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天的泥水 第2章 这里的斗室 第3章 陌生的气息 第4章 共同的忧愁 第5章 太大的差别 第6章 不适的肠胃 第7章 来往的言辞 “你三个儿子,一样可以!”任家旺回了一句,不知是揶揄,还是安慰。 —— 咏兰将手中的几只小板凳,环绕着放在父母纳凉的折叠椅四周。 等父母坐下后,她坐到离父母最近的一只小凳上,双手同时拿了把蒲扇,左右两边替父母一下一下扇着风。 “老任,好福气喔,女儿这么孝敬的!”之前在雨中碰翻菜箩的郑阿公自己拎着板凳,握着一只搪瓷茶缸出来,看着赞叹。 “呵呵,我阿姐当然孝敬爹娘。”后脚从门内出来的咏萍,端了两只盛了不知什么汤水的碗,分别递到父母手上,转头瞥着用心打扇的咏兰,似笑非笑。 咏兰急忙放了蒲扇站起来:“绿豆汤放凉了么?剩下的我去端。” 咏萍却拣了空凳子坐下来:“不用啦!我叫东杰和秦毅端了。” “念申——帮忙端绿豆汤出来。”咏兰听着,急忙向屋内喊。 随着她的喊声,咬了下唇的念申跟在表兄、表弟身后,小心翼翼地端着绿豆汤碗出了门。 东杰端的碗,却并没有递给别人。他直接挑了个矮凳坐下,自己用瓷勺一勺接一勺喝起来。而他身旁,看上去约摸八九岁的小男孩则将手里其中的一只碗递向了自己的母亲——咏萍。 咏萍满意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就着他的手用瓷勺搅了搅绿豆汤,扬声问:“秦毅,白砂糖摆了几勺子啊?” 秦毅睁大漂亮的眼睛,相当乖巧地回答:“妈妈,你喜欢吃甜的,你这碗我摆了两勺子。你说我吃多糖要烂牙齿,我只摆了半勺。叫念申姐姐在另外的碗里各摆了一勺。” “我们的秦毅真懂事!”咏兰接过女儿手中的绿豆汤,递给父母后,称赞着小外甥。 咏萍颇为得意地一笑,指挥儿子在任家旺身侧坐下:“小人嘛,就要多教多管,要不,等我们老了怎么孝敬我们啊?哪像你宠念申,衣裳都不让她帮你洗。我家秦毅已经会给我洗袜子、绢头了。” 手中端着最后一碗绿豆汤的念申,在这句话以及这句话引来的重重目光中,脸上一片灼热的尴尬,求助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母亲。 咏兰略一犹豫,帮女儿解释:“她之前读高中紧张,边疆家里又买了洗衣机,所以……现在,我不是让她在学着做更多家务吗?这几天我们全家人吃饭的碗盏都是她洗的,一天两趟的地板也是让她拖的。” “就应该让她做。难道你们住来爸爸妈妈屋里,还让老人做吗?”咏萍开始“呼噜噜”地喝绿豆汤。 咏兰见状,不再做声,轻轻拉了一下女儿,示意她坐到自己之前的位置上。 可念申看着仅剩的那只小凳子,却迟疑着不敢再坐下去,只让母亲去坐。 母女俩推推让让了一会儿,任家旺终于开口:“念申,外公家的矮凳上有刺吗?你这么不想坐的?” “……”念申没想到外祖父会这样说,呆立着,更加不知所措。 片刻后,她被母亲按坐到那只小板凳上,被动地接过母亲塞来的一把蒲扇,笨拙地学着母亲的样子帮外祖父打扇。 “呵呵,子女、孙子、外孙全部围牢你们,可真是舒服!”郑阿公“咕噜噜”灌下半杯茶,咕哝着。 言语中飘出明显的酸味,连季存都闻得到。 任家旺身旁的老伴杜雪珍就嗔怪老郑:“阿昌,谁叫你不让大儿子一家三口的户口迁回来?要是迁回来,你一样舒服!我看你们亚娟,比我们东杰还要聪明。” 东杰听了却不服了,放下喝空的汤碗:“亚娟那性格,刺猬一样,见人就刺,哪比我聪明啦?” “嘿,任东杰你不要嘴巴硬。”郑阿昌忽然就生气了,冷笑一声,“我们亚娟凭自己本事考入护校,马上毕业进医院当护士。你呢?不是你阿爷,轮胎厂进得去哇?” 东杰也不开心了:“是啊,你家亚娟是要当护士了,但将来能不能服务你这个阿爷,还不一定呢!” “东杰!小赤佬瞎三话四什么?”任家旺急忙一声喝,打断了孙子的言语,“帮我把屋里的收录机拿出来,我与你阿奶听听评弹。” “又听评弹!哼哼唧唧、唠唠叨叨,有啥听头?”东杰嘴里抱怨着,可仍站起身,进了屋。 郑阿昌却余气未消,追怼任家旺:“呵,你成心差遣孙子做给我看啊?再过半个钟头,世界杯就开始了,我看你评弹还来得及听!” “听半个钟头算半个钟头。”任家旺没好气,接下来却话头一转,“世界杯你不想看啊?你家的电视,只怕小媳妇又要看连续剧,你到我房间来看。” “哼……”郑阿昌恹恹地闷哼一声,就着茶将一大口郁闷灌下,“你家面积小,要不是搭了阁楼给咏萍与秦毅睡,根本住不下。现在,大女儿一家三口回来,又在你们老夫妻房间铺了席子打地铺,哪里还坐得了人啊?” “有什么坐不了的?”任家旺知道郑阿昌是想来的,回头就对站着的咏兰说,“今天晚上,你带念申到阁楼上与咏萍挤着睡。秦毅和东杰也喜欢看足球,调到我们房间里打地铺。” “爸爸,秦毅明天还要返校,今朝要早睡的。”咏萍有些着急。 “哎呀,世界杯听说四年踢一趟,秦毅最喜欢足球,你就放他看看吧!”杜雪珍为外孙争取着。 咏兰也着急:“那念申她爸爸呢?他是男的,不能也挤到阁楼上吧?” 东杰放下收录机笑道:“让大姑爹睡到后面的小房间,用我的折叠床好咧。” 咏萍无奈,点了点东杰的额头:“就属你事多,我看到时候轮胎厂迁掉,你要跑远路上班,还敢不敢这么来。” 东杰嬉皮笑脸:“厂要迁得太远,我就不跟去了。” 任家旺一掌拍在孙子的后脑勺上:“不跟去上班,你还想做什么?要我与你阿奶养你啊?我们的退休金不够的!” 东杰的手刚刚捂到后脑勺上,邻里们的话题忽然被转开了,稍远些的位置,有人在兴奋地喊:“哎呀,我买的两支股票涨了喏!我就说浦东开发,这两支肯定涨!” “是吗?” “哎呀,早知道,我跟着买了喏。” “你怎么不和我讲的呢?我也跟着买啊!” “不要紧,不要紧。现在买进也来得及,长线肯定还要涨的!我还看好另外两支股票,你们要买哇?不要我讲出来,你们又讲没有钞票,问子女借借也可以嘛!” “他们自己都不够用,还有多出来的借给我们喏!” “是啊,买小菜铜钿都不肯多贴的……” “那你们到底买不买啊?” “看看,要是真能涨,想办法买啊……” 一片滚热中,季存却一直不见身边的杨阿公再发声。 老人的双眸一直合着,仰面躺在躺椅上,安静地一动不动,让他整个身形显得有些干瘪。 可季存细看了几次,却又发现老人的眼皮一直带着稀疏的睫毛在颤动,随着邻里们你来我往的言辞,很明显。 杨阿公,他并没有睡着! 季存想着,忽然有了一份猜测…… 悄叹了一声,他用手拿起蒲扇,在老人孤单落寞的身体上轻轻扇着。 念申打扇的手很有些酸了,可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中,不敢放下来,只是放缓了速度。 有蚊子暗暗地飞来,姑娘晃了晃身体躲避,转眸时,恰见季存这样的动作,不由讶异,轻轻半张了嘴…… 第8章 相似的感觉 第9章 意外的情况 第10章 不同的反差 第11章 思念的滋味 第12章 明里的争执 第13章 暗中的怜惜 第14章 开支的压力 第15章 差别的待遇 第16章 心底的不平 第17章 唏嘘的闲话 连着几天的雨水,虽不大,可是又让烂泥渡的条条弄堂中积了水。 居民早晚出入高峰过了以后,这些老弄堂显得更加颓败起来,就像进入了高龄暮年、寻不到可振奋的工作来做,于百无聊赖中寂寥地消磨着一天天难以充实的光阴。 幸亏,紧邻烂泥渡这一带几条规划中的干线道路建设得愈发热火朝天。各段工地间那股子积极奋进、大力拓展的态势,激励、支撑着经过的人们,不断地去畅想——这片同在上海、只隔了一道黄浦江、却在浦西地区盛势发展下自卑压抑的地区,未来可能拥有怎么蓬勃的气质与力量? 相比上班的中青年心怀期待的兴奋与忙碌,季存租住弄堂中的老人们整个生活是平静少波的,就算经历了些许家庭的争执,心中的情绪也像一滩滩与水系隔离的水洼,被风吹出些许波动后,很快又在无聊的日子里归于寂寂的平静。 咏萍带着儿子秦毅回婆家后的几天,唯一在弄堂里发出兴奋声音的,是一户人家往所购商品房搬迁时,欢庆喜悦的鞭炮声。 看着相伴几十年的老邻居,喜滋滋登上搬场小货车,一脸快乐地离开,杨阿公对季存叹息:“解放前,浦东就不是富裕人家要蹲的地方。几十年过来,像烂泥渡这种地方到处老旧、破破烂烂,要啥没啥,想买点像像样样的东西、舒舒意意地看场戏,面上有光请人吃顿贵的席面,都要跑到浦西去。啥人还愿意长蹲?……要不是有浦东开发的好消息,让大家有了盼头,只怕有点条件的人家都会想办法到浦西去买房子!” 是的,季存在天天等候、乘坐公交出行与往返时,也在乘客们的议论中听说了:在上海商品房政策于1990年出台后,不少浦东家庭特别是烂泥渡的人家,就纷纷拼凑了钱款,尽可能到上海其他经济发达、配套成熟、具备生活环境优势的地区买了房子,拖家带口搬离。 “我是对这处蹲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有感情,现在又有动迁的可能,要不然,我儿子和囡也准备在徐汇区买套商品房,让我迁过去。”