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让陈家人滚出张家堡 第二章 就要吃罚酒 老陈家的宅舍位于张家堡的最西头,三间土坯房盖在一棵不甚高大的梧桐树旁。 房顶缮着茅草,门楣上挂着十几条已经晒的干瘪的鱼干,一块三丈见方的小院,周围扎着一圈篱笆,层叠的梧桐叶掩映着遮进半个院子,留下一片阴凉。 普普通通的农家房舍,不精致,却很温馨。 然而,透过半掩着的柴门,从堂屋里隐约传出陈家柳氏的哭啼声。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陈秋实扼腕叹息,妻子的啼哭让他心烦意乱。 陈柳氏怅然地收住哭声,一家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爹,咱们跟他老张家拼了吧,反正他们也不给咱们活路,能拉几个垫背的就拉几个,不就鱼死网破嘛,办他!” 陈槐想到昨天张家人的嘴脸,仍旧恨的浑身发抖,他一咬牙,朝着脚下夯的结结实实的黄土地板狠狠地跺了一脚,愤愤然道。 “你这孩子,都多大的人了,还由着性子,净说些不着四六的话!” “那您说怎么办?再去跑江湖?当年咱们家二十几口人出来逃荒,有的饿死在半道,有的被强人冲杀,有的流离失散,好不容易落脚在张家堡,也就剩你们老两口带着我了。弟弟们还小,也没出过远门,一家人出去逃荒,怎么周全的了。” 陈槐嘟囔着,仍旧不忿。 “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谁说出去就没活路了?咱们不是活下来了吗?树挪死,人挪活,收拾东西!” 陈秋实忽地站起身来,看来他已经为全家人做出了选择。 “我觉得爹说得对,张家人不是东西,咱们走便是了,正好他们管咱要的钱咱也不用给了!” 陈家老三口中咕哝着,他的左腮挨了棍子,正肿的老高,说话有些含糊。 与其他人不同,陈家老三向来性子野,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他曾无数次幻想有天能跑出去见见世面,还没出过十里乡的他可不想一辈子窝在张家堡这个鬼地方。 “咱不给钱,张家人能让咱们走吗?”陈家老二发出质疑。 “收拾好东西,半夜悄么声地就溜了,谁会笨到去给他张家人递个什么时候出门的帖子,难道让他们敲锣打鼓欢送咱们?” 陈家老三白了二哥一眼讥笑道。 老二瞅了瞅老三,转头望向陈柳氏。 “他爹,咱出门也要有个方向呀,都窝在张家堡半辈子了,天下这么大,这两眼一抹黑,咱们能去哪啊?” 陈柳氏面上很不情愿,她吃过逃荒的苦,当然还是希望丈夫能够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天下之大,走到哪算哪,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哪里能活人咱就留在哪!” 出门在外,人如蒲草飘零,陈秋实想到此处便不免有喟然之感,但为了稳定一家老小的军心,他把话说的异常坚定。 “秋实……” 陈家人正谈论着,半掩的木门吱哟一声,张三省在两个村中长辈的陪同下,步过院子,停在陈家堂屋前。 “哎哟,三爷,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快请快请……” 陈秋实扬手左右扫了扫衣衫,紧上前一步去搀张三省的臂膀,把他邀入内堂。 知道来者不善,陈家兄弟们自然没父亲的好脾气,他们冲着来人脸一黑,气哼哼地夺门离开。 ”老不死的……” 只有陈家老三口中小声咒骂着,脸上倒是冲着张三省微微一笑,“三老太爷好!” “你看,还是三娃子懂事,你们家三娃子以后可不一般,一准儿有出息……” 陈秋实苦笑应着他对孩子的夸赞,“三爷您这次来是为了?” 他也没心情和老头瞎白活,直接问到。 “哦,你看我这脑子,糊里糊涂,差点把正事忘了……” 张三省故作愚老之态。 “你当初是跑江湖的,有功夫有底子,孩子教的也皮实,我看他们都生龙活虎的,真好……真好……”他扬起手杖,指向陈家小子们的去处,故作艳羡。 “可石娃家的孩子不行呀,那孩子从小身子骨弱,小毛病多,昨天一仗可把娃给打坏了,从昨天到现在,一直躺着起不来,饭都没吃进去一碗,水也没喝进去半口,这可怎么办呀”,张三省一边说着一边直摇头。 陈秋实自然听明白了他大倒苦水的来意——要钱嘛! 可是,整个州府连年饥荒,家家户户都恨不得掏空积蓄来买种、买苗、买粮食、周转生活,谁家又有闲钱存着呢? “三爷,您看这眼么前才出的幺蛾子,钱我还没来得及凑呢,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秋实呀,年头不好,你石娃兄弟家的钱又都压在了王员外家,你也知道王员外是放青苗贷的,在他那压钱都是按年周转,他的孩子突然被你家娃打坏了,他去哪里踅摸钱给孩子治去呢?” 