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这年清明,人们照例踏着早春的雨露,赶去墓地祭祖。只是时节未到,天甘就一连落了半月,早知立春后便是雨水,却也觉得这甘露来得迅猛,或是几场春雷,几场雨后,便能看见一抹抹绿意也说不定。 好在惊蛰这天,天公作美,雨水停在了前一夜丑时。他半夜里听着雨声无法入睡,直到卯时才昏昏厥厥浅眠了一会儿,半个多时辰的功夫便醒来,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早早起了身。 屋里的人儿拉开竹帘,天刚蒙蒙亮,不远处传来了几声鸡鸣。街道上早起劳作的人们不得不在门口架起炉子,生着柴火,烟雾飘渺,简朴平淡,让他感到一丝安逸,几分熟悉。 他洗漱了一番,从衣柜里精心挑出了一件素白长衫穿上,提着一只用旧布盖着的篮子便出了门。 “崇笙,今儿起这么早啊?”邻居是一对老夫妇,膝下无子,不下雨时便推着一辆破旧的木车去集市卖水果,生活虽然拮据,但为人却很好。 “是啊,今天去探望一个老朋友。”沈崇笙眼带笑意,随意拨了拨鬓角的发丝。 老妇眼见着面前的青年,着实喜欢,急忙从屋里拿出了几个不算很大的雪梨,但形状倒也十分匀称。 “这梨我挑了几个最好的,你拿着,回头给你那朋友也尝尝,可甜了。”她将雪梨放进了那人的篮筐中。 “李姨,这怎么好意思呢,李叔他有肺疾,多吃梨能止咳。”沈崇笙婉拒道,欲要将那梨拿出来还给李姨。 “崇笙,你跟我客气什么。”李姨急忙阻止了他,“惊蛰就是要吃梨,身子骨才硬挺。” “那,崇笙谢过李姨了。”他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收下李姨的一番好意,便匆匆离了家。 好在还是凌晨,扫墓的人有些稀少。满是泥泞的小路走起来十分坎坷,不一会儿便脏了鞋子,他好似未看见一般,继续走着。昨晚的雨水还未化尽,透着丝丝凉意,给这人烟稀少、杂草丛生的公墓增添了几分恐惧。 他走到一摞草堆前,蹲下身便开始慢慢将杂草除去。好一会儿,才看见杂草后面渐渐显出的墓碑,想是已多年未打理,才这般野草肆意。 青灰色的墓碑冰冷地伫立在眼前,格外地透出了一股子凄凉的气息,和这昏暗的天气相得益彰。而碑上的人却与此地灰蒙的氛围形成反差,碑上的相片虽然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渐渐模糊,可那里头的人儿却一眼便能看出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双目清澈,眼尾微翘。 他跪坐在碑前,渐渐抚上那早已泛糊的照片,冰冷的触感让他有些怜惜。 “这一晃眼的功夫,又是十年未见了,时喻,你过得可还好?” 明知照片中的人不会说话,沈崇笙还是不由得问出了口,像是遇见了多年故友一般的问候。 他怔怔地望着里头的人儿,仿佛能和对方聊起天来,记忆不禁倒退回那年…… 大人们说他是八*国*联*军*侵*华那年出生的,当时清政府被迫同意八国联合出兵镇压义*和*团,帝国主义联合远征军的魔爪所到之处,杀人放火,奸*淫*抢*劫,北京城几乎被掏空,清宫无数文物珍宝被洗掳一空,老百姓家徒四壁,死的死,逃的逃。 父母带着五岁的姐姐还有未满一岁的沈崇笙一度逃到了河北边界,一路上花光了所有积蓄,1901年9月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同年冬月,他们决定原路返回,后来便在北京城外的涿州定居了下来,这一住便是八年。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穿梭在街道上,前面马车走过时,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路,爆竹声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打响了大年的第一炮。 这是涿州城距离北京最近的一个不起眼的镇子,地方不大,依山傍水,风景倒也算得上秀丽,白天妇女们就在河边洗衣,男人们农作。经济条件尚好的家庭可以将子女送去东边一个老先生开的私塾学习那些“之乎者也”,反之一些条件不好的只能跟着大人们劳作。 那时老百姓正是被清政府打压的时候,他们加重关税,只为讨好帝国主义,而老百姓只能过得越来越苦,吃不上饭在路边乞讨的不在少数。如果哪家是当官的,那必然是能吃香的喝辣的。这个镇子上最有名的便是街中心的段府,门口还有两头大石狮子伫立在两侧。听闻段府之主在京城做官,内人也是北京城一大户人家的姑娘下嫁至此,平时总能看见家丁和丫鬟出入府邸。 街道上的人们闲来无事总爱唠唠嗑,所以就算足不出户也能依稀了解到段府的情况。为官者哪有不贪,段府恐怕也是,府里的少爷五岁便被送去了美国,上的都是美国贵族学堂,难得回来一次,算算今年也有十五岁了,人们对他的印象不多,只知自幼就长相十分清秀,乖巧懂事。 这是1909年冬,还有两天便是除夕夜,大人们早已储备好年货,夜里将炉子点燃,摇曳的火光在老旧的墙壁上投下昏黄的影子,炉子里烧着柴火,时不时传来几声轻微的炸响,小小的火花从炉中喷出,然后陨落。老百姓的家虽不似铜墙铁壁那般遮寒,但能够有暖炉,想必也是一种欣慰。孩子们当然是抵不住这寂寞的时候,在他们看来,唯有过年才能吃到糖,穿到新衣。于是都像约好了似的偷偷逃出了家,用平时攒下来的钱买了爆竹。 “哎,崇笙,你快点儿,我今儿早上把爆竹偷偷放在街尾那处没人住的破屋子了。”胖娃一步三回头,极力催促着身后的小小身影。 “小胖,你走慢点儿,我怕黑。”九岁的沈崇笙局促地走着,不安的小眼神到处乱转。 明明母亲已经替他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袄,可还是抵不住这北方的冬季,尤其是过年前这段时日。 “哎,那你就在这站着,我去把爆竹取来。”说罢,胖娃便一股脑儿冲进了黑暗之中。 “那、那你快些回来……我害怕……黑……” 沈崇笙望着胖娃一点一点消失在黑夜里,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月光隐约透着点儿清冷的光芒。他等了很久却不见胖娃回来,冻得脸颊通红,仿佛一阵刺骨的寒风都能将他嫩嫩的脸蛋划破,他跺了跺早已僵硬的双脚,在码头边随处走着。 透过幽幽的月光,沈崇笙隐约觉得不远处好似站着一个人,若隐若现不真实,沈崇笙有些害怕,站在原地踌躇了很久,这时候他想到了母亲曾经跟他讲过的鬼神故事,不由得估摸起来对方是人是鬼。 那人一直撑着栅栏,望着一望无际的江边,久久没有动弹。 那人不会是想不开吧?小小的沈崇笙被自己的想法有些吓到,也不管对方是人是鬼了,沿着江边,慢慢地挪了过去。 面前的人从背影看不像本地的老百姓,倒像是有钱人家,那种格子西装他只见过一次,便是京城有洋人来此所穿的衣裳,那种高档的布料是沈崇笙以及整个镇子的老百姓都不敢想的。只见那人双手撑在栏杆处,出神地想着什么,挺拔修长的身段驾驭起那种洋人的衣服显得十分游刃有余。而小小的沈崇笙反就显得有些幼稚,厚重的棉袄,粗实的棉裤,一双黑色的棉鞋,冻得通红的还略带婴儿肥的脸蛋,这便是那个年代的两类人…… 临近过年,又是三更半夜,街道上黑漆漆几乎看不到人影,沈崇笙难得见到一个大活人,于是他悄悄走近那人,站在他的身后想拉拉他的衣角,又怕那人动怒。 许是那人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只见他渐渐转过身,疑惑地皱着眉。 沈崇笙十分胆颤,屏气看着面前的人,粗平的眉毛,如紫葡萄般炯炯有神的眼睛,眼尾上翘,高挺的鼻梁,薄寡的嘴唇,是个标准的美男子,用那时候人们的话来说比得过玉树凌风罢。那人一副东方的面孔,却完全是西式的打扮,他所穿着的黑白呢子条格西装一看就知价格不菲,一条白色的围巾绕过脖颈,随意搭在了胸前。两条修长的腿几乎就比在了沈崇笙的颈子处。他很高——这是沈崇笙对于段时喻的第一印象。 “我,我能向你借5个铜板吗?”沈崇笙一时有些紧张,随便扯了一句话来掩饰自己的举动。 段时喻先是一愣,后又歪着头眼含笑意,他弯下腰和沈崇笙平视,微笑道:“小家伙儿,你叫什么?” “诶?”沈崇笙以为对方想要记住他的名字,日后好算账,于是低下眼眉,脑海里算计着下一秒是否逃跑。 段时喻见他磨蹭了许久未回答,于是从西服的里袋里拿出一枚大洋,握起沈崇笙冰冷的小手,将那一枚大洋放在他的手心。 “这算是我给你的压岁钱咯,小家伙儿,我叫段时喻,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段府找我。”段时喻看着这个眼角略微下垂的孩子,肉呼呼的小鼻子和白皙的脸颊早已冻得通红,因为过度紧张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的样子十分憋屈,不由得觉得这孩子莫名的可爱,让他想起了国外求学时,老师所讲起的西方神话故事中的小天使。于是他笑着摸了摸沈崇笙柔软的头发,提起脚边的牛皮箱子,转身走进了黑色的帷幕中。 沈崇笙呆呆地愣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银币,仿佛那上面都沾着段时喻身上特有的清香。 那年,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在东京所成立的同盟会,正在努力筹备着,蓄势待发,做好推翻清政府的一切准备。 而那一年,他9岁,他15岁。 很快,大年就在孩子们期盼的眼神中,一晃而过。转眼便是大年初三,大街上很多商铺都还未开门。从大年三十晚上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几天后便有几尺厚了,仿佛正预示着来年会有大丰收,人们穿着厚重的棉袄,走亲访友,虽然这日子过得清苦,但还是得活着。 今年小胖家种的棉花买了好价钱,小胖说他可以去念书了。 “哎,崇笙,回头你也让你爹娘送你去学堂啊,这样咱们就可以一起了。”小胖开心地说着。 沈崇笙垂头丧气地走在小胖后边,他自知家里条件不好,爹爹从前是个书生,后来因为家穷就放弃了读书,现在靠帮别人干农活养活一家人,地主得了钱只能给爹爹分一成不到。娘亲没有什么文化,只能接活做一些女红,比她年长5岁的姐姐因为明年就要嫁给镇子西边一个干纸张生意的年轻人,所以娘亲每晚都在熬夜给姐姐准备嫁妆。 “崇笙,你咋不说话啦?”小胖疑惑地看向越走越慢的沈崇笙。 “没事。”沈崇笙眼眶有些红,低头盯着鞋尖儿。 “哎,都快点搬,快点啊……”前面传出了一些熙熙攘攘的声音。 沈崇笙和小胖都踮起脚站在人群后面看着。 “嘿哟,段府这又是搬进又是搬出的,都是一些有钱的玩意儿啊。” “可不是么,听说前阵子段家少爷刚回国,就有好多大户人家想来攀亲,这送的都是用来讨好段老爷段夫人,哦对了,还有讨好段少爷的礼品呢。” “那咋还往外搬呢?” “谁知道啊……” 人们悉悉索索的声音无意间传入沈崇笙的耳朵,让他想起那天晚上那个西装革履的人,他说他叫段时喻…… “哎我说,你小心点啊,这可都是些珍宝啊,摔碎了你赔得起么。”段府的管家正在教训一个搬东西不利索的下人,这时,从门后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长相十分俊秀的少年,贴心地帮了一把那个下人,管家顿时红着脸,不敢再说话。 “小少爷,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行了,您可别掺和啊,出了汗再受凉可是要生病的。”管家无奈地说着,这要是被老爷夫人看到又该挨骂了,家里唯一的宝贝便是这小少爷。 “没事。”如此严寒冬季,段时喻下身一条直筒西裤,上身一件白衬衫,外面只套了一件西装背心,有些出汗的他将袖子卷起至手肘,不时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哟,这就是段少啊,真是一表人才啊。” “是啊,十几年前还被段夫人抱在怀里呢。如今真是少年初长成啊。” “怪不得一回来就那么多人急着攀亲,这段少爷真是生得玉树凌风啊。” 围在段府门口的老百姓有句没句地说着,都向段时喻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这段少爷温文尔雅的性格,一表人才的容貌又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子了。” “就是说啊……” 来往的老百姓跟着起哄,段时喻却听得脸红,一旁的管家听着老百姓对自家少爷赞许不断,嘴都要咧耳朵根了。 “劳烦陈伯解散人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段时喻示意着。 “行了行了,大伙儿都散了吧,我们家少爷这才刚把家里的礼品准备拿去当掉换取钱财救济贫农呢,大家就当是给个面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吧。”管家吆喝着,顺便炫耀了一把。 众人又是一番赞不绝口,这才渐渐散开。 “陈伯你又多话了。”段时喻无奈地看着管家。 管家笑了几声,觉得自家少爷太过谦虚。 段时喻正要回府,却看到了一个矮矮的身影,这不是那天晚上碰到的那个孩子么。 只见段时喻走了过去,弯下腰捏了捏沈崇笙的泛红的脸蛋。 “还记得我么,小家伙儿。” “奥,记得。”被别人捏了脸,沈崇笙感到有些别扭。 这时小胖赶紧将沈崇笙拉到了一边,“沈崇笙,你咋认识段府的人啊,我爹说了不要和那种大户人家有来往,不然以后日子不好过,我可不想被你连累,我先走了。”说完小胖便一口气儿跑远了,留下了一脸疑惑的沈崇笙。 段时喻听见了这一番话,莫名有些好笑,他自小在美国长大,对于国内的人情世故并不是很了解,而他的言行举止,却是西洋绅士的标准。 段时喻将沈崇笙领进了段府,让丫鬟做了一些糕点送进房间。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段时喻拍了拍沈崇笙的背,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时喻哥你真好。”那时候并不知道“好”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只明白有好衣服穿,有好饭吃才能算作“好”,沈崇笙觉得他这一刻是在享受着“好”。 “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段时喻故作惋惜地皱着眉头。 “我叫沈崇笙,家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一家卖炒货的对面就是了。”沈崇笙嘴里都是糕点,含糊不清地说着。 “崇笙?这名字好生学问。”段时喻赞赏道。 “这是我爹起的,可大人们都说名字好听无实用。” “怎么会呢?‘崇笙’二字听着就是学识渊博之人,你爹可是读书人?” “嗯嗯,听我娘说爹爹因家贫后来放弃了读书。”沈崇笙随口说道,眼中此刻只有那些糕点。 段时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崇笙今年多大了?” “9岁,开年之后几个月就10岁了。”沈崇笙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段时喻。 “那应该上学了呀,怎么有空在街上晃荡呢,是不是逃课啊?”他刮了刮沈崇笙肉肉的小鼻子。 沈崇笙忽地低下头,眼睛避开段时喻的视线,随意看着别处,没有说话。 段时喻注意到沈崇笙的小举动,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事,表面上却没说什么。 “时喻哥,我该回家了,不然我爹娘该着急了。” “好吧,这些点心我叫人打包给你带回去。我送你到门口。” 段时喻唤来了丫鬟,丫鬟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点心装好。 临走前,段时喻弯下腰与沈崇笙平视,郑重地说道:“我平日里基本都是在段府的铺子里帮忙,你可以来找我哦。” 他摸了摸沈崇笙的脑勺,看着丫鬟领着那孩子渐渐走远,过了一会儿才回府。 1910年春,清宣统二年。 就在春节的前一天,清政府和日本政府签订两国邮政关系协议,并承认日本政府在中国设邮局的合法性。 小年夜那天,川南嘉定起义失败。 大年初三这天,广州新军起义失败。 中间仅仅相隔了十天。 这年7月,日俄两国签订了第二次《日俄协定》,联手侵夺“满洲”利益。 那个年代的世界依旧混沌,仿佛所有事都在等待着,伴随着一颗稚嫩而懵懂的幼苗长大…… 2.第一章 肩负使命 天渐渐亮堂了起来,却还是乌云密布,时不时会听到几声雷鸣电闪。 沈崇笙拭了拭湿润的眼眶,不得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孩童年代的往事,沈崇笙这些年时常想起,尽管有些人早已被时光淡忘在了久远的过去,但沈崇笙却深深明白,段时喻之于他,有着何种不寻常的意义。 那个少年,满腹文采,当年留学归国时正是意气风发、风姿卓越的时候。他的言传身教,他的一颦一笑,都启蒙着沈崇笙,以至于1913年离开故土往后的十几年,竟也活成了他。 良师益友吗?沈崇笙曾在心底问过自己,年少无知分不清这情感,只知心里留下了几分落寞。直到十八岁那年再次回到祖国,收到那封早已泛黄龟裂的信笺,沈崇笙才明白,见字如见人,虽已是故人,却也是爱人…… 扫墓的人们越来越多,他稍稍振作了情绪,从篮中取出了李姨给的几颗梨,接着拿起碑前供放祭品的搪瓷盘,轻轻将上面的尘土和枯叶抖落。 “这是邻居李姨专程托我给你带来的梨。” 沈崇笙将梨一个个像宝塔一般叠放,口中念念有词。 “他们一家子都很和善,时常照料我,只是这吃人的时代造化弄人。时喻,你不是说过只要是对人民有益的事就会支持吗,请你帮我好好保佑李姨一家。” 沈崇笙低下头又在篮中翻找着什么。 他点燃了几根香,插在了碑前肥沃的土壤中,又烧了点纸钱。 “那时候我总害怕母亲给我讲的鬼故事,生怕有一天就被小鬼捉了去。可是你却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安慰我叫我不要害怕。” “你可知道,我现在多么希望母亲说的都是真的,哪怕能看见你的魂魄我也就满足了。”沈崇笙不经意间流下了两道清泪。 “明天我就动身去东北了,听闻日军在那猖狂得很,闹得很多医院和学校都十分害怕。” 沈崇笙顿了顿,不由得想起一周前和启明的谈话。 那晚,沈崇笙接到启明要来探访的消息便迟迟没有入睡。果真,等到了子时,一个带着檐帽的男人悄悄地进了房屋。 “启明?”沈崇笙忙过去递上了一杯热茶。 叶启明将帽子扣在了桌上,接过沈崇笙递来的茶。 “崇笙可知日军最近在我国东北猖獗得很?真是可恨。” 叶启明握了握拳头,眼神十分犀利。 “我近日确是看到了报纸上的消息。”沈崇笙眼神黯淡,坐在了床边。 “启明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找我,最近北伐势头猛烈,吴*佩*孚、孙*传*芳等人连连败退,张*作*霖盘踞北京,恐怕不久后北京也会有所变故。”沈崇笙担忧道。 后者叹了一口气,却不知从何说起。 “启明有话不必掖着。” “崇笙,我自知没有你那般才学,又是留了洋的。” 沈崇笙有些气恼叶启明话中的自贬:“你那是什么话,你作为工*农*红*军,有如此光荣的使命能够保卫祖国,我该敬佩你才是。” “诶,崇笙,我也知你不是工*农*红*军,却一直帮着我们做了许多危险的事,实在对不住。” 沈崇笙刚回国时算是误打误撞结识了叶启明。那时一群奉*系*军队正在火车站搜捕什么人,只见一个人飞快地将一支铁管塞进了沈崇笙的皮箱中,便消失得不见踪影。 直到到达驿站,沈崇笙才发现刚才与他发生碰撞的人是把一份重要机密随手放入了他的箱中,铁管中的纸条上写了一长串数字,让人捉摸不透。为了不被军阀获取机密文件,随意将其塞进一个陌生人的身上,沈崇笙想来这个人也算胆大。 沈崇笙坚信那人会再次找来,果不其然,没过几天,那人便潜入沈崇笙的驿站打算悄悄拿回机密文件,不料却被沈崇笙撞个正着。 “谢谢你当日没有告发我,我叫叶启明。这是一份机密文件,万万不可落在军阀的手中。” “你好,我是沈崇笙。” “看你这一身穿着打扮,想必一定是留过洋的的知识分子吧。”叶启明瞥见沈崇笙身穿纯白的衬衣,外加一件竖条纹的西服马甲,下身是一条修身的窄腿西裤,一双泛着质感光芒的白色圆头皮鞋,面如冠玉又风度翩翩,叫叶启明好不羡慕。 沈崇笙笑了笑。 后来两人便越来越熟悉,以至于许多叶启明无法露面的任务,都少不了沈崇笙的帮助。 “这次是不是有新任务了?”沈崇笙隐约猜出了一些。 “日军现在东北三省不停地骚扰,就连一些爱国的普通老百姓都不放过。可是我们现在势力不足,满洲*省*委的许多同志们都受到了北洋政府和国*民*党的追捕围剿,上面想要一个能担事儿的人去那儿照顾学堂里的孩子们。” 沈崇笙微微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我只是来征求一下你的建议。”叶启明见沈崇笙有些为难,便急忙改口。 “启明你不用多说,我自然明白。” “崇笙……”叶启明也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那边确实艰苦很多,老百姓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真想立刻冲过去,拿着机关枪打死那些日本人。” 叶启明一想到这些就恨得咬牙切齿。 “启明,或许我应该去。” “崇笙?” “现在中华大地处处需要你们,我只是一介读书人,却也想要和你们一样。”沈崇笙真挚地看着叶启明。 “崇笙,我怎么忍心让你受这般苦。”叶启明有些愧疚。 “为了祖国我就是舍去这性命都会毫不犹豫答应,何况这个任务怎么比得了你们拿着枪跟国民军战斗呢。”沈崇笙走到窗前,望着漆黑夜空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夜晚的丝丝寒气让人不由得惊起寒战,沈崇笙却更加坚定了内心的决定。 “崇笙,此番前往东北,不是几天,也不是几个月便能回得来的。你一个斯文人,不会功夫,又不会使枪。” “你放心,我既然选择去,就一定会保重好我自己,不然怎么完成这么巨大的任务呢?” “诶,我这次没让禾林来也是这个原因,那小子脾气倔,他要是提前知道了一定死拉着不让你去。”叶启明站起身,带上檐帽。 “崇笙,此次任务就是及时安顿那边的学校。另外,我过几天就要被调去上海了,这边可能就要由禾林来接替。” 沈崇笙听后低下头暗暗失落,随后眼眶红了红。 “我沈崇笙此生因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骄傲。” “好好保重自己,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叶启明上前拥住沈崇笙,难舍这来之不易的友谊。 3.第二章 望盼归期 许是即将离开北京,沈崇笙才决意要来探望段时喻,他甚至不知往后是否还有机会坐在这墓前,与段时喻诉说这一切。 沈崇笙抚摸着挂在胸前的金色怀表,轻轻按下按钮,怀表的上盖便立即弹开,表盖内镶嵌着一张照片——一位好似古雕刻画一般俊俏的少年,那模样比碑上的更加清晰明朗。 他看着表盘上的时间,此时已接近上午9时了,这里人多嘴杂,还是尽快离去才行。 “对不起,回国有大半年了却一直不愿来这里,要走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本是由衷地想你。时喻,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够归故里。” 你会支持我的吧,那么让我们一起祈祷,希望终有一日,能迎来和平。 沈崇笙细细打理了墓碑,便起身毫无留恋地绝尘而去。 下山的路上,人们来往甚多,许多人总是默默地走着,寡言少语,这战火纷争的年代,谁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是个头,从上世纪的鸦片战争,八国联军,到现在的内忧、外患,中间又有多少无辜生命在一次次摧残下油尽灯枯,如此博大精深的中国,竟也沦为了被人肆意瓜分的落魄模样,现如今,谁还能说出当年清王朝乾隆的那番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货物以通有无”? 泱泱大国,何以拯救?沈崇笙也不禁伤感,不知国家的出路究竟在何方。各党派自相残杀,最终一统大局?成为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从此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突然瞥见路边长了许多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像极了年少时见过的一种熟悉的花朵,可惜多年已逝,却也说不上那花儿叫什么名字了。 这迷雾缭绕的山间,仿佛被一层美丽的白纱覆住了,透过那缥缈的白纱能看见朦胧绿意,不远处的山头,却还见得炊烟袅袅。国破山河犹在,却已物是人非,唯有那生命力极强的点点青葱悄无声息地在石头缝中茁壮成长,布满青石台阶。 一位脸庞挂满风霜的妇人屹立在碑前,看着多年未经打理的墓碑此时已焕然一新,祭品上摆满了食物,旁边还留有未烧干净的纸钱,心中霎时充满了疑惑,还有谁能够记得你,为你扫墓呢? 傍晚,沈崇笙早早便将行李收拾好,大抵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箱子里也没几样东西,除了几件御寒的冬衣,便是几本读了很多年的破旧书籍,这房子的每一样事物,沈崇笙都不打算带走,也许留在原本就属于它们的地方,比起去那让人心凉的地方,也算作是一种仁慈吧。 这时,门外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沈崇笙寻思着这会儿谁会来,想着便开了门。 还没等沈崇笙看清眼前的人儿,对方便上前一把抱住他,有些激动的情绪难以控制。 “小,小林?”沈崇笙嗅着禾林身上熟悉的气息,轻轻抚着他的脊背。 后面的裴世晟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没有阻止禾林的举止。 沈崇笙立即将他们二人拉进里屋,关上了大门。 “你们这么贸然跑过来万一被军阀发现了怎么办?”沈崇笙有些生气。 “崇笙哥,是我非要裴世晟送我过来的。”禾林红着眼眶,瞥了一眼裴世晟。 “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沈崇笙看着稚嫩的禾林,也不过十八、九岁该念大学的年纪,却也早早地端起了救国的重任,“小林,启明走了你就要坚强些明白吗,以后若是再这么冲动,如何能完成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呢?” 禾林胡乱擦了擦眼泪,依旧抱着沈崇笙不肯放手。 “别提那个叶启明了,他们怎么能让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呢。” 沈崇笙垂下眼帘,无奈地摇了摇头。 “国民党一路北伐,一路清共,国内战争与杀戮不断,却无一派注意到日本的野心勃勃。” “可,可是……”禾林自知理亏,但却撅着嘴心里始终有一百个不满意。 “好好保护自己,启明不在了,我也不在了,就没人盯着你咯。”沈崇笙刮了一下禾林挺翘的鼻子。 “恩,我会的。” 沈崇笙转头看向裴世晟,“麻烦世晟将小林送回去吧,再晚点遇到奉系军队就难解释了,你本就是游走于交际圈内,还说得过去,小林却不能露面。” 裴世晟看了一眼还在啼哭的禾林,“崇笙哥,我知道了。” “崇、崇笙哥,我明天能来送你吗?”禾林可怜巴巴地望着沈崇笙。 “好吧。”沈崇笙无奈地笑着。 翌日。 临时诉别了李姨一家,沈崇笙才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巷子。刚走在宽广的路上,后面的鸣笛声便响了起来。 沈崇笙回头发现裴世晟正开着他的道奇老爷车,示意沈崇笙上车。 沈崇笙有些犹豫,微微叹了口气没有上车。 由于禾林的引荐,沈崇笙与裴世晟这个神秘的富家子弟也有了一段时间的接触,但他对于裴世晟的了解却仅限于那人自己亲口说过的话,再无其他,许是萍水之交,沈崇笙无心过问,而裴世晟似乎也刻意避谈。 在北京,不少商人政客都与裴世晟交好,沈崇笙自然也是听闻过他的出身,据说裴世晟原是朝鲜籍富商的儿子,从小便被送去了美国,现在早已入美国国籍。不止家境富裕,更是和美国、日本的政治圈子有些交情,因为生意往来,因此来到了北京,也不知是如何与禾林结识。 裴世晟平时游走于北京的高档娱乐场所,身边时常带着一些活色生香的舞厅小姐们,被人瞧见大半夜搂着风尘女子进出那些个高级会所也是家常便饭。身边的达官贵人更是举不胜数,光是国外的生意伙伴都让人眼花缭乱,同时,却也和那些带着金边圆框眼镜的日本人、北*洋*政府的高官,以及国*民*党派政要人士同进同出,却是让沈崇笙有些反感,想必也是夜夜笙歌的纨绔子弟吧。 沈崇笙曾在英国留学,算是个洋气的知识分子,固然也知道国内目前流行的这些进口老爷车,有名的道奇、福特、奔驰、别克等等,都是价值不菲。现如今能开上这种高档车穿梭在北京城,不引人注目也绝非可能,这哪里是暗悄悄的送别啊,别到时候引来军阀就算好了。 裴世晟见沈崇笙不上车,便缓缓跟在后面,更是引得路边的人不停回头窥视。 沈崇笙停下脚步,车也停了下来。 他无奈转头上了车,不想再被注视。本想斥责裴世晟任性之举,却又想到人家一介豪门子弟,哪能由得自己说教。沈崇笙便咽下这气,不再说话。 “崇笙哥放心,听说今日这些个军阀又在研讨什么大计,巡街的士兵大多都被拉去守卫了,其余人我也已经打点好了。因为怕招摇,所以禾林没在车上,我将他提前送去了车站。” 裴世晟像是沈崇笙肚子里的蛔虫一般道出了这番话。 “罢了。”沈崇笙听见裴世晟如此周到,心里哪里还敢有怨言。 “世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崇笙哥有事尽管问。” 裴世晟专注地开着车,没有回头。 “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沈崇笙顿了顿,“你也自知小林是哪一派的人,原本你们二人……” “我从来没有要依附哪个党派的打算,仅仅一介商人而已。” “我明白,正因你是没有立场的做事,而小林有包袱,有立场。”沈崇笙隐隐有些为禾林担心。 裴世晟望着后视镜中的人笑了笑,他怎么可能不懂沈崇笙话里的含义呢? “鄙人能多交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 “你……”沈崇笙不知裴世晟是真傻还是有意卖弄,竟一时语塞。 “我对禾林的情感,”裴世晟转过头突然凝视着沈崇笙胸前的挂饰,郑重地说道:“就如同崇笙哥你对那块怀表中的人无差。” 沈崇笙顿时大惊,裴世晟是如何知道怀表这件事,亏得沈崇笙自认为在世人面前早已将对段时喻的感情藏匿得隐蔽,难不成他能够读懂沈崇笙眼底时常的落寞?那仿佛又揭开了沈崇笙多年的伤疤,让他感到窘迫之余,又隐隐作痛。但他更为之震惊的是裴世晟刚才说的话,他对小林…… 4.