目送搬场车开出了弄堂,杨阿公回身,不舍地拍了拍自家会“簌簌”落灰的老房外墙,眼中透着不舍。 季存想起了自家几年前推倒重建的老房,要不是年久难修,父母也是舍不得拿钱出来翻盖的。 可因为他这个一心求学的儿子在,他们没办法像村里一些家庭,凑足了儿女打工赚来的钱,翻盖足够宽敞的房子。连地砖也没办法铺足,只勉强铺了堂屋。 因此,他的父母对于拒绝那一位的联系有了更充足的理由:“辛辛苦种下的田,眼看要收粮了,凭什么让没花力气的来夺呢?” 杨阿公不知季存满眼愁绪为的什么,只当小伙子还在为工作着急,和老邻居们搓麻将的动静都小了不少。 在咏兰带着念申更多地往浦西去寻找工作机会,咏萍无奈陪着儿子秦毅回到婆家居住后,任家旺夫妻明显闲暇了些。家中没有孙辈的于阿姨,便每日里约了他们,一起跑到杨阿公家来玩麻将。 杨阿公总是提醒说:季存要准备面试与看书充电,叮嘱他们小声一些,再小声一些。 可老房子的隔音条件很不好。季存在阁楼上回来,或多或少能听清他们的闲话,零零碎碎听知更多住户的家长里短,包括: 这几条弄堂中,谁家买了商品房,举家搬离后,不管不顾租客的素质,导致噪音不断、共用水龙头漏水,还有人私接电线偷电…… 又有谁家准备结婚的小夫妻吵闹,咬定了不要在老屋里安置婚房,逼着父母、祖辈一起出钱为两人买新房,使得长辈出尽退休工资还要腆着脸去朋友处借钱…… 还有哪家夫妻为孩子上学,想尽办法去徐汇、黄浦租房,留下年近七旬的父母留守老屋,既要父母贴补房租又不愿经常回来探望…… 四位老人唏嘘地说完弄堂邻居们的闲话,又扯回了他们自己身上。 这天过午,季存从福州路上的书店挑选了书籍回来,去杨家小卫生间里冲洗满头满身的汗腻,就听呼啦啦和麻将牌的嘈杂中,于阿姨在问:“家旺,听说你家咏兰看中一套郊区的房子了?” “是啊……在三林!”任家旺带了两分不满足,回应。 “嘎——远啊,公交车都不方便!”于阿姨小小地惊呼又质疑,“你们让她搬那么远,以后怎么经常回来照顾你与雪珍啊?” 四个人和着麻将的声音忽然就静了一半。 杜雪珍隐藏着担忧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啊!我也说太远了!可怎么办呢?她家培祥肩膀上担子重,买不起近一点的呀!” “好咧,砌牌。”杨阿公招呼着,又一次劝说,“阿旺,我就说:在买房子上面,你贴补咏兰一些,对你们夫妻有好处。她家培祥经济上面不足,可人是好人!我看这段时间,不管你们老夫妻要他做什么,他跑进跑出卖力得很,一句闲话都没有,比咏萍为人实在!” “嗐,他回来才多少时候啊?永萍是经常回来的。”任家旺重咳了一声,“再说,谈培祥多大的人,还要我贴补?我和雪珍一共有多少存款?等东杰将来结婚以后,估计咏刚还可以再寻一个!” 于阿姨就笑:“东杰天天就晓得白相,你们的孙子媳妇还没种进地里去呢!你不如先帮咏兰安家,他们夫妻记你们的情分,将来养你们的老也更用心!” “我们倒是想啊……”杜雪珍叹气,“可我们贴补了真能享得着福哇?培祥那里讲不准的——他家乡老母亲那里的阿弟心眼多,现在是因为老母亲身体健康能带孙子,所以紧贴在她身边。可老母亲身体不行了呢?没准就推到上海给咏兰夫妻了,那咏兰还能顾得着我们多少呢?你看看咏萍就知道了,心里向着我们,可是秦彬撂一句狠话,只好让她回去。” “原来你们是怕贴补了咏兰,反而让亲家享受。”杨阿公了然,可还是坚持,“可我觉着:你们可以心胸宽一些,不要太计较。” “我们这不算是计较!”任家旺要强,辩解,“我们退休工资与存款就那么点,三个子女没办法全部照顾,自然要想想清爽,因为没有后悔药吃的!” 杜雪珍跟言:“是啊,整个弄堂,难得有人家像你的条件:两个子女随便你怎么分动迁房子。” 杨阿公沉默着,没有接声。 于阿姨却说话了:“上趟,郑阿昌倒是和我讲:你家儿子只怕是想推脱给你养老,是不是真的?” “他瞎三话四!”杨阿公斥了一句。 于阿姨强调:“阿昌说:他在烟纸店看到你打电话发脾气,骂儿子不稀罕房子,原来是不想管你死活!” 杨阿公遮掩不住,带着气愤出声:“他是该骂!出去之后大概给汰脑子了,那天和我说:动迁房子只管给妹妹好咧,今后就妹妹多费费心,经常多回来望望我,安排我养老。他自己只怕是工作太忙,没办法经常回来。” “他怎么这样讲呢?”杜雪珍意外,“我家房子讲好不给咏兰,咏兰也没有这样推脱过!” “你以为像咏兰夫妻这样的老实头,有几个啊?”杨阿公没好气,“咚”地扔出了麻将,“小赤佬完全忘记掉了:我和他娘,花在他身上的精力最多,是妹妹的几倍!” 任家旺是清楚杨家情况的:“是啊,你家杨荣从小身体不好,动不动住医院。你为了他拼命争取加班,拿了加班费就给他买鱼肝油。他一发寒热,你们夫妻半夜三更就抱了他往医院冲。婷婷没人带,就扔在我们家。” “他根本记不得!哎,这麻将不想搓了!” 季存擦着头发出卫生间的时候,只见杨阿公着恼地推倒了面前的麻将牌。 “不要生气,比比我,老杨算开心的!”于阿姨急忙劝解,“你看我家媳妇到现在没养小人,医院跑去多少趟也不管用。我打听了偏方,天天给她煎中药,端到她面前,她还不肯吃。我问她,没小人,老来怎么办?她讲啥?……对了,‘做丁客也不算啥,将来留足钞票去蹲养老院’!养老院这么好蹲的?她肯蹲,我还舍不得儿子蹲呢!” 第18章 为难的选择 季存要做的选择,相比老人们愁于儿孙生活的选择,才是真的为难! --- “哎,小人都是讨债鬼,我也没办法帮他们样样事情做选择,索性不管了。来,麻将继续搓!”于阿姨话中似乎撂了挑子。 “时间不早了,要回去烧饭,明天有空再约吧。”可瞥见杨家的时钟,她又坐不住了,“媳妇早上讲好要吃冬瓜骨头汤,骨头还没买呢。” 任家旺也起身,对老伴讲:“早上和咏兰讲:秋天要吃鸭子。她买回来了,但估计做不好。我回去拔拔毛,你来烧。” 杜雪珍一边帮杨洪方收麻将牌,一边问:“红烧还是炖芋艿?” 任家旺犹豫难决:“东杰只欢喜吃红烧的,你却要吃清炖的……东杰今天上中班,天热,蛮辛苦的,要么……” 杨洪方斜了他一眼:“用得着想来想去哇?肯定按孙子欢喜的口味烧啊!当年,只要孙子蹲在我身边,我就没有按自己口味烧过小菜,还尽吃他剩下来的‘饭碗头’……” 虽然如此埋怨着,老人们关于晚饭菜肴的选择却很快确定了方向。 可默默回到阁楼泡着方便面的季存,对于如何选择最终的工作单位,却很难确定! 这些天,他又连着参加了几场招聘会,经过一家家机构、公司复试、面谈。对他伸来橄榄枝、他也有相当意愿加入的几家单位渐渐清晰。 如果从季存所学的英语专业及相关知识的熟悉与应用上,那家颇具名气的出版社是最为合适的。 面试时,他曾进入过出版社的内部。 有着上海特有年代感的办公楼房内环境安静而怡然,与出版社一起经历了多年风雨的老前辈们态度和蔼而儒雅,处处透露的书卷气息更是符合季存大学时书生意气的梦想与要求。 从应聘资料中看出了季存出色的译文能力,招聘负责人从一众应聘的高校毕业生中挑选出季存作为候选人,并清楚地表示:只要能认真工作,那么签订长期合同、引入户口都不算难事。如果表现优秀,没准还有获得事业编制的可能…… 若不是被家乡的诸多顾虑牵绊着,季存真想当场对负责人许下工作的承诺,以赢得这个心仪的岗位。 可惜的是——这家环境稳定、福利不错的出版社,给出的月薪却是三家单位中最低的! 季存孤身独闯上海,面对的:不仅是自己在这个都市的生活压力,更有家乡复杂的期待。 他没办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在这家人才济济的出版社一步步实现提升,在数年内获得发展与薪资的增涨。 另两家外贸企业各具优势。伴随改革开放的澎湃前行,它们十几年内,分别与海外十几个国家建立了商业通道。业务规模庞大、交易种类多样、发展趋势良好,给予的薪资与福利相当不错。 可季存在面试交流时,进一步发现:自己对商贸不感兴趣! 大学时,不少同学津津乐道甚至选择商贸作为第二专业开展学习时,他对业务洽谈、贸易对接、报关转单等却是相当头疼,避之不及。 季存说不清:这是不是家乡封闭于山区、十里八乡只顾务农的环境对自己造成的影响? 但再次斟酌自己的性格与学习特长后,他可以清晰:若硬着头皮加入不感兴趣的商贸行业,只怕很难像同学一样,在这一行做得顺风顺水。要么半途就当了“逃兵”;要么十多年后,他还在最初的岗位上毫无激情地机械化工作! 那么,最后进入考虑的这家企业呢? 季存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居然会在这家环境称不上好甚至是条件有些简陋的企业里,与招聘人侃侃而谈那么久?自己居然会对并不熟悉的软件开发技术产生好奇…… 难道是因为招聘人是企业发起人与负责人之一吗?他说话的语气有着相当动人的信心与热情吗? “……别看我们的企业现在培育期,规模不大、员工也少,暂时只做海外发包过来的业务。可我们在积极进行业务与技术积累,我们相信可以通过努力:为上海、为国内培养起出色的软件开发技术队伍,我们需要的不是员工,而是团队里的好朋友、合作者!