搁呢?”索额图埋怨道:“过喀喇沁左旗大营,狼瞫怎样留主子来?偏你们几个一声不吭,由着皇上性子来!”说话间,魏东亭将嘴一努,笑道:“不必说这些闲话了,这不,隆化镇已经到了!” 隆化镇有一千多户人家,因漫天大雪,街巷上绝少行人,满地爬犁印子,街旁的柈子叠得齐齐整整,一垛接着一垛。因天已黄昏,只沿街几家干店门口,各自站着伙计,手里打着西瓜灯,缩着脖子跺着脚迎候客人。照武丹的意思,就镇边随便找一家客店先住下再说,但魏东亭因陪康熙住店遇过刺客,格外小心,挑了又挑,方在镇中心房舍密集的地方找着一家叫“兴隆”的百年老店打尖儿歇下。高士奇自张罗着开方抓药、煎好尝过,服侍康熙服了安睡,眼见康熙吃过药安贴入眠,才放心出了上房。因见魏东亭兀立在檐下,便笑道:“这会儿能有什么事?你也忒过于小心的了!走了一天的路,好歹湿靴子也该换换啊!索老三、老明和武丹都在前堂吃饭,你也去吧!” “小心没过逾的,主子这儿不能没有我们这干玩刀子的。”魏东亭笑道,“武丹和我商议好了,我们轮流在这儿守着,你只管吃你的饭——主子的病不相干吧?” 高士奇心里一阵感动,若论起忠心,这个魏东亭确是头一份,也难怪康熙疼他。因道:“这一剂发表药,准保皇上没事儿。主子身子骨儿结实着呢,哪里就真的病倒了?”说罢自到前边店面儿上来。 这是三间门面的店铺,前边卖饭,后边住店。康熙带的文武侍从、太监、宫人,有三十多人,足摆了六桌。因下雪,老板也不防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虽都是便装打扮,却一个个气宇轩昂,上下分明,便知不是一寻常客人,忙得一头热汗前后照应,因明珠一来就包了全店房间,又命伙计关店门上板儿,不再接客。高士奇进来,也不理会太监,只向武丹一桌点了点头,便径向上首明珠、索额图席上去,打横儿坐了。明珠见店中有杂人,低声问道:“主子用过药了?” “用过了,安生睡了,这一夜出汗,明日病就去一半儿!”高士奇端起一碗热黄酒,咕咕灌了半碗,一天寒气驱散干净,脸上泛出红光,看那菜都十分油腻,只拣了一片海蜇品嚼着,呵呵笑道:“明儿主子不见好,你们只管啐我!”索额图知他风趣,便想逗他说笑解闷儿,因笑道:“休说大话,医生得急病死到病人家,这种事儿我都见过!” 高士奇跷起二郎腿抖着,笑道:“那有什么稀罕!我还见过接生婆生孩子生到产妇家呢!”一语说得满店人哄堂大笑,却听高士奇又道,“老索说的那位郎中兄弟也不陌生,他死了我还做过一篇祭文呢!” “哦?”索额图啜着黄酒道,“必有绝妙的好辞,何妨诵一诵,让我们饱一饱耳福呢?”明珠也觉乏累,想取笑儿,便也撺掇着高士奇诵背祭文。 高士奇受逼不过,沉吟良久,方道:“文章做得有伤阴骘,本是少年习作,不肯献丑,你们既这么虔诚,就择其要背一段请教。”又想了想,方朗声诵道: 公少读书不成,蒙师谓不可雕之朽木;遂学击剑,五年无割鸡之能;改而从医,十年无人问津。公愤,公疾,公自医,不效,公遂卒。呜呼!公之卒也,枉死城少冤杀病鬼,虎狼之药无肆虐之所,则公虽死,造福于病家多矣…… 这篇奇文尚未“背”完,众人已是笑倒了一片,高士奇待再续尾声时,却听店外挝门声响,一个伙计忙过去,闪开门缝儿,打量着来人说道:“抱歉得很,小店已经客满,请西头去,那边蔡家老店还有空房子。”“放你娘的虚屁!”一个老太太的声气骂道,“我们就住在蔡家老店,那边不开火,到这买饭吃,明白么?也没见哪里有你这号伙计,大雪天把人堵在门外头说话的!”说着一挤身子已走了进来,顺手又扯进一个年轻小伙子,打落身上的团团积雪,才大大方方向明珠这一桌坐了,弄得众人默不言声都向这边瞧。那年轻人却甚腼腆,低头坐着不言声,老太太将二两一锭银放在桌上,大声说道:“打一斤黄酒,烫热一点,一个黄焖鸡、两碗口蘑汤、两碗水过米饭——你愣什么,我们的银子不够?” 那伙计有心刁难,拿起银子仔细一看,是九八成色的“真圆系”银饼,已夹去了半块,剪脚还微微发白,实在无可挑剔,因笑道:“老太太,不是不肯支应您,店里夹剪坏了,你去兑了钱来使,怎么样?”“不要你找还!”旁边默坐着的小伙子忍不住,忽然抬起头大声说道。一转脸,正和高士奇四目相对,顿时大吃一惊。 “你——”小伙子盯着高士奇,嗫嚅了一下说道,“哦,足下可是姓高?” 高士奇一愣,这才仔细打量他,见他穿一件绛红宁绸羊皮大氅,脚下着一双高腰牛皮靴,一顶出风毛羔皮大帽压得低低的,秀目细眉,嘴角微吊,两颊还有一对深深酒窝,虽是有些面熟,一时竟寻思不来何处见过面。