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酒碗里打转的故事 京绫道南昌府辖属下, 有座不起眼的小镇,或许是过于偏远的缘由,倒也是尽享桃花源里的平安无事。 只是这档子远离战火喧嚣,如果只是给那群织弄女红刺绣的姑娘妇道人家听了去,也不过是讨得一个拍胸部虚惊一场,嘀咕“菩萨保佑......”的碎碎念罢了。 可要是真让那群窝囊了大半辈子的庄稼汉们听不得演义小说里的铁骑阵阵,那可谓是抓心窝子挠痒痒的刺挠。 怕不是明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下地务农都是少插几亩秧,更有甚至估计是连夜深人静下的交付公粮一事,恐怕都是会力不从心,缺斤少两。 远离中原战火的小镇百姓们,自然是见识不到两军对垒的恢弘气势,同样也是瞅不着那沙场将军一人凿阵,宛若神人临世般,要做那万人敌! 这一来二去的,小镇里那座连是牌匾都已经缺了一个角的酒肆,在一日某位说书先生到来后,又生龙活虎般起死回生,一扫先前日薄虞渊的晦气劲,大有东山再起的意思。 临店的酒肆老板是从京都里搬来小镇的,算是从杨柳依依灯红酒绿的繁盛帝都落魄到了边陲小镇。 眼下的他又恼又纳闷:怎么自家店里也有说书先生,怎么就比不过了呢?巫山云雨,行周公之礼;绡金罗帐,旖旎春光无限,莫不是这种故事吸引不了人了? 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居然连方圆百里的酒徒常客们都晓得这栋酒楼的招牌。 当然,这招牌自然不是那缺斤少两的正门牌匾,同样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的醇酒佳酿。 一座远离江湖庙堂的小镇,又能有什么传世佳酿呢? 江湖很好,有酒最好。 这种颠簸不破的道理,也是从那位酒肆年迈说书先生嘴巴里吐露出来的。 那位酒肆说书先生啊,那位独座大堂正中央,四面水泄不通围满酒桌的说书先生啊,就是这座酒肆最大的招牌! 说书先生自打来了小镇酒肆当差之后,每逢开场说书,皆是雷打不动地盘腿坐在一根小板凳上。 在他身前一拳处,则是摆弄了一张水缸口大小的小桌,桌上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些寻常说书先生都会备好的玩意儿。 一块手掌大小的惊堂木,再搁上两壶酒肆自酿的酒水,一只白瓷碗,是要寻常酒客豪饮的那种款式,文人骚客细品的那种是不尽兴的。 最后再佐以一碟盐水翻炒后的花生米,仅此而已,平平无奇。 可就是这种寻常说书先生都配置好了的玩意儿,在那群台下一个劲头等着听那春秋战火怎个喧嚣的酒客们看来,大有说法,但又说不上来几个字,只能学着说书先生那般摇头晃脑吐露几个无非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字眼。 他娘的,这说书先生可比隔壁整日里絮叨些落魄书生负笈求学,偶遇狐媚姑娘的臭老头,顺眼多了。 贼娘咧,一把年纪了给我们鼓捣些什么白净馒头,朱砂点睛,文绉绉的,说些什么唇齿芬芳有如甘泉酌饮.......听的人云里雾里的,好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这一日晌午刚过,待到酒肆饭桌之上的酒客们都已然堆砌好了菜肴盘碟,大手一挥,在本就算不上大的饭桌之上,硬生生扫荡出了一片不小的空地,而后便是换上了大小各异的酒壶酒坛酒碗。 万事俱备,就待那一声惊堂木的脆响了。 迎着那群眼巴巴恨不得生吞的酒客目光里,说书先生似乎是有意熬他们一熬,撩起后堂门帘,踱着小碎步从后堂里缓缓走出。 就在说书先生离那桌还隔了约莫十来步距离的时候,连是屁话都没吐出半个,就已经引来了楼上楼下整栋酒肆的喝彩声,震天响的满堂彩! 如此一来,说书先生要是依旧舔着个脸,迈着小碎步,那可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当然听书的酒客们自然是愿意为了这份天大的乐事,等上一等的。只是这份热情若是由着说书先生辜负了,于情于理,双方皆是如寒冬腊月的火炉之上浇灌了凉水一桶。 人心难负,真情最难。 讲了大半辈子的书了,此中之真意,说书先生再懂不过了。 等到说书先生端然落座后,又是高高举起双手紧握的拳头,算是向着四方捧场的酒客们致意道谢。 而后酒肆里的大声喝彩,更是此起彼伏,称得上一个热闹至极! 大为满足的说书先生,大袖摇摆不定,底气十足地起身稍作整顿,长衫一甩,那又是一副高人模样般落座,一番故作摸样般地正襟危坐。 待到该有的礼数布置得差不多了,说书先生这才伸手抓起那块惊堂木,在众多酒客们屏住呼吸的期待下,惊堂木重重敲击在桌面之上。 随即酒肆里飘荡起说书先生苍老但又中气十足地嗓音:“上回最末,说到了天下帝业张狂,百年江湖飘荡,那乾阳百年王朝不过白马过隙,转瞬即逝。” “说完了那吴姓书生负笈求学,临京赶考前,书信一封,自此一蹶不振,画地为牢甲子时光” “那么今日,再给你们说说这白袍剑仙仗剑入江湖,三尺青峰剑气,钉杀蛟龙无数......” 酒客们神情紧张,亟待下文。 可是等来的不过是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再次猛然敲桌,混不吝的枯瘦面容上泛起老人沉思的模样,嘴边一个劲地嘀咕道, “江湖百载,不过是日月一转,覆了人间。此间事宜,需思量久矣,思量久矣......” 就在说书先生故作姿态想法子讨赏的时候,酒肆楼上有听书的酒客不干了,扯开了嗓门高声笑问道, “上回你这老头儿最后说什么有一派仙人掌教真剑气纵横,举手投足间斩落江陵潮头?啧啧啧,你这老头那是吹牛不用草纸啊,这种人物确定不是那天上神仙该有的姿态?大伙说,这老头是不是在瞎扯一通糊弄我们啊?” 酒肆上下足足十来桌酒客,四五十个听客,齐刷刷地出声附和。 其中更有不少配着刀剑在身地游侠,通通都喝起了倒彩, 以真气外放,掌挡浪潮不退,这等人物要是真的出现在了江湖上,那他们这种还需要一刀一剑比划招式才能分出胜负的江湖客们,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来世投个好点的人家,免得某一日一个不小心溺死在了说书先生描述的江湖里...... 讲了大半辈子的书,说书先生对这种情景早就熟稔,老神在在得自顾自地给自己倒满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巴,津津有味。 嘿嘿,这等游侠人物的出声,本就是自己压箱底地本事之一,说书嘛,总是要有人提醒那群听客还有好大一摞东西事儿没讲清楚道明白呢,这样才能有回头听客不是? 说书先生悠悠然放下酒碗后,笑道, “若是你们不提及,老夫还真给忘了这一茬,莫急莫急,容老夫暂且将那白袍剑仙的故事捋清楚说明白了,咱们再聊以前江湖的千尺风流......” “可是这等剑仙人物的絮叨,本就比那挡浪不退的掌教人物更为耗费心神.......” 好家伙,看那老头子侧过身子端酒碗,朝身后小姑娘捣鼓了了个眼神的架势,那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钱袋子要是不扁上去一些吗,怕是今日只能听到“白袍剑仙”四个字了...... 果不其然,就在说书先生正过身来的那一刻,有一位相貌俊秀的卖酒小娘子,穿行在酒桌间,姗姗而来。 不过好在倒是不像外头卖艺的行脚客那般求个赏钱,而是端着一块木板,上头搁置了十几壶价格不菲但也是品质一流的好酒。 虽然说的是不求购买,要喝的拿去,到时候结账即可,可要是真的无人打肿脸充胖子地买走几壶,那今儿个十来桌的酒客大抵只能同那个端坐正中的说书先生,大眼瞪小眼了。 酒客们也不好说什么不是,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酒肆老板要赚钱谋营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当然了,自己不愿意买酒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是万般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可是人家说书的死耗着不讲,那也是半天挑不出毛病来的,毕竟酒肆老板花了银子请人说故事,本就是情义里的手笔,不是本分是情分。 怪也就怪在自己没被细皮嫩肉女子勾去了魂,反倒是被说书先生嘴里讲述的江湖收走了魂,得了,掏钱呗。 卖酒小娘端着的二十多小壶酒,很快就被急不可耐的客人取走拿光。 