……” 而更让季存出乎意料的,是招聘人的坦言,将他对浦东开放、开放的概念,第一次从明眼可见的建筑、道路、环境的改造,转向经济实力的提升、人才的汇聚、高科技创新与发展的方向! “……你知道吗?响应‘开发浦东、开放浦东’的重大决策,为加快国内的软件产业发展,已经决定在上海浦东选址建设软件园!估计用不了几年,包括我们在内的相关企业就可以在软件园享受扶持、获得奖励,从而有更多的机会汇聚优势资源,推动重大项目创新,结合多行业的技术创新需要,开发属于我们的特色软件!……以前很多依赖人工操作的工作,可以通过软硬件的结合由智能替代……你是学英语专业的,暂时可能不太明白,打个比方说:今后,我们远距离的交流可以更加通畅,根本用不着再寄信、打电话、发电报,也用不着拷bp机,只要对着电脑点击几下鼠标……” 季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小学生看着老师一样,着迷地听进了这些话?又为什么会当场答应负责人:认真考虑加入团队、担任业务翻译的可能…… 这家企业的现在与未来发展,明明并不算清晰,而企业能给予的薪资与福利待遇并不是很高,反而是带着风险与不确定性的:“伴随团队的发展与业务的开拓,我们的报酬会让我们的团队成员满意且具有竞争力……” 自己真想加入这家企业吗? 为什么几度想放弃它,却又中途回转过来? 难道是因为大学时期对pl程序语言编程产生的兴趣,还是因为自己几近纠结,最后选修的第二专业就是信息化工程,又或是因为这家企业所提的浦东软件园激起了心底真正的渴望与浓烈的兴趣? 如果按心愿选择了它,那在面对未来不确定的风险时,自己该如何向家乡的父母交代?又如何保障父母的安养无忧…… --- “我想过,让念申去接受这项培训,对她现在是最没风险的!” 坐在丈夫面前,看着身旁的父母亲,咏兰拿出了一张报纸。 报纸上,有她用笔画出的一则广告,标题明显:“寻呼员培训,包分配!” 任家旺老夫妻没弄明白这是什么工作。 任东杰端着饭碗,伸头看了过来: “啊哟,我晓得:就是接电话、给bp机发消息。有点像老早的接线员。” “念申,你愿意吗?”谈培祥看向女儿,没忘扫一眼女儿身旁的书包。 他知道:女儿的书包里也有一张报纸,上面也有一则消息——复读班招生消息,可以报名参加明年高考的那种。 念申没说话,只是抓紧了书包带看向母亲,目光平静,却是无华。 任家旺抢先点了头:“我看蛮好,听人家讲:寻呼员不用与人面对面,就坐在房间里,戴着耳机对电脑讲话、发数字。” “还要打字的!”咏兰补充,“这培训就是要学电脑打字,说学好一分钟至少能打六十个字以上!我想,将来念申自学考出来,换其他工作,这打字的技能也是有用的……” 杜雪珍劝说:“念申啊,你早一点上班,拿工资贴补家用,爸爸妈妈好轻松一些,做人,不能太自私!” “太自私”三个字激得念申身体一哆嗦。 姑娘喃喃地开口:“好,我去学打字,当寻呼员,以后参加大学自学考的学费,也会自己付……” --- 咏萍回家后,咏兰得以带念申住上父亲家的阁楼。 这天陪念申去寻呼员培训班报名缴费回来,她带女儿上阁楼午休。 任家阁楼很低,人坐着,头也几乎能碰到屋顶。这让习惯了边疆阔屋高顶的咏兰感觉有些压抑与闷气,用力扇着蒲扇。 念申没多说话,往枕边放下书包侧躺下去,任由母亲悄悄打量自己。 看女儿不开心的面容,咏兰的蒲扇移到了女儿上方,轻轻为孩子扇着。 半晌,她摸了摸女儿的胳膊与腿脚,擦着暗暗流出的眼泪。 泪眼模糊中,咏兰却看到阁楼下,丈夫走向门外,一只手古怪地塞在裤袋里。 她悄悄爬下梯去,蹑手蹑脚跟在丈夫后边。 谈培祥匆匆奔向弄堂外的电话亭,丝毫没有察觉。 咏兰跟着躲到亭旁,恰听丈夫用家乡话说:“除了这五百元,我真没有再多的钱了。念申培训的钱还是她妈借的!……二弟,你不能总逼我在咱妈和咏兰爸妈之间只挑一边,这夫妻两人的爹娘,都连着血脉、连着心的,哪一头也不能放下啊!再说了,我们要是回去照顾妈,你有房子给我们住吗?” 第19章 难挡的渴望 第20章 冒险的决定 第21章 浓烈的愧疚 “爸,妈,你们说培祥是不是糊涂?……他自己本来就有职业病,还要去参加义务献血,图的什么啊?” —— 见丈夫忽然晕倒在水池边,咏兰吓得魂都飞了,滑坐在水池边,抱着丈夫连哭带喊。 惊慌中,幸有半夜回家的任东杰听到了动静! 他冲出来,背上谈培祥,将他弄到任家旺夫妻睡的棕绷床上。 任家旺听说大女婿去献血,摸了摸谈培祥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不会有大问题,暂时不用送去医院。”老人转头叮嘱老伴杜雪珍去多敲几只鸡蛋,煮一大碗红糖蛋水过来。 任咏兰守着晕睡的丈夫,心疼加焦急,絮絮叨叨问着父母。 任东杰却感觉不对:“大姑妈,我看大姑爹不一定是参加义务献血。义务献血会有证书,还会给牛奶、蛋糕。按大姑爹有点好东西喜欢先省给你的性格,你肯定早就晓得了。” “东杰,你想讲啥?” “你翻翻看大姑爹那里有没有献血证再说。” 听侄子分析着,任咏兰也起了疑心,站起来去丈夫的外衣与旧背包里翻找。 没花多少时间,她就在丈夫那不多的衣物里找出了两张单子! 汇款单!单子上的字一根根尖针,直扎进咏兰的心里,扎得她手脚冰冷,让她的心抽抽地疼起来! “他竟然想着拿血去换钞票,寄到他老家去!谁告诉他可以这么做?谁带他去的?呜……” 任家旺拿过女儿手上的单子,看着也呆了! 大女婿谈培祥无论家境、还是职业的确不及小女婿秦彬让他满意,可不代表他希望大女婿这样啊! 任咏兰生气加心疼地哭着,忽然又想起什么,激动地回头再一次翻找丈夫的东西。 这一次,她不仅在包底找到了另两张汇款单,还找出了小姑子寄来的那封信。 草草看过信里的内容,再瞧丈夫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孔,任咏兰情绪失控,气愤中挥手就朝谈培祥的肩头用力拍下去:“你这个憨大,你背着我把私房铜钿全部寄回老家还不够,还这样不要命地用血去贴补你老娘!你是成心不想管我和念申吗?” 刚恢复了一些意识的谈培祥感觉到疼痛,迷糊中呻吟了一声:“咏兰,对不起,我不是存心瞒我……我娘和你爸妈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肉……我没,没办法呀!” 任咏兰用力拧了一把丈夫的手臂,却又心疼地抱着他大哭出声:“你笨啊?你老娘再大的事,也不能这样吸血、扒皮地要钱啊!你阿弟、阿妹是抱养的吗?凭什么只要你一个人承担责任?老早晓得这样,我们回来做什么?我们买什么房子?念申也不至于读不了大学!” “咏兰,咏兰,培祥刚醒,你不要这样,让他好好歇歇!”杜雪珍还没弄清状况,尽力劝解着。 可任家旺已明白大概,扫了几眼谈家的来信,脸色暗下来,想安慰女儿,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忽然感觉心底的一份歉疚压不住了,辣冲冲地顶了上来! 之前,任家旺完全没在意的一些细节,此时清清楚楚浮上来,让这位码头退休的老工人懊恼不已! 咏兰回来的这一个多月来,他与妻子安然享受着谈培祥忙进跑出的孝敬,心中暗感安慰,对于大女儿婚姻家庭状况的不满平复了不少,却很少想起: 咏兰携家带口回迁时,谈培祥得知他们的分房意向后,明确表示不会在意房产,只会感激岳父母对于入户的接纳与帮助…… 在咏兰夫妻囊中羞涩、买房窘迫时,被迫停止念申的就学,谈培祥依然毫无怨言地照顾着他们老夫妻的生活,分担了大量的日常杂活…… 最近这场台风来袭时,也是咏兰与谈培祥顶着风雨,堵水排涝,搬东西移物品,硬是没让他们老夫妻下到积水里!哪怕谈培祥着了凉关节疼痛,也不过喝了碗生姜汤、贴了几张膏药,没发过一句怨言…… 更何况几十年前,要不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让父母可以更好地照顾弟、妹,大女儿咏兰也不会第一批报名去支援边疆…… 自己怎么会那么心硬呢?当初码头上,人人称赞的“热心任师傅”哪里去了?这条弄堂里,邻居家有点难处,能相帮一定伸手的“好邻居任阿公”又到哪里去了? 自己对工友、邻里尚且有份热乎乎的心思,对于亲生的大女儿、老实巴交的大女婿就不能帮衬一点吗? 难道,就因为咏萍那句“你让了大阿姐,以后有事不要来寻我”的闲话吗? --- 第一周的工作,让季存感觉开心又充实! 虽然投入了未熟知的行业,与家乡父母、老师为他预想的岗位相差甚远,可是,季存感觉——自己喜欢这个岗位! 哪怕这个开拓中的团队有着太多的未知,哪怕他投入这个新兴行业有太多需要补充的知识,哪怕他用尽四年的学识积累,短期内还是无法很好地满足专业技术翻译的岗位需要,必须更加缩减餐费来购买书籍,每天夜读到凌晨加紧学习……他还是甘之如饴的! 带着这份盘绕在口头、心间的甘甜,季存忍不住又往家乡打了电话。 他很想告诉父母这样的工作状况,以便他们放心,不再为自己的身世而倍加纠结。 “嘟……嘟……嘟…………”等了多时,反复拨出三遍,话筒中还是难以接通的忙音。 握着话筒的季存渐渐等得有些心急。他算了算家乡农活的时间,却无法确定村里与父母是否这会已进了农忙时节。 因为他一直坚持并专心于校园学习,进入初中后又长期住校,平时只能偶尔在周末或者寒暑假,进入田间地里帮衬父母。 而父母心疼于他出生时未足月、又欠缺营养,身体一直单薄,所以繁重的农活经常抢着做完,只安排他搬运、放羊、拾柴等活计,没有给予过他太重的劳动,所以他对于四季农活知晓得并不完整。 每每回想到这些,季存心中就会浮起浓浓的愧疚,感觉自己亏欠父母的实在太多! 所以,他早已决定,这次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留下基本的生活费用后,会将余下的钱全部给父母先汇回去。 “……噢,又是栓娃啊。” 话筒中,总算传来村支书颇为疲惫的声音。听到季存烦请他再喊父母来听电话,村支书却不情愿。 “你爸的腿伤着了,在家里歇着不能动。你妈忙完家里忙地里,你今天就别给她添烦,让她跑来跑去了。” 季存急忙追问情况,方知父亲季保富在掰收玉米时,因为推车承载太重,结果翻倒下去,砸伤了小腿。虽说拍了片子,没有骨折,可瘀伤红肿不轻,至少也要休养几天。 “栓娃,不是我说你:你要找工作,县里、省城哪不行啊?非要跑什么上海?”村支书听见季存心忧着急,拜托他找村邻照顾家里,忍不住抱怨了声,“你要是留在家乡,好歹也能帮点忙,随时回家看看。眼下离了近千公里,叫你为这点事回来也不值当,你说说叫啥事哩?” 这简直的几句话,让季存的脸在话筒这边燥热通红! 心底的愧疚更浓了!只恨不得立即请假,马上买车票回家去看看。 可是,他刚刚上岗一个星期,余下的生活费已不足支付往返的路费,请假回家的确不现实。 “叔,你看我该咋办?”季存手足无措时,脱口问村支书。 “我咋知道咋办?谁让你当初放着黄家那么好的婚事不要的!”村支书不耐烦了,“要是你结了那么好的亲,你爹妈还要这么辛苦嘛?你知不知道,现在村里人谁敢提起这个,你爹就和谁恼,就怕人笑话你是个傻瓜!” 第22章 难免的心结 第23章 难言的苦涩 第24章 超常的努力 第25章 大家的喜事 第26章 纷杂的攻守 第27章 不安的担忧 第28章 因情的妥协 “妈妈,你不怕爸爸生气吗?” 秦毅满脸透着小心。 “我真的可以住回外公家吗?” 他被咏萍硬带回了任家。 当晚,秦彬赶来,从耐着性子相劝到最后勃然大怒着离去,也没有争取到秦毅回家去。 但夫妻俩毕竟在激烈的争执中各退让一步,因为一份共同的怜子情感达成相互妥协。 为了让秦毅有更适合学习与生活的环境,孩子今后可以常住任家,并伴随任家先迁去新村。 但咏萍必需常住秦家,以精细的态度照料秦彬卧床的母亲,同时,每周末带孩子回去探望祖母。 任家旺看着几个月来明显消瘦的女儿,与最喜欢的小女婿秦彬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失态争执,硬了心不让老伴杜雪珍垂泪去劝阻。 就算知道咏萍面对秦彬母亲,带着孩子有几多艰难与辛苦,但他们也不能妄顾亲家的需要。 ——秦彬母亲就算性情古怪,已影响到秦毅的学习,但老亲家期待含饴弄孙的心理需要,还是需要照顾的啊!而咏萍作为秦彬的妻子,照顾责任推脱不掉。 咏兰与谈培祥,面对咏萍夫妻的冲突,曾想过完全退让,住到自己将要领取的新房去,每周过来探望父母。 可咏萍反而明确表示:她不同意! 因为她需要姐姐、姐夫常住父母身边。 因为,她必须回家去照顾卧床的婆婆,秦毅却渐渐长大,任东杰又很可能在动迁后迅速结婚,去经营自己的小家庭,那单留年迈的父母与秦毅在家,她不放心。 “不管人家讲不讲我自私,我就是讲:我需要阿姐、姐夫你们照顾爸妈的同时,帮忙照顾秦毅!” 所有的里子、面子在压力中撕开后,咏萍无所顾忌地提条件。 “我不会再计较爸妈这套房子给谁住,是不是偏着让大姐拿房租贴补生活。我没办法了,就这一点要求。你们同意,大家摆平。你们不同意,那我就和秦彬离婚,彻底搬回娘家来住。” 听着小女儿这一番话,杜雪珍的血压当场开始波动,晕乎乎地倒在床上,任家旺也腿脚发颤,站都站不起来。 ——因为小女儿一场争执,他操持的一桌丰盛晚饭,大家都没吃几口。他低血糖了。 咏兰被父母的症状吓得手脚冰冷,急忙答应着:“秦毅是我的外甥,与儿子一样,我们肯定照顾好他与爹娘。念申大了,也可以帮忙的。” 谈培祥面对一地的鸡毛,真不想女儿念申再被牵卷进来,可想到妻子在居委会里辛辛苦苦做着琐事,每个月拿到补贴的第一时间就会拿出一半,让他积攒起来,以备家乡婆婆的不时之需,只能吞下一份苦涩:“放心,我一定与你照顾好老的、小的!” 咏萍却对自家阿姐那句“外甥与儿子一样”的话相当不痛快,气哼哼翻了一个白眼。 --- “你们一家,就这样相互妥协了?” 因为任家的争执,杨洪方没办法把季存给的土特产送进任家,只能在一起到小门店吃早点时,顺带拿出米花糕与芝麻糖,摆在任家旺面前。 杨洪方的牙好了,吃得很香,任家旺却牙床上火,咬一口油条也倒吸冷气。 “哼,不妥协怎么办?难道真让咏萍离婚?我家里已经离过一个了!再离,他们俩还寻得到人结婚?”老邻居面前,任家旺没什么遮着掩着的,“我和雪珍将来走了,难道看着他们兄妹俩孤零零的,大眼瞪小眼?” “哎,是啊——!阿昌估计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这趟分房,到最后也与几个儿子妥协了,签好协议,私下里,又答应把老夫妻的产权补偿转让一部分给两个儿子,还和我讲,想给亚娟一部分。” “他也和我透露过。我觉着:不要看亚娟脾气冲,阿昌却是真欢喜这个孙囡!而且因为亚娟她爸爸的事,只怕阿昌也觉着对不起她们母女……” “所以,这让步最多的、最操心的,还是我们老一辈……咳,咳咳!” 任家旺本想用一口豆浆,将嚼不碎的油条冲入喉咙,可如此一叹,被豆浆呛了个满脸通红。 旧房拆迁的喜讯中,少数老邻居家庭内部的和睦与融洽被打破了,种种的纷争此起彼伏。一家人在外与工作组人员争吵完了,回家再与生生有着血缘关系的父母、兄弟姐妹、子女继续争吵……直到精疲力尽后,以好容易达成的妥协去期冀未来的生活。 可曾经温馨亲密的情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老人为了“摆平屋里一碗水”,让儿女子孙再度和谐,纷纷让出了自己的权益,然后咬牙面对自己越来越不确定的老年生活…… 这让任家旺他们愈加羡慕起那些晚辈相互谦让、互谅互爱、顺顺当当达成协议、齐心规划未来生活的家庭! 杨洪方见任家旺不想再吃早饭了,将剩余的芝麻糖塞到他手里,自己拿起放在桌上、多买的那份肉包子带回去。 “你不是一直喜欢吃小笼的,怎么现在喜欢这个?”任家旺不解。 杨洪方眨眼:“给小季带的,摆冰箱里,给他明早吃。” “你冰箱也为他开啦?真把他当儿子啦?”任家旺吃惊,“你之前不是讲好的:所有费用,一定要和租客算得清清爽爽?” 杨洪方女儿早早给老父添置了冰箱,可他一个人生活,吃喝简单,平时没有需要放冰箱的菜肴,同时也节俭惯了,嫌烦烂泥渡有一阵子时不时停电,摆冰箱的食品会坏掉,索性拉掉了电线。 现在,竟为一个租客,又买早点又开冰箱的? “嘿嘿!”杨洪方一笑,“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你看看我最近生活上面的事,小季照顾了多少?人心对人心,我又不是石头做的,也妥协咧!” 任家旺点了点头,问:“小季怎么不吃早饭?来不及?” 杨洪方摇头,口里多是怜惜:“他是舍不得吃,又在省钞票!” “他一个年轻人省什么?”任家旺想到这天早晨,孙子东杰又一次伸来的手,说是工资“月光”,下班后要带秦毅去看电影吃点心,没钞票用了。 “你不知道,烟纸店老蒋说:几天前,小季打电话回家,听见他妈发了一通脾气,还哭老大的声!” “怎么搞的?”任家旺理所当然地想到自家孙子去年谈的对象,闹到家里来的事,“家里看不中他找的对象?” 杨洪方点头:“好像是,听起来,好像是过年给了对象钞票装假牙,他妈骂他是白眼狼,说他爸的牙齿坏了,也不晓得心疼。” 任家旺乐了:“哟,这小子,只顾对象不顾爹娘呀?该骂!” 杨洪方不高兴:“人家小季懂事的,给了对象装了牙,这又省钱给他爸呢!” 任家旺却猜:“他那对象多大年纪牙龄就没有了,肯定像秦毅,从小喜欢吃糖!” 杨洪方却把话题转到任咏刚身上:“咏刚的房子马上有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再给他寻个媳妇?” 任家旺的脸色又暗了下来:“他不肯寻,怎么讲,也不愿意妥协!说为了房子结婚的媳妇只怕不牢靠。东杰也不情愿!” 第29章 想做的努力 “东杰,你怎么还在睡?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秦毅估计在学堂都上第二节课了!” 