正蹙眉沉思时,老太太突然说道:“高相公,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黄粱梦的老婆子了?” “韩刘氏!”高士奇眼睛一亮,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这小伙子必是土谢图汗的女儿,和陈潢要好过的阿秀了!他“刷”地站起身来,对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伙计说道:“你快滚吧!这两个人是我们一起儿的——老太太,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春和呢?” “鬼使神差来的呗!”韩刘氏得意地笑道,“春和去了他大伯家,在杭州学生意,着实惦记着你这救命恩人呢。你救下的那孩子如今也五岁多了,取名儿就叫韩慕高!” 众人此时都听得愣了神,高士奇因见大家诧异,便将自己进京途中医救韩春和的事讲了个大概,只隐去了自己坐花轿营救周姑娘和阿秀的身世。这两件事,一件关乎自己名声,一件关乎国政,都是不便多说的。当下众人说笑吃饭毕,高士奇便命人将自己里间屋收拾出来,让韩刘氏“母子”住,自己竟住了外间,他又到上房探视了一下康熙,因见康熙满头大汗,睡得沉沉的,才踅回来见韩刘氏和阿秀。 “高先生,人都说我老婆子心眼多,其实是个傻子!”韩刘氏坐在暖暖的热炕上,听听外边人声已静,只有呼呼的风卷着大雪落地的沙沙声,方慢吞吞说道,“你知道么,住在天王庙的那个金和尚,竟是个贼和尚!” 高士奇看看韩刘氏和阿秀惨然色变的面容,追忆着自己落魄住庙的情景,身上一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们去后不久,老天爷就下起连阴雨,”韩刘氏啜着茶,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这一刹那,高士奇突然觉得,这个韩刘氏年轻时一定是个美貌绝伦的女郎。他点点头,用火筷子拨着炭盆,听老太太继续说道,“我家后园有座孤坟,你是知道的,我打山东搬去,立起宅子就没动它,原想一个无主野坟,暴尸露骨的,也是罪过。因天下雨,谁知那坟就塌了个大洞,雨水一个劲地往里灌。我见总也灌不满,心里起了疑,天一晴,就叫人把坟上那棵大杨树放倒了,想掘开看看,埋的什么东西,要真是死人,也得给他挪个地方儿,省得在水里受罪不安。” “您掘开了?”高士奇问道,“里头埋的什么?” 阿秀没言声,从袖子里取出棒子大一个东西,高士奇一看,竟是一颗祖母绿。在烛火的映照下,阿秀柔嫩的掌心里放出绿幽幽的光! “就是这个,还有猫眼睛、红宝石,装了一匣子。”韩刘氏喟然说道,“其余几个箱子沉得很,搬不动,我也没敢动,大约是金砖银元宝……”高士奇兴奋得有点喘不过气,瞪着眼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才知道,大树一锯,就给金和尚报了信儿。”韩刘氏道,“我虽没见识,也知道园后埋着这一库金银,是个惹祸的根儿。这种事既不敢打听,也不能露风声,第三日早晨我就带了阿秀、儿子和媳妇抱着孙子出了门,只给家里人说要去武当山金顶,给祖师爷进香。绕了个大弯子,到晚间才悄悄躲进黄粱梦周亲家家,想看看风色再作打算。 “一连半个月没动静。我心想这必是前明哪家财主,兵荒马乱时埋的,后来人一死,变成没主儿的财。正想着回去,那天晚上半夜里,我的那个管家马贵,失急慌张地跑到周家,说金和尚、于一士带了百十个大汉,都是山东口音,先说要借宿,言语不合就动了手,家人叫他杀了三个。请亲家拿主张。 “我的那个亲家你也晓得是个老火爆性子,一听就上了火,当下点起家人就要过去厮杀。我在屏风后头听着不对,就出来了。倒把马贵吓了一个怔,说:‘老太太……你……你不是去湖北了么?’” “我说:‘马贵,你回去对姓金的说,人人都知道我去武当,匣子我带走了,要匣子没有,要命一条!其余的随他搬、任他拿。临洺关就几十个驿兵,离邯郸又很远,凭亲家的这点子人,还不是蛾子扑火?等马贵回去,这边的人也出去,远远在黑地里筛锣擂鼓喊叫,把他们吓跑算完!” “就这样,没半个时辰。