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瓜沙归义 第2章 盘根交错 第3章 东进路上 金山下的沙州军帐内,随着一名身穿圆领袍的参军开口,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张议潮身上。 那参军刘继隆认识,是沙州李氏的李恩,自己那个战死的伙长就是他的族侄。 “刘继隆,既然李参军有疑惑,那你就解答一下吧。” 张议潮稳若泰山,只是轻笑抚须,而刘继隆闻言颔首作揖: “我军与番兵塘骑于金河以西相遇,起先番骑不过数人,李伙长为讨得更多情报,令我等四下探索。” “大约过两刻钟,南北又涌出二十余番骑,李伙长这才下令撤兵。” “我军自清晨出塘探马,至午时已经耗费不少马力,李伙长所乘骑马匹中箭数支,最后马力不足,率我等于一处树下与番兵鏖战。” “力战中,李伙长面部中箭,自知生路无望,故出阵搏杀番兵二人后力尽而亡,我等只能结阵御敌。” “我能存活,也实属侥幸……” 刘继隆给了自己的前任伙长体面,实际上那厮面部中箭后就毙命了。 可他如果真的那么平平淡淡交代,不免折了李家的面子,李恩怕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自己。 “如此说来,这李怀深倒是一勇士,只可惜……唉……” 张议潮缓缓开口,避免了李恩继续追问的同时,也算给了李恩体面。 “淮深,写信给你父亲,令他从沙州府库中拨些钱粮给这李伙长及阵没将士的遗孀。” “是!”张淮深应下,李恩闻言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见状,张议潮又缓缓抚须,眼中略带笑意看向刘继隆:“我看你这厮相貌不凡,又有勇力,加上此次建功,便让你暂代第三伙的伙长吧。” “你既然已经负伤,此次进攻酒泉便不用参战了,待拿下肃州,你自己从募兵处选下自己的兵卒。” “刺史……”听闻一个伙长的位置就这样让张议潮分配,其余将领皆欲言,却被张议潮抬手打断。 “先前那小子的话你们也曾听到,这酒泉之中有汉胡五千余口,此次若是能成功收复,可添兵二团。” 张议潮的意思明显,二团有四队二十伙,他只是提前分出一伙的位置罢了。 闻言,四周将领也不再说话,而张议潮也笑着对刘继隆摆手道:“退下去好好养伤吧。” “承蒙刺史抬爱!”刘继隆表现沉稳,这让张议潮对他更加喜爱了。 见刘继隆起身,张议潮眼神示意张淮深,张淮深也秒懂跟了上去。 他们退出了大帐,而后走出数步后,张淮深才对刘继隆说道:“你好好养伤,酒泉不日便可拿下。” “是……”刘继隆作揖行礼,张淮深也开口道: “之前募兵时倒没想到你谈吐有些说法,可曾读过书?” “家中祖先曾在上元年间担任过河西道的白直(县衙当值无月薪的小吏),番贼入侵后虽然死于战乱,但依旧给子孙留了一些残破的杂书,故此我才识得些字。” 刘继隆可不敢说自己懂文识字,毕竟这个年代还有许多字都没有简化,刘继隆虽然看得懂大部分书籍,却并不能顺利书写。 “懂得倒也不错了,毕竟你家境贫苦。” 张淮深露出果然的表情,随后开口道:“此次若能拿下甘、肃二州,到时候我便留你在身边学些东西。” “谢校尉赏识!”刘继隆连忙表态,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张淮深起码还能有三十几年的光明前途。 自己没有什么背景,依附张家才是正途。 “好了,你去休息吧。” 张淮深示意刘继隆离去,刘继隆见状便作揖行礼,而后离开了此地。 在他返回自己的营帐,只见早上出发前还热闹的营帐,此刻却只剩下了拿着一把刀在草席上躺着,时不时左顾右看的张昶。 “军爷!”见到刘继隆出现,张昶连忙起身将角落的一盘东西端来。 “这是刚才其它军爷送来的吃食,说是张校尉让送来的。” “另外,其它军爷说,今后我便是军爷您伙下的人了!” 张昶解释的同时,刘继隆也看清了盘子里的东西。 一碗浮着油沫的汤,以及两张人脸大小的胡饼,还有一小包肉干。 “坐下一起吃吧,日后叫我伙长便是,莫要军爷军爷的叫嚷了。” 刘继隆很饿,虽说当兵吃粮,但在这个年代,当兵也不敢说每顿都能吃饱饭,更别说他这种身强力大之人了。 前世的他就是一个普通小职员,来到此界后,虽然得了这身强力大的躯体,可每日的吃食也成了头痛的问题。 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那种吃撑的日子屈指可数。 对于他来说,自己前世那些美食味道的记忆,早已在这十七年时间里被消磨殆尽了。 “张昶,你几岁了……” “二十,伙长你呢?” 刘继隆开口询问,却不想瘦小的张昶却比他还大三岁。 “我十七……” “十七?!” 张昶哑然,反应过来后只能干笑几声:“不愧是伙长。” “吃吧……” “诶好!” 一个年龄问题,瞬间把帐内气氛搞得尴尬了起来。 好在俩人都十分疲惫,简单吃完过后,便躺在各自的席上睡着了。 次日清晨,俩人是被军中将士起床的声音所吵醒的。 四月的肃州地界还略微有些凉意,走出营帐后,刘继隆便将自己的马匹交还了本队的队正。 “伙长,这马匹还得归还啊?” 在刘继隆交还马匹后,张昶眼看二人走远,这才开口询问。 对此,刘继隆也沉稳解释道:“我军虽已经起义一年有余,可军中物资奇缺。” “似我这般不能上阵的伤兵,莫要说马匹,便是甲胄也要交出去。” 刘继隆解释的同时,张昶也终于在蒙蒙亮的天色中看到了收拾营盘的沙州军全貌。 除了靠近中军大帐的四个团八百余人能穿戴甲胄,其余外围的千余人基本就是简单的长短兵。 他们的身上仅有绵袴、袄子和幞头这些衣物,至于像样的防具,便只有手中简易的木盾了。 “这么简陋……能收复酒泉吗……” 张昶咽了咽口水,心里不免担心起来。 刘继隆看穿了他的想法,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道: “当初张刺史收复敦煌时,我军不过兵刃数百,甲胄数十。” “而今兵刃甲胄皆翻数倍,均是收复各城时,从那些番人身上扒下来的。” “待收复甘、肃二州,我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矿场、匠作坊……” “届时,你我也就不用再穿番甲了。” 刘继隆一面为张昶诉说着未来,一面伸出一只手摸在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表情,仿佛真的在胸膛处摸到了属于自己的唐甲。 兴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让张昶的心渐渐有了底,对前方的道路充满了信心。 同一时间,太阳从东边慢慢升起,照亮了沙州军东进的道路。 第4章 攻取酒泉 第5章 酒泉光复 第6章 境况不善 第7章 汉道衰败 “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 这一句话,是前世刘继隆去敦煌时,从《敦煌写本》碑文中了解到的归义军巅峰盛况。 在他的记忆里,河西这块地方在开元年间,光纸面上记载的人口就有五十多万,因此结合《敦煌写本》的碑文,刘继隆还真的曾以为河西之地有户口百万。 尽管亲身体验了在吐蕃治下的十七年瓜州生活,可他仍然对碑文中的盛况抱有期待。 直到此刻张议潮将三州老底揭开,刘继隆曾经的期待才彻底破碎开来。 河西经过吐蕃九十多年的蹂躏,汉人人口锐减的同时,部分亲汉的其它民族人口也跟着遭殃。 现在的河西,排除甘州回纥、凉州嗢末与河西吐蕃三部,恐怕连明面上的五十万口人都没有,即便他们拿下甘、肃二州,恐怕治下之民也不会超过十万。 十万百姓,又能支持他们拉出多少兵马来向东前进呢? 刘继隆下意识看向了面色铁青的张议潮,而他此刻的脸色,是刘继隆未曾见到过的。 “张议涣率部及伤兵留守酒泉,另募兵四团,其余兵马休整三日,三日后出发收复福禄!” 张议潮说罢起身,不给诸将建议的机会,铁青着脸离开了正厅。 眼见张议潮离开,诸将脸色露出不悦,但都没敢直接说张议潮的不是,只是纷纷起身离开了正厅。 瞧着他们离去,刘继隆也想跟着离开,却不想有名兵卒朝他走来作揖。 “刘伙长,刺史让您去后院,有事情让您传给张校尉。” “是”刘继隆没有怀疑什么,毕竟刚才张议潮确实在气头上,没来得及交代什么也正常。 他在兵卒的带路下来到后院,随后便看到了内穿扎甲,外穿文武袍的张议潮。 年过五旬的他,此刻脸上没了刚才的铁青,恢复到了平常。 刘继隆见状,除了暗叹对方养气功夫好之外,便再没有其它想法。 “刺史……” 刘继隆对张议潮作揖行礼,张议潮闻言看向他,随后目光放在兵卒身上:“你退下,我有事情与他说。” “是!”兵卒告退,刘继隆也在张议潮的示意下直起了身子。 “听淮深说,你家中八十余年前是河西道的直白?” 张议潮示意刘继隆跟上,随后一边走一边询问。 “回刺史,家中三代以前,确实是河西的直白。” 刘继隆并没有说谎,他祖上确实是河西的直白,一开始在凉州从事。 后来吐蕃入侵,便开始跟随官吏们西迁,一直退到了瓜州才因为退无可退,当了吐蕃治下之民。 由于吐蕃对汉人控制严苛,因此刘继隆的父亲和爷爷都需要服徭役,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学习。 到了他这一代,家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有关知识的书籍,所谓的杂书也是刘继隆为解释自己识字而胡诌的产物罢了。 “不知是哪一司治下白直?” 张议潮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节奏,不过对此刘继隆也不紧不慢道:“司户治下直白。” 这是刘继隆胡诌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祖上是跟着哪司官员办事,只不过他因为前世的“敦煌之行”了解部分开元年间河陇之地的人口数据,所以他才扯出了司户衙门。 “喔?”张议潮停下脚步,诧异看向刘继隆。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家中可曾留有河西道户籍的书籍?” “未曾,番贼入瓜后便烧毁了。”刘继隆摇头否认,张议潮闻言眼神失落几分。 不过不等张议潮提出新的问题,刘继隆却又道:“不过家中口口相传中,却记载了部分户籍的事情。” “且说来听听!”张议潮眼前一亮,刘继隆也借机说道: “以家中口口相传所记,河西及陇右道在开元年间有十二万户,五十余万口。” “家中居住的晋昌县,昔年有户四百七十余,口四千九百余,而今却是不知。” 刘继隆说罢,张议潮缓缓皱眉,叹了一口气道:“如今那晋昌,却只有四百五十四户,四千二百余口了。” 八十多年的沧海桑田,河西大地上的人口不增反降,全因吐蕃横行。 每每想到此处,张议潮只觉得痛心疾首。 长舒这口气后,张议潮才道:“肃州的户籍我已经拿到,你可曾记得甘州和凉州户口数量?” “记得!”刘继隆不假思索的点头,而后报道:“时间有些久远,具体记不清了,但甘州应该是六千户,两万余口。” “那凉州户口最多,应该是二万户,十一万口。” 随着刘继隆说罢,张议潮稍微提起了几分精神:“此二州之地,若是能有汉口十万,我等东归之事便指日可待了。” 此时张议潮还不知道,因为沙州异军突起,整个河西走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尚婢婢和论恐热更是连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在他看来,即便收复甘州和凉州,但是陇右地区的十几个州还在吐蕃的控制下,东归的事情依旧困难。 对于这点,刘继隆无法交代出来,毕竟他没有解释消息来源的合理借口。 “你觉得我军拿下甘肃二州后,是否要东进拿下凉州?” 忽的,张议潮竟然对刘继隆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样的问题,让刘继隆下意识作揖:“标下不知!”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张议潮直勾勾看着他。 活了半百,张议潮看人从未走眼过,他自上次见到刘继隆,便知道刘继隆不是普通的兵卒。 虽是兵卒,但他身上多少沾了点书卷气,并且有些“爱干净”。 尽管刘继隆的‘爱干净’程度无法和张、索、李三家的子弟相提并论,但这也说明他并非寻常兵卒。 他的眼里,有着连张议潮都看不清的东西存在。 “标下确实不知……” 刘继隆不想做出头鸟,更何况他位卑言弱,即便说了也无法被重视,所以迟疑过后,他还是给出了原本的答案。 他迟疑的这呼吸间,张议潮脸上闪过了些许失落。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刘继隆告退后转身离去,瞧着他的背影,张议潮看向了头顶的夜空,长吁了一口气。 “大唐……” 第8章 屈居人下 第9章 奇货可居 “长枪居前,短兵居中,刀盾两侧,此为小三才。” “若遇大阵,则弓弩手在前,弩手去贼一百五十步即发箭,弓手去贼六十即发箭。” “若贼至二十步内,即射手、弩手俱舍弓弩,令驻队人收。” “弓弩手各先络膊,将刀棒自随,即与战锋各队齐入奋击。其马军、跳荡……” “杀杀杀——” 辰时,在酒泉城军营内将士们都忙碌修葺军营屋舍的时候,校场上却也响起了肃杀之声。 尽管声音不大,却也引来了许多人侧目。 在军营内的校场上,身负甲胄的十名兵卒正在按照刘继隆的指挥进行操练。 他一边讲解第三伙平日训练的小三才阵,一边讲解大军作战方式。 相比较许多不识字的伙长,他娓娓道来,还能时不时解答并翻译为白话的方式让第三伙将士并不难理解。 沙州军收复酒泉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而刘继隆等人也在三天内坯出了足够的土,就等着阴干后建筑土屋。 眼看衣食住行的问题都解决了,刘继隆也就开始对本伙人马的训练。 他没有引进什么现代的训练方式,因为没有那么多粮食供他每日操练。 在当下以粟米为食,每人不过二斤,油盐肉等物资极为缺乏,基本就是野菜搭配小米、顶多再加点酱罢了。 这样的吃食条件下,训练也只能从简而来,因此刘继隆只能训练本伙人马的临敌配合。 只要把“小三才阵”练成了肌肉记忆,他们这伙人马也就练出来了。 饶是如此简单的训练,不过训练区区一个上午,张昶他们便叫苦不迭的躺在了校场上。 “没力了……” 张昶大口喘着气,其余九人也好不到哪去。 “休息休息,稍许张昶你和赵迁去买点米肉,晚上加餐!” 