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来,让我们在人类的历史坐标中戳一个点。 1887年,东经8度24分,北纬49度。 德国小城卡尔斯鲁厄。 这里是郁郁葱葱的黑森林北大门,莱茵河从这里静静地蜿蜒而过,它是一座古朴的小城,阳光下零零散散的建筑坐落在林木苍翠之间,错落有致。 在这个安静祥和的下午,阳光透过卡尔斯鲁厄大学某栋建筑窗帘的缝隙,落在年轻人的脚上。 房间里光线昏暗,地板上摆着一条木质长桌。 长桌那头横向放着一个圆筒,圆筒上细密地缠绕着层层叠叠的铜线,这是个电感线圈。 长桌中央则横向架着一副杠铃——至少看上去像杠铃。 这东西两端各有一个人脑袋那么大的空心铜球,两个铜球之间用细细的实心铜管相连,有两米来长,乍一看仿佛是个拉长拉细的杠铃,但又和杠铃不一样,因为它中间那条铜棒是居中断开的,有两厘米的间隙把这东西一分为二。 两个空心铜球分别用导线接着后面的电感线圈。 而电感线圈用导线接着桌子底下的电池。 再加上年轻人手里拿着的开口铜环,那么这一套设备就齐活了。 他很清楚这套设备中的每一个组成部分是干什么用的,那卷线圈,是台升压器,它能将孱弱的电池电压升到足够高,而那俩铜球,是电容器,用来积蓄电荷,一边是正极一边是负极,当两边电容器中积蓄的电荷达到一定量,那么高压电流就能在瞬间击穿间隙的空气—— 年轻人合上电路开关。 轻轻的“啪”地一声响。 电光石火般的,铜棒中央的间隙里跳动起淡蓝色的电弧。 还没完。 这不是实验的目的。 他举起手中的C形铜环——那铜环有一个小小的开口,慢慢地走近桌子,然后屏住呼吸。 一步,两步,三步…… 一阵极细微的“啪”地一声脆响,像鬼魅般响起,只不过它并非来自桌上的实验装置,而是来自年轻人手里的铜环。 透明的、像精灵一样的微弱电火花在C形铜环的开口里迸发。 他惊喜地瞪大眼睛,经过不懈努力,他终于抓住了这漂浮在空气中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 冥冥之中,有一个神秘的推手,把能量从桌上的电火花发生器里传递到了他手里的铜环上,没有导线,没有介质,没有任何联接,这独立在外的小小铜环上就跳动起了火焰,真是奇迹。 麦克斯韦的理论得到了完美验证。 这一天,人类有意识地朝宇宙主动发出了第一道电磁波。 这个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大学的年轻人,名字叫海因里希·鲁道夫·赫兹。 这一年,他三十岁。 · · · 让我们再在人类的历史坐标中戳一个点。 1998年7月11日。 由白震,王宁,赵博文组成的南京短波小组参加IARU短波世界锦标赛,他们使用一台Icom725短波电台,顶着炎炎烈日,把电台和天线架在紫金山上,树荫底下的草地上支张小桌子,从当天的上午八点开始,对外呼叫。 天线用的是南北方向水平架设的偶极天线,用拉绳绑在两棵树之间,远看像是晾衣绳。 “CQ!CQ!CQ!”白震一手握着手咪,一手捏着笔,操着他那口咸菜缸里泡过的英语,坐在频道里摆摊,“Bravo-Golf-Four-Mike-Xray-Hotel Contest!BG4MXH!QSL?” “Juliet-Alfa-One-Delta-Charlie-Kilo!JA1DCK!QSL?”很快耳麦里传来清晰的回复。 白震比了个OK手势,开始记录通联日志。 对方的呼号是JA1……1…… 后面是什么来着? “Juliet-Alfa-One……again?”白震只好叫他再报一遍。 “Juliet-Alfa-One-Delta-Charlie-Kilo!JA1DCK!” J开头的呼号,是个日本人。 难怪英语比我还差。 白震心里默默地想,同时回复:“Roger!Roger!You are 59!QSL?” “QSL!Thank you!” “Thank you!73!” “73!” 日本人讲英语真是一笔吊糟。 这是他们通联到的第六十九个电台,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IARU短波锦标赛是世界上最大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盛会,根据通联到的电台距离和数量计分,通联到的电台数量越多,距离越远,得分则越高,通联到日本电台能得三分,如果能通联到欧洲或者美洲,那么就能得五分。 “CQ!CQ……” 马上开始呼叫下一个,他们的目标是在48个小时的比赛期间通联五百个电台。 可白震话还没说完呢,一松开手咪,频道中就响起一阵极其尖锐的噪音,像针一样刺进他的耳膜。 “我靠!” “怎么了?”蹲在一边打牌的王宁和赵博文扭头。 “好像有干扰……”白震扒拉开头上的耳麦,“怎么搞的?” “山上哪来的干扰。”王宁把手里的健力宝放在桌上,伸手接过耳麦,往头上一戴,“卧槽!” “有鬼在叫。”赵博文也听了听,“看看6米波?” “6米波里有个贞子。” “12米?” “12米里有个栗子。” “栗子是什么鬼?” “哪个频道里都是鬼叫。”白震随意扭了扭电台上的调频旋钮,有些诧异,“我们被什么东西全频段压制了。” 王宁和赵博文下意识地往天上看,没什么飞行器过境吧? 碰到这种事比赛算是砸锅了,可白震不甘心,他把音量调低,慢慢扭动旋钮,在各个业余频道里扫地。 或许是附近真的出现了一个强大的干扰源,那个干扰源在任意一个频道上都表现出了无差别的压制,噪音盖过了所有有效信号。 “没辙了。”王宁蹲回去接着打牌,“老白你别管它了,来来来,打牌!” “打牌!”赵博文说。 白震没搭理这二货,他趴在桌上努力调试电台,折腾了十几分钟,仍然毫无效果,饶是以白震这样经验丰富的HAM,也没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况——他甚至暗暗怀疑不会是南京市遭到EMP袭击了吧?打仗啦?美帝打过来啦? “老白你别守啦……没戏了,你吃冰棒不?咱们去买冰棒啊。” 王宁蹲在树荫底下有气无力地喊,撩起白背心的下摆扇风。 七月中旬的南京热得狗都提不起精神。 白震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忽然振奋起来,“等等……等等!我听到有声音了!” “什么声音啊?”王宁和赵博文俩人远远地蹲在树下,牌也不打了,吐着舌头,热得跟狗一样。 “有人在说话……”白震缓缓地转动旋钮,皱起眉头,“声音很微弱,我听不太清楚。” Icom725无法过滤掉所有的噪音,在嘈杂的背噪里,白震能听到微弱的人声,他眯起眼睛,集中注意力。 “CQ……” “你怎么证实你的身份?” “……抬头往天上看,它在你的头顶上!” “流星,你看啊,是流星!” “我们必须把这东西放在预定位置,否则炸不死它,核武器的威力也是有限的。” “它们从天上下来了。” “救我,求求你,救我……” 男男女女混乱的声音嘈杂在一起,白震听得莫名其妙,这都是谁在频道里胡扯? “我们还会再见的。” “啪!”地一声,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白震抬起头,原来赵博文关掉了电台的开关。 他摘掉白震头上的耳麦,“别搞了别搞了,咱们下山去买吃的!去买老冰棍!老——冰——棍——哟嗬——!” 这一年的世界赛,白震三人由于遇到莫名干扰而以失败告终。 次年,白震高考失败参军入伍,在北海舰队观通站作为通信兵服役十二载,至2012年退役复员,复员后一直在南京市区开滴滴。 赵博文在白震参军的同年考入南京大学物理系,博士毕业后留校工作,现任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副研究员,从事空间物理和电磁学研究至今。 而王宁则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兜兜转转,最后进入南京无委会办公室工作,担任无线电监测站负责人,直到今日。 · · 让我们最后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戳一个点。 现在。 此时此刻。 你正在看着手机屏幕——无论是苹果,华为,小米,三星还是OV,它们在根本上和当年赫兹手里的C形铜环并无不同,所有的文字、图片、声音和视频都被调制成电磁波,经由通信基站和无线路由器,被手机天线接收,再被解调成人类能理解的信号,进入你的眼睛和耳朵。 这个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长波穿过幽深的大洋,短波在电离层上震荡,UV波在城市里横冲直撞,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它们组成了另一个世界。 如今距离1887年人类第一次捕捉到电磁波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多年,理论上来说能量守恒,当年人类主动发出的第一道电磁波仍在这个宇宙间震荡,虽然它已经衰减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捕捉到,它像个小小的幽灵,游荡在这个嘈杂的人间,或许会引起你手机集成电路里某个元件中电子的倏然一跳,像火花那样一闪,微弱到除了这个宇宙,再也没人能注意到。 那一刻,你揉揉惺忪睡眼,不会意识到自己隔着一百三十年的漫长时光,收到了那个名为赫兹的年轻人的问好。 这是个关于无线电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2019年,至今已过去近两年时间,在这两年间笔者花了很大精力四处走访,整理各方材料,才稍有信心把它汇成书稿公之于众,力求做到不出大谬,若有当事人看到拙作,望笑涵。 文中出场人物皆为化名: 第一章 半夏 第二章 白杨 第三章 你还有妈 这一声“活人?”也让白杨懵了。 根据无线电短波通联规则,标准的回应是表示自己抄收到信号,然后再自报家门,汇报自己的呼号。 这跟见了鬼似的反应是几个意思? 几秒钟后,对方又出声了,惊喜地高喊:“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在吗?” 白杨听得皱眉头。 玩通联最怕碰到这样的人,对规则一无所知,不守规矩,不报呼号,不报信号,不报位置,乱入频道一通瞎咋呼,白杨顿时一阵嫌弃,这是哪来的新手?怎么通过考试的? 尽管他也是个新手。 也没考证。 “这里是BG4MXH,QTH南京市秦淮区,抄收您的信号,您的信号是59,OVER。” 看看,这才是专业回应。 白杨松开手咪上的按钮。 对面又说话了。 “什么什么?你是活人吗?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那边有多少人?有人伤亡吗?伤亡情况如何?缺乏什么物资?” 对方兴奋得几乎大喊起来。 白杨吓一跳,我的妈诶,哪来的姑奶奶,你这么瞎咧咧是真不怕无委会上门吗? 无线电通联中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章制度,不得在频道内大声喧哗,不得在频道内胡言乱语,不得在频道内口吐脏话,不得随意打断他人交流,要五讲四美三热爱,四海之内皆友台。 如果你敢频道里骂街—— 无委会:马上就到你家门口! 白杨下意识地就想避开这个奇怪的人,就好比走在马路上突然撞见一个人冲上来对你胡言乱语,谁都会避开。 “73!再见!再见!” 慌忙中白杨这个菜鸟就想跑路。 “等等!别走!别走啊!” 对方一听他要走,立马就急了。 “不……不好意思这位友台,我妈喊我睡觉了,73送给你。” 白杨说。 “你妈?你还有妈?” 对方大震惊。 “啪”地一下,白杨关掉了电台,心说神经病。 · · · 翌日。 白杨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老妈正在拖地,电视柜上的电视正开着,在播早间新闻,老爹坐在桌子边上刷今日头条。 “脚让让。”老妈用拖把碰了碰白杨拖鞋,她得等白杨起床了才能进房间拖地,“昨晚几点睡的?” “十二点。”白杨拐进卫生间里洗漱,他把洗脸台上属于自己的那只淡蓝色牙杯拿在手里,然后腾出两根手指挤牙膏,挤完牙膏把洗脸台上的水龙头打开,“哗——”地一声白花花的水柱冲进杯子里,溢出满口的泡沫。 “晚上早点睡。”老妈对白杨的睡眠时间很不满,“晚上不睡觉,第二天早上起不来,一上午大好的时光,就被你睡过去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白杨含着一嘴的牙膏沫子,“一定早睡一定早睡。” “马上要高考了,还有一年时间,你把那个收音机放一放,把心思放到学习上来,最后的十个月时间查缺补漏,巩固一下学过的东西,半年时间也还有提分的空间……” 老妈又开始絮叨。 她一句话里高考的剩余时间就能从一年减少到十个月再减少到半年,四舍五入一下就是明天要考。 “那不是收音机!”白杨含糊不清地说,“那是电台!” “那就是收音机。”老妈说,“不就个头大点吗?个头大点就不是收音机了?” “那是短波电台!”白杨把嘴里的牙膏沫子呸地一下全部吐掉,咕噜咕噜漱了一下口,在哗啦哗啦的水声里大声辩解,“无线电台在极端环境下能救命的,如果我们家发生地震,洪水,海啸,或者其他自然灾害,甚至世界末日什么的,手机电视信号全部断绝,所有人都失联,那只有无线电台才能……” “只有无线电台才能联系上外界是不是?”老妈给接上了。 白杨愣愣,“是啊。” “这跟你高考有啥关系?”老妈说,“世界末日了轮得到你来操心?只要地球不爆炸,高考你就得参加,少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白杨洗漱完毕,无奈地从洗手间出来,老爹还坐在那里刷头条。 在他据理力争的时候,老爹躲在边上全程装死。 爷俩对视一眼,对中年家庭妇女的固执都表示无奈。 