见陈秋实只苦笑,不回应,张三省紧接着又道,“谁家的孩子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呢?这什么都可以等,孩子的伤可等不得,你说是不?” “是是是……”陈秋实紧忙赔笑应着,“可是,三爷,您看我这手头实在不宽裕……总不能……” “这么的吧”,不等陈秋实说完,张三省夺过话来,“咱这十里八乡的,也就王员外手里有些活钱,你把地契拿出来,我与他换些银钱,先给孩子们把伤看喽,等你凑着了钱,再去把地契赎回来不就妥了吗?” “这……” 陈秋实当然明白老狐狸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王员外有活钱不过是他的托辞,方圆几十里谁都知道王员外收了地契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他张三省这是想撅陈家人的根,刨陈家人的底,把老陈家尽快撵出张家堡,而且还是以最小的代价。 “秋实,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我们告到官府,就凭你娃把我们娃打成的卧床不起,一准得把他们下了狱。” “对,吃官司还是卖地救孩子,你可得掂量好了。” 与张三省一道而来的两个村中长老一改往日照面时的和颜悦色,竟也多了几分厉色,这让原本对他们抱有亲邻好感的陈秋实不免寒心。 “三爷,这孩子们打架,都有错,我们家几个小子这不也伤着了嘛,您也看到了,脸肿胳膊折的,怎么能医药钱都让我们家出呢?” 陈秋实原本以为自己家把责任全揽过来可以换张家人有所通融,进而宽限几日,等他卖些家当把张家人的伤治好了,矛盾解决了,留在张家堡也便还有几分可能。 再不济,张家人出够当初自己置地置产的银钱,陈家人至少还有资本再迁往别处生活。 如今看来,张家人可不这么想,他们恨不得立时就把陈家人赶走,而且是敲骨吸髓之后再赶走,这让陈秋实不免心中淤火,甚感心寒与窝囊。 他心里开始盘算,既然张家想撕破脸,那他也没什么好保留的了,张家不仁,他也不义,就算走也要剥下张家人一层皮。 见平日里平和稳重的陈秋实面上阴晴急转,张家元老们也突感不适。 “哎,陈秋实,你什么意思?昨天可是你亲口承认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 “是不是我的错,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官府说了算,况且,二虎的伤是我们家孩子打的还是他自己害的,也得官府验了再说。” “好你个陈秋实,翅膀硬了是不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 “没错,老东西,我们就是要吃罚酒。” 陈槐忽地从门外跳将进来,他适才出了门又悄悄折回,猫到窗外听大人们在内堂交锋,本以为父亲还会一副软弱可欺的样子,不想他终于硬气了一回,不禁倍感提气,于是麻利地跳了出来,冲着张家人傲然笑道。 第三章 你们都得死 第四章 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第五章 陈家人来算账了 “三弟,好久不见!” 华服官人没有理会叩首跪拜的衙役,而是径直走向一旁滞住的陈秋实。 “大……大……大……大哥?!” 从耳蜗闯进来的声音有些熟悉,陈秋实半晌方才缓过神来,他起手揉了揉泛黑的眼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呀,陈老弟,令史大人找你找的好苦啊,这几年,令史大人是千寻万找,恨不得把大梁翻个底朝天,没想到你竟然远在天边,近在……近在咱们开阳县,我王某人真是感到蓬荜生辉呀!” 开阳县令王希和眼中光芒一闪,脸上乐开了花,他显然知道事情的原委,紧忙上前拉住陈秋实的手臂套着近乎。 原来,十五年前,陈家人出门逃荒,因为路上遭遇强人拦路抢劫,一家人便被冲散了。 陈秋实一路向东到了沂州府,陈春生受了强人攻击奄奄一息,好在被过路的商贾所救,辗转到了长安。 对陈春生施以援手的商贾乃是长安有名的富商——周凤至,因为肩高背曲,形似骆驼,人称周骆驼。 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自长安修养康复之后,陈春生便在周骆驼的商队做了一名伙计,因为脑袋灵光,做事认真且有分寸,逐渐成为周骆驼最为倚仗的左膀右臂。 盐一铁二绫罗三,自古盐利为百利之首,旧时齐桓公凭盐之势而雄霸天下,陶朱公得盐之利而富甲四方。 古往今来,但凡与盐沾边的生意,无不获利万千,而陈春生便是帮着周骆驼做贩盐生意的,而且是贩卖私盐。 