刘继隆说着,突然从腰间掏出半吊子钱丢了过去。 张昶闻言连忙坐起来,伸出手一把将这半吊子钱抢到手里:“好嘞!” 其余九人也纷纷坐了起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伙长,都买啊?” “都买!” 张昶询问,刘继隆作答,并补充道:“先买三斤肉、一斗米,如果还有剩的,就买些油盐。” “那标下这就去!”张昶高兴的把钱揣进怀里,同时转头看向一个爬起身来的青年示意:“赵迁,走!” “诶!”赵迁乐呵呵跟了上去,其余八人也来了精神,说说笑笑的讨论着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 在他们讨论约一刻钟后,刘继隆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听闻你自己拿钱给兵卒买米肉吃?” 刘继隆下意识转身看去,只见一身甲胄的张淮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 他回头看向那群说笑的家伙,心里暗骂:“一帮憨货!” “校尉,这都是先前在战场上缴获分配的钱粮,非标下私藏!” 刘继隆连忙起身与张淮深解释,张淮深颔首:“我没说你私藏钱粮。” 深吸一口气,张淮深缓缓开口道:“城外的大军已经集结准备开拔了,我刚才在校场角落看你练了几个时辰的兵,手段不错……” “标下不敢当。”刘继隆依旧小心应对,这举动让张淮深皱眉的同时又添了几分欣赏。 “第三伙是本团的塘骑伙,我给你调来的这些人,也都是放牧出身,马上功夫不错。” “大军开拔,我是没有办法给你留什么好马,但驽马却给你留了十一匹。” “好生照料它们,希望我回来后能看到第三伙恢复曾经。” 张淮深毕竟器重刘继隆,因此给他留下了可以训练马术的驽马。 刘继隆也知道张淮深不会平白给东西,所有的东西背后都有需要付出的回报,因此他连忙作揖。 “标下一定尽快将弟兄们训练成材,待校尉凯旋后参入团中!” 他这话让张淮深若有深意的看着他,刘继隆却不回避,目光与张淮深四目相对。 “当下,西域和河西、陇右都为吐蕃人所占据,我们若是能东征成功,西域必然震动,西域各族百姓也都会揭竿而起,推翻吐蕃暴政,与我们一起重归大唐。” “我给你这些物资,如此关照你,不为别的,只为你上阵时能多杀几个番兵。” “你若是……算了,你忙吧。” 张淮深似乎有很多话想和刘继隆倾诉,只是说到一半后,他又觉得说这么多没用,叹气过后转身离去。 瞧着他离去,刘继隆错愕片刻,反应过来后,依旧隆声送礼:“待校尉凯旋!” 不多时,张淮深已经走远,刘继隆这才回身骂道:“一群蠢材,见校尉来,竟不通知我!” “这般轻怠,日后上了战场,怕是番贼摸到边上都不曾知晓。” “全体都有,给老子站起来,加练半个时辰!” 众人被骂,却也不敢反驳,只能连忙站作一团开练。 很快,校场上再度响起了喊杀之声,而离去的张淮深也在走出校场后上马,一盏茶间便来到了城外。 此刻,城外近两千沙州将士厉兵秣马,其中穿上甲胄的兵卒已然扩大到了六个团,着甲达到了六成。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群兵卒都是穿着吐蕃甲胄,而非众人心心念念的唐甲。 望着沙州的将士,张淮深心里有激昂振奋,也有些许失落。 在这样的复杂情绪中,他策马来到了大军中军的位置,熟练翻身下马走入帐内。 此刻大帐内充满了进进出出的人,张淮深走入其中后,便见到了被搬空的环境,以及站在主位的张议潮。 “叔父!” 由于不是正式场合,张淮深便将称呼叫成了叔父。 张议潮闻言看了他一眼,随后将手中地图示意道: “我布置在福禄、张掖等城的间客没了消息,大抵是被发现了。” “从酒泉前往福禄虽然只有九十余里,但这一路上有龙家和回纥的人马,将士们负甲进军,恐怕需要四日才能抵达福禄。” 正常来说,大军行军路上是不着甲、不骑马的,也正是如此,古今史上才会有许许多多以少胜多的突袭战例。 着甲的三千人,若是对毫无防备的十万大军发动突袭,那足够将这十万大军击溃。 只可惜,河西情况复杂,沙州兵马没有不着甲赶路的权力。 面对这样的局势,作为指挥者的张议潮只能稳扎稳打,而将士们也需要多吃许多苦。 “福禄城小,两日便可拿下,关键是从福禄去张掖这一段路。” 张淮深闻言回应道:“这段路三百二十余里,城外基本都是龙家与回纥人的草场,便是连吐蕃人都不敢与他们为敌。” “我们若是进军张掖,难免会和他们生出矛盾。” “嗯……”张议潮颔首表示认可:“这群回纥人被黠戛斯人击败后便四处溃逃,听闻昔年北庭治所的庭州便被他们所占据。” “假以时日,这些回纥人,恐怕会在西域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 张议潮说罢,他缓了一口气,而张淮深却道:“我刚才去试探刘继隆那厮了。” “那厮果然知道我大军会进取甘州,他还特意说会等我凯旋福禄而归。” “不出意料。”张议潮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吩咐道: “这刘继隆身负勇力还懂文识字,出身又干净,这样的人不可放过。” “此次收复福禄后,你也不必回来,直接将他调往福禄便是。” “是!”张淮深应下,可又迟疑道: “若要拉拢他,伙长倒是委屈他了,可若是拔擢他为队正、旅帅,位置却又不是那么足够,这……” 面对他的迟疑,张议潮眸光沉着,沉稳开口:“收复甘州后,有的是位置给他,不过得先看看他能不能建功。” 第10章 练兵重食 第11章 负重前行 “杀!杀!杀……” 炎炎盛夏,随着时间步入五月,饶是往日凉爽的酒泉也开始慢慢燥热了起来。 距张议潮率军东征福禄已经过去十日,而这短短的十日时间里,留守的沙州军其余将领也将军营修葺一新。 原本的土屋被推倒后重建,城外也兴起了一所军营,容纳着六百多人的训练。 不同的是,城内的团练兵是张氏直属,而城外的三个团则是分属索氏、李氏和其余几个沙州小家族。 十天时间,第三伙的弟兄已经被刘继隆摸清了性格,而他们也在刘继隆的喂养下,一日比一日健壮。 半个月前,他们还大多都是城内吐蕃贵族的奴隶,每个人不说瘦骨嶙峋,但也称得上脸颊凹陷。 只是半个月的时间,他们的脸颊都渐渐鼓了起来。 “好!” 望着眼前站成一排的本伙弟兄,高大的刘继隆满意开口:“今日上午的训练结束了,午后继续马上功夫的训练,现在都给我滚去睡觉!” “是!!” 张昶等人纷纷应下,随后在刘继隆的“解散”声中跑回了一座土屋内。 土屋东西长两丈,进深一丈,足够他们十一个人好好睡觉。 屋内除了十一张木床,还有一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堆木板,以及旁边放着的一堆木炭。 第三伙虽然两日一操,但有一件事却是每日都要参与的,那就是晚上的学习。 在吐蕃的严格控制下,河西之地的汉人鲜少能说出纯正的大唐官话,更别提写一手楷书了。 刘继隆深知河西的情况,如果自己没有“读书人”,他就得用地方豪族的人,而这是他极力杜绝的。 正因如此,他才会带队教导第三伙的弟兄学习,因为他需要自己人。 时间长了,许多其它伙的人也会来跟着学习,而刘继隆则是来者不拒。 渐渐地,他的名声也传开了,眼下军中都知道第三伙的伙长是一位能文能武,能断文识字的“刘先生”。 走入屋内,刘继隆本想坐下好好休息,却不想他才坐下没多久,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便见一人来到门前问道:“刘先生在吗?” “我在!”刘继隆下意识回应,心里有了猜想。 “张校尉请您过去一趟。”兵卒解释一番,刘继隆闻言便起身道:“走吧。” 走出门前,刘继隆回头看了一眼张昶和年纪最大的马成。 “你们两个身为伍长,稍许我若是没回来,便盯着他们去训练。” “莫要偷懒,免得日后战场上学艺不精丢了性命。” “是!”二人作揖应下,见状刘继隆才放心离去。 走在前往牙门的路上,那名兵卒对刘继隆十分客气。 以他对刘继隆的称呼来看,显然他也是曾经来第三伙学习过的兵卒。 酒泉的城内军营并不大,二人走了一会便来到了牙门处。 牙门是酒泉城内外队正以上议事的地方,以刘继隆的职位,无事肯定不能来此地。 刘继隆观察了一下,果然看到了十余匹正在疯狂进食饮水的驽马。 “看来福禄是拿下了,不过时间比我预计的要久。” 在刘继隆的预估中,张议潮拿下福禄顶多八天,而今多拖了两天,显然是遇到了别的事情。 “刘先生,里面请。” 兵卒做了个请的手势,并站在了原地,显然示意刘继隆一个人进去。 “多谢。”刘继隆作揖行礼,随后便走入牙门内。 牙门内没有太多的布置,就是一个简单院子,只是左右两侧有耳房,正中间有主屋和正厅罢了。 刘继隆刚走进来,正厅内的人便瞧见了他,他也将众人一览无余。 他快步上前,来到正厅门前作揖:“十三团二旅二队第三伙伙长刘继隆,参见校尉及诸位旅帅、队正!” 驻扎内城的校尉是张氏的族人,名叫张议涣,年纪四十左右,长相平平,但弓马娴熟,能听进人言。 这些日子,刘继隆也算与他相识,因此见到刘继隆到来,他便直接开口道:“刘伙长,进来接令吧。” “是!”刘继隆起身走入正厅内,见到了酒泉城外的三个校尉和十余位旅帅、队正。 这样的阵仗,显然不是因为他一人而来。 果然,刘继隆刚刚走入正厅,张议涣便开口道: “刺史已经拿下福禄,如今准备继续东征收复甘州。” “传你来不为别的,除了调你本伙前往福禄,还需要你带着这些日子打造的三十套甲胄和五千支箭矢前往福禄。” 酒泉的军工能力比刘继隆估计的还要强,仅仅十日就制作了三十套甲胄和五千支箭矢。 “敢问校尉,本伙何时出发?” “明日辰时出发,牙门会给你准备好挽马车和军粮、淡水,明日辰时之前你带人前往东门接收便可。” 刘继隆询问,张议涣作答,随后便摆手道:“其余无事,你退下吧。” “是……”刘继隆应下便退出了牙门,随后快步向土屋走去。 好在他回来的及时,因此张昶他们还没有带人出去训练。 “伙长?” 瞧着刘继隆回来的急促,张昶等人心里都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明日辰时我们要出发去福禄,而且很有可能会参与东征。” “张昶,把剩下的钱分一分,你们各自都回家吃顿好的,明日辰时东门集结。” 刘继隆的话让屋内顿时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关键时刻,老成的马成主动开口道:“娘地,练了十日,总算有机会上战场了。” “今天回家和家里人吃顿好的,明日大伙一起去东边杀贼!” 随着马成开口打圆场,屋内气氛也热闹了起来。 “终于能报仇杀贼了!” “杀他娘的!” “哈哈哈……” 屋内回荡笑声和叫骂声,驱散了众人心底的不安。 张昶打开了屋内的一个箱子,骂骂咧咧道:“早上才买的肉,还没吃就要各自回家吃饭了。” “伙长,这米肉我们俩人吃,叫他们回家吃白饭去!” 张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这些日子剩下的钱做出了分配。 每个人领了二百多钱,与刘继隆打了个招呼后,便背负自己的甲胄兵器,前往土屋外不远处迁走了各自的驽马。 瞧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刘继隆吐出一口浊气,转身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土屋,不知作何感想。 “伙长,既然明天要出征,那我现在就开始弄饭吧,不然这块肉放久了也不好吃。” 耳边传来张昶的声音,回头看去,只见他提着一条羊肉,止不住的咽口水。 刘继隆笑了笑:“今天就我们两个人,这肉就不炖了,烤着吃!” “行,我这就去收拾!”张昶双眼放光,提着肉便去处理去了。 与此同时,军营内的其余兵卒也听说了第三伙即将开拔的消息,纷纷来与刘继隆道别。 对于他们,刘继隆也都热情招呼,称日后若是有机会驻扎一城,他还会免费讲学,希望众人还能遇见。 闻言,许多人忍不住鼻头发酸。 在这个没有活字印刷的年代,哪怕是中原腹地的百姓都难以接触到书本上的知识,更何况在这痛失汉音近百年的河西之地。 刘继隆这些日子的免费讲学,别的不敢说多,但至少让许多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名字的书写方式,便能够称得上恩德…… 第12章 一路向东 第13章 抵达福禄 第14章 磨刀霍霍 第15章 马不停蹄 第16章 身向张掖 第17章 大战在即 “唏律律……” “伙长,来人了!” 随着太阳落下,河西草原再度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模样。 能带来光亮的,唯有手中的火把和头顶的月光,因此当夜幕下出现另一片火光的时候,刘继隆他们便做好了回去休息的准备。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十一名其它团的塘骑出现在了刘继隆他们的面前。 “第九团第二旅第二队第五伙伙长王参,交替夜值。” 来人是第九团的人,这个团刘继隆知道,听闻是李氏子弟担任校尉。 刘继隆没有多想,交换了塘骑的牌子后,便带着本伙弟兄往营垒赶去。 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在营门处经过简单的盘查后,便被指引来到了本团的休息处。 由于他们负责大军正后方的方向,所以是回来比较早的那一批。 待他们将军马拴好,十一个人分工明确的开始了给军马喂水、喂豆,以及正常做饭烧水等等事情。 张淮深调给他们的那只羊,早已被他们制作成了一根根肉干。 所谓做饭,也不过是把石锅洗干净,倒入水囊的清水后,放入一块醋布,随后捞起醋布,倒入粟米,削些羊肉干便煮来吃了。 捞起石锅内煮的发白的醋布,耿明啧啧两声:“伙长,这醋布的醋估计都泡完了。” “明日去队里领一张大些的。”刘继隆交代着,同时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个小布袋,示意耿明将石锅的盖子打开。 耿明打开后,刘继隆从布袋里拿出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晶状物。 他用筷子夹着晶状物在锅里涮了涮,随后便捞起来放回了布袋里。 这盐晶的制作方法是取盐三斤,下水入锅煮沸,直至坚小不消的模样就能收集起来。 模样就是三个指甲盖那么大的块状物,重量三两,每次做饭时用刀削去一丝,亦或者在水里涮一涮即可。 