想当年老爹也是南京HAM圈里的一把好手,用老爹的话来说,天底下蛤蟆那么多,能修炼成精的屈指可数,能修炼成欧阳锋的只有他一个。 白杨问那赵叔呢? 老爹说你赵叔修炼成了欧阳克。 遗憾的是如今老爹四分之一隐退四分之一躺平二分之一入土,早已淡出HAM圈子,留着电台也就是当收音机用,不复当年激情岁月。 白杨相见恨晚啊。 要是他早点认识他爹就好了,就能一起打比赛了。 “昨晚通上了吗?” 白杨坐上饭桌开始吃早餐,盘子里有四个鸡汁灌汤包,老爹压低声音问。 “14兆赫上通上了一个。”白杨也低声回答,“14255。” “哪儿的?” “不知道。”白杨说,“黑台。” “对岸敌特啊?有没有说给你美金让你归顺的?”老爹说,“如果有赶紧答应,拿了钱再报警,不光有美金还有五十万。” “是个姑娘。”白杨说,“神神叨叨的姑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姑娘?敌特这么舍得本钱?说不定是盘西哦。” “盘西又怎么样。”白杨一口一个灌汤包,“连呼号都不报一个,也不知道QTH,爸你给我推荐的几个频道上根本没人。” “14270呢?” “没人。” 老爹叹了口气:“早些年还挺热闹的,跟菜市场一样,不过现在玩这个的人越来越少,要不你买个手台吧?UV段人多,买个宝峰的UV5R,一代神机,一百块钱,还能打卫星。” 业余无线电如今的冷清白杨算是亲身体会到了,空荡荡的频道就像是无人的大街,任由白杨在街道上大喊,连回声都没有一个。 “刘老师把数学作业发群里了,小杨你记得看啊。”老妈拖完地出来了,白杨和老爹立即止住话头,在老妈面前聊收音机——在老妈眼里那就是收音机——是危险的,老妈没有把那老古董挂上咸鱼卖了就已经是大发慈悲,老白小白父子俩不能不知好歹。 “我知道了。”白杨低头喝了一大口豆浆,心里盘算着晚上怎么也得再试一次,他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万一成功通联上了大洋彼岸呢?那还能让老妈看看自己的正当理由——我玩这个其实是为了学英语!练口语!对高考是有帮助的! 只要不联上日本人就行。 因为老妈不承认他们说的是英语。 第四章 塑料铁三角 关于改名 第五章 取火的方法 “吱——” “吱——吱吱——吱——吱吱——” 半夏闭着眼睛都听乐了,一大清早的,这群老鼠,叫得比唱得好听,此起彼伏,抑扬顿挫,跟交响乐团似的。 她睁开眼睛,第一时间把手伸进乱糟糟的头发里,还好,昨晚没有老鼠钻进来。 她从床上爬起来,压得床嘎吱一响,床底下的老鼠声立即就顿住了,半夏都能想象出这群正在开音乐会的啮齿动物一齐抬头惶恐地盯着头顶,担心那块黑色的板子会突然塌下来,女孩清了清嗓子:“各位贵客,我数三下,三下之后还不走的……” 她话还没说完,老鼠们就在女孩的眼皮子底下蹿了出去,几秒钟内消失在了视野里。 “……我就抽取几位幸运客人留下来做早饭。” 半夏揉了揉头发。 “跑得真快。” 以前呢,半夏还尝试过封堵老鼠,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把房间搜过一遍,把一切有可能通过老鼠的缝隙全部赌了起来,确保针都插不进去,可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一对黑漆漆的小眼珠子正盯着她呢,尖尖的湿润小鼻子探来探去。 半夏当时暗暗叹了口气,这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早饭解决了。 如今半夏已经不再尝试堵老鼠,这些小东西能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出现,又消失在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 她一个挺身跳下床,从椅背上拉过衣服套上。 不出门的时候,她也就这么一件肥大的白色衬衫,衬衫里只有一条短裤,光着两条长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不到冬天,其实没有穿衣服的必要。 半夏其实是愿意裸奔的,但老师制止了她,老师说衣服不仅仅具有保暖装饰等功能性的作用,它把你和野兽区分开,如果你不穿衣服,总有一天你会融入这个野性的世界,忘记自己人类的身份。 半夏说那样不也挺好么?人从大自然中来,又回到大自然中去,我们都是无毛裸猿! 老师笑笑,说你不是裸猿,你是姑娘。 半夏问姑娘怎么啦? 姑娘就要漂漂亮亮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不穿衣服的话就让这个世界占了便宜。 老师这么说,一边把她的脸揉圆搓扁。 “漂亮么?”半夏对着卫生间里脏兮兮的镜子龇牙咧嘴,“我又不知道自己漂不漂亮,我脸盲。” 洗脸台上的高露洁牙膏已经被卷成了一层皮,半夏还不死心地压榨它,把最后一点点泛绿的牙膏涂在牙刷上。 看来这支牙膏明天没法用了,到时候就用刀剖开吧,里边总还能刮点儿下来。 第一,坚持养护牙齿! 这是老师给她定下的规矩,纵然世界毁灭,每天必须刷牙! 老师曾经带着半夏搜刮干净了半个秦淮区的超市和便利店,获得了堆积如山的牙膏牙刷,全部都堆在楼下的屋子里。 半夏觉得这些牙膏自己至少能用二十年。 刷完牙洗脸,女孩从卫生间角落里的大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塑料脸盆里,接着蹲下来洗脸。 卫生间自带的陶瓷洗脸台是没法用的,早几年就破损了,底部一条大裂缝,手指都能插得进去,所以只能另用脸盆。 用来储存淡水的大红桶是老师找到的,一共两个,并排放在卫生间里,占用了卫生间里一半的空间——那里本来是淋浴间的位置,这俩塑料桶有一米高,还带盖子,储存淡水正好合适,无论是喝还是用,半夏都从这桶里打水,平均一桶水能用三到五天时间。 洗完脸后女孩随意地把水倒在卫生间外的地板上,冲洗地上的泥土和灰尘。 她无须节约用水,因为南京市不缺淡水。 半夏主要的淡水来源是降雨,南京是个多雨的城市,一年之中有八个月的时间会有规律降水,湿润的温带气旋会从海上来,同时带来充沛的雨水,从三月份开始,一直到十月份,这么长的时间都是南京的台风季。 洗漱完毕的半夏把头发扎起来,扎成马尾辫,接下来该做早饭了。 “爸!妈!今天早上吃什么?”半夏嘴里衔着皮筋,哼着模糊的调子,“煮粥好不好?煮蒲公英粥?昨天采来的,应该还新鲜,你们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啊!” 果然没人说话。 那就代表全票赞成,今天早餐就喝蒲公英粥。 半夏对父母的心理总是把握得很准。 厨房就在卫生间一墙之隔,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一主卧两次卧,一客厅一餐厅,最后一厨房一卫生间。 做饭的时候必须关好厨房的门,再把厨房的窗户全部打开,确保通风没有问题,半夏才把灶台底下的炉子吃力地拎了出来。 “这东西真沉。” 老式蜂窝煤炉子,天知道这东西老师是从哪儿找到的,炉子有半米高,是个圆柱体,炉子底部有个通风口,用盖子盖着,这玩意本来是用来烧蜂窝煤的——蜂窝煤就是短圆柱体,可以一个叠一个地放进垂直的炉膛里,但是要保证从上到下所有蜂窝煤的孔洞都要对齐,孔洞是保证空气流通的,空气从炉子底部的通风口进入,再通过蜂窝煤上下对齐贯穿的孔洞,最后从炉膛出来,有空气流通煤才烧得着。 很显然半夏现在手里没有蜂窝煤。 但她有一面墙的柴火。 每一根木柴都是手掌那么长,两三根手指那么细,靠着厨房的墙壁重重叠叠地堆起来,堆了整整一人多高。 这些柴都是半夏劈的,南京市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头,满大街的樟树橡木枝繁叶茂,她把树砍倒锯断,再一点一点地劈成小柴火,堆在阳台上晾干,新鲜的湿木柴没法烧,烧起来浓烟滚滚,所以柴劈完了得晾,先放在阳台上晾,再放进厨房里晾,先劈的先烧,后劈的后烧,无论是哪一根柴,等到半夏要烧它时,它也该晾干了。 在这个没有天然气没有煤炭的世界,半夏唯一的燃料就是汽油和木柴。 她舍不得用汽油。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在烧木头。 半夏把稍细一点的柴火和干枯的草叶卷成一团,这是极好的引火物,一点就着。 但光有引火物是不够的,还得点着它。 怎么点? 从人类掌握火焰的那一天开始,点火方式就在迭代更新,钻木取火太费时耗力,人们就学会了使用矿物制造火石和火镰,每次取火太麻烦,人们就学会了用木炭保存火种,只要把烧到一半的木炭用细灰掩盖起来,就能大幅度延缓火焰熄灭的时间,暗火永远比明火要更持久,这样的火种甚至能装在盒子里随身携带,随取随用。 半夏从灶台底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金属盒子。 这就是火种。 永恒的火种。 她打开盒子,取出打火机,“啪”地一下把火点着了。 第六章 南京是一具尸体 第七章 14255 第八章 水下的城市 第九章 双月之城 半夏沿着玄武湾沿岸踱步,找到好吃的就塞袋子里,在岸边斜坡的潮间带上往往结满了牡蛎、海虹和藤壶,多得吃不完,还有遍地的海蟑螂,发现有人走过来就四散逃开,还有海鸥,它们在天上盘旋,偶尔落下来跟在半夏身后,拣她不要的东西吃。 独自一人在这个空旷的世界上生存,什么最重要? 吃的最重要。 遗憾的是夏季很难长时间保存食物,半夏找不到能用的冰箱,也没有充足的电力,所以大部分食物都只能熏制或者腌制,用盐或者用糖,半夏会把海边抓到的小鱼打包回去,用来做鱼露。 用废弃的蚊帐做地笼可以网到大量的小鱼小虾,这些小鱼大多都没有手指长,半夏把没法单独烹调的小鱼虾加大量盐,然后密封在塑料桶内封存发酵,鱼虾的尸体在无氧的环境下分解,最后析出棕褐色的液体,就是鱼露。 老师说那就是鱼虾的化尸水。 化尸水尝起来又咸又鲜,可以代替酱油。 在这个世界,聪明人总是不会缺吃的。 在靠近岸边的浅滩上,半夏经常能钓到比目鱼,鱼饵就用抓到的沙蚕,钓具就在海边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藏好,随取随用,反正除了她,也不会第二个人来这里,如果半夏不来取,那钓竿能一直放到几千万年后碳纤维和塑料都被自然分解。 在一个空无一人的世界,如果不被动物干扰,那只有时间能抹消半夏的活动痕迹,有时候半夏在路中央立一只装满水的塑料瓶,一个月后来看,那只塑料瓶还原样站在那里。 两个月后来看,它还立在那里。 五个月后来看,它还在。 真寂寞啊。 如果它动一厘米就好了。 太阳西斜,黑月已经在地平线上露了个边,白月还没出现,半夏该回去了,她把时间估得很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天就会黑,天黑之前她刚好到家。 老师的末日生存守则,第四条,双月升起之时,绝对不可外出! 这个世界白天很美丽,但晚上很危险。 不知多少次,老师千叮咛万嘱咐,夜间绝对不可出门,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夏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待在她的堡垒里,拉好窗帘,闭眼睡觉,梅花山庄中沁苑11号楼,看上去是老旧的小区楼,实际上早已被老师改造成了安全的堡垒,她用高压电网把单元楼围了起来。 “心要飞,留也难留不用去追,梦要碎,就让我再多一点睡……”女孩哼着歌骑着车,披着橙红色的夕阳钻过城墙,“山水苍茫,天地尽头彩云归,这一生一世的奔波很累。” “小小年纪就要学会面对,有些事想起来真让我们惭愧。” 自行车的车架有节奏地嘎吱响,仿佛歌声的伴奏,半夏把音量提高了,唱得很快乐。 “小小年纪就该学会无畏——!” 她一直都是个很快乐的人。 · · · 半夏推着自行车踏进小区正门的时候,那轮银色的玉盘才刚从远方漆黑的群楼里露出半张脸,白月刚刚升起,时间正好。 今天满载而归,回来的半路上她还顺手采了一大把羽衣甘蓝,这东西在南京满大街都是,可以吃。 她把自行车停在小区雨棚里,然后拎着沉重的袋子穿过电网,进入单元楼。 “我回来——” 半夏忽然收声,警惕地回头望,月色下小区群楼黑影幢幢。 刚刚那一刻,女孩的头皮骤然发麻,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视线像是捕食前的蟒蛇,阴冷、血腥又危险,那感觉让她的鸡皮疙瘩从脚下一路爬到头顶。半夏站在原地保持不动,一只手悄悄地握住枪套里的手枪,然后盯住对面的居民楼和草丛,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那是什么? 女孩屏住呼吸,集中精神听动静。 她一边缓缓地把手枪拔出枪套,打开保险。 她不知道对方在什么地方,但半夏能肯定那东西在盯着自己,视线一直没有移开,这是长年以来锻炼出的直觉,她对背后的目光极为敏感,尤其是捕猎者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夏的四肢逐渐绷紧,她在脑中迅速规划对应手段,虽然隔着电网,但电网只有她回到屋子里之后才会通电,所以此时此刻电网起不到保护作用,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她并不吝惜子弹,正当女孩考虑是否要朝对面开一枪吓唬吓唬那东西时,笼罩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悄然移开了。 半夏松了口气,捏捏自己身上的衣服,才发现短短两分钟冷汗出了一身。 她拎着袋子上楼,把抓到的鱼都倒进一张大塑料盆里,用剪刀处理干净,再倒进大量的盐腌上。 做好这一切,就到晚上九点了。 