自汉武帝开始,盐铁便收归国营,往后各朝都禁止私人经营盐铁生意,贩卖私盐可谓是杀头的买卖。 但是,天下熙熙皆以利来,天下攘攘皆以利往,只要有利可图,尤其动辄数倍的重利,总有人愿意提着脑袋铤而走险。 不过,树大招风,肚子大了总归是藏不住的,靠着私盐之利积聚无数家资的周骆驼,自然成了朝廷重点关照和打击的对象,货物屡遭查没,甚至一度被下了关押死囚的虎头牢,择机问斩。 为报救命之恩,陈春生在京中不断游走,于朝廷利害处伺机斡旋,功夫不服有心人,在散尽千金之后,他终于搭上了内侍省总管陈田孜的大船。 有了陈总管的照顾,周骆驼不止逃出生天,还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陈总管的“钱袋子”。 从此以后,周骆驼背着内侍省的金字招牌,可以正儿八经地承揽官办的盐铁生意,甚至丝绸、香料、茶叶等生意,只要想做,也无可不包。 而作为连接周骆驼和内侍省的中间人,陈春生自然成了两边的大红人,陈总管也一高兴收了他做自己的义子,甚至在户部给他谋了个金部令史的肥差,掌管大梁的库藏出纳、互市交易和百官福利。 不过,作为某种意义上的人生赢家,陈春生也不无缺憾,那就是当初逃荒时妻儿老小都惨死在强人刀下,虽然发达之后他在长安又娶了妻纳了妾,但始终没得个一儿半女,久寻良方也无用益。 由于当初重伤留下病根儿,眼瞅着到了知命之年,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恐怕靠自己是续不了香火了,陈春生决定不惜代价找寻自己的弟弟陈秋实。 一来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这么多年都没个音讯,血浓于水,总归会思之念之;二来是希冀自己的子侄槐儿没出什么意外,或者说即使不幸出了意外,自己的弟媳还能再生个男丁,因为按照绝庶不绝嫡的规矩,他可以从陈秋实那里把男丁过继过来给自己添续香火。 两年来,一是通过周骆驼的商队,二是借着自己在户部供职的便利,陈春生恨不得把大梁翻了个遍,终于在开阳县这个帝国的犄角旮旯找到了“陈秋实”的名字。 于是,在从开阳县调了陈家人的户籍档案进行确认之后,一番准备,陈春生星夜兼程,并于昨日赶到了开阳县邑,本打算一刻不停地赶到张家堡认亲,奈何县令王希和说要给他接风洗尘,苦苦相留。 想到自己舟车劳顿也是一身惫累,风尘仆仆也没个好样子,陈春生倒也从了王希和的安排。 安眠一宿,次日天蒙蒙亮,王希和安排做典使的张柏林去准备车驾。 张柏林安排好车驾,问了去处,不禁大惊失色,这才把张家人和陈家人闹了矛盾,而且自己刚刚差了个衙役去拿人,天一亮,城门一开,便已经出了门的情况汇知王希和。 当时车队出发在即,二人一时尴尬无两,王希和狠狠地瞪了张柏林一眼,再派人过去恐怕也来不及,他只能无奈地说:“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事情倒是容易生巧,车队果然半路遇到了陈秋实,陈春生一时喜极,不过看到自己弟弟一脸的沧桑与狼狈,也不免心疼。 “哥哥找你找的好辛苦呀”,陈春生说着,抹去眼角的泪花。 再见亲人,陈秋实亦是喜极而泣,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儿子还被绑着呢,于是紧忙去寻陈槐。 “哎哟,陈老爹,你看我这事办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计较哈!” 赵存克仍旧跪在地上屁股撅的高高的,不过他一直在偷偷瞄着场间的局势,一看陈秋实要去寻儿子,便一股脑从地上怕爬了起来,一边冲着陈秋实满面堆笑致歉,一边跳到陈槐身边激动地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并仔仔细细地拍去他身上的浮土。 把陈槐和陈杨叫到身前,陈家人简明地认了亲。 见陈春生没有找自己的算账,赵存克吊到嗓子眼的心也算又落停回了原处。 “路上不是说话之处,咱们到家再谈”,陈春生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的车上,王希和则安排两个孩子上了自己的车。 “当……” 一声金鸣,车队重新起程。 早有好事儿的乡民闻着金锣声跑来看景,因为离着不远,自然也有张家堡的乡民。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趁着官家的车队还有二里多路进村,看热闹的张家堡乡民一看情况不对,早已一步紧叠着一步,飞奔回村里报信。 “慌什么?一惊一乍的!”,张三省冲着来报信的小辈儿吹着胡子道。 “老太爷,大事不好了,陈家人来找咱算账来了!” “算什么账?