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遭遇战 第二章 世道 第三章 西受降城 第四章 李国昌 李国昌?父子并据二镇? 邵树德一把推开房门,看着正在院中说话的卢怀忠、任遇吉等人,道:“进来说话。”说罢,一屁股坐在了胡床上,神色难看。 或许很多穿越者觉得打仗是好事,已经到了见仗欣喜的地步,但邵树德不同。经历过多次战斗的他只知道打仗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任你如何神勇,如何机灵,在兵凶战危的厮杀场上,都没有太多活下来的胜算。降生在唐末这么一个混乱的年代,还地处局势混乱的边塞军州,邵树德早就对未来不抱任何奢望。他只想在这个乱世中挣扎求存。 活着,比什么都好! 李国昌这个人,邵树德还是听说过的。他本命朱邪赤心,是沙陀酋渠,因为镇压徐州庞勋之乱而发迹。咸通十一年(870年)十二月,李国昌以左金吾上将军的身份调任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就是俗称的振武军节度使,至今已历七年有余。 李国昌的儿子便是李克用,少有勇力,在北地一带非常出名。邵树德对这么个历史名人也非常感兴趣,一直想见一见。只不过听闻他在大同军(注释1)服役,离得太远,便熄了心思。 只是,“父子并据两镇”是怎么回事?李国昌已是振武军使,难道李克用当了大同军使?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朝廷怎么可能允许这事发生? “奶奶的,李克用杀了大同军使段文楚,自请为留后。朝廷不许,诏李国昌语其子,从速除官。”屋内只有一张椅子(注释2),已经被邵树德坐了,卢怀忠拿了个蒲团,一屁股坐了下去,道:“可笑可笑,这又怎么可能?” “那就是李国昌不同意?”邵树德凝眉问道。 “咋可能同意?这不,朝廷调李国昌任大同军使,李国昌毁制书,杀监军,不受代,蛮横得紧。呸,父子二人都不是啥好鸟!”卢怀忠啐了一口,道。 其实,这已经是唐廷第二次调李国昌去大同军了。第一次发生在六年前,即咸通十三年(872年),李国昌时任振武军节度使,因为恃功恣横,专杀长吏,朝廷不能平,便调他去大同军当防御使。国昌“称疾不赴”,朝廷也没啥好办法。 李国昌的儿子李克用也是个十分嚣张的人物。在担任云中守捉使期间,有天和镇内同僚晨集廨舍,不知怎的开起了玩笑,同僚们“祝贺”他高升。李克用也不推辞,直接坐到了主帅的座位上。恰好此时大同军防御史支谟进来,看到自己的位置被人坐了,也不敢说什么。等到后来,大同防御史段文楚因连年灾荒,削减兵士粮饷,李克用直接杀之自代,也就可以理解了,这本就是一个十分跋扈的人物啊。 段文楚被杀后,李国昌知道事情大发了。但他又舍不得父子并据两镇的诱惑,于是装了个逼,上奏朝廷:“乞朝廷速除大同防御使。若克用违命,臣请帅本道兵讨之,终不爱一子以负国家。” 看看,多么大义凛然。逆子若不听话,我就亲自率兵征讨,可谓大义灭亲啊!结果朝廷也不是傻子,立刻顺水推舟,以司农卿支详为大同军宣慰使,安抚诸军。又以太仆卿卢简方为大同防御使,代替李克用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所谓留后。 李国昌吃了这么个哑巴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立刻起兵造反的话,实力还有些不足。犹豫之中到了四月份,朝廷步步紧逼,又令新任大同防御史卢简方改调振武军节度使,替掉李国昌。而李国昌呢,则去大同军担任防御史,嘿嘿,让父亲去坐儿子占据的宝座,李克用你是拒绝呢还是拒绝呢? 朝廷这个旨意一下,李国昌父子顿时被逼到了死角上。这下逼也装不下去了,李国昌直接造反,杀监军,不去大同赴任。目前,他已经率主力东进,与儿子李克用合兵攻破了遮虏军城(注释3),并数败岢岚军,威逼河东。新任振武军节度使卢简方本来还打算以朝廷诏命策反部分振武军官兵,以削李国昌军势呢,结果自己刚走到岚州就暴病而亡,倒帮了李国昌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李克用的手段十分残忍。他不但将段文楚凌迟,还用战马践踏其遗骨,简直骇人听闻。朝廷闻之震怒,诏谕天德、夏绥两镇,合兵东进,抄振武军的老巢,就是这么回事了。”任遇吉在一旁补充说道。 “天德军不过四千人,还要出兵?”邵树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知道卢怀忠为人粗豪,在军中酒肉朋友甚多,消息往往灵通,于是追问道:“西城兵不过千,也要出人?” “目前看来是这样。我打探到的,西城出兵三百、丰州出兵三百,天德军城出兵一千五,总计两千余人,由衙前都知兵马使、都押衙郝振威统帅,沿黄河东进,杀入振武军辖境。夏绥兵马何出,并不知晓。”卢怀忠说道。看他样子,一点都不在乎,邵树德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很渴望有仗打。 “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是孙十将的兵,孙十将要出征,咱们都得跟着。”说到这里,邵树德猛地站起了身,在屋里踱了两圈后,以拳击掌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国昌父子如此丧心病狂,天下人可共击之。老李,你即刻去点验一下咱们的库藏,刀枪弓牌、军衣袴奴,可曾齐备?若有短缺——不,肯定是短缺了,你点下数,我亲自去向孙十将讨要。大军出征在即,李城使不会连这点都舍不得的。” 按制,天德军每队每人都要有长枪一根、牛皮盾牌一副、弓一张(配三副弦、三十枝箭)、横刀一把、皮索三根(抓俘虏用),这是人人都有的。此外,一队还应有长柄斧十把、钩镰枪十根、棓(木棒)十根,这不是每个人都有,一般是根据士兵个人特点发放。 而作为队正的邵树德,还有认旗一杆,上绘禽兽,打仗时得背着。再加上他素有善射之名,弓是特制的,箭也比别人多了一倍,除三十枝普通箭矢外,还另有破甲箭十枝、长垛箭十枝、重箭十枝、长柄陌刀一把(陌刀与长枪交叉插在背后)。 丰州穷困,但对士卒供应确实是竭尽所能。盖因此地胡汉杂居,形势复杂,州中百姓需仰仗天德军保护,故而尽最大努力保证官兵们的器械供给,除非实在没有。 “箭枝有些短少。皮甲、步弓、横刀有损坏送去城内修理的,尚未发还。我去催一催,应该无事,就不劳烦队头了。”李延龄快速说道:“倒是军衣缺得多,今年的秋衣未及发下,春衣也多有短少,这事……” 同样按制,每名士兵应有蜀衫、汗衫、裈、袴奴、半臂、袄子、绵裤、幞头、抹额各一件,鞋、袜各两双,被袋一口。天德军每年春秋各发一次,但今年春衣因为财政困难并未发全,或发的是破旧衣物,军中多有短少。说实话,邵树德觉得他们天德军够意思了,换别的军镇,主帅敢这样,早就他娘的造反了。这次正好借着出征的由头,把春衣中短少的连同秋衣赏赐一并领了,谅西城的粮料官不敢废话。 “春秋两衣,我自去催讨。”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顺便,看看能不能讨要几副铁甲回来。战场上有这玩意,队里弟兄也会更安全一些。” 卢怀忠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他打仗素来勇猛,不避矢锋,但也正因为如此受过不少伤。倘若能披上一副铁甲,那当真是如虎添翼了,管保冲进敌阵中乱砍乱杀,杀他个人仰马翻。 “队头速去,老卢等着。“卢怀忠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笑道。 任遇吉则瞄了一眼邵树德,若有所思。那个党项酋渠身上的铁甲看来是藏对了,振武军那般能打,没点家伙事确实不行。 “这次死伤了几个弟兄,缺额也得想办法补齐了。老李,这事你来办。去城西那片转转,找六个会射箭、敢拼命的募了。别忘了给安家费,一切从账上支取。”邵树德又提醒道。 “队头就是仁义。那些个破落户,赏他们口饭吃就已经不错了,还给钱给粮,太过仁义了。”任遇吉听后悻悻道。 城西那一片是胡汉杂居之所。昔年唐太宗收降突厥,就安置了数万帐在丰州,西城这边自然也有。只是多年下来,这些突厥人逐渐被汉化,有的改行种地,有的仍然在放牧牛羊,但总体而言都非常穷困,不如汉人。 当然那里也有不少回鹘、党项、粟特甚至分不清自己民族的杂胡居住着。他们同样很穷,一向是边镇节帅募兵的主要来源。至于汉儿,因为占据了渠边最好的地,生活相对富足,倒不怎么乐意当兵了。不过邵树德经常招募汉儿入军,至少是汉化的突厥人,实在不行的话才会招山南党项或流亡回鹘。李延龄知道他的偏好,倒不用特意吩咐。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事。邵树德也没了睡意,静静坐在窗前思考起了接下来的事情。 注释1:大同军,大同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兼云州刺史,领云、蔚、朔三州。 注释2:椅子,即现代的马扎。 注释3:遮虏军城,位于山西五寨县西北,属大同军节度使辖下的朔州。 第五章 赠甲 第六章 监军使 西城三百兵马抵达天德军城时已经是六月廿一了。邵树德无暇逛逛这座天德军的首府城市,便直接去了监军院。 监军院的位置在城北,面积并不小,大概前后两进院落的样子。大门口站着四名披甲执矛的军士,观其身形,姿容挺拔,目不斜视,不愧是京师侠少(注释1)。 邵树德带着三郎、李一仙二人抵达后,先是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并取出军籍文书,表示自己是来求见监军使的。不料那几位军士鼻孔朝天,并不搭理,三郎等人大怒,直接破口大骂起来。 这个年代的军人就是这么彪悍,天德军已经算“乖”的了,历史上只杀过一次主将,其他藩镇杀将驱帅之事简直多如牛毛。这种事都做得了,骂骂人又算得了什么? 邵树德有些头大。虽然他在西城服役,理论上可以不用太在乎天德军城这边得罪了谁,反正兵为将有,他惹了事,直属上级十将孙霸乃至城使李良都会包庇回护,否则他们就会失了军望,对权威有些妨害。但他骨子里终究不是那种桀骜不逊的跋扈军士,不想让上官给自己来擦屁股,因此就准备上前好好说说。 谁知就在此时,大门开了,里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安敢辱我勇士?” 邵树德定睛一看,却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此人大约身长七尺,面白无须,穿着绿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和想象中的太监形象有些不太一样啊!身材高大,中气十足,前世电影里的猥琐太监形象果然不足信。 邵树德估摸着此人便是监军使丘维道了。他穿着绿色官袍,说明官不至五品,按照之前打探得来的消息,他的本官是内侍省内谒者监,正六品下,那就没错了。毕竟,丰州第一人李珰的本官也不过正四品下,即丰州刺史,天德军使这个职差本身并没有级别,监军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比幕府主官还高。 丘维道这么一喊,门外站岗的长安侠少们顿时焉了下来,他们不情愿地放开了大门,不过却要求事先解下武器。邵树德闻言一怒,瞪了他们一眼,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这又不是见天子或节帅,解个屁的武器,分明还是刁难! 三郎、李一仙二人对视一眼,直接上前一挤一撞,将猝不及防的长安少侠们撞开了,邵树德目不斜视地大踏步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了少侠们恼羞成怒的声音。 “可是军校邵树德?”丘维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部曲与邵树德等人发生的冲突,半晌后才问道。 “正是邵树德,监军使明鉴。”邵树德肃容答道。 “果是英武健儿。”丘维道赞了一句,又道:“本使都听说了,昔日会操,邵军校校场步射,挽一石六斗强弓,八箭中七,冠绝全场。正寻思着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今日一见,确实雄壮已极。” “也别站着了,且入内叙话。”丘维道大手一挥,道,一点也不觉得他堂堂监军使如此折节下交一个小小队正有什么不妥。邵树德摸不清他的路数,便跟着走了进去。 与想象中肃杀威严的布局不同,监军院内花鸟鱼虫,庭荫如盖,倒好似花园一般。院中置一石几,数张石椅,两个音声人(注释2)捧着乐器侍立于侧,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武夫。 邵树德目不斜视,进来后便昂然立于一旁,不言不语。丘维道则坐了下来,似是斟酌了一番语句,方道:“邵军校昂藏身躯,本使亲兵队中亦难寻一人相比,见了甚是心喜。” “监军使谬赞,愧不敢当。”邵树德答道。丘维道找他的原因他已经知晓,不出意外的话,今后一段时间内他都要暂时当丘维道的护卫亲军。那么,这个时候不妨少说话,多观察,了解下丘维道这个人到底如何 “该说的孙十将已经都和你说了吧?” “我已尽知,此番征讨振武军,誓护得监军使周全。” “如此甚好。关队头——”丘维道闻言笑了笑,喊来了一位戎装军士。 “职部在。”说话间,一位身着铁甲的大汉走了进来。邵树德看了看,身姿挺拔,虎背熊腰,走过来后站定,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自然而然发散开来。 “此乃关开闰,本使护军队正,陕州人氏,今后你俩可亲近亲近。”丘维道笑眯眯道,说罢,还仔细看着邵树德。之前,他与关开闰手下发生冲突,丘维道自然是知晓的,但这会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主动弥合双方矛盾,而是坐在一旁看两人如何处理。说实话,这有点脑残,两人都是你的护军队头,如果公然不和,倒霉的是谁就没点数吗? 关开闰这人也有意思,陕州人氏,但能笼络、控制一帮长安籍的士兵,应是有点本事的。不过听闻丘维道又在丰州招募了帮亡命之徒,那些家伙,邵树德再了解不过了,不是很好管教的,关开闰若没点手段,怕是不能服众。 “邵队头,幸会。”关开闰抱了抱拳,道:“过些日子就要上阵了,振武军主力虽已东走,然州内是个什么情形,委实难说。咱们都是厮杀汉,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上阵时护得监军使安全,便得全功。” “关队头所言极是,此乃我等本分。”邵树德也抱拳回礼,道。 “哈哈!本使得诸军士护佑,此番无忧矣!宋乐!”丘维道有些高兴,随口喊了一个人过来。 “主公。”一位长衫中年人走了进来,躬身作揖道。 “带关、邵二位队头下去。本使新得壮士,诸军皆有赏赐。唔,人赐钱六缗、绢四匹,还镇后另有赏赐,且去吧。”丘维道挥了挥手,道。 “两位队头请随我来。”宋乐抱拳道。邵树德、关开闰互相看了看,便一起离开了。