一身鱼腥味和汗味的半夏还得先洗个澡,在海边吹了一下午的风,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她三下五除二把脏衣服全部扔在沙发上,然后钻进卫生间冲洗,淋浴早就没法用了,对女生而言不能舒服地洗澡简直是莫大的折磨,所以她和老师曾经也费劲心思,想在楼顶上安装一个水箱和水泵,不过最后还是没成。 如今半夏想用热水只能现烧,用蜂窝煤炉子烧,烧开之后倒进保温瓶里。 痛痛快快地洗完澡,女孩穿上衣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进房间里,她急匆匆地搞定这些琐事,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就是因为要尽快联系昨天晚上的那个人。 “爸妈,等我的好消息!” 简单地拥抱了一下父母——父母摸上去还是那么硬邦邦啊。 黑色的ICOM725电台摆在桌上,这东西很老了,它的年龄比自己要大,甚至比老师的年龄还要大,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长时间,移动电台时半夏能听到里面有叮叮的金属碰撞声,可能是有什么零件脱落了。 但半夏也不敢拆,她不会修这东西,怕拆开了修不好。 女孩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披散着浓密乌黑的头发,伸出白皙的手,轻轻地“吧嗒”一声,按下电源。 电台通电,淡黄色的液晶屏亮起。 14.255MHZ。 再按下SSB键进入单边带模式。 按下TUNER按钮,开启天调。 半夏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操作,她要把一切都恢复到昨天晚上的状态。 再戴上耳机,插上手咪。 手有点抖,手咪的插头插了好几次都没能进去。 越到这里,半夏的心里越紧张。 她有可能再次联络上这世上的其他幸存者,也有可能与他们失之交臂,作为大海里仅有的两条鱼,如果就此错过,那此生将无缘再见。 “老师保佑。” 半夏戴上耳机,握住手咪。 耳机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噪音。 “这里是南京市秦淮区苜蓿园大街66号,我是半夏,请问有人能听到我吗?听到请回答。” 呼叫一句,等五分钟。 呼叫一句,再等五分。 再呼叫一句,再等五分钟。 “这里是南京市秦淮区苜蓿园大街66号,我是半夏,请问有人能听到我吗?听到请回答……有人吗?请回答。” 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多久,半夏也不记得自己呼叫了多少次,可能五十次,可能一百次,也可能一千次,直到她在耳机里再次听到那声音响起: “CQ!CQ!CQ!This is Bravo-Golf-Four-Mike-Xray-Hotel,BG4MXH,calling cq and waiting for a call!” 眼泪一下子就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第十章 明天见 第十一章 千里姻缘无线牵 第二天半夏起了个大早,哼着歌收拾东西,在屋子里蹦蹦跳跳。 她心情很好。 早餐吃甘蓝莲子粥搭配马齿苋凉拌熏鹿肉丝,抹盐腌制的熏鹿肉口感有点硬,所以要撕成细丝,搭配莲子野菜粥吃起来才很香。 今天要出门!要去完成一次历史性的会面!人类文明毁灭之后,仅剩的幸存者们第一次重新相见。 如果人类未来还能延续下去,那今天必将是载入史册的日子——九月八日,人类文明重新发端的日期,如果未来世界仍有宗教,那今天就是《圣经》里的创世纪第七日,是出埃及记里摩西带领族人分开红海之时,在数百年后的《新圣经》里,会这样记载:半夏一开电台,麦克斯韦便用电磁波,使幸存者们一夜知晓,城市苏醒,人类重获新生。 “你从天而降的你,落到我的马背上。” 半夏哼着歌,手里拎着包,所有需要随身携带的装备都依次平摊在地板上,摆了满满一客厅。 她一个一个地清点。 有打火机,也有引火器,引火器是一根镁条和半根锯条,点火时用锯条把金属镁刮在干草或者纸面上,即可点燃取火,这样的引火器结构简单,且不怕水。 “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一丝浅笑让我心发烫。” 这次半夏往背包里放了两倍的干粮,每一块干粮都用塑料布包好,如果以后这里的人数增加,那食物压力也会增大。 好在南京市从来不缺吃的。 “你头也不回的你,展开你一双翅膀!” “寻觅着方向,方向在前方。” 女孩哼着歌一步步下楼,打开楼下703的门。 这一户空空荡荡,所有的家具都被搬走了,随着半夏打开门的“嘎吱”声,一张毛茸茸的小尖脸从卧室里探出来。 “早上好啊黄大爷。”半夏跟它打招呼,“没打搅你睡觉吧?” 黄大爷显然对她习以为常,它在卧室门口蜷起来,用前脚挠了挠痒,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这只黄鼠狼在这里住了好些年,半夏对它有印象的时候,黄大爷就是这里的住客了,它住在703,后来703被半夏和老师征用为配电室,也没把它赶走,反倒经常给它带吃的,这只黄鼠狼的晚年生活过得相当惬意。 半夏反手把门合上,抬脚踏进客厅,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板上的白色PVC管子,这一户的所有杂物都被清理了出去,只有一个巨大的金属架子和一座锈迹斑斑的银色机柜靠墙而立,架子上摆了整整一墙的汽车电瓶。 一共四十个。 四十台汽车电瓶,密密麻麻的黑色电缆从电瓶上接出来,然后分流束进几十根白色的PVC管道里,从客厅的落地窗出去,看上去蔚为壮观。 当年老师带着她,把所有找到能用的汽车电瓶全部搜刮到了这里,从此她们的所有用电都依靠这四十台汽车蓄电池,一台电瓶的电压是12伏,把四十台电瓶串联起来,就是一个五百伏的高压电源,这个庞大的蓄电池组接入架子旁的银色机柜,那机柜是一台EPS,全称叫紧急电力供应系统,是老师从附近的南京农业大学校医院里找到的,它本质上是个变频器,可以把500伏的电压逆变成220伏。 EPS再走线进入楼梯间,220伏的交流电沿着楼梯上行,进入楼上的803,给半夏的日常生活供电。 电瓶组上一共接了三组线,两组输出,一组输入。 除了输出EPS的一组线,另一组输出线不经过EPS机柜,而是直接从落地窗出去,沿着外墙下落,接入高压电网。 高压电网其实就是一道篱笆,不到一人高,用绝缘的木头做支架,每隔两三米竖一根碗口粗的木头棒子,再用金属线沿着木支架把中沁苑11栋整栋楼都圈起来。 金属线是剥掉外皮的室外电话裸线,它是三根铜线四根钢线拧成的双绞线,其中钢丝保证强度,铜线保证导电,是做电网的绝好材料。 木头支架上的电线从上往下数一共有六道,每两道电线之间的距离十厘米,彼此绝缘,互不接触,其中一三五接的是正极,二四六接的是负极——正常情况下它们之间泾渭分明,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一旦有入侵者触碰到电网,将相邻的正负线路接通,那么五百伏的电压就能劈死不速之客。 与许多人想象不同的是,高压电网在正常接通状态是不耗电的,因为这个电路的正负极是开路,只要没有东西撞上来,那它在那儿摆一年也不耗什么电。 下雨怎么办? 半夏问。 下雨它也不会导电么? 不会的,老师摸摸她的头,只要电压不高于一千伏,我们就不用考虑雨水问题。 负责给电瓶组充电的是太阳能板,太阳能电池板是老师带着半夏从路灯上拆下来的——在人类消失之后,太阳能路灯仍然在工作,它们在天黑之后准时亮起,在这个死寂的无人城市孤零零地亮着,像是人类文明死去之后残留的灵魂。 太阳能板全部挂在阳台外壁上,不平铺在房顶上是为了防鸟粪,一块太阳能板十几伏的电压,刚好一块太阳能板接一台电瓶,相当简单粗暴,但设计上的简单就要付出实际操作的代价,这乱麻似的电缆她们接到手抽筋。 电缆接好之后屋子里跟盘丝洞似的,为了方便整理,半夏和老师又把电缆全部分类收拢,束进白色的PVC塑料管里,这样可以防老鼠咬。 老鼠贼喜欢咬电线。 这是为什么半夏和老师要把黄大爷留在703,有黄大爷在,老鼠不敢那么猖獗。 每隔两天半夏都要下来检查电源,她在电瓶组前驻足良久,又蹲下把架子底下的汽油发电机拖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 “黄大爷呀黄大爷,你说如果其他人到这里来了,让他们住在你这里还不好?” 半夏扭头问。 黄大爷趴在地板上,纽扣似的小小黑眼睛盯着她,两条前肢蒙着湿润的鼻子,眼神无辜。 “好啦好啦不会赶你走的。”女孩噗嗤一笑,“这里也没法住人,让他们住到对面那户去吧。” 黄大爷歪了歪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 · · 白杨打着呵欠从房间里出来,老妈趁机进房拖地。 她只有等白杨出来了才能进去,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老爹坐在桌子边上刷头条,电视开着,CCTV13频道正在放新闻直播间,主播的声音向来是这个屋子里的背景音乐: “据信,我国将于明年正式启动觅音计划,这是我国第一个主动对外寻觅地外宜居行星乃至外星文明的探测活动,觅音计划或将为系外行星探测活动注入新的活力……” 白杨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水,指着电视里的画面说:“要是我们也有那么大的天线就好了,用它来搞无线电通联不是爽到爆炸?” 老爹抬头瞄了一眼,“那是FAST,射电望远镜。” “那它可以发射吗?” “它只能接收,不能发射。”老爹说,“这口大锅能听到外星人说悄悄话,用它搞业余无线电,简直暴殄天物,你昨天晚上熬夜是又玩电台了吧?” 白杨扭头看了一眼老妈,悄悄地点头。 “情况咋样?” “有一个,就是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黑台,我又通联到她了,其实不是黑台。”白杨回答,“BG4MSR。” “BG4MSR?”老爹皱眉。 “她的呼号。” 老爹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没听过这个呼号,莫非是最近新考证的人……最近CRAC也没举办考试吧?唉,我也不太清楚,智障谱我都给卸了。” “智障谱我也卸了。” “为什么?” “又打不开了。”白杨说,“不说这个了,爸你给我出个主意,BG4MSR约我眼球呢,今天下午六点,在苜蓿园大街到中山门路那个路口见面,这怎么办?” 现在回想起来,白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答应她了,答应得是干净利落,可接下来一整晚他都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这大概就是纯情小男生的纠结吧? 白杨这么想。 “哦?”老爹倒是很淡然,“她也是南京人?” 白杨点点头。 “那挺好,你就去呗,蛤蟆之间经常线下聚会的,你们可以交流一下技术。”老爹处事不惊,“你知道我和你妈怎么认识的吗?” “怎么认识的?”白杨一愣,心说莫非是千里姻缘无线牵?靠无线电台认识的? “相亲认识的。” 白杨:…… “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跟我一样。”老爹解释,“我当年是在部队里,没有条件,没有办法,只能相亲,我要不是搞得没办法只能去相亲,我能和你妈这样……” “我怎么了?”老妈从卧室里鬼探头,室内气温陡降五度。 “……和你妈这样完美又优秀的女人结婚吗?”老爹说。 老妈冷哼了一声,又缩回去了。 爷俩都松了口气。 “杨!”老妈在卧室里喊,“我不反对你和谁见面,你要是想去那可以去,不过你今天得给我把发下来的数学卷子全部做完!刘老师在群里强调了,明天要讲评!” 白杨叹了口气,在今天下午六点到来之前,他还有能把人碾死的书山题海要跨过去。 第十二章 今天是9月8日 第一章 我来自两洞四洞 第二章 没有证据 第三章 腌咸鱼的明代景泰青花仕女罐 结束通联,半夏立即从抽屉里翻出陈旧发黄的地图,这是一张2020年版的南京市交通旅游图,老师留下来的,二十年的老地图,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被翻折得破破烂烂。 她把地图摊开在床上,然后手持小台灯,凑近了用手指着地图上的字,一点一点地找。 她要找到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她生活在2040年。 在地图上,被填充成淡粉色的区域是秦淮区,秦淮区是个不规则的四边形,秦淮区北边一大块椭圆形绿色是紫金山,紫金山西边的蓝色菱形是玄武湖,半夏首先找到了自己住的地方——苜蓿园大街66号,梅花山庄。 在比例尺1:100000的地图上,梅花山庄小区只是指甲盖那么一丁点大的地方,梅花山庄紧挨着一条一毫米宽,五厘米长的南北向直道,那是苜蓿园大街,再往北苜蓿园大街与中山门大街相交,中山门大街是粗壮的主干道,有两毫米宽,被填充成淡黄色,蜿蜒着横贯半个南京地图。 半夏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挪动,从梅花山庄出发,沿着大路一直向北,一个一个地认着那些地名: 江苏中华文化学院。 这是什么地方?看上去不像能帮得上忙,下一个。 海月花园。 不对,这是个小区,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如今被一大群猴子占据了。 东南眼科医院。 不对。 苜蓿园地铁站? 不对。 卫桥新村。 不对。 下马坊遗址公园。 不对。 省地震局?地震局里会有证据么? 还是不对。 女孩跪坐在床上,趴得累了,直起身子休息片刻,用力眨了眨眼睛。 