醋布的做法也类似,一般是将一尺粗布浸泡入一斤醋中,暴干后,每次做饭时,剪下一寸,泡入水中,待粗布变色再捞起。 这些东西,就是古代版的便捷式军粮。 尽管能满足人的身体所需,不过味道却不怎么好。 匆匆吃了碗羊肉焖粟米饭,众人便躺在毡子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次日清晨,刘继隆去领了一尺醋布,随后便等待队正的指挥,与营外的塘骑换班。 眼看大军拔营,他继续率领第三伙的弟兄在后方十里警惕放哨。 眺望大军开拔,他们这才驱马跟上,一边警惕后方,一边眺望前方。 从辰时到未时(13点),后方一路无事,反倒是前方出现了骚动。 “伙长!” 张昶勒马看向刘继隆,刘继隆抬手示意,同时眯了眯眼睛。 在他的注视下,前方大军的骚乱并未中止,见状他立马对身旁的张昶、马成下令。 “张昶、耿明、李骥跟我来,马成你们几个继续驻守。” “是!” 随着马成回应,刘继隆抖动马缰,驱马往前方赶去。 不待他抵达后军,便见后军有旗手挥舞军旗,传递旗语。 “吁……” 刘继隆勒马抬手,示意张昶三人停下。 他仔细看了看旗语,随后调转马头:“回去吧,是前军的塘骑碰上番骑了,看样子我们距离张掖不远了。” “好!”张昶等人闻言颔首,与之一起调转马头离去。 在他们返回后,他们将前军的事情与马成等人交代了一番,便继续在后方探马,警惕四方。 然而大军的骚动似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紧接着一下午,大军两翼的塘骑都发出了遇敌的消息,致使大军骚动不断。 好在沙州军队一路征战而来,即便遇敌也不会自乱阵脚。 从午后到黄昏,随着大军前方出现了一条宽数十步的大河出现,张议潮这才下达了扎营的军令。 “前面那条河应该就是甘州河(黑河)了。” 黄昏下,由于左翼力量不足,刘继隆他们被调往了左翼帮忙,因此也看到了横亘在河西大地上的甘州河。 “伙长,这甘州河是什么河?” 张昶开口询问,年轻的他充满了好奇心。 不止是他,就连赵迁、马成等人都朝着刘继隆看来。 见状,刘继隆也就介绍道:“这甘州河发源于祁连山中,是河西大地上最大最长的河流,河长千余里,从祁连山一直北上到居延泽中。” “居延泽我知道,听说现在被回纥人占据。”马成适当插话,刘继隆也点了点头。 “居延泽水草丰茂,周围百余里都是草场,可羊牧群百万,只可惜百年前为吐蕃占据,十年前又被回纥侵占。” 他这般说着,众人心中立马升起不忿。 “那原本是我们的草场。” “没事,以后会收回来的。” 张昶气恼说着,马成则是安慰着他。 听着二人的话,刘继隆沉默无言。 据他了解,居延泽从吐蕃侵占河西开始算起,似乎直到五百多年后的明朝建立才得以收复。 只可惜收复不过六十余年,便在宣德年间再度失陷于胡虏之手。 后来明军虽然在亦集乃大捷的声势下收复,结果随着土木堡之变再度丢失。 “唉……” 长叹一口气,刘继隆眺望天边,瞧着太阳渐渐落下,又振作起来。 “我们应该在甘州城北部的甘州河西,明日渡河后,大军应该会向北行军。” “今夜回到营盘好好休息,明日还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 “是!”众人颔首,刘继隆也取出火把点燃,安静等待着其它团的塘骑来换值。 随着时间流逝,大约半个时辰后,便有一伙塘骑前来换值。 换值结束后,刘继隆便带着第三伙的弟兄返回营盘,准备好好休息。 然而才回到营帐门口,不等刘继隆下马为军马卸下马鞍,便见不远处一名兵卒朝营帐走来,同时对刘继隆作揖。 “刘伙长,张校尉有令,请您返回营帐后,去团里牙帐议事。” “好,我现在就去。” 刘继隆没有询问什么问题,而是直接答应下来,并转头对众人吩咐。 “我去一趟牙帐,你们正常收拾做饭。” “是!” 见众人应下,刘继隆这才与那兵卒前往了十三团的牙帐…… 第18章 先登者赏 第19章 张掖城下 第20章 金戈铁马 第21章 汉儿凶猛 “浇下去,烫死这群汉奴!” “额啊!!” “攻进去!不要停下!” “破了城门营盘,冲进城内,光复甘州!!” 张掖,沙州将士与吐蕃守军如同两股凝固的潮流,交汇在烽火连天的城墙下。 城门口的吐蕃守军依托营垒,将试图冲入营垒内的沙州将士阻击并使用钝兵锤杀。 一旦沙州将士对城门的进攻疲软,他们就开始使用弓箭干扰攻城的将士。 倘若城门口的营垒守不住,他们就退回城内,同时城楼的兵卒浇下石脂,点燃大火,阻断沙州将士冲入城内的机会。 城头上的吐蕃守军也不慌不乱,手中的金汁和檑木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砂石般不断投下。 滚烫的金汁将无数沙州将士重创,皮肉粘黏着衣物与甲胄,那灼烧的疼痛感,让许多人在昏厥与清醒之间来回打转,残忍异常。 远处,沙尘卷起,仿佛大地在叹息,为这些年轻生命的消逝而哀哭。 “半个时辰了,四门都没有传来先登的消息。” “刺史……要不撤军休整休整吧……” 站在张议潮身旁的一名参军忍不住开口,张议潮则是眸光坚定:“现在撤下来,如何与刚才受创的将士们交代?” “传我将令,先登者拔擢三级!” “告诉将士们,如若今日无法克服张掖,等到陇右的番贼援军抵达,所有人都逃脱不了被奴役的命运。” “是做人还是做奴隶,让他们自己选!”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议潮坚信这个道理,但他也知道仅凭重赏无法让三军产生死斗的想法。 唯有揭开河西所有汉人曾经为奴婢的这道伤疤,才能将所有人刺激起来。 “是……” 参军颤抖着双手作揖应下,而张议潮的军令也在各个城门战场被传播开来。 只是与拔擢三级这一封赏相比,那些死在自己身旁的弟兄才更能激发一个人的斗志。 东门外,十二团的将士已经死伤过半,而城门口的受伤番兵却不断被城内番兵接应带回,身穿重扎甲的番兵不断补充而上。 半个时辰的战斗,城门口的番兵人数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比战前还要多。 不仅如此,他们几次从营垒中冲出,在城头守军的配合下,不断袭击进攻城墙的沙州将士。 十二团将士虽然悍勇的几次冲上城头马道,可很快就被围攻而来的大量番兵包围全歼。 吐蕃人发动了城内除汉人以外的所有民族男丁来备战,数百名各族男丁在数百番兵的监督下,不断倾倒金汁,投下檑木。 十二团的进攻越来越乏力,送往后方的兵卒也越来越多。 如此场景,使得等待将令的十三团将士口干舌燥,手脚无力。 “淮深!” 满脸血迹的张淮溶在亲兵的护卫下撤到了河畔,他的目光带着一丝绝望。 面对他的目光,张淮深转身看向了自己身后的那二百多张面孔。 “第一旅牵制城门,第二旅进攻城墙,先登者拔擢三级,赏三千贯!” 他的脸色严峻,郑重开口,随后转身看向了那惨烈的战场,深吸一口气:“杀!!” “杀!!” 呐喊并不能取得什么实质性战果,但却能短暂地驱散众人心中恐惧。 在呐喊声中,十三团终究冲上了战场前线。 第二旅的一百人一分为十,带着难以形容的一种癫狂,发了疯似的冲向云车。 刘继隆也是其中一人,他并非不畏惧死亡,只是他身后有着需要他保护的人。 “长枪给我!” 刘继隆抢过前方十二团某个兵卒的手中长枪,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他便朝着城头女墙投出长枪。 “嘭!” 长枪在瞬息之间扎穿了试图倾倒金汁的民夫面颊,致使手中无力松开。 与他一同倾倒金汁的民夫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手中一沉,那装满金汁的陶罐瞬间砸在地上。 滚烫的金汁将其小腿以下烫得不成样子,在他嚎啕惨叫之余,一名番兵举起檑木便朝着云车砸下。 不等他行动,又一道黑影袭来,不过这次的准头差了些,长枪撞在了他的胸口,锁子甲凹陷一大片,这番兵也一口气上不来,栽倒在地。 “好汉子!” 前方几次被击退的十二团兵卒忍不住叫了声好。 “冲上去!” 刘继隆催促前方的十二团将士,尽管他们只剩数人,可他们看到了登城的希望。 他们一窝蜂涌上城墙,呼吸间便被反应过来的番兵围堵。 “我们上!” 瞧着十二团的人已经占领女墙口子,没了金汁和檑木的威胁,刘继隆一马当先爬上了云车。 张昶他们慌张跟上,动作太慢,完全跟不上刘继隆的速度。 十二团的人都是老卒,饶是被倍数番兵围攻,却也为刘继隆争取了片刻的时间。 刘继隆爬上女墙时,只看到了身披锁子甲的数十名番兵,以及被驱赶下城墙的数十名民夫。 远处,数十名身披锁子甲的番兵朝着这处失陷的女墙口子涌来,但却被其它口子的沙州将士给拦住了。 此处口子的十二团老卒只剩下了三人,勉强抵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番兵围攻。 “猪狗的番贼,你阿爷来了!” 没有时间思考,他跳下女墙,从腰间拔出准备好的钝兵,朝着那些涌来的番兵就是一顿猛砸! 面对五尺出头的一群番兵,刘继隆如虎入羊群般,几个呼吸间就把包围圈撕开。 被他重击的番兵,往往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便倒地抽搐。 “好汉子!!” 十二团的那三人激动叫嚷着,主动为刘继隆掩护起了左右两翼及身后。 与此同时,更多的番兵涌了上来,张昶他们也先后登上城头。 “小三才阵,结阵守住口子!” 刘继隆在搏杀间不忘指挥,张昶他们虽然是新兵,可是手忙脚乱之余,还是根据过去半个月的训练结阵。 他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敌人,因为四周都是番兵。 那些城内的各族民夫已经被番兵驱离,三十多名番兵将刘继隆他们团团围住。 刘继隆这边砸翻两名番兵,便有配合默契的番兵持长枪朝他面部刺来。 “伙长小心!” 一名四旬憨厚汉子冲上来,用盾牌为刘继隆挡住了左侧的长枪。 与此同时,刘继隆也后退一步,抬手用单臂夹住朝他刺来的数杆长枪,挥锤砸断。 抓住机会,几名番兵欺身上前,铁锤朝他面门招呼而来。 “伙长小心!” 另一名三十出头的汉子也持盾出来为刘继隆挡住。 “焦大、毛忠,都小心些!” 刘继隆脑海中浮现二人的名字,他们都是第三伙中不起眼的人物。 可是到了战场上,他们就是最出色的袍泽兄弟。 没有心思打量别的,刘继隆才吩咐完,便又有两杆长枪从正面朝他刺来。 眼疾手快,他单臂夹住两杆长枪,左臂铁锤猛然砸下,将长枪砸断的同时挥动铁锤,砸向正前方一名番兵的面颊。 铁锤砸在面部的手感令人头皮发麻,粘黏血肉的牙齿从口腔中飞出,番兵栽倒在地,生死不死。 顾不得招呼别的,刘继隆手持双锤,在焦大、毛忠等人的掩护下左右奋击。 不过几个呼吸间,倒在他面前的番兵便不下双手之数。 面对凶猛的刘继隆,饶是围攻他的番兵人数众多,却也不免感到胆寒。 他们跟随达扎鲁布镇守甘州多年,不是没有碰到过硬茬子,但像刘继隆这么硬的茬子,他们确实没有碰到过。 一时间,此处防线岌岌可危,先登之功似乎唾手可得。 正在率领第一旅强攻城门的张淮深瞧见了此处情况,当下不再犹豫。 “第一旅第一队的弟兄殿后,第二队的跟我来!” 在他的招呼声中,四周能听得到他声音的将士纷纷脱离了城门战场,跟着他冲向了刘继隆他们那方的云梯。 “缠住他们!” 营垒内的一名吐蕃百户振臂一呼,张淮深他们很快就被缠住。 与此同时,城门楼上的小节儿也瞧见了迟迟无法拿下的刘继隆等人。 “一群废物!” 小节儿辱骂一声,随即带着身边百余名重甲精锐冲向刘继隆那一方。 刘继隆于乱阵中瞧见这一幕,只能强撑一口气,奋力挥锤砸翻两名身穿锁子甲的番兵。 “番狗,朝你阿爷这边来!!” 第22章 沙场血气 “杀了那个高的汉奴,赏牛羊各十头,钱百贯!” 东城马道上,小节子看出了刘继隆的凶猛,毫不吝啬的下达了封赏军令。 在他的军令下,百余名番兵气势汹汹冲向了刘继隆他们。 气喘吁吁的刘继隆刚刚解决最后一名围攻他们的番兵,便瞧到了气势汹汹冲来的百余名重甲番兵。 他们不是刚才那群身穿单薄锁子甲的番兵,而是驻守张掖的精锐。 来不及多想,刘继隆捡起地上两把钝兵,胸口生出豪气。 “结阵!!!” 仿佛要将胸中的空气全部排出,刘继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此时此刻,冲向他们的并非只有那百余名重甲番兵,还有另一个方向冲来的十余名锁子甲番兵。 “犬彘还敢来,宰了他们!!” “守住口子!” 在刘继隆的鼓舞下,初上战场的第三伙将士们也生出豪气,哪怕先前两股战战的马成都吐了口唾沫,捡起地上长弓,朝着那些番兵射出几箭。 “狗汉奴!” “杀猪狗!” 喊杀声响彻马道之上,百余名重甲番兵冲向了第三伙。 刘继隆瞥了一眼城下,只见张淮深率领百余名兵卒且战且退,不断朝着自己身后的云车靠近。 他们还需要时间,可第三伙已经没有时间了。 刘继隆看向了自己身后,马成他们脸上写满了紧张,队伍不知何时已经少了两人。 此刻他清楚,不能等那百余名重甲番兵冲过来,一旦他们冲过来,就第三伙这点人数,一个呼吸间就会被冲垮。 想到这里,他猛地冲出小三才阵,独自一人朝着那群番兵冲去。 “伙长!!” 张昶声嘶力竭,却只换回刘继隆的一句:“守住口子。” 刘继隆想减缓重甲番兵的冲势,可第一次参与攻城的他,终究是小瞧了这群番兵。 身披扎甲的番兵,哪个不是精挑细选,耗费钱粮训练出的人物。 他们早在城楼瞧见了刘继隆刚才勇猛的模样,故此在刘继隆冲向他们的时候,前面的数名番兵跪下张弓,与后面的数名番兵一同朝刘继隆张弓搭箭。 刘继隆反应神速,他丢弃一把金瓜锤,从地上抓起一名番兵的尸体充当盾牌,卯足了劲的冲向前方。 “放!” 小节儿怒意横生,前方的十余名番兵也纷纷松开弓弦,十余支箭矢如飞蝗般射向刘继隆。 眨眼间,被充作盾牌的尸体就插满了箭矢,不少箭矢甚至射穿了锁子甲,差点伤到刘继隆。 “番狗!!” 刘继隆冲到了队伍跟前,将尸体猛地抛出,砸倒一片人的同时,整个人踩着倒下的番兵冲入队伍内。 由于马道并不宽阔,一些站在内侧的番兵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刘继隆直接挤倒,坠入城内。 近两丈的高度让这些人久久爬不起来,而刘继隆凭借身高力大的优势,打了其余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挥锤将一人砸下城头,坠入城内,不待回身,便有左右数名番兵挥钝兵朝他袭来。 他甩出手上铁锤,将二人砸中的同时,抓住其中一人挡在身前。 呼吸间,四五根长枪朝他扎来,刚好让他用此人及时挡住。 百数十斤的活人在他手中如玩物般,挡住长枪后,便依托此人为盾牌,双腿发力冲入人堆之中。 