说书先生随即继续说道:“说来话长,那咱就长话短说” 江湖里一杯一盏的酒碗,最终也能在打转酒碗里喝出江湖。 “今儿个,老夫就先给你们说一说那片天下里的......” 说书先生习惯性地微微顿挫,麻溜的等着听故事地酒客们一群群皆是屏气凝神,哪怕是有几个初来乍到不懂酒肆十来年规矩的外乡人,此刻也是学着周围人的模样,照虎画猫三分相。 “啪!”,说书老人枯瘦得不像话的手臂,死死地将惊堂木重重落下。 酒肆内外,如同一场大汗淋漓后的纵身一跃入江湖, 舒畅! “千尺风流!” 第一章 小镇少年 正月十五, 上元节,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这一日的日晓鸡鸣时分,虽是寒冬已去惊蛰将至的光景,却也免不了昏晨时刻里的寒风刺骨凛冽。 就在小镇某座连店门牌匾都无迹可寻的酒肆门槛前,赫然有位衣衫单薄好似初夏模样的清瘦少年,蹲坐在店门前不足一丈远的泥地上。 在少年身后的酒肆店门口,新贴了一幅对联。 赤红石榴作为的底色的模样下,再题以黑体正楷毛笔字,大有凸显主人家:亟待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的期盼。 一左一右分别刻有, “吉庆有余”,“受天百禄”。 这些都是那少年方才凭着手脚利索,摸黑赶早起来忙活的。 不久前才张贴完对联的少年,眼下正按照祖上传下的祭户习俗忙碌着。 只见少年一只手端了盛有豆粥的瓷碗,而在瓷碗之上又是插有竹筷,习俗之一。 至于少年另一只手也依旧不得空闲,紧握着一枝微微有些枯黄的杨树枝。 杨树枝是少年昨晚借着月光去的小镇南边的虚游街上掰断来的。 饶是如此赶时间,可一夜过后,即便是少年赶了个大早又恰逢一场润物春雨,但是仍然逃不过杨树枝枯黄失去生机的下场。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萍。 少年脸上颇有些丧气,不过却也是将就着用了。 将盛有豆粥的瓷碗往门槛边一放,再将杨树枝往门户上露出的窟窿眼里一插,如此一来,自家掌柜的交代的事宜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清瘦少年姓徐,名唤安忍。 徐安忍生的算不得俊俏,可奈不住人爹娘在取名字这一块会来事。 按照酒肆忙里忙外一道歇息的小二的话来说,那就是徐安忍这人啊,乍一听名字挺唬人的,可要是仔细上前敲了敲,得嘞,半个绣花枕头。 至于小二口中的半个,眼下之意便是:长相上欠了火候的徐安忍,手脚上可是一等一的利索不谈,吃苦耐劳一途上,更是寻常人拍马也赶不上的勤快。 当然,这寻常人里也是纳入了这位在徐安忍眼里和掌柜有着宗亲关系的店家小二。 分明一同早起,但前一刻钟才堪堪挪出被褥的店小二,正在一旁张罗着逐鼠的习俗。 还没等徐安忍忙活完,店小二便是不安分地伸长脖子,凑过脑袋来,往徐安忍摆置的瓷碗里头望了又望瞧了又瞧。 随机转过身别过头,嗤笑声不温不响,但也有股说不上心头的放肆。 徐安忍不明所以,瞥了两眼后就不再留意,一心只顾着自己手头上的活了。 逐鼠一事,本该是百姓里的织布人家该要尽到的礼节伺候,但是酒肆的老板娘执拗要做,下人们也就食人稻尽人事了。 别说是花不得几个铜板钱的随手为之,就算是需要金山银山往里头倾倒,那也是从掌柜的裤袋里头抠出来,心疼也不是自家的。 尽管店小二和徐安忍平日里的交际往来不多,但也能和“和衷共济”四个大字挂上牵连。 毕竟真要就事论事起来,那个瞧着混不吝的店小二,倒也算是徐安忍领进门的师傅了。 徐安忍三年前刚被小镇的学塾先生存了荐头,带到酒肆打下手那会。 诸如迎客、上菜、收盘这些事情,都是店小二一把手教会的,更别提再到后来的见客人下碟子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巧妙把戏,也依旧是他一日日的“言传身教”...... 说来倒也惭愧,三年光景,算不得长久,可绝对称不上短的! 但即便如此,三年相处下来,徐安忍仍旧不清楚店小二姓的什么。 只当是某一日客人酒后胡言的一句主家姓秦,徐安忍也就自作主张地喊了有些阵子的“秦大哥”。 可能是歪打正着,除了第一日包括徐安忍在内的二人不适外,往后的日子了,倒也喊着喊着订了下来。 方才的一切,徐安忍算是见惯不惯了,别说是眼下空荡荡无人早起的大堂,即便是掌柜的正在柜台上一珠一珠敲着算盘,那也是作风不改。 前些年里,徐安忍还亲眼目睹过一次,掌柜的和店小二许是因为工钱的问题,起了争执。 那可真是一个大眼瞪小眼的戏台场景。 一方嘴里一个劲的嘟囔着什么“干你娘的,老子不干了”“惹急了老子,一股脑都给你捅个底朝天......”,另一方则是冷眼旁观,直至闹剧收尾,离去之时不仅仅是扫了店小二一眼,连带着徐安忍也是第一次被掌柜的冷冷瞥过。 那种如峰芒在背的感觉,直让徐安忍觉得心里发毛,像是料峭春寒那般煞人,因此也是让他一记就是两年,萦绕心头,久久难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毕竟今日同他一起忙活的不还是那个“大发神威”的店小二不是? 起初刚被吴先生存了荐头送来酒肆时的徐安忍,对于店小二这种颇有些大逆不道的做法,自然是有了自己的疑惑和不解的。 不过这三年相处下来,反倒是习惯了店小二的桀骜,亦或说是掌柜的对他的放任。 拎不清是掌柜的心好,还是掌柜的和店小二有些沾亲带故的徐安忍,自是不敢贸然照猫画虎。 不管掌柜的在场与否,毕竟隔墙有耳这种事自己这几年当着酒肆小厮听到的比比皆是。 更何况先不提会不会丢了这份营生不说,便是折了荐头吴先生的面子也该是比肚子里的空落落,要难受的多些的。 少年之心性,可见一斑。 ...... 西牛贺州是道教门徒遍布的部州。家家户户皆是信奉天、地、水三神。 上元佳节又是道门引上元一品赐福天官下界赐福的日子,所以不管是地主财阀还是贫苦百姓都是把祭祀当作压顶大事。 有些钱财的人家自是盼望着天官消灾切勿定罪,保佑自家这一年的福寿安康。 贫苦些的定然是求着来年庄稼地里的风调雨顺,若是再来一场大雪,迎了个瑞雪兆丰年的兆头便是能高兴的从炕头上跳起来。 至于引得店小二异样的,在徐安忍看来,应该是在祭户一事上的做派。 祭户一事上,小镇上的人家大都是用肉糜而非豆粥。 毕竟豆粥和逐鼠用的米粥相差无几,换做肉糜似是有让天官大神认出些祭祀的虔诚在里头的意思。 酒肆虽然开在小镇上,生意说不得有多红火,可酒客们白花花的银子,徐安忍也是能见着的。 按理说千家万户重视的祭户一事,排得上小镇富贵人家的掌柜一家不应该如此小气,但是既然掌柜的坚持要用豆粥,哪怕是徐安忍觉得不妥帖,也是没得法子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徐安忍还和店小二讨论过:退一万步来说,天官大神真的下凡罚恶赐福,看到家家户户门口摆放着的肉糜吃得完嘛? 当时的徐安忍只记得店小二听完自己的疑惑后,讥讽地笑了笑,也没有正面回答徐安忍的问题,只是应了大堂里酒客招呼后丢下一句话。 天官又不是随处可见的畜生和乞丐。 徐安忍虽然说不上哪里不对却也有说不出可以否认的地方。 酒肆所在的小镇名唤三合镇,是西牛贺州里偌大的乾阳王朝地图里的边边角上一点。 镇子里原先是做陶瓷生意的,虽说比不上那些被乾阳王朝敕令官窑烧制的“瓷镇”,但是小镇里的生意往来倒也算是红火。 只不过在小镇自打乾阳王朝吞并了朱雀王朝之后,小镇的烧瓷生意便被朝廷下了旨意熄了窑火。 镇子上的老人虽是哀叹逐渐破败的三合镇却也是对乾阳王朝勒令窑洞熄火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新朝烧旧窑,怎么看都犯上那么一个窑火不熄旧朝不灭的大忌讳。 至于曾经的三合镇怎么个红火法,徐安忍也都是听酒肆旁边守着窑洞的王老头说教的。 反正自打徐安忍记事以来,小镇大概就是这副模样,除了前年外出谋生的青壮年,镇子里便再也没了赋闲的青壮年了,更别提有外人往镇子里头赶的。 一盏茶的工夫,徐安忍便忙活完了祭祀的活计,连带着扫干净了桃符春光里头的最后一场屋外门雪。 上元佳节,是万家团圆的日子,饶是平日酒肆里喧闹的那些个腌臜汉子们也都窝在屋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因此酒肆里的生意自然是冷清了许多,徐安忍便也多了些闲暇。长此以往,掌柜的索性也就给徐安忍放了两日的假。 而店小二,以徐安忍的猜想便是有了宽限也该是大步不离酒肆的。 整理完了簸箕笤帚的徐安忍出了门,旁边王老头的屋舍上仍是如昨夜般洒满了积雪,挂满了冰凌。 至于门前栽种的桃树,即使是炎夏六月徐安忍也从未见过它的盛放,年年如此,岁岁皆同。 