房间里光线昏暗,仅有的光源是吊在书桌上空的小节能灯,以及她手里的小台灯,小台灯蓝色的塑料外壳,底座上有一块小小的太阳能电池板,把它放在阳台上晒一天就能充满电,是老师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小玩意,见还能用,就一直留下来用了,这东西有一圈LED灯泡,一共六个,但是能亮的只剩下一半,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下认字很困难,特别是地图上的小字只有蚊子腿那么大,能看清很不容易。 半夏决定换一条路线。 从梅花山庄开始,往南走,到月牙湖。 再到君安东苑。 接下来是明湖大酒楼。 最后到光华路。 一无所获。 半夏舒了一口气,偌大的南京市,肯定有什么地方保留有足够多的证据,可以证明她生活在2040年,但遗憾的是南京市太大了,大到很多地方都鞭长莫及,靠一双腿和一台破自行车,半夏最多离开居住地二十公里远,再远就没法保证一天之内能来回,她不敢在外面过夜,那很危险。 如果有汽车就好了,或许在秦淮区的某个旮旯里还有那么一两辆能动的汽车呢?总会有车逃过了自己和老师的搜索,没有被取走电瓶。 半夏默默地想。 不过有车她也不会开。 这个世界经历过一段混乱的日子,那个时候她还很小,所以印象不深,如今回想起来,半夏只模模糊糊记得猩红色的夜空,月光下巨大的黑影像蜘蛛一样在大地上游走逡巡,老师带着她东躲西藏,她见到的人类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一个都没有了。 “究竟什么地方能有证据呢……” 半夏接着趴下去,睁大眼睛。 地图上的主干道是女孩的主要移动轨迹,为了安全起见,半夏只能沿着大路行动,不能深入小巷道或者居民区。 从梅花山庄出发! 苜蓿园大街! 中山门大街! 南京博物院! 南京博物院里会不会证据?毕竟里面都是老古董,没有餐具的时候,老师曾经去南京博物院里找过锅碗瓢盆,那些放在玻璃柜子里的陶器瓷器,如果能用,老师就全部搬了回来,比如说有一个“明代景泰青花仕女踏青图罐”,现在就摆在厨房里用来腌咸鱼,还有一个“洪武釉里红岁寒三友纹梅瓶”,现在用来放熏肉。 还有一件银缕玉衣,老师当初也想搬走,说这宝贝放在那儿让老鼠啃实在可惜,但她又不知道这东西带回去能干什么,只好找了个玻璃柜把它装进去,然后立在南京博物院大门口当门神,希望能吓走闯进去的动物。 这些东西年证明她在2040年么? 恐怕不行,因为2019年它们也存在。 下一个。 “明故宫。” 不行。 再下一个。 “中山宾馆。” 中山宾馆?半夏仔细回忆了一下。 哦,原来那一片焦黑的地基是中山宾馆。 南京总医院。 西安门。 毗卢寺。 半夏的眼睛都要看花了,也没找到能起作用的地方。 究竟什么样的地方会保存有大量证据? 首先得有明确的时间标记,其次要有明确的事件记录,然后时间和事件还得一一对应,这样才是有说服力的证据,可以证明她生活在2040年——只有足够数量的杂志、年鉴和报刊才能证明半夏所说的是真的。 哪里有大量杂志和报刊?书店?不对,书店不会保存大量多年前的旧报纸,书店里只有垃圾小说。 半夏的目光沿着地图上那条土黄色的主干道缓缓移动,那是中山东路,她很熟悉,半夏经常坐在明故宫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水牛和鹿浩浩荡荡地经过中山东路。 “你想不想去看书?多看书对你有好处。”脑子里又回响起老师的话,“杂志报刊什么的都有,你要是想看我们就去搬一点回来……” 半夏忽然就看到了它,一行小小的黑色仿宋字,它悄悄地躲在繁杂的地图中,毫不起眼,但半夏知道自己找到了。 总统府。 不,在它下面。 “南京图书馆。” 第四章 南京图书馆与末日神殿 第五章 一千万亿分之一的可能性 第六章 时光慢递 时间胶囊。 白杨想买这东西好久了。 他的计划显而易见,BG4MSR自称生活在2040年,那么只要白杨送过去一份跨越二十年光阴的慢递,对方若能收到,则证明她所说的是真的。 下单! 白杨买了个小号的时间胶囊,不锈钢制,还附赠两把扳手和一支铲子,六十八块钱一个。 好贵,要肉疼一阵。 那该送什么呢? 时间胶囊里应该放什么? 食物?药品?纪念品?一封信?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计时器,是一只表,白杨需要一只可以计时的钟表,当时光胶囊被人从地下挖出,那只钟表重见天日,它可以告诉人们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 没有任何钟表可以在时间胶囊内静置二十年还能正常运行,电子石英表的电池寿命不过五到十年,自动机械表不用电池,利用陀飞轮上紧发条,但依赖外界震动提供能量,长期静置就会指针停走。 这怎么办? 以人类目前的先进科技,想制造一台持续工作二十年的计时器肯定是分分钟的事情,但白杨做不到,他只是个普通高中生,能力和财力都很有限,他最大的依仗是购物网站淘宝和京东。 白杨试着在淘宝上搜索“计时器”,可得到的结果大多是普通电子钟表,用脚趾头想它们也不可能在时间胶囊内续航二十年,白杨这个需求听上去简单做起来刁钻,他只需要一台钟,什么花里胡哨的功能都不需要,只需要计时——听听,这多简单,作为一台钟表要计时那不是份内的事儿么? 但要续航多久? 至少二十年。 这就不简单了,再简单的功能想要做到极致都不容易,白杨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合适的目标。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手机屏幕,陷入沉思。 二十年时间太漫长了,在日常生活中,除了自家住的房子,房子里用的家具,很少有什么东西是以二十年为时间单位设计用途的。 “二十年……” 白杨皱着眉头喃喃,手里把玩着一枚硬币。 那是一枚莫尔斯码练习币,白杨之前练习等幅报的时候买的,和普通一元硬币一般大小,但是正反面都刻着摩尔斯电码和它们对应的字母,看上去金灿灿的,其实是不锈钢制,镀铜。 不过最后白杨也没把发报能力练出来,老爹说他这么自己瞎练肯定练废,练出来的坏习惯改都改不了,白杨不相信,最后果然练废了,但白杨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他把责任归咎于自己在闲鱼上买的常熟K4电键是盗版货。 “二十年呢,怎么才能坚持熬过这二十年时间?” 这问题乍一想没那么复杂。 仔细一思索才发觉难度上天。 当时间本身变成拦路虎横亘在你面前时,你要面对的就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既然人工造物靠不住,那就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世界自身的物理法则了——自然界的变化,向来是以百万年为单位,区区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白杨第一个想到的是氧化。 “氧化?” 铁的氧化,或者铜的氧化。 铁氧化成三氧化二铁,颜色是红色,铜氧化成氧化铜,颜色是绿色。 如果白杨能利用金属氧化导致的颜色变化,比如说当BG4MSR把时间胶囊挖出来时,她就会看到放置于胶囊内的金属时间标记物。 而白杨此时只需要询问对方,那个标记物的颜色——这个东西没法作假,而对方不知道颜色所代表的意义,所以也没法撒谎——就能知道那姑娘说的是不是实话。 “这个方法能不能行得通?” “行不通。” 白杨摇摇头。 行不通。 时间胶囊是严格密封的,根本不透气不通风,哪来那么多氧气。 白杨第二个想到的是蒸发。 他想到秦始皇陵内传说灌满了水银,有水银的江河湖海,江河湖海上还能行船——其实以水银的可怕密度,只要不怕死,人人都能是铁掌水上漂,汞的自由挥发速度极慢,如果他在时间胶囊内放0.5克水银,那这点水银完全挥发可能需要十几年的时间…… 当二十年后,BG4MSR打开时间胶囊,她会看到——高浓度的汞蒸汽。 这个也不行。 这不是害人么。 白杨挠了挠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该怎么办呢? 很遗憾此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能与他一起讨论这个问题,两个大脑肯定比一个大脑好用,白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苦思冥想,可惜他是灵长类哺乳动物而非大型爬行动物,否则他屁股上还能长个脑子来帮他思考,寂静无声中,书桌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地走,夜很深了,窗外的雨似乎还在下。 当天晚上白杨躺在床上睡不着,双眼瞪得老大,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 他希望能找到一种手段,一种无法作假的手段,它不受任何外力干扰,不被任何人篡改结果,只有这个世界的铁则能控制它的变化,就像树木死亡化成煤炭,岩石被侵蚀形成溶洞——让这个世界自身作计时器,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铁证。 说是这么说,可是做起来谈何容易。 作为一个高中学生,想找到这样的方法还是太难,白杨默默地想,或许换一个人来,换一个年龄更大、生活经验更丰富的人来,脑子一拍方法就出来了,自己说到底还是年龄太小见识太少……换严哥来她能不能想到好办法?换何乐勤来能不能想到好办法? 何大少从小见多识广,出国次数比自己出省次数都多,说不定能想到什么好办法呢? 还是算了,白杨摇摇头,何乐勤物理考试次次不及格,化学考试分数比物理还低,日常作业要靠白杨和严哥拯救,整日沉迷绝地求生守望屁股全面战争刺客信条黑暗之魂欧洲卡车微软模拟飞行半条命……半条命真是个烂翻译,堪称十大糟糕中文游戏翻译之首……当初是谁把它翻译成了半条命……半条命原名是什么? 白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半条命原名? 好像是半…… 半衰期? 白杨一愣,垂死病中惊坐起。 半衰期! 第七章 氚管 柱子!想想办法更它一章? 第八章 痛经 第九章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第十章 时光慢递的第一个要点 接下来,白杨打开IC725短波电台,与BG4MSR取得联系,对方果然一直在14255上等他。 “BG4MSR,BG4MSR,这里是BG4MXH,我准备好了一颗时间胶囊,计划过两天给你送过去,希望你能收到,如果你能收到时间胶囊,那我就相信你所说的一切,OVER.” “BG4MXH,时间胶囊?” “BG4MSR,就是一个不锈钢罐头,可以密封,在里面放东西可以保存很多年,我需要你提供一个地址,给我一个QTH,可以让时间胶囊安全地埋藏二十年不受损,能办到吗?OVER.” “安全的位置……让我想想……” “BG4MSR,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好,有气无力的,出什么问题了吗?OVER.” “哦……不好意思,我肚子有点疼。” “肚子疼?生病了吗?BG4MSR你有药么?OVER.” “没事,只是痛经。” “痛……”白杨捏着手咪,作为一个单纯的男高中生,他倒是从未考虑过女生还有这种问题,白杨欲言又止,“那……那那那那你有那个……那个……” 他支吾半天。 “卫生巾?” “……是的。” “哦,有。”女孩回答,“我不缺这个。” 白杨松了口气,看来不需要自己去帮忙买了。 “BG4MSR,BG4MSR,咱们言归正传,回到正题,我需要你提供一个足够安全的位置,可以用来埋藏时间胶囊,明白么?”白杨接着说,“我记得你就住在苜蓿园大街附近?那么最好在这附近找一个地点,确保它能安全地到你手上,OVER.” 这个地点只能由女孩来找,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哪些地方仍然保持完好,哪些地方被破坏殆尽。 频道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方说话了。 “BG4MXH,你知道梅花山庄吗?” 白杨一愣,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当然知道梅花山庄,他岂止知道梅花山庄,他就住在这里! “BG4MXH,我知道梅花山庄,OVER.” “我住在梅花山庄,梅花山庄在我这个时代仍然保持完好,没有遭到严重的破坏,所以你可以在梅花山庄里找一个地方埋藏时间胶囊,OVER.” 白杨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居然也住在梅花山庄,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这真不是小区里的某个姐姐在整蛊戏弄自己? 白杨努力寻思,也没发现自己认识这样的邻居。 “BG4MXH?” “我在我在……BG4MSR,这里是BG4MXH,那咱们来核对一下位置,你住在梅花山庄,那应该对梅花山庄很熟悉,咱们来挑一个地点,如果你我都认为能行,那就把时间胶囊埋在那里。”白杨回复,“你觉得如何?OVER.” “好,OVER.” “BG4MSR,梅花山庄大门,就苜蓿园大街那道门进来,面朝小区内人行和自行车道左手边的草坪,草坪上立着一排宣传栏,你知道么?OVER.” 白杨对小区内的布置烂熟于心,他今天放学才刚刚从那条路上经过。 “草坪我知道,现在是很高很高的草丛,但是没有宣传栏,OVER.” “宣传栏呢?” “没了,应该是被蒸发了,OVER.” “那草坪上的树呢?树还在么?” “树?”