因为秦毅的回住,任家旺夫妻一早要照顾“小祖宗”上学,对已成年的孙子任东杰忽略了不少,等老夫妻俩搭手,将单缸洗衣机里的被单拿出、爬上晒台晾好,热过已凉掉的泡饭吃下,才发现任东杰还在他的折叠床上睡得喷香。 也不知这小子做了什么梦,那口水都滴到了枕头上,而才换的枕套又被他刚染的头发染得棕黄一片。 任家旺忍不住一把掀起他的被子,照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巴掌。 “哎哟!”任东杰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不高兴的爷爷,又把被子抢了回去,蒙在头上,继续闭眼睡觉。 “你睡晕掉了,今天不是周六,不用上班的吗?”任家旺再一次掀起孙子的被子。 任东杰着恼地坐了起来:“上啥上呀?厂子不是也要拆迁了吗?现在我们的岗位上又没啥工作,大家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睡个懒觉不行吗?” “小赤佬还要嘴巴牢!”任家旺气得嚷嚷了一句。 杜雪珍急忙推他,示意阁楼上:“念申刚下夜班,这会在睡觉,不要吵醒她。她睡一会儿,还要爬起来看书预备自学考试的!” 任家旺立即拿外孙女做比较:“你看看念申妹妹,除了上班还报自学考,你呢?” “我也报了呀!”任东杰伸着脖子喊。 “你报了两年,只考掉两门,还好意思讲啊?”任家旺索性伸手揪了孙子发黄的头发,“动不动就是去看电影、唱卡拉ok,要么就是带了秦毅到处胡逛乱吃,头发嘛留得又长又染得黄哈哈,像只狮子狗!” 任东杰被爷爷揪疼了,无奈地跳下床,不服气地回嚷:“现在浦东都开发了,我是个年轻人,就是要过现代生活,可以理解的呀!我又不像念申,外地回来的,懂也不懂,带她去趟西餐,刀叉都拿反了!” “你还要犟嘴巴!”杜雪珍虽然生气,可还是俯身帮任东杰叠被子,“饭锅子里有买的生煎馒头,你和念申一人两客,自己去冲豆奶粉。” “我不要吃豆奶,想吃咖啡。阿奶,你给我一百块,我一会出去买。”任东杰端来了锅子,一边咬着生煎,一边开口要钱。 “前天不是刚给你吗?”杜雪珍惊讶,“怎么又要?这用得也太快了!” 任家旺拍孙子的头:“你爸爸走之前特地交代:不许你瞎用八用!马上拿新房了,要装修,你好讨媳妇!” 任东杰见阿奶已去拿钱包,面对爷爷的怒气也不着恼,笑嘻嘻的:“我就是理解你们想抱重孙子,所以在努力呀。” 任家旺眼中亮了亮,却不放心:“你又谈女朋友啦?这次这个怎么样?千万不要像上一个,都闹到屋里来了!” “哎哟,不会的呀!”任东杰不耐烦,“我今天不是谈女朋友,是想和朋友商量商量:怎么拼在一起做生意,生意做大了嘛,自然媳妇就可以寻着好的。” “你不是有工作吗?还做啥生意?”杜雪珍不解。 “啊呀,这不是厂子要搬到郊区去了嘛!”任东杰跺脚,“我不转行做生意,到郊区去上班啊?” 任家旺无言以对“……” 是啊,因着弄堂矮屋、危房的拆迁,附近一些老旧厂子也要搬迁,包括任东杰所在的厂要搬离的距离不小。他也听说了:这些日子,各厂里不少工人都在谋想今后的出路。 特别是年轻人,多数不愿随厂搬到远的地方去。一来,上下班通行不方便;二来,交通时间长了,肯定影响照顾家里。 那么,孙子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犹豫了一会儿,他跟在慢吞吞换衣服的孙子身后,叮嘱:“你真想转做生意也可以,但一定看好了再做,不要亏本!亏不起的!” 任东杰懒洋洋地回答:“放心好咧,我朋友讲了,看浦东的开发规划,今后肯定发展得快,人多、企业多,赚头十足!” --- 近九点下了公交车,已是季存相对较早回到烂泥渡了。 一路看着自学的软件开发书籍,他很有些饿了,下车后,又绕到路边的小饭店吃面。 过了晚餐高峰时间,店内没有多少人。他刚刚接过面条没多久,就见店门开了。 背着书包进来一个人——谈念申。 迟疑了一下,季存鼓起勇气扬手,无声地招呼。 念申见到他,抿着嘴笑了笑回应,点了面走过来坐在对过。 “你俩约会真有意思,回回这么晚跑到这里来吃面,也不晓得去喝杯饮料。”面店的老板娘为念申端来了面条。 “我们不是……”季存张口想解释,可看见念申那碗面,和自己一样加了咸菜与荷包蛋,那话就咽了回去。 难怪老板娘会误会呢,他俩这是第几次巧遇在一个时点、在同一家店里吃同样一种面条了? 念申脸红着,竟也不解释,拿了筷子小口地吸溜面条。 季存的心“咚咚”地越跳越快,心急手忙地也拿起了筷子。 吃到一半,面汤都喝干了,他才感觉面的清淡,想起自己忘了加胡椒粉,也不敢完全抬头,伸手就去抓调料瓶。 这一抓不要紧,竟轻轻触到了念申的手背。 “对不起!”季存急忙道歉,收回手来。 “哗!”剩余的面条倒在了并不算干净的桌子上。 慌张中,他回手打翻了自己的面碗。 “呀,快擦擦!”念申慌忙翻找出自己包内的纸巾,递了过来,“这……你还能吃吗?” 姑娘只见小伙子默默地又把面条扒回到碗里,涨红着脸大口朝嘴里拨着。 季存很是不好意思,认真地解释:“我们家乡也种麦子的,山里没有多少水,所以对收成很珍惜,这面条不算脏……” “你想做程序员吗?”念申点了点头,又吃了几口面条后,轻轻地说。 “你,你怎么知道的呀?” “……杨阿公和我外公说过,你想存钱买电脑。” 季存含着面,认真看向姑娘,发现她柔和的面容没有丝毫轻视的意思,心中一松,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嗯,我看浦东开发规划与实际建设,越来越感觉像软件开发这样的高科技企业,以后肯定会有很宽阔的空间,所以我想多专多能,将来就业的路更宽一些……我知道,你除了参加自学考试,还在学计算机证书,学费都是你自己挣的!” “谁和你讲的呀?”念申意外。 季存笑道:“当然也是你外公啊,他在杨家打麻将,说你爸妈可能是几个子女里面最有福气的,养老不愁了,最起码不用为后辈多操心!” 念申竟不知一向不算亲近的外祖父,会对自己这个边疆回沪的外孙女有这样的评价,欣慰中又感羞涩,回赞季存:“你爸妈也是有福气的。” 季存想起家乡三位长辈的争执,忽然沉默起来,不觉紧紧捧住了自己手中已空的面碗。 忽然,一只完整的荷包蛋被挟入他的碗中,伴随姑娘委婉的声音:“今天我肠胃不太舒服,这只荷包蛋凉了,有些油腻,你帮我把它吃了吧。” 季存惊讶地抬头,见姑娘埋头大口吃起面来,再不肯将一丝目光分给他,心中忽然焐上一份浓浓的温暖——念申哪里是不想吃荷包蛋呢? 他们,应该是在相近的压力中,相近地想做着努力吧?他们,是否真的有了同病相怜的心意? 第30章 可有的理解 “噼哩叭啦……噼哩叭啦……” “搬场啦!” “乔迁大喜噢——” “咚——啪——!” “感谢政府!” “告别烂泥渡喽!” …… 季存进行第二专业学习,第一次拿到复旦大学计算机信息自考本科四门课程的合格时,谈念申取得了计算机初级优等的证书。此时,弄堂的居民们也正式开始向新村搬迁。 因为杨洪方对季存的喜爱,坚持要以不变的房租给年轻人继续租住,季存得以跟随迁居新村。谈念申也随父母继续伴住在外祖父母身边。 两个年轻人将各自努力求学得来的证书放进背包,怀揣着不断前进的梦想。 在一片热气腾腾的鞭炮声、呼喊声中,伴着亲人、邻里喜上眉梢的欢悦,他们准备搭乘不同的搬家车辆前往集中规划并开发的居民新村。 乔迁这天,由于杨洪方是独居华侨,居委会特地安排了车辆与工作人员协助搬家,季存作为同住房客陪伴同行。 看着老人舍不得丢弃的一件件老旧家具被抬上了车,季存小心搀扶着老人进入驾驶室。 老人手臂微微颤抖,掌心出着冷汗! “阿公,您怎么了?季存察觉到了,担心着,“是这些天忙着整理行李,太累了,身体不舒服吗?” 杨洪方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在搬家车前停步,回头认真看着身后的老弄堂。 看清了杨洪方眼中满盛的不舍与眷恋,季存忽然理解了老人的心情! ——他是从心底里舍不得这片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啊! “阿公,前天任东杰帮您和老邻居们一起在弄堂中拍了合影。等照片洗出来,您可以做念想的。”季存尽力安慰,耐心开解着,“等将来这里建好了、漂亮了,我也可以陪您回来看看这里的变化。” 杨洪方缓缓点了点头,向身边送行的居委工作人员挥手告别,转身借着季存的搀扶上车。 关上车门时,年轻人听到了老人轻到几乎听不清的呢喃:“可惜,荣荣、婷婷还有小孙子生活在这里的照片,基本没有拍过,想补也补不到了……以后老了,只怕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了……” 季存一怔,旋即更加理解老人的不舍与思恋! ——这看似破旧、衰弱的老弄堂,承载着杨洪方对儿女、孙辈太多的记忆与情感,老人不想忘记、生怕忘记呢! 