久而久之徐安忍也便当王老头不曾打理,桃树已然坏了树根。 徐安忍看着王老头屋檐上的雪霜摇了摇头,只想着明日快些日落得时候提了笤帚来帮忙。 王老头心善,小镇里的人都通晓。 前些日子徐安忍想是要替王老头扫去屋檐上的积雪,只是被店小二突然而至的新活给耽误了,待到这几日便又是上元佳节祭神的日子,一拖再拖也就落入了明日的行程里头。 想是今儿个许是开春以来最后一场迎春雪了罢。 徐安忍心想着,十年如一日的小镇光景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虽说徐安忍自打记事以来就没出过小镇,这数十年来往来最远的便是从惊蝉巷远远的绕开桃花巷去镇门口的驿站帮忙派些信件,自然没见过外头江陵扬州城的阔绰。 但饶是如此,不需对比徐安忍也能感觉的出三合镇并算不上大。 即便是王老头说的辉煌事也该有些老人们独有的“添油加醋”,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许是无师自通或是寻一觅慰藉罢。 三合镇委实算不上大,入了镇门便是酒肆和驿站似门神一般左右而立。 徐安忍踱步走在路中央,小镇少马车,徐安忍打小便习惯了在路中央游戏。 绕过王老头的窑庄拐个弯便是罗泪江,虽说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江流,但实际上也就一涧溪模样。 小镇唯一的学塾就是依江而建。 早些年的学塾徐安忍是不常来的,近几年徐安忍也是不常来的。 鸡鸣日晓时分,清晨的三合镇上本就没什么人,更别提如今的节日家家的男丁妇人们也该有个日子放下一年的疲惫,暂缓些活计,自然也就婆娘娃娃热炕头的贪睡了些。 本该万籁寂静的天地间,身后一道落子声传来,徐安忍顿了顿了脚步便继续向着惊蝉巷走去。 惊蝉巷和桃花巷仅仅临了一条碎石路,但二者却是天壤之别。 桃花巷算是三合镇老早以前的老地方了,还未落魄的时候桃花巷里也尽是些财主富绅住的屋舍。 徐安忍很少来过桃花巷,也不太愿意路过。 桃花巷里住的多是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门槛子自然也高,泥腿子徐安忍可迈不开腿跨不进去。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至于桃花巷里一些个大户人家扎堆的宽敞巷弄,徐安忍甚至都没有远远望见过。 只听过同玩的林端阳提起说:那边的街道,大多铺以大块大块的青石,倘若碰上下雨天,那是绝不会一脚踩下去惹得泥浆四溅。 至于那些质地极好的青石板,经过上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已摩挲得光滑如镜,自是不可能如惊蝉巷那般跌上一跤还需要到小镇南面找游方郎中帮忙取出些陷入肉里的碎石。 “吱呀”,苍老的门房开户声伴随着老人沉重的步伐, 那扇对徐安忍万般拒绝的大门,悄然敞开, 踏出门槛的老人抬了抬瞧着有些分量的眼袋子,目光投向那凝固在屋檐头边的冰凌雪花,慈眉善目地聆听者雪化水后的落地清脆。 “滴答” “滴答” “滴答” 三声数尽,老人将目光转移到远远有些不可目视之处,那里有位少年踏着泥泞前行。 老人双手合十,心湖平静处默然有三处涟漪绽放,细听之下有心声响彻。 “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 第二章 惊蛰 小镇稀稀疏疏的开春雪,昨晚便是悄然落下了帷幕。 惊蝉巷的碎石小路上,也是洋洋洒洒铺上了一层厚实些的雪。 送了一天外乡书信的徐安忍,借着暮色穿行在惊蝉巷里。 徐安忍沿着泥泞路沼走着,步子一深一浅,即便是在如此不好下脚的雨后泥泞,少年依旧显得游刃有余,行进间轻车熟路得与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无异。 少年放眼望去,强塞着挤进视线里的,是家家户户迎春欢喜的红火灯笼,也有那些酒肆饭馆亦或炊烟缕缕的屋舍院落。 此间无二,皆是不约而同般辗转了门神,新贴了对联,补齐了挂牌,粗略一瞥就能看出,那些不久前才从虚游街道士那求来的桃符,眼下也是油得发亮...... “人生天地间,贫贱富贵各有不同,但规矩礼节却是同一风采” 徐安忍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趴在吴先生学塾窗口,听到齐先生说的第一句话,大抵意思便是如此。 千门万户的红火,不用说也能猜到是昨晚日昏发生的故事,可即便是夜里埋了场春雪,今日的符竹氛围下,依旧是焕然一新,热闹得紧。 徐安忍止住步伐,愣了愣神,喉咙里仿佛有着一场春雪化水时的“嘶嘶”声。 紧接着,一缕一束的灯笼余光裹挟着新年里的欢喜,蹦跶进了少年的眼帘,烛火碎碎圆圆,少年一步一止,终归还是少年万般见不得,千般求不得...... 徐安忍缓慢却是极有规律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履痕,好似数十年如一日的尽力之举,更有是卖油翁的手熟为之的韵味。 不知道在落下哪一步时擦干泪痕的少年,最终还是在一户不挂灯不结彩的土坯房前缓了步伐,准确来说也该算是三户如此的人家。 缓了足下步伐的徐安忍,在经过最接近自己那户人家时,加大了步子。 大步流星般上前,丝毫没有先前路过张灯结彩热闹处时的拘谨以及寸步难行。 临近了茅草砖瓦堆砌而成的屋舍,徐安忍双手扒拉住半掩的院门,只露出半张清瘦的脸庞。 少年想看看,那个已经足足有了三年不曾回家的他,这次新年是否能亮起屋舍里的油灯。 就在少年不过是恰恰探出脑袋的那一刻,忽然间,一只孔武有力的臂膀顺势将半侧腰的少年,自脖颈出一搂,压得少年不得已用单脚维持平衡。 突然出现的那只雄壮臂膀的主人,按照往常的惯例正打算将那清瘦少年如往年那般环抱住,免得后者一个站立不稳,摔个狗吃屎的狼狈模样。 “嗯?”,突然出现的高大少年似乎对徐安忍的应变很是吃惊,随意一推便将后者轻松扶正,随即又是松开了那只健壮得颇有些夸张的臂膀。 高达少年箭步上前,与徐安忍面对面,与此同时背部也绷得挺直。 缓过神来的徐安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也是卯足了劲儿的打直腰背,那是平日里做着酒肆杂役留下的微微驼背。 站立在徐安忍身前,那位仿佛如一尊铁浮屠一般的高大少年,缓缓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下平举在了徐安忍脑门上,稍稍使上些劲地压了压他的头发,旋即便是慢悠悠地平移到了自个儿脖子处。 高大少年好似极为满意的模样,向着徐安忍点了点头,如秤砣坠身般的右手,以一种高大少年极为克制的力道,轻轻拍打在徐安忍肩头,同时眼神挤兑地嘀咕道, “会长的会长的......不过说回来,比起前些日子,确实倒是长高了不少!” 徐安忍被眼前的高大少年拍的着实有些踉跄。 不知道是因为这踉跄还是适才高大少年刻意压住头发的手,徐安忍翻了翻白眼便是不做言语。 不过从他看向面前魁梧的同龄人的眼神之中,是藏不住羡慕的。 少年人之心性,如春发早芽,喜便是喜忧便是忧,藏不住多少也瞧不尽喜忧。 这位半路上杀出高大少年名唤林端阳,在街坊邻居嘴里的他算是三合镇里有名的顽劣少年。 可在那些画地盘圈地界的开裆裤鼻涕虫眼中,他林端阳仿佛又是那煌煌大日,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 早些年的林端阳还有父母在上面管着,倒也不太敢放肆。 只是后来小镇实在落魄的紧,镇子上的青壮们,凡是有点儿志气劲的,大都不愿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纷纷求个外出谋生。 志气高远些的,直接远跑京都乾阳,抑或是去江南的花花世界南陵。 其中稍微差点的,去本朝乾元太祖的龙起之地洛阳,或是就近去扬州州府。 最不济的,也要去西河原上别的富裕镇子里闯一闯。 至于林端阳的父亲便在四年前舍了一家娘俩外出谋生,说着亏了自个儿不打紧,不能难过了自家娃,此后再无音讯。 不过才十岁出头的林端阳,已然一副虎背熊腰的少年模样。 几分欢喜多数忧虑,自家儿子的壮实体格给了林母寄托希冀的可能,但是支撑起这样一副身子骨的林端阳,便是每日该有的粗粮饼和馒头就是寻常同龄人几倍之多。 女子虽柔,为母则刚。 半点不愿看到自家儿子挨饿的林母,白日里除了帮人盥洗衣物被褥挣一份零工外,半夜里依旧借着月光缝补衣衫,日子一长,便是落下了病根。 在林父外出不到一年半的年岁后,林端阳的娘亲便是在某一日夜里,撒手人寰。 