耳机里顿了顿,“没有树啊。” 从梅花山庄的大门进来,居中是保安岗亭,岗亭两边是两条宽阔的行车道,行车道再两边是人行和自行车道,都铺着白色的方形小地砖,人行道外侧就是绿化带,绿化带里种着草坪,草坪上种着粗壮的樟树,枝繁叶茂。 白杨闭上眼睛,那熟悉的景象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 “树哪儿去了?” “大概跟着宣传栏一起蒸发了吧,OVER.” “BG4MSR,你知道当年地球究竟发生了什么灾难么?OVER.” “嗯……它发生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不太清楚,我只记得被老师带着跑来跑去,还有红色的夜晚,黑色的月亮,巨大的影子在高楼之间爬来爬去,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来自哪里,那些年世界很混乱,大部分时候我都藏在很深的下水道或者防空洞里,很少到地面上来。”女孩说,“那段日子晚上睡觉能一直听到轰轰的声响,像打雷一样,老师说是军队。” “后来呢?” “后来……到了某一天,是一个大晴天,老师带着我从地下出来了,可是整个城市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女孩接着说。 “你老师呢?”白杨问,“她现在在哪儿?” “埋在楼下了。” 白杨愣愣。 “BG4MSR,你说有巨大的影子在高楼之间爬来爬去,那些东西现在到哪儿去了?” “消失了,人死光之后它们就消失了。” 白杨坐在椅子上发呆,他原以为会是什么超大型的自然灾害,比如冰山融化导致海平面上升,淹没陆地,或者全球超强地震,引起大规模海啸或者火山喷发,乃至于全球核战争爆发,核弹把城市都给犁平了——但这些在白杨眼中最糟糕的设想,都远不如BG4MSR描述的恐怖和诡异。 她说的根本不可能是自然灾害。 此时此刻,白杨只能希望这姑娘是在戏弄自己,他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花了这么多钱,却宁愿这一切都是在做无用功,宁愿时间胶囊不被任何人收到——只要能验证对方在撒谎,那才是最好的结果。 BG4MSR所说的一切为真的概率有多高?一千万亿分之一,不能再多了。 这么低的概率,自己不会踩中吧? 真能踩中就该去买彩票,明年高考闭着眼睛蒙选择题。 “BG4MXH?BG4MXH?我们接着找吗?OVER.” “好好好,我们接着找,那咱们再往里走一点,从大门进来,行车道走到头是一片花圃,种满了紫叶小檗和红花檵木,花圃后面是小区广场,广场上还有一条散步乘凉用的白色长廊,你知道吗?OVER.” “知道,长满了杂草,OVER.” “那里保存还完好么?” “完好,OVER.” “没有被什么东西犁过地吧?”白杨问,“或者被炸出过大坑什么的。” “没有。” “那好,就把时间胶囊埋在那里,不过详细位置只有等我埋好了才能再告诉你。” 按理来说,对方是未来人——如果她真是二十年后的未来人,那么在她那个时代,时间胶囊已经埋好等了二十年,BG4MSR甚至能今晚就去挖时间胶囊,虽然白杨此时还没把时间胶囊埋下去。 白杨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可真到操作层面了,他才意识到这事办不到。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详细位置在哪儿。 要在小区草坪上挖个深坑埋时间胶囊,毫无疑问是破坏行为,不能在大白天干,否则会被保安抓住,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去,还得注意不能被人发现,所以这事儿得随机应变,如果条件不允许,临时更换埋藏地点都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白杨如何提前告知对方确切位置呢? 只有等自己埋下时间胶囊,尘埃落定,他才有了胶囊准确的位置信息。 这是白杨第一次察觉到运送时光慢递的要点,也是第一个要必备要素,那就是双方中至少有一方必须掌握确切信息,这个信息包括准确的时间坐标和空间坐标。 可后面发生的事实证明,他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第十一章 前夜 第十二章 小区花园行动 第十三章 女人的嘴 第十四章 拜拜您内 半夏靠着长廊坍塌的柱子,一直坐到了天亮,清晨的阳光下荒草丛生,微风中带着泥土的味道,万物都在苏醒,但唯独这个城市没有跟着醒来,也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铲子和小刀扔在地上,女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沾满泥土,关节刺痛。 她仰起头,让后脑靠着粗糙的水泥柱子,怔怔地望着头顶上粗壮的架子,由预制板横竖穿插搭建起来的格子是镂空的,架在立柱上搭成一条长廊,不能遮风挡雨,但是能用来爬藤萝,想来在世界未毁灭的年代里,这条长廊顶上应该覆着厚厚的绿色盖子,那是植物茂密的藤蔓和枝叶。 可如今什么都没了,长廊塌了一半,被烧得焦黑,这个世界哪里都是杂草,唯独这条长廊上光秃秃。 手很疼。 一阵一阵的刺痛,两只手的食指中指都红肿得和馒头一样,用力怼石头怼成了这样。 昨天晚上挖得太狠,太急,太疯狂,手受伤了都没顾上。 她从凌晨三点开始一直挖到早上六点,挖了三个多小时,几乎把所有的地砖都翻了个遍,挖到后面半夏绝望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并非身处2040年的南京,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平行宇宙,除了无线电波,她什么都送不出去,除了无线电波,别人也什么都送不进来。 现在她冷静下来,开始沉默地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颗时间胶囊到哪儿去了? 是在过去二十年里被什么人挖走了么? 女孩坐在长凳上,歪着身子倚着立柱发呆,并着双腿,低垂眼帘,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 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歪着脑袋看女孩,毛茸茸的像一只球,半夏在脑子里估算了一下把它抓住带回去煮汤的难度,然后放弃了计划,抓鸟要用网,徒手太困难了。 半夏对时光慢递没有概念,在她的想象中,这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双方约定好位置,对方把时间胶囊埋藏好,然后自己去挖出来。 就这么简单。 但事实证明,这个简单的过程失败了。 这说明时光慢递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唉。 半夏叹了口气。 想不出来。 她一向不是个很聪明的人。 去问问老师吧。 老师什么都知道,说不定能得到什么启示呢? 女孩捡起地上的铲子和小刀,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干燥的泥土和灰尘,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 · · 当晚。 白杨洗完澡,还没擦干头发就坐到了桌子前头,一手揉着毛巾在头发上搓,一边利索地打开电台。 今天下午可累得够呛,在万达影城看完《中国机长》,严哥执意要去猫咖逛逛,于是三人又去找猫咖——说是猫咖其实又养猫又养狗还养鸭子,在猫咖里白杨碰到了一只骄傲的英短,在别的猫都追着金枪鱼猫粮罐头打架的时候,那只英短蹲坐在猫爬架上稳如泰山目不斜视,它是如此的高傲,以至于让白杨等人都觉得它才是店长,严哥说这些喵星人看似是咖啡厅养来吸引客人的,说不定它们才是主人,它们在晚上关店之后就开大会,讨论今天的营业情况和哪个人类最温顺,而这只英短就坐在高高的猫爬架上发言:下面我简单地喵两句…… 严芷涵话还没说完,那只英短就一跃而下,把桌子上服务员送来的柠檬茶打翻了。 湿了何乐勤一裤子。 “BG4MSR,BG4MSR,这里是BG4MXH,怎么样?收到时间胶囊了吗?OVER.” 白杨捏着手咪呼叫。 “……什么?没有?没有时间胶囊?” 白杨一愣。 “姐姐,你确认你挖对地方了吗?OVER.” “没错,没错,就是小区广场那条长廊底下,地砖下面,OVER.” “没有?” “全挖了都没有?” “BG4MSR,是一个不锈钢的罐子,大概矿泉水瓶那么长,OVER.” “没看到?” 白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后捏着手咪说了一句:“BG4MSR,麻烦你稍等我一下,OVER.” 然后他摘下耳机,穿好裤子就冲了出去。 “杨?干嘛去啊?” “马上回来——!” 在玄关换好鞋子,白杨一路飞奔下楼,急匆匆地冲到昨天晚上埋时间胶囊的地点,顾不上踩踏草坪,直接横穿花圃。 脚踩在长廊的地砖上,气喘吁吁地蹲下来查看,这里还保留着昨天晚上被白杨恢复好的样子,他在埋好时间胶囊之后为了防止被其他人发现,非常仔细地把泥土都埋了回去,把地砖恢复成了原样,还把地面都清扫干净了……白杨没有发现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甚至地砖上浅显的划痕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坐在长凳上大喘气,擦了把汗。 没人动过。 时间胶囊还在。 为什么她没挖到? 白杨一步一步地走回家,一边走一边思索。 莫非是在未来二十年里,真有人横叉一杠子,把这枚时间胶囊给截胡了? 发生这种事的概率有多大? 他已经向BG4MSR确认过,小区广场没有遭到摧毁,没有炸出过大坑,地皮也没有被翻起来过,那么时间胶囊就不可能主动暴露在世人的眼里,除非有人主动去挖它,但是谁会去挖它?白杨精心选择的隐蔽地点,谁能知道那里埋着时间胶囊? 白杨走进单元楼,慢慢地拾级而上。 他想起某些凶案,凶手把尸体骸骨埋在地下几十年,都没被人发现。 所以时间胶囊被人半路截胡的概率很小很小。 所以另一个可能性就很大很大了。 那就是对方压根没去挖。 只要用奥卡姆剃刀,把一切不靠谱的推测全部斩除干净,最后剩下的、最合理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白杨被玩弄了。 这一切都是扯淡。 短波电台发出的无线电波根本不可能穿越时空(爱因斯坦和麦克斯韦欣慰地躺好了),BG4MSR就住在梅花山庄小区某栋楼里,这戏精姐姐就是想整蛊白杨,所以编了个故事出来,把他玩得团团转,说不定此刻她正靠在阳台上饶有兴趣地望着白杨忙前忙后呢,真是恶趣味。 白杨很有些懊恼。 如今回过头来看这些事,无论这次的时间胶囊,还是大半个月之前的见面,多明显啊,对方就是在演戏,他之前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他觉得很对不起棺材里的物理老师,作为一个物理考试次次都能及格的高三生,他居然会轻信超时空通联这种鬼话! 这么多年读的书都被何乐勤给吃了。 果然是一听到人家姑娘清脆的声音就迷糊得找不到北了吧? 亏自己还郑重其事地给她写信。 太中二了。 太羞耻了。 白杨捂脸。 好在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事,否则是社死结果。 他叹了口气,到此为止了,待会儿回去,那姑娘恐怕会揭露谜底了,她不揭露谜底自己也要揭露谜底,这戏再演下去也没意义了。 他不想再奉陪了。 暗戳戳地躲在暗处搞事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明天出来见面拼刺刀。 再见! 73! 拜拜了您内! 第十五章 《文明》才是真正的时光机 第十六章 我是天上一颗冰冷的星 半夏把咸鱼用绳子一条一条地串起来,都是细长的鲐鲅鱼和青条鱼,钓这种鱼不需要饵,只需要串钩,它们分不清鱼钩和鱼饵,看到亮晶晶的鱼钩就咬,有时候一竿能上来四五条,每次到出门打鱼的那天,半夏都能吃上两顿新鲜鱼,把青条内脏清理干净,擦干水,再下到烧热的油锅里,炸得金黄,外酥里嫩,这个季节的青条鱼极肥极嫩,入口即化,味道鲜甜。 剩下的鱼就用盐腌好,再挂在阳台上晾。 迎着晨光,女孩汗津津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曲线,在阳光下白皙的皮肤近乎半透明,可以看到微红的血管,她踮起脚挂鱼时伸长手臂,黑色的短袖短裤下脊背腰肢就像是初春新抽的柳条。 真是个美好的软妹子。 但这软妹子下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从眼前振翅飞过的美洲大蠊,用拇指和食指硬生生地捏死了。 半夏七十二绝技·金刚指! 晾完咸鱼,女孩抱起地板上的塑料盆,把血水倒进厨房的下水道里。 客厅里那台破旧的老立式电风扇在“咔啦咔啦”地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头摇下来,这台电风扇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老师从垃圾堆里找到的,居然凑合着还能用。 “爸妈,我先把衣服洗了,再做早饭啊。” 半夏踩着蓝色塑料拖鞋,吧嗒吧嗒地走进卫生间,把搭在洗脸台上的脏衣服抓起来闻了闻。 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半夏皱着眉头一下子把它拉远了。 美少女也是有体味的。 “肥皂在哪儿……肥皂呢?” 