随老人一起回头看向车窗外,季存看见了捧着相机,不断变换角度给祖父母、两位姑妈与表弟、妹拍照的任东杰;看见了拿着手绢给母亲擦泪的咏兰;看见了特意赶来、搂着儿子秦毅不断向邻里们打着招呼的咏萍;看见了难得相聚的郑阿昌老夫妻小心翼翼呵护着旧家具上车;看见了于阿秀特地跑到弄堂口从经营的点心店买最后一次生煎…… 季存能懂——对承载着家庭记忆的旧弄堂的不舍,只怕每一家住户都有!就算他们对更新环境后的未来生活充满期待,这一份对艰苦环境中与家人们相濡以沫的岁月记忆,将会久久地镌刻在他们心底! 季存忽然有了一个明确的念头! 等再回家乡时,他也一定要想办法用相机带父母在老屋前、田地间……多拍些照片。 等父母老了,记忆渐渐衰弱直至消散时,他们还可以从照片中去寻找那份温情。 季存更兴起一个心愿 ——他,也要与她去拍些照片,以弥补二十多年来极少相聚、隔如陌生的遗憾! 因为春节他悄悄塞钱给她,让她去装假牙时,她是那样的惊喜!她抹着眼泪连连说着“太多,这太多了!辛苦我娃啦!”转身,尽力去老旧的住房内,找出自己晒的萝卜干、做的辣椒酱塞给他…… 告别时,她的目光也是那样依依不舍,追着他落寞地说了一声:“你和你爹长得真像啊!可惜,你爹一张照片也没有和我们照过!那一年你没足月出生,那么小,他那样心疼,抱着你,比抱着两个哥都小心……” 搬家车辆启动的一霎间,季存感觉心头塞着的一团抑郁忽然解开了,他感觉可以理解当年她的悲伤、她的牵挂! 能顶着季家父母生气、抵触,坚持而来的她,应该是不舍得他的,只是因为当年悲苦环境的无奈,才…… 她的前来,应该不是母亲所说的,只是为了养老…… --- “念申最近去学计算机或下小夜班,怎么都不需要我们去接了呢?” 在岳父的指挥下,打开搬迁的一只只箱子,将其中的物品小心地取出来,谈培祥看了看楼外的夜色,几分奇怪地问妻子。 刚搬到新家,咏兰在母亲杜雪珍的指导下,“咔嗒咔嗒”地踩着缝纫机,赶做两个新沙发床的套子。 ——因为他们夫妻带女儿挤住在父母两室一厅的房中,而任东杰为了做生意,将自己的一室一厅租了出去,也和秦毅一起住到了父亲咏刚一室一厅的新房内。 所以,任家一次买了两张沙发床,白天当沙发坐,晚间拉开当床睡,以尽可能节约居住空间。 听到丈夫的问话,咏兰也从布料间抬起头来,带着几分疑惑思索:“是啊,最近我问过她几次。可她都说不用接。” 杜雪珍帮担心的夫妻俩找到了理由:“呵呵,这都不能理解呀?你们年纪上来了,姑娘大了、懂事了,自己有胆子走夜路、闯世界了。” 谈培祥目光流露出不舍:“她在我们心中还是个小姑娘呢!再大,我也是愿意接送的!” “快点,还有几只箱子没拆呢,被头这些都要晒一晒再用!”任家旺催促着,跟了一句,“再过几年,念申要嫁人,我看你们怎么办?” 杜雪珍叹着:“所以讲,囡就是不像儿子,一直可以蹲在身边。” 咏兰不服气:“妈,现在这话可讲不定!” “咋讲不定?” “你看,现在贴身照顾你们最多的,是我与咏萍,咏刚和东杰基本靠不着的。现在年轻人越来越喜欢小夫妻自己住,看着吧,将来只怕咏刚、咏萍也和东杰、秦毅住不了一起!” “是啊!”杜雪珍笑了,“但这话,你和咏刚讲无所谓,可千万不要和咏萍讲。你看她平时贴牢秦毅的心思,和儿子分开住是一定不肯的!” 任家旺停了手上忙活的,看着眼前的箱子发呆:“只怕,将来由不得她决定呢!就像我们,当初哪里想到咏刚会走到这一步呢?看东杰现在游游荡荡,做啥都不用心,像玩一样,只怕他将来老了真靠不着……” 咏兰看见父亲打开的箱子中,露出几个厚厚的照片本,对父亲的失落有几分理解。 ——兄弟咏刚曾是父母最深的寄托,可咏刚的职业与遭遇的婚变,让他成了老年父母心中最不安的疼痛。 --- 念申在季存的相伴中,沿着新村外还未用柏油铺平的道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家。 这次拆迁,任、杨两家分到了同一个居民小区,前后只隔着两幢楼。 因为新村附近的交通还未完善,只有一辆公交往来,周边还有面积不小的稻田、菜地,所以季存买了念申工作拷台的寻呼机,主动向念申表示,要是回家晚了,可以做个伴,一起回家。 念申想到母亲再一次申请进入居委会工作,父亲忙着照顾外祖父母与秦毅,便答应了季存的相约:每到上小夜班或上培训课的时间,就提前发个消息给季存,由他等在同路公交车的站头,一起回家。 此时,听着路边稻田里传来的蛙鸣,念申疲累一天的身心得以舒展,笑道:“东杰哥抱怨:以为拆迁可以过上市中心的生活。没想到反而拆到了乡下头!” 季存展眼看见不远处的几个工地中,工人们连夜开工建设着住宅区、商务办公楼,却有着不一样的想法:“浦东这片区域要更新、要发展,总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以理解,也是值得等待的!” 第31章 潜在的风险 第32章 应该的防范 第33章 难免的顾虑 第34章 无需的抱怨 第35章 能做的努力 第36章 相暖的力量 第37章 变掉的想法 第38章 明确的反对 第39章 撕破的面子 第40章 重重的烦恼 第41章 惊讶的碰面 第42章 相互的提防 第43章 难达的条件 第44章 不止的思念 第45章 勉强的谈判 第46章 恼人的对比 第47章 难测的未来 第48章 突来的危机 “看我对你诚心哇?不是吹的——就是最疼我的阿爷阿奶,我也没有对他们这样好过!除了想要数码相机,你直说还喜欢啥?一句话:给你买!” “拉倒吧,钞票自己赚不足,充啥大头?” “啊呀,不用担心的呀!我这不是悄悄磨通了阿奶,把我阿爸给的‘专款’拿出来用了吗?反正他在海上一直可以赚,赚的又多,不愁的!” “那办酒席不够用怎么办?” “怕啥?我阿奶讲了,用她的私房铜钿给我补进去。” “你阿奶又不像阿爷,是正式职工退休,平常退休金全部是阿爷管着,她能有多少啊?” “这你就不晓得了!就是因为阿奶钞票少,我阿爸、姑妈都私底下给她塞钞票的。她舍不得用,存着,老早就讲好了,要给我这宝贝孙子用!” “啊哟,这商城就像同事讲的:到处是电脑、手机、数码相机这些!这技术发展得也太快咧!” “是啊,不管是电脑、手机,还是数码相机,现在是越来越流行!我看老式的胶卷相机是碰着真正危机了,估计没多少年要被淘汰掉!” 只为未婚妻羡慕同事拥有的数码相机,任东杰打了出租车,特意带郑亚娟赶往徐家汇开张还没多少时间的数码商城去挑选。 欣喜快乐地预备着结婚的相关事项,小伙子丝毫不在意手中本就不多的存款飞快用空,亦无所谓还欠着供应商好几笔货款,一心所想的是不能委屈了身边的准老婆以及她腹中的孩子,还有要在老街邻面前扎足面子与台型。 是的,郑亚娟已经怀孕了。 要不是悄悄对父亲咏刚透露出这一点,只怕他父亲还拿不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想办法说服他阿爷阿奶与郑家商谈,直至顺顺利利答应下他与郑亚娟的婚事。 这事,两人还瞒着双方的祖辈。因为知道:在老一辈的观念里,未婚先孕是相当不光彩甚至是丢家人面子的丑事。所以,任东杰拿定主意,要等一个月后结了婚,生米煮成熟饭,再和阿爷阿奶摊牌,请他们以后与姑妈照料亚娟的月子。 亚娟日常风风火火的泼辣举动也小心了不少,由任东杰挽着手臂,慢慢走入气势恢宏的数码商城左右上下观看。两人一起惊叹数码技术与商品的发展! 谁知道寻呼机会被手机如此之快替代掉?谁能想到以前看着稀罕的电脑已进入千家万户?谁又猜到现在的数码相机拿在手里想拍想删随意,根本不需要在乎胶卷还剩多少?谁又能预测到许许多多被老一辈当宝贝一样的东西,会不会很快也遇到危机被新出来的高科技产品替代掉?…… 这和人一样:年龄大了,进入老龄,思想落后、能力跟不上,就应该被替代掉!就像自己科室里那些老护士,明明配液、扎针的速度比不上年轻人,还非要占着岗位。 想到这里,郑亚娟抚了抚还算扁平的肚子,转头嗔了任东杰一句:“你合伙开个便利店也不专心,不怕自己碰着危机,像咏萍阿姨一样下岗给淘汰掉?趁早听我一句,再去学个啥技术,看看人家季存的底气,英文与计算机双料本科!跑到哪里也不愁工作。” 任东杰的自尊心受了打击,放开她的胳膊,自顾自走到柜台挑选数码样机,背着身回怼:“季存好啥啊?一个人背了三个父母,以后养老负担重得吓人!哪像我啊?阿爸用不着操心,一个娘有也等于没,你这个媳妇做起来轻松。看看这款相机。” 他拿着一款相对中意的数码相机转身,话音未落,目光却忽然直了。 郑亚娟听见侧旁传来争吵的声音,顺着东杰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穿着颇为艳丽,不知为着什么原因与人争执拉扯。她的衣服与背包明显质地糟糕,被对方拉扯了没两下,就分别撕裂了口子,惹得那女人大哭大喊,要对方赔偿。 郑亚娟还想走近些细看热闹,不料胳膊忽地被任东杰拉住了,用力往商场外带。 “两个好的款式只有样机,卖得太好,要等几天再有货。我们今天先走吧。” “你有毛病啊!又不是这一个柜台,他家没有,看看其他柜台啊!”郑亚娟感觉莫名,脾气上来,挣扎着,从任东杰手中拽出自己的胳膊。 “啊哟,有啥看头啊?”任东杰对她少有的烦躁,回头瞥了两眼争闹得不可开交的人,拔步往外,“这里太闷,我出去抽根香烟,你自己到别的柜台去看,挑好打手机,我再来寻你。” 他撂下话就匆匆离开,让郑亚娟更加感到奇怪。 转头再次细看那争执的女人,她忽然有一种眼熟,一个惊慌的猜测浮了上来。 想起包中还带着同事的数码相机做样板,郑亚娟飞快地拿出来,悄悄对着那女人拍了几张照片。 --- “阿奶,你看看,认识这个人吗?” 几天后,郑亚娟为着婚礼的细节,坐进任家商量的时候,悄悄拉着杜雪珍到了阳台,拿出两张打印的照片。 “唔,好像不认得啊……”杜雪珍眼睛花了,粗看着那照片,摇头。可戴上郑亚娟拿来的老花镜,仔细辨别,她的手忽然有些发抖,“这!这坏女人怎么回来了呢?” 看着老人惊讶、愤恨且慌张的表情,郑亚娟呆了。 她证实了心中的猜测:这是那个女人! 这个时候,她为什么回来?她想要做什么? 郑亚娟忽然感到一种不安,似乎一种危机在向她与任东杰袭来。 --- “爸,妈,要不是几个叔婶……我肯定留你们等过年时一起回老家。” “就是你叔婶没说轮流照顾你爷爷,我们也懒得再留在这!等你气我们啊?”“我可和你说清楚喽:既然那念申不再联系你,你也不许再找她。就这么冷了、断了!过年回家,一定给你张罗合适的。” 帮父母拎着、背着大包和小包的行李,季存送他们去火车站。 前晚,季存家乡的亲戚辗转将电话打到了他的公司,说季存的爷爷突然摔伤,腿部骨折严重,几个儿女谁也不愿意全担照料,商量了,每家轮流照顾三个月。 因为季保富是家里的老大,所以第一个轮到的就是他家,催他赶紧回家。 胡田花对此相当生气! 因为她与季保富没有亲生子女,一直被季家人看不起。季存爷爷一直明里暗里排斥这个“抱养的外姓孙子”,所以平时极少关心老大一家,也极少到他家里来,有什么好点的东西都暗中分给了另两个儿子。 没想到这一摔骨折,最难照料的前几个月就推到季保富身上来了。 可季保富不知怎么了,此时竟拍着胸脯说:要让几个兄弟看看他这大哥是怎么做的,不但催着季存买票让他们回家,更交代季存多挑选一些上海可买的好营养品带上,最好是进口的,直气得胡田花差一点又要坐到地上号哭。 季存一边赶着时间买票买东西,一边猜测着父亲的心思——他身为家中长子被祖父忽略轻视了这些年,明显是想借这个机会,给自己挣回一份面子,证明抱养了孩子的他不比其他兄弟差。 可父母到上海,除了看过外滩和东方明珠,还有不少地方包括城隍庙这些地方都没有去过呢。季存原想着有时间调休,再陪他们去杭州转转的。 带着一份不舍与愧疚,他陪父母到了公交车站。 不料念申也陪着父母在站点候车,也是连拎带背了不少东西,包括营养品礼盒。 “……叔叔、阿姨好!”季存略一犹豫,还是上前问候。 目光投向牵念十多日,却不知该不该再寻找、相见的姑娘时,心中一惊! 念申瘦得太明显了!那曾经在快乐的学习与工作中渐渐养出的些许婴儿肥已完全消失,两颊的红润换成了苍白,一双水润如小鹿般单纯的杏眼带着血丝,看见他,就很快转开了视线。 姑娘这是伤心?生气?还是恨上了自己? 季存的心被山路上带梭角的石头刮过一遍似的疼痛,却在两家父母面前不能表现出来。 谈培祥面对年轻人的礼貌,毕竟理性,和季家三人点了点头,苦笑着自嘲:“念申的奶奶病危,我和她妈要赶回去照料。” 这消息,季存听来感觉很巧,可季保富夫妇却惊讶。 一直不愿与对方交往的季保富难得回应了一句:“你们在上海有老人要照顾,老家还有,两摊子一起挑,不容易啊!” 胡田花也赶了一句:“我们这不也摊着事了吗?他爷爷摔伤也推给我们。不是一样的劳碌命啊?” 季存与念申听他们莫名的交流,诧异,不由对视了一眼。 小伙子接到了姑娘似嗔似怨的目光,心中一颤,喃喃地就想开口说些什么。 不料120救护车尖锐而焦急的鸣笛声响起,直冲小区之内。 片刻,救护车飞驰而出,从公交车站前一晃而过。 “是郑阿公家的人!”念申眼尖,看着追跑到小区门口、不断抹眼泪的老人,惊呼! 第49章 非常的分离 “郑阿公!我去看看!” “栓娃,我们还要赶火车啊!” “爸,妈,火车时间还早,公交晚一趟坐!” “哎,栓娃,栓娃!啊呀,娃他爸,你赶紧跟着看看去。” “咏兰,念申,我们也晚乘一班车,过去看看要帮忙哇?” “爸,我们快点,郑阿公已经瘫下去了!” 隔着两个路口,公交车已转过弯。可季存转眼看着郑阿公伤心痛哭着,想追救护车再跑几步,却体力不支,颤巍巍扶着路旁的行道树,瘫坐下去! 他是临时调休送父母返乡的,此时是午休时间,小区门口与马路上行人稀少。老人这个状态,万一有什么问题,只怕会出事! 季存放下行李,和父母打了招呼,转步就往郑阿公身边急跑。谈培祥带着念申以及有些犹豫的季保富随后也跟了过去。站头上,只余手足无措的咏兰和胡田花两人看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焦急与紧张中张望着动静,咏兰忽然感觉手臂热乎乎的,转头,发现胡田花贴近了自己,她自己却没有察觉,只管伸头看着小区大门一侧,担心地问:“那老人家不会有事吧?看着可怜噢!” 咏兰有些讶异!就算季存认识郑阿公,可并没有来往。此时不相熟的邻里遇到困难,季存会主动上前关心,可见小伙子确实如女儿日常强调的:心地相当善良!可他养父母不自觉表现出来的热心,竟和两次接触中,那种小气而不怎么讲理的样子不一样! 疑惑涌出,咏兰试探地问:“你们会不会错过火车?要么,就让我家老谈与念申陪着郑阿公,你赶紧喊小季送你们去火车站吧?我们要是错过火车,就改签票。” 胡田花意外,转头看着不安的咏兰,问:“你有手表么?现在几点啦?” 咏兰低头看表,告知了时间。 胡田花犹豫了一下,咬牙:“没事,你家念申是个姑娘,以前也提到过她爸的关节不好,要是那个老人家要背要扶,只怕还得我家两个壮劳力来。你们不怕改签票,我们怕啥?这会帮人要紧!” 咏兰一怔,再看胡田花,自己的目光就有些闪烁。咬了咬唇,建议:“要是郑阿公没事,我们一会打出租赶火车,你们一起坐吧?” “……”听自己不喜欢的人家主动相邀,胡田花有些别扭,“我们穷家破户的,可坐不起那个。” 咏兰忍了忍,劝说:“反正也是顺路,打车比改签票省事省力也省钱呢。” 胡田花不自然地撸了撸头发:“那,看他们那边咋样再说。” --- “阿玲啊,阿玲,你个苦命的!怎么刚回来一个多月,好日子没过就倒下去了呀?呜~好不容易亚娟要结婚了,最小的孙子也带进高中了,我俩老的可以在一起做伴……你说倒就倒在厨房间里,还要睡到医院去!” 季存蹲身,将跌坐在树边、气喘吁吁的郑阿公扶抱起来,却见他涕泪交流糊在脸上,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地哀声哭喊,对围过来的邻里全不在意,对问询他身体状况的声音也罔若未闻,只管喃喃地哭怨着老伴。 谈培祥听岳父说起过郑家的情况:这年学期结束,郑阿公小儿子的孩子总算考进寄宿制高中,可以放他老伴康玲回家了。 老两口团聚,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按郑阿公的说法,老夫妻可以一起买菜、一起锻炼,甚至还想过是不是出去旅游一趟放松放松……谁知大儿媳连天搓麻将赢钱,脾气却越来越大,动不动心慌难受。到医院一查,得了甲状腺癌要开刀。这下老夫妻除日常照料儿子家务外,还多了来往医院照料媳妇的任务。 上周,郑家大儿媳小焦倒是出院了,可一直娇气着说身体虚,不能承担任何家务,还要求多吃营养品补身体。老两口团团转着操持忙碌,纯粹像免费的保姆与佣人。 这会听郑阿公的哭诉,估计是他老伴康玲承受不住劳累,忽然晕倒在厨房了。 谈培祥忍不住叹息,劝说:“你和康阿姨年纪大了,有些事做不动就不要帮,让他们小辈自己做。” 郑阿昌目光呆滞着,懊悔又生气地拍大腿:“我劝了,劝了呀!可她害怕小焦与儿子吵相骂,闹到最后孙子没娘……昨夜小焦半夜要吃馄饨,她睡下去又爬起来去包。今天早上儿子说秋天到了干燥,要吃银耳羹,她又是泡银耳又是拣莲子,忙着忙着就晕过去了……我和她讲:儿子媳妇不高兴让他们去,稍微拖一拖,他们饿不着!这几年我自己在这边,不就是这样过的吗?……她听不进!早晓得,我硬拦也要拦住她的呀!” 季保富蹲在一边,打开儿子买的瓶装水想给郑阿公喂水,听到这话,眼睛都瞪圆了:“那样的兔崽子像话吗?你们还惯着啊?要换了老子,拿鞋底板抽他个龟孙!” 谈培祥听着,哭笑不得,却也赞成季保富的说法:“小辈是不能太宠着,要教他们懂道理的!” 季存见念申拿出纸巾给郑阿公擦泪、擦汗,问:“谈叔叔,郑阿公刚说大儿子随救护车去医院了,不知他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要想办法把他扶回去。” 念申惦记着两家要赶的火车,有些着急,左右张望,想找其他邻居来帮忙,却见居委负责人廖远英带着几个臂戴红袖章的志愿者急奔了过来:“郑阿公怎么样了?!” --- 廖远英了解了情况,一边安排人手照送郑阿公回家,一边催促着季、谈两家人赶火车。 