那年,不过才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的林端阳,便成了街坊邻居苦恼的混世小魔王。 同样也是在那几年里,日常帮衬着娘亲节省开支的他,摸鱼抓虾学的那是上手极快,样样精通。 后来的林端阳当了一阵子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实在是找不到挣钱的营生。 仅靠着娘亲留下的那些微薄积蓄,林端阳也就图个温饱择一,有饭吃就没被褥盖,钻进了被褥意味着明日餐食不保...... 那年的徐安忍,也不过才七八岁出头,有着和林端阳一样的遭遇的他,还没能去酒肆当个杂役糊口。 因此林徐二人也是没少一起就着一碟咸菜啃上半天的粗粮饼子。 再到后来,就是徐安忍拎了些新蒸出笼的白面馒头去找那位共患难的发小,事情的最后当然是没了下文。 因为听酒肆里的酒客们说呀,这林端阳真是走了狗屎运,居然他娘的被小镇的看门人收了做徒弟,给带到了外边去...... “他娘的,就他林端阳还算天赋异禀,武道大材?老子前些年可是没少踹他屁股!” “你就少说几句吧,多喝点,实在不行今儿个兄弟我破费给你整道硬菜?” “是叫花鸡还是干菜肥鸭?” “小二,来一碟花生!要盐水泡好炒的泛焦的,不脆就赊账了!” “你他娘的不地道......” “嘿嘿,这不是怕你醉的跟死猪一样背不回去嘛,体谅体谅......” “......” 后面酒客们悉悉索索聊着的什么,徐安忍并没有那么在乎,只是觉得替自己的好兄弟觉得值当! 至于客人当时吆喝的那碟盐水花生米,则是徐安忍亲自端了上去的,趁着掌柜的不留心看的时候,又偷偷加了十来粒进去。 “负义多是读书人,仗义皆是屠狗辈”这种道理,徐安忍自然是听得极少极稀罕的,但他清楚那一唱一和的酒客,可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小镇里的人家,心眼都不坏,嫉妒也少,便是这种笑骂里替别人傻开心的事情,更是比比皆是。 ...... “徐安忍,两年没见了!” 魁梧似铁塔一般的林端阳后撤一步,右手握拳举起,手臂微擎,朝向面前许久未见的发小,嘴角上扬, “认识一下,乾阳王朝下属三合镇人氏,林端阳,七品武夫!” 林端阳话音落下,天地间仿佛如凝固般寂静无声,高大少年身前那相比之下瘦弱得有些可怜的少年,稍稍有些迟疑,愣住了神。 “砰!”,双拳碰击声犹如破开这片天地凝固禁制的惊蛰春雷。 春雷乍响,必有天雨将倾。 “乾阳王朝下属三合镇人氏......”,迟疑过后,碰拳少年自报家门,声音有些微弱。 而在少年后半句,则是似乎伴随着惊雷平地起的势头, “我叫徐安忍!” 第三章 君子少苛求 天微微透露些光亮,算不得多也不说上少,恰到好处。 隔壁屋舍农户圈养的土鸡还没来得及张嘴叫唤,徐安忍就已经早早起了床。 今年这个节日的他比起往年的这个时候起的更早。 徐安忍早在被吴先生荐到酒肆里头的时候,便已经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 冬日里的作息,同那春秋夏日相比较起来,总归是要贴着人来的。 但是眼下的徐安忍并非不想多躺着休息一会,只是这单薄的被褥在初春时节里实在是可怜的紧冻人的紧,饶是翻来覆去卷上一卷也实在是留不住一星半点的热气,层层筛选之下,反倒是捂出一窝子的水汽。 上元节后的第一次下地耕作前的酒肆里,按照往年来的惯例,是铁了心忙活不起来的。 因此掌柜的索性也就给徐安忍放了半天假,至于这工钱肯定也是押着不发的。 一道忙活的店小二仍旧是还留在店里照看营生,这也让徐安忍愈发觉得店小二大概是掌柜的从本家带来的亲戚,讨个生活。 坐在木桌前的徐安忍,工工整整的收起一卷麻纸,推开房门,提着一把扫帚,走到院子里。 这时的他才发现雪已经化开的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昨夜又是一场润物春雨。 徐安忍深呼吸一口气后,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了扫帚,伸了伸懒腰,跨步向前准备推开院门,想要让晨昏时刻本就施舍不多的阳光,尽可能多得洒落进他的院子里。 推开院门的少年刚刚转过头,便瞧见离了惊蝉巷不过一条路之隔的瓷碗街上,铁匠铺的炉火热气已然如黄昏时刻的炊烟般袅袅升起。 徐安忍将视线放低,便是能清楚望见一个不过才七八岁的小屁孩,蹑手蹑脚地偷溜出了铁匠铺,凭借着一尾帘幕,小孩仿佛将自己那铁匠父亲的视线,拦腰截断。 因此跑远了的他,全然没有刚刚摸出铁匠铺时的谨慎。 那个还穿着开襟短裤的小孩,此次犹如勇士远征的偷跑,目标正是阻隔在惊蝉巷和瓷碗街中央的参天桃树下的鹅卵石。 徐安忍不禁有些失笑。 三合镇由于原先的陶瓷生意红火,故而在选址一事上,便是靠近了落泪江畔,近水足坎便是在先天八卦上最为适宜瓷器敕造。 小镇的孩童在小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喜欢玩闹,这一点皆是没有例外的。 譬如铁匠铺那个不曾随了父亲姓氏反倒是从了娘亲的开襟小孩陈若渝,更小的时候便是一个劲头跟在林端阳屁股后面的小跟屁虫,学会摸虾捉鱼上树不说,还整日嚷嚷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江湖意气话...... 陈若渝和林端阳不同,和徐安忍也不同。 没有爹娘在身侧叮嘱的林端阳、徐安忍二人,可是要比起那些什么陈若渝啊、叶庆之啊这些孩子来说,玩耍嬉戏的更为肆无忌惮。 那些小镇父母们将落泪江畔视为洪水猛兽,一个劲儿的叮嘱自家子女切勿不可去那边游荡,不然打屁股戳针子样样不落下! 而没有爹娘在身边耳提面命,三令五申的林端阳和徐安忍二人,可是不管这些。 每每到了夏至前后,落泪江畔边上,总是能瞧见赤裸裸两个人影在近河畔纳凉...... 自然,这些鹅卵石也都是林端阳和徐安忍两个人一年一年攒起来,堆放在桃树下的漂亮货。 只是自打两年前林端阳出走了这方小镇,三年前徐安忍进了酒肆当杂役之后,这些罕人的物件也就在没有堆砌更高的意思了。 对于陈若渝动不动就往桃树下的鹅卵石凑的行为,徐安忍也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 毕竟有一年的夏日晌午,那个勉强才过了五岁的陈若渝,也是虎头虎脑地跟了去江畔,将自家娘亲说过的软硬话抛之九霄云外。 趁着林端阳和徐安忍两人纳凉的时候,陈若渝沿着江岸捡了满满当当一怀抱的石头。 最后奈何实在是寸步难行,也是由着林端阳和徐安忍二人帮衬着拿回桃树下的。 如果陈若渝被自己的娘亲发现衣服上的水渍和泥垢后,想来是吃了不错的一顿竹笋炒肉。 当然,这个也是徐安忍的猜测,毕竟这位小小年纪就豪气干云的小屁孩游侠,即便是屁股被打的生疼,也是仍念念不忘每日照例的桃花树下静坐赏石。 徐安忍摇了摇头,觉得没什么意思。 哪天碰着了这个小屁孩,就当做了林端阳的主,鹅卵石统统赠与他便是。 不想再看的徐安忍方要转过头,就察觉到了一道和煦的眼神望向自己。 少年再次回头望向铁匠铺,只见原先还低垂遮盖的帘幕此时已然被人掀开一角,那是陈若渝的父亲柳生。 徐安忍嘴角微微上扬,回以同样和煦的笑容,旋即便转身入了宅院。 长呼一口气的徐安忍在院子里挑了块相对少些杂草的空地。 又是一口长气呼出,少年像以往一样,闭上眼睛,马步横扎,摆起拳架,想象着身前有一个木人架子,开始一步一拳地练习走桩。 少年之拳桩毫无章法,用不着那些武道宗师来评断一二,即便是堪堪入门的下三品武夫,也是能勘破徐安忍拳路中的破绽百出。 对于林端阳所说的武道九品,徐安忍从未入门,只是耐着一股性子里带来的执着劲,练拳走桩一事从未有过松懈。 都说谁家少女不思春,可又有几人少年不仰慕那御剑凭空的剑仙风姿?不迷恋那一拳递出,身前无人可立的霸王气魄? 相较之下,徐安忍好一些,但仅此而已。 娘亲早逝,父亲远走,这与林端阳如出一辙的遭遇,不仅仅是两位少年郎心意相通、互帮互助的原因,更成为了他们心头上挥之不去的执念。 而如今,林端阳已然是一名乾阳王朝注册在籍的七品武夫,比起徐安忍来说,更有机会也更有可能去往广阔的小镇之外的世界,去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父亲...... 所以徐安忍练拳,哪怕分寸不进,徐安忍也练拳,往死了练拳! ———— 不久前的那一场春雨,雨水高低不一地落在镇子里,跌撒在一切能充当容身之所的“容器”里。 惊蝉巷黄泥路上的土坑是一副雨落水涨的模样,而在这柳家铁匠铺后院的水井里,也是同理。 在那水井之上,有一个通身碧透的珠子,引得周围井水涟漪阵阵,一次又一次回复轮转先前浑浊泥泞和清澈见底的模样。 