院子里,丝竹声又依稀响了起来,那位丘监军倒是好雅兴,这都临上阵了,还沉溺于音色,真真不知说什么好。 一行三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库房而去。走廊上有士兵站岗,邵树德观察了一下,军容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上了阵是个什么模样。他记得后世北宋禁军列阵也是一把好手,但打起仗来,可就一言难尽了。如今这个时代,战阵厮杀主要靠的就是士气,士气越高,战斗力越强,长安子弟打小生活安定,怕是没那么多血勇之气。 “关队头以前是神策军的?”邵树德看着身边这位沉默的大汉,出言问道。 “神策军子弟罢了。”关开闰的神色不是很好看,不知道是因为要上阵了,还是之前双方手下在大门口起了冲突的缘故。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 “邵队头统兵有方啊,部下那么多虎狼桀骜之士。”许是打开了话匣子,关开闰不复之前的沉默,语气中也终于流露出了些许情绪。 “小小队头,谈什么统兵。”邵树德笑了笑,道:“边塞军州,自是与内地不一样。汉胡杂处之地,你若不狠,便只有被别人欺负。风气如此,说不上桀骜。关队头几时来丰州的?” “半年前。” “那多待几年就知道了。无论是正州还是安乐等三胡州,别的不多,啥也没有的苦哈哈最多。给他们弓、刀、甲、马,他们就敢杀人掠货。丘监军之前招募的院内突将,据我了解都不是什么安分之辈,关队头还得多留意留意。” “我自然省得。” 库房很快便到了。宋乐与看守库房的一位小吏说了几句,后者便打开了大门。宋乐领着二人进去,指着堆放在地面的钱、绢,道:“主公有言,六缗钱、四匹绢。钱乃会昌年间所铸开元通宝,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梓州小练两匹,上品,蒲州絁(shī)两匹,次品,两位队头可有异议?” 六缗钱就是4800文,梓州小练在丰州的价格一般,但上品的话卖个280-300文/匹很是寻常,次品蒲州絁(绢帛一般分上品、次品和下品)一匹也能卖250、260文的样子,总共加起来不到六千钱。作为“见面礼”,这个赏赐不好不坏吧,在淮南、蜀中等地肯定是拿不出手的,但在丰州还算凑合。毕竟三十多年前朝廷讨伐昭义军刘稹时,开出的赏格是抓获叛军十将赏绢七十匹,副将赏绢三十匹,精锐亲军“赤头郎”赏绢十匹,普通镇兵的赏格则只有三匹。 丘维道赏赐给大伙的东西,折合绢也接近二十匹了。这是上阵的卖命钱,大伙平日里没甚军饷,全靠赏赐过活,拿了这几千钱,家里婆娘娃儿啥的可以敞开肚皮吃一阵了,辛苦了半辈子的高堂也可以去市上割点肉,确实不错,邵、关二人没什么不满意的。 “两位队头另有加赏,钱两缗、细緤(xiè)两匹。”看两人对着库内的钱帛有些发呆,宋乐又慢条斯理地说道:“上了战阵,刀枪无眼,主公之安危,当谨记心头。” “正是!”“正是!”邵、关二人连连点头。细緤这玩意,邵树德在城里的帛练行看过,是论尺卖的,相当昂贵,一尺大概要20-23文。唐代一尺约合30厘米左右,一匹等于四十一二尺的样子,仅这两匹细緤就值1600多文,相当于一人加赏了四贯钱。算上之前每人都有的赏赐,邵树德一人便拿了十一贯钱还多,顿时士气大振啊! “此番出征如何,宋某不敢保证。来日还镇,主公另有赏赐,断不会止于这些。二位队头,差军士们来领取吧。对了,他们就不要进库了,在前边走廊口等,按册点名。”宋乐拈着胡须,叮嘱道。 注释1:京师侠少,长安少侠,均指监军赴任前自募的护卫。 《樊川文集》卷一零记载:“淮南监军宋某,旧部将校,多禁军子弟,京师少侠,出入闾里间”。 《全唐文》卷七三零记载:忠武监军使朱某,元和十五年死于方镇,“部曲表请归葬长安”。这些部曲,都是朱某从长安带去地方上的“元从”。 注释2:音声人,见作品相关。 第七章 底层武夫的日常 第八章 东行 第九章 表演 第十章 割麦子(为烟草淡淡香.1005盟主加更) 第十一章 援晋(为秦立力书友的大力赞助加更一章) 第十二章 善阳岭(为lenny盟主加更一章) 八月中旬,众军已经行进在了振武军、朔州之间的通驿大道上。走过最初的一段平原后,便进入了多山地带。道路年久失修,甚是难行,受车马辎重拖累,大军一天才行二十里,大伙都疲惫得很,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惫。 从振武军到大同军,有两条路线可走。其一是向东南行五百里,直抵云州理所云中县,其二是走朔州道,即东南方行三百五十里,抵达朔州理所鄯阳县(注释1)。两条路线里以朔州道为主,盖因云州较为荒凉,人口稀少,供给困难,隋唐以来从太原北上草原,无论是出使还是出兵,都喜欢走这条线路。 八月十四傍晚,大军抵达了善阳岭(注释2)。前军来报,关门大开,空无一人,驿馆内亦无守卒,马匹、粮食皆未见到,唯馆舍尚全,可住人。诸将闻言破口大骂,邵树德却松了一口气。没粮食确实是个问题,但兵荒马乱的,原本就没指望这里还有存粮。有关城、驿馆在,大伙就不用安营扎寨了,轻松不少。 是的,邵某人就这点出息。扎营真的太累了,他自己也要搭把手,不可能完全闲着。真不知道那些党项、突厥辅兵怎么熬过来的,日复一日,扎营、拔营、再扎营、再拔营,人都要被逼疯了! 郝振威、丘维道二人是大军职级最高的官员,自然可以优先挑选住处。郝振威选了关城内的一处石质院落,可能是以前的关城守将住所,丘维道则住进了善阳馆内,邵树德一行人自然跟过去护卫。 晚上吃了胡饼,邵树德督促士卒们整理器械。枪、刀、弓、牌、甲五件套,是武夫们的生命。长枪是否还堪用?横刀要不要磨一磨?备用弓弦要仔细检查下,免得上阵时无弦可用。小圆盾、铠甲也要留心看看,要修补的话赶紧报上来,随军匠营那边总是有很多器械需要修理,得提前去排队。 做完这些,便让士卒们赶紧睡觉,养精蓄锐,夜里还要接关队的班呢。至于邵树德本人,则借着馆舍内一盏昏暗的油灯,将日间所思提炼一番,仔仔细细记录在纸上。他的出身很低,不如那些将门世家的天之骄子们从小就接受了完整、系统的军事教育。此时没人可以教他,只能自己一点一点琢磨,撑死了找底下几个火长、亲兵交流讨论一番。嗯,最近和那位宋判官走得比较近,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看他那样子,也有结交自己的意思,邵树德不怕丢脸,遇到不懂的事情就问,宋乐能解答的就解答,不能解答的也答应找机会帮他问问,真是个好人啊! 亥时,邵树德将纸笔放到了包袱中,正准备和衣休息一会呢,城里空旷的街道突然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邵树德心里一惊,夜间奔马,谁这么大胆?不怕军法么? “吱嘎”一声,丘维道的房门也打开了,这位监军脸色惊疑不定:“邵队头,可是军卒哗乱?” “使君,仅有寥寥数骑,应是从城外来的。”亲兵三郎走了过来,给邵树德拿来了弓、刀,然后便侍立一旁待命。 丘维道看了三郎一眼,随即走到了院子中央,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军粮不足两月所需,兵少将寡,士气不振。而今已入朔州境,前途凶险莫测,如之奈何。” 邵树德心道你倒是跟我不见外,这种话也说,接都没法接了。 “使君,为今之计,只有加快速度,沿着中陵水(注释3)直抵朔州。朔州一带地势平顺,土地肥沃,桑干河、中陵水交错其间,利于灌溉,向为北疆重地。”见丘维道有些丧气,邵树德思索了会后,便建言道。如今退是不可能退了,与其继续彷徨犹豫下去,还不如果断点,直插朔州。若是夺了鄯阳或马邑其中之一,可就进退自如了,仓促间李国昌父子也拿不下他们。 “朔州有薛志勤在,手下皆北边五部(注释4)之劲兵,未可轻敌。”丘维道有些担忧,天德军兵少,敌军人数不详,这仗真的能打么? 薛志勤?邵树德有些发愣,仔细回想良久后,才依稀记起之前卢怀忠提到过,这厮居然是云州杀段事件的主谋之一,与沙陀兵马使李尽忠、云州牙将康君立等一起,撺掇李克用起事。李克用当时隐约知道点厉害,同时对李尽忠身为沙陀兵马使,居然不自己挑头有些疑惑,于是想找他爹李国昌问计。结果架不住李尽忠、康君立、李存璋、薛志勤这些老流氓的蛊惑,最终还是当场起事了。 “朔州还有沙陀三部中的两部,这些人心思诡异,我军骤然前出,孤立无援,怕是……”丘维道越想越慌,眉头都快拧成一团麻花了。 “敢问使君,赫连铎部、契芯璋部如今在何处?”邵树德问道。 “都在云州。土浑本就有很大一部生活在云州以北,是为北边五部之一也,赫连铎为阴山都督,号令代北土浑不成问题。契芯部主要在振武军,远道而来,还与赫连铎有矛盾,本使估摸着他们未必能通力合作。云州坚城也,两部万余兵马只怕要在那边劳而无功了,只是苦了咱们。早知道,当初就该走北线,两月粮草,怎么着也该够了。”丘维道说道。 监军使的话邵树德不能认同。振武军到云州之间,确实有道路通行。盖因北魏早年定都振武军城左近,后迁至平城(大同),两地来往很多,道路情况不错。问题是这都过了多少年了,这条路的现状远不及南边的朔州道,而且较为荒芜,补给困难,当地还有沙陀及北边五部众。赫连铎、契芯璋能混得如鱼得水,可并不代表他们天德军过去了也能如此,不被当地人群起而攻就算不错了,遑论其他! 丘维道欲再说些什么,却听馆外传来守门士卒喝问的声音。邵树德瞄了一眼三郎,后者立刻会意,飞快跑回住着本队军士的几间房屋,把人都喊了起来。正值夜间,情况不明,万事都得做好准备。 “使君,郝都头的亲兵,说有重要军情相商。”关开闰突然从前面走了过来,看到邵队军士几乎都已全副武装涌到了院内空地上,神情为之一顿。 “可确认是郝振威的亲兵?”丘维道随口问了一句。 “口令无差,之前也见过,身份可确认无疑。”关开闰回道。 丘维道点了点头,回屋换了身衣服后,便至院中道:“邵队头,点两火军士,随本使去吧。” “遵命!李一仙、卢怀忠,各率本火军士,带齐器械,随我出发。”邵树德朝站在院里的本队军士喊了一声。很快,二十名甲士挎刀执弓上前,邵树德仔细检查了他们的器械,并将一名军士的箭囊系带紧了紧,随后走到丘维道身前,轻声道:“使君,可以走了。” 关开闰在一旁默默看着。自从邵树德来了之后,他就一直很心烦。他感觉得出来,目前丘使君比较看重这个外来户,对他们这些元从老人有点不满意,今后得想办法弥补了。 八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冷了,一行二十余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更显清冷。走了半柱香的工夫,都将府便到了。大门口灯火通明,站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军士,时不时有人出入,气氛颇为凝重。 在门口验明身份后,丘维道径直进门,其余人在外候着。 “丘监军,刚斥候来报,朔州道上有敌骑出现,千人左右。观其装束,非朝廷经制人马,多半是李国昌新募之北边五部众。”甫一进门,郝振威便告知了这么一个惊人的消息。 “都头乃何意?” “本将意欲向朔州进军。闻敌不进,士气维系不住,即便退回振武军,若敌兵追来,战则必败。” 郝振威的意思很明白,前方只探得千余敌兵,若是畏敌远遁,将士们如何看你?朝廷如何看你?就这表现,别说还镇后争夺防御史的宝座了,能不被一撸到底就不错了。所以,此时天德军有进无退,唯有与敌力战了。 “都头所言甚是。我等深受皇恩,忝居高位,无以为报。国昌父子倒行逆施,神人共愤,我等当勠力同心,共诛二獠。”郝振威这么一说,丘维道也只能表态了。 事实上就他本心而言,是不太愿意去的。或者说,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该怎么办。前往朔州的话,肯定要打仗,生死难料,不去的话,朝廷责难,对于他们这类监军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监军监军,不监督军队执行朝廷的诏令,要你何用! 与丘某相比,都头郝振威一旦下定决心,倒比他利索多了。当天晚上就把各部十将召集了起来,宣布明日出兵,直插朔州而去。李国昌父子主力在忻、代,后方所留兵力有限,天德军、契芯部、土浑部三路人马,你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 注释1:善阳县,朔州治所。唐玄宗开元五年将其分割,析置马邑县,县城设在善阳东三十里的大同军城内,彼时大同军节度使理所即在大同军城,后移镇云中县。 注释2:善阳岭,约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大红城乡附近。隋大业三年筑长城,善阳岭即长城关口之一,唐代继续修缮、扩建,置善阳关、善阳馆,为太原、朔州西出驿道重要节点之一。善阳岭以北长城外有恶阳岭。 关于善阳岭,武元衡曾经写过诗,抄录过来,以飨读者。《单于罢战却归题善阳馆》—— “单于南去善阳关,身逐归云到处闲;曾是五年莲府客,每闻胡虏哭阴山。” 注释3:中陵水,大致为今红河上下游,发源于朔州境。 注释4:北边五部,即生活在代北一带的五部杂胡,分别是吐谷浑、回鹘、鞑靼、奚、室韦。沙陀亦主要生活在代北地区,分为三部,即沙陀、萨葛、安庆部。沙陀人数其实不多,元和初年朱邪尽忠率族人及依附的部分昭武九姓胡人三万众东奔,被吐蕃一路追杀,尽忠战死,长子朱邪执宜收拾残部,到灵州投降唐廷,求得庇护。后移居代北,被唐廷故意分割为三部,至今不过七十年,在代北诸部中其实算是小弟弟了。乾符年间,沙陀部都督是李友金,主要活动在云、朔二州;萨葛部都督为米海万,主要生活在朔州;安庆部都督史敬存,主要生活在代州地区。 沙陀三部里其实夹杂了很多昭武九姓胡人,而代北地区本来就生活着不少迁居而来昭武九姓胡人,这些人后来也成为沙陀三部不断融合吞并的对象,是沙陀三部慢慢壮大的重要基础。 第十三章 沙陀三部 第十四章 中陵水之战(一) 太阳还挂在半空中,按理来说正是行军赶路的时候。不过天德军的士兵们却停了下来,转而开始扎营。 都头和监军还住在村子里,不过这里地方小,挤完郝振威的三百亲兵和丘维道的一百护军后,便满满当当了。其他军士,依旧还得在外围扎营住下。 他们选了一个好地方,地势略高,可俯瞰整片河岸平地,同时侧后离河不远,还有一片小树林,樵采非常方便、快捷。 前军斥候来报,已经发现了敌军踪迹,光看到的旗帜、车马及队列,大概就不下三千人,可能更多。天德军不敢怠慢,于是便停了下来,扎营静待。如果敌军要战,那便战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邵树德当完值后,便在村庄里溜达。期间遇到了一个受了轻伤安置过来的斥候,与其聊了聊。他一直对斥候如何点计敌兵人数非常感兴趣,认为这是一门相当专业的技术。斥候没有细讲,只略略说了主要靠旌旗数、马匹数、辎重车辆数预估,然后与自己多方位观察到的敌军队列情况进行印证,如果两者数值相差不大,那么差不多就可以肯定了。 说到底,还是靠估,邵树德终于明白了!这又不是现代人脸识别扫描,自动计数,古代数敌兵人头,方法原始,连蒙带猜。经验丰富的,猜得准一些,没经验的,估算出的数据可能就会很离谱了。当然主将也不会只听一个斥候上报的信息,他会多方对比、权衡,同时用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报讯息去印证,最终决定采信哪一个数据。 误判敌兵人数,可是很致命的! 