第三章 身在异乡 “崇笙哥,到了。” 裴世晟下车绅士地打开后座的门,将沈崇笙的箱子提了出来。 沈崇笙愣愣地突然不知该对裴世晟说些什么,突然一个黑影便冲进了沈崇笙的怀抱。 “唉,等了你们好久哦。” “怎么还这么火急火燎的?”沈崇笙看见来人是禾林,便一时又想到刚才裴世晟的话。 他望向一旁的裴世晟,后者的眼睛却再也看不到刚才那般坚定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那依旧彻骨的漠然。 “崇笙哥,你听我说,到了那边之后若是可以通讯,要记得时常联系我。”禾林握着沈崇笙的双手。 “好。” “崇笙哥,虽然目的是保护那些人们,但是最重要的是保重自己,遇到日本鬼子不要和他们呛声,等着我一枪崩了他们。”禾林有些不舍。 “我知道。” “崇笙哥,听说那边比北京还冷,你衣服带够了吗?要不要再添一点?”禾林瞧见沈崇笙穿的有些少,十分担心。 “从这边带过去实在不方便,我预备直接在那边定做些。” “哦哦,那行。哦对,听说那边外国人比较多,你听不懂他们说话怎么……” “你忘了我是语言系毕业的?”沈崇笙看着禾林情急的模样不禁笑出声。 “哎呀,怎么忘了我们崇笙哥是知识分子呢!瞧我这脑袋。”禾林不解气地拍了一下头。 裴世晟走上前说道:“行了,火车要来了。” 禾林忙推开裴世晟,“你再让我说两句嘛。” “崇笙哥,你在那里若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想办法及时通知我们,我会想办法的。” “嗯,我知道了。”沈崇笙看着依依不舍的禾林,轻轻拥住了他。 “小林,你自己也要好好的,我们一起期盼中国的未来。”沈崇笙伏在禾林耳边,悄悄说着。 禾林不禁热泪盈眶。 “呜呜……崇笙哥。” “有什么事就和世晟商量一下,他比你沉稳。”沈崇笙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禾林紧紧抱住沈崇笙,“我知道了。” 随着火车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也宣示着离别的时间已到。由于日军派兵东北的部队日渐增多,再者东北是张*作*霖的地盘,如今北*洋*军阀再不复往日风光,老百姓几乎没有人愿意跑去那里,故此整厢火车上的人也熙熙攘攘。 裴世晟适时地拉开禾林,看着沈崇笙提着箱子转身朝着火车走去。 “崇笙哥。”禾林虽然手被裴世晟禁锢住了,却还是朝着沈崇笙的背影叫唤了一声。 沈崇笙回过头,清晨的阳光不偏不倚洒在了他的脸庞,金灿灿的好似基督教堂中圣洁的天使一样,映射着朦胧的光晕。 他微微扬了扬嘴角,便向着火车走去。 裴世晟攥着禾林纤细的手,目送沈崇笙的远去。刚才在车上的那番话,他也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他凝视着身旁的人,正如沈崇笙所说,禾林有包袱、有立场,确是那种会为了国家大义而牺牲自我的人,而他没有,所以如果到了那时,他会毫无犹豫地将禾林带离中国。 “裴世晟,如果有一天中国,中国……不在了,你会去哪里?”禾林仰起头迎着朝阳望向裴世晟。 禾林说完才觉得这话着实多余,美国算是裴世晟第二个故乡了,哪里他不能呆呢? “回美国吧,或者找个没有战争的地方结婚……” 明知裴世晟会如此回答,禾林听后心里还是十分难受。但却又让他有些欣慰,裴世晟身处上流社会,无论世界如何变迁,能够平安自保也算是轻而易举的事罢。 就如同沈崇笙说过的,“这世上的情感错综复杂,很多时候悄然陷进去了却不能够自知,即使预先知晓了也无法改变它。”那时候禾林不懂沈崇笙所说的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现在听到裴世晟的话,禾林才发觉自己似乎也陷进了那样一种情感中,道不明且又说不清。 裴世晟难得的仗义,用他那上流社会的身份帮了禾林许多忙,不似兄弟那样充满豪情的友谊中,始终盖着一层朦胧的面纱,叫人捉摸不透。更甚的是裴世晟提到“结婚”二字时,禾林瞬时心里莫名堵得慌。 裴世晟看着禾林充满灵气的小脸渐渐变得失落,不知怎的,笑了起来。 禾林不明白那时候裴世晟为什么会忽然提及“结婚”这个字眼,也不知当时他在笑什么。 只是很久之后才明白这一切…… 沈崇笙登上那崭新的绿皮火车,内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咯噔咯噔……”车轮的巨大声响反而让他觉得更加落寞。沈崇笙还记得,半年前刚回国时,正巧碰上北京大学有一次学术讨论会,辞去了北京大学校长后而任职中法大学的蔡元培先生,以及有名的鲁迅先生等许多名人志士都纷纷参与,沈崇笙作为归国学者,有幸被邀请旁听,结识了这些伟大的思想解放者们。作为晚辈的他,更是受到指点,决心向他们学习,为挽救中华而努力。人生这一世,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而沈崇笙,不求生得伟大,只求国泰民安。 自北京至辽宁省大连市这一路来白雪皑皑,从未停过,连日的大雪纷飞,导致铁路难以运作,倒是耽搁了一天,好在最后还是安全到达了旅顺。 沈崇笙披上毛呢大衣,提着那皮箱下了火车。此时有些茫然地站在月台的他,看着这人来人往的情景,竟也在内心暗暗苦笑,屈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没有住所,也没有任何熟悉的人呢。 1928年的新历3月10日,东北比北京冷了好几个度,沈崇笙却不顾冻得有些微红的鼻头,提着皮箱走在厚厚的积雪中,背后留下一串悠远的脚印。 由于天色已晚,沈崇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实在找不到落脚处,于是出了火车站,在附近随意找了一间旅馆,打算暂且休息一下。刚准备办理入住之时,一人便朝着他走了过去。 “先生可是姓沈?” 那人穿着一袭长衫,带着一副黑框圆眼镜,身材消瘦,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 “你是?” 沈崇笙不解,为何会有人认得自己呢? “先生这边说话。”那人领着沈崇笙去到了旅馆大厅喝茶的地方,两人坐了下来。 “你怎知我姓沈?” “启明同志在信里说,若是看见一个眉清目秀、品貌不凡的人,那必定是沈崇笙沈先生了。我见您气宇非凡,又不知您是否是我要找的人,可是踌躇了半天功夫。”那人说道。 沈崇笙扬了扬嘴角,自己何曾有叶启明形容的那般相貌气质,实在有些受不起。 “我是沈崇笙,你喊我崇笙便可。你可是启明口中的顾安、顾先生?” “不不,我是顾先生的助理,我叫陈瑞川,是顾先生专程让我来车站接待您的。现如今,东北方面的中*共*省*委同志们也都受到了北*洋*政府的打压,人员上已经少了很多,仅有的几位现在暂时不方便露面,还望沈先生谅解。” “原来如此,无碍。” 那天晚上,叶启明临走之时曾对沈崇笙说过,到了旅顺先找顾安先生,那位顾先生是辽宁的中*共省委委员之一,还特地给了他顾先生的地址。可如今照陈瑞川说来,那些委员同志们四面受敌,恐不会久居一处,想必那处地址也早已作废了罢。 “沈先生,我已在这间旅馆给您安排了客房,您暂且先住下,过几日我托人给您再找一处舒适的住处,您看怎么样?” “没事,明日我去英国驻华领事馆询问一下是否有房源,你们不方便行动,还是不要有大动静了。” “哎呀,瞧我这记性,都忘了沈先生的身份,那行,明晚我再来找您,如果英国领事馆那边寻不到住所,我再想其他法子。” “嗯。” 经过了一晚的旅馆休整,隔日一早,沈崇笙便去到了英国驻华领事馆旅顺办事处,英籍工作者用那有些蹩脚的中文仔细询问着沈崇笙的身份,随后,沈崇笙取出了英国传教士身份证明,用标准的英文说道:“我十三岁时由英国传教士带去英国,高中毕业后考取德国慕尼黑大学,毕业后在伦敦工作五年。现已是继承抚养者身份成为英国传教士后人……”说着,沈崇笙又拿出了一些学习及工作资料加以证明。 使馆工作人员仔细核对后,将证件齐数奉还。沈崇笙标准的英式英语早已让他们为之相信。 “我能帮助您些什么吗,请尽管说。”工作人员用英文问道。 “我刚来到旅顺,希望能找一间适合的公寓居住。”沈崇笙微笑道。 使馆工作人员点了点头,随后说了一句“稍等”,便在房间的储物柜中翻出了一叠册子。 “我帮您查一下这附近还有哪些公馆是空着的。”女工作人员仔细翻看着册子。 “距离市中心不远有一套两层的小公馆,现在暂时是空出的,先生觉得怎么样?” 沈崇笙皱着眉,“有四合院那样的吗,我身上暂时没有太多积蓄,可能负担不起那两层的公馆。” “先生,因为您身份特殊,属英国驻华领事馆侨胞保护范围,所以这房租可以减半。”女工作人员笑着解释道。 “先生,公馆的地契是放在领事馆内的,请您签一下合同,保存好合同后,您就可以直接入住了。”工作人员拿出公馆的合同,将合同书放在沈崇笙面前。 “那有劳了。”沈崇笙仔细翻阅了合同,随后清秀的笔迹扫过纸面,交付了首期租金后,便拿着合同离开了办事处。 5.第四章 军阀政变 晚饭后,陈瑞川如约去到了沈崇笙的房间。 “先生可有找到住所?” 陈瑞川开口便问道,生怕怠慢了沈崇笙。 “瑞川,我已找到了,就在钟苑路第二十九号公馆。” “那儿距离市中心近,甚好。” “嗯,我打算明日就搬过去,先做些清扫。” “好。”陈瑞川又突然说道,“哦对了,今早我已与顾先生见面,他想先安排您在城西一所教会学校任职,不知您觉得妥不妥?” “这……我从未当过老师,恐怕……” 沈崇笙有些为难,倒不是嫌弃。 “先生莫着急,顾先生知道您在欧洲生活了许多年,又是传教士后裔的身份,去学校教个英文想必是信手拈来。” “那好吧,我试一试。” “不急,等您搬到公馆,休息些时日再去也不迟。” “嗯。” 沈崇笙想来也好,自己本就是语言系毕业,当个外教先生,总有一份收入,在这陌生的城市也不至于太落魄。 天一亮,沈崇笙便退了房,当他来到这第二十九号公馆,着实觉得这二层的公寓有些大,一个人居住还是有些铺张了。 五个月后。 “先生,来信啦。” 一个年级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捧着一封书信“噌噌”上了楼。 五个月前,沈崇笙刚到旅顺不久,遇见了正在路边乞讨的紫菱,当时正值严寒冬日,那孩子满脸通红,饿了只能吃那些肮脏的积雪。沈崇笙听闻她家境贫寒,于是将她带回,原本沈崇笙是想资助她上学,可那孩子生性倔强,不愿白白受沈崇笙的恩惠,正好沈崇笙想到自己刚租了一套两层楼的公馆,平日里一个人也打扫不过来,于是让紫菱住下,平时做一些打扫房子的碎活儿,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般主仆的关系。 “可是瑞川的信?” 这几个月以来,陈瑞川不方便露面时,便会以书信的形式差遣人送到公馆门口的邮箱中,紫菱每日出门买菜归来,便会按时帮沈崇笙查看是否有信函寄来。 “并不是陈先生的来信,地址显示是北平寄来的。” “北平?” 5月3日,日军在济南奸*淫*掳*掠,屠杀了中国军民共万余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五三”惨案,孙*传*芳因济南事变良心受谴,致电张*作*霖,劝其暂时停战。此时国民党各党派再度联合进行北伐,5月底,张*作*霖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接受将领劝告,以大元帅之名下令退出京津一带,向东北撤退,谁料想却在返回沈阳的途中,行至皇姑屯时被日本关东军所预先埋藏的□□炸死。 6月8日,国*民*党军队进入北京,北*洋*政府最终结束了在中国长达十三年的统治。后中华民国首都由北京迁回南京,北京也因此改名为北平特别市。 这几月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沈崇笙尤为担心禾林在北平的处境,又不敢贸然寄信予他,怕生事端。 “先生在北平也有朋友吗……” 紫菱嘀咕着将信函递给了沈崇笙。 沈崇笙接过信,看了一眼那地址,无署名,便拆了开来。 “崇笙哥: 我是禾林,这些日子北平发生了巨大变故,期间不便与你传信,也不知你在旅顺之情况,让人着实担忧。自从启明离开北平去往上海后,在旅顺与他接应的陈瑞川同志向我寄来了一封信函,信中得知你的地址,这才忙托裴世晟寄信,此信虽未署名,却是以裴世晟的名义寄予你的,他也知我不方便暴露身份,此后你若是再见到这个地址,那便是我的来信。自从国*民*军队占领北平后,对于中*共的打压比以往更甚,幸得裴世晟在我身边相助,我这边一切安好。 只盼你在旅顺平安,时常与我来信,让我了解你的近况。 ——禾林” 沈崇笙猜想这极有可能是禾林的来信,果不其然,还真是禾林,这让他感到十分欣慰。 “紫菱,今日我打算早些去学校。” “先生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这就去准备午饭,好让先生早早出门。”紫菱见沈崇笙难得高兴,也不便细问,只跟着高兴。 沈崇笙拿出纸笔,短暂讲述了来到旅顺后发生的事,又报了平安,好生叮嘱禾林万事小心,这才收笔,匆匆吃了午饭便出门了。 沈崇笙走到南阳路的旅顺邮局,一点不耽误地将信寄去了北平。 只听邮局的差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哎,北洋政府倒咯。” “那还有个张学良张少帅呢。” “别提啦,他老子让关东军炸死了,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还不是怕了日本人。” “话不能这么说吧……” “你没听说吗,这月十号,就昨儿个关东军司令部从日本新调来了个参谋长,那是人高马大的,关东军还设宴接风,场面整得好不气派,这不明摆着在张少帅的地盘耀武扬威嘛。” “对对,我也瞧见了,据说那个新来的关东军参谋长才二十多岁,也不知怎的这么年轻就坐上了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今早我听一个中文顺溜的日本兵说,那个参谋长可是日本某个皇亲国戚的私生子。” “这不太可能吧,一个士兵的话你也相信?” “诶,我只听说那个新任的关东军参谋长是个朝鲜人。” “你这就更离谱儿了吧……” “那倒不清楚,只听说他没有日本名字,倒是有个朝鲜名字。” “算了算了反正也搞不清关东军的事儿。” …… 沈崇笙听着那些个差使随口唠嗑,也不搭话,全当是听听新闻。只怕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对东北来说百无一利罢了。 关东军司令部。 “你这是什么态度,敢跟我呛声,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一个穿着日本军装,约莫三十过半左右的男人操着日语大声呵斥着面前一个站得笔直的士兵,那士兵身材高挑,默默受着责骂,但却仍是一副不屈的模样。 “花谷,你刚晋升少佐,脾气还是收敛一点吧。” 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瞥了一眼此时正在大发雷霆的日本军官,接着拿起茶杯,微微吹了一下,淡定地“嘬”上一口。 “一个连陆军大学都没有上过的士兵,是谁给你的勇气冒犯我?” 花谷正依旧不听劝,他今天是铁了心要给新任的参谋长一记下马威。 “他好歹是尹参谋长的副官,花谷少佐,你打狗也要看一下主人。” 中年男人好似在劝和,但却句句讽刺,更加激怒了花谷正。 “尹泰禹?他是个什么东西,本部是疯了吗,怎么会派遣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子来关东,还参谋长?