珠光映照中,有一个周身环绕着雾气的模糊身影,若隐若现。 定睛看去,是一位模糊了面貌的老妪。 眼下,一位约莫七尺身高的精壮汉子,正面朝着井水蹲坐,脑袋朝着地面,神色难辨,手心里是一枚形状品相皆是不错的鹅卵石。 而在那名身份是柳家铁匠铺子主人的汉子柳生身前,正是那一位模糊了面容的老妪。 蹲着的柳生对身前的奇异变化好似司空见惯,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的意思。 相反的是,那位正不知来龙去脉却被强行幻化而出的水泽精怪,此刻则是如临大敌,眼瞅着身前那位仙人居然半蹲在自己身前,便是连先前好不容易才借助聚水珠凝形稳固的身影,眼下也是逐渐有些颤抖,想要跪拜但却是无法。 “你紧张什么?我这个人没什么好处,就是好好说话得很......” 蹲在地上看着地面不知想些什么的柳生,出言安慰,同时言语之中亦是包含了仙人口含天宪的道法,以法力助其稳固身形。 听了身前仙师的话,那道身形才敢颤颤微微开口, “仙师所唤,是以何事?” 柳生闻言,抬起头,咧嘴一笑, “没啥事,就是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絮叨絮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清晨时分再加上节日休憩,本就寂寥无声的后院,在柳生这句话说完后,更为死寂。 一声鸡鸣啼破天空。 原先还半蹲在地上的柳生,极为迅速地站起身,瞧着不远处的房间望去,那是自家媳妇正酣睡的屋子。 一旁真身为落泪江河婆的老妪仍旧缄口不言,正要顺着那位仙师的目光望去。 突然间,竟然有一拳如同石破天惊般砸向她的面门。 老妪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是仿佛身侧的空间世间均是被这一拳的气势禁锢住,丝毫动弹不得,硬生生凭借那幻化出的身形硬抗柳生一拳。 眼下的老妪虽然不过是水形幻化而成,可柳生的拳头仿佛附着了某门秘法般,竟然能破开层层阻碍,一拳凿在前者魂魄之上。 肝肠寸断般的痛苦弥漫老妪全身,原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更是青筋皱纹一并暴起,骇人至极! 老妪还欲争辩些什么,起码也要问出个前因后果。 不过还未等她开口,柳生的一身拳意瞬间流转,圆润无凝滞,继而转直拳为横扫,径直将老妪锤落井口。 见势不妙的老妪正欲通过井水潜回落泪江,却发现自己的魂魄被那枚用于凝聚身形的聚水珠深深勾勒住,竟是半分不能脱离。 “吱呀”,开门声成为了老妪落水后的唯一杂音,正欲一拳如龙之势猛灌井口的柳生,在听到不远处房间的开门声后,也是蹲回了井口前。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老妪瑟瑟发抖地鼓起胆子弹出半个脑袋,只瞧见那房间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个子不高,腰肢也略微有些发福,除了胸前那两坨肉有些厚重外,不过就是个寻常村妇的模样,不能说与倾国倾城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又找了个地蹲着了?”,踏出房门的妇人皮笑肉不笑地:“地上有黄金是吧?要让你柳生捣鼓半天?” 柳生听了妇人地奚落和讥讽,搓了搓手,憨憨笑着当作回应。 “还不快去打铁,过两日开春之后吴先生的束脩钱也要交了,到时候咱家娃儿的学上不成,我看就赖你柳生!” “这就去这就去......” 老妪目瞪口呆地瞧着片刻之前还犹如杀神的仙师,此刻居然很听话地跑开了?似乎......别样的.......乖巧? 就在老妪遐想间,那个中年妇人走近了水井,虎口处满是老茧的双手摇晃起了辘轳,水斗一寸一寸升起井水的时候,老妪听见妇人轻声嘀咕。 “哎,当初怎么就不开眼嫁了那么个木讷桩子?” “对我和和气气可没事,对外人可不能一直好脾气,他呀,就是太老实了,总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要是遭了人家欺负或是婆娘骂上两句,兴许都往心底里塞了......” “不喜欢动手到也挺好的,和和气气的,大不了老娘亲自去骂那群贱货骚包!” “......” 听得妇人碎碎念的河婆老妪,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仿佛先前一拳差点被打碎三魂七魄的是刚才那个木讷汉子....... 就在妇人的水井升上来之时,有一颗被人握的裂痕遍身的鹅卵石从井口滑落,悄然没入水中,一丝一毫的涟漪都未曾引动。 老妪双手捧住那枚鹅卵石, 骤然间, 在老妪方寸心湖中,水花四溅,浪潮滚滚,有一道来自先前转身离去打铁男人的醇厚嗓音响起。 “再有下次,我这一拳可就往那江面压去了!” 老妪浑身上下有些颤栗,不自觉地响起曾听其他仙人说起那一幕生平罕见的画面。 一位武夫御风登天, 一拳递出, 九天之云骤然下垂, 宛若天幕将倾, 气蒸云梦海泽! 第四章 送信 第五章 压胜 第六章 少年满馀光 江畔的徐安忍,迎着徐徐春风,一封一封地翻看着箩筐里收信人。 意料之中,搁置在最上头的几封书信,收件人一栏上,不无例外的都是三合镇上那几户安置在桃花巷福禄街上的殷实人家。 从小镇里走出去的人,虽然大多如同林端阳和徐安忍各自的父亲那般,都是些迫不得已谋求生路的精壮汉子,可其中却是不乏那些出自富庶人家的公子少爷们,拎带些金银细软,怀着要一举破开家道中落的死局,而后便是外出找祖辈留下的门路,做买卖生意。 如此一来二去,那些大户人家该有的书信也是年年不落下,只不过是来的稍晚些,自然也就压在了最上头的一摞里。 穷念家福顾家,一字之差,却是大相径庭。 这等颠簸不破的道理,历来如此。 对于三合镇的街道巷落来说,总共可以划分为四处,惊蝉巷、瓷碗街、桃花巷、福禄街,前二者算是小镇里穷苦百姓的归宿,至于余下的则是家境殷实的宅门深院该有的阔绰。 在桃花巷福禄街里,何董沈吴算是其中最大的四户人家。 再往其中细数,那便是董家,可以担得起如今小镇的首富人家。 徐安忍听酒肆里的几个还算有些身份的“落魄公子哥”说起过,这董家一脉蒙受祖上的荫蔽,如今的晚辈之中,出现了个远在京都乾阳混了个苑马寺少卿的官位。 虽然说这位不知姓名的苑马寺少卿仅仅是正四品的官员,可即便如此,放在眼下日渐式微的三合镇,那也是顶了天的存在,要知道早前还未离去的监造使也不过是挂了个从五品的头衔。 至于此外的何沈吴三家倒是没有董家这般草蛇灰线,绵延千里的远见。 这一点,从徐安忍这两年来送的书信中尤为明显:董家的信笺不丝毫没有减少的势头,倒是余下三家则是愈发的浅显了。 在徐安忍的猜测里,沈家不出意外应该是剩下的三户人家里,最为凄惨的了。 听酒客们笑话说:在之前的乾阳王朝和朱雀王朝争斗中,盘算着两面不吃亏的沈家那叫一个墙头草,试图明哲保身的沈家,却是在乾阳王朝吞并朱雀王朝后,一纸诏书自京都被人差了送来。 自打那天起,沈家各处的地产被侵吞,店门铺子被拍卖,往后的日子里,更是一落千丈,一蹶不振。 举头三尺有神明,即便是百般礼敬神明也是断然抵不过脑袋上被扣了一顶前朝旧臣的帽子。 道理很简单,心中万般不如手中一物。 ...... 在徐安忍的印象中,自从送信以来,好像掰着手指算,也只给董家大府送过一次书信。 那一次的送信过程,可谓是让少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老人常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果然不错!即便是家道中落,势头式微,董府仍是讲究多过排场。 虽然说董家府邸大门之上,贴有的彩绘财神相早已有了些许剥落,但是这仿佛门面一般的石狮子,却是丝毫不染尘埃。 那时起的董家宅邸,已经不如桃花巷里头其他大户那般富裕阔气了,除了占着的地方大了些,便是难再有出彩之处。 当时还有些懵懂的徐安忍,丝毫理解不了为什么这董家人宁愿卖了大半的祖宅地基,却还是保留着府邸门前的两尊等人高的石狮子。 ...... 再到现如今的早些日子,徐安忍更是听酒客提起,这董家甚至连世世代代养护着的楮树,都打算一并卖给了镇南边的游方道士。 不过这树挪树死,这颗楮树因此还留在董家,但已然换了主子。 徐安忍耐心地整理一遍过后,桃花巷福禄街的信笺里头仍是不见那董家的书信。 不过除开这些徐安忍最后才会踏足的富贵地界不谈外,最最上边的一封书信,反倒是寄给小镇南边虚游街上的游方道士。 徐安忍送信两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寄给那位道士的书信。 