因他力大,四五名脚下功夫不稳的番兵被挤出马道,栽入城内。 只是他这番行为,却让他深陷包围之中。 呼吸间,他便被番兵手中兵器招呼数下,可他却好似不知疼痛般,抓起两名番兵挡在身前,依托身后女墙,将番兵火力吸引。 喊杀声挤占了他的双耳,肺部如烈焰灼烧,呼吸粗重异常。 面对如此局面,饶是刘继隆也不免生出“今日要交代此处的念头”。 “伙长!!” 念头才刚刚升起,张昶、马成、耿明等人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撞击声传来,许多番兵被第三伙一行人持盾牌撞退,刘继隆得以喘息。 他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张昶他们则是不断用盾牌挤压面前的敌军,给刘继隆腾出空间。 “伙长!” 李骥试图扶起刘继隆,但刘继隆搏杀许久,此刻已然力尽,根本不想行动。 他喘着粗气朝女墙口子看去,只见源源不断的沙州将士正在登上马道,将另一方向番兵击退同时,还朝着此处涌来。 “张昶!!” 忽的,前方传来惊呼声,刘继隆下意识看去,只见张昶被人一箭射在铁胄(头盔)甲片处。 那箭矢似乎穿透了甲片,将张昶脸颊射穿。 耿明搀扶他退下,可张昶却好似杀疯了般,挥舞兵器不断咒骂。 “猪狗的番贼,耿二郎你放开我,我要宰了他们!!” 张昶的咒骂含糊不清,期间还吐出几口血水,显然是被射穿了脸颊。 “送他下去!” 刘继隆勉强提起一口气,示意李骥和耿明送他离开。 张昶不服的看向刘继隆,染血的脸上流露出不甘。 刘继隆瞧了瞧他的伤势,不由骂道:“若非甲片卡住箭矢,你现在已经魂归西天了,滚下去!” “可焦大和毛忠他们都死了,我要替他们报仇!” 被刘继隆骂了一声,张昶顿时憋不住,委屈地哭了出来。 他的话让刘继隆心里一凉,下意识看向了前方。 在那满地的尸体中,两具腰间系着沙州革带的尸体格外显眼。 他们的面部血肉模糊,根本认不出来。 若非张昶哭闹,刘继隆或许都没有发现,自己的第三伙又折了两个弟兄。 兔死狐悲,此刻他只觉得鼻头一酸,抓起地上的长枪便撑着站了起来。 “犬獠的猪狗,杀不死他们!!” 刘继隆凭空多出一丝力气,红着眼就要朝番兵冲去。 “伙长,您受伤了,不能去啊!!” 李骥与耿明抱住刘继隆,阻止他再上前线搏杀,却被力大的刘继隆扒开。 他怒目瞪着二人:“照顾好张昶!” 话音落下,他便冲向了前方的队伍中。 此刻,张淮深他们已经领兵接替了马成他们,数十余名沙州将士硬生生顶着百余名番兵冲向城门楼。 番兵队伍不断后退,任由那小节儿不断呼喊,也难以止住颓势。 刘继隆提着长枪从队伍中挤进去,张淮深瞧见这一幕不由大骂:“刘继隆,滚回去!” “我要替我兄弟报仇!” “娘贼的,我让你滚回去!” 刘继隆杀红了眼,试图冲上前去,却张淮深狠狠拦住。 “这是战场,头系腰间的地方,你当塘骑的时候就该知道!” “娘贼的!你给我滚……” 张淮深试图骂醒他,却见后方涌来了大批番兵,脸色一沉。 此刻刘继隆还试图冲上前去,却被张淮深抓住了披搏。 “你给我转过头去,瞧瞧后面是什么!” 刘继隆回过头,便瞧见了一名甲胄华丽的吐蕃将领,率领百余名重甲番兵朝另一个方向杀来,将那个方向的沙州将士杀的节节后退。 在那方沙州将士身后,还有着负伤退下的马成等人。 “滚回去,护住你那群弟兄!” 张淮深推开刘继隆,而经过这一番胡闹,刘继隆也清醒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刚才冲动了,于是咬紧牙关,拎着长枪便往回赶。 瞧着他背影,张淮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目光也看向了近在咫尺的城门楼。 唯有拿下城门楼才能拿下城门,决定胜负。 “十二团的将士殿后!” “淮深不可!” 张淮深方才下令,张淮溶便作势拦住了他。 “现在拿下城门楼才是关键,后方番兵交给殿后的弟兄就足够!” “荒唐!”张淮深破口骂道:“仅凭他们十余人,如何拦得住达扎鲁布亲率的精锐。” “淮深!”张淮溶恨铁不成钢,在他看来,用殿后那十数人的性命换取快速拿下城门楼,这很值得。 “东城兵马以我为尊!”张淮深怒目瞪着自己的这位族兄。 张淮溶气愤挥刀劈砍几名番兵尸体,但到了最后,还是带着不足五十人的十二团将士朝着后方冲去。 瞧着他们离去,城门楼方向的番兵们也得到了喘息,竟有隐隐回推之势。 见状,张淮深抛弃手中长刀,捡起地上两把钝兵,嘶吼着冲向了前线。 “夺下城楼!!” 第23章 血战东城 第24章 功成骨枯 “城楼丢失了!” “呜呜呜——” “城外!汉奴的援军来了!” 随着战斗的进行,当吐蕃军队目睹城楼丢失,城外沙州援军出现,他们的士气径直跌入谷底。 相比较他们的失落,沙州将士则越战越勇,他们的呐喊声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在这场生死较量中,沙州的勇士们用他们的性命与勇气将传奇书写。 城墙上下,生与死的界限被鲜血所模糊,但沙州将士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收复失地,战至最后一刻”。 “攻城!” 城外,当张议潮看到城楼插上三辰旗,他不假思索的下令攻城。 从南北涌来东门的上千沙州将士齐聚,乌泱泱的涌向了东城门。 面对乌泱泱涌来的己方援军,张淮深没有休息的资格。 夺取了城门楼,仅是防止了城门楼使用石脂对进攻城门部队的进攻及偷袭。 没有了石脂的阻碍,城外的沙州将士固然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撞车攻城,但张掖的城门也并非那么容易攻破的。 为了拿下张掖城,张淮深还需要拿下内城门口,将城门打开。 “弟兄们,与我再杀一阵,收复城门!” “杀杀杀!” 张淮深不顾伤势的做法,赢得了十三团将士们的附和。 留下二十人驻守城楼,张淮深便带着剩余不足百人冲下马道,向城门口的数百番兵杀去。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被抓来守城的各族壮丁眼见吐蕃兵马失势,当下也纷纷从城下捡起一些兵器,加入到了对城门口番兵的围攻中。 还有一些机灵的壮丁,则是趁此机会向城内各处巷道奔走,不断呐喊着吐蕃将败的消息。 “东门丢失!猪狗的番贼要死了!” “拿家伙起事!大唐杀回来了!” 胜利的天平向沙州将士倾倒,街头小巷开始出现零星叫唤的男人。 一些被吐蕃禁足家中的百姓听到这些人的声音,纷纷激动的捶胸顿足。 一白发老翁听着家门外的声音,激动的看向自己身后。 不大的土院内,三名壮年男子与七八名少年少女目光紧盯着他,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激动之色。 老翁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三媳妇带着女娃子们留下,老孙家的男人并肩子上!” “是!!” 他们将院门打开,持着木质的农具,毅然决然冲向了整个城池喊杀声最大的东城。 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子子孙孙为奴为婢,但凡有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 哪怕他们只有血肉之躯,可为了那一点希望,他们都毫无疑问的奉献出了自己。 “收复张掖,赶走这群番贼!!” “杀番狗!” “杀这群猪狗不如的番狗!” “宰了他们!!” “杀……”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城内喊杀四起,这让城头上的达扎鲁布脸色阴沉,足以滴水。 “节儿……” 小节儿口干舌燥的看向达扎鲁布,达扎鲁布沉着道:“我们还有最少一千五百人,我就不信这群奴婢能翻天!” “是……”小节儿虽然应下,可他依旧口干舌燥。 局面如此,再想挽回已然很难,达扎鲁布虽然有足够的才能,但沙州军太过顽强,胜负已然难说。 想到这里,小节儿不由为自己谋求起了出路。 与此同时,达扎鲁布起身站在旗杆下,试图指挥从各城驰援而来的援兵。 只是他才刚刚冒头,一支箭矢便擦过他的头盔。 “该死的汉子!” 达扎鲁布没有过多思考便判断出了射出这箭的人,除了刘继隆,没有人会一直盯着他这里,并能射出威力这么大的箭矢。 他刚才看到了,那汉子将制式弓拉了个满月并连续射出多支箭矢。 河西地区的吐蕃制式弓箭与唐军的一样,都是桑拓木长弓,弓力在四斗到一石不等,但张掖城内吐蕃兵马都是老卒,使用的长弓都是六斗弓。 能将六斗弓拉出满月,并连续射出最少一壶箭,那汉子的力气可称“龙象”。 也正是因此,他即便再痛恨那人,也愿意称呼他为“汉子”,而非对其他人称呼的汉奴、奴婢。 “杀!!” 甬道之中,番兵与沙州将士、张掖百姓的厮杀已经渐入尾声。 随着最后一个番兵被张淮深砸翻在地,张淮深立马带人上前将那三百斤的城门栓抬了下来。 “收复甘州,收复张掖,杀!!” 当城门打开,源源不断的沙州兵马开始涌入城内。 这样的场景为达扎鲁布所见,他顿时便知道,今日他恐难守住张掖了。 “納措!納措!” 达扎鲁布试图呼喊那小节儿,结果转头看去,那厮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跑了。 “狗奴婢!!” 达扎鲁布气愤骂道,随后从地上捡起一面被丢弃的盾牌,鼓足一口气冲了出去。 “啪啪啪……” 只是奔跑十余步,他便感受到了手中木盾传来三次极大的力道。 好在他脱困成功,沿着马道翻滚下城去,与城下节节败退的番兵汇合。 “向北门撤退!” 达扎鲁布一边下令,一边举盾看向城头。 确认刘继隆没有注意他后,他这才带着匆匆赶来的数百番兵边战边退,向北城撤退。 与此同时,整个张掖城都乱成了一锅粥。 平日里被欺压的各族百姓揭竿而起,拿上他们所能拿到的一切“武器”,气势汹汹的冲向了东城,亦或者是吐蕃兵卒家眷居住的地方。 只是这一切已经与刘继隆无关,此刻的他虎口迸裂,血垢堆积得可怕。 他靠在女墙上,四周都是尸体,血腥味十足。 曾经满员的第三伙,此刻只剩下了他与马成、李骥、耿明、张昶五人还活着。 厮杀过后,留给他们的只是无法参透的迷茫,以及存活的侥幸。 不止是他们,十二团与十三团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念头。 不同于其它团追击番兵时的高歌猛进,东城城头不知何时开始,竟然响起了啜泣声。 那啜泣声一开始很小,可渐渐地越来越大,各伙都哭嚎着在马道上寻找自己曾经袍泽弟兄们的尸体。 刘继隆靠在女墙上,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 张昶他们坐了一会儿后,也跟随队伍开始寻找起焦大、毛忠他们六人的尸体。 “赵迁!!” 不多时,张昶的嚎啕声将刘继隆从疲惫中唤醒。 他朝着嚎啕声看去,只见张昶他们跪在尸堆中,搂着赵迁、毛忠等人的尸体哭嚎。 刘继隆试图起来,可他动了动手指头,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撕裂了一般,根本站不起来。 他只能依靠着女墙,目光呆滞的看着这惨烈的城头,望着昔日袍泽弟兄们的鲜血一点点流尽,将整条马道侵染上血色。 他还是食言了,他未能如战前所说的一般,将第三伙的所有弟兄带回家…… 第25章 克复张掖 第26章 苟利难止 “窸窸窣窣……” 入夜,穿着甲胄的沙州将士在城内举着火把不停穿梭,甲胄声窸窸窣窣。 百姓们躲在屋内,笑声时不时传出,都在为自己获得自由而高兴。 军营里,伤兵们因伤势的哀嚎声此起彼伏,悲戚成片。 与这些小人物不同,张掖城节度衙内的诸多“大人物”则是安静的等待张议潮发话。 昏暗的衙门内,豪强出身的校尉、旅帅们老神在在,上首的张议潮则是在翻阅文册。 他的桌案上摆满了文册,但他并非要全部看光,只需要看一部分便可。 良久之后,随着张议潮合上文册,众人纷纷看向了他。 一场仗打完了,是时候瓜分利益了。 望着下方众人那闪烁的目光,张议潮只觉得身心疲惫。 倘若在他合上文册,低头看见诸将请命收复山丹,那他只会觉得神清气爽。 但现实中他低头只看到了众人那充满利益的眼神,这不免让他觉得疲惫。 “张掖遭番贼霍乱多年,户口也从当年的二万二千余口,降低到如今的一万九千八百余口。” “此外,白天城内百姓起义,为我军拖住番贼而造成不小死伤,这部分还没算进文册,因此文册上的人口只会少,不会多。” 张议潮试图唤醒众人的理想,但众人心底只有利益。 面对张掖有多少人口,他们所想的是谁能获得更多更大的利益。 “我军此战阵没一百七十六人,负伤五百二十六人,其中残疾者恐怕不下二百人。” 张淮深是诸将中率先讨论将士死伤的第一人,他面色凝重,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愁。 “唯有拿下东边的山丹,才能让张掖百姓安心耕种,可我军现在能动用的兵马已经不足一千三百人,拿下山丹……” 张淮深有些迟疑,结果却被人抓住了把柄。 “张校尉这话不对,不管还有多少人,我们都必须拿下山丹。” “没错,如果张校尉抱着这种妇人之仁,那恐怕不适合坐镇甘州。” “论功行赏是应该,但更应该考虑对人选才是。” “唉……” 一群沙州豪强叹气摇头,不断借题发挥,惹得张淮深脸色更加难看。 张议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并没有直接发言,而是等到众人都无话可说,他才缓缓开口:“都说完了……” 他的语气有些不善,这让刚才嘲讽张淮深的豪强们脸色不太好。 “战前就商议好的事情,若是朝令夕改,那真不知道我大军内部还有何信义可言!” 张议潮嘲讽着众人,也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他的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到了脸色缓和的张淮深身上。 “十二团、十三团夺下东城,这便是张淮深的能力,也是他的功劳。” “即日起,张淮深担任甘州刺史兼防御使,张淮溶担任甘州司马。” 大唐一个州的主要官员包括一把手的刺史,二把手的别驾,再下面的文官为长史,武官为司马。 正常一个州里有仿照三省六部制的录事参军、六司/曹参军。 这些官员共同构成了唐朝州级行政单位的核心管理团队,各自承担着不同的职责,共同维护州的正常运作。 至于张淮深兼任的防御使,实际上安史之乱后出现的官职,一般由刺史或观察使兼任,乃一州或一镇的军政长官。 