依我看也就只有三脚猫的功夫吧。” “诶,话不能这么说,他既然是受天皇直接调遣的,想必能力不凡,不管怎样,此后也算是你的上级兼同僚了,”中年男人说道,“再说了,今日我们诚心邀请尹参谋长喝茶,他不来便罢,你又何必有意为难他身边一个小小的中尉呢,他也只不过是个传话的。” “哼,一个小小的副官就如此放肆,那个尹泰禹恐怕是要目中无人了吧。天皇怎么能允许我们大日本帝国有一个混了低级的朝鲜血脉的高级将领呢……” 花谷正嘲讽道。 “花谷少佐这话可说的不对,我是不是混了低级血脉自有天皇和参谋本部定论,怕是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少佐参谋来评判。您说是不是,河本大佐?” 此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接着,一个身高直逼门框、冷漠中透着些煞气的年轻军官大步走了进来,只见他身穿日军陆军礼服,头顶军帽,帽檐下有着一张如刀削般棱角锋利的面部轮廓,一双充满了不屑的狭长眼眸耸拉着瞟了屋子里的一众人群,高挺骨感的鼻梁、微微抿上的薄唇也将花谷正口中的那份“目中无人”演绎地恰到好处,肩上抖动的肩章流苏、飘散在后的墨色斗篷,显得行步如风又威风凛凛。 花谷正愣了半晌,一时间竟被来人身上这股子排山倒海的气势给震慑住了。 “参谋长!”刚才一直默不作声忍受花谷正责骂的副官,见到了自家主子,脸上止不住地欣慰,嘴角挑了挑,有些自傲。 “原来是尹参谋长大驾光临了,方才可是听你的副官说你今天忙着与司令参观士兵作战训练,未得空来我这喝茶,我自是谅解你如此般日理万机,你怎么还特意过来了呢?”被尹泰禹唤作“河本大佐”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毕恭毕敬的话语中却是透着一丝讽刺。 “这茶我自然是没工夫喝,可这人”,尹泰禹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官,“我是离了就不舒服。” “那倒是,尹参谋长刚来中国,万事皆不习惯,这副官是得好生伺候着。我们这不就聊了几句,参谋长何必如此劳师动众亲自前来要人?我们可又不会吃了他。”河本的脸上搀着假笑。 “说的也是,那么,人我就带走了。” 尹泰禹瞟了河本一眼,转头准备离去,刚走了几步却又忽地顿住,他回头走近花谷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但愿花谷少佐能够摆正自己的位置。” 说完,尹泰禹转身疾步走出了房间,他的副官紧随其后。 “你……”花谷正气得道不出话,只觉得那个尹泰禹是万分可恨。 “参谋长,这些关东军参谋看来是要给你一个下马威。” 跟在尹泰禹身后的副官五十岚樱介说道。 “难为你了。” 尹泰禹停下脚步沉默了两秒,回头看了一眼五十岚樱介。 “这本是樱介分内之事,樱介还得感谢参谋长前来解围。” 听到自家主子如此客气,五十岚樱介全然不敢当。 “那河本大作便是炸死张作霖的幕后策划人,不可小觑。” 尹泰禹叮嘱道。 “是”,五十岚樱介应声道,“如今日本国内正在遭受舆论谴责,野党们以此声讨,要求追查事件真相,想必那河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吧。” 尹泰禹沉思了一会儿,“那倒未必,国内不少陆军骨干军官必定会坚决维护他……” “罢了,天色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是,参谋长也务必早些休息。” 说完,五十岚樱介便退下了。 洗浴后,那个面如刀削的男人身着绸缎浴袍,手指一路划过书架的第四层,抽出了一本《圣经》。他踱步到露天阳台,身子倚着栏杆处,随手翻阅开《圣经》,取出了夹在其中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年不施粉黛,明眸皓齿,笑得十分恬静。 崇笙,如今你身在何处? 6.第五章 经年重逢 七个月后…… 下了课,沈崇笙便急忙收拾了东西向医院赶去,听说日本人又在街头闹事,还伤了好几个老百姓,真是欺人太甚。 沈崇笙一到医院便立即看望了受伤的百姓们,好在病床上的几位老太太都是轻伤,没什么大碍。 “护士小姐,请问107号病房如何缴费?” 沈崇笙走出病房,正在询问一个护士。 “107号病房已经有人缴过费啦。” 小护士答道。 “请问是何人缴的费?” 沈崇笙问道。 “喏”,小护士指着不远处楼梯口站着的几个日本士兵,“也不知为什么,那些日本人伤了人,又突发善心把他们都送到医院来了,还特地缴了费……” 沈崇笙有些疑惑地望向楼梯口,果真看到两个士兵端着枪齐齐地站在那里,不由得纳闷儿起来这日本人又在耍什么阴谋。 “那个日本军官上了天台,每层楼都有士兵把手,严禁任何人通行,楼上有个孕妇要生产了,我们的产科医生好说歹说了半天,可那些士兵就是不放行,都急死了……” 护士小声埋怨道,生怕叫那些个日本人听见了。 “什么?” 沈崇笙听了十分愤怒,正欲上前与那些站岗的日本士兵理论。 “唉唉先生,那些日本人可不好惹,您还是别去了……”小护士急忙拉住了沈崇笙。 “你放心。” 说完,沈崇笙便径直朝着日本士兵走了过去。 “我要见你们上司。” 几个日本人对望了几眼,其中一个人便带着一身痞气走上了前。 “我们上司也是你能见的?不识好歹。” 那日本人操着别扭的中文,狠眼瞪着沈崇笙。 “楼上的产妇都要临盆了,难道你们毫无人性吗?” “就是死了人了也不能打扰我们参谋长,你这支那人一边去……” 日本士兵不耐烦地嚷着。 “那么我以英国华侨的身份请求见你们上司。”沈崇笙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 “英国人?你有什么证明?” 日本士兵半信半疑地问道。 “我是不是英国籍,你去城西的约翰教会学校一问便知。” 沈崇笙不想与他们多费口舌。 两个日本士兵犹豫了半天,想着待在中国的外籍人士都会受到大使馆的庇护,如果闹大了谁也担当不起这责任,说不定还要遭受上头的惩罚,这可得不偿失,最终还是同意了带沈崇笙去天台。 日本士兵将他领到了屋顶那扇大门处,接着推开了医院屋顶老旧的木门,一阵冷风便呼呼地涌了进来,他微微用手遮了遮,便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披着茶褐色的日本军服站在顶楼沿边,旁边还笔直地伫立着几个日本兵。 沈崇笙刚要走上前,便被门口的日本兵拦了下来。 领他上楼的日本士兵小声向门口站岗的士兵禀明这件事的原委,于是门口的士兵便立即走到那个日本军官的身前,一五一十地上报着。 “哦?一个英国人何必要管这等闲事?” 那人没有回头,眼神一直望着楼下街道上的人来人往,甚是一副悠哉的模样,说出的汉语却是十分标准。 沈崇笙听了这句话倒是冷笑了一声。 “我还没见过哪个日本人说话向你一样字正腔圆的,怎么,一边欺负中国人,一边还不得不学汉语么?中国地大物博,若是想占为己有,奉劝你们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那高大的男人半晌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屹立在冷风中,沈崇笙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也无心猜测,只是这熟悉的声音似曾相识一般。他有些好奇这个日本人怎能将中文说的如此到位,看来绝非等闲之辈。 沈崇笙也不再讲话,依旧是清冷的姿态站在门边。 那人渐渐转过身,北风将他乌黑的头发吹得到处飞舞,披在身上的大衣也发出了“噗嗤噗嗤”的声响,霎时间周遭鸦雀无声。 那人身材高大修长,面部棱角分明,此时正舒展着一对浓密英俊的剑眉,一双慵懒狭长的眸子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门口的沈崇笙,不得不承认,他虽穿着日本的军官大衣,却还是掩饰不住那呼之欲出的英伦风范,这是与段时喻完全不同的惊艳。如果说沈崇笙心中的段时喻是温文尔雅的绅士,那么眼前的人一定是意气风发的勇士。 然而沈崇笙根本无心顾及其他,他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男人——尹泰禹。这大概是他这辈子也不会想到的事,本以为在德国念完大学后,两人便各奔东西,不再有机会相见,却不曾想到老天竟然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男人似乎一早便猜到对方是沈崇笙,看着他怔住的样子,微微扬起了嘴角。七年了,他的声音还是没变,言语中总是带着那么一丝倔强。 “崇笙,好久不见。” 十一年前,沈崇笙考取了德国著名学府慕尼黑大学,与当时来自朝鲜的尹泰禹成为了同班同学,大概同是异乡人,两人一直互相照应。那时候沉默寡言的尹泰禹身上总是带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只有沈崇笙待他如同至亲好友一般,两人同窗四年,沈崇笙教会了他说汉语、写汉字。然而大学毕业前夕,沈崇笙因急事返回英国,两人还未来得及道别,便这样失了联系,本以为从此缘分已尽,却没想到七年后的今天,不期而遇。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让沈崇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尹泰禹竟然成为了日本人的帮手,那肩章上大佐军衔的标志显得尤为刺眼。 还没有坐下喝杯茶,叙叙旧,就莫名成为了彼此的敌人,沈崇笙觉得这一切有些过于戏剧化。想来关东军在此作恶多端,都已跟他脱不了干系了,没准都是经过他的同意,那些日本人才能如此的猖狂。 沈崇笙怒火中烧,眼前之人恐怕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沉默青涩的尹泰禹了,东三省的老百姓不停受到日本人的骚扰,学校、医院不得安生,罪大恶极的便是他罢。 沈崇笙没有理会尹泰禹的那一声招呼,眼神由刚才的震惊直至愤怒,他锁紧了眉头,紧紧盯着尹泰禹。 “但愿一个堂堂关东军参谋长,可不要扰了医院这等公共场所的秩序。” 沈崇笙讽刺道,随后毅然甩袖离开了此地。 尹泰禹看到沈崇笙失望地转身离去,眼中闪过了一丝无奈,心中不由得苦笑。 “参谋长,这……” 旁边的日本士兵看到这情形,正欲上前声讨。 “我的人。” 尹泰禹依旧是注视着沈崇笙离开的地方,简短的日文脱口而出,声音不大,但全场的日本士兵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人,不准动。 沈崇笙此时眼睛有些酸涩,他有些恍惚地走进了病房。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一个老妇看到他红着眼眶,焦急地问着。 “是不是日本人欺负你了,这狗*日的……” 旁边的人们也为沈崇笙打抱不平,但又不敢大声说话。 “我没事,就是外面风太大,眼睛有些干涩”,沈崇笙收了收情绪,笑着安慰他们,“医药费……医药费已经付过了,你们不用担心。我这还有些钱,你们拿着。” “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哟。” “这怎么好意思呢,不能要啊……” “是啊,你给了我们钱,自己怎么办呢?” “你们放心,我每月在学校教书,衣食不缺。” 几个受伤的老太太难抵沈崇笙的心意,不得不收下了那钱。 “诶,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本以为国*民*党能带着我们过上好日子,谁知道……” “哎,共*产*党都被国*民*党追着打,谁会管我们呢?” “日本鬼子都欺负到中国人头上来了,国*民*党在哪里?” 病房里的人们唉声叹气地说着…… 沈崇笙默默地站在一旁,垂着眼有些走神,显然他还未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来,他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尹泰禹,明明是昔日互相帮助的同学,怎会转瞬便成了这样? 如果早些知道尹泰禹会成为日本关东军,沈崇笙大抵是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吧…… 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沈崇笙循声望去,便对上了尹泰禹的眼神,他忽地撇开了视线。病房里的人们一见是日本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不再讲话,眼中更是夹杂着恨与怕。 沈崇笙拿起书本,向人们道了别,便走出了病房。路过尹泰禹身边时,好似将他当做空气一般视而不见。 尹泰禹看着沈崇笙这般冷漠,有些愧疚地攥住了他的手臂。 “崇笙……” 沈崇笙停住了脚步,轻轻挣脱了他的手。 “你想说什么?” 尹泰禹比沈崇笙高出大半个头,他健硕的身材衬得沈崇笙本就瘦弱的身子愈加纤瘦。 “我们可以聊聊吗?” “抱歉,依照现在我们彼此的身份,恐怕不适合。”说罢,沈崇笙又欲离开。 “崇笙,你别这样好吗?” 尹泰禹自知这身份确是让沈崇笙感到愤恨,但他却也有自己的无可奈何。 这一别便是七年,尹泰禹寻了他七年,念了他七年,如今再次重逢,怎可就此放手…… 沈崇笙没有说话,可怕似的冷静,只是淡淡地看着尹泰禹,等待着他的下文。尽管心里此时十分排斥他,沈崇笙却不得不承认想听那个人的解释。 虽然再怎样的辩解也改变不了尹泰禹作为日本关东军参谋长这一让人憎恶的身份…… 7.第六章 言之由衷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尹泰禹说道。 “不用……” “回去告诉师团长,今晚的宴席我有事不参与。” 还未等沈崇笙说完,尹泰禹便用日文交代部下,随后,日本兵“嗨”的一声,端着枪齐齐离开了医院。 沈崇笙心里十分抵触,没有理会尹泰禹,独自上前走着。 而尹泰禹便默默地跟在后面。 “我从小在日本长大,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送进了东京中央幼年学校。” 尹泰禹不知道沈崇笙是否愿意聆听他的这些经年旧事,只是一个人讲述着。 “其实我也不知为何,他对于让我成为军官有如此深的执念,我只知道这一路走来也确实很幸运,17岁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随部队在朝鲜半岛呆了一年,那之后我便被上面指派去了德国留学。” “那你当初来慕尼黑时为何是朝鲜籍?” 沈崇笙回头看着尹泰禹,他讨厌尹泰禹骗他,骗得他团团转。 “我本身就应该是朝鲜籍,因为我父亲原籍是朝鲜。只是他后来辗转于日本,而我也在日本出生,所以理所当然成了日本国籍。至于我母亲……是人是鬼就不得而知了……” “母亲”这个词,尹泰禹似乎及其不愿提起,甚至有些许厌恶这个话题,从小便被人说成是没人要的野种,无论在学校成绩多么优秀,背后总有人说三道四,甚至传得最离谱的说法称他是日本皇室公主文宫智子的私生子,因为担心下嫁平民后脱离王籍,于是毅然抛弃了丈夫和儿子。当然,尹泰禹一向对于这种天方夜谭不屑一顾。 他对于自己的身世早已不在乎了,日本国籍也好,朝鲜国籍也罢,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已尘埃落定,现在的他,只能为天皇效忠…… 听着尹泰禹诉说自己的经历,沈崇笙的脸色却是愈发地难看。 “你还真是深藏不露。”