游方道士姓董,想来应该不是桃花巷里那董家户大家的后辈。 这位董姓道士是比起吴先生还要早些落户三合镇的外乡人,这点是徐安忍听酒客们胡乱说起的。 少年略微一思量,便是有了心中的打算:虚游街,这封有些距离的书信是徐安忍选的开头信。 秣马厉兵亟待兵贵神速,送信少年撒开腿跑去。 从江畔学塾跑到董姓道士摆摊在的虚游街,中途要路过福禄街。 在就在徐安忍路过福禄街时,在那棵参天桃树下的水井处,撞见一个纤弱身影,半弯着腰,双手摇起辘轳,拎起一木桶水。 打水的少女约莫不过二八芳华,拎起水便往福禄街的一所宅子走去。 临了门前,少女的双手正费力地拎着水桶,空不出闲手来推开院门。 仿佛钻了牛角尖的少女,丝毫没有放下水桶的意思,反倒是左右环顾一周,下一刻,竟然是腾出一只脚来,恶狠狠地揣在院门之上,随后便悠哉游哉地将水桶率先放入了院子。 少女明明已经走进院子,却又回过身探出一个脑袋,再次仔仔细细环视一圈,最后便是在不远处的,发现了驻足了小半炷香工夫的徐安忍,少女脸色有些羞红,讪讪一笑,便是闪身进了宅院。 目睹了来龙去脉的徐安忍,默默地在心眼里给那个如今应该已经起身练拳的林端阳,竖上一个大拇指,暗赞一声,绝配! 如果徐安忍没记错的话,那个先前桃树下打水的少女,应该是福禄街曹家的小姐,名唤学儒。 倘若让徐安忍记得再清楚些的话,那便是曾经的林端阳不止一次被自己瞧见他,端了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兴致冲冲地直奔福禄街曹家大宅。 当然,不出意外的,每次瞅见的林端阳,次次是满脸青肿回的惊蝉巷...... 停住了半晌的徐安忍,最终还是决定走了个远路,绕开福禄街。 送信的他,终归不似林端阳那样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地活着。 不管是先前那个惊蝉巷林端阳,还是如今的七品武夫林端阳,徐安忍皆是自相惭秽,羡慕嫉妒横飞。 吾本采桑人,怯望罗琦者。 一路上,徐安忍心底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叶庆之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胆子那么小。这辈子下辈子都是一条贱命” 这种横竖听来都是恶心人地话,徐安忍反倒是莫名觉得有些道理,但又同吴先生在学塾里说过的圣人贤言,相去甚远。 少年忽的提速,仿佛是想要将叶庆之的这句话,甩落出去。 跑了有好一会的工夫,徐安忍远远就望见了街角的一出摊案。 要说这位董姓道士能同那桃花巷董家做生意,那也是真有他的底气在里边的。 三合镇以往也来过不少的游方道士,不过那些道士没有哪一个是能像这位董姓道士这般阔绰,摆上一个摊案,并且固定下来。 想当初徐安忍的娘亲生病以来,那会的姑且还只能算是孩童的少年,可是没少和这位顺便卖些药材的董姓道士打招呼。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再一碰面,居然足足有了七八年。 待到更为走近些,徐安忍这才发觉,七八年的光景,这位董姓道士的外貌倒是未曾有何变化,只是支棱起的医摊的一左一右,又是分别新添了一幡和一方收旗,当真算得上一位表里如一的卜卦道士了。 卦棋之上,一左一右分别题了“占卜”“算命”, 占卜在左,算命居右。 徐安忍只觉得应该是如今三合镇人烟稀疏,逗留居住在此的不是孩童便是上了岁数的老人。治病救命开药方一事,对于那些半截入土的老人们来说属实是没了追求,即便说是有几个大户人家支得起这笔天大的开销,也断然是不肯让这种游方道士来糊弄钱财的。 上了岁数的老人们,宁愿把药钱替换成一支上上签,也觉得比一笔接着一笔的听不着声响见不到起色的花销来的干脆悦人。 郎中与道士本就同属一派系,纵使不是同一脉系,可在这种见不得几本医术翻不着几处道法的边角地界,即使是变换了门户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的。 该称呼为董道长的道士仿佛也是碰巧开摊,眼下正拎了一个小板凳过来。 随后在徐安忍到达时,已然端坐着趴在摊位上,似是弥补着今日的起早。 徐安忍靠近了些,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摊位上的签筒。 这时的他才发现,原来摊位下面有一处横放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写了有几个大字,那是求签画符的价位。 董姓道士微微抬起眼皮,也不招呼徐安忍,只是微微挑了挑眼色,示意徐安忍摇动竹筒,抽支签。 徐安忍愣了愣神,随即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来求签的”, “哦?” 董姓道士方才缓下去的眼皮,又向上使劲瞅了瞅,盯了徐安忍半晌,用下巴指了指下方的木板,留了句, “画符便宜些,三文钱”。 这一次,轮到徐安忍略微有些犹豫不决,沉思片刻,刚想开口问道人:“自己这里有他的书信...自己不收那一文钱差费,再给他三文,道士能不能把黄纸用材质好上一些。” 没等徐安忍开口,董姓道士已然大袖一挥,变戏法似的扫净了摊位上的冗杂,这露的一手倒是让徐安忍啧啧称奇。 走街串巷能混的上一口饭吃的,绝对不仅仅是靠些招摇撞骗能糊弄人的,该拿出手的本事总归是会有的,不然早就给人摁住留些淤青块了。 摊位的左上角有着两罐符纸罐子,徐安忍凑了凑脑袋,靠右一边的少,正正好好三十六张,另一边则是多了些,数不大清楚,大致估算着得有六七十张的模样。 董姓道士正要把手伸向靠左些的罐子里,作势捻一张符纸出来。 只听得摊前的徐安忍小声的说了一句, “用些好的符纸” 董姓道士已然深入左边罐子的手指忽的一愣,倒也是听了少年的意思,转手便是换到了符纸仅有三十六张的罐子里。 摊案上,笔墨纸砚早已经准备齐全,只是这道人不问徐安忍什么,便自顾自地开始了笔走龙蛇,这倒是让徐安忍略微有点摸不着头脑。 道士写符纸的速度极快,一气呵成。 不过至于符纸上面写了什么徐安忍真算得上是一头雾水。 只是在依稀中方能看见有自己娘亲的生辰八字,其他的便是真的一无所知了。 过了一会,董姓道士搁下笔稳稳放置在一旁的笔架上,用中指和食指捻起那张符纸,吹了吹上面的墨迹,说到, “拿到家里,人在院门内,黄纸烧在院门外即可,至于余下的灰烬,能收了便收了罢,若是实在不可倒也出不了幺蛾子。” 徐安忍郑重其事地从道人手里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地贴在里头的内衫。 最后少年也没有忘记把三枚铜钱和一封书信留在摊案上。 董姓道人看了一眼摊案上的书信,却是没有要打开的意思,挥了挥手,继续低下了眼帘,应该是示意少年忙去吧,别再扰了他的清梦。 待到少年走远不见时,董姓道士将目光投向那封少年送来的书信之上,随即一扫颓态,转过头微微一笑,对着少年远去的方向,吟声道, ”少年郎,早前不见韶光,今朝应有馀光相借!” 第七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八章 外乡来的家乡客 第九章 蚍蜉撼树 “打狗还需看主人,真人这么做,莫非是要提前出局不成?” “董诚凯,你大可一试!” 儒袍男子面露不善,就在他提起一口武夫真气之际,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只无形巨手,以一种极为霸道地攻伐之势,硬生生掐断了一位二品武道宗师汇聚的气势! “吴明阳,你维系了小镇十年间,往圣绝学不断,那么我今日卖你个面子!”儒袍男子微微扬起脑袋,斜视西北角,以逼音成线的手段朗声道,“若非念你此般功德,今日之事,定然叫那龙虎山天师府登门赎罪!” 随即,儒袍男子长袖一挥,转身离去。 ...... 待到清点完手中铜板的徐安忍抬起头来,酒肆里已然只剩下几个喝的稀里糊涂的酒客,再加上一脸怪笑,偷着乐的店小二...... 至于先前那雍容华贵的一男一女,眼下早已消失不见了。 徐安忍不作理会,下了柜台,亲自手打了一壶烧荒酒,揣在怀里。 ————— 不久前,刚给学童们放了晚课的吴先生,此时正独自一个人端坐在学塾里,正襟危坐,批改着学童们上交的作业。 小镇里没有规规矩矩的文房四宝,因此批改学童们作业的墨笔也是齐先生自己掏了包袱,带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批改到了哪位少年顽童的作业,齐先生不禁哑然失言,盈着和煦如桃李春风般的浅笑,在文章末端,改上一句, “童言无忌” ————— 一男一女先后行走在小镇里。 