因为要交战,士兵们扎营很仔细,不但砍伐了很多树木,还把村里的民房拆了很多,所得材料用来巩固大营。邵树德远远地看了一会,觉得这地方要是多遭几次兵灾,山上估计很快就要光秃秃了,大树被砍光,小树也被弄倒不少,若是一场豪雨下来,不会整出泥石流吧? 修建营地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因为征发了村子里的民众干活,邵树德这次没有参与。不过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当值的时候当值,不当值时就在屋里整理自己的心得资料。复习,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有时候某些感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 晚饭又是胡饼,一人两个,就着酱菜吃得倒也挺香。不过因为要打仗了,还额外多了些羊肉,都是从村子里抢来的。这就是跟着监军的好处了,能吃肉,普通士卒,能喝点汤就不错了。都将郝振威派人传讯各营,人赏绢三匹,以激励士气。 老卢吐槽,这一定是不值钱的杂绢,兴许是郝振威从村子里女人身上扯下来的。李一仙等人哈哈大笑,言语间没半点对上官的尊敬。邵树德呵斥了两声,大伙就没再说什么。 邵队头,大伙还是服气的,不仅仅是因为武勇,而是处事公正,不敛财,关心士卒。队里哪个士兵家里有难处的,他都慷慨解囊,不问情由。久而久之,士兵们心理上都产生了依赖感,紧紧团结在其周围,这就难能可贵了。 夜间大营戒备森严,各营自归各自营区,不得喧哗。斥候来报,朔州薛志勤部前锋骑兵大队离此尚有三十里。不过那是主力,先锋小股骑兵离得更近,左右骚扰、窥视,都被游奕使田星部驱赶了回去。他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会骑马射箭的党项人、突厥人,实力有所增强,已经可以保证将敌游骑赶得远远的了,以免军心浮动。 郝振威此时比较镇定。毕竟边将出身,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他还逗留在村子里没走,并且将监军和几个核心将领召集了过来军议。 “薛志勤自恃武勇,已经不惑之年了,竟然还如此激进,这是想将咱们一口吞下啊。”郝振威端坐在胡床上,冷笑道。 “敢问都头,薛志勤到底有多少兵马?”事到临头,丘维道反倒不如武夫们镇定,邵树德站在他身后,从他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就可以看出心里有多么不安。 “与我军仿佛吧。”郝振威干脆地回道:“李克用在云州招降纳叛,众至万人。李国昌引振武军至,沙陀三部落和北边五部众应该也募了不少,总兵力当有两万多。不过其主力在忻州,云州、蔚州也面临朝廷大军压境的困扰,不能不留兵驻守。朔州薛志勤能凑得几千人,应该也是得李克用信重了。本将判断,薛志勤部的任务不仅仅是守御朔州,很可能还有机动增援云、蔚二州的额外使命,所以见我等分兵三路而来,便想先击溃一路,再援应其他两路。” “薛志勤恁地托大,瞧不起咱啊!” “明日若战,便让薛志勤看看咱们的手段。” “击破薛志勤,杀进朔州城,抢他娘的!” 众将七嘴八舌骂了一通,没提啥有建设性的东西。不过十将嘛,本来就是厮杀汉,你能指望啥?士气可嘉便足堪欣慰了。邵树德悄悄瞄了一眼,屋里基本都是北城的官将,一个都不认识,孙霸和前阵子那个大出风头的游奕使田星都不在。 “好!”郝振威一拍大腿,起身说道:“今日诸将且回营,鼓舞士卒,整理器械。大战,就这几日间了。” 邵树德被说得也有点激动,一想到大战,浑身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种混合着兴奋、恐惧、渴望、担心的复杂情绪,大战要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手下这五十个弟兄,能不能都活下来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之前孙霸送给自己的是一份多么美妙的差事。跟在监军身边,不用到一线去列阵,直面敌军锋矢,这份恩情可真的太大了。 军议散后,邵树德举着火把护送丘维道回到了村西头的一处宅院。有心劝监军晚上住到大营里去,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最高军事将领郝振威还住在村子里呢,他都不怕,你慌啥?不知道为什么,邵树德想起了后世抗日战争时,张自忠、李宗仁等要员,数次与潜越而来偷袭指挥部的日军骑兵擦肩而过的事情。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虽然敌军先锋骑兵主力至此还有三十里,且游奕使田星的部队横在中间,能偷偷过来的必然是小股人马,风险不大,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睡踏实。即便不是他值守的下半夜,他也数次起身,到院外巡视一番后,又回到房间内擦拭横刀。关开闰见此,脸气得有点发青,觉得这厮太不给面子了,这是不放心自己队能完成护卫任务吗?简直辱人太甚! 邵树德对此只能苦笑。天明前,他又一次拿出纸笔,写上了“每临大事有静气”七个字,心里默念三遍。自己还是太嫩了,心里想的事情太多,这样可能更容易出错,以后要改! 幸好一整个晚上都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都住进了大营。村子里的老百姓也不敢回来了,纷纷逃进了山里。在这个乱世生活了这么久,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那可是上万人马面对面的厮杀,血流漂杵可能夸张了,但死伤颇众是肯定的。无论胜利的是哪一方,可想而知村子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别再说那些沙陀人不会祸害本族人,云州那么多沙陀兵,可镇压过不少次沙陀人的暴乱。杀红了眼的士兵,你还指望他们有理智,可能么? 八月二十一、二十二两天,敌军一步步接近,斥候也不断传来消息。天德军五千余人早就将大营彻底完善,不过却没有摆出一副死守的模样,而是留出了营前最大的一块平地。那里面积不小,足以容纳双方上万人马还绰绰有余。天德军常年与胡人交战,对北边五部及沙陀三部为主的薛志勤的人马,心理上还是有那么点优势的,一点没害怕的感觉。 八月二十三,敌军骑兵主力已经聚集到了三里外的一处小高地上。他们的动作骤然猛烈了起来,不惜伤亡也要驱赶、捕杀掉敢于靠近己方的天德军斥候。田星伤亡了不少手下,才探得薛志勤的步队大营就立在五六里之外的一处河畔空地上。看营帐,三四千人还是有的。也就是说,双方兵力规模差不多,谁也别占谁的便宜,一决胜负就好了。 八月二十四一大早,两军大营前的空旷原野上就腾起了大股的烟尘,马蹄声阵阵,间或夹杂着一些呼喊声和惨叫声。邵树德陪丘维道爬上营内高台上瞭望,却见秋日的原野上,草木枯黄,大队骑士整齐列阵,时而互相冲杀一番。在双方骑兵主力中间,被挤压得没处躲的斥候们纷纷逃归本阵,有那狠一点的人,逃回去之前还不忘再与对面的同行厮斗一番,多几个斩获好回去领赏。斥候的赏格,可也是十匹绢呢,抵得上精锐亲军。 “咚咚咚……”大营内鼓声响起,营门大开,士卒们一阵嘈杂。军官火急火燎地跑来跑去,用脚踹,用鞭子抽,用刀鞘打,让这些杀才们赶紧列阵出营。 大战,即将开始。 第十五章 中陵水之战(二)(为盟主汉明帝加更) 第十六章 中陵水之战(三) 第十七章 副将(为盟主李仁军加更) “你——就是战阵上连续射死薛志勤数名亲兵的军校吧,叫什么名字?”大营外,骑着高头大马的郝振威看见执弓站在道旁的邵树德,马鞭一指,问道。 “职部邵树德,西城孙十将都内队正,现充任丘使君护卫。”邵树德闻言一喜,立刻答道。在军队这么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谁不喜欢升官呢?战阵上郝振威说要升他为副将,如果能履行诺言的话,那真是极好的。 “可愿来本将麾下?保你一个十将前程。”郝振威问道。 邵树德闻言一惊,不过很快回道:“孙都尉乃职部恩主,万不敢弃之。” “哼!不识抬举!”郝振威一怒,马鞭就要落下来,不过似乎想起了邵某人在战场上的惊艳表现,这一鞭终究没有抽下去。 “本将答应升你做副将,自不会食言。西城孙霸那个都打残了,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前程?简直不知所谓!”说罢,郝振威便带着亲兵扬长而去了。中陵水之战,以堂堂之阵破敌,郝振威的心情十分之好,也懒得和一个拒绝他招揽的队头多做废话了,一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尤其军士们的赏赐,着实让人头疼。 “队头,其实跟着郝都将也不是什么坏事。孙都尉那边我去过了,殁了几十个弟兄,还伤了一堆,能不能养好很难说。”郝振威走后,任遇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小声说道。 “死伤这么多?”邵树德有些惊讶。 郝振威排出的偃月阵,以中军吸引敌军主力的进攻,右翼两个都千人主攻敌军侧翼,没想到伤亡这么大。一般而言,战场上受伤人数会倍于战殁者,且伤重不治与伤好复原的人数基本上五五开,这一下子就被干掉百人,确实伤筋动骨了。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原本的老弟兄,又有多少是新募的军士,希望后者多些吧。 “北边五部众不经打,但沙陀人还是很凶悍的。若不是装备差些,那两个都的伤亡还要更大。中城十将李仁军还记得吧,死伤更多,这会正哭丧着脸,四处嚷嚷着要补一些俘虏入军呢。”任遇吉说道。 “俘虏也敢用?”邵树德是真的震惊了。虽说唐末军士们有奶便是娘,改换门庭一点压力都没有,但这些人可刚刚跟天德军做过一场,仇恨未消,募他们入军,军头们晚上睡得着觉么?不过他又回忆起了五代时杨行密的黑云都以及李存勖的银枪效节军,不都是降兵么?这事情,还真的说不清楚。 “怎不敢用?”任遇吉笑了笑,突又道:“丘监军也在招人呢。之前上阵,关队士卒队形散乱,行动迟缓,丘使君估摸着,当时若是有敌骑冲来,那队人怕是会一哄而散,因此极不满意。这会正在河边给降兵晓以大义呢,估摸着想整一队人出来,充作护军。” “关队表现如此不堪,又弄一队降兵,丘使君到底怎么想的,嫌不够乱么?”邵树德有些不解了。弄一队心思不定的降兵过来,给自己添乱?不好意思,这个操作他实在有些看不懂,难道是对自己口才太自信了?还是觉得那些降兵都是忠君爱国的? “怕死,嫌身边人不够呗。”任遇吉也有些不看好,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说道:“队头,啊——副将,以后这三队人可都是你的本钱啊,再不待见,也得好好笼络。这年头,身边弟兄不多,都不敢出门啊。” “别胡说!丘使君还没发话呢,此事还有变数。那关开闰是丘使君的元从,焉能不顾旧情?”邵树德轻斥了一声,道。 怪不得他此时还要装逼。关队上下固然表现拉胯,但他们中的那些长安籍军士是丘维道从京城带过来的,论情分、论信任,都不是邵树德可比的。不过邵树德也有优势,那就是部下号令严明,战技娴熟,骁勇敢战,今日都头郝振威亲口说要提拔他当副将,军中无戏言,即便丘维道不为自己的小命考虑,也得顾念都将的面子,因此他赢面较大。 不过邵树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副将与队正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队正必然是别人的下属,整日在上级眼皮子底下做事,但副将可就不一定了。按晚唐时军制,十将掌管一都,都的人数可多可少,但一般不超过千人。比如,僖宗幸蜀时,太监们在蜀地募兵,一都就是千人,这是正常编制。 不正常的当然也有,比如缺编严重的如天德军、振武军,一都只有数百人。超编严重的典型是黑云都,足足五千人,银枪效节都也有数千人,不过这两部都是藩镇节帅亲军,不可以常理计。武宗时昭义军之乱,刘稹手下一个十将便领兵两千人,去镇守某地,当时算是多的,正常来说就千人上下。 当上副将、十将,如果不是衙军(牙军),而是支州镇兵的话,那么就有机会镇守某地了,这就是小军阀。这种人一般会挂个镇遏兵马使的头衔,有时候是镇守某个关隘,这个没意思,有时候则是镇守某县,这就比较有油水了。 镇遏兵马使九成以上至少要十将才能充任,但副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他手底下兵马多的话。所以,邵树德还是非常渴望能当上副将的,这个鬼世道,当然是官越高、兵越多、地盘越大才越安全啊。他甚至还设想过,如果丘维道真的不讲道理,不让他当副将的话,那么是不是指使老卢他们几个闹闹事?不过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今天他可以指使别人闹事,日后别人是不是也要在他面前闹事?这个恶例一开,总不太好,唉,真他娘的伤脑筋啊,丘维道怎么还不回来? ****** 丘维道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邵树德定睛看去,一队是关开闰的人,全副武装,但士气不高,看样子是被监军给训了。另外一队则没有武器,排成数列站在那里,神色不安,惊疑不定,看样子就是丘使君挑选的俘虏了。 “邵副将,还不快过来,以后这都是你的人了。”丘维道熟练地从马上翻身而下,笑眯眯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一个激灵,直感觉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谢使君栽培!”他诚心诚意地单膝跪地,说道。 “起来吧。”丘维道坦然受了这个礼,然后道:“各都都在补充战损,但基本都从辅兵中挑选。本使去晚了,尽剩下些歪瓜裂枣,于是只能从俘虏中挑选精壮了。他们有的是云、朔汉儿,有的是在忻、代间被李克用强征入伍的,被本使大义感化,愿意改邪归正,报效朝廷。今后都是本使护军了,邵副将一人领之,可有问题?” “末将必谨守本分,护得使君周全。”邵树德终于可以美滋滋地自称一声“末将”了,但说实话这还是有点逾矩了。兵马使在节帅、监军面前可以称末将,但十将、副将之流真的够格么?怕是还不太行。 不过晚唐礼崩乐坏,各种规矩卡得没那么严了,一些人为了讨个口彩就乱用称呼,以至于渐渐流行起来。刚才郝振威还让邵树德去他麾下效力,但他真的有资格立麾旗么?肯定是没有的,天德军只有主帅李珰一人勉强可以。 其实晚唐还算好的,到了五代,规矩崩坏得更厉害。郝振威是衙前都知兵马使,统帅好几都的兵马,别人尊称一声“都将”或“都头”。可你能想象,到了五代时,一都之主居然也自称都头了,岂不可笑? 所以,邵树德厚着脸皮自称一声末将,倒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丘维道没有反对,其他人也理所当然,唯有关开闰的脸色确实有点黑。 “邵副将如此悍勇,日后本使还多有倚重之处呢。”丘维道笑了笑,看施恩的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关队头,且随我回营吧。邵副将,这队新卒你好好整饬一番。” “末将遵命!” 丘维道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宋乐悄然落在后面,经过邵树德身侧时,低声道:“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夫心狂、目盲、耳聋,以三悖率人者,难矣。切记,切记!” 说罢,又飘然而去,邵树德唯有抱拳以谢。 这话邵树德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为将者,确实应该知识全面,能预判天气,会观察地形,敢于拒绝非常不合理的命令。不能动不动发怒,不要过于贪财,轻狂无谋、目光短浅、听不进别人意见,这些坏习惯一定不能有。 结合刚刚结束的战斗,薛志勤恃勇轻进,妄想一口气吃掉数千天德军,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这就是“心狂”了。如果当时身边还有人劝谏过,薛不听,那还得加上个“耳聋”。宋乐提醒自己,大概就有这方面的意思。 加强学习!加强学习啊! 第十八章 整顿(为盟主刘子敬加更) 第十九章 朔州 天德军在中陵水畔休整了两日。八月二十四,全军开拔,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郝振威打赢了与薛志勤的野战,信心有所提振,打算一鼓作气杀过去,立个功劳。朝廷对平叛将领的赏赐还是比较丰厚的,拿下朔州,那么就有很大可能在未来接掌天德军。如果功劳再扎实一点的话,领代北数州之地或振武军也不是不可能啊。 所以,他有些心动了。 大军拔营,琐事繁多。扎营的材料固然不可能全部回收,但部分东西还是要拿走的,比如拒马、铁蒺藜、门旗等等。存放在营内的器械、粮草、药材等军需物资也要带上,这就是辎重营的活计了,他们之前被抽调了不少人补入战兵,幸好也抓了一波俘虏,还有四千来人,忙活忙活倒也够了。 带不走的,就扔那吧,比如普通木料之类。村子的居民之前跑了不少,等他们回来应该还能用得上。天德军也比较有良心,走之前还把陷坑给填上了,省了他们不少力气。就这样,收拾完一切后,大军出发,浩浩荡荡,直杀向朔州。 游奕使田星手底下的探子们依旧先行。前次的战斗,朔州军固然大败亏输,但骑兵主力未损,不可大意,必须将探马放出去很远,侦查前方动向,确定安全后方可以纵队形式行军。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还是比较太平的。朔州军大败,已无力阻挡天德军前进。而归属薛志勤指挥的沙陀骑兵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撤回了朔州城,或者干脆去其他战场了,谁说得准呢。邵树德倒挺喜欢这样的,他又不是老卢那种“贱人”,非得和人拼命厮杀。白天行军,晚上安排好一切后,要么在监军使身边转悠,刷刷脸,要么在自己帐内就着油灯学习。 此番出兵以来,可供学习的东西真的太多了。邵树德全记在纸上,用别人看着有点奇怪的简体汉字和阿拉伯数字。老实说,作为队正当然可以不用学习这么多东西,反正战场上跟着金鼓旗号行动就是了,运气好的话也不会死。但邵树德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他想尽力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部分掌握在自己手里。低级军官,死伤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就比如刚刚结束的与朔州军的大战,孙霸、李仁军的两个都,真的死了太多人,其中不少还是从军多年的老弟兄,邵树德都能叫得上名字。结果如何?在战场上还不是如野狗一般死去!一波箭雨就能把你撂倒,丛枪刺来你躲都没处躲,敌骑冲杀而至时那五米多长的马槊能让你绝望,中下级武夫就是如此廉价。 邵树德不想自己的生命如此卑微,那么就只有加强学习,跟对上司,在乱世中挣扎着求一条生路。 丘维道将这些看在眼里,倒也觉得有点稀奇,同时也有点好感。爱学习的武夫,又非世家子弟出身,岂不是极好的拉拢对象?今后倒要好好观察了,如果是个可造之材的话,他日移镇时亦可带在身边,倚为心腹。甚至就连还京之后,也可介绍给干爹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神策军那帮将领都什么鬼样子! 太平的行军一直持续到朔州城西三里,此时已经是九月初五了。短短二百里的路程,天德军竟然走了十二天,平均一天不到二十里。没得办法,坛坛罐罐太多了,一路上还要“征粮”,浪费了不少时间——其实已经征无可征了。 朔州城即鄯阳县,不大,但挺坚固的。在其城东三十里,还有马邑县城,即以前的大同军城,同样非常坚固。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天德军对这片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敌人有多少?在哪里?有无马队?士气如何?附近有没有友军活动?哪里可以筹集粮草?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德军几乎一个都答不上来,那么事情就很难办了。 郝振威还是老法子,停驻扎营,刺探敌情。这说起来有些结硬寨打呆仗的意味,但其实是非常稳妥的应对策略,邵树德默默记下了:骤临一地,情况不明,立足未稳之时,当先自保,立于不败之地再图其他。 鄯阳县虽然是州治,但重要性其实不如东面的大同军城,也就是马邑县。该县是太原通往振武军的两条大道的交汇点,不然的话最初大同军城也不会设于此了。虽然目前大同军搬到了更北面的云州城,但马邑县向来是兵家重地,理论上有不少驻军,就是不知道被李国昌父子带走了多少,又被薛志勤折腾掉了多少。 唔,前次的俘虏里,就有来自马邑县的镇兵,据他们讲,县里应该还有兵千人左右。而今薛志勤大败,马邑守将不知道有没有强拉壮丁入伍,应该是有的吧。再加上一些退回来的败兵,两三千人还是有的,靠着坚固的城池,天德军还真无可奈何。 那么马邑不能取,鄯阳可以吗?估计也不行。天德军就这么几千人,攻坚肯定是不成的,除非薛志勤弃城而走,但这可能吗?李国昌父子的主力正与曹翔率领的各镇兵马决战,后路是断断不能丢的。唉,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个想法,打法真的有点乱啊,而且各路诸侯也心思不一,保存实力捞好处的念头很重。就像北边云州的契芯璋、赫连铎,完全就是在划水嘛,吞并部落,抢掠财货女子是有的,强攻云州城是见不到的。天德军如今也逡巡不进,不愿啃硬骨头,和契芯璋、赫连铎其实别无二致嘛。 这就是军阀,军队是本钱,是命根子,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扎营的工作又是挺烦的,辎重辅兵忙得脚朝天,到傍晚才粗粗弄出了个营盘,看样子明天还得继续加固。卢怀忠今天负责监军使的安全防护工作,出发前邵树德叮嘱了又叮嘱,就怕这个粗汉子出什么差错。剩下的两个队,则留在营中保养器械。邵树德左右无事,趁着入夜前的空隙,跑去孙霸那里串串门。 “都尉,我来了。咦,李十将也在?”进了孙霸营帐,却见原振武军中城守将李仁军坐在那里,看样子和孙霸混得很熟络了,两人正笑着说些什么。 “你小子又来干什么?我这可没富余的东西给你了。”一见邵树德,孙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战斗结束,这厮抽空过来探望,临走时还顺走了几匹缴获的马,送了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一匹,送了监军使丘维道两匹,还有几匹劣马留着驮东西,当真是“贼不走空”。 “都尉冤枉,职部今天来可是有大事相商呢。”邵树德嘻笑着说道。和老熟人说话就是轻松、自在,不像跟在监军身边小心翼翼的,果然人还是喜欢生活在自己的舒适区。 “有屁的大事!好几千兵马顿在这里,打又不敢打,走又不甘心,郝振威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得为这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犯愁,我看这里待不住,不如换地方。”孙霸有些生气地说道,看样子对郝振威的观感很差。 “对,孙都尉此话在理。留在这里,鄯阳、马邑两县的士绅难不成还会巴巴地跑过来送粮?真是笑话。”上次战斗李仁军的部下损失惨重,因此说起话来也就不怎么客气了,只听他继续说道:“赫连铎这厮,带着那么多人马进云州,结果也就装模作样攻了几次,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百人呢,然后就撤了,四处招揽、吞并代北的土浑部落,充实军力。这人,我看又是一个李国昌!” 李仁军这话就有点重了,邵树德生性谨慎,不好接茬。不过他说的事情应该没错,赫连铎身为吐谷浑酋长,被封阴山都督,一直生活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不过在代北一带,同样有为数众多的吐谷浑部族居住着,是为北边五部众之一也。因为唐廷的分而治之的策略,这部分吐谷浑人多年来一直受大同军防御史管辖,与阴山都督府没甚关系。作为吐谷浑实力最强大的酋长,赫连铎若没有吞并代北部众的心思,怕是三岁小儿也不会信。这次征讨李国昌,赫连铎主动请缨,目的不纯啊! “哼,赫连铎吞并部众,扩充军力,契芯璋又不是傻子,肯定也按兵不动了。朝廷监军估计也无甚办法,催得急了,攻几下城,然后偃旗息鼓。云州城高墙厚,岂能轻易得手?”孙霸对赫连铎、契芯璋二人当真是牢骚满腹,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气,旁边苦大仇深的李仁军也连连点头附和,觉得这两个猪队友真的太坑了。 邵树德无话可说。李国昌父子总共就两万多兵马,其中至少一半是新募的,真正能打的精锐也就万余人,现在大部集结到了南边的忻、代二州,与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曹翔率领的数镇兵马对峙。如果契芯璋、赫连铎、郝振威三人同心协力,也有一万多精兵,在李国昌父子的大后方做点事情岂不是轻而易举? 只可惜这无法成为现实,世间很多事情,大抵如此吧。河东这局势,扑朔迷离,还有得玩呢。 第二十章 何去何从(为泪痕兄第二个盟主加更) 第二十一章 惊闻 第二十二章 备战(为盟主范河兄加更) 联系上了代北行营之后,天德军便时来运转了。 岚州的李劭遣人送来了大量补给,粮食、马料、箭矢、弓弦、药材、器械等等应有尽有。据说是从府库里直接调拨的,不过看样子比较旧,质量也一般,有些甚至根本就不能用。也不知道之前那个窦瀚是怎么当节度使,府库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砍头绝对没错。不过,唉,算了,世道如此,将就着用吧,有总比没有好。 岢岚军使贾敬嗣也让那个使者给郝振威、丘维道二人传了话,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守望互助,共抗强敌之类。前任军使因为战败已被罢官,新官上任的他因为文人出身,不太能服众,手头又无财货邀买人心,一旦叛军杀来,怕是不能抵挡,于是便想到了联络新到的天德军,相约互助。为表诚意,他特意遣人送来了二十匹战马、五十副铁甲以及一批枪、槊、刀、弓、牌等武器。 说实话,这个手笔不小了,尤其是那五十副铁甲,真的厉害。这会天下藩镇,一支军队若有三成披甲率,可称劲旅。注意,这个甲指的是铁甲,而不是相对廉价的皮甲。五十副铁甲拿出来,确实是相当大的诚意了,即便郝振威看了也有些动容。 郝振威还是比较尊重丘维道这个名义上的天德军二号人物的,因此收来的东西也分了他一份,计有五匹马、十副铁甲、六十根步槊、刀枪弓牌若干,当天就运到了营内。邵树德作为统兵官,当然责无旁贷地负责处理这些物资。 算上这次弄回来的十副铁甲,邵树德他们这个小集体里头已经有了总计二十一副铁甲了。没说的,继续分给自己手底下的队正、火长。唔,最近关开闰比较低调,遇到自己时说话也比较客气、恭敬,那就分给他们两副,关某和他手底下的那个强全胜本就各有一副,这两副送过去任凭他们自己内部处置,邵树德懒得管了。 步槊是好东西!天德军官兵们普遍身高体长,力量过人,不少人更在枪、朔之类的器械上下过功夫。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将熟习步槊的人都调到自己起家的前、后两队,算上之前就有的十五根步槊,差不多可以组建大体完整的两个队了,在战阵上将是一股强大的助力——后世他也读过一些演义,银枪效节军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 汰换下来的长枪,统一收拢起来作为储备武器,那些刀、枪、弓、牌一样如此处置。打仗,是一种消耗很大的活动,战场上短兵相接几次,武器就会有磨损甚至损毁。一般来说,战斗结束后这些有磨损的武器都要送到辎重部队里,让随军匠营的人修理。但如果当时没有随军匠人呢?或者情势紧急,容不得你慢慢修理呢?这个时候有没有立时可更换的备用武器,指不定就是关乎生死的事情。 军械储备,从来都是越多越好! 收到了军资粮草,听说后面可能还会有赏赐,天德军顿时定下了心。郝振威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随意“转进”了,否则真当朝廷风雨飘摇,收拾不了你们一支孤军了么?于是,天德军一面修补城墙,一面好好整训了起来。前些日子抓了不少朔州军俘虏,又强行吞并了遮虏军余部,再加上战前大量补入的辅兵,这队伍确实该整顿下了,不然怕是没有战斗力。 邵树德的本钱不大,区区两百人出头,不过他十分重视,抓训练抓得很紧。每五天一出操,他都跟着部队一起练,既能提高自己的技艺水平,也能和士卒们打成一片,增加威望和亲和力。而不出操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召集部下进行训练,比如今天就在练队列。 “一字横阵变向左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右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中一队成五火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后成一字横阵法,动!” 随着邵树德有条不紊的口令,受训军士们规规矩矩地按照口令进行队形变换。而所谓的一字横阵变向左一成五火法,其实也很好理解,即一队50人先站成一字横阵,然后一火不动,其余火分别左转走到一火后方,对齐后立定,共排成五行,一火一行。