沈崇笙讽刺道。 “1918年我去德国之际,正好是欧战的尾声,你我都清楚,欧战最终以日本在内的协约国取得胜利,而以德国、奥匈帝国为中心的同盟国失败了,天皇怕我这日本国籍去了德国多有不便,所以在我即将去往慕尼黑大学专修军事之前,临时将我改成了朝鲜籍。” 尹泰禹毫不在意沈崇笙有些尖锐的话语,依旧是自顾自地说着。 “专修军事?原来你骗过了所有人,去那的目的是学军事啊……” 沈崇笙心底一片凉意,慕尼黑大学那四年,他把尹泰禹当做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没想到那人竟生生骗了他四年,真是可笑! “学习语言一开始确实只是一个幌子,但我遇见你之后,就决定了同时修语言和军事,那时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我的身世,也不能说…… 毕业之后我本想找你,告诉你这一切,可是却接到了你回伦敦的消息,不凑巧的是日本那边也正催促我回去。回来后我继续在朝鲜任职了一年,后又回到日本进入了陆军大学学习,1926年我从陆大毕业了之后就直接被调入了参谋本部,半年前,这才被本部派来中国调任关东军第二师团参谋长。” 尹泰禹并不是有意要对沈崇笙隐瞒这些,在德国上学的那四年,他无时无刻不想对沈崇笙坦白这一切,但他却不能说。 沈崇笙独自走在前面,尹泰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突然,沈崇笙停下了脚步,转头注视着尹泰禹,那人也正凝望着他。沈崇笙是如此的失望,他一直以为那时的尹泰禹只不过沉默寡言了些,而今听到他亲口说出的这番话,从小便接受日本军事教育,被国家派往国外修学,这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沈崇笙知道,在日本唯有从小进入军事学校读书,考上陆军大学,才有资格成为日本高级军官,而尹泰禹便是这样一个人。他不禁在心底自嘲了一番,原来尹泰禹根本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正经人,而是一头正在磨爪的狮子。 “现在告诉我这些有什么意义?要我祝贺你?” 沈崇笙看着那人,心里憋着一股子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因为那时候上峰下了密令不能对外透露。” 尹泰禹不希望沈崇笙误解他,于是解释道。 “呵,那又怎样呢,如果那时我便知晓你的身份,恐怕我也不会想要与你有任何交集。” 尹泰禹眼神暗了暗,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刚停了几日的雪,这时突然又下了起来,尹泰禹看着沈崇笙走在前面,在积雪的地面上踩出了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脚印,他的头顶沾上了点点犹如羽毛一般的白雪,单薄的灰色大衣外套上也满是晶莹的雪花,有些已然融化成了水浸湿了衣服。 尹泰禹疾步走向前,也不顾这零下的温度,脱了军服便披在了沈崇笙身上。 “别冻着。” 尹泰禹替他掖了掖领角。 沈崇笙顿了一会儿,有些气愤地挣开尹泰禹的手,十分嫌弃地将那衣服卸下,还给了尹泰禹。 “这日本军服,我穿着觉得晦气。” 尹泰禹愣愣地站在他身旁,手中拿着被沈崇笙嫌弃的军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1929年的3月,寒冷的北风依旧混着漫天的大雪,将整个旅顺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冰雪世界,即使穿了再多的衣服,却还是让人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或许是寒冷的缘故,尹泰禹看到沈崇笙的鼻头有些通红,眼眶里仿佛也像盛满了整条星河般闪烁着。 尹泰禹随意地将军服扔在了脚边,又解开了自己身上穿的羊毛西服,不顾沈崇笙的反抗硬是披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曾是大学同学,别拒绝我。”尹泰禹这七年难得有这么求人的一面,拥有日本陆军大学的优秀毕业生资格,以及德国著名学府出来的语言系及军事高级人才的加持,使得他这七年顺风顺水,成为了一万多人的师团参谋长。日本所有士兵都清楚,参谋是一个怎样的官职,军衔虽不大,但往往说出的话,就连元帅有时都不敢出声反驳。 可惜自己所有的资本放在沈崇笙的身上却起不了任何作用,尹泰禹很早便知道,他骨子里是一个倔强、正直的人,无论自己多优秀的经历对于他来说,都会唾弃吧。 沈崇笙垂下眼睛,安静地没有再出声,身上的西服还带着属于尹泰禹的温热气息。他内心十分烦躁,又隐约有些茫然,尹泰禹这番固执且认真的性格好似还是如大学时那般,总是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不管他人如何作想。但一想到他对自己所隐瞒的惊天身世,又叫沈崇笙心中泛起了怒火,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他开始摸不透尹泰禹…… “我到家了,你回去吧。”沈崇笙站在一幢两层的小公馆门口,脱下了身上的西服,转身下了逐客令。 “嗯,好。”尹泰禹一手拿着军服,一手接过了沈崇笙递还的西服,看了看他正在开门的背影,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我先走了。” 见沈崇笙没有回复,尹泰禹慢慢转身,有些失落地离开了,踏着来时的路。 沈崇笙听见那愈来愈远的脚步声,停下了开门的动作,回头看着那高大宽阔的背影,不知怎的显得有些落寞。 而沈崇笙这才注意到,大抵是被自己嫌弃过了的军服,尹泰禹没有将它再穿上身。方才那人把西服披在了他肩上,自己却仅仅穿了一件乳白色的衬衫,以及一件羊绒西服马甲,如此寒冷的天气,那个人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默默远去了。 临近傍晚,尹泰禹才一个人踱步回到了司令部。 站岗的日本兵见到有些失魂的尹泰禹,各个摸不着所以,只能齐齐地喊着“参谋长”以示敬意。 尹泰禹摆了摆手,准备绕过正在举办晚宴的大厅,却被两个眼尖的旅团长发现。 “哟,我说怎么没看见我们的师团参谋长,原来刚回来啊。” “大家可是等你好久了,快快坐下,喝几杯。” 尹泰禹面无表情地继续走着,不想理会他们的话。 “下午接到士兵说你在外有事,怎么回来就这幅样子了?难道是缺女人了?” 这时,时任关东军第二师团师团长的村冈长太郎站起身,挺着肥大的肚子调侃着尹泰禹。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惧形象大声笑了起来,尹泰禹有些烦躁地捏了捏拳。 “我们参谋长年轻有为,英俊潇洒,不会真的找不到女人吧哈哈哈哈……” “金参谋长别气馁,你这血气方刚的,哪个女人恐怕都得被你的床*上*功夫折服……” “就是啊哈哈哈哈……” 尹泰禹刚要发作,师团长便赶紧出声打了圆场。 “我前几天刚好请来了一个中国女人,这中国的女人可是个个如花似玉,到今儿还舍不得玩呢,看在参谋长的面子上,就将那女人赏给你了哈哈。” 尹泰禹有些无奈。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赶紧端来椅子,好让尹参谋长入席。” 村冈长太郎指着站岗的日本兵大声斥责着,这看似是在骂士兵,对于尹泰禹来说话语间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几个士兵接到指示,连忙端了个椅子过来,接下了尹泰禹手中的衣服,给他披上了新的军服。 尹泰禹坐下后,直接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才对嘛,来来喝酒。” 师团长邀着众人干杯,期间各种吵闹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们的武装势力,嗝……还没有完全进入东北三省,大家都不要气馁,嗝……一定要找准时机,占领东北……嗝。” 村冈长太郎像是喝高了似的,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鼓舞着军官。 “大家要铭记东京会议制定的《纲领》宗旨……嗝,东北不是中国的领土,东北三省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嗝……的邻居,它的经济势力和和平对日本有着重大的利害关系,所以我们本着友好……嗝……的态度,有责任保护这里的日侨生命财产不受侵害,要使这里维持和平与发展经济,嗝……我们使命重大。” 众人听了这话,都起哄着。 他们喊着“大日本*帝国万岁”。 去年六月,司令官村冈长太郎与上一任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合谋炸死了张作霖,河本被罢了职,而村冈长太郎却还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太上椅上,心里难免有些洋洋得意。 尹泰禹独自喝着酒,冷笑了一声。掩耳盗铃,不过就是想遮盖自己企图武装侵占的实质罢了,何必说的如此高尚。 这时刚从天津率第33步兵联队调驻奉天的联队长——板垣征四郎,忽然瞥见尹泰禹独自饮着酒,便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参谋长独自喝酒,想必有心事,长时间憋闷在心中,可别熬坏了身子啊。” 板垣征四郎虽是担心的话语,却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出。 “多谢关心。” 尹泰禹抬起头瞟了他一眼,看着板垣征四郎举起酒杯想要与之碰杯,然而尹泰禹却假装未看见,毫不理会他。 板垣征四郎的脸色顿时没了刚才的从容,正要发作叫尹泰禹别不识好歹,却听见师团长正在喊他喝酒。 “来来,今天本就是为庆祝板垣队长率部调驻奉天才安排的接风宴,舟车劳顿,我都忘了敬你一杯,快过来啊。”村冈长太郎醉醺醺地叫唤着板垣征四郎。 他“哼”地一声,只好甩袖走开。 尹泰禹看着板垣征四郎的背影嗤声一笑,不过是前任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引荐来的人而已,河本大作有什么值得敬佩的呢,哦,就是与司令官村冈长太郎合谋炸死了张作霖,尹泰禹又是一杯酒下肚,狗仗人势的典型例子罢了。 板垣征四郎原是出任天津第33步兵联队的联队长,自以为被引荐来到关东军司令部,便可成为关东军参谋部最高职权的人,却没想到关东军还有个直接被参谋本部派遣来的尹泰禹坐镇,还一来便坐上了参谋长的太上椅,想必板垣征四郎心里早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尹泰禹的履历早已成为了军中赫赫有名的传说,作为陆军士官学校的首席毕业生和陆军大学的“军刀组”,远赴德国学习军事,是日本陆军大学最年轻的教官,更是昭和天皇和内亲王面前的红人,这样坦荡的仕途难免让一些人心生嫉妒,花谷正、板垣征四郎、石原莞尔这类人,便是首当其冲。 借由着头痛不适,尹泰禹提前离开了宴席,有些摇晃地回到了寝室。 他推开门,一走进去便烦闷地脱掉了上衣,只听闻一个女子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尹泰禹定睛一看,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被人绑着身子送到了他的床上,尹泰禹本就心情不大好,此时更加恼火,又回想刚才在宴席上,村冈司令说要将一个中国姑娘赏给他,莫非就是这么个没发育完全的小女孩?这孩子估摸着也才十五、六岁的样子。 尹泰禹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衣服,慢条斯理地重新穿了起来,坐在了床沿处。 “别,别过来。” 那姑娘害怕地叫喊道,一个劲儿往里缩。 尹泰禹瞟了她一眼,后者立即噤了声,他伸手解开了她身上的麻绳。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尹泰禹漫不经心地说道。 少女心里十分胆颤,听了他的话有些发懵。 “聋子么?” 尹泰禹见她没有动身,有些烦躁。 女孩看到尹泰禹似要动怒的迹象,连忙跑下床奔向房门处,可到了门口却又踌躇了起来。 “还不走,留在这里等我干*你?” 尹泰禹彻底失了耐性。 “我,我不知道如何出去,前几日被日本人抓来关着,今晚就被人送到你这里了。” 女孩心惊胆战地小声说着。 尹泰禹捏了捏鼻梁,走到门口。女孩误以为尹泰禹有反悔之意,立即和他保持距离。 然而尹泰禹推开房门,对着正在寝室门口站岗的日本兵说道: “把她送出司令部,放掉。” 尹泰禹操着熟练的日文命令士兵。 日本兵眼神有些迟疑,用日文回答道:“回参谋长,这个女人是司令抓来的,不能放。” “现在是我的了,我说放就放。” 尹泰禹的眼神中透露着不容忤逆的煞气,日本兵不敢轻易招惹参谋长,连忙鞠了一躬回答着“咳”,慢慢吞吞领着女孩走了出去。 “你是中国人吗?”走前,女孩小声地回头问着尹泰禹。 尹泰禹这才想到方才和她对话用的是汉语,不由得自嘲了一番。 我不是中国人,可我爱的人是中国人呢…… “参谋长,发生了什么事?” 副官五十岚樱介听闻动静,从走廊的一侧走了过来,路过士兵和少女,看了看他们,便径直走向尹泰禹。 后者理了理袖口,“献*妓*讨好罢了。” “对了,替我去查一个人……” 8.第七章 梨园之意 自从一周前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同学尹泰禹之后,沈崇笙做事便会不知不觉地走神,本以为当初答应启明来到东三省,立志帮助人们,可是却发现自己的力量不过蝼蚁一般,当时他们都劝说自己到达奉天便好,可沈崇笙却逆了他们的意,执意来到了关东军的司令部所在地——旅顺。 仅这一年光景,沈崇笙便亲眼见证了日本人是如何在旅顺作威作福,利用那三寸不烂之舌,满口胡言,每一种借口的背后都是为了让日本军队进驻辽东半岛,最后侵占整个东北。 而尹泰禹,他是一个矛盾的存在,去年三月份自北平告别了禾林、叶启明之后,来到了旅顺,到现在已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沈崇笙却从来不知道尹泰禹的存在。若是面对那一群人面兽心的关东军,至少沈崇笙心里还能舒坦一点,但是尹泰禹呢?究竟应当怎样面对他,昔日同窗四年的大学同学?亦或是日本关东军师团参谋长…… “老师?” “老师……” “嗯?” 沈崇笙突然回过神来,发现教课时竟然也能失神。 “老师,你盯着书本看了好久了……” 沈崇笙有些迷糊地放下课本,此时正好响起了清脆的下课铃。 “今天就到这里,同学们回家多多温习这些单词,明日我会抽查。” 虽然平时沉默严谨,但老师和同学们却从未觉得沈崇笙刻板严肃,相反,他的淡然,使得大家对他好感倍增,学生们也认为这是一位难得的好老师。 沈崇笙曾经留学英国、德国,阅历丰富,又有着与众不同的英国传教士后裔的身份,大家对他的身世都十分好奇。 没多久,学生们便一一告别沈崇笙,陆陆续续走出了课堂,女孩子们各个都身穿蓝色“五四装”——上衣为腰身窄小的大襟衫袄,衣长不过臀,大多都是喇叭形的七分袖,圆弧形的衣摆通常伴有纹理装饰,原本及踝的黑色长裙也逐渐缩至小腿上部,这装束俨然成为了时下流行的学生装扮。 