金和尚、于一士忙着弄走了那几箱金银,也没再杀人,临走点了一把火,又碰着下雨,火也没烧起来。”韩刘氏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 高士奇也松了一口气,笑道:“招惹这么大的事,要放别人身上,还不知怎么样呢!你真是一点亏也吃不起的人!后来你们没有回去么?”阿秀说道:“我倒说是回去的,妈妈讲这个家已经不是她的安全之地,就把宅子让给了周员外。” “金和尚不死,我这辈子也难得安生了。”韩刘氏笑道,“我就那么笨,守在家里等他来杀?想想没办法,就带了一家子坐船去了杭州春和他二伯那里。他二伯是个生意人,二嫂子眼里又不容人,想着我是败了家产投奔他们的,有事没事,丢勺子敲锅,指桑骂槐地数落人。我原不是穷,是富极避仇的,哪里受得了?就把他二伯在骆马湖镇的一处绸缎铺子原字号盘买过来,叫儿子媳妇有个安身处,因闺女急着想见万岁爷,就带着她一道出来,竟似闯江湖一般儿的了!”说罢抿嘴而笑。 高士奇听了格格一笑,说道:“也亏了你是个智多星,要换了别的妇道人家,还不知怎么样呢!你虽是轻描淡写,据我想来,实在也是惊心动魄。秀格格,你急着见皇上,还是为请兵报仇么?” “皇上如今在哪儿?”阿秀目光一闪,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高士奇说着,看了看外头上房的灯光,又低声道,“皇上这次奉天之行,明面儿上说是为谒祖陵,其实更要紧的是大会蒙古王公,这里头的文章妇人女子难以尽知啊!秀格格,恕我直言,这次来会的王公,有车臣汗、有葛尔丹的使臣,你的仇人不少,皇上如今都要笼络,你公然露面,怕不太好呀!” 阿秀听了冷笑一声,说道:“有仇人也有亲人嘛!我的叔叔温都尔汗也要来的。皇上若真的不管我们,我阿秀也不想活了,拼着大家见面时来一场热闹的,只怕你还后悔不及呢!”高士奇一愣,愕然说道:“你怎么全知道?真了不得,温都尔汗要来,我还不晓得呢!怪不得陈潢这小子没缘分,你竟是个神仙!”阿秀见他说话轻狂,坐直了身子说道:“高先生自重,别忘了彼此身份。” “是,格格教训的是!”高士奇脸一红,一欠身,讪讪笑道,“士奇因和天一是湖海故旧,说话就忘了情——不知后来你们又见着天一不曾?”韩刘氏见阿秀别转了脸不答,遂叹道:“这是前世结的冤孽,人再没法子的!从杭州坐船去骆马湖,倒是路过清江,我看着闺女脸色白得纸一样,也劝过不如下船去见见陈先生。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掉着泪摇头,只是不肯。后来在骆马湖,听说靳大人因萧家渡决了口被参,朝廷派钦差把靳大人和陈先生锁到北京,阿秀才发了慌,急着要上北京,谁想到北京才知道是讹传……唉……”说至此,三个人都是神色黯然,阿秀憋了半日,眼泪还是无声地淌了出来。高士奇一也无可安慰,便告辞出来。这一夜里外间烛光辉煌,谁也没有入眠。 第二十八回 惊艳色天子收汗女 论食谱宰辅谈养生 第二十九回 康熙帝夜访小周郎 高江村拙诊太素脉 第三十回 恩威并用天子说王爷 闲话连篇村妇讥皇帝 第三十一回 小太监横行三河县 鲠直臣犯颜批龙鳞 第三十二回 针砭时弊郭琇陈词 督促海战光地奉诏 第三十三回 掷铜钱都督定军心 擂战鼓施琅啖眼珠 第三十四回 腹破肠流蓝理请战 诱敌出战旗舰冲滩 第三十五回 台湾大捷晋卿受封 危言耸听宰辅结党 第三十六回 贪功名李光地匿丧 保廉臣高澹人钓誉 第三十七回 审清官抚慰熬刑人 查良将窗窥瞌睡虫 第三十八回 庆功席上名臣坐针毡 条幅词中罪儒受勉励 第三十九回 尽孝道皇帝扮彩戏 禁结党大臣听训诫 第四十回 清隐患穆子煦南下 试武功于一士丧气 第四十一回 穆子煦智宿毗卢院 杨起隆逞凶长江岸 第四十二回 清风道人仗义救友 奸诈总督惊惶受勘 第四十三回 乘龙舟御驾视河工 受凌辱宦女落风尘 第四十四回 问奸邪众大臣失色 讲忠恕康熙帝指婚 第四十五回 能婆子巧语欺大盗 圣明主片言释干戈 第四十六回 巡金陵百官接龙舆 献邪书佞臣遭贬斥 第四十七回 筹军饷皇帝讲大义 训孝子老母说春秋 第四十八回 祭孝陵康熙哭帝师 宿灵谷诤臣告御状 第四十九回 敬孔子皇帝行大礼 闻噩耗苏姑谈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