向右、向中也是类似的练法,至于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字面理解即可,就是恢复原来的一字横阵站法而已。 这些内容看似简单,但在这个年代要做到可不容易。首先你得保证有充足的训练时间,让这些粗鄙无文的军汉们熟悉这一套,以至于形成条件反射;其次军官治军严格,勤奋操练,不要像某些藩镇文恬武嬉,军纪废弛,那样自然什么都保证不了。 而且这些还只是最基本、最简单的一些队列套路。有些军阵娴熟的大将,还会要求训练各种阵型穿插、走位等复杂的东西,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可以及时作出应对。这些,都是很不容易的,初唐年间也许能够保证训练,中唐就已经有些废弛了。等到晚唐,关中、河南、河北诸藩因为战事不断,可能还维持着相当的水平,但南方很多藩镇承平多年,不习武事,训练更是大大荒废,战斗力的下降有目共睹。 古代征战,队列是最基本的东西,可能比武艺还要更加重要。天德军原本经常与草原部落交战,军士们虽然谈不上特别精锐,但也远远强于一般的部队,不然当初中陵水之战,如何能以堂堂之阵破敌?薛志勤那三板斧,看似鲁莽,但换个差点意思的部队还真被他中央突破得手了,但他却冲不动天德军,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但话又说回来了,夫战,勇气也!现在天德军的精神状态和内部凝聚力,和之前却也不好比。 千里转进,消极避战,还吸收了一堆把“丧”字写在脑门上的降兵或败兵,人数是膨胀了,但战斗力可是不折不扣地下滑了。郝振威也是统兵多年的宿将,不趁着现在还有些时间,赶紧把士卒练一练,他可就白吃这么多年军伍饭了。 根据岢岚军的说法,前些日子幽州镇攻蔚州,因此李克用父子在取得洪谷大捷后,先是回兵代州,携大胜之势威逼代北行营的诸镇兵马不敢北进,随后暗中分兵,驰援蔚州,务必先把幽州镇兵马打回去。 由此也可以看出,叛军兵力不足,不过两万余人,却要防守老巢云、蔚、朔三州,同时还要派出兵马南侵代、忻、石、岚诸州,获取粮草补给,同时表现出一副强势的模样,让南边的官军主力畏惧,不敢与东、西两路兵马合攻,完全就是在走钢丝。 唉,说到底还是诸镇兵马各怀鬼胎,不齐心,朝廷的赏赐也不到位,这才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其实只要厘清了这些关系,财物、官爵赏赐到位了,可能只需河东、幽州外加阴山都督府的蕃部兵马,就能把李氏父子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代北军事集团给剿灭。 但现在没有办法。卢简方挂了,曹大帅也挂了,宣慰使崔季康代理行营招讨使,但他是文官,武夫们听不听他的还两说呢。只希望他代理的这段时间撑住了,不要让集结在河东的诸镇兵马再来一次大败,保全住实力,等到新的靠谱的大将上任后,再慢慢收拾掉李氏父子。 从九月下旬到十一月中旬,整整五十天时间,天德军一直在遮虏军城练兵。坐镇岚州的李劭已经被正式任命为河东观察使,这人也确实比较有能力,两月来一直竭力为天德军供给物资粮草,保障了他们的日常训练及巡逻所需。 而天德军牢牢钉在遮虏军城,也使得叛军在草城川一带的活动空间被大大压缩。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三天两头在外活动,截杀叛军游骑、信使,有时甚至深入到朔州的马邑一带侦察敌情。十月下旬的时候,有朝廷信使从北面而来,言及朝廷的宣慰使已经到达振武军,收服了当地守军,并令其婴城自守,严查奸细,防止叛军流窜入境。 得知消息的天德军上下破口大骂,他们从振武军过境的时候,人家当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连口水都没送过,还要他们自己去攻打党项、回鹘部落征粮。现在朝廷使者一来,赏钱一发下,一个个就都忠于朝廷了。呸,什么玩意!可怜李氏父子留在振武军监视的部下,也算是好汉子了,现在全都被砍了头,变成了他人的功绩,啧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十一月下旬,石、岚、朔、云、忻、代等州普降大雪,气温骤降。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李氏叛军再度发起了大规模的南侵。 第二十三章 遮虏平(为盟主王华督加更) 天气有些寒冷,草木一片衰败。 邵树德呵着白汽,行走在被严霜覆盖的地面上。天德军出发时的准备不可谓不足,但因为本身比较穷困的缘故,冬衣还是多有短缺。北城那边的人都没配发全,就别提丰州和西城的兵马了,一路上收编的振武军中城守军、朔州降兵、遮虏军败兵以及新补入的部分辅兵,更是穷得叮当响。 冬衣,不存在的! 幸好南边的岚、石(注释1)二州竭尽全力,凑了一批冬衣运过来,大概千余件的样子。郝振威先给自己嫡系部下补齐,然后给监军护军送来了百件,再剩下的,才会分发给非嫡系的西城兵、丰州兵,数量也不过区区两三百件罢了,根本不够他们分的。 邵树德之前去孙霸、李仁军那里串过门,就听他俩破口大骂郝振威不要脸,净把好东西往自己身边扒拉。邵树德听了有些汗颜,之前郝振威遣人给他们分了总计115件冬衣,邵树德做主,给关开闰的中队分了15件,反正他们长安子弟富裕嘛,自己就有钱置办冬衣。其余百件则给了自己人。算上凑合着穿兽皮或旧衣服的,他们这个小集体竟然人人有暖和衣服穿,颇为惹人眼红。不过现在是战时,就连好勇斗狠的卢怀忠都慑于军法,不敢随便找人打架,其他都的人即便再眼红,也只能流口水,无法明着抢夺。 “虽然自己人都有了冬衣,但其他都的人多有不足。推而广之,整个代北行营辖下的来自各镇的数万兵马,冬衣都齐备了吗?怕是不乐观啊!”邵树德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行军打仗,却要为后勤所累,这真的很伤士气。代北行营里,多有来自河南的士卒,如义成、忠武、河阳,他们冬衣足备了吗?能适应代北严寒的气候吗?来自义武、昭义、河东的要好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个中实情如何,外人真的很难知晓。 遮虏军城也叫遮虏平,型制并不算小,有外城、内城,鼎盛时期(玄宗时期)驻军四千人以上,是军事重镇岢岚军的前哨屏障,著名大诗人白居易还在此住过,留下了一首诗(注释2)。安史之乱后兵力骤减,掉到了大概两千人上下。到了晚唐这会就呵呵了,也就千把人的样子,怪不得被李克用的叛军一鼓击破,实力确实不行。 不过饶是如此,遮虏军城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大小也是按可驻兵六千、马一千五百的规模来建造的。这会虽说有些破败,但经天德军修缮后,整体也还算稳固,有这六千来人守着,李氏父子的大军断然没法轻易攻下。 邵树德带人在城外行军了小半个时辰,至一处新设驿站后方止。这里离城大概三四里地,可以远远看到城墙的轮廓,同时地势相对险要,天德军在附近筑了个寨子,派驻了千余兵丁,其中战兵、辅兵四六开的样子。山下有一块空地,修了个临时仓库,用来屯放物资。岚、石二州送来的物资,一般会在此处与天德军进行交割。 今天邵树德来到这边,就是为了护送一批归属于他们的粮食回营。一共三十大车,每车装了五石小麦、粟米之类的军粮,全部运回去的话,也够他们所有人消耗二十多天了。其实营中还有粮,够食用两月有余,但最近风声比较紧,都头说了,城外尚未来得及转运的物资尽快弄回来,于是各部纷纷派人过来领取,倒给忙得脚朝天的辅兵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戍守这个寨子的便是李仁军。作为原振武军中城十将,在天德军中既无亲朋也没故旧,两眼一抹黑,于是就给发配到这么个危险地方来了。邵树德今天没打算与他叙旧,毕竟正事要紧。 队伍抵达临时仓库后,前队五十人散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警戒着四周。剩下的中队、后队、右队120余人开始搬运物资,右队队正老李负责计数并抽检,确保军粮没有问题。他做事还是比较仔细的,以至于管理仓库的小军官不断给他白眼,催促他快点。这个仓库马上就要撤了,外头风声越来越紧,三天两头看到叛军游骑,他们在这多耽搁一炷香的时间都觉得危险。不过老李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了,脸皮奇厚,不为所动,仍然按部就班地点验,一丝不苟。 “我说你们是不知道还是怎么着?李贼骑兵时不时出现在左近,情势何等危急,你还如此慢吞吞,是要陷我等于险境么?”小军官涨红着脸,在邵树德身前走来走去。他只是个小小的队正,邵树德是副将,按理来说不该如此嚣张的。不过谁让他是郝振威的亲兵出身呢,所在的又是天德军最精锐的牙军,当然不把他们这些支州镇兵放在眼里了。 小军官越想越气,左手抚刀,右手指着邵树德,正要骂些什么时,两人突从邵树德身后蹿出,直接将这个嚣张的牙军小军官放倒在地,喝骂道:“敢对副将不敬,反了天了!” 邵树德有些意外,定睛一看,却是后队的两位火长邵得胜和魏博秋。邵得胜原是自己亲兵三郎,他站出来不意外,但魏博秋挺身而出,就让人颇觉玩味了。积极要求进步,为集体利益出头,不错,不错。 这两人行动后,仓库内外的牙军士兵先是愣住了,继而勃然大怒,纷纷掣出横刀,破口大骂。邵树德这边也不含糊,正在警戒的前队士卒迅速集结过来排成五火,第一火、第二火二十根步槊前举,寒光闪闪,后面三火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发射。正在搬运物资的其他几队的士卒们也抽出横刀,对这三十来名牙军士兵形成一个半包围态势。卢怀忠这厮更是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直接踹倒身旁某牙军士兵,并将其手里的长枪夺了过来,大声呼喝叱骂,态度极为嚣张。 三十来个牙军士兵横行惯了,没想到这太监的亲军居然如此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而且还踏马的很有配合的样子,长槊、步弓都亮出来了,那一队人若是保持阵型压过来,他们除了转身逃跑毫无办法。 鲁迅曾说“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形,牙军未结成阵,被四倍于他们的人围住了,对方还全副武装,这架还怎么打?会出人命的!于是乎,这些人虽然平时凶性勃发,但此刻却也不敢轻动,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干什么?有对自己袍泽亮家伙的吗?还不收起来!”一方面欣慰于自己这个小集体拧成一股绳,对自己比较忠心,一方面也担心引发不可测的冲突。自己之前已经忤了郝振威,这会又得罪了他的手下,想必监军使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吧。何必呢,都是自己人,眼见着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很可能就要杀过来了,大家还自相残杀,这是很愚蠢的行为。 邵树德话音一落,前队士卒们便收了武器,不过仍站在那里,目光不善。卢怀忠骂骂咧咧地将长枪扔在地上,显然对没打成架有些不满。其他人不似他那般成天好勇斗狠,此时听到命令很快便收手了,不过仍然围在四周,没有继续去搬运粮食。 “同为天德军的一分子,自当勠力同心。”邵树德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牙军小军官,寒声道:“遮虏军当贼通路,为敌南下侧翼重要威胁。翌日叛军前来,多半要拔城以为根基。值此十万火急之时刻,你等好不晓事,欺凌同袍,胡作非为,还有点朝廷官军的模样吗?今日此事,邵某一力担下了,即便闹到郝都将面前,我也要好好分说分说。老李,继续干活,我看谁敢聒噪!” 李延龄应了一声,招呼众人继续搬运粮草。小军官咽了口唾沫,再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劲卒,终究没敢继续刁难,只能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竟是管也不管了。邵树德嘴角微微翘了翘,军中不讲是非曲直,最重武力。你狠,那么别人就服你,若不狠,那么就只会被别人欺负。他也是老丘八了,自然懂这个道理。 装完军粮后,辅兵驭手们驾着车往回走。李延龄的右队30人居前引路,中队、后队在两侧保护,邵树德自领前队缀在最后头。180名士兵盔甲鲜明、士气昂扬,走起来也挺整齐,倒成了归路上一道别样的风景。 就是不知,当叛军大举南下草城川之后,这些意气风发的军卒们,究竟又有几人能活下来。他们不是数字、不是玩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亲朋好友,有挂念着他们的家人。正所谓“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希望不至于此吧。 注释1:石州,隶属河东镇,辖离石、方山、平夷、定胡、临泉五县,治离石县(今吕梁市离石区)。 注释2:本书继罗隐、杨广、武元衡之后的第4首诗来了,名字叫《和渭北刘大夫借便秋遮虏,寄朝中亲友》,全文如下—— 巨镇为邦屏,全材作国桢。韬钤汉上将,文墨鲁诸生。 豹虎关西卒,金汤渭北城。宠深初受棨,威重正扬兵。 阵占山河布,军谙水草行。夏苗侵虎落,宵遁失蕃营。 云队攒戈戟,风行卷旆旌。堠空烽火灭,气胜鼓鼙鸣。 胡马辞南牧,周师罢北征。回头问天下,何处有欃枪。 第二十四章 必经之路 若问寒冷的冬月里,最惬意的事情是什么。那当然是烫一壶浊酒,与三五好友对饮谈笑,追忆往昔,展望未来了。 当然那是和平年代。在战火频仍的晚唐,这就显得非常奢侈了。要想继续维持这种所谓的岁月静好,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或者说让多少人来为你承担这个代价。远征河东的天德军自然没这个待遇,岚、石二州供应他们军粮物资就很勉强了,至于酒肉,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很少,根本不够塞牙缝的。此刻的天德军,也就只能窝在城内各营区,瑟瑟发抖地对抗着严寒的天气,等待不可预知的战争的来临。 “昨日出外樵采的辅兵有几个没能回来。都头派人出去探查,发现有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应该是被人偷袭了。李贼父子,看来又把目光转向此间了,岚、石二州,是他们下一阶段的目标,咱们遮虏军城首当其冲。”给火堆添了些干柴后,任遇吉忧心忡忡地说道。 其实,大同叛军南下的首要目标,应该是晋阳这座天下雄城才对。毕竟河东地面上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乃天下三大名镇之一,以前一般都是宰相遥领节度使。河东节度使的全名叫“河东节度、观察处置、押北山诸蕃等使,兼太原尹、北都留守”,领太原府、石、岚、汾、沁、辽、忻、代总计七州一府,端地是北方有名的富庶所在。 