本世纪初,由于学生们受到西方女权运动与席卷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两种思潮的交替影响,使得中国女学生们在服装流行中掀起了一股“文明新装”风,尤其在教会学校率先流行。由于1918年知识界传出的服装要返璞归真,提倡“男子去长衫,女子去裙子”,由此衍生出了所谓的文明新装,简洁而朴素。 沈崇笙等着学生们都走完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书签夹在了课本中,便抱着几本书走了出来。 他昨日收到了禾林的来信,信中问到自己在这边过得如何,百姓的安康等。禾林总是隔三差五地写信给沈崇笙,但碍于身份,每次信封上都会以裴世晟的署名寄出。沈崇笙突然想起那时候坐在车上,裴世晟神情真挚,说话难得没有商人派头:我对禾林的情感,就像崇笙哥你对那块怀表中的人的情感一样…… 在这个吃人的年代,原本就不应该存在这般感情,却不止沈崇笙一个人沦陷……罢了,恐怕是再开明的时代,都接受不了这种…… “沈老师,沈老师……” 身后传来了一阵急切的呼喊。 沈崇笙回过头,这才发现那是新来的女老师季娟,年纪轻轻,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有时顽皮的学生们还会逗趣地喊她一声“姐姐”。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哎呀,沈老师快走,别回办公室了。” 说着季娟便拽着沈崇笙的手向着反方向奔走。 “办公室怎么了吗?” 沈崇笙疑惑地问道。 “日本人正在办公室里拿着你的照片找你呢,我们都说没有你这号人,所以你赶紧离开学校。” 季娟说得有些气喘。 “日本人找我?” 沈崇笙实在不知为何日本人会找上自己,还拿有照片,如果是想找自己的麻烦,凭着他是英国传教士的身份想必也是不会贸然找茬,何况沈崇笙既不属于任何党派,又不是有名的政要人士,日本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呢? 难道是…… 沈崇笙挣脱了女老师季娟的手,没有理会她的劝告,径直走进了办公室,果不其然,尹泰禹此时此刻正悠哉地坐在沈崇笙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后边站了一排日本兵,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被吓得畏畏缩缩躲在房间的一角,看见沈崇笙走进来,个个都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离开。 沈崇笙板着脸走近尹泰禹,不顾众人惊诧的眼神,将课本放在桌上的声音有些响。 “麻烦让一下,这是我的座位。” 正在把玩钢笔的人转头看到沈崇笙,立即站了起来。 “崇笙,你来了……” “这里是约翰教会学校,受英国驻华领事馆庇护,希望关东军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沈崇笙冷漠地看着尹泰禹,毫不客气地与他撇清了关系,并搬出了英国领事馆这尊“佛像”。 尹泰禹脸色有些僵硬,他自知沈崇笙这是明摆着在公共场合让他难堪。 “让她们都出去。”尹泰禹看着角落中那些还沉浸在惊吓中的人们,心里有些憋闷。 日本兵接到指示,便开始气势汹汹地推搡着众人,这一举动让沈崇笙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他望着尹泰禹,紧紧握住了拳。 而尹泰禹却丝毫不在意下属的粗暴行为,他冷漠地靠着墙壁看着那些人被赶出房间。 “我们……” “为什么要来找我?” 不等尹泰禹说完,沈崇笙便打断了尹泰禹的话。 “听说你常常在这里授课,所以过来……” “你调查我?” 沈崇笙又一次打断了他。 “我……” 尹泰禹确实在遇见他后的第二天就让五十岚樱介调查了沈崇笙的情况。在他的质问下,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请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会妨碍学校教学。” 沈崇笙刚才还有些气愤,一想到对方是日军参谋长,而自己只是一介知识分子,没身份没地位,又有什么资格冲别人发火呢?便垂下眼睛不再看他。 “抱歉,今天是我做的不周到。” 尹泰禹不是没有看见沈崇笙的失落,今天确实是他没有考虑周全,沈崇笙怎么能让人看见和日本人混迹在一起呢…… “崇笙,我只想和你以老同学的身份做朋友。” “只要日本人一天不滚出中国,我们大抵永远无法成为朋友。” “你可以放下这些有的没的……” “你的意思是我应当为了一己私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遭受迫害,却视若无睹,成为那令人唾弃的卖国贼?很抱歉,我做不到。” 尹泰禹有些哑然,他虽明白沈崇笙对于日本关东军早已是万般愤恨,但却无能为力,无法改变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事实。 “崇笙……对不起。” 沈崇笙并没有理会他,将头瞥向一边。 尹泰禹沉默了半晌,从口袋里慢慢拿出了两张叠得十分整齐的纸质票据。 “今天城北新开了一家戏院,我想带你去看看。” 明明话已至此,难听至极,可尹泰禹依旧没有受挫,耐着性子温柔地同他讲话。沈崇笙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在蔓延,让他十分压抑。 “还记得你那时候说过,中国的戏曲很古老,是通过很多艺术形式聚集在一起,才能形成的优秀宝藏。来中国有段日子了,还从未领教过,所以想和你去看看……” 那是沈崇笙刚认识尹泰禹的时候,有一次教授让学生们说一说各自的故乡,当沈崇笙站起身时,班里的外国学生无一例外都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盯着他。是啊,由于清朝的闭关锁国,导致了中国沦为了帝国主义肆意瓜分的肥肉,那些经过岁月的洗礼才遗留下来的无价宝藏,或是被列强洗劫一空,或是被砸得粉碎,一步错,步步错的链式反应,让中国签售了种种不平等条约,巨额赔款,让出国土,这都成为了外国人的笑料。 尹泰禹只记得那时,沈崇笙淡淡地道出了那番令人刮目相看的话: “我的祖国可能在所有人看来懦弱的令人可笑,因为清朝失败的统治,才让某些打着善良口号的帝国主义有机可乘,中国到底有什么好的呢,它地大物博,它文化精深,它财富满贯,生活在那个地方的人们,聪明、勤劳,他们自食其力…… 在西方,有影院,而在中国,有承载了多种表演艺术从而流传至今的古老的综合舞台艺术——戏曲。这里有美丽的丝绸,有绝世的古画,有浪漫的诗藻,也有精美的陶瓷…… 还有上亿颗不甘的心,和千千万万像我这样学习新思潮的学生,等待新中国的崛起。” 当沈崇笙说完后,全班同学以及老教授都目瞪口呆,大多人心里或许会嗤之以鼻,或许会觉得他大言不惭,但尹泰禹却赏心悦目地鼓起了掌,在偌大的教室中回荡着那仅有的支持。 即使自己最后也沦为了侵占中国领土的一员,尹泰禹却始终尊重这个国家,尊重沈崇笙。 沈崇笙听了尹泰禹的话,也不不禁回想起那年,刚刚考进慕尼黑大学时十八岁的自己,那时五四运动还未爆发,学生们救国的热潮却犹如江面的波涛,来势汹汹,儿时受到的启蒙更是让他充满了爱国情怀,立志解救中国。 可那都是多年之前的往事了,沈崇笙对上尹泰禹深邃的眼眸,十一年已逝,自己还是一腔热血始终如一,而眼前的人,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默默支持着自己的人,尹泰禹已然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终是和那些人一样无情地践踏了中国,也践踏了沈崇笙的心…… 沈崇笙不解,更不知尹泰禹为何有意让他回想起这些事。他想要从那人的眼里看到答案,但尹泰禹的眼神真挚而又坚定,仿佛还是如同大学时那般。 沈崇笙错开了视线,不再深究,只当是尹泰禹的无意之举,偶然念及当年的事罢,沈崇笙看了看他手中攥得紧紧的票据,叹了口气。 “什么戏?” 尹泰禹见他来了兴致,嘴角微微上扬,简洁地介绍了一下:“据说有著名的《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崇笙,你想看哪部?” 沈崇笙冥想了一阵,轻轻念道:“可有《长生殿》?” 尹泰禹依旧是打发了随从,只命一个司机开着别克老爷车,晃晃悠悠到了那家戏院。 他临下车时,脱去了身上的军装外套,里面的灰格西装衬得他十分挺拔。而沈崇笙由于从学校出来,着装打扮并没有尹泰禹这般正式,一款清灰色的长衫袄却也显得十分脱俗,明眼便能看出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 上一场戏刚落幕,有些宾客赶着去看别的戏,有的却不肯散席,打算看完《长生殿》这最后一出。 “崇笙为何要选《长生殿》,听说今天很多人都冲着《牡丹亭》而来的。”尹泰禹有些不解。 沈崇笙选了个正中央的位置,安定地坐了下来。 “你可知《长生殿》的故事?” 尹泰禹未曾看过《长生殿》,却略有耳闻。 “听说讲述的是一代皇帝和其妃子的浪漫爱情故事。” 沈崇笙笑了笑,“清代初期,许多人都会从自己的作品中影射前朝灭亡的原因,孔尚任的《桃花扇》以及洪?N的《长生殿》便是如此。 唐玄宗宠幸杨贵妃,爱屋及乌,将其哥哥封为右相,又对杨贵妃的三个姐妹暧昧不清。由于唐玄宗和杨贵妃终日游乐,不理政事,错信奸臣,导致奸臣造反,唐玄宗逃离长安,不得不处死杨贵妃和她哥哥。后唐玄宗回到长安,日夜思念杨贵妃,闻铃肠断,甚至派人去海外寻找蓬莱仙山,最后感动天神,让他们在月宫团聚。” “想必也是一对苦命鸳鸯,若是生在和平年代,作为寻常百姓,大概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尹泰禹听了沈崇笙的话感慨道。 沈崇笙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游走于戏台下的小厮瞧见二人气质非同寻常,急忙端着茶水壶给沈崇笙和尹泰禹上了茶。 “两位先生来得真巧,这是今儿《长生殿》最后一出戏《重圆》,打明儿开始又是重新一轮了……” “夜色已深,就请同行。” “明月在何许?挥手上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仙师,天路迢遥,怎生飞渡?” “上皇,不必忧心。待贫道将手中拂子,掷作仙桥,引到月宫便了。” …… 戏台上的老生咿呀婉转地唱道着,尹泰禹看得十分投入,而沈崇笙却在微弱的灯火之中安静地凝望着他如刀削一般让人生畏的英俊侧颜,神情复杂,包含心事。 “离却玉山仙院,行彩蟾月殿,盼着紫宸面。三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久。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共,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昆曲落幕,人们小声细语着,都在歌颂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感天动地,有情人在天宫终成眷属,无非已是最好的结局。 出来梨园时,天上又开始下起了小雪,沈崇笙拒绝了尹泰禹送他回家的要求,只是临走前,他望着那泰然处之、宠辱不惊的男人,喃喃道: “你觉得儿女情长和国家大义,哪个更为重要?” 尹泰禹身躯一震,凝视着沈崇笙离去的背影,终于明白了他选择《长生殿》的缘由…… 9.第八章 路见不平 这几日沈崇笙染了风寒,被学校批准在家休养,不用去授课。 “先生,喝药了。” 紫菱端着药碗上了楼。 沈崇笙半躺在床上,披着衣服,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书,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 “你放在桌上吧。” “先生,您身子还没养好,就不要这么劳心了,还是尽快把药喝了吧。” 沈崇笙无奈地笑了笑,将书放在一边,轻轻端起桌上的碗,慢慢喝下那略微苦涩的药汁。 沈崇笙喝完药后将碗放回了桌上,却望见那孩子没有离开的意思。 “紫菱,你可是有什么事情?” 只见那孩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有些难为情。 “你但说无妨。” 紫菱低下头,没过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只见她眼眶通红,泪水呼之欲出。 “先生这段时日生病,紫菱相当担忧,恨不得时时伺候在您身边,可是,可是……”紫菱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就在前几日,您资助我爹开的那家米铺,被可恶的日本人霸占了,他们打着救济日侨的旗号,抢走了大米,我爹气得发病,到今日都没有醒。” 说罢,紫菱早已泪不成泣。 “竟然有这等事,这些奸诈狡猾的日本人真是丧尽天良。” 听完紫菱的话后,沈崇笙十分气恼,他眉头深锁,紧握拳头,真是万分痛恨这些日本人的所作所为,却奈何不能将他们赶出中国。 当下时局动荡,共*产*党不停受到国*民*党的围剿镇压,自己都分身乏术,更是难以管理中国边境。 1924年1月,国*共第一次合作,实现了革命力量的大联合,以广州为中心、席卷大半个中国的反帝反军阀的国民革命迅速兴起。同年5月,在苏俄政府和中*共的帮助下,黄*埔军校成立,孙*中*山兼任总理,蒋*介*石任校长,周*恩*来担任政治主任。那时共*产*党还在全国各地选举大批党*团和革命青年前去黄*埔军校学习、工作。 次年5月,便爆发了全国范围的大革命风暴——五*卅运动,5月14日,上海工人反日大罢工,15日,日本资本家枪杀中国共*产*党*员并打伤十多名工人。30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上海工人和学生举行反帝示威活动,却遭到租界巡捕枪击,死伤几十人,捕去50余人,这才酿成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 此后,工人、学生以及商人,都纷纷加入了反对帝国主义的民族运动。 随后,国*共便合作展开北伐战争,其直接目的就是打倒帝国主义所支持的北*洋*军阀。当时,直系军阀吴佩孚拥有兵力30万人,由直系分立出来的孙传芳约有兵力20万人,控制着东北三省等地的奉系军阀张*作*霖约有兵力30万人。北伐军在以苏联军事顾问的建议下,首先主力进军湖南、湖北,消灭吴佩孚,后引兵东向,消灭孙传芳,最后北上解决张*作年春天,北伐军仅用一年不到的时间便基本摧毁了吴佩孚、孙传芳的势力,而张学良的父亲,也就是奉系军阀的首领张*作*霖,则于1928年6月被迫退回关外时被日本人预埋的□□炸死。 那时沈崇笙刚来到旅顺三个月左右,北*洋*军阀政府便随着张*作*霖的死而宣告结束了长达十六年的统治。由于国*共合作从而引发的大革命,以及北伐的胜利,却引起了帝国主义的恐慌,他们加紧在中国寻找新的代理人,而当时的蒋*介*石虽是国*共合作时国*民*党代表人,但却也畏惧共*产*党所带领的工农力量,俗话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27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共政变,大肆捕杀共*产*党及革命群众,同年7月,正式宣布同共*产*党决裂。