对于甘州被张议潮牢牢交给张淮深,众人都不敢有什么太大的意见,毕竟张淮深确实做到了他们战前所说的事情。 只是如今刺史和司马都被张议潮分配,剩下的别驾和长史就成了众人争夺的对象了。 “李渭为甘州别驾,曹谦义为甘州长史。” 张议潮接着宣布了甘州的另外两大官职,同时对张淮深道:“剩下的官职,就交给你去选拔合适的人选吧。” “末将领命!”张淮深不卑不亢应下,哪怕此时的他早已精神疲惫,可他对外依旧表现的精神抖擞。 “敢问刺史,甘州应设多少团兵马?” 下方的索忠顗忽然开口询问,张议潮也不等其余人将目光投向自己,干脆道: “山丹虽未拿下,但甘州毕竟是我军抵御吐蕃的前线,加之又是人口大州,我欲设二十个团,其中张掖十五个,山丹五个。” 张议潮一开口,堂下众人清一色皱眉。 此时沙州军不过三十个团,若是再设二十个团,则是达到五十个团的总数,兵力也将达到一万人。 原本的三十个团里,张议潮能控制近十二个,索氏六个,李氏五个,其余类似吴氏、曹氏、清河张氏等家族各自控制七个。 如今增设二十个团,可是甘州刺史兼防御使却由张淮深担任。 也就是说,张氏能掌控的兵马,从原本的二千四百人,骤增至六千四百人。 张议潮要增加张氏的兵权,同时还要扶持张淮深,这是众人反应过来后的判断。 不过即便他们知道,他们却也没敢翻脸,毕竟张议潮在张掖之战中又一次证明了自己。 这般想着,众人皆是沉默不语。 张淮深却没有时间与这群人扯皮,他恭敬对张议潮作揖:“刺史,既然事情告定,那末将先回营了。” “去吧,记得把先登将士的功劳报上来。” 张议潮这般说着,张淮深闻言颔首退出了衙门。 走出衙门后,他带着十二团的十余名兵卒前往张掖军营。 此时夜已深,许多百姓都在高兴中安然入眠,但张淮深还不能休息。 马不停蹄的赶往军营后,他立马召集了十一、十二、十三团中还能行动的武官们。 张淮溶等十余人在张淮深的召集中来到了牙门,而张淮深也在他们抵达后,开门见山的将自己成为甘州刺史兼任防御使的事情说了出来。 “刺史封赏我为甘州刺史兼防御使,淮溶你担任甘州司马,甘州授二十个团的军额。” 随着张淮深交代所有,牙门内的旅帅、队正们面面相觑,眼神中都透露着一丝激动。 “淮深,你准备怎么做?” 张淮溶没有说的很清楚,但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该封赏分利益了。 对此,张淮深目光也是扫视了一眼牙门之中十余名武官,沉声缓缓开口…… 第27章 终成一将 “这次拿下张掖,十三团和十二团出力最多,因此自然要先授功给他们。” 牙门内,张淮深沉声说出自己的想法,目光也放在了下方的一名校尉,与他身旁的几名旅帅、队正身上。 那是十一团的校尉张淮铨,也是自己叔父张议潮的长子。 “大兄做法有理,我等自然敬服!” 张淮铨虽然是张议潮的长子,可他才干平平,好在心胸宽阔,并没有觉得张淮深在针对自己。 对此,张淮深松了一口气,对张淮铨露出感激目光的同时,也直接说道: “十三团与十二团中,又以十三团的刘继隆出力最多。” “此次攻城,若非刘继隆先登夺旗,怕是没有那么顺利就能拿下。” “因此,我准备按照刺史战前所说,拔擢刘继隆等先登六人。” 张淮深目光如鹰隼,锐利扫视众人,话中内容不容置疑。 尽管张氏子弟们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们也知道张淮深所说属实。 “这刘继隆先前是伙长,若是拔擢三级,那便是校尉了。” 张淮溶眉头微皱的说着,不过他并不是嫉妒刘继隆,而是担心刘继隆一下子拔擢太快,没办法带好一个团的队伍。 “我观他智勇,率领二百人,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张淮深为刘继隆站队,而张淮溶见他这么说,也只能颔首表示同意。 如今张淮深升任甘州刺史兼防御使,麾下领兵二十团,分给刘继隆一个团,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除了刘继隆,其余几人也都按照战前刺史所说封赏,皆拔擢三级。” “不过他们没有刘继隆的智勇,是否能担任官职,还得好好看看。” 张淮深这般说着,不待众人反驳,便继续道:“此外,十三团和十二团的众人,皆拔擢一级。” “十一团虽未参与战事,但也可凭才能而居上位。” 三言两语间,张淮深便安抚了面前的十余名张氏子弟。 按照张淮深所说,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十几人在未来都将成为一团之首的校尉。 这样的好消息令众人喜上眉梢,张淮深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同时起身。 “都下去好好休息吧,大军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征讨山丹了。” “我等告退!”诸将作揖,先后退出牙门。 张淮溶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去,而是等众人走后,这才对张淮深开口道:“真要拔擢刘继隆为校尉?” “嗯!”张淮深疲惫的点了点头,面对张淮溶的不解,他长吁一口气。 “如今校尉之职,全以豪强子弟担任,而刘继隆乃白衣出身,若是将他拔擢为校尉,也能激励军中同为白衣的广大将士。” “原来如此。”听见张淮深这么说,张淮溶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对张淮深作揖,而后退出了牙帐。 在他走后,张淮深这才令人为自己脱甲休息。 这一夜,注定难眠。 张掖的百姓激动自己重获自由,沙州将士庆祝战事胜利,也在悲伤袍泽们的阵没。 武官们庆祝自己的高升,文官们庆幸张掖府库的缴获。 尽管经历了这样的难眠,但次日的张掖军民却依旧精神。 百姓们一如既往的摆摊、牧羊、耕种,不过现在的他们都能挺直腰杆,不再是吐蕃人口中的奴隶,也不会被吐蕃人欺压了。 他们当然也想过会被沙州军欺压,但昨夜沙州军用军纪证明了他们比吐蕃军队好上太多。 在张议潮的节制下,沙州军是不可能发生欺压城内百姓这种事情的,因为他比谁都知道,想要光复河西,到底需要拉拢哪些人。 “刘继隆!” 辰时,刘继隆刚刚吃过早饭,便听到了有人唤自己的姓名。 他回头看去,只见张淮深竟然来到了他的门前。 “校尉!” 刘继隆艰难作揖,张淮深见状轻笑走进屋内,看了一眼屋内陈旧的摆设,随后坐在床上,打量了一下刘继隆。 “你的伤势,我听医匠说了。” “你不用着急,大军短时间内不会开拔。” “我这次来这里,也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张淮深脸上挂着笑意,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待你伤愈,你便是甘州十三团的校尉了。” “这……谢将军提拔!” 刘继隆脸上闪过片刻的错愕,随后便对张淮深改了称呼,同时感激起来。 “你倒是转变的灵活。” 张淮深轻笑,随后才道:“与你先登还活着的那几人,也会暂时委任一段时间的官职。” “不过要是他们无能,那也只能逐级向下,将他们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了。” 他说这话的同时,目光也在打量刘继隆的表情。 对此,刘继隆没有露出什么不满的表情,只是颔首道:“若是无能,反倒是害了与他们作战的弟兄。” “你能这么想就好。”张淮深满意点头,随后看向门口。 呼吸间,两名兵卒便抬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将箱子放在了屋内角落。 “这是你们先登的封赏,分到你这伙手中,尚有六百多贯。” “这钱怎么分,看你们自己了。” 三千贯赏钱,经过旅、队瓜分后,留到刘继隆手中的只有六百多贯。 对此,刘继隆也没有不满,只是询问道:“那十二团的弟兄郑处……” “他的已经给他了,这里是你这伙的赏钱,另外阵没的将士,刺史也让后方各城抚恤钱米了,你不用担心。” 张淮深解释着,同时起身道:“我倒是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不过你现在这模样,即便问了也没用,暂且休息着吧。” 说话间,他走到了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刘继隆:“等你伤愈,我再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话音落下,他便朝外走去。 不过在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却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刘继隆。 “历来先登者十不存一,死伤兄弟是难免的。” “你初领兵卒,能留下四个弟兄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安抚着刘继隆,说着说着,脸上也露出追忆。 “我初次率兵上阵时,也折了许多弟兄,现在虽说当了校尉,可最初那几人的面孔却依旧在心底记着,难以忘怀。” “只是世道艰难,你我之辈没有太多悼念过去的时间,早些平定这乱世,比独自悼念过去更重要。” 张淮深说完这话,便转身走出了门口。 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刘继隆沉默片刻,心里也不知道作何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便是相处几日的猫猫狗狗去世都会难受,更何况这群与自己同吃同住,一起操练的弟兄呢。 刘继隆躺了下来,尽力不再去想战场上的事情。 说实话,他没想到张议潮叔侄二人真能兑现了诺言。 哪怕他知道历史上这对叔侄是个什么样子,可历史上关于他们的描写太少,对于归义军的内容更是少之又少。 他本以为自己能擢升个队正、旅帅便到了头,却不想自己竟真成了一团之首的校尉。 “呵呵……” 刘继隆脸上露出难以描述的苦涩,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带好一个团,而张淮深所说的事后详谈,也让他心里充满了不安。 驱散这些烦恼,刘继隆将目光投向了角落的木箱子。 六百贯钱,若是用来买米,在这米价不便宜的河西之地,仅能买米二三百石。 这点米若是用来养兵,也不过仅仅能供应二百兵卒不到两个月的吃食罢了。 说实在的,刘继隆伤愈之后肯定会缺钱,因为军里发的物资根本不够训练他想要的军队。 他没有来钱的路子,这六百多贯是他为数不多的钱财。 他大可以把钱留下,留到他伤愈后练兵所用,但刘继隆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比起他们这群活着的人,阵亡的赵迁他们及他们的家人,或许更需要这笔钱。 哪怕张淮深已经保证了阵亡将士的抚恤,但那是军中给的,而非自己给的。 自己将他们从酒泉带出来,结果未能保全他们性命。 自己要是什么都不做,日后怎么有脸见他们的家人呢…… 深吸一口气,刘继隆抬头对门外那照顾自己的少年人招呼起来。 “曹茂,帮我叫马成过来!” 第28章 福祸未知 第29章 坚定本心(月底最后一天求月票!) 第30章 开拔在即(月底最后一天求月票!) 第31章 胡人无畏 “检查水囊、军粮,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二遍!” “磨磨唧唧的,菩萨蛮穿衣服都比你们快!” “甲胄和长兵、口粮可以放在车上,但短兵都给我别在身上,谁敢放在马车上,自己领一马鞭!” “路上不准喧闹,若有……” 太阳初升,张掖东门外的空地上便已经喧闹了起来。 经过补充,十三团再度以满编的状态面对辽阔的河西走廊。 二百披甲兵卒,其中编制为步卒八十人,马军、驻队各五十人,奇兵(骑兵)二十人。 此外,还有二十辆挽马车与五十名民夫,合计二百五十人。 由于物资不足,因此并不能完美的复刻唐军编制,诸如跳荡、战锋等队,全因物资和马匹不足而没有组建。 不过刘继隆这只是一个团,倒也没有必要将所有编制凑齐。 站在草地上,刘继隆目光扫视着十三团的军民,随后收敛目光,转身作揖。 “刺史,十三团随时可以出发。” 在他身前,张议潮所率的大批武官队伍正在检阅十三团的出发准备。 虽说因为补充近百新卒而精锐不再,但有足够的老兵带领,相信用不了多久,十三团就会恢复曾经的战力。 “东进路上,若是遇到嗢末与回纥寻衅,暂时忍下,拿下山丹为重。” 张淮深交代着刘继隆,而他也颔首回应。 相比前者,张议潮显然有许多话想交代,但考虑到自己身后的李恩等人,他欲言又止后才道: “早年我布下的间客曾传下消息,那山丹城守将不过是吐蕃的贵族子弟,从未带兵打过仗,想来山丹兵马早不如当年。” “此次进军,若事情有变,可伺机而动,如若不能,便安心在城外扎营,等我率大军抵达。” 长舒一口气,张议潮将目光重新投向十三团的军民: “既然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每日行军四十里即可。” 交代结束,张议潮转身便朝东门走去,其余武官也纷纷跟随他的身影离去。 张淮深留到了最后,眼神鼓励一番后,也跟着离去了。 望着他们离开,刘继隆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这群“大人物”面前,他这个小小校尉只觉得压抑。 这样压抑的场景,并不是他喜欢的场景。 他更喜欢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他人的下属。 只是局势如此,他即便再不喜欢,却也只能在面对这群人时低眉顺眼。 深吸一口气,刘继隆转过身去,目光似乎越过了辽阔的河西走廊,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改变。” 不知不觉中,刘继隆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校尉,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身穿甲胄的酒居延带着张昶一行人走来,作揖禀告。 闻言,刘继隆看向十三团的将士们,只见五十名马军已然穿好甲胄,牵着马匹站在队伍一侧,随时准备翻身上马。 