而李国昌父子盘踞代北,领云、蔚、朔三州,拥兵两三万人,看似不可一世,但如果不能占据河东,那么时间一长,也就只有败亡一途。原因也很简单,经济上支持不了,除非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卖肝卖肾支援他们物资器械,但他们畏惧朝廷,暂时还不敢这么做。 朝廷当然也知道李氏父子的目标,于是他们在忻、代二州囤积了重兵,沟通忻代盆地与朔州的交通要道雁门关也加强了防御,使得叛军很难再像初起事时那样深入忻、代,劫掠物资。而李克用当初为了笼络军心,也默许士兵们在代州的唐林县、崞县烧杀劫掠,焚毁城市,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忻、代百姓已经知道叛军是个什么货色,因此抵抗颇为激烈,对驻扎在当地的朝廷官军也非常支持,令李国昌父子南下的企图屡次落空,竟然在代州一带寸步难进。 代州防线突破不了,那么就侧翼迂回好了。从朔州前往草城川,在这里休整补给之后,再大举南下攻打岢岚军,劫掠岚、石二州。当然抢点财货只是其次,打下岢岚军后,岚州精锐主力尽丧,剩下的镇兵断然没有勇气再阻拦大同叛军,那么以岚州为基地,向东经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抵达阳曲县这个晋阳的外围屏障,就不是很难了。这算是一种侧翼迂回吧,沿途朝廷兵力薄弱,物资丰富,粮草、战马、金银唾手可得,如果再趁机打下空虚的晋阳,那么大事可定! 代北北面行营的官将们当然也不是傻子。九月时李氏父子攻岢岚军,曹翔便亲自率军来援,可见其重视程度。只不过不知道怎么搞的,叛军突然放弃岢岚军不打,潜行十余里至洪谷设下埋伏,大败曹翔所率的河东、忠武两镇兵马。不过曹大帅也是宿将了,败而不溃,依然组织人手严密防御岚州、楼烦一线,让叛军无计可施,一地都打不下来。眼看着蔚州形势吃紧,父子俩一合计,只能放弃这次迂回作战计划,带着主力返回代州,威慑一番朝廷官军后,再东去蔚州对敌。 在蔚州奋战俩月,因为幽州镇心不在焉,以及沙陀三部里的安庆都督史敬存、萨葛都督米海万、沙陀都督李友金“打假球”放水的缘故,蔚州形势很快转危为安,李国昌父子为大事计,又亲率主力抵达代州。南攻官军不克后,他们算是死了心,这正面确实打不动,于是当机立断,再度西进朔州,打算故技重施,攻岚、石二州。 邵树德不知道如今叛军主力到了哪里,但草城川是必经之路,也是最好走的路。从宁武县南下走楼烦岭(注释1)、伏戎城(注释2)、静乐县(注释3)抵达楼烦监牧城(注释4)迂回的路线,因为山势崎岖,道路难行,其实是不如西面的。因此,从代北南下太原,除走忻代盆地外,竟然就只能走岚州迂回了,天德军据守遮虏军城,当真是躲都没处躲,已然是大同叛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奶奶的,当了岢岚军的替死鬼了。”卢怀忠啐了一口,不满道:“叛军上次南下,就先破了遮虏平,随后以此为基,南下攻岢岚军。这次来了,怎么也得拿咱们试试刀,老子虽然也想和大同军过过手,但这被人当替死鬼的感觉,也太他娘的憋屈了。” “其实,何必死磕呢?”李延龄在一旁悄声说道:“叛军若来,咱们便遣使求和,双方相安无事即可。” “哪有这么简单!”近来愈发沉默的关开闰出言道:“六千人驻扎在城中,李国昌心有多大,才敢对我们视而不见?不怕他主力南下后,咱们便出城断了他粮道么?” “粮道?叛军有粮道?”卢怀忠嗤了一声,道:“还不是打到哪吃到哪,有个屁的粮道!” 关开闰看了眼卢怀忠,没有说话。在如今这个集体里,他和手下那帮长安籍官兵的地位有些尴尬,平时尽量低调,不和人做意气之争,免得被刻意针对。不过他的这种示弱,也被手下那帮来自丰州的“突将”们所轻视,他们暗地里向邵树德示好,搞得关某在中队的威信也有些损失。这次主动发言,可能有刷一刷存在的意思,这厮是真的有危机感了。而且原来的恩主丘维道确实也凉薄了一些,虽说有战阵上保命的因素,但怎么说呢,对老人确实不够照顾。 “卢怀忠!”邵树德重重提醒了一声,见这厮老实了点,才转头向关开闰道:“其实关队正讲得不错。叛军固然靠抢,但也绝不可能仅靠抢,这支应不起一支大规模军队的物资供需。两万人呢,开什么玩笑!即便粮食可以靠抢,武器、军资呢?这个可不容易抢到!所以,叛军必然有后勤运输线,而且多半经草城川,他们不可能放着我们不理,除非我们全军投降,并让出遮虏城。” “那就是要打了……”李延龄轻叹了一声,情绪复杂。 “没办法的事。”邵树德站起身来,看了看屋外纷纷扬扬下起的大雪,笑道:“但我们也有个优势,那就是至少还有遮虏平这个‘狗窝’嘛。前两个月抢运粮草军资,如今支持三月不成问题。大同叛军有什么?他们利速决,不利久战,咱们拖就是了。只要上下一心,没人吃里扒外,临阵投敌,凭李国昌父子那两万人,怕是还打不下遮虏军城。况且,他们怕是也不愿意付出大代价攻城吧?在这边伤亡大了,可就无力与行营大军决战了,李国昌不傻,不会这么做的。” 确实,对付李国昌父子那帮穷横,拖就完事了。他们能胜一次两次甚至三次,但那又如何?只要没有成建制歼灭行营大军主力,只要没有席卷河东七州一府,扩大地盘,长期耗下去,他们是没有胜算的。更何况,听监军使说,朝廷已经在催促幽州镇尽速出动大军,占领蔚州,断叛军一臂。 朝廷这么大的优势,怎么输? “不管怎样,我等武夫,既吃朝廷的粮饷,自然就得卖命。而且那李国昌父子,驭下不严,军纪奇差,为祸诸州县,罪行罄竹难书。这等鱼肉百姓之辈,谁希望他当大同军使乃至河东节度使?”说罢,邵树德看了看围坐在他身边几位核心军官,只见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则显得很无所谓,心中暗叹,自己的道德标准是不是定得太高了?要求人有底线,有良知,有道德,对这些武夫而言是不是对牛弹琴? “副将的意思呢,俺也不是特别明白。但那李国昌父子确实该死,在代北肆意派捐征丁,比那突厥、土浑、回鹘还要凶恶数倍,佛陀就该降下天雷,轰死这等人算了。”见众人都不说话,李延龄出言道。 说完,他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想那李贼刚起事时,河东节帅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巡视边界,与沙陀骑兵大战数场,未有几人能还。晋阳城里有两千多沙陀士兵,前阵子洪谷大战,他们也参与了,与代北沙陀厮杀不休,伤亡不轻。这些人,似乎对朝廷都挺忠心的,也没那么凶恶,就与天德军里随处可见的突厥、党项、回鹘士兵一样。老李觉得自己一竿子打翻了太多人,有些不妥,于是补救道:“俺的意思是李国昌父子该死,不涉其他人等。唉,都是乱世苦命人,何必杀来杀去呢。” “老李这话说得好。”邵树德赞许道:“即便不为朝廷,不为功名利禄,咱天德军也该同心同德,将此二獠尽速扑杀,否则,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因他们而死。遮虏军当贼通路,为叛军南下必经之路,咱们还是尽早做好准备吧。” 注释1:楼烦岭,在宁武县西南约十里,北宋、契丹以此为界,岭上有楼烦关。 注释2:伏戎城,今宁化古城,唐代称伏戎城,宋代称宁化堡,后置宁化县。 注释3:静乐县,今静乐县。 注释4:楼烦监牧城,唐初为楼烦监牧使所在地,开元中筑城,在汾水西岸,今娄烦县境内,素为唐代北疆军马重要来源地。 第二十五章 杀敌(为盟主老李加更) 第二十六章 不动如山 第二十七章 李克用 第二十八章 见死不救 “杀!”呼啸的北风中,大群身着黑色衣甲的士兵排成阵列,快速冲了上去。 “放箭!”寨子外的士兵依次来了一波齐射,然后趁着敌军短暂的混乱,分批撤回了寨子内,将营门紧闭。 很显然,交战的是天德军和大同军,而战场则是城外与遮虏军城相呼应的那个军寨。 进攻一方是原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的本部人马,临时加强了部分新募的北边五部众,人数在三千上下。他们的装备并不好,衣甲型制杂乱,武器制式也不一,但士气高昂,狰狞凶悍,厮杀起来很有章法,算得上一股劲敌。 守军的李仁军部有千人左右,核心是原振武军中城的那几百军士。不过之前的中陵水之战,他们损失不轻,后来补充了一些辅兵和降兵,恢复了部分元气,但到底无法与以前相比。再加上人数上的劣势,他们也就只能依托军寨和地势,拼死抵抗了。 进攻方以小组队形快速前进,矛手、弓箭手、刀盾手各司其职,各小组交替掩护,充分利用了地形和射击死角,且行进的速度还相当不慢。防守方也有应对方法,他们利用营内高处的哨塔、寨墙,居高临下寻找射击机会,而大群刀盾手、矛手则聚集在营门附近,防备敌人强行冲击——因为地势的关系,重型攻城器械无法运上来,兵力也无法大规模展开,只要守住营门这个最薄弱的地方,也就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不得不提一下。自古以来冷兵器作战,都不是影视剧或小说里那种将领大喊一声“给我杀”,然后所有人一窝蜂乱糟糟地冲上去那种瞎鸡儿打的模式。事实上他们是有章法的,即便是农民军,只要有些年头的,短兵相接时也不会乱打乱杀。大规模会战有大阵,小规模战斗有小组配合,没有这些,除非你是人形高达,不然铁定失败。 眼前的大同军就很讲配合,虽然被地形限制,无法大规模展开兵力,但他们依然以十个人一小组的模式进行战斗,小组与小组之间也有呼应,更有指挥官通过鼓角旌旗进行更高层面的指挥,足见其平日里的训练水平。 地形崎岖,道路艰难,影响射界的树林也早早被清理干净,因此进攻的大同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箭矢是他们最大的杀手,尤其是在进入弓箭杀伤力较强的范围后,即便有着大盾防护,依然产生了不小的损失。 不过这些人也是凶悍。恶劣的生活环境锻炼了他们的意志,养成了顽强、蛮横、轻生死的习性,因此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也只有激发心中凶性,拼命上前了。一路上他们丢下了大量的尸体,然后凭着一股子蛮劲,竟然硬生生冲到了营门附近——好吧,或许不完全是尸体,但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兵很显然已经退出了战斗。 这里的箭矢更加猛烈。天德军的士兵们几乎挤满了寨墙和哨塔,抓住一切机会消灭敌人,试图让他们知难而退。敌人也开始了反击,大量士兵取下长弓,往寨墙上还击。你别说,虽然是仰射,但他们的准头相当不错,时不时射落一名天德军士兵,双方的这次交战,几乎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李仁军烦躁地在大营内走来走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如果顺利的话,使者多半已经抵达了遮虏军城下。就是不知道郝都将会不会派援兵过来了,李仁军对此不是很确定,甚至有些悲观。他不是郝振威的人,而是半路被裹挟来的振武军将官,天德军有什么理由救他?再者,如今这个时候,李克用大军虎视在侧,郝振威怕也没那个胆子带兵出城。一个不好,很有可能招致大败,连累着遮虏军城也丢了。此刻李仁军之所以派使者过去求援,其实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希望真的不大。 再顶一天,再顶一天就跑!这是李仁军暗中与心腹们制定的计划。他们是外人,不是郝振威的嫡系,人家当然不会心疼你。说实话,能顶两天,杀伤大量敌军,就已经对得起一路上的情分了。自己堂堂振武军中城十将,虽不屑于投靠乱臣贼子,可也不是来给你郝振威当替死鬼、垫脚石的,从今往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军寨内外的战斗愈发激烈了,但李仁军却更加气定神闲。也没什么好指挥的了,守城战,底下几个老弟兄熟练得很,有他们在,自不会犯什么低级错误。打吧,让那些胡人也知晓下咱们北地男儿的厉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河东损兵折将,没得让人看轻了。我李仁军虽然只有千余兵马,但也不能让大同叛军给小觑了。既然打上了门来,非得让你崩掉两三颗牙齿才作数。 ****** “副将,你走来走去老半天了,累不累啊?按说咱们也经历过不少厮杀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慌啊。”遮虏军城内,卢怀忠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说道。 自从大同叛军猛攻城外军寨的消息传来后,邵树德就这么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让卢怀忠等一干老人甚是无语。 “老卢可是小觑我了,这有什么可慌的?”邵树德踢了一脚卢怀忠粗壮的大腿,笑骂道:“难得有这种一两万人规模的大战,多稀罕啊。老子从军这么些年了,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可惜无法一窥战场全貌,有些遗憾!” “没啥可遗憾的。”卢怀忠缩了缩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躺着道:“李仁军又不是三岁小儿,手底下也有上千兵马。那寨子前些日子我看了,大木扎成,非常坚固,外面还覆了一层土,浇上水,冻得严严实实。李克用的大同兵虽勇,一时半会也啃不下来。再说咱们这城,战前修缮得七七八八了,也挺坚固的。就是这北风太大,太冷,再这么下去,人还没战死,怕是要冻死了。” “就你怪话多!”邵树德白了卢怀忠一眼,停下脚步,找了捆茅草坐下,说道:“昨日我看兵书,云‘凡守者,进不郭围,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又云,‘豪杰雄俊,坚甲利兵,劲弩强矢,尽在郭中,乃收窖廪,毁拆而入保,令客气十百倍,而主之气不半焉。敌攻者,伤之甚也。’你们觉得,有没有道理?” “听得半懂不懂。”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早让你们有空多学点文化,你们就不听。”邵树德摇头失笑,道:“我简单点说吧,意思是守城的一方,出城作战时必须在城外边缘地带设防迎敌,撤退时要固守城郊亭障一类的险要据点。守城时,如果把所有精锐人马、器械全集中到城内,对外坚壁清野,让民众通通入城,这种消极防御的打法,会削弱己方士气,让进攻方气焰嚣张,一旦遭敌进攻,伤亡将会很大。” “说得有些道理。”坐在最里面的李延龄说道:“打了半辈子仗了,我以前一直在想,守城最忌死守,一旦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还全都龟缩到城内,放任别人把你围起来,怎么死都不知道。副将这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老李还是听明白了,确实这样,没错。呃,不过呢,还要分情况看……” “所有人都缩回来确实不妥。”