靠后的女子忍不住的左顾右盼,流转美目中尽是压不住的好奇,丝毫没有因为跌落一境的不悦。 虽然说女子有前面那位名义上的大人压制着,收敛性子,可她这副初入林间般小鹿的模样,换做谁,都只需瞧上一眼便可以断定来者是个实打实的外乡人。 走在前头的儒袍男子,端着副外出游子归家般,衣锦还乡的模样,对待周围的事物都充斥一个“平淡”二字。 不单单是如此,他对小镇的街道巷路更是尤为的熟络,丝毫没有因为多年远游后的近乡情更怯。 看罢了陌生风景的女子,莲口微张,似是有一口吞吐着少女韵彩的仙气飘然而起,悠悠然般攀附到了眼前高大俊朗男子肩头,却是传出美妇般的妖娆, “董大人,这里就是您的故乡?” 俊朗男子一个微微掸肩的动作,随即便是死死盯住眼前的女子,目光充火, “苏稚,先前酒肆门槛前,你为何擅作主张,用你那双眸子窥探店内?” 被唤名苏稚的女子,在面对身前那位转过身,裹挟了滔天怒火的大人斥责时,反倒是丝毫没有要正面回复的模样。 正好此时此刻的学塾迎来了午休,成群结队的学童在街边穿行。 苏稚在人群中,随手一点,一抓,便是有一道芥子般的光团自孩童三尺神明处升起,随后苏稚将手心打开,打趣道, “董大人,您看。” 苏稚顺势将手中的光团推到董诚凯身前一拳距离,同时又腾出手抓取三四个少年的气运光团。 端详了片刻的董诚凯,沉默片刻,随后低声问道, “本官只修武道,关于姑娘这类山上仙家的术法神通,懂得实在不多,姑娘大可直言其中奥秘。” 董诚凯说的是实话。 武道一途攻于己身,求一个百炼成金,虽然说在这拳脚上的能耐,是这些山上的练气士们所不敢轻易接下的,可关于那些法相天地、敕神赦鬼之类的神通术法,则是一窍不通。 当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武道天道俱修的天才也并非没有,不过这等行径,无异于寅吃卯粮,偌大一个宗门想要培养出一位来,至少也是元气大伤的代价。 看罢了陌生风景的女子,莲口微张,似是有一口吞吐着少女韵彩的仙气飘然而起,悠悠然般攀附到了眼前高大俊朗男子肩头,却是传出美妇般的妖娆, “董大人,怎么如今唤妾身姑娘了?可直叫妾身受宠若惊呢......” “苏稚,莫要玩笑,背后的利益纠葛本就极为复杂,我担待不起,你们云岚山也一样要土崩瓦解!” 山下王朝数千,山上宗门成万,两两相视,本就是一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又两看相厌的局面。董诚凯如今能成为一位不惑之年的武道二品宗师,不单单依附于己身的天赋和根骨,武夫进阶所学要的巨大资源,那便是由云岚山一手提供。 更不用说,这位入朝仅仅三年的董家后生,能在短时间内平步青云,当然是离不开身后宗门的助力! “董大人莫要着急,您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四团气运之中,修炼运势之强烈,似乎比起董大人你,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哼!依姑娘之间,莫非他们的武道尽头比起本官,走得更远不成?” 董诚凯有些怒容,如今满打满算才四十一的他,不知道多少次被他人赞誉位武道新高,是将来有机会稳定武道圣品的大宗师人选,自然是见不得刺激。 “董大人说笑了,说起武道修炼,董大人比妾身应该更为熟稔”,苏稚开口调解道,虽然是想平息董诚凯的怒气,但也不无道理。 “心性、机缘、根骨,如此排序,方才是武道大材”,董诚凯点着头,问道:“如同姑娘所判断那般,此番随本官回乡祭祖,有何图谋?说说看,若是不伤及董家基业,本官不会加以干扰,甚至会充当姑娘的推手,如何?” 苏稚嫣然一笑, “不满董大人说,其实最初老祖授你武道之际,便已然推衍出董大人的来历之地极为不凡”,苏稚顿了顿,眼神迷离:“因此此次之行,妾身也是受了老祖委托,跟随董大人回乡寻宝,亦或收取几位有资质的山门弟子,所以还望董大人莫要阻挠。” “本官此刻要回祖宅,姑娘便自行在这小镇中探究,可好?”,董诚凯神色游走间,稍不留意便是落在了苏稚胸前那边波澜壮阔的景象里。 苏稚吃味的看着董诚凯游走的眼神,半侧过身子,双手十指互错置于身后,微微前倾,如此一来,反倒是愈发衬得胸前的光景,肥硕饱满! 随后苏稚半真半假地柔声笑道, “事成之后,任君采撷,大人意下如何?”,说话间苏稚身后的玉手也是了无痕迹的掐了法诀。 董诚凯自然是没把苏稚的玩笑话放在心里,只是嘴角微微一抬,同样似真似假般笑言道, “一言为定,苏姑娘!” —————— 方才还在收拾着酒客们餐具的店小二,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店小二莫名其妙的双手紧紧抱合,小跑地来到温酒的柜台前,小心翼翼地在徐安忍面前,缓缓打开,还一个劲儿地问徐安忍看到什么了没有。 徐安忍原先还以为店小二赶了个巧抓住了一只赶春蝶,打开一看却明明是一团空气,觉得很是无聊。 不过店小二依旧神神叨叨,一脸坏笑地看向掌柜的,还调笑徐安忍这等能辟谷的仙人,莫不是境界太低看不见? 掌柜的难得说句话,不过却是一句让徐安忍听得云里雾里的书上句式,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第十章 桃李春风三杯酒 日过西山, 小镇,前脚才刚刚送走了晚冬,后脚便又跟上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如此一来,便是让本就不太明亮的傍晚,愈发昏暗了。 酒肆名义上是包揽了徐安忍的吃住,当然不会是那种酒客打尖住店用的门面房,不过即便如此,比起惊蝉巷里的泥胚院落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店小二在徐安忍想来,不出意外是掌柜的从本家带出来闯荡走生意的,自然的也就吃住随着掌柜一家了。 至于徐安忍自己,则是和掌柜的商量了包伙食但不要住所。 这样一来二去的,纵使徐安忍每个月要多磨坏几双草鞋,但一想到每个月末又能多入账十来文的铜钱,徐安忍也是觉得不亏。。 再者说了,自己娘亲的令牌,也是需要时时擦拭祭拜的。、 ...... 今天酒肆的生意没什么起色,竟然连日过黄昏这个热闹时间里,也是门可罗雀的雨打芭蕉样。 小镇的百姓淳朴,但俗话说神仙亦有神仙愁,因此虽是过着平平淡淡日子的小镇百姓,却也是多多少少有些愁绪还没能得到排解。 久而久之,仿佛日落一过成了鸣金收兵一般,小镇里的庄稼汉看着太阳落山,便是撇开农忙出田地,而后的酒肆里,就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酒客。 酒客们无外乎是些镇子里下地干粗活的糙汉子,平日里拉帮结派围聚在一起,除了像先前讨笑说书老人那般的自鸣得意外,剩下的俺臢事不过也尽是些床上小事。 譬如婆娘嫌弃自家汉子懒:不光下地干的活快要养不活一大家子人,连在炕头上交的“公粮”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抱怨的时间久了,积攒的苦水多了,那整日里累死累活连晚上也不得安宁的“上位者们”,也就免不了来酒肆发泄一通,倾倒些苦水。 因此,这可以歇了农忙的黄昏时候,便是一个绝美绝妙的时间。 可偏偏一日之中的最热闹,迎了面就撞上一年之中最冷清,后者自然是要把前面那位“兄贵”碰的粉碎。 料峭春寒,怜得门庭冷清。 徐安忍望了四下空荡的酒客,便是站起身来,离开了温酒的柜台,迈着小碎步,站在了掌柜的算盘前。 老掌柜依旧是自顾自地敲打着算盘,细细地将那账目,一株一株地盘算着。 听到响动,老掌柜也仅仅是一微微额首,并未抬起头来。 其实这便算是打过招呼了,拿钱取菜取酒,两不耽搁。 柜台前的少年蹑手蹑脚地把一叠包的整整齐齐的麻纸轻放在了柜台上,转了身便是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碟糕点,仔细罩了蚊罩。 早春的节气里是多是些蚊虫骚扰,少年这看似多此一举的做法,最是恰到好处。 万事俱备后徐安忍,轻声和老掌柜只会了一声,便是拾缀起了扫帚簸箕。 独自跨出门外的少年,极为熟稔地装上搁门的木板,那是一排排的木板片子。 少年一板一眼地装了上去后,那才算是酒肆打样的意思。 徐安忍转过身,过了拐角,来到王老头宅子大门前。 这时候,提着扫帚簸箕的少年,才发现一场淅沥春雨过后,王老头院落的檐头雪已经消退的三三两两,除了个别冰棱依旧坚挺外,已然没了可供清理的地方。 少年不免有些期待和执着落了空处的难受滋味。 不过徐安忍倒也坚持,踩踏起的春雨和着黄泥,颇为生硬地试图用手中的扫帚,拍去屋檐下挂着的冰凌。 