除了这五十名马军,其余的二百军民都只是穿着衣物,没有穿戴甲胄。 大军行军的好处就在于这点,只要有塘骑在外围巡视,中间行军的队伍就可以轻装简行,不用穿着沉甸甸的甲胄赶路。 “出发吧!” 刘继隆说罢,抬头与酒居延他们走向了队伍。 身为校尉,刘继隆自然是有骑马权力的。 除了他以外,其它诸如旅帅、队正,也都有骑马的权力,只是不能疾驰。 至于更下一级的伙长、兵卒,那就只能轻装徒步了。 奇兵虽说是留守骑兵,但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不能骑马赶路的。 反倒是他们的马会被刘继隆他们轮流乘骑,以此保持马力充足,可以随时应对突发战事。 不管怎么说,二百人的队伍,光军马就有七十匹,不可谓不奢侈。 这也就是在河西,换做其它地方作战,肯定缴获不了那么多军马。 河陇、高原地区的吐蕃虽然内战不断,但河西吐蕃的马匹还算充足,各城马厩基本都是满的。 “等拿下了山丹,必然要与张司马要些军马,在焉支山布置营垒,驻防凉州吐蕃。” 翻身上马,刘继隆与酒居延、张昶、马成他们交谈着,同时抖动马缰,向东进发。 队伍缓缓行动,速度并不算快,也就与一个普通人正常散步差不多。 前世的刘继隆来过张掖,不过走的是高速,看到的是黄绿交接的大地。 然而这一世再走张掖,路上所见皆是青草成片,小溪河流随处可见。 感叹这个时代环境之余,刘继隆也不免惋惜于往后近千年对环境的破坏。 虽说全球降温是大势,但滥牧导致土地荒漠化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哔哔……” 大军走出不过十余里,便听见前方木哨声作响。 不多时,大军前方的塘骑伙开始陆续派出一名塘骑返回报信,将消息汇报给了队伍前方的陈靖崇。 陈靖崇得到情报,立即放慢马速,等待刘继隆他们上前后作揖。 “校尉,前方出现了回纥人的部众,规模不下千人。” “千人……” 刘继隆沉吟,同时看向酒居延:“我们出发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应该走了十二三里路了。” 酒居延回禀消息,刘继隆闻言自嘲道: “这地方距离张掖城不过十二三里,居然生活着上千回纥人。” “这么说来,其它方向是不是也有那么多的回纥人?” “看样子,这甘州地界的回纥人还挺多的……” 他这话说的明显,酒居延也点头道:“这些回纥人,平日里自己不敢与吐蕃作战,倒是我们拿下张掖后,如蝗虫般将城外的草场给占据了个遍。” “看样子他们所说的控弦十万还真不是虚言,至少男女老弱不下十万。”陈靖崇也沉声说着。 张昶与马成在二人左右,不过他们都没有打岔,只是看着刘继隆,等待他发话。 “罢了,让奇兵穿着全甲上马,步卒备好弓弩,与驻队穿着胸甲行军,外围马军小心行事。” 唐军的步卒基本人手一把弓弩,所以不用专门指定弓弩手,可沙州不行。 沙州的虽然连战连捷,可缴获的弓弩还不足以装备全军,必须划出一部分弓弩手。 不过沙州的弓弩手也并非是单纯的弓弩手,一旦遇到战事,他们便会转变为战锋。 正如兵书中说一样:【其弓弩手先络膊,将刀棒自随,即与战锋队齐入奋击。】 当然,这本兵书的具体内容,刘继隆是无法亲自翻阅了,这种书籍都是豪强的底蕴,不是他一个平民出身的人能轻易找到的。 刘继隆能了解这句话,还是此前在瓜州从军训练时,从张淮深口中听到的。 “窸窸窣窣……” 在刘继隆渴望兵法的时候,十三团的将士们却已经开始行动,奇兵着全甲,其余着胸甲。 正常着全甲便是六十多斤,但由于奇兵有军马可乘骑,倒也能节省不少体力。 至于弓弩手及驻兵只能步行,所以穿着十余斤的胸甲就足够,若是塘骑传来消息,再让民夫帮助他们穿其余部位的甲胄也来得及。 “奇兵着全甲,上马行军!” “步卒穿戴胸甲,手持长短兵,长弓上弦!” 随着刘继隆吩咐下去,酒居延几人分别骑马在大军来回穿梭,传达军令。 二百多人的队伍不算长,很快便将军令传达到所有人的耳内。 伴随着军令传达,军中的民夫都开始帮助奇兵穿戴甲胄,而只需要简单穿戴胸甲的弓弩驻兵则是可以独立完成。 不过长弓上弦这种有难度的事情,还是得两两一组的将其完成。 花费一刻钟的时间,一百五十名兵卒才穿戴好了甲胄。 眼看他们穿戴好,刘继隆这才下达了前进的军令。 外围的五十名塘骑见状,也在距离大军一里外的地方开始了缓慢进军。 烈日下,十三团在刘继隆的率领下,走出了张掖城所能庇护范围…… 第32章 汉人势衰 第33章 男儿重危行 第34章 兵至山丹 第35章 遂定山丹 第36章 河陇局势 第37章 再获封赏 第38章 别将刘氏 第39章 兼任主薄 “末将以为索果毅所言甚是,山丹民生虽说急需恢复,但山丹首要是军城,而后才是民城。” “三山的防务要做好,尤其是东边的焉支山方向必须放在首位。” “其次,我山丹虽然有上千将士,可随着番民迁徙,便只有二千二百余口百姓,养军将会成为一件棘手的事情。” “我虽不知刺史日后将给予我山丹钱粮多少,但山丹理应做到自给自足,减小对张掖和刺史府的依赖。” 衙门正厅内,随着刘继隆用唐音说出这些放在沙州内部有些文绉绉的话,众人心里皆是一震。 本来刘继隆能把唐音说好,还能写一手楷书就很了不起了,如今瞧他谈吐,哪里像是一个别将,分明更像一位长史。 索勋上下打量着刘继隆,张淮溶也重新审视起了刘继隆。 对此,刘继隆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道: “山丹虽以丘陵居多,但境内平原适合开垦耕种之地绝不下百万。” “末将这些日子巡视山丹城外,发现城外耕地不过二万余亩,且土壑起伏不平,急需修整。” “昔年番贼治河西时,因畏惧我汉人而禁止我汉人使用铁器,故此山丹汉民所用农具多以木、石为主。” “末将以为,农为根本,理应发放铁质农具给百姓。” “若是挽马及耕牛足够多,也当按照此前刺史之令,将牲畜发给百姓使用,并召集百姓重新挖掘土壑,引水入田。” 刘继隆将农业上的问题交代好,然后又马不停蹄地继续道: “此外,山丹城依靠丹水才得以水草丰茂,可河西之地的水文,多依靠祁连山所融化之雪水为主。” “可派知晓水官寻找适合修建堰堤之地,以免防止干旱与洪灾。” “另外……” 刘继隆滔滔不绝的将自己对山丹的建设意见提出。 之所以他不藏拙,第一是为了报答张议潮对自己的提携之恩,第二是因为他升官太快,如果不展现点能力,恐怕会被人觉得是虚有其表之人。 当然,第二点是他想多了,就凭他在张掖之战的表现,便不会有人觉得他虚有其表。 “继续说下去!” 张淮溶身子前倾,神态已经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转变为聚精会神。 不止是他,就连索勋和其余五名校尉也是如此。 他们倒是没想到,往日里自称“只懂几个字”的刘继隆也能说出这一番长篇大论,关键还说的头头是道。 一时间,张淮溶和索勋及五位沙州豪强子弟出身的校尉们,都不由得怀疑自己过去所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家中祖辈曾在河西司户中担任直白,曾记得昔年安贼作乱前,甘州就曾上报六司,言甘州石炭(煤)、铁矿皆不缺乏,只是未曾来得及开采,便因为安贼作乱而放弃。” 刘继隆再度扯起家中大旗,反正瓜州老刘家死的也没有几个人了,剩下一些女眷也不可能戳破他的谎言。 况且山丹这个地方确实有煤矿和铁矿,前世他路过山丹时,就见到了不少矿场。 只是前世和今世的地形地貌差距太大,让他去找肯定找不到,但拜托有这份才能的人去找,肯定能找到。 “山丹确实有石炭和铁矿,这倒无需派人寻找,此前番贼便强征数百男丁开采,不过那石炭开采常有人中毒而毙,加之山丹不缺木柴,便将其封存了。” 张淮溶的话令刘继隆意想不到,同时针对他的话,刘继隆也解释道: “这石炭坑中有毒气,但毒气浮矿坑顶部,因此只要令人制作陶管连接,插入坑中,令人用一些小物件抽取毒气,便不会有人中毒毙命。” 虽说大部分知识还给了学校,但瓦斯比空气轻这件事,刘继隆倒是没有忘记。 至于他口中的小物件,那便是手摇的鼓风机了。 “若是如此就能解决,那倒是不错,不过山丹不缺木头,这煤炭即便不开采也影响不大。” 张淮溶坦然说着,刘继隆闻言倒是忘记这一出了。 隋唐时期,汉人虽然已经用煤炭来煮饭、打造兵器,但大部分不缺木头的地方,还是以木头作为燃料。 一直到北宋因为河东、河南、关中等地因为成片树林消失,煤炭才渐渐成为主要燃料。 如果没有燃料的需求,那确实没有必要刻意的开采煤炭,除非刘继隆会焦炭技术,能大幅度提升沙州的冶金产量。 可问题在于,刘继隆如果会焦炭技术,那他早就在张议潮收复瓜州的时候,献上焦炭技术了。 这么一来,开采煤矿就显得无关轻重了,毕竟山丹不缺森林资源,至于环境保护什么的,那是吃饱饭才能考虑的事情。 简单思考后,刘继隆这才道:“若是如此,那只需专心开采铁矿便可。” “嗯……”张淮深颔首,随后看向索勋:“索果毅意下如何?” “末将觉得,刘别将所说,皆可采纳。”索勋倒是偏向了刘继隆这边。 他也看出来了,刘继隆在治理民生这块还是挺有一手的。 日后自己在山丹,少不得要与他打些交道,若是他后续能协助张淮溶将山丹治理井井有条,那自己在祁连城也能快活些。 “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定下吧,这衙门被吐蕃占据多年,有些过于简陋。” “明日我与刺史说说,将这县衙重新恢复一下,同时征辟些有识之士充入城内。” “虽说山丹改县为军城,没了县令与县丞,但其余官职还是得有的。” 张淮溶交代着,同时起身道:“今日之事便商议到此,刘别将暂代主薄,回去后将今日衙门内所谈记录,拟个章程,明日由我交给刺史。” “遵命……” 刘继隆等人先后起身作揖,张淮溶也转身朝内堂走去。 瞧着他离去,索勋与刘继隆他们也朝外走去。 刘继隆的表现过于惹眼,除了索勋急匆匆离去外,其余五名豪强子弟都与他交谈起来。 众人一阵恭维,最后还是刘继隆以书写章程为由,先一步离去了。 瞧着他背影,其中一名校尉不由感叹:“这刘别将自今日起,恐怕是要一飞冲天了。” “一个平民子弟罢了,哪里敌得过我等底蕴。” “哼,这山丹情况复杂,担任主薄做好了无功,做不好反倒有过,这些差事也就他愿意领。” “不知者无畏,他愿意干就让他干吧,干不好受罚的又不是我等。” “诶……此等话还是少说为妙……” 几人交谈间向军营走去,而刘继隆也返回了家中。 抵达院门的第一时间,他便派门口的两名兵卒去传张昶他们过来,同时让他们去府库领些纸笔。 关于怎么治理山丹,他还有更多的想法与建议…… 第40章 吾日三省 第41章 布衣之苦 “这是他写的?” “应该是,从这字就能看出来。” 翌日清晨,刘继隆便亲自将治理山丹的章程带来了衙门,由兵卒转交给了张淮溶。 他将这章程题名为《治山丹章》,而得到这文章的张淮溶也将其带给了张议潮。 此时的衙门内堂中,一身常服的张议潮坐在主位,张淮溶坐在一旁。 张议潮看着眼前的《治山丹章》,虽然满意其中内容,但眉头却始终微皱。 无他,全因刘继隆的字有些不太好看,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 若是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字只要能看懂就行,但对于官员来说,写字和文章还是有些讲究的。 刘继隆所写文章的字体大小不一,看起来很费劲。 “内容不错,就是这字得多练练,你从府库中拨二刀麻纸给他,让他好好练练字。” “若是等张掖那边调人过来,那群吏员少说得笑话他这字几日。” 张议潮有些嫌弃的说着,同时将手中的《治山丹章》放下。 “淮深倒是给你寻了个好帮手,你令他兼任主薄也无可厚非,有他在,你这边我就放心了。” 闻言,张淮溶也轻笑道:“希望淮深知道后,莫要与我争。” “呵呵,他那边人多,张掖城内的豪强虽然被我们收服,但他们也要争取利益。” 张议潮解释着:“山丹这边,过些日子便会安排些人过来任职。” “他们过来后,你得把握住他们与沙州来人的平衡,切不可自乱阵脚。” “叔父放心!”张淮溶严肃点头,见状张议潮也将目光放到了《治山丹章》上,不过这次他没有继续说什么。 倒是不等叔侄二人继续讨论其它话题,内堂外的院子却走来了一名兵卒。 “司马,刘别将想支取今年上半年的俸禄,您看……” 兵卒在内堂前作揖开口,闻言的张淮溶略皱眉头。 沙州虽然处处标榜大唐的官制,可由于物资紧张,因此施行的是年俸制,也就是一年发一次。 正常来说,除了战死将士,其余都是等到入冬前发放。 刘继隆现在来支取俸禄,还碰上了张议潮在的时候,这不免让张淮溶有些不舒服。 “支给他吧。” 张淮溶还没发话,张议潮便主动开口,并对张淮溶教育道: “凡事不能以自己标榜他人,这刘继隆家中的情况我查询过,虽说其祖辈随军逃难至瓜州,传至如今却也不过三脉。” “刘继隆幼年丧父,参军前又丧母,全靠充当牧奴才得以养活自己,家中积贫多年。” “虽说他屡次获得赏赐,但他出手大方,常自掏钱财请食将士,估计那些钱粮早就被他挥霍了。” “他来支取钱粮,给他便是,还能让他对你生出感激,何乐而不为?” 张议潮为刘继隆解释着,同时也不禁在心底对张淮溶摇了摇头。 张淮溶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豪强子弟的习性。 他们这些豪强子弟,虽说也曾因为月例花光而窘迫于钱财,但起码的衣食住行却不用担心,哪里能知晓底层将士们的难处。 今日若是自己不在,这小子即便给了刘继隆俸禄,怕是也会生出间隙,还得自己好好开导才行。 “叔父教育的是,侄儿这就让人支取钱粮给他。” 经过张议潮点拨,张淮溶也是反应了过来,同时主动建议道: “如今山丹新立,许多将士远离家乡,不如趁此机会,将去岁十月至今岁六月的俸禄一并发放。” “届时将士们若要寄钱粮回家,也好由大军押运返回,免得遭胡虏劫掠。” 张淮溶倒是能举一反三,这让张议潮稍微放心了不少,颔首道:“如此最好,不过还是得改进改进。” “押送钱粮徒增耗费,你且下令告诉山丹折冲府的将士们,就说提前发放这九个月的俸禄,若是有人要寄钱财回家,便在领取军饷时交代清楚,依理减除。” “你让直白们将这些将士的需求记录成册,我便带着册子返回沙州,让沿途的府库发放钱粮给他们的家人,省去押运的麻烦。” “是!”张淮溶连忙称是,随后便让兵卒去告诉刘继隆,让他召集随军直白们到衙门摆案集合,同时向山丹军营传去发九个月俸禄的消息。 由于刘继隆就在正堂等着,所以当传信的兵卒走出来,坐在椅子上的他下意识便起身等着兵卒开口。 “刘别将,传张司马军令,请您召集随军直白,于衙门前摆案集合,告诉山丹折冲府的五个团弟兄们来衙门提前领九个月的俸禄。” “此外,若是有兄弟要寄钱财回家,便直接从这次发俸中减去,由刺史令各州县发放。” 兵卒毕恭毕敬的作揖,同时递出了张淮溶交给他的鱼符。 刘继隆双手接过鱼符,仔细打量后便作揖应下:“刘继隆领命。” 说罢,他直起身子,拿着鱼符看向正堂内办事的两名随军直白。 “召集随军所有直白来衙门摆案,同时去军营调旅帅酒居延所部来衙门维持秩序。” “待酒居延到此地,再另行通知军中弟兄前来领饷。” 直白们闻言起身作揖,刘继隆也将自己怀中的鱼符递给其中一名直白。 很快,二人作揖离去,不多时便唤来了三十余名直白。 刘继隆招呼他们在衙门外摆案,按照一人记录,一人分发军饷,一人计算的方式进行编队,各自在桌案后就坐。 随着衙门前的街上布置好,窸窸窣窣的甲片声便跟着传来。 酒居延率领十三团第一旅的上百名着甲弟兄到来,刘继隆指挥他们去府仓搬来钱粮。 虽说吐蕃禁止汉人铸钱,甚至禁止用新钱,但吐蕃对大唐的商品却十分依赖,因此府库中还是有足够多铜钱的。 当一切准备好,刘继隆一边让人去军营通知山丹五团的将士来领俸禄,一边拿起文册好好查阅起来。 不过一刻钟,长街尽头便浩浩荡荡走来了满脸激动的将士们。 刘继隆也合上文册,目光看向酒居延。 酒居延心领神会,立马让人维持起了秩序,而刘继隆则是站在直白们身后,看着他们发出军饷。 第42章 治山丹章 第43章 事务繁杂 “唳——” 七月初九,伴随着张议潮规定的时间到来,数千吐蕃军民出现在了山丹城外的官道上。 他们拖家带口,身后的挽马车上装满了锅碗瓢盆与粮食、钱财。 在他们的两侧,身着简易胸甲的沙州将士目光锐利扫视他们,但凡有人做出不善的举动,便会遭到镇压。 此前随张议潮由张掖而来的民夫,如今都穿上了简单的胸甲,拿着长枪便充作行军路上的临时“驻兵”,负责保护辎重。 “叔父,今日一别,再见恐怕就是收复凉州之时了。” 站在队伍前方,张淮溶百感交集,他的目光望着眼前年过五旬的自家叔父,不知道说些什么。 对此,身穿戎装的张议潮拍拍他手臂:“守好山丹,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见的。” 话音落下,张议潮没有继续耽搁,而是转身走了几步,从兵卒手中接过缰绳,熟练的翻身上马。 他调转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索忠顗、李恩等人后,便抖动马缰向前离去。 “呜呜……” 号角声响起,自年后出发的东征大军终于结束了此次东征,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只是相比较出发前,东征队伍中的许多人却已经无法活着返回家乡了。 望着他们离去,此时的刘继隆想起了赵迁、焦大他们,尽管相处时间不长,可他们的面孔却还在他记忆中清晰可见。 “走吧!” 张淮溶转身离去,对刘继隆交代了一声。 刘继隆颔首跟随,二人先后从兵卒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后便沿着官道走向山丹西门。 官道两侧是高高的粟米作物,时不时还能见到大豆和其它作物。 “山丹耕地二万四千余亩,这粟米便占了七成,剩余皆是豆、麻等制油、制衣服的作物。” “丈田之后,你按照品阶、官职将耕地分给将士们作永业田与职分田,剩余发给城中百姓耕种。” 张淮溶交代着刘继隆,而他对治理山丹,还是按照曾经的治理方式。 对此,刘继隆直接提出建议:“司马,末将以为不妥。” “嗯?”张淮溶侧目看向他,希望他说出个一二来。 面对他的疑惑,刘继隆也解释道:“山丹毕竟是军城,而且还是我军东出门户,因此储粮是我军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军将士多以瓜、沙、肃三州将士为主,若是分山丹的田地给他们,他们将家人接到山丹来,那只会加重山丹的负担。” “因此末将以为,将士们的永业田和职田,应该按照家乡有家者分家乡耕地,无者分山丹耕地。” 他话音落下,张淮溶却皱眉道:“可不分山丹的耕地,不把将士们的家人接过来,那日后大军东进,便是招募民夫都成问题。” “只要粮食足够,民夫可以从其它地方调!”刘继隆与张淮溶争辩着。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知道,以沙州目前的实力,几年内都不会发动东征,除非山丹能提前储备足够多的粮食。 “看来你对你的屯垦之法很有自信。” 张淮溶面对刘继隆,不由想到了刘继隆献上的《治山丹章》。 他不是个刚愎的人,所以他给出了承诺:“明年入冬前,倘若你能让山丹的赋税增长二成,那我记你大功。” “倘若不能,甚至有所倒退,那你所建议的一切,我便只有推倒重来了。” “请司马放心!”刘继隆作揖回应,同时跟着张淮溶进入了山丹城内。 此时山丹内的百姓都在城外耕作,而刘继隆还需要为百姓分田的事宜忙碌。 在分田前,山丹的耕地需要重新丈量,为此,刘继隆返回城内后就忙碌了起来。 他让人用府库中存储的麻布制成布尺,自己带着三十余名直白用木尺为布尺记录距离。 同时,挖掘水渠、修理河道、管理牧群等诸多事宜,还需要他亲力亲为。 索勋率几十名马军去北边打探祁连城情况,练兵的事情则是交给了张淮溶。 吐蕃经营河西这些年,基本没有开拓什么新的水利设施,所以刘继隆经常要带人前往城外,看看哪些地方可以修筑堤坝,哪些地方的河道需要修理、加固。 从七月初九忙碌到十五日,随着布尺制作完成,刘继隆这才请张淮溶领兵,率领直白们开始丈量山丹城耕地。 与此同时,他也带着百姓们开始拓宽耕地的土壑,将土壑挖深,在山丹向南五里外选择了一处地方修筑堰堤。 一些流向四方的小溪也被刘继隆规整到了丹水中,一些小河则是因为工程量太大而放弃了。 忙忙碌碌到二十日,离开山丹城十二天的索勋也带人返回了山丹。 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返回,好在没什么人受伤,就是马匹掉了不少膘,需要好好喂养一段时间。 “咕噜……哈!” 大口喝下一口水后,返回山丹的索勋才将目光投向了刘继隆和张淮溶。 山丹的变化他看在眼里,虽然只是初见变化,但他可以想到日后山丹的改变。 “那祁连城距离此地一百二十里,四面城墙都是缺口,城内屋舍都被番贼捣毁了。” “想要修葺城池,最少需要调派五百人,才能在入冬前修葺好两面城墙,其它两面城墙和屋舍,恐怕需要等明年开春后,再耗费四个月的时间。” 索勋坐回了位置上,目光看着张淮溶。 此时张淮溶略微皱眉,因为调派那么多男丁,显然会拖慢山丹这边的进度,所以他还是拒绝了索勋的建议。 “城外的堰堤、土壑倒是可以等等,可秋收在即,调五百人给你,这恐怕不行。” “不如等到秋收结束,届时我多调兵马给你,如何?” “那不行!”索勋皱眉道:“番贼最喜在开春和秋后劫掠,我若是按照司马之言行动,那万一番贼入寇,罪名由谁承担?” 索勋可不管春耕的事情,他只知道修筑祁连城是山丹的头等大事。 万一山丹被祁连城方向的番贼入寇,那他可就要为张淮溶背锅了。 “你……” 张淮溶见状想说什么,却见刘继隆突然起身: “祁连城确实重要,反正耕地还在丈量,不如先停下堰堤和土壑的事情,调三个团与五百民夫,随索果毅前往祁连城。” 此言一出,索勋与张淮溶纷纷看向刘继隆,面露错愕。 索勋是不相信刘继隆选择帮自己,张淮溶则是不相信刘继隆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 只是出于对刘继隆的信任,张淮溶还是艰难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队伍三日后出发,不得有误……” “好!”索勋闻言起身作揖,随后向外走去。 这些日子他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回来三天,自然要好好休息。 瞧着他离去,张淮溶这才脸色难看地看向刘继隆。 “刘别将,这件事你恐怕得给我个解释……” 第44章 班底何来 第45章 以战养战 第46章 图谋未来 第47章 回纥南下 第48章 两军对峙 “唏律律……” “哞……” 草原上,苍穹如盖,风卷大地,牧草抖动得仿若绿色大海。 在这人腰高的草原上,身穿皮袄的数千回纥牧民手持短弓箭矢,只等前方一声令下便要发作。 在他们前方,装备精良的数百回纥骑兵横刀立马,威慑四方。 灰棕色的甲胄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铁盔上的羽毛随着主人的行动而微微颤动。 他们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芒,为首之人不过十五六岁,却高抬着下巴,目空一切。 在他们的对面,百余名沙州塘骑齐聚一处,如同原上猛虎般,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双方明亮的扎甲,映照着太阳的光芒,诉说着他们的精锐。 远处,回纥人驱赶而来牧群如同绿色草原上的朵朵白云,数万牛羊马匹正在悠闲地啃食着草根。 望着己方草场被回纥人的牧群肆意啃食,沙州将士们的怒火与敌意如同即将喷薄而出的熔浆,只待一丝冲动,便能引发毁灭性的后果。 在这紧张的对峙中,几个月前还性格跳脱的张昶,此刻却如同一座孤峰,稳稳地站在阵前。 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愤怒,可他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相反,正因为他矗立阵前,时刻保持冷静,所以沙州将士们才能忍住拔刀的冲动。 他们在等,在等待张昶的军令,而张昶也在等,他在等自己的主心骨,那个几次拯救他于水火的男人。 “簌簌……” 草原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合着一丝即将爆发的火药味。 两军之间,随着对峙时间越来越久,此地的气氛已经凝重到可以让空气凝固。 正在此刻,南方尘土飞扬,数百名身穿明晃晃扎甲的甲士策马而来。 “驾!驾!” 风吹旌旗,铁骑狂奔。 伴随着数十面三辰旗与数百名甲士出现,原本态度还有些轻视的回纥一方,立马就骚乱了起来。 “张昶!” “将军!” 刘继隆身披扎甲,带领不少于二百甲士策马而来。 此时率领第三团的是张淮溶的族弟张淮涧,不过他领兵能力一般,大部分时候都是由酒居延、陈靖崇辅佐他。 至于张昶、马成、耿明、李骥等人则是被刘继隆整编到了第四、第五团内。 看着刘继隆率领二百甲兵出现,张昶连忙策马过来,用马鞭指着远处的回纥人。 “那是甘州回纥大汗的孙子药罗葛黠利,他们让我们退出草场!” “不仅是这样,他还让人去龙首山北边去叫来更多的回纥人!” “将军,您说我们动不动手!” 此刻的张昶仿佛是见到了家长的孩子,不停向刘继隆告状。 刘继隆闻言皱眉看向远处的回纥大纛,大纛之下,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走!” 刘继隆抖动马缰,汇合之后带着三百名甲士向着药罗葛黠利靠近。 尽管这其中只有一百五十名骑兵,剩余都是披甲步兵,而对面的回纥人最少有三四千人,但他丝毫不惧。 在河西生活十七年的他很清楚,不管是回纥人还是龙家人,亦或者他没有见过面的嗢末人。 这群人本质都是欺软怕硬之徒,自己一旦示弱,他们就会得寸进尺。 “都督,要不然我们先后撤吧。” 黠利身旁的一名将军向其提出建议,但十五六岁的黠利却抬手打断了他。 “一群汉人奴婢,不过侥幸击败了吐蕃人,真以为河西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可汗既然派我来,我就一定要把这件事情给弄好。” “龙首山以南的草场,不止他们汉人有一份,我们回鹘人也有一份!” 黠利将自己称呼为回鹘,而非回纥。 在他与将军商量的同时,刘继隆已经率领三百甲兵靠近了他们,双方距离不过百余步。 这种时候,刘继隆缓缓抬起左臂,三百甲兵驻马不前。 在黠利惊诧的目光中,刘继隆率领张昶、马成、耿明、李骥四人策马上前,留张淮涧、酒居延、陈靖崇三人统兵。 “都督,要上前吗?” 回鹘将军看出了刘继隆的意思,看样子是双方主将会面。 他本想示意黠利上前,却不想黠利皱眉道:“我们人多,理应是他们来见我们。” “这……”将军错愕,主将会面可不是比哪边人多。 黠利如果不上去,那己方的将士们只会觉得是主将怯懦不敢上前,士气大跌。 “回纥的主将,难不成你还畏惧我们这四个人吗!” 在黠利不愿上前的同时,刘继隆已经率领张昶他们四人来到了距回鹘大军不足四十步的位置。 这个位置,如果黠利下令放箭,他们五人都会被射成刺猬。 哪怕有甲胄防护不会毙命,但紧接着的骑兵冲锋就能将他们践踏进泥土里。 “唐将,我们都督的军令不会传达第二遍!” 硬着头皮,回鹘将领策马上前三十步,与刘继隆隔着十步叫嚷。 “今天起,我们回鹘人的牧民,可以在龙首山以南随便放牧,甘州的草原,也有我们回鹘人的一部份!” “回鹘?”刘继隆皱眉,他自小只听说过回纥,从未听过什么回鹘。 面对他的质疑,黠利策马上前,趾高气扬道:“你们的大唐皇帝已经为我们改名为回鹘。”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大唐的子民!” “放你娘的屁!”张昶一点就炸。 他们收复了河西走廊,为的就是重回大唐。 现在有人说他们不是大唐子民,张昶气得拔出腰间长刀。 “你想干嘛!”回鹘将领拔刀与张昶对峙,黠利也是脸色一黑。 不止是他们,回鹘与山丹将士都拔出了兵器,双方剑拔弩张。 这种时候,刘继隆抬手将张昶的刀按下,同时催马上前。 “你要干什么!” 一开始回鹘将领不以为意,可随着刘继隆缓缓走近,他只觉得压力骤增。 刘继隆身材高大,所乘骑的马匹也是山丹城内最高大强健的马匹。 同在马背上,刘继隆整个人高出他们一尺还多,一个人的体型几乎能遮盖他们两个人。 “我孤身一人前来,需要那么畏惧吗?” 刘继隆笑声爽朗,提高了己方的士气,打压下了回鹘的士气。 不等将领开口,刘继隆又道:“不管是回纥还是回鹘,总之龙首山以南是我汉人的草场。” “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带着他们撤回龙首山以北,我们井水不碰河水……” 他话音未落,脸色阴沉的黠利便突然抬手。 呼吸间,三百多名身披扎甲的回鹘骑兵张弓搭箭,瞄准了刘继隆与张昶他们五人。 “我说了,龙首山以南……” “嘭!!” 