一直沉默寡言的钱守素也说话来,他凭借自己的经验琢磨了一下,道:“外边没有据点,敌军薄弱的后方可以不设防或少设防,节省出来很多兵力和精力。也不用担心晚上突然被人袭营,可以睡个好觉,白天也更有力气攻城。” “我倒记起乾符元年一桩旧事。回鹘攻天德军城,众至万人,气势汹汹。结果在晚间,被城外永清栅守军突袭,军大乱,城内主力趁势出击,大破回鹘蛮子。那一仗,带兵出城作战的便是郝都将吧?这招他很熟。”任遇吉也说道。 “在城外有个坚固据点,守不下去的时候,突围也有人接应。” “城外寨子若是选个好位置,从山上往下抛石头,怕是也让围城兵马吃不消。” “何须抛石头?围城敌军注意力全在前边,后边时不时派小股精兵敲锣打鼓,放火射冷箭啥的,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头大。那叫什么来着?嗨,我读书少,一时想不起来……” “如芒在背!” “对!对!就是这个!如芒在背。他有多少战兵?又要围城,还要防备后营,累不死他!按我说啊,这城外的军寨,换成一支能打的游骑也能起到效果。” “效果更好!骑兵能打能跑,贴着你,恶心死你,看你不行了,抽冷子给你来一下,还能袭扰粮道。这时候你是继续围城呢,还是干脆撤军算逑!” 几个人起了头,谈了一些看法。其他人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也加入了讨论。你别说,大伙没读过书,但打过的仗不少,见识还是有的。但这种见识,或者说是经验,还需要不断整理、推敲、精炼,发挥所有人的智慧,令其升华,让大家不仅知道要这样做,还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才是正确的提高方式。 “很好!”见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邵树德以拳击掌,笑道:“看来大家也不都是吃干饭的。这种方式挺好的,理越辩越明嘛,今后要多举行。今晚大伙的讨论,我会抽时间全部写下来,以后咱们再温习温习,加深印象。另外,今日大同军猛攻城外军寨的目的,你们也清楚了吧?不管接下来是走是留,先打了这个寨子总没错的。就是不知道,郝都将是听之任之呢,还是见死不救。易地而处,我也觉得很难啊。李克用好大的名头,这个决心可不好下!” 第二十九章 替死鬼 第三十章 微操大师崔季康 第三十一章 意想不到的变局 第三十二章 正月 对于代北行营辖下的各支兵马来说,乾符六年的这个新年是相当难过的。 他们中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因为战争的原因集聚在河东。这一年的冬天还是二十年来少有的严冬,别说来自河南的客军了,即便是河东本地人,也有些不适应。再加上后勤物资的短缺,军士们苦不堪言,怨气冲天。 之前的静乐县之败,死了节度使的昭义镇官兵,一路跑回太原府,劫掠晋阳、太原二县。当地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杀昭义兵千余人,余众惊慌失措,夺城而逃,走小路返回上党。 在代州前线驻扎的河阳、忠武、义成等镇官兵也躁动不已。他们来自河南,从来没见识过代北严冬的威力,非战斗减员严重。若不是行营的各大大小小的官员三天两头过来,对面的李国昌父子又实在凶残的话,估计早坚持不下去了。有人说投降?拜托,河东本地兵马是有部分人想投降,但他们这些客军怎么投降?代州离老家隔着河东、昭义等镇,一旦降了,可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唯一好点的可能就是驻扎在晋阳内外的军队了,土客兵马都有。离领导近嘛,钱多、事少,偶尔还能进城耍耍,岂不美哉?不过他们的好日子估计也到头了,年前静乐惨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招讨使崔季康都没回晋阳过年,而是在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一带督促防务。他现在已经吓破胆了,不敢再盲目野战,只敢派兵分守各处,摆出一番被动挨打的态势。代北行营的血条确实厚,大军野战,一败洪谷、二败静乐,居然还能维持得了局面。反观对面的李氏父子,连胜两仗,且都是数万人规模的大战,威望一时无两,结果还是不敢败哪怕一次。这就是硬实力的差距了,没办法。 太原那边的事情邵树德懒得管,事实上也没资格管。他所在意的,就是如何改善士兵们的待遇,过好这个年罢了。这不是什么贿赂士卒,而是实实在在的将心比心,千里远征几个月,还打了一场全军出击的野战,表现即便不算出色,也是中规中矩,合格的。 李延龄还是有点商业天赋的,他使出浑身解数,扯着监军的虎皮,成功地从友军那里弄来了一些肉食,付出的则是邵树德领到的赏赐。邵某人现在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穷得精光,不过却愈发得军心,而这似乎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大年夜那天郝振威也发下了一些酒肉,各部都分到了点。酒肉都是从岚、石二州运来的,李克用大军走后,这条交通线又恢复了运行,天德军趁机补充了大量物资,其中当然就有年货。邵树德与众人同饮了半晚上,有了七八分醉意后便回房歇息去了。临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若是大同军今夜来袭,天德军必然全军覆没。 幸好大同军没这么做,或许他们没法这么做吧。叛军也是人,也要休息,也想过年。刚打下静乐县,抢掠到了大批财物,士兵们想乐呵乐呵,一点都不过分。李克用再冷酷无情,也不得不顺应大头兵们的意见,给他们放几天假。不然的话,真以为大同军不会哗变么?没了兵,个人再武勇又有何用!李克用自是拎得清这个道理。 不管李克用那边如何,遮虏平的天德军只过自己的小日子。整个正月,他们都窝在这一片不动弹。代北行营曾经派人过来催过一次,令其收拾大军,往东北方出击,攻击朔州、宁武等地。天德军的老油条们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借口是天寒地冻,连弓弦都拉不开,无法作战。使者也无奈,只能回去复命。 邵树德也是从监军院流传的小道消息中了解详情的。对此他很无语,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的职位就是个火坑,谁坐上去谁落得个灰头土脸,随后威望大跌,号令不了诸镇兵马。 “这是李劭催促的公文。崔大帅的日子不好过啊,诸位一起议议吧,郝都将那边,本使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他最近一个劲地整顿部伍,显是想将几次吞并的士卒捏合起来,但问起出兵讨伐李国昌父子,却顾左右而言他,哼!”监军院内,丘维道将一份公文放在几上,貌似疲惫地说道。 邵树德瞥了他一眼,没先说话。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没摸清楚丘维道的态度,只觉他这人忠心是有的,但也贪生怕死,对于进攻大同叛军,一直抱有种很矛盾的态度。有时候表现出来,就是对郝振威保存实力之举很不满,但有时候又对不用打仗松一口气。 我们的大监军哎,竟然如此纠结矛盾! “主公,崔季康在楼烦,拥众万余,看似稳固,实则危若累卵。”作为丘维道的谋主,宋乐责无旁贷第一个说话:“楼烦、古交一线,皆太原军士,上党、河阳、忠武诸军何在?克用既得楼烦关、伏戎城、静乐县,野心当不会止于此。太原府精华之地,难道就不想碰一碰?乐有三策,主公不妨听听。” “说吧。”丘维道正了正身子,道。 “上策乃南下岚州,取得立足之地后,犒赏军士,然后再沿汾水谷地东进,抵达楼烦监牧城。” “此计颇有可观之处,说说其余两策。” “中策按兵不动,坐望局势,待朝廷新任招讨使抵达后再做计较。” 邵树德猛然看了宋乐一眼。朝廷要派新招讨使过来这事他倒没想过,不过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崔季康本就是文官,以河东宣慰使的身份临时代理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是一次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结果弄得大败亏输,可以说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前程。 崔某本来威望就低,现在一来,更是约束不住众将。楼烦一线还算好的,在其他战场,各部基本处于自己管自己的状态。他们面对大同叛军进攻时还勉强能协作一把,但进攻时基本不可能有配合,能不拉你后腿就不错了。如果有哪支部队立功心切,被大同叛军主力重点打击的话,其他人大概率不会救援,即便救援也动作迟缓,起不到“拉兄弟一把”的效果。 朝廷如果脑子清醒,都知道该换将了。己方的优势在于兵力雄厚,只要有一得力大将统一指挥各部,胜算其实是相当大的。目前朝廷看重的方面大帅人选是邠宁节度使李侃,副手则是陕虢观察使高浔。二人搭班子,前者担任河东节度使,后者则往昭义赴任,统率上党之师。二人目前应该已经接到了旨意,要启程赴任了,崔季康的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之类的职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李、高二人一到就会被要求回京述职,下场不问可知。 “下策也一并说出来,本使听听看。” “下策为北上朔州,攻宁武、楼烦关,与赫连铎、契芯璋呼应,吸引叛军主力,减轻楼烦监牧城一带压力。” 好吧,下策果然是下策,这基本就是引火烧身嘛。而今的河东局势,刚刚处于诡异的静止状态。官军坚守不出,叛军野无所掠,粮饷不继,被迫退回朔州就食。结果你打算去捅他们一刀,这合适吗?简直他妈的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啊! 果然,丘维道只一听,便连连摇头。河东、昭义、忠武、义成、义武、河阳六镇兵马都干不挺李氏父子,凭他们天德军几千人,敢捋大同军的虎须,开玩笑呢?中策其实也不怎么高明,岚州的李劭原本挺好说话的,甚至暗示过他们南下防备岢岚军闹事,结果现在也不成了,显然受到了压力。丘维道刚收到的公文里就明说了,让他们相机攻打叛军,减轻崔大帅的压力。 不过这样一来,上策似乎也有点难度啊。该找什么理由南下岚州呢?遮虏平这个地方,说起来还是朔州地界,大同军的辖地。天德军好几千人屯驻于此,确实太扎眼了。而且日常所需粮秣都得从南方的岚、石二州转运而来,路途漫长,危险性不小,还不如直接南下就食呢。 只是,找什么理由呢?总不能说我们全军南下给你们拜年吧? “邵副将,宋判官之策,你属意哪个?”丘维道转过了头,问道。房间里除了宋乐与邵树德之外,便只有监军院的几位僚佐官员,关开闰现在已经进不了这种议事场合,可见邵树德地位的微妙变化。 “禀使君,末将以为按兵不动为上佳。”邵树德答道:“待晋阳局势明朗后,再做计较。” 第三十三章 平乱? 第三十四章 合河县 第三十五章 折家军 第三十六章 李劭 乾符六年二月二十六,合河关,晴。 虽然已经将合河津让给了上岸的折家军,不过昨日一整晚,合河关上都密切注视着渡口的动向。邵树德半夜起身巡视时,也特意上城楼看了看,却见渡口那边灯火通明,彻夜不休。折家军竟然一整晚都在渡河,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不怕突然掉河里淹死? 今日一大早,合河津那边已经竖起了“麟州团练使折”的将旗,看来折嗣伦已经渡河,昨晚就歇息在了渡口。邵树德祭起他新得的技能,点计折家军人数,判断大概有军士一千五百余人,马五十匹左右。这会他们仍在渡河,不知道最终会上岸多少人。 辰时,“大舅哥”——啊呸,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带着亲兵来到关城下,求见丘维道。此时关门早已大开,大队士卒阵列于内。邵树德特意调整了下,排在外侧的士卒身高体长,一水的铁甲、步槊,看起来非常能唬人。 折嗣伦年岁不大,应该在三十左右。身形魁梧奇伟,脸部轮廓鲜明,神情坚毅,此时骑着一匹黄骠大马,随意看了一眼在门洞内列队的天德军士卒。 “盔甲鲜明,如墙而立,手执利刃,面有战意。哈哈,真的好大的场面呢。”折嗣伦点评着“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揶揄道:“就是不知上了阵是何模样。” “做过一场便知道爷爷们的厉害了!”全副武装的卢怀忠分外见不得折嗣伦嚣张的模样,忍不住出言挑衅。 折嗣伦失笑,没理卢怀忠这等浑人,不过也对天德军的士气有了新的了解。怪不得能击败薛志勤数千人马呢,确实有那么几分敢战善战的勇气。 “丘使君,末将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奉朝廷诏令,前往河东剿贼平乱。不意在此相遇,使君可是欲迎李观察使回岚州?”折嗣伦翻身而下,将缰绳扔给亲兵后,上前抱拳道。 “折将军,河东局势,一言难尽。今得将军臂助,可谓喜不自胜。”丘维道回礼道:“只是不知,接下来折将军欲往何处?” “自是前去平定岚石之乱。”折嗣伦理所当然道。 丘维道闻言心里一惊。在他看来,岢岚乱军分散各处,劫掠乡里,已经失去了作为军队最基本的组织度和士气。而今推了两个十将打头,内部还搞分裂,天德军有数千人,平定起来并不难。这本是白捡的功劳,结果居然也有人过来要横插一脚?折家军搞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捡便宜,让人难受得紧。 不过心里想归想,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得折将军相助,岚、石百姓之幸事也。本使欲前往合河县面见李观察,折将军欲同往乎?” “也好。”折嗣伦点了点头,道:“可是现在便走?” “自然。”丘维道答道,随后便吩咐邵树德:“邵副将,集结军士,护卫好车驾,这便动身吧。” “遵命!”邵树德行礼,然后转身安排去了。 折嗣伦看了眼这个低级小军官,对他的治军能力还是有点赞许的,别的不说,这士气就很高昂嘛。看样子也上过阵,见过血,不错不错,不比他以前常见的夏州兵差,当然离折家军还是有那么点距离的,至少折嗣伦是这么认为的。 合河县城在合河关以南35里,不算远。如果今天抓紧点的话,应该能在入夜前渡过蔚汾河,抵达县城。折嗣伦安排部将在合河津接应剩余人马,自己带着已渡河的千余人,与丘维道的部属一起,浩浩荡荡往县城而去。 申时,大队人马刚刚渡过蔚汾河,合河县那边便有侦骑而至,待问明情况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们县里不过数百兵,还都是战斗力不咋样的二流部队,面对岚州当之无愧的主力岢岚军,打心底里感到害怕,生怕他们攻来。