至此,国*共合作破裂。 而这便让作为邻国的日本有了可乘之机。 沈崇笙回想了过去几年国内的形势,心中也不免一片凉意。 “这段日子,你就不用过来服侍我了,回去好好照顾你爹。”沈崇笙从床边的柜子中取出了一个锦囊,递给了紫菱。 “这是……” 紫菱疑惑地接过锦囊,不解地看着沈崇笙。 “这里头有我平时节省下来的20大洋,你先拿去给你爹买些药。” 紫菱听了连忙跪在床边,“紫菱是万万不能接受先生的钱财。” “无功自然是不受禄,但你这一年多不辞辛劳帮我打扫家务,也算是我小小的心意,咳咳……” 沈崇笙看到那姑娘跪在床边,立即将她扶了起来。 “紫菱虽是每日都会帮先生做些碎活儿,可毕竟先生每月都会给紫菱些俸禄,我怎能再收这些钱呢?” 紫菱不同于一般的女性,她未读过书,也没有经受过那些新式教育,但沈崇笙却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新时代女性的自强不息,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一点。 “换个道理来讲,如今我们都是受苦受难的同胞,都是饱受帝国主义的摧残,又是同一个民族,同为中国人,这不是一家人么,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做什么?”沈崇笙看着年纪尚小的紫菱。 “那……紫菱就谢过先生了,将来紫菱必当涌泉相报。” 紫菱收下锦囊,十分感激地看着沈崇笙。 “咳咳咳……我若是要等你涌泉相报,就不会给你这钱了。”沈崇笙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快些收拾一下回去吧,我病也好的差不多了。” “是,紫菱一会儿就去收拾。我不在的这几日,先生也请好好保重身体啊。” 紫菱说完便拿着桌上的空药碗下了楼。 “诶……” 沈崇笙叹了口气,有些心疼紫菱那孩子。 他走下床,掀开了帘子,自从身受风寒以来,紫菱每日必将窗门紧锁,生怕他吹了风加重病情。今日仔细一瞧,窗外早已是春寒料峭,沈崇笙卧病在床的这十几日,学生们的课是落下了不少,可东北三省的冰雪却在逐渐消融,一切像是按部就班似的春回大地。 沈崇笙披了一件大衣,打开台灯,从抽屉中取出几张信纸,便伏在桌边开始执笔写信。 “亲爱的挚友: 近来可好,北平虽不比东北,却也是极冷,天冷时需加衣,外出时观天气。 我在旅顺这一年时间,一切安好,工作、学习与人无异。只是这几日偶感风寒,卧床在家,并未工作,无需担忧。 分别一年,恍如隔世,但各自心中牵挂之事相同,愿待国泰民安之时,相遇……” 沈崇笙放下钢笔,看了看这简短的几行,并非他不想多写些内容,只是生在这战乱年代,事事必得谨言慎行,稍有疏忽,自己落水是小,连牵朋友是大…… “咳咳……” 他咳嗽了几声,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放入信封中,蘸取浆糊,密封信口。接着便起身整理了一番,换上了一套灰色羊绒西服,他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向后梳去,虽是生病,但也不能失了精神。 “紫菱,我出去一趟,你走时将门锁好便可以了。”沈崇笙站在玄关处,看着正在忙活儿的孩子。 “先生放心,外面天气寒冷,先生也请早些回来。”紫菱见他要出门,便停下了手中的事,急忙取来沈崇笙一直佩戴的白色围巾,轻轻为他戴上。 沈崇笙愣了愣,心里有些惊讶紫菱这陡然亲密的举止,他垂了垂眼,这姑娘的心思他怎会不懂,恐怕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沈崇笙有些神情复杂,微微后退了两步。 “嗯……” 没有过多的表示,沈崇笙便离开了家。 紫菱有些痴傻般地站在门口,回想刚才自家主子略显冷漠的样子,心中不免失落…… 沈崇笙踱步到了南阳路的旅顺邮局,将手中的信笺寄去了北平,由于卧病的缘故,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给禾林回信了,这风寒刚好了一点儿他便立即写信向禾林报了平安,免得那人在北平担忧。 邮局里干事的差使向他收了一张邮票的钱。 “哎,你听说了吗,今儿个关东军火气有些旺啊!” 一个职员走来碰了碰身边的人,小声说道。 “日本人又闹出啥事啦?” “听说关东军司令官儿早前便约好与张将军喝茶看戏,昨儿个到了北大营却不见他人影,结果张将军的副官说他去天津会见老友了,想来定是张将军早就忘了和关东军司令官儿的约定。那日本人被放了鸽子,火气能不大嘛!” 那职员一边啃着大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 “要我说就是活该,那些个日本人欺负我们老百姓,霸占我们领土,简直无恶不作,换做我是张学良,凭着日本人炸死自个儿老爹这一条,便是连门儿都不让他进。” “哎哎,说话小点声儿,日本人可不是吃素的。” “我也就说说,你可别吓唬我……” 沈崇笙听着那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慢慢走出了邮局。 自从看戏那日后近一个月,尹泰禹就没再找过自己,沈崇笙想着他应当是领悟了自己那日想要表达的含义。生病这数日以来对窗外之事了解甚微,原来前几日发生了这等事。 自从一年前,日本人炸死了张作霖后,其子张学良便担任首领,他因父亲被日本人炸死而怀恨在心,易帜旗帜,将北*洋*军阀改为东北边防军,带领所有人投靠国*民政府。想那北*洋*军阀原本就是日本帝国主义扶持起来作为在中国的势力,可张*作*霖却不满生活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日本人恐慌张*作*霖叛变,便正好借着国*共合作反帝北伐的机会杀了张*作*霖,想要直接夺取北*洋*军阀的政权,却没想到在偷袭了张*作*霖后,半路跳出了张*作*霖的犬子张学良,眼看着胜利的果实就这样被人顺手牵羊取走,日本人绝对是不会甘心。 而如今蒋*介*石虽对于日本采取“不抵抗”政策,但却不代表张学良会给日本人好脸色看。这次日本关东军被放鸽子那是必然的结果,也不知日本人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沈崇笙走在宽阔的街道边,看着前方许多老百姓围在一个路口,于是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只见一辆黑色雪佛兰老爷车停在一旁,右侧被撞得凹进去了一块,车身表面有许多刮痕。而车前,一个老夫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脸上被刮出了几道血痕,腿似乎也被撞折了,一拐一拐地神情十分痛苦,身边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旁边是被撞坏了的木推车,地面上还散落着一些已经被压烂了的苹果。 人们都围在一起,想着那老夫可闯祸了,这个年代老百姓对于汽车的概念几乎为零,只晓得那可是自己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大家伙,再者,国内的老爷车全部为引进车,价格极其昂贵。 没过一会儿,车内便走出来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男人,他顶着光头,身穿日本军服,上面还别有许多徽章,悠悠然走向那个老夫。 “老头,你可知道我这车子有多贵?”那个日本人说得一口顺溜的汉语,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老夫。 这时,日本兵的几辆边三轮摩托车也开了过来,他们驱散众人,将车子停在雪佛兰老爷车的后面,然后齐齐走下来向那个日本人耳语了些什么,他听了后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人们一看到这么多日本士兵都有些害怕,何况那个日本军官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不知道你这个东亚*病夫是不是故意撞坏了我的车,我这车可是从国外刚刚引进中国,你这幅穷酸样恐怕是这辈子都补偿不起”,他顿了顿,“不过看在你身边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女孩的份上,我就暂且不追究你的责任。” 那个日本军官一脸假慈悲地说着。 老夫听了日本人说不追究,如释重负,但面对如此多的日本人,身子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我看到这个姑娘就感觉她十分聪明伶俐,想邀请她到我们关东军司令部坐坐,给我们司令唱唱歌,让他开开心如何啊?” 说着几个日本兵便要走上前将那姑娘塞进边三轮摩托车上。 “你们要抓我女儿干什么,别动我女儿……” 老夫死死抱着女儿不撒手,百姓们看在眼中,却不敢公然和日本人作对,一个个都吓得心惊肉跳。 “老头,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 那日本军官给了士兵们一个眼色,几个日本兵便马上上前拖开那老夫,将他们生生拆开。 “呜呜……你们要干什么,别抓我,求求你们……” 女孩也吓得哭了起来,她想要牢牢抓住父亲的手,可是却被日本兵拖到了一边。 沈崇笙双手握拳,十分愤怒,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就公然强抢民女,日本人的良心简直被狗吃了。 “放开他们。” 10.第九章 暗自解围 沈崇笙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因为生病的缘故,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但仇视日本人的眼神却犹如刀刃一般。 日本人不屑地看了一眼沈崇笙,“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 “哼,看你也是一个高级将领的着装打扮,你要讲道理,我来跟你讲道理。”沈崇笙走近那个日本人,瞟了一眼他胸前的徽章。 “你的车子虽然名贵,但却并没有损坏原件,不会影响行使,而你的车把普通老百姓用于生计的推车撞散架了,还有这一地的水果也不能再继续卖,你撞坏了他赚钱的工具,让他失了一份工作,你可知损失的是他们一家老小的命,难道几条人命比不上这冷冰冰的汽车?还是说你们日本人的命是命,中国人的命就可以随意践踏?” 许是病还未痊愈,出来这一趟又受了凉,沈崇笙感到头晕目眩,险些站不住脚,但依旧是平静地道出了这番话。 他的话让周围的老百姓都出了一口气,但更多的是替他捏了一把汗,对于日本人这样直言不讳简直就是往枪口子上撞。 那日本军官高深莫测地看着沈崇笙,上下审视了一番他的穿着打扮。 “瞧你这一身西装革履,想必也是个富家子弟吧,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免得牵连无辜的人。” “本人并非什么富家子弟,无亲无故,就是看不惯你们用这等卑鄙的伎俩欺负中国人。” “混蛋,竟然对我们大日本如此不敬,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我就让你尝尝苦头。” 那个日本军官十分愤怒,直接从身后日本兵的腰际夺了一把□□直指沈崇笙。 而沈崇笙却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就算他今天死在日本人的手中,那么这几百号老百姓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这件事若是传到全国各地,必定激起民愤,到时百姓只会更加竭力反抗日本帝国主义。 沈崇笙毫不畏惧,反倒笑了笑,这一死也算死得其所。 “且慢。” 这时,从雪佛兰老爷车里传来了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 只见一个穿着日本陆军礼服的男人从车里跨步走了出来,他高大挺拔,身材健硕,完全不似那蛮横的日本军官般肥头大耳。那人低着头薄唇紧抿,微微皱起眉来,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有些狭长的眸子透过那镜片,看似慵懒般地直射了过来。 沈崇笙惊诧地望着那人,他今日的打扮着实正式,自己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只见尹泰禹徐徐走来,茶褐色绒面料的日本陆军礼服上虽然没有挂着奖章,但也稍显正式地别了一排军官略表。精致的竖肩章被庄重地嵌在肩膀之上,象征了他作为大佐的身份,这是同他这般年纪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军衔等级,而翻领处的红色锹型领章使人一眼便能辩出他所属步兵科。 尹泰禹的腰间系了一根黑色皮带,侧身处别着一把□□,下身略微宽松的马裤包裹着一双笔直有力的长腿,黑色的军靴高至膝盖,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往庄严了许多。 他双手抱胸,慢慢走到日本军官的身边,却不看沈崇笙一眼。 “为了辆车子便如此劳师动众,怕是不妥吧。”尹泰禹居高临下地看着板垣征四郎。 “参谋长只需坐在车内看一场好戏就行,何必出来管这闲事。” 板垣征四郎本就看不惯尹泰禹,却又碍于尹泰禹职位比他高,殊不知心中对于尹泰禹的不满,早已表露无遗。 “板垣君想演什么戏让我开心,我自然是欣慰,只是这样劳您忧心,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中国人,到时落人口舌了,传回日本怕是不太好,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百姓。” 尹泰禹凑近板垣征四郎,看着他铁青的脸色不由得想要嘲讽他一番。 “板垣君做事之前可得好好掂量一下,东三省现在还是张学良坐镇。” 尹泰禹最后一句话更是话里有话,让板垣征四郎有气也得憋着。他重提东三省和张学良,无非是在嘲笑板垣征四郎的引荐人,上一任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炸死了张*作*霖却没来得及掌权北*洋*军阀,反倒替他人做了嫁衣。 “行了,今天的闹剧就到此结束,速速回司令部。”尹泰禹对日本兵喝道,完全不把板垣征四郎放在眼中。 板垣征四郎一挥衣袖,咬牙切齿地看了尹泰禹一眼,转身便进了老爷车。 而沈崇笙却依旧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背影,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正视过自己,好似陌生人一般,沈崇笙不禁自嘲了一番,想必是上次的事让尹泰禹死了心罢,这倒也好…… 沈崇笙感觉头昏昏沉沉,有些晕眩,他倒下的最后一刻,分明是看到了尹泰禹上车前朝自己这边望了一眼,他有些复杂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担忧,让沈崇笙十分不解,但终究没等沈崇笙想明白,他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傍晚,沈崇笙有些迷糊地睁开了双眼,却发现并未躺在家中,这白色的布景,大抵是医院没错了。 