念申依母亲的意见,拦了出租车。 可一辆车只能坐四个成年人,两家父母坐上后,她与季存就不可能再挤进去了。 因为季保富与胡田花之前表现出来近乎扣门的节约,谈培祥与咏兰没法提议再喊一辆出租车,只能隔着车窗,与依依不舍的女儿道别:“等奶奶身体好了,我和爸爸就赶快回来,你照顾好自己!” 念申想着刚才郑阿公夫妻的情景,害怕又担心:“爸妈,你们不要像郑阿公他们那样把自己累倒!有什么事,一定让叔叔姑姑也分担一些!” 另一边车窗外的季存也是不放心,将自己衣袋里的钱包又一次拿出来,抽出最后几张大票塞进胡田花手里:“爸,妈,你们拿着,有什么别怕花钱,爱惜自己的身体!” 胡田花欣慰地接过来,可瞥见身边的任咏兰,又急忙推了回去:“不要,不要啦,你自己也要生活,别一个劲省给我们!” 反复的推让与叮嘱,让出租车司机等得有些不耐烦,催促着要开车。 胡田花看着季存转过车尾自然地与念申并肩站在一起,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这姑娘一家人品看着是不错,可是两代养老的负担也是真的不小,光祖一辈的老人,就比他家多两个! 那她还是不愿意儿子在这头多分担! 如此想着,转了转眼珠,她忽然揉着自己的手臂,隔窗喊着季存:“栓娃,我胳膊刚才拎包好像扭着了。你看看还赶得及坐公交赶到火车站不?我还是想你送送……” 季存的鼻息中刚刚传来念申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转头看见姑娘不再逃避地站在身旁,心中的伤感稍减。此时听母亲的呼唤,有些愣怔。 他还没有张口答应,车内的咏兰也已在催促念申:“你不是只请了半天假吗?赶紧去公司上班吧。” 第50章 无助的恳求 窗外,渐渐降温的空气中,变冷的风吹着枯黄的树叶,露出枝上尚余的熟果,引来新村里越来越多的鸟儿,“吱吱喳喳”相互召唤着,抓紧秋季剩余的时光尽可能多地吃食。 任家旺、杜雪珍夫妻带着小辈到了郑家,看见老邻居兼老伙伴坐在窗前,透过玻璃,目不转睛地看窗外成双的鸟儿相伴在枝头跳跃,或在树杈间追逐飞舞,一动不动成了雕像。 郑家两个儿子不在家,二儿媳小焦从卧室赶出来,压抑着眼中的一丝兴奋,尽可能放大表情中的伤心,接过任家旺递过的白信封。 她忙着引他们给婆母遗相施礼,解释说兄弟俩很有孝心,一个去加买“元宝”,一个去订“豆腐饭”。郑阿昌还像没注意到动静一般,只看着窗外不出声。 “你想开些……康玲心梗走得快,也算没吃啥苦头。”任家旺带着杜雪珍给康玲的照片施了礼,坐到郑阿昌身边,劝慰着。 “……”郑阿昌浑浊又布满血丝的眼睛方有了一丝转动,眼皮闭了闭,苦涩的泪水又从失去生机的脸颊上,越过一层层皱纹流下来,直流到他的嘴边,流到他干涸起皮的嘴唇里去,“她从解放前跟了我,我甜头没给她吃多少,苦头倒是给了不少。现在,她是再不用吃啥苦头了……” “啥人讲的?”杜雪珍为老邻居伤心难过,用已哭湿的手绢反复抹着眼角滴落的泪,劝解,“你虽然脾气耿一点,可对屋里人一直蛮好。特别是对康玲,比家旺对我还细心,吃菱角、吃栗子都是剥给她吃的……” 郑阿昌痛哭起来:“可为了带小孙子,她近十年都没有好好吃过我剥的菱角与栗子了……今年,她好容易回来,我想等到栗子、菱角上市多买几回,剥给她吃,可她不争气,等不到就走了!……” 他这话出口,被刚回家的小儿子听到,也哭了出来:“是我们不好,没注意到妈欢喜吃这两样。晚点栗子多了,我多买几趟,让强强供给奶奶坟上去。强强,快过来再给阿奶上柱香。” “阿奶~我想阿奶!”原本哭累了,趴在一旁沙发上睡着的郑方强被叫醒了,对着墙上祖母的照片又哭起来。 “你们不要剥,留给我剥。以后给康玲吃的菱角、栗子都留着,我剥……”郑阿昌的声音与动作一样颤抖,他站起来,抚住了老伴最喜欢的小孙子的肩。 看着前几日还一起谈笑的老邻居霎间逝离,任家旺与杜雪珍伤心中隐隐地恐慌,竟不敢在郑家久留,见居委主任廖远英带着志愿者上门探望,老两口便告辞出门。 还没有走下几阶楼梯,他们却听到争吵声从郑家没关的门中传了出来。 先是小焦的声音:“正好,廖主任来了,我们商量商量,今后爸爸怎么生活?一家轮流照看半年,好哇?” 郑家小儿子当即反对:“爸爸可一直是照顾你们生活的!” 廖远英想制止:“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先让康阿姨的事落定,再说郑阿叔身体还可以。” 小焦却不干:“婆婆没走的时候,可是讲过的:两个老的走掉一个,另一个单独生活不方便,要接到小辈身边照料。然后将房子租出去,贴补生活费。” 郑家小儿子恼怒:“妈刚走,你就想打他们房产房租的主意啊?有你这种人喏?” 小焦不服气:“我怎么啦?公阿爹在我们这边一直好好的,哪像你们,把婆阿妈累出毛病来闷声不讲。孙子一带到高中,就推她回来不负责了!” “你不要瞎三话四!明明是你生病住院,让妈受累!” “阿弟,做人凭良心,你不要瞎讲!我吃的营养品,可也给爸妈吃一份的!” “你们不要吵了!这种时候吵,好意思吗?”廖远英也生气了。 郑阿昌随即的哭声,让楼下的任家旺与杜雪珍心如刀绞:“你们不要争,不要争!算我求求你们,就让我带了你们姆妈照片还住在自己家里,我不需要你们照顾,就像杨阿公一样,自己照顾自己!等我走了,你们再吵房子的事!” 这话,同样被上楼来的郑亚娟听见了;她的身边,她的父亲——难得出现的郑家大儿子也听见了。 郑亚娟的目光转向任东杰,闪了闪,又闪了闪。她父亲的头低着,手指蜷了蜷,又蜷了蜷。 --- “小时候住在弄堂,就看出康阿姨是个老好人,对三个儿子从来不打不骂,要啥尽可能给啥;她老来,甚至现在死也不愿意给小辈添麻烦,这是真心疼小辈!哪像你姆妈,瘫在床上,拖也能拖死人!” 从母亲家里接回了秦毅,按丈夫的要求,削了上海最近流行吃的猕猴桃,推着已与自己齐高的儿子去阿奶床前尽孝,咏萍回身对埋头资料中的丈夫嘀咕。 “你又叽嘈什么?”秦彬不耐烦,却也早已适应了妻子的消极抱怨,头也不抬地回怼。 “我叽嘈啥啦?”咏萍俯身打开刚买的大号行李箱,从衣柜中拽出厚实的衣物叠着,往箱子里塞,“你这趟出差,照顾你娘的责任又是甩给我一个人,好意思?” 秦彬的表情霎间添了几分恼怒,转头想吵,可听到隔壁屋内传来儿子的笑语声,听到老娘含糊不清却明显是高兴的呢喃声,心中一软,放下手中的资料,过来和咏萍一起整理衣物:“整个厂里,难得就安排我与老孙两个人去国外出差,这证明厂长信得过也看重我们。只好让你吃力一些。放心,回来肯定给你买礼品,保证让你满意!” 他以为自己的服软与讨好,能让妻子欢然。不料咏萍反而扔下他的大衣,转身去打开电视机:“别当我是憨大,你不过是哄我好好照顾你老娘!” 秦彬生气,却也无奈,只能跟着回身,掰了咏萍的肩,低声下气恳求:“我不在家这段日子,好好照顾我娘!她年纪大了,需要人多陪陪讲闲话。” 咏萍想躲他的手,不料自己的腰反而传来一阵刺疼,让她不由自主疼呼一声,痛苦又带着怨愤地看丈夫:“我为你们家祖孙三代操劳半辈子,腰都出问题了,你想过照顾我吗?” 秦彬是真的心里烦躁:“你不是有膏药嘛,拿出来,我帮你贴上去就好了呀。” 咏萍却不答应:“你不在家,我又要做家务,又要陪你老娘讲闲话,肯定忙不过来,也算我求求你:答应给家里请个钟点工可以吗?” 秦彬反感:“有这个必要哇?乱用钞票!” 咏萍气极了:“你给你老娘买营养品眼睛都不眨,给我请个钟点工就是乱用钞票!那好,你不要去国外出差,要离婚,我明朝就跟你离!” 前几年,秦彬为了降服妻子照料自家母亲,动不动就拿离婚来威胁她;可随着他母亲的身体机能越来越差,一姐一妹越来越不愿意承担,他只能将照料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咏萍身上,反而不敢轻易再将离婚说出口。加之几十年夫妻感情、厂里的看重与工作的需要,他都不能接受婚姻的分拆。 所以,纠结了片刻,他只能点头答应:“你要请钟点工可以,但照料我娘的事,还是要你亲自来。别人不熟悉她需要什么,她只认你的照料。这点算我求你,你一定要保证!” --- “雪珍,你怎么摔下来啦?雪珍!” 半夜,站在浴室边上,看着满嘴是血、半身湿透、一支胳膊古怪扭曲的老伴,任家旺魂飞魄散! 他直觉里想搀扶妻子起身,可记住了前几天居委会专门邀请医生为老年居民所开的健康讲座,伸出想用力的手又停住了,僵在妻子脖颈下不敢动弹。 冷汗,一层层从他头上、身上快速冒了出来,他感觉心脏中的血液都冻住了! 他不想老伴出事,不想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想起:虽然孙子东杰陪郑亚娟去旅游了,可外孙女念申在家啊! 他用自己都想不到的尖细嗓音急厉地喊起来:“念申,快来帮忙啊!快来啊!” 这句话刚喊出口,任家旺感觉眼前的妻子与房间一起旋转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