现在好了,天德军、麟州军相继而至,岚、石兵乱指日而定,大伙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合河县内惊惶不安的李劭闻听侦骑回报后,同样喜不自胜,亲至渡口迎接,然后又把着丘维道、折嗣伦二人的手,一起回到了县衙治酒。 “丘监军,本使这观察使做得没甚意思啊。崔大帅授我以重任,节制岚、石二州各军,整备器械、粮草,挡贼南下之路。不意岢岚军乱,贾敬嗣被杀,赏赐不能平,本使也狼狈出奔,简直斯文扫地。罪过,罪过啊!”县衙内,李劭喝了几口酒,脸色有些涨红,一肚子苦水开始往外倒:“这些个武夫,贪财枉法,目中无人,朝廷依仗他们对抗叛军,可谓缘木求鱼。唉,不说了,喝酒!反正今遭已现了大丑,改日便回晋阳领罪,让招讨使另选贤能吧。” “李观察何必如此灰心。岚州兵乱,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算得什么大事?待回到晋阳,定有转圜容情之机,君勿忧也。”丘维道在一旁劝解道。因为折嗣伦及数位观察使僚佐在席,有些话他也不好细说。这李劭在晋阳的根脚可不浅,并不仅仅只是攀上了崔季康,可能还有其他很多不为人知的关系,丘维道也不是很能看得透。 折嗣伦作为武将,在一旁听得略有些尴尬。文官与监军吐槽兵乱,他能说什么?还不如默默喝酒。 “而今天德军既已南下,平灭乱军当不是问题。不过敢问丘监军,今后岚、石二州如何个守法?大同叛军骁勇善战,一旦南下,若无得力之军戍守,二州九县之地怕是要生灵涂炭啊。郝都将就没什么想法?”李劭看似有些醉眼朦胧,不过说出的话却直指核心,让丘维道也不得不细细思之。 事实上他最近也一直在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丰州太小了,也太穷了,以前可能还觉得没什么,不过在进入河东地界后,跟着天德军捞取了点功劳,他的心思便如野草般长了出来。谁不想监军大镇、雄镇?谁愿意窝在一个穷困偏僻,还随时可能被人攻灭的弱藩小镇? 河东是不可能了,自己的人脉还没那样强劲。丘维道瞄准的目标是监军刚刚被杀的振武军,以及现监军即将告老回京的夏绥镇。本来大同军似乎也可以,但考虑到当地有很强的沙陀势力,即便这次李国昌父子败了,未来也难免再出事,连累他这个监军小命不保,故不考虑。振武、夏绥,是最合适的,尤其是后者。 当然最近干爹给他来信,说河中镇去年兵乱,监军被杀。该镇辖河中府(原蒲州)、晋州、绛州、慈州和隰(xí)州,户口众多,较为富庶,兼有盐池之利,似乎也可以争取一下。不过河中是大镇,虽不如河东,可也比振武、夏绥要强,非立下大功不能为也,这可就要天德军给力点了。 郝振威,丘维道相信他是有野心的。可能他原本还想争一争天德军防御史的大位,但经历了过去的大半年后,丘维道不相信他眼皮子还那么浅,仍盯着丰州这个不过一州二县之地的小藩。周边各个方镇,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比天德军强?在这一点上,他俩其实是有共同利益的,完全可以合作嘛。郝振威负责带好兵打好仗,他丘监军负责钻营,打通行营乃至京城的关系,大家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基于这个思路,李劭这人就得抓紧了。他在行营内的职位不低,握有实权,即便这次因为岢岚军乱吃了挂落,但丘维道判断,没什么大事,他依然能活跃在行营之内。另外一点,他与崔季康关系不错,虽然崔大帅眼看着要给静乐县之败背锅了,但只要一天没走,那他一天就是招讨使,各种公文往来都要他点头,比如给朝廷奏捷的文书——武夫们拼却性命流血厮杀,可不能因为官面上没打通关节,而把这些功劳都付诸流水了! “李观察果真慧眼如炬,郝都将的意思呢,想在岚、石二州就食。天德军是能战的,有这支强军在,李国昌父子当讨不到便宜。”丘维道也不讳言,直接和盘托出,反正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猜得到天德军的想法,不就是要一个稳固的后勤基地嘛。 折嗣伦听到这里,眉头一扬。他是麟州团练使,手底下的兵严格来说并不是朝廷正规军,而是所谓的土团乡夫。不过就他个人而言,对儿郎们的战斗力还是相当自傲的,觉得不比很多经制军队差,比如那丢人现眼的遮虏军、岢岚军什么的。天德军强不强,他没亲眼见识过,想来是有点水平的,至于能否与折家军媲美,他不这么认为。不过他也不是雏儿了,当着酒桌上诸人的面,并不会加以反驳,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 一席人吃了半个晚上的酒,以李、丘、折三人为主,其他人都是陪衬。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不知道多少人食不果腹呢,但居于高位的人却能珍馐美食随便享用,这让在县衙外等了小半个晚上的邵树德极为感慨。 有了折家军相助,平定岚、石二州的兵乱,顺带守住这边应该不成问题。但当地百姓的境遇得到改善了吗?可能未必。这狗日的世道啊,几乎把全天下的人都裹挟了进去,所有人都在挣扎,都身不由己。平静、安稳的生活,真的就那么难以企及吗? 第三十七章 秋风扫落叶 第三十八章 豪赌 第三十九章 龙潭虎穴 第四十章 军心 第四十一章 完善 第四十二章 巡边(一) 第四十三章 巡边(二) 第四十四章 巡边(三) 第四十五章 巡边(四) 第四十六章 专事威刑 第四十七章 整编 第四十八章 报冤将 第四十九章 余波 第五十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一) 深夜,石岭镇。康传圭的将府内迎来了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人。 “康将军,这便是我家主公开出的条件了,你看如何?”看着眼前凶名赫赫的府城牙将,中年人一点惧色都没有,侃侃而谈:“驱走李侃后,助你当上府城马步都虞候,顶那郭朏之位。郭家之财货,任尔自取,我家主公不索分文,如此可好?” “虽说我也很恶郭朏那厮,可张将军如此做派,也让我很难心安啊。”康传圭把玩着手里一把匕首,冷笑道:“空口白话,就想让我配合你们?” 中年人脸色一变,又问道:“将军是何意,不妨直说。” “要想取信本将,先送两万缗钱过来犒赏军士。”康传圭道:“另外,把贺公雅之妻送来,本将挺眼热这个妇人的。” 中年人闻言沉默了,贺公雅之妻,自家主公也想得之,这却是不好办了。 “将军,驱走李侃后,晋阳府库还不是任我等自取?只要对军士晓以利害,他们自会明白这个道理,并不需要立时犒赏。” “哼,说到底还是空口白话!”康传圭一听也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担心真赶走了李侃,再杀了郭朏,晋阳府库未必能让自己沾手。 “将军,事实上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稍稍让开一条路,睁眼闭眼即可。”中年人耐心劝道:“贺公雅、郭朏之宅,亦可让给将军,如何?” “不行!要么先送两万缗钱过来,要么把贺赵氏送来,康某方能见到张将军的诚意,否则没得谈。”康传圭一拍桌案,怒道。 站在周围的亲兵也看着中年人,冷笑不已,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模样。 “将军这便是不肯帮忙了?”中年人脸色难看了,拱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某这便去了。康将军,须知此事未必就一定要你帮忙才能成。” “哼!让张锴试试看。”康传圭阻止了身后欲动手的亲兵,冷笑道。 什么都不肯出,空口白话就想赚得别人为他出力,这可能么?不过贺赵氏可惜了,想起那个妇人的身段、容貌,康传圭也不由得微微表示敬意。好在还有机会,日后砍了邵树德,便将这妇人掳至帐中,夜夜把玩。玩腻了就扔给亲兵充作营妓,与邓虔妻女作伴。哈哈,贺公雅,当年还跟老子抢位置,看看到底谁才笑到了最后。 “将军,没了咱们配合,张锴多半只能鼓噪晋阳军士作乱了吧?”中年人走后,亲将上前,低声问道。 “他不敢。”康传圭将匕首扔在案上,道:“鼓噪军士作乱,成不成在两可之间。张锴那厮的禀性,某也了解几分,是个谨慎犹豫之辈,他已是都虞候,犯不着这么做。万一事有不谐,让李侃那条忠狗领兵砍了,岂不冤枉。我看哪,多半还是在代北那里想办法。” 亲将一听顿时了然,这是要用阳谋逼迫李侃了。 ****** 不管河东诸将如何联动,邵树德仍是在晋阳整顿军伍,不敢松懈。 孙子曰:“兵之胜在于篡卒,其勇在于制,其巧在于势,其利在于信,其德在于道,其富在于亟归,其强在于休民,其伤在于数战。” 孙膑说的这八点,邵树德自问只做到了一半。第一点选卒,这个不用多说,铁林都上下皆是经年征战的老卒,技艺娴熟。 第二点“勇”,军纪严明、厚加赏赐,他自问也做到了,家无余财,同吃同住,一起训练,自然让人信服。 第三点“巧”就有些问题了,意思是士兵的作战机动灵活在于将帅的审时度势,指挥得当,他自问还有不少欠缺。中小规模结阵,面对面打呆仗时,他会,依靠士兵的训练、装备、勇气,搞不好还能打赢。 但如果是大规模会战,或者放到极其复杂的环境下,他就感到很吃力了,军事教育不系统,光靠自己读兵书,或向别人请教,以及在战争中学习,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更残酷地说,会有这个时间吗? 第四点“利在于信”,即士兵的战斗力在于将领言而有信,他自问做得还可以,并且准备一直这么做下去。 第五点“道”,简单说就是军队训练合格,基本素质良好,将帅知识充沛,能正确引导,这是军队管理层面的知识,他也在摸索学习,路漫漫其修远兮。不过感觉比第三点做得好,那个真的是硬伤。 “富在于亟归”、“强在于休民”,这是国家宏观层面的描述,意思是军需充足在于速战速决,国家强大在于百姓能够休养生息。铁林都目前军需还是充足的,第六点无碍,第七点暂时与他没关系,真没军费了,节帅还能撸贷款,窦瀚不就这么做了么?凭本事借! 最后一点“伤在于数战”,很好理解,频繁的征战会让军队实力削弱。毕竟战争消耗太大,打得多了,物资供应不上,后备兵源枯竭,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还好目前铁林都尚未被此困扰。 孙膑其实是站在国家角度来阐述的,但邵树德学习后,觉得对自己也很有帮助。他也是个老丘八了,行伍经验其实挺丰富的。兵书上的一些知识,帮他戳破了很多窗户纸,学习笔记又做得很勤,时不时拿出来温习,再与下属讨论,技能经常得到升级——呃,笔误,经常有更深一层的感悟。 随营学堂的知识,目前主要涉及选兵、练兵、治军、作战四大块。铁林都队正以上的军官,大多数都是十年以上军龄,经验丰富,因此对选兵、练兵的内容理解很快,但在治军这一块,或出于文化短板,或出于自身禀性,或出于社会阅历,总觉得学习起来没那么快,让邵树德颇是伤神。 作战这一块就不提了,他自己都还在求知若渴的阶段,陈诚这个半吊子军师也只会纸上谈兵,还是残缺版的纸上谈兵,大家干脆互相学习好了。行军时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作战时如何快速部署,敌军出现变化,我军如何应变,怎样合理阅读战场形势,一起参详吧。 参详的记录,邵树德都记在一本名为《铁林都练兵纪实》(又叫《树德新书》)的笔记中,连同以前的内容,经常整理、修改、完善,作为都内队正以上的读物。整理时邵树德口述,陈诚代笔,军官阅读时,识字的自己读,不识字的让可靠之人帮他读。《新书》不能流传到外面,毕竟“受控读物”嘛。再者,邵树德也觉得《新书》的内容暂时还太低级,流传出去贻笑大方,太羞耻了。 这样“快乐”的学习加练兵活动持续了大概一个月,八月底的时候,代北前线传来消息,牙将伊钊与李克用作战不利,请求增援。邵树德听到时都气笑了,李克用才几个人,居然“作战不利”,真他妈是黑色幽默啊,你们都是废物吗? 邵树德很快找来了陈诚,想听听他的意见。 “将军,此事没那么简单。”陈诚一上来就说道:“伊钊乃积年大将,河东将门一分子,与其他人关系亲厚。他这么做,我怀疑有很大可能是要李节帅同意派遣驻扎在太原府周边的兵马北上。这些兵马由谁统带?自然是张锴、郭朏之辈了……” 邵树德一听就懂了。张锴、郭朏之辈,固然是大将,但平时住在城里,上班点卯,下班喝茶,想要搞点事情,还真挺费劲的。上月邵树德捕杀贺公雅,此人不就只有上百家将守御府邸么——说实话,这个数量都严重违规了,只不过没人管而已。当时军队在大营内,亲兵亦在,被铁林都包围府邸后,基本就是个死字。 但如果需要出征御敌,把军队交到他们手上,那就又不一样了。盖因军士们已经从各个营区集结起来,领了器械、粮草、装具、驮马之类的后勤物资,统归大将指挥,进可攻退可守,搞事不要太简单。 “贺公雅九泉之下一定很后悔,当初北巡的时候没有作乱。”邵树德笑道:“好了,不开玩笑了。陈先生,此事李帅会怎么处理?” “李帅当会遣使申饬,暂不会动兵。”陈诚干脆利落地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都是千年的狐狸了,你跟我说聊斋?现在就是比拼双方耐心的时候,李侃明白,河东将门集团也明白。但双方也不可能和解了,李侃是个睚眦必报之辈,河东将门也不是善茬,早晚要撞得火星四溅,自己得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就护着李侃跑路开溜,也不负他提拔之恩。 “陈先生一言,令我茅塞顿开,真乃吾之荀攸也。”邵树德真心赞道。 陈诚听了眼皮子一跳,没说什么。 这就是邵树德现代人残留习惯带来的影响了。后世21世纪,大家开这类玩笑,打这类比方时,基本没啥心理负担,说就说了,也不代表什么。但这会可不一样,邵树德将陈诚比作荀攸,那岂不是自比曹孟德?联想到之前自己整理、抄录的《树德新书》,陈诚突然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主公有如此大志向,自己定要好好襄助,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啊。 陈诚离开后,邵树德继续读书写笔记。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九月十五,天气已经颇为寒冷了,练兵之余,邵树德听到一个消息,不敢怠慢,于是又找来了陈诚和李延龄商议。 “岚州丘使君那里,还要麻烦陈先生去一趟。今早我听到个不好的传闻,监军李奉皋欲移镇河中,恐坏我大事。”邵树德叹道:“他妈的,好好的河东监军不做,居然要去河中当监军,这李奉皋,可真有意思。” “监军河东不易。”李延龄笑了笑,道:“这李监军也是前任被杀后过来的,一年来深居简出,低调得很。但如今河东这光景,狗鼻子灵的都能嗅到不对,李奉皋即便想像往常一样混日子,怕也难。既如此,还不如早作打算,河中镇颇为富庶,虽不如河东,但也凑合了,有这想法正常。” 老李其实挺能理解李奉皋的。大家都不想争权夺利,就安安静静混日子,行不行?如今看起来不行,那么还不如尽早走人,迟恐生变。 邵树德闻言点头,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这事情弄得,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