旁边一个消瘦的身影撑着头正在假寐,沈崇笙有些艰难地坐起身,将床边的外套取来轻轻披在了她身上。 “咳咳……咳咳……” 突然喉间传来一阵不适,沈崇笙捂着嘴咳嗽了几声,但还是惊醒了她。 “先生,你醒了,我叫医生过来瞧瞧吧。”紫菱猛地乍醒,循声看见沈崇笙坐在床头,又惊又喜,连忙起身想去叫医生。 “紫菱,不用麻烦了,我没什么事。” 紫菱听话地坐下,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披上了一件外套,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先生还说没事,今儿我才走,就听说您冲撞了日本人,还晕倒在市中心了。” 紫菱一想到沈崇笙这般不顾自身安危,心中隐隐还是有些担忧。 沈崇笙安慰似的笑了笑,没有答话。 “咳咳……” 又是一声咳嗽,原先风寒就还未痊愈,白天出了趟门,又受了凉,还闹了那么一出,沈崇笙本就不是很好的身子这回算是栽了。 冰冷的病房冷清了一会儿,沈崇笙本想问问紫菱父亲那边的情况,却也不知如何开口,毕竟早上才说允她回去照顾父亲,没想到自己进了医院又让她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您发着高烧,人也烧地迷迷糊糊,我没敢打搅您。我爹已经醒过来了,现在没什么大碍,倒是您,害得紫菱又是担忧又是害怕。” 紫菱皱着眉头的模样有些令人怜惜。 沈崇笙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真的成了一个管家婆了,咳咳……我的身体我清楚,实在是很抱歉让你又赶回来,咳咳……” 紫菱看着沈崇笙咳得眼睛都有些发红,急忙倒了热水递给他。 “你可知是谁把我送来医院的?” 沈崇笙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尹泰禹装作不认识自己,但临上车是却还是望了他一眼。 “我、我只听人说您在路上晕倒被人送到了医院,却不知是何人。” 紫菱回答地有些慌张,像是在掩饰什么一般,沈崇笙也没多想,索性当她真的不知,便随她去了。 “罢了,今晚你回去吧,你爹那里可能更需要你。” 沈崇笙一想到紫菱的父亲,便心生愧疚。 “可是先生您……” “我没事,这医院里都是医生,还怕我有个三长两短吗?” “呸呸呸,先生还是别说了,紫菱是真的担心先生。” “我明白,这几日你就安心回去照顾你爹,对于我,你大可放心。” 紫菱实在抵不过沈崇笙的执拗,只好妥协,“那我明日一早再走。” “好吧。今晚你就不用呆在医院陪我了,回去休息一下,明日回你爹那里。” “诶,先生,我今晚可以留下来照顾您。” “不用了。”沈崇笙拒绝了紫菱的要求。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沈崇笙便看见一个高大的人站在病房门口,这一站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遮去了走廊上微弱的灯光。 沈崇笙有些吃惊地望着那人,紫菱也忍不住回头看去,可在看到来人之后,她的眼神中便立即充满了愤怒之情。 11.第十章 夜半守护 尹泰禹似乎是前面走得有些急,胸口微微上下起伏着。收藏本站他直接避开紫菱那如刀子般的目光,细细凝望着病床上那个面色苍白,有些虚弱的人。 紫菱正欲上前赶他,却被沈崇笙及时叫住了。 “紫菱,别乱来。” 尹泰禹依旧穿着白天那套衣服,显然是还未来得及更换就跑来了,这么晃眼的日本军装,想必紫菱瞧见了也必然能感知到他是个日本军官。她如此仇视尹泰禹,恐怕还是归结于日本人砸了她爹的米铺,害得她爹卧病在床,但沈崇笙还是制止了紫菱的冲动之举。 “先生,他是谁?” 她明显感觉到沈崇笙与门口那个日本人关系匪浅。 “是……我大学时的同学。” 沈崇笙如实说道,他并不想欺瞒紫菱假装与尹泰禹不相识。 紫菱听闻后有些置气地望着沈崇笙,怪不得她下午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时发现几个日本兵从他的病房中走了出来,想必就是眼前这个日本军官派人送他来的医院罢。 她撅着嘴,十分想不通沈崇笙为何会与那日本关东军结交朋友,他平日里对于日本关东军的态度可都是与自己一般同仇敌忾。 “先生,您好好休息,我、我回去照顾我爹了……” 紫菱收拾了行李,闹着别扭迅速离开了病房,走时还深恶痛绝地瞥了一眼门口的人,然而尹泰禹只是回敬了她一个不屑的眼神。 “紫菱……” 沈崇笙唤了她一声,可那姑娘此时正与他置气,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叫唤便匆匆离开了医院。 尹泰禹慢慢走了进来,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病床上的人。 沈崇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再加上烧还未退,苍白素净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潮红。 “你、你坐。”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尹泰禹站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坐下。 “你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 沈崇笙先开了口。 “对不起。” 尹泰禹突然向沈崇笙道歉。 “白天的事,我代板垣征四郎向你道歉。”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沈崇笙不需要尹泰禹因那件事而道歉,尤其是对自己道歉。如果要追溯歉意,日本应当立即撤兵中国才对。 “板垣征四郎并不好惹,他虽职位比我低一级,受我指挥,但他年纪比我大,俗话说狗仗人势,他背后还是有势力的。” 尹泰禹安静地说着,完全没有白天里那般冷漠的气场。 “那又怎样?”沈崇笙垂下眼睛,对于那个板垣征四郎丝毫不放在眼中。 尹泰禹深知沈崇笙仇恨日本人,却也为他而担心。 “去年六月,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联合司令官村冈长太郎在没有得到天皇及本部的允许之下,擅自炸死了张作霖,河本大作因而被上级撤职,但他在卸任前,引荐了板垣征四郎担任关东军下一任高级参谋,所以两个月前板垣征四郎便顺理成章地被司令调来了奉天。然而天皇在得知河本大作向关东军引荐了板垣征四郎后,先一步把当时正在参谋本部的我调来了东北,并且担任参谋部的最高职位——师团参谋长。板垣征四郎和参谋部的那些人因此对我没有好感。” 沈崇笙想着今天那个日本军官,约莫四十五、六岁,估摸着也是经历了各种实战经验才从基层一点一点升上来,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受年纪轻轻没有什么实战经验的尹泰禹管辖,想来谁也不会甘心,便不免有些好笑。 “你笑什么,”尹泰禹见沈崇笙眼含笑意,有些无奈,“我是怕连累了你。” 沈崇笙听了这话,这才猛然想通白天的事,原来尹泰禹假装不认识自己,竟是怕那个板垣征四郎会因对他的不满而转向自己发泄,沈崇笙叹了一口气。 “我自是不怕他的。” “我当然知道。” 就算是黑洞洞的枪口抵着沈崇笙,尹泰禹也知晓他是不会有任何恐惧的。 “可是我怕。” 尹泰禹望着他,他怕沈崇笙有任何危险。 沈崇笙对上那人如琥珀般剔透的眼眸,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不,应当是无法回应尹泰禹的这般情深义重。 “尹泰禹……” “嗯?” “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沈崇笙的眼中突然有些神采,似乎着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尹泰禹愣了一下,沈崇笙的问题总是让人难以回答,但看到他真挚的眼神,尹泰禹心中却是很不想让他失望。 “崇笙觉得呢?” “当年与我一同走过学校梧桐小道的那个少年,一定是善良的罢。”沈崇笙有些怀念那时候的尹泰禹,话不多,眼里却总是有着自己的倒影…… “有时候人不是为对错而做事,是为立场而做事……” 尹泰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他让沈崇笙认为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成为了这关公军师团参谋长。他可以做到冷血无情,不择手段,但他面对沈崇笙,却从不虚情假意,其他人的性命与他无关,自己的生死亦可置之度外,所有的一切都不如沈崇笙重要。尹泰禹对沈崇笙一如大学时那般,从未改变…… 沈崇笙明知道尹泰禹的回答会是如此,可还是经不住对他抱有一丝希望,如果两人的身份不似现在这般境地,他并非日本关东军参谋长,中国也并非如此兵荒马乱的年代,是否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就如同尹泰禹那天所说,生在和平年代,作为寻常百姓……至少他们还能情同手足罢…… “今天看到你晕倒的那一刻,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特地叮嘱副官将你送到医院,他回来后跟我报备说你发了高烧,所以我开完司令部紧急会议后就来你这了。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尹泰禹心疼地看着病床上的人儿。 沈崇笙听了他的话,心中一顿,原来果真是尹泰禹让人送他来的医院,沈崇笙总觉得心中不舒坦,明明给不了尹泰禹什么,却又似一直愧欠着他。 可每当他想到尹泰禹作为日本派兵中国的侵略军,那内心深处激昂的民族魂却又会情不自禁地冲出来,两人之间的感情总会潜移默化到中日民族冲突上来。 尹泰禹见沈崇笙低着头不说话的模样,担心他身子难受却又隐忍着,于是微微起身凑近沈崇笙,将嘴唇轻轻印在了那人的额际。 还在愣神的人儿忽地感觉到尹泰禹这般举动,有些茫然地不知所措,只是静静感受着尹泰禹那有些凉意的唇瓣,似乎还带着来时的风尘仆仆,叫人感到一阵酥意划过心间。沈崇笙莫名觉得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像是被触发了热源,热度瞬间侵袭了他的全身。他想要伸手推开那人,但身体却僵硬地动弹不得。 沈崇笙恍神了,终是抵不过潜意识里的疯狂沦陷,怎会如此…… “还是有些低烧,得好好休息。” 尹泰禹的嘴唇离开了沈崇笙的额际,替他掖了掖被子。 “什么时候醒来的?” “你来之前不久才醒来。” 沈崇笙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显然是还未回神。 “那还没吃饭吧,我叫人熬了些粥带来,你等会儿,我出去取。”说罢,尹泰禹起身出了病房,没过一会儿,便拿着用餐布裹着的餐盒走了进来。 他轻轻打开餐盒,用小碗盛了一碗粥。 “你……侍从在外面?” “嗯。” 尹泰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沈崇笙想着恐是尹泰禹生怕自己见了那些个日本人心中不快,这才让那些侍从远远地呆着,不准靠近吧。 尹泰禹的心思缜密,何况对于沈崇笙更是无微不至,可越是如此,沈崇笙就越是莫名地感到心中有愧,他与他有意保持距离,那是沈崇笙清楚地明白横在他们之间的最大的障碍是什么,只要关乎国家,沈崇笙便难以释然…… “崇笙?”尹泰禹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轻轻唤了他一声。 “嗯?”沈崇笙回过神,看见尹泰禹正端着粥,舀起一勺轻轻放在嘴边吹着。 “我、我自己来吧。”沈崇笙正欲起身接过,却被尹泰禹推脱了。 “别动,这粥烫手,我喂你。” 尹泰禹将那勺粥喂到沈崇笙嘴边,后者愣了愣,轻轻张嘴……这粥不稠不稀,味道清甜,想必也是花了不少功夫熬出来…… 喂完这一碗粥后,尹泰禹将碗放在了桌上。 他将沈崇笙身后的靠枕拿开,扶着他慢慢躺下。 “尹泰禹……”沈崇笙望着那人。 “嗯。” “谢谢你……” 沈崇笙唯一能给的便是这感谢二字了吧。 尹泰禹顿了顿,替他掖了掖被角。 “我可否不接受你的谢意呢?” 尹泰禹看着沈崇笙,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明知自己要的并非这句“谢谢”,若不是碍于这身份,他希望他们之间不用如此生疏,他甚至希望沈崇笙可以放下心中那个已然久远的人,即使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替代品也胜过现在这般。 “安心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尹泰禹替沈崇笙盖好被子后,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收拾起了餐盒。 “你还是回去吧,这里毕竟不比自家舒服,再说……夜晚寒气重,你当心也生病。” 沈崇笙听闻尹泰禹要为他守夜,忽地坐了起来,催促他回去。 “我身强力壮哪儿那么容易生病,倒是你,也知道这里不比家中舒服,以后照顾好自己,别再进医院就好。” “行了,等你这吊瓶输完,我叫护士重新换上再走。” 尹泰禹明白沈崇笙这倔强的性格,只好顺了他的意。 “咳咳……”沈崇笙也不便再说什么,与其说再多感谢的话,不如能够领会各自的心意罢。 “快躺下。” 尹泰禹重新替他理好了被角,便撑着头坐在床边,时不时注意着吊瓶。 沈崇笙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大抵是因为精神以及元气还未恢复过来,显得整个人十分蔫吧,没过多久便安心地睡了去,好似尹泰禹在身边便真的能够使他感到非常安心。 子时,尹泰禹看了看几乎要见底的输液瓶,叫来了护士,那护士一看尹泰禹的衣着便猜到他是日本人,吓得动作都磕磕巴巴,讲话声也如蚊蝇一般。 “别吵醒他。” 尹泰禹看着护士不是打翻了盘子,就是磕到了桌子,惹得沈崇笙在睡梦之中都不禁皱起了眉,于是小声提醒了一下女护士。 不提醒还好,这一提醒,小护士吓得愈发紧张了,尹泰禹短促严厉的话语让她后背一阵冷汗,打点好一切之后,她便迅速逃之夭夭。 尹泰禹本想如同刚才答应沈崇笙那般,等护士换完吊瓶便离开,可此时恰巧沈崇笙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引得被子有些松动,尹泰禹替他重新盖好了被子,望着他恬静的睡颜,这一坐便又是一吊瓶的时间。 尹泰禹单手撑着头,凌晨时浅眠了一段时间,醒来时发现天已蒙蒙亮,他看见吊瓶即将见底,于是又叫来了护士,小护士结结巴巴地说已经输完了2瓶生理盐水,不用再输了,尹泰禹这才放心下来。 天快亮了,他也该回去了。 临走前,尹泰禹看着那熟睡中的人儿,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轻轻将一个吻印了上去。 “Good morning, my b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