不待黠利说什么,几乎在眨眼间,刘继隆拔出马鞍上钝器,一锤将黠利胯下马匹砸翻在地。 战马临死前的哀鸣听得人毛骨悚然,一旁的回鹘将领汗毛耸立,下意识看向黠利。 黠利只觉得天旋地转,等他下意识翻身蹲起来的时候,刘继隆手中的锤子已经指在了他的面前。 他与刘继隆目光相对,只觉得刘继隆眼神冷冽,似乎下一秒就要锤杀自己。 “我说了,退回龙首山以北!” 第49章 虽千万人 “一锤就将马砸死了?” “这汉子还是人吗……” 草原之上,目睹刘继隆在瞬息间将军马砸死的回鹘人议论纷纷,每个人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三百回鹘甲兵口干舌燥,握弓的手心汗水直冒。 阵前,回鹘将领将手搭在了刀柄上,可他却没有信心能救下黠利。 他与黠利的目光看向地上的那匹军马,只见它躺在地上,头部血肉模糊,时不时肢体抽搐,喘息粗重。 黠利收回目光,望着那沾满血肉的铁锤,这才发觉这铁锤竟有自己的拳头大小,要知道寻常钝兵锤子也不过孩童拳头大小罢了。 这锤子,恐怕有十几斤沉重…… “将军不是说好好谈吗,怎么动手了……” “一锤子将马砸死,这力气。” “不是说不能动手吗……” 不止是回鹘人口干舌燥,就连山丹的将士们也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知道昨日刘继隆才说了不能轻易动手,可现在他上前都没和对方说三句话就直接砸死了对方的马,这…… 一时间,便是张昶、酒居延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将手搭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手。 “你这样的武艺,留在唐军中太可惜了,来我帐下,我举荐你做都督!” 尽管被刘继隆手中锤子指着,可黠利在慌乱后便冷静了下来。 他望向刘继隆的目光炙热,生怕刘继隆觉得价码不够: “如果你觉得都督的位置太小,那你大可放心,我日后可以帮你做上叶护的位置!” “我没有给人当狗的习惯。”刘继隆将其打断。 “我再说一次,带着你的人,退回龙首以北!” 他目光冷冽,好似下一秒就会对黠利动手。 “你们在甘州才多少人?” “我一旦死了,我阿巴(爷爷)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率领十万骑兵南下甘州,到时候……” 黠利没敢继续说,因为刘继隆的锤子往前逼近了一寸。 “十万骑兵?你们还真敢说……” 刘继隆语气中的轻蔑让黠利失神,不待黠利反驳,刘继隆便开口道: “你们如果真的控弦十万,那早就带领族人杀回草原了。” “难不成你以为就这种连甲胄都穿不上的牧民,能对我们形成什么威胁吗?” 他的目光扫过那数千回鹘人,而黠利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 确实,甘州回鹘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强大。 倘若他们真的有十万男丁,哪怕大部分都没有甲胄,他们也早就南下击败甘州吐蕃了,哪里会让沙州军收复甘州。 他们这次南下,也不过是奉了自己阿巴的军令,来看看山丹的唐人是不是外强中干罢了。 倘若真的爆发冲突,自己阿巴也不会愿意看到。 况且,就眼前这个汉人的手段来看,山丹的唐军应该是有依仗…… 思绪间,黠利脸色不定,而刘继隆也在打量着他。 来到山丹的这些日子,他已经从山丹城内被解放的回鹘奴隶口中了解了甘州回鹘的制度。 回鹘人的官制沿袭了草原游牧汗国的传统,又深受大唐的影响。 可汗之下有两“杀”典兵,大臣自叶护以下共二十八等,这些与突厥相同。 可汗之下又置内、外宰相,各部设都督,下有将军、司马,这是模仿唐朝制度。 甘州回鹘有大小十余部,每部设一名都督,节制几百户到几千户不等。 自己面前的这少年郎,恐怕便是一部都督,而这数百甲兵和数千牧户便是他的部众。 虽说自己身后只有三百人,但刘继隆有自信击垮面前的三百回鹘甲兵。 没有这三百回鹘甲兵,剩下的数千牧户便是待宰的羔羊,任由自己拿捏。 这般想着,刘继隆余光瞥到了龙首山的方向,瞳孔不由紧缩。 在数里外,沙尘阵阵,显然是有大队人马在行动。 那个方向,刘继隆不用猜都知道来人是谁。 “张昶!” 刘继隆拔高声音:“派两个弟兄去请张司马前来,比比谁的人更多!” “是!”张昶没有任何迟疑,果断调转马头,将军令传给了酒居延他们。 酒居延派出一伙塘骑往山丹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而这一幕幕都被黠利看在眼里。 黠利还在想着要不要退走,却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骚乱声。 他用余光一瞥,却见后方沙尘滚滚,这让他喜上眉梢。 哪怕刘继隆的破甲锤就在他面前,可他却有了底气:“汉子,看样子你是等不到你的援军了。” “呵……”刘继隆脸上露出嘲弄:“我也可以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如何,要不要赌一赌?” 刘继隆说这话的同时,破甲锤往黠利的脸怼去,吓得黠利闭上了眼睛,心里痛骂自己嘴欠。 好在疼痛感没有传来,刘继隆的破甲锤停留在了他的鼻尖。 只是呼吸间,他整个人都湿透了,仿佛从水中刚刚捞起。 “唏律律——” 远处,一条黑色浪潮席卷而来,带着马匹的嘶鸣与践踏声,好似要用气势压垮沙州将士。 面对那无边无际的队伍,沙州阵中不免有些骚动。 可是这一切的骚动,在看到稳若泰山的刘继隆背影时戛然而止。 从肃州到甘州,刘继隆的事迹不断被传播,不同于张淮深、索勋、张淮溶等人,刘继隆具有极强的特殊性。 张淮深、索勋、张淮溶等人都是豪强子弟出身,他们得到拔擢并不奇怪。 哪怕在吐蕃治理河西的时期,地方豪强也是吐蕃需要拉拢的存在。 正因如此,在吐蕃统治河西的时期,豪强子弟只要谨言慎行,便不会遭到吐蕃人的针对,但平民不一样。 河西的平民,不论民族,都是吐蕃贵族的财产。 他们做过吐蕃人的牧奴、马奴,做着最累的事情,接受最差的待遇,动辄便要遭受吐蕃贵族的鞭打。 这些遭遇,豪强子弟体验不到,只有他们这群平民能体验到。 刘继隆,他和广大的沙州将士一样,他是平民出身,而且以平民身份参军,不到一年就连升十级,从流外的兵卒,成为从七品上的折冲中府别将。 对于沙州将士而言,尤其是与刘继隆共事的山丹将士来说,他就是一个平民子弟的标杆。 张议潮有意拔擢他,也不仅仅是因为刘继隆的才干,还有他的背景和出身。 沙州需要刘继隆这样的人,他的存在,代表着平民子弟也能挤进沙州权力的中心。 在山丹的这些日子,刘继隆自己想清楚了自己的作用。 因此在面对外来强敌的时候,他没有退缩的可能。 他如果退后,那沙州平民子弟的这杆标杆就倒下了。 哪怕他心里同样怕死,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 一旦他表现出些许怯懦,豪强子弟们虽然不会嘲笑刘继隆,但他们会觉得“平民就是平民”。 这种想法不能出现,所以刘继隆也不可能后退。 他的目光比任何人都要坚定、锐利,仿佛能洞穿面前的黠利,穿越那数千名回鹘人,将那黑色浪潮中的回鹘人尽收眼底…… 第50章 偃兵息鼓 “唏律律——” “呜呜呜……” 山丹草原上,当吆喝着怪声的近万回鹘援军加入对峙,挡在他们面前的三百山丹将士仿佛汪洋大海上的一片扁舟,随时都有可能沉没。 回鹘人仿佛占据了整个山丹草原,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人。 唯一让刘继隆庆幸的,便是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身穿皮袄的牧户,而且其中还有老人和女人的面孔,根本无法形成战力,只是看着人多罢了。 他的目光扫视这一眼看不到边的回鹘队伍,手中的破甲锤未曾放下。 那锤子十几斤沉重,可他单臂平举最少一盏茶的时间,这份力气让回鹘将领不敢松懈。 黠利也丝毫不怀疑刘继隆能在自己做出多余动作前,一锤子结束自己的性命。 忽的,回鹘队伍中传来了嘈杂声。 刘继隆余光看去,只见一批身穿棕色扎甲的甲兵骑马缓缓走出,加入到了前排的三百回鹘甲兵中。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回鹘一方的甲兵达到了六七百人的规模,而队伍中也走出了一名身穿更高级甲胄的将领。 他看模样二十出头,身旁跟着十余名甲骑,其中一人举着大纛。 刘继隆打量了一下,发现他与黠利的大纛不一样后,他便知道这是甘州回鹘中的两个部落。 “黠利,这个汉奴就这样把你吓唬住了?!” 那二十出头的回鹘人缓慢催马上前,可随着他靠近刘继隆,他脸上的轻佻也渐渐转变为凝重。 体型可以说谎,但兵器却说不了谎。 十几斤的锤子可不是正常人能用的,况且像刘继隆那样平举半天纹丝不动。 这青年凝重着抬手,示意身后甲骑驻足的同时,自己也没敢上前靠近刘继隆。 “呵呵……庞特勒,怎么不继续上前了?” 尽管被刘继隆的锤子指着,可黠利还是冒着冷汗嘲讽起了那青年。 面对嘲讽,庞特勒并不上当,而是目光扫过刘继隆及其身后。 只是一扫,庞特勒心里就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三百甲兵并不足以威慑他,可架不住这三百甲兵面对近两万人包围还纹丝不动,哪怕这两万人有大半都是女眷和老人。 尽管同样是甲兵,可经历生死的甲兵和训练出来的甲兵却是两种生物。 况且,虽然同样是甲兵,但刘继隆那方的甲兵甲胄明显要比己方甲胄厚实。 倘若这只是甘州唐军的冰山一角,那与甘州唐军为敌,绝不是一件好事。 庞特勒脸色阴晴不定,刘继隆也将目光投向他,用吐蕃话冷冷开口: “龙首山以南是我们的土地,你们现在立马撤回龙首山以北,我还可以既往不咎。” “不然,我会上奏张甘州,让张甘州提兵去与你们可汗好好聊聊!” 吐蕃话是过去近百年的河西通用语言,即便回鹘人南迁甘州不过十年,但许多人都能听懂吐蕃话。 正因如此,面对刘继隆的警告,回鹘甲兵们都露出了愤怒的目光。 可惜他们的愤怒无济于事,更重要的是黠利和庞特勒的想法。 黠利现在一动不敢动,但他依旧没有松口。 庞特勒在衡量,他在衡量与刘继隆爆发冲突值不值当。 他与黠利不同,黠利是带着任务来的,而他只是为了草场而来。 如果他与唐军爆发冲突并死伤惨重,那即便抢占了甘州的草场,也有可能被可汗分给别的部落。 因此他想知道,他能以什么样的代价拿下甘州草原,或者是山丹草原。 刘继隆派出塘骑的举动,刚刚来时他便已经看见。 现在他要等等看,看看山丹能拉出多少兵马。 若是山丹的兵马不足,那他不介意吃下山丹…… 这般想着,庞特勒也不着急,而是饶有兴致的打量刘继隆,目光更是在他手上多次停留。 他想看看,这汉人能举着十几斤的锤子多久。 一盏茶、一刻钟、两刻钟…… 随着时间推移,庞特勒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这汉人的臂力超过了他的想象,他不敢想在战场上遇到这厮,自己要损失多少兵卒才能将他拿下。 同时,他也不免庆幸自己刚才没贸然靠近刘继隆。 “汉人的底蕴果然深厚,总是能冒出这样的勇士……” 庞特勒年纪比黠利大了七岁,因此他年幼时也曾接受过汉学。 那是他阿巴从河套掳掠来的一个汉人直白,教导了他七年的时间。 可惜那老直白死在了路途中,不然自己还能掌握更多的汉学。 “嗡隆隆……” 忽的,远处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庞特勒也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目光紧盯着山丹城的方向。 在他的注视下,一面面三辰旗从南方地面升起,明晃晃的扎甲在阳光照射下,几乎要闪瞎他的眼睛。 二百多马军率先抵达战场,而他们似乎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竟然停留在二里外久久不曾前进。 不过庞特勒并未放松,因为他知道汉人阴谋诡计很多。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又有数百甲兵从山丹城的方向步行而来。 一时间,回鹘甲兵的数量竟然落了下风,这让庞特勒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 张议潮留在山丹的甲兵数量,远超出了部落中人估计的数量。 光是这规模近千的甲兵,别说他要忌惮三分,就连可汗率十三部前来,也需要掂量掂量才能决定是否开战。 “今中国强,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击胡骑数万。” 这句话是昔年天可汗所言,虽不能当成惯例,却也足以说明那位的自信。 张议潮率两千瓜沙将士东征,不到三个月就拿下了甘、肃二州近七千番兵。 这样的战果,也足够说明这支河西唐军的强悍。 庞特勒虽然有自信在与黠利联手的情况下,击退这支山丹唐军,但距离此处百余里外的张掖还有足够多的唐军。 倘若他们交战不利,被张掖唐军追击,那结果可想而知。 开战,得不偿失…… “我愿意撤回龙首山以北!” 不等庞特勒开口,被刘继隆指着近半个时辰的黠利率先坚持不住开了口。 他本就是来试探甘州唐军虚实的,如今仅山丹就拉出了一千甲兵,甘州显然没有部落中想的那么空虚。 想要的情报已经到手,继续僵持下去也不会讨到什么便宜,既然如此,倒不如果断撤退。 “滚吧!” 刘继隆收起了破甲锤,这让黠利终于敢大口呼吸。 他警惕看着刘继隆,后退几步后才眼神示意一名甲骑让马。 翻身上马后,他总算有了安全感,目光看向庞特勒,似乎想看看庞特勒的态度。 却不想庞特勒脸上凝重化作笑容:“呵呵,你这汉子姓甚名谁,可愿意来我帐下,我愿意授你都督之位。” 他用唐音说出了这句话,尽管说出的唐音有股怪味,可刘继隆还是听懂了。 “大唐别将刘继隆。” 刘继隆将锤插回原位,调转马头侧身面对庞特勒与黠利:“如果你们愿意让出可汗之位,那我可以考虑当你们的大汗!” 话音落下,他抖动马缰离去,庞特勒与黠利的脸色却瞬间黑了下来。 望着刘继隆的背影,以及远处那数百名朝此处行军的唐军,黠利不甘心的抖动缰绳离去。 庞特勒则是死死盯着刘继隆的背影,目光阴冷。 “狗汉奴,让你再猖狂几年,看看最后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