可惜徐安忍的身高还是不够高,比起从小相识的林端阳来说,虽然仅仅是晚见了两年的太阳,前者的个头,却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因此哪怕是徐安忍一次又一次地使出吃奶的力气跳起,距离那片冰凌始终是一线之差。 隔了一扇紧闭大门的老人,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蹦跳不停的少年。 老人原先就很是慈祥和蔼的面容下,此刻更是如同菩萨低眉善目般, 双手合十,佛音轻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亦作如是观。少年郎,事出本心耳,唯求穷力!” 屋门外的徐安忍如同福至心灵般,腼腆地笑了笑,不由自主地摇摇头,下一刻竟是蹦的足够高了,正正好好能够揽去那些冰凌! “吱”的一声, 那个自从来到小镇百来年的佛国天下里的大佛陀,那个从未有过喜笑于色的佛门魁首,此刻竟然是破天荒地有些笑颜,苍然道, “徐安忍,进来坐坐?喝口茶?” 老人就站在大门口,立在门槛内,看着徐安忍。 那个手执笤帚的少年,再次摇了摇头,婉拒了老人的邀约。 老人脸上丝毫没有因为少年拒绝自己的不忿,反倒是从最初的遗憾之意转为了最初的无喜无悲,小无相模样。 随后少年自顾自地敲碎那一根根冰凌,又用带着的笤帚扫尽了满地冰渣子,最后则是在老人的注视下,小跑着离去。 老人没有着急关上门返身回宅邸,而是缓缓地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分别踏出门槛。 而后老人抬起头,望向远方的蜿蜒街道,视线浑浊。 在这片烟雨下的小镇里,由近及远,自清晰到模糊,老人就这样目不转睛,看着那个冒了淅淅沥沥春雨,践踏起泥水的少年, 一步一水花! 形若耄耋老朽的佝偻老人,这一刻才是皱纹遍布的脸上寻了一处干净处,真正意义上,挤出一丝笑意: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老人弓着背,转身踏进宅院, 一步一莲花! ...... 春雨说下就下,毫无章法! 初春的细雨是绵绵不断的,肯定不会如同夏日里的黄豆那般大小,但是细而密的特点也直叫人无处躲藏。 此时此刻,冒着细雨,在街头巷尾穿梭的徐安忍像是怀中抱了个婴儿似的弯着腰,步履蹒跚。 至于徐安忍为何这般狼狈,自然是因为怀里揣着的是他方才在酒肆里为吴先生备好的一壶烧黄酒和一碟先生爱吃的杏花糕。 吴先生爱吃甜食,徐安忍打小趴在先生窗沿那会就摸得一清二楚了。 仿佛是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这股春雨的攻势,徐安忍在雨中小跑着奔波了一会,便是在一眼瞅见那棵参天桃树后,一个箭步就钻到了树底下,避一避这场春雨。 在徐安忍记忆力,桃树很大,好像一直都那么大。 一时间避雨无事的徐安忍,绕着大桃树转了三四圈,又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下,算是估个大概出来, 倘若没四五个大人手牵手,是断然环抱不住这颗桃树的! 徐安忍听酒客们提起过小镇的这颗大桃树,在他们口中,就算是桃花巷沈家世世代代栽种培育的楮树,也不过是桃树的十之一二罢了....... 这种比较,徐安忍历来都是听过,但不曾见过,比较过的。 要知道福禄街对于徐安忍来说便是算得上一个不常来的小禁地了,至于桃花巷的沈家大宅里的楮树,徐安忍铁定是没有见着过的。 送信一事,对于桃花巷福禄街的户院来说,本就是关在门外摇尾乞怜的落魄狗罢了,又任何能踏过门槛? 眼下正蒙荫在桃树庇护之下的徐安忍,不由地生出一股万般安全的感觉来。 少年觉得稳妥之后,便缓缓解下胸口贴着的一方杏花糕和一壶新酒,绕着槐柳溜达了几圈,算是找着了一块很是干燥的青石板,铺上一方麻布,轻轻且小心翼翼地将着一酒一糕点置于麻布上,临了又是一摸贴内衣衫,掏出在内衣上的符纸,又是如先前那般精致。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春雨散落,一滴接着一滴落入避雨少年眼前的水井之中。 那是一口桃树前的水井,井底一层浅浅的井水用了只吊桶拎着,转过辘轳便能提起来。 徐安忍半坐下,斜倚着参天桃树,左手迷迷糊糊便是摸到了那堆鹅卵石。 只是让徐安忍不解的是,那处原先堆叠有序的鹅卵石,此刻的搭建基石处,好似被人凭空取走了一颗鹅卵石。 虽然说堆叠起的建筑并未因为这颗鹅卵石而轰然倒塌,但凑近了看,终归还是能够瞧出一块破绽来的。 徐安忍不再去想,只当是陈若渝技艺高超。 恍惚间,如同有天人登高俯瞰,将少年心中困意百般勾搭起,紧阖上双目。 春雨下的镇子里,多少楼台曝湿在了烟雨中? 唯有一树一人一井,三三而成,善得其身。 ...... 半个时辰后的春雨不再淅沥,休憩片刻后的倚树少年,悄然睁开眼睛,用双手揉了揉眼睛后,便是站起身来。 天边圆月半掩,映得一方水井,熠熠生辉。 徐安忍好奇地走上前,探出半个脑袋,瞧着井水中碎碎圆圆的映月。 少年双手扶住井口。 春雨滴答,顺着槐柳的枝桠免不了落入水井里,泛起涟漪。 徐安忍似乎是铁了心要瞧瞧水中月,丝毫不恼也无片刻焦躁,只是静静地等了涟漪消散了下去,待到井面平静如先前,徐安忍竟然不曾在井里望到些什么, 一团清澈, 并无天上月, 亦没少年面。 徐安忍不信邪的揉搓了一下眼眶,忽地睁眼,只觉得隐隐约约间,井底似乎倒影出了某个不招自己待见的同龄人。 待到徐安忍想要望得更近些时,许是洒落了春雨的青石板,确实不是穿着草鞋的徐安忍该踏足的,少年一个滑步便是要往井里跌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大手从徐安忍身后环住了他, 井中无他, 先生相貌! ....... 春雨还未曾完全歇息, 春风好似懂事般,一道来添了彩头。 槐树下,一老一少对着一口井,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徐安忍,可有喜欢的女子?” 吴先生儒袍一甩,席地而坐,顺手便是将少年准备好的烧黄酒入口。 一旁放开了一道坐着的少年,此时有些羞赧,轻声道, “学生还不得见......”, 先生将酒壶放下,略有所思, “哦,那是有点可惜了......” ....... “徐安忍,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你喜欢的女子,你会不会为了她,费尽心思考取功名,或是武道之上一步千里?” 先生扬起脖子,目光直直投向那轮已然突破云层遮挡的“残月”,再度化作圆月,口中呢喃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徐安忍只听清楚了前半句,随后仿佛巨石落地般信誓旦旦, “会的,很会的!” 那个寄情于月的先生,那个早已两鬓斑白的儒生,那个本应该见惯了人世间所有大事小事的儒家圣人,在这一刻,竟然也是喉咙哽咽,强行止住“雨幕”,颤声道, “如果有一天,那个女子不再喜欢你了,转投他人怀抱了.......徐安忍,你......又该如何?” 好像被先生情绪感染那般,明明还未遇见那位命中女子的徐安忍,眼下竟然是略带感伤,做了一个和先生相似的动作,仰头望月。 “学生一定会难过死的......” 得到回答后的先生,转过脑袋,看了一眼那位算不得一整个学生的少年,怆然道, “先生也会难过死的,先生也会醉的......” 还没等徐安忍反应过来,吴先生已然拎起酒壶,缓缓站起身,一饮而尽,朗声笑道, “徐安忍,可曾赏过长安月?可曾闯过西凉雪?” 瘫坐在地上一头雾水的少年,摸了摸后脑勺,摇了摇头, “没有过.......” 少年语音落罢,在那片极远不可知之地, 一位曾经有望登临人臣极致,谥号文正的赶考书生,双目涣散,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往复轮转....... 一位只差半步便称得上武道极致,一只脚迈进武神门槛的武夫,身形飘忽不变....... 最后,那位面貌神色皆于前二者无异的中年儒生,于一棵参天桃树下,骤然伸出不握酒壶的一只手,竟然是将那一轮天上月抓取到了徐安忍肩头! 儒生口中呢喃, “徐安忍,将来的可要替先生,好好看看这片大好人间,好好淋一场风花雪月!” 说话间,中年儒生袖手一挥,硬生生拘谨了一缕飘忽春风, “三杯桃李春风酒,先生敬你!” 第十一章 押宝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