女孩踮起一只脚在卫生间里翻来翻去,动作轻快。 洗衣服用棕黄色的硬肥皂,这东西半夏储存了很多,但洗澡用的香皂不好找,特别是长期储存在空气湿度大的地方,潮湿的环境会让香皂酸败长霉。 “爸——!妈——!你们看到肥皂放哪儿了吗?洗衣服用的肥皂……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有一块非常耐用的木质搓衣板。 先把脏衣服泡在水里,半夏搬来一条小板凳,开始搓衣服。 “爸妈,我已经三天没联系他上了,你们说,他是不理我了么?” 女孩低头看着手里的蓝色牛仔裤,泡沫和脏水沿着手指缝隙流下,有些出神。 “他今天晚上会上线吗?” “他说他生活在2019年,爸,妈,你们说这究竟是真是假呀?ICOM725有这种功能吗?如果不是真的,那他就住在秦淮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碰到过呢?” 在人类文明完全毁灭的世界里,时间从原本清晰细密可数的格子变成了流淌的河水,半夏每过一天就在纸上记一笔,画一个圈,她可能是这个宇宙中最后一个计时的人,全宇宙的时间都由她说了算。 半夏说,今天是2040年9月5日。 那么这个可观测半径四百五十亿光年的巨大宇宙就是2040年9月5日。 半夏用来计时的纸张有厚厚一沓,等什么时候纸用完了,她就把时间刻在墙上,柱子上,地板上,树干上,乃至马路上。 在只剩下一个人的世界里,保留日历还有必要么? 半夏不知道。 她只是跟着老师在做,老师不在之后她就延续老师的做法,这个孤独的姑娘,孑然一人地往前走,把人类存世的历史一点一点地拉长。 半夏有一块机械怀表,每天都要上发条,但是机械表总会越走越不准,所以她找了好几块表,互相对时——而真正最准确的标定物是黑月,每天晚上六点半,黑月必然准时出现在地平线上,从不迟到。 对时的时候半夏只要手里拿着表,远远地望着地平线那头升起的黑月,就能知道表走得准不准。 老师说黑月这么准时,每天都一分不差,它的运动轨道肯定是一个标准的圆形,而这么标准的圆形轨道,说明它不是一颗自然的卫星。 半夏当然知道它不是自然的卫星。 在她出生的时候,这个世界还只有一颗月亮。 那是白月。 女孩把裤子搓洗干净,用力拧干,然后抖开了串在衣架上,挂在客厅的晾衣绳上,左右拍打。 “如果我能向他证明我确实生活在2040年就好了。” “可是除了我自己之外,也没有其他人能证明我所说的话呀。” “爸,妈,你们要是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 · · 吃过早饭,半夏把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每周都得做一次大扫除,先把父母搬到阳台上放好,再用抹布把沙发和茶几统统擦洗一遍,实木茶几很沉,很难搬动,这屋子原本的茶几是玻璃的,不过早就被打碎了,所以老师把它换成了木的,想当初老师和她两个人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这东西抬上来。 “我是天上一颗冰冷的星,悄悄注视着你。” 女孩哼着歌。 “你是人间一个流传的谜,撼动苍茫天地……” 半夏会唱很多歌,都是老师教的,老师唱歌很好听。 在老师还活着的那些年里,她带着半夏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靠歌声驱赶附近的野兽。 女孩把沙发擦洗干净,然后在水桶里洗抹布,擦完沙发再擦柜子,还把柜子里的手枪拿出来擦一擦,大扫除是个相当耗水的工作,好在半夏并不缺水,把客厅打扫完毕,半夏再去阳台上将父母搬回来,最后把爸妈也擦干净,她一步一步地让这间屋子干净亮堂起来,每次把屋子打扫干净,半夏的心情都会随着变好,看着阳光从落地窗里透进来,好像照进了她的心底,这是她的家,她的堡垒。 偌大的世界,整个城市都是她的,但她只要这小小的一隅。 她是一只蜗牛,这是她的壳。 每当太阳落下,双月升起,女孩就蜷在那张小小的床上,手里捏着胖胖的塑料小台灯。 “问一声你可会知道,我的心在与你回应……” 半夏把手枪的弹匣退出来,检查弹匣里的子弹,把9毫米钢芯弹一颗一颗地退到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问一声你可曾听见,我的心被什么感动。” “不知不觉中你已经……” 半夏轻声哼着。 “温暖我孤独生命。” 第十七章 与全世界独处 把屋子打扫干净,吃过早饭,半夏穿好衣服,背上背包,带上弓箭,插好匕首和手枪,全副武装。 对着镜子照照,淡蓝色的无袖连衣裙,清爽的单马尾,右腰别着手枪,左腰插着匕首,手里拎着长弓,身后背着双肩包和箭袋,好一个英姿飒爽的武装少女。 棒! 半夏伸出大拇指,眼睛一眨。 “爸妈,我出门啦,晚上一定回来。” 把门关上,女孩下楼。 外头太阳正毒辣,半夏撑起一把红色的伞。 储存的干粮快要吃完了,她得去采集干粮的制作原料。 从梅花山庄到月牙湖公园距离很近,近到不需要骑自行车,出门拐个弯就到,半夏从单元楼一楼楼梯后面拎出来一辆行李小拉车,两个小轮子,可以立起来停住,也可以斜拉着走,就像拖行李箱,女孩把背包挂在小拖车上,轮子碾在粗糙的水泥路面上骨碌骨碌地响。 十月份的南京,是气温正高的时候,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照在地面上,热浪腾腾地滚上来,空气里能嗅到艾草的味道,半夏知道附近有一大片艾草,长得比她还高。 她撑着红伞,拖着小车,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从苜蓿园大街拐上紫金桥,这道桥从狭窄的湖面上横跨过去,正对一座巨大的城门,女孩沿着栏杆行走,大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和裙摆,站在桥面上,能看到正前方展开的灰黑色古城墙,古城墙掩映在翠绿的树冠里,城墙下有三道拱门,这座城门叫后标营门,老师说月牙湖是古南京城护城河的一部分,所以城墙和湖靠在一起。 女孩站在桥上驻足,偏头往湖面上眺望。 这些年以来,月牙湖的水域面积缩小了不少,原本它的水域形状是一弯细长的月牙,和护城河水域连在一起,依附在古城墙外,但数十年来湖水逐渐干涸,月牙已不成月牙,夏天丰雨季节湖水充沛些,但到了冬天,水域就会向湖中央萎缩,露出沿岸的泥地。 “西湖的水,我的泪……” 半夏哼着歌,在后标营城门前右拐,施施然地踏进月牙湖公园。 入口旁的草坪上立着公园的概览图,它坐落在茂密的杂草从里,只剩下“览图”两个金色的字,一人高的牌子被截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上留有几个熔融烧黑的弹孔,粗得能把拳头伸进去,估计是穿甲弹打的。 入园是一片小广场,细密地铺着白色的方形小地砖,还有一座高大细长的立塑,横倒下来砸成了两段,棕色的大理石柱,顶上立着一只黄铜大鸟。 老师说那不是大鸟。 是公鸡。 (实际上是凤凰) 半夏的干粮原料主要从月牙湖里来,鱼可以在海里钓,肉可以捕猎鹿类,但淀粉类食物只能从月牙湖里采集。 女孩打着红伞,走在城墙底下,穿过浓密的树荫,透过柳条往湖面上望,沿岸都是绿油油的浮萍。 她的淀粉来源是湖里的莲子、莲藕和菱角,夏季正是湖里的荷花开得茂盛的时候,原本月牙湖就有一片观赏用的荷花池,后来这池子没人管了,荷花反倒越长越多,越长越繁茂,七八月份时半夏到湖边来,莲花开得争奇斗艳,满满的一大片,脸盆那么大的荷叶交叠起来都看不到水面。 沿着城墙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夜上海酒店的宴会厅,白墙红瓦的建筑,矗立在湖边,被绿油油的荷叶环绕包围。 它们是建在湖面上的餐厅,但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只剩下打在湖水里的地基立柱和水上平台,平台上是断壁残垣,勉强能看出红色的屋顶和白色的墙壁。 半夏从这里下水。 她脱下鞋袜,换成凉鞋,把装备都留在岸上,翻过铁链围栏,用力“嘿”地一下,跳到了距离湖岸两米远的大混凝土块上,这块水泥一半沉在水里,一半露在外头,是一座小小的孤岛。 这是她的御用下水点。 每次下到湖里半夏都从这里过,这一片水域比较浅,脚踩下去最多只没到膝盖,而且大大小小的建筑垃圾沉在湖岸边,随时能爬上来休息。 半夏试探性地把脚踩进水里,慢慢沉进湖底的淤泥里,湖水非常清澈,被女孩的脚丫子搅起淤泥才开始变得浑浊。 淤泥能完全掩埋脚踝,半夏用力踩了踩,踩稳了,才把第二只脚放进水里,两条长腿都被清凉的荷叶掩住。 半夏在胸前挂了个大袋子,用来装挖出的莲藕或者菱角,如果有莲蓬也丢进去,歪着脑袋用脖子夹着红伞的伞柄,伞是用来遮阳的,这么毒辣的太阳长时间直晒会把皮肤晒伤,半夏在荷叶里慢慢地探,用脚探,她把脚探进松软的淤泥里,在复杂的荷花根茎之间摸索,如果碰到疑似是莲藕的膨大根节,她再弯下腰来,用手慢慢地挖开淤泥,缓慢而沉稳地用力,把整根藕从淤泥底下挖出来。 这是个技术活,藕出水的过程中不能挖断,挖断了就不好保存,完整的藕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半夏必须把整条半米长的莲藕完整地从泥里拔出来,再到水里洗净。 快的话五分钟能挖出来一根,遇到难缠的也有十几分钟搞不定的,这个时候女孩就恼火地把它直接掰断,洗干净了塞嘴里大嚼,权当做泄愤,让它死无全尸。 刚出水的莲藕生吃起来脆且甜,可以解暑。 半夏在碧绿的荷叶里慢慢地逡巡,扛着鲜艳的红色雨伞。 女孩柔嫩的脚背和脚趾很敏感,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莲藕。 “这个是不是?不是。” “这个是不是?不是。” “这个呢……这个是,哇,这个绝对是,又粗又长!还硬!” 半夏弯下腰用力一拔,拿出手一看,皱起眉头。 拔错了。 这黑乎乎的圆柱体是什么玩意? 无论它是什么,肯定不是莲藕。 女孩摇摇头,随手扔到湖边的干泥地上去了。 月牙湖湖底的淤泥里有不少垃圾,这是为什么半夏下水时要穿好鞋子,除了石头、砖块、碎裂的混凝土,湖底还可能存在破裂的玻璃、生锈的铁钉以及其他锋利的金属碎片,赤足下去可能会被割破脚掌。 等把脖子上的袋子塞满了,她就返回到湖岸上卸货,同时坐在树荫底下休息。 烈日炎炎的日子里,喝一大口水。 “哇偶——!好爽!” 半夏大喇喇地坐在湖边的石板上,眺望对岸的绿荫,悠悠地吹风。 一个人的生活其实是简单而慵懒的,从未有过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半夏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想什么时候不做就什么时候不做,她可以今天下午继续挖藕,也可以坐在这里哇偶,她可以数树上的叶子,也可以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甚至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任凭微风和时间悠悠而过。 那是她和全世界独处的时光。 第十八章 我标题呢 第十九章 第三次行动 第二十章 第四次尝试 但是失败是一件好事。 “BG4MXH,为什么失败是一件好事呀?OVER.” “BG4MSR,因为失败能排除某些可能性,这就跟做实验一样,不过大多数科学研究都是理论先与实践,而我们是实践先于理论,不断的失败能让我们更接近真相,OVER.” “那么你现在排除了哪些可能性呢?OVER.” “我现在确认了一件事,心里有了一些推断,但是还不能确定是否靠谱和可行,还需要尝试,OVER.” “什么事?” “暂时不能告诉你,我准备明天去咨询更大佬的人,OVER.” “告诉我嘛。” “不行,等我去找大佬请教一下,OVER.” “BG4MXH,更大的大佬是谁?” “南京大学的物理学教授。” “南京大学的……物理学……教授?” 对面那颗小脑袋瓜里显然不明白这三个词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 · · 第二天上午,白杨坐地铁2号线转1号线,从苜蓿园站上车,到鼓楼站下,到南京大学鼓楼校区——老妈以前带着白杨从南大北门经过,总是指着灰色大理石上那四个金色大字说你要努力考进这里,不过那时候的白杨还在纠结自己是上清华还是上北大,对家门口的南大并不上心,颇为高傲,哪像现在的白杨,要是南大肯给他录取通知书,他能从紫金山一路磕头磕到玄武湖。 循着记忆,白杨沿着小路前行,路过体育场右拐,再经过西南楼和研究生院,七拐八拐,最后找到了物理楼,一栋灰色的老建筑,大门口的门额上挂着三个金色的大字“物理楼”。 然后在赵博文办公室门口把他堵了个正着。 “哎呀,杨杨!”赵博文有点诧异,他正要出门,腋下夹着一本书手里拎着玻璃水杯,“是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啊?” “赵叔!” 白杨的目光在赵博文的头顶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虽然赵博文是南大物理学教授,拥有一颗高智商的脑袋,但不知为何他总是能保持一头浓密的黑发,尽管赵叔和老爹王叔年龄一般大,但赵叔在三人中看上去是最年轻的。 “你爸还好么?” “好着呢。”白杨开门见山,“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有问题要问我?咱们边走边说。”赵博文一把揽住白杨的肩膀,带着他一起走,两个人穿过明亮的走廊,“有什么问题在微信上敲我就可以了,怎么还兴师动众地来找我呢……哎刘老师您好您好,上课去啊?” “问题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哦?不是高三物理卷子?” “不是。”白杨摇头。 “那你说。” “赵叔,你觉得超时空通信有可能发生吗?”白杨问,“比如说现代的人联络到未来人,或者联系到过去的人?” 赵博文皱眉,偏头看了他一眼,“你在写科幻小说?” “不是不是,我就是想问问。” “嗯……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刘电工更合适,毕竟我不是搞科幻问题研究的。”赵博文摸着下巴思索,“根据我的一点粗浅理解,我认为是不可能发生的,至少人类现在掌握的所有理论依据都不支持这种事情的发生。” “一定不可能发生吗?” “这倒也未必,你要是把问题涉及到更高的维度,更怪力乱神的、人类无法理解的领域,那就说不准了。”赵博文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框眼镜,“你知道我们现在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探索还是很粗浅的,不过那是科幻领域啦,是《回到未来》和《星际穿越》,我只是一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副教授,连升正教授都遥遥无期呢,哪里知道这种事?” “那赵叔,咱们假设这种情况是存在的。”白杨说,“你如果和一个未来人联系上了……” “那我希望他能告诉我哪儿的房价要暴涨。” “你如果和一个未来人联系上了,你们间隔二十年的时间,你需要给他送东西,送一颗时间胶囊。”白杨说,“赵叔,你会采用什么方法?” “埋到地下去。”赵博文说,“你小学的时候有没有学过一篇课文叫《科利亚的小木匣》?人教版的语文书,讲的就是一个孩子躲避战乱的时候把木匣子埋在地下,战争结束之后再挖出来的故事……这篇课文现在删了吧?” 白杨愣了一下。 “没这么简单。” “没这么简单?” “会失败。”白杨点头,“对方收不到。” “你怎么知道会失败?你试过啊?” “赵叔,假设你在埋好之后,再和那个未来人取得了联系,但是对方告诉你她没有挖到。”白杨说,“你会怎么办?” “那可能是在未来被施工给搅和了吧。”赵博文说,“就挖出来换个地方埋……”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顿,然后慢慢摇头。 “不对。” “哪里不对?” “这里倒果为因了。”赵博文说,“你是因为对方没有找到胶囊,才把它重新挖出来的,但正是因为你重新把它挖了出来,才导致对方没有找到它……看到没有?这是为什么超时空通讯在我们这个不可超光速的宇宙内不可能发生,我们的宇宙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除非你能超光速运动,突破这个宇宙的基本规则。” “假设超时空通讯已经发生了,宇宙的基本规则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突破了。” “你这是胡搅蛮缠嘛。” “我就胡搅蛮缠了,赵叔,让你给未来人送胶囊,要确保成功,你该怎么办?” “那这就是个口胡问题。”赵博文看他不是在问正经问题,索性也不正经了,“我就准备一万枚时间胶囊,全世界到处埋,总会有一个能让他收到。” “要有可操作性。” “那就排除一切可能的干扰。”赵博文说,“你是埋下时间胶囊的人,所以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其实是你自己,为了防止自己手贱把它再次挖出来,防止它被铺路施工什么的干扰,就挑一个自己挖不出来,也不会被别人挖的地方,把时间胶囊埋进去,把它固定住,固定二十年。” 白杨慢慢点头。 “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赵博文问,“杨杨,你联络上未来人了啊?” “是啊。”白杨点点头,“但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赵博文一愣,哈哈大笑。 “好好好,记得让他告诉你明年哪儿的房价会涨!” 自己挖不动。 不会被人挖。 这是白杨第四次尝试时奉行的宗旨。 他把昨天晚上埋下去的时间胶囊重新挖出来,准备进行第四次尝试——当他把胶囊挖出来时,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又给挖出来了。 白杨怔怔地看着手里沾满泥土的不锈钢胶囊。 难怪昨晚尝试的失败了。 看来再怎么做心理建设都没用,这就跟命中注定似的,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自己——白杨以为让自己行动的是本人的自由意志,是他的主观能动性,但他的主观能动性刚好让事情向预定好的结果发展,就算没有人逼迫白杨去挖,白杨也会自己去挖。 靠自己是没用的,只能靠外力了。 当天下午,白杨坐两个小时的车大老远跑了一趟家具建材城,买了一桶粘玻璃和木材用的白乳胶,他本来想买水泥的,但是市内着实难买到水泥,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小桶白胶。 当天晚上,白杨挖完坑,埋好时间胶囊之后,把调好的乳胶倒了进去,让浓稠的胶水完全淹没不锈钢胶囊。 待乳胶固化,胶囊就被完全固定在坑里了,据说日本的黑道会把仇家用水泥浇成人桩,沉进东京湾里毁尸灭迹,神仙都找不着,白杨找不到水泥,只能用白胶达到类似的效果,他要浇个胶囊桩,等到白乳胶完全凝固,白杨自己都没法把胶囊挖出来。 这下就不怕自己以后手贱了,他以后就算想挖,都挖不出来。 这下该万无一失了。 这是白杨的第四次尝试时光慢递。 那么第四次尝试的结果呢—— 毫无疑问,自然还是失败了。 第二十一章 骗过这个世界 第二十二章 白杨的斯大林格勒反击战 严芷涵很快就赶到了,她家住在四方新村,距离梅花山庄不远,坐59路公交车,路上最多花半个小时。 女孩穿着白衬衣和牛仔短裙,打着伞站在楼下。 “怎么了呀?这么着急找我过来。” 看到白杨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地下楼,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严哥往前走了两步,同时开口问。 “严哥,麻烦帮我一个忙。”白杨郑重其事,“江湖救急,人命关天。” “好,你说。”严芷涵点点头,“要我做什么?” 白杨把怀里抱着的塑料包裹递给了她,严芷涵把伞放在地上,伸手接过来掂了掂,好奇地上下翻看。 “这是什么呀?” “飞机杯。” “啊?” 女孩手一抖,塑料包裹险些掉在地上,她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开半天合不拢。 “这这这这这这这这……可是这和人命关天有什么关系?” 严芷涵心说莫非是这东西里死了你太多子孙? “我妈在清查我的房间,这要是被她发现了,我不就死定了?”白杨解释,“这还不叫人命关天吗?” “那……那我要做什么?”严芷涵问,“帮你保管它吗?” “不不,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把这东西放在家里?被你爸妈发现了怎么解释?”白杨摇头,“你帮我把它藏起来就好。” 严哥怀里抱着塑料包裹,仔细想了想,这东西确实不好存放在自己家里。 如果被父母发现了,那该怎么解释? “那把它藏在哪儿?” “月牙湖。” 女孩略微吃惊:“把它丢到湖里去吗?” “对,严哥你要在湖边找个隐蔽一点的地方,把它藏起来,以免被其他人发现,你看我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完全密封,不怕水的,不过你不能扔到太难捞的地方,因为我以后还要把它拿回来。” “你——以后还要把它再拿回来——?”严芷涵一字一句地说,“难道还要接着用吗?” “是的,劫难过后,我还要和它重新相逢,毕竟用了这么长时间,有了感情。”白杨点头,“它记住了我的样子。” 女孩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没想到自己被叫过来就是为了干这个,简直离谱。 “把它藏好之后,严哥,你就用微信告诉我具体位置,但是不能打字,千万不能打字。”白杨又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一定要用语音。” “为什么呀?”严芷涵摸不着头脑。 “因为我妈会查聊天记录。”白杨把所有的锅都扣在了老妈头上,“被我妈发现我就死定了,为了我的生命安全着想,你一定要发语音条。” “发语音条?”严芷涵确认了一遍。 “对,发语音条。” 女孩点点头,她也没细想小白羊这离谱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更没想过微信可以删除聊天记录,只觉得奇怪,藏个飞机杯搞得如此兴师动众。 大概男生都是这么奇葩的生物吧? “好吧,我把它藏好之后就用微信告诉你位置。” “这件事完成之后,严哥,这个秘密你一定要帮我保守,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不要提起。”白杨双手合十,“否则我就社死了,那我就要站在紫金桥上跳湖自尽。” “好,好,过了今天我就把这事忘掉。”严芷涵翻白眼,“事成之后记得请我喝奶茶啊。” “一定!一定!严哥,此事务必靠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白杨口袋里的手机此时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了一眼,脸色一变,“我妈又在叫我了,我先上去了,严哥,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你就放心把女朋友交给我吧!” 白杨急匆匆地返回单元楼内,踏上楼梯拐个弯,就伸手按停手机的闹钟,他爬上三楼,站在楼梯间通过窗口往外望,目送严哥打着黑色的遮阳伞的背影逐渐远去。 这事只能由严芷涵来做。 小姑娘脸皮薄,帮忙藏飞机杯这种事不会到处宣扬,以白杨对严哥的了解,今天过后,此事她肯定绝口不提。 如果换成何大少来办,那就完蛋了。 何乐勤比白杨还没节操,这厮年龄不大,阅片无数,一双慧眼,臻至化境,何大少曾经曰过:三流老司机根据女优辨认番号,二流老司机根据场景辨认番号,一流老司机根据男优辨认番号——但他是老司机中的歼鸡机,他能根据丁丁识别番号。 普通人不过是—— “这个女优我见过!” “这个剧情我见过!” 但何乐勤一拍桌子: “这根丁丁我见过!” 如果让何乐勤来帮忙藏时间胶囊,他说不准要让白杨拆开来看看,品鉴一下型号。 望着严芷涵消失在小路的拐角,白杨转身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上,他心里依旧没底,但今天的计划是他的最终计划,是他的斯大林格勒反攻战役,如果这次都失败,那他可就真没辙了,斯大林要被赶进白令海峡和西伯利亚棕熊一起捕鱼了。 在本次行动中,白杨不知道时间胶囊的具体位置,而严芷涵不知道包裹内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白杨还不知道,这其实就是时光慢递的第二个关键要素。 白杨后来把它总结成双盲原则。 所谓双盲原则,是白杨等人在时光慢递尝试中逐渐总结归纳出、需要遵循的要素,即运送方不可掌握货物的所有确切信息——无论那是时间胶囊还是其他东西,此原则体现在操作层面,那就是至少需要两个人来埋藏时间胶囊,知道胶囊是什么的人不能知道它在哪里,知道它在哪里的人不能知道它是什么。 把时光慢递的运送方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一分为四,就能最大限度地降低运输者本人对胶囊的影响。 很久以后,赵博文把它解释为削弱“目的性”的一种手段。 把“目的性”削弱得越低,时光慢递成功的可能性越高。 双盲原则只是达到这个效果的其中一种方法,当然还有许多方法可以削弱时光慢递的目的性,以骗过这个世界的大过滤器,有些方法非常强大,但耗资甚巨,靠个人力量根本无法完成——在后续的日子里,国家紧急情况应对小组为了对半夏进行确保成功的超级战略支援,就实施了史上最强大的削弱手段。 只不过这是后话了。 第二十三章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 第二十四章 穿越时空的微笑 尾声 第一章 游手好闲铁三角再聚首 翌日,曾经名震南京、人见人厌狗看狗嫌的苏南游手好闲铁三角再次齐聚(他们其实每周都聚),在梅花山庄中沁苑11栋804,一如少年英雄分别多年后的重逢,回首都是千里烟波浪荡江湖,有些人生来就是要改变这个世界的,比如说消灭路边摊上的麻辣小龙虾,比如说拼命砍价让大排档老板少赚两块钱,觥筹交错间,油腻的光芒随着啤酒肚上的脂肪层一起抖动,啊,这梦幻般的波浪,这是独属于中年男人的浪。 “爸妈,我回来了。”白杨结束今天的考试,进门在玄关换鞋,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客厅里的人,“赵叔,王叔!” 那个闪亮的头顶是王叔。 那只玳瑁框眼镜肯定就是赵叔叔了。 王宁、赵博文和老爹正坐在沙发客厅上闲聊,老妈在厨房里做饭。 “最近没啥可忙的,只有一个大的天文观测项目,多国联合搞的,对象是银河系中心的大质量黑洞……哟,杨杨回来了!”赵博文一抬头,“你今天月考吧?考得怎么样啊?” “还行,好歹英语作文写完了。”白杨把书包卸下来,拎在手里。 “小杨,带我们去看看你那台拐两五。”王宁起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爹和赵博文也随之起身,铁三角之所以齐聚在此,就是因为那台i725。 “好。”白杨点点头,“在我房间呢。” 昨天晚上,白杨把老爹从睡梦中叫醒。 很显然老爹是不信儿子那套说辞的……你小子有什么毛病,深更半夜把我叫醒就是为了跟我编故事? 虽然他睡懵了,但是智商还在。 白杨说你不信没事,反正你也啥都干不了,帮忙把王叔和赵叔叫来,我跟他们说,他们信就行。 第二天老爹给两位老哥打了电话,白杨一再强调十万火急,务必尽快赶到,于是王宁和赵博文当天下午就一起登门,但显然他们也是不信白震那套说辞的,老白你有什么毛病,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叫来就是为了给自己编故事? 白震也无奈,又不是我要给你们编故事,是我儿子要给你们编故事。 白杨把书包放下,坐在椅子上,熟练地打开电台,淡黄色的液晶屏亮起。 三个成年人跟着挤进房间,站在他身后。 王宁往桌上瞄了一眼,“什么年头了,咋还这么原始,小杨你也整个ft8啊?” “我妈平时不让我用电脑。”白杨闷闷地说。 “14255对吧?”王宁问,“多大功率?” “5w。” “5w搞短波dx?”王宁啧啧几声,“小杨你喜欢玩qrp?” “我也不敢搞大了啊。”白杨弱弱地说,“我连证都没有呢,你以为我不想要个一百瓦的大喇叭吗。” “看看,老白,你怎么搞的,你监护人的责任呢?” “去去去,别胡扯了。” “就现在秦淮区这一片的电磁环境,短波dx还能玩么?”赵博文问,“我倒是好多年没碰这东西了,就我们年轻那会儿,信号还能好一点,有时候能通到xy和vk,现在还行吗?” “以前还能通到p5呢。” “p5是哪儿?” “朝鲜啊。” “咱们年轻那会儿,得二十年前了,现在早就不行了。”王宁摇摇头,“我坐在无委都听不到这台拐两五说的什么,电磁环境差得一逼。” 三个老梆子自顾自地聊起来了。 “对方那个台叫什么?”王宁问。 “bg4msr。”老爹回答。 “你听过这个呼号吗?”赵博文问,“有这么一号人?” “没有。”王宁摇头,“这事是有点蹊跷,前段时间老白也来问过我这个呼号,老白说小杨玩短波通上了个姑娘,聊得热火朝天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没有热火朝天!没有卿卿我我!没有你侬我侬!”白杨正在频道上守听,恼火地摘下耳机,扭过头来纠正,气得有点脸红。 他狠狠地瞪了老爹一眼。 以老爹的厚脸皮,自然是刀枪不入。 “好好好,没有热火朝天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你们是纯洁而高贵的革命友谊。”王宁接着说,“因为老白当时说这事的时候,正在和我喝……” “喝什么?”老妈从房门后面鬼探头。 房间里的气温陡降八度。 三个男人头皮同时一紧,屏住呼吸。 “喝……喝茶。”王宁说。 老妈冷峻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人,然后消失在房门后面不见了,留下一声冷哼。 三个男人顿时松了口气。 “小文走路怎么没声音。”王宁低声问,“这特么忒吓人了吧?” “你知道就好。”老白低声说,“我天天活在鬼片里。” “接着说正事,然后呢?”赵博文。 “我们当时在喝茶,我觉得老白有点喝多了,茶多酚上头,所以我当时没放心里去,后来在无委那边值班的时候随便听了听,14255上只能听到小杨的声音,整个频道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声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王宁接着说,“不过信号太差,我是从来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bg4msr呢?”赵博文问。 “没这个人。”王宁说。 “这也是我感到奇异的地方,本来我是不信的,但无委听不到信号我没法解释。”白杨转过身来,把耳机挂在脖子上,“上次碰到王叔,王叔说我在频道上自言自语,可是我明明是在和bg4msr通话。” “是加密了吗?”赵博文问。 “没可能。”王宁和白震一齐摇头。 “无委那边监听的灵敏度有多高?”赵博文问。 “全市范围内全频段覆盖。”王宁说,“除非你是加密的军用频道,否则没可能听不到。” “奇了怪了。”赵博文也觉得蹊跷,“这是什么新技术?还是什么电磁魔术?” 作为物理学教授,赵博文不可能相信时间穿梭的故事,他第一反应是某种新技术,或者是某种高明的手法,可以让信号避开无委的监测,同时又能让一台老旧的i725收到……赵博文探头望了望,想找找电台底下是不是有一根隐蔽的光纤。 “大教授,你有什么高见?”白震问。 “我不下任何论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要亲眼见一见,暂且不论杨杨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我们先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今晚让杨杨再通上bg4msr试试,如果能通上,那我们要先搞清楚这个信号是怎么来的,能逆向追踪定位到信号来源,那么真相就可以大白了。”赵博文说,“小杨,你平时是几点钟和她通上?” “晚上十点以后。” 三人不约而同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五。 “老王,你那边有频谱分析仪没?” “有。”老王点点头,“我让无委带一台过来。” 说罢,他掏出手机拨号: “喂?小朱啊?啊对,是我是我,能不能给我帮一个忙啊……就是帮我带一台频谱仪过来,大的那台,在我办公桌边的架子上,白色的,对对对,送到梅花山庄小区,苜蓿园大街这边,好好,谢谢啊!” 老王就是那种会在晚上八点多给人打电话安排任务的无良领导。 7017k 第二章 换一个小朱 第三章 一千个老蛤蟆就有一千个59+ 第四章 死与生 第五章 手持闪电拯救世界 第六章 业余无线电诡异现象与技术研讨会 翌日。 当白杨结束一天的课程回家时,他看到了停在楼下的移动无线电监测车。 白色的七座面包车,车顶上顶着一个大圆盘,对于普通人而言,它最常出现的场合就是高考考场,不用猜白杨也知道这车子是谁开来的,不由地咋舌,王叔真是大阵仗啊。 回到家里,王宁、赵博文和老爹三个人正挤在自己的房间里,王宁戴着耳机在调试Icom725,赵博文和老爹站在两旁看着。 “驻波比多少?” “驻波比1.3。” “那没问题啊,我还以为是阻抗不匹配,能量都被反射回来了。” “废话,我用的自动天调,你看天调指示灯是绿的,那就没问题。” “那为什么频谱仪监测到的信号这么弱?不是阻抗匹配的问题,发射机的能量都到哪儿去了?” “爸――!王叔!赵叔!我回来了!”白杨拎着书包站在门口,“你们在这里折腾多久了?” 王宁摘下耳机,起身把椅子让给白杨。 “大概一个半小时吧,我们从晚上八点半开始的。”王宁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刚刚还通了一下BG4MSR,问候了一下小姑娘,她问你什么时候放学回家。” 白杨侧身过来,把书包放在书桌底下,他看见桌上摆着螺丝刀,“你们把电台拆开了?” “打开壳子看了看。”老爹说,“你王叔总是怀疑这电台被我改装过,所以我干脆让他打开看看。” “结果呢?”白杨问。 三人都摊了摊手。 “我们现在可以确认不是拐两五本身的问题了。” 四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白杨端着盘子在吃夜宵。 夜宵是炒面,老妈做完了夜宵已经睡了,这个时候老爹本该也睡了,但此刻家里正在召开业余无线电诡异现象与技术研讨会。 出席会议的嘉宾有: 南京市无线电管理委员会代表王宁主任。 南京大学物理学院代表赵博文副教授。 南京市网约车司机代表白震。 南京市南航附中高三学生代表白杨。 主持会议的是南京市网约车司机代表,兼退役通信技术兵白震。 南京市无线电管理委员会代表、全国政教处主任通用发型协会主席团成员王宁第一个讲话。 “有一个新发现。”王宁说,“我们今天晚上又用频谱仪测了拐两五的辐射场强,发现了一个很古怪的现象。” “什么现象?”白杨把面条咽下去,舔了舔嘴唇上的油,抬起头问。 “拐两五信号微弱,小杨你还记得吧?前两天我们用频谱仪监测信号的时候,一方面是听不到BG4MSR的信号,另一方面拐两五的信号也微弱得很。”王宁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电台和天线的阻抗严重不匹配,但是用驻波表一测发现没问题。” “我知道。”白杨点点头,“天调一直绿灯呢,当然没问题。” “于是我们多试了几个频段。”王宁接着说,“很奇特,六米波也好,两米波也好,七十厘米波也好,其他所有的频段都很正常,无论是用频谱仪还是驻波表来测,二十瓦就是二十瓦,唯有14兆赫,一旦进入14兆赫,拐两五发射机的信号强度就会大幅度衰减,保守估计发射出来的功率不到电台功率的十分之一。” “剩余十分之九的能量到哪儿去了?” 白杨一愣,放下手里的盘子。 “这也是我们在思考的问题。”赵博文说,“剩余的能量到哪儿去了呢?” “能量不可能凭空消失,能量守恒是基本定律对吧?”白杨问,“如果能量没有通过天线发射出来,那么它就是被反射了回去。” 无线电台通过天线向外发射电磁波,这是常识。 发射机产生的电磁波,通过馈线传导至天线,再通过天线辐射到外界,这是无线电信号的基本传播过程――但发射机产生的电磁波不可能百分之百都辐射出去,世上没有效率那么高的电台,能量在传播过程中必有损耗,有一部分电波会在传导至天线的过程中被原路反射回来,不能通畅地辐射出去,说白了就是被堵回来了。 电波被堵回来得越多,电台的效率就越低,被堵回来得越少,电台的效率自然就越高。 如果反射回来得过多,电波被堵得过多,那能量就会积蓄在电台内部转化成热能,烧坏发射机。 这是所有HAM都会注意的问题。 为了避免烧机子,广大HAM们掌握了决定电磁波能否高效率地发射出去的关键因素,一个叫电阻,一个叫电抗,合在一起叫阻抗。 馈线的阻抗和天线的阻抗保持一致,发射机产生的电磁波就能顺畅地射出去,尿道通畅膀胱就不会炸,这叫做阻抗匹配。 那如何判断阻抗是否匹配? 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驻波表,用驻波表测驻波比,驻波比越接近于1,则阻抗越匹配,反之,则烧机子。 某些老蛤蟆一看驻波比大于1.1那就跟世界末日似的。 “通常情况下是这样,谁都知道能量守恒是基本定律,但在你这台拐两五上就行不通了,电波不是被反射回去了,而是莫名消失了……不信的话小杨你可以去试试。”王宁指了指房门。 白杨钻进房间里打开无线电台,王宁抱着频谱仪跟了进去,两人开始实验。 “把功率提高一点。”王宁提醒,“二十瓦。” “没事?” “没事。”王宁说。 “无委不找我麻烦?” “我就是无委。” 白杨把725的发射功率提高到二十瓦,先在14.255兆赫的频率上按下发射键。 频谱仪的示波器上隆起一个小小的波峰。 “好,接下来随便调个频率。”王宁说。 白杨随手一扭电台的调频旋钮,液晶显示器上的数字一阵乱跳,最后停留在50兆赫上。 再按下发射键,频谱仪上的波峰骤然隆起,就像气球被突然吹大。 “频谱仪测的是辐射场强,辐射强度和功率有关和频率无关,按理来说你保持二十瓦的发射功率,无论是14兆赫还是50兆赫,电台发射出来的信号强度应该是一致的。”王宁说,“不过这台拐两五很奇怪,一旦进入14兆赫,频谱仪监测到的信号强度就大幅度下降,明明拐两五还是在以二十瓦的功率运行,但频谱仪接收到的信号强度不到两瓦。”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不光是BG4MSR的信号有古怪,这台电台也有古怪。”赵博文站在他们身后,“一旦进入14兆赫的频率,拐两五辐射出的能量就不翼而飞了,我们用三通线把频谱仪接在天线上也监测不到,用任何手段都无济于事,把功率提高到五十瓦一百瓦都没用,这说明它甚至都没有通过馈线传递到天线,我们只能认为能量在电台内部就消失了。” “那信号去了哪儿?”白杨问,“穿越时空了?” “我们暂时还不能下这种论断。”赵博文摇摇头,“我们目前的实验条件很有限,做的测试还相当粗略,最好能找个电波暗室测试一下。” “哪儿有电磁波暗室?”白震问。 赵博文思索片刻,“南理工应该有一间,我问问能不能借到。” 虽然说是这么说,不经过进一步实验不能妄下论断,但赵博文白震王宁自己心里也清楚换个实验条件来做,结果恐怕还是一样的。 在场的三个成年人都不相信超时空通讯的解释,但莫名消失的信号他们谁都没法解释。 “我承认这事超出我的理解范畴了。”王宁开口,“它不是无线电的问题。” “电波暗室什么的先放一边,老赵你什么时候能借到再说。”白震说,“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最重要的是搞清楚BG4MSR是否真的生活在二十年后,这个是核心问题。” “真的。”白杨说,“我验证过了。” “我们知道你验证过了。”赵博文说,“但是孤证不举,实验要能重复才有意义。” 白杨一愣,“这么说……你们也打算搞时间胶囊?” 果然发展到了这一步,白杨心想,谁都不可能仅凭三言两语就相信一个荒诞的事实,所以要他们信服,还得让他们自己亲手验证,眼见为实。 不过关于时光慢递的诸多问题,白杨已经替他们踩过坑,他们只需要摸着石头过河,沿着白杨趟出来的成功路径复制前人的做法即可,相较于最初尝试时两眼一抹黑的白杨,赵叔王叔和老爹可简单太多了。 “如果你们也要送时间胶囊的话。”白杨说,“一定要注意几个关键问题,否则大概率失败,这可是我用血泪换回来的珍贵经验,一定要记好了……第一!” : 第七章 末日生存必备丝袜 第八章 麦当劳汉堡包时间指示器 第九章 卖老鼠药的邪神祭典 第十章 三撞南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