陈家人不是让县里来人给抓走了吗?”张三省一脸纳闷儿。 “大官,有个大官半道把陈槐给放了,还给他拉上了马车!” “什么……?” 小辈儿的话让张三省着实惊愕不已,虽然他不清楚半道上发生了什么,但活了快一辈子的他觉察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恐怕会有些棘手。 第六章 认亲 第七章 好想巴结陈大人 第八章 来自长安的新爹 第九章 魂牵梦萦是长安 已过初秋,渐入寒露,天气倒也不算冷峭,长行短驻,陈槐很快随着新爹来到长安城下。 周骆驼早已估摸好了陈春生的归期,这几日派了个伙计天天守在城门外十里的驿站口等待,一见地平线上浮出陈春生的身影,立马飞身来到周府禀报。 周府很快热闹起来,由管家周成安排着接风喜宴,周骆驼则带了几个随从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弟兄们辛苦了,两个多月来陪我们一家舟车劳顿,弟兄们且收下这些薄钱,吃些酒肉,补补身子。” 眼看到了城门口,陈春生从内里取出八十两银子递到领头的骑士手中。 “令史大人,这可使不得,既然时主家交代,那必然是我等份内的事,怎么敢收受钱财,要是郭将军知道,非宰了我不可……” 骑士推脱不受,陈春生故意露出不悦神色。 “尉长莫要推脱,这次出行乃是我陈某人家事,劳烦诸位大老远的陪我跑一趟已经心头不安,没有调令你们巡防营又进不得长安城,我也没法摆宴向你们致谢,因此聊备这些银两与你们吃酒,也是情理之中,你们要不收下,那下次有事我怎么好再张口麻烦诸位?至于郭将军那,知道也无妨,都是自家兄弟,哪还用分你我。” “那我们兄弟就不客气了”,有了陈春生劝慰,骑士欣然接受,将八十两纹银纳入囊中。 “帮我给郭将军带句话,说改日等他换防我请他吃酒。” “一定带到……” 骑士们揖手施礼,旋即引马离去,马蹄踏起尘烟滚滚,让陈槐不禁看的痴迷,心中大道潇洒。 骑士旋一离开,周骆驼恰好了到了城门口,一见陈春生,上前便是一个大抱,左右又扫视了他的体态,“才两个多月,兄弟可是瘦了不少。” “哥哥说的是,有些年没出过远门了,这次出去,感觉精力已经大不如前,许是咱们老了”,陈春生摇头叹息。 “人哪能不服老,有些事,让小辈去做就是了,我说派几个人去接他们,你非要亲自去……” 周骆驼嘴上嗔怪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嚯,出去一趟带回仨儿子?那真应该你自己去。” “哥哥说笑了,我那兄弟好福气,一口气生了五个,只是过惯了乡野日子,安土重迁,我只好给他们留了两个伴身,其他三个就被我带来长安享福了。” 陈春生说着,一把揽过三个孩子道:“槐儿,杨儿、桦儿,快向你们周伯伯问好。” “周伯伯好”,三人齐声唱到。 “好,既然你们平安无事,那我就放心了,走回家吃酒去……”周骆驼拍了拍陈槐和陈杨的肩头,随即一把抱起还是毛头小子的陈桦,冲着陈春生亲切地道。 过了城门处署关的查验,车队随着拥挤的人流涌进长安。 都说天子脚下,长安富庶繁华,原本只在十里乡汛期通航的码头上听说书人在口中白话过,不想今日得见,陈槐甚至觉得真实的长安比说书人口中的长安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鳞次栉比的建筑,摩肩接踵的人群,品类繁盛的各色店铺,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还有他从来没见过的或高鼻深目,或皮肤黝黑,或雄武健硕,或顶着一头金色的、红色的、栗色的头发的外域商人,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令人充满探索的期待。 “怪不得那么多人做梦都想来长安生活,不说别的,就是天天眼见着这些稀奇物什,也是一件大饱眼福的事情啊”,陈槐心中想着、叹着、盼着,他今后有的是时间去一一品味。 不过陈槐的新鲜劲儿很快就被拥挤的市场和人群消磨掉了,因为长安城实在是太大了,人又多,挤来挤去的又寸步难行,没走多久,他们便感觉累了,在吃过周骆驼沿路给他们买的特色吃食后,便上车休息去了,一直到马车转进陈周二家所在的坊子,犹然不知。 陈家与周家的宅院只隔着一道墙,听说陈春生回来,早有小厮去通知陈郭氏,陈郭氏听闻夫君带着孩子回来了,不禁喜出望外,去到府门口焦急等待。 一见车队转过坊间的巷口露出人影,陈郭氏便迎了上去,先是冲着马车旁与陈春生一道缓行的周骆驼先施一礼,随即与夫君寒暄两句,眼睛却瞄着马车内,殷切不移。 陈春生与周骆驼相视一笑,”放心吧,弟妹,跑不了,都在里面!” “都在里面?”陈郭氏听的错愕,不禁一愣。 “对,都在里面,三个崽呢。” “哎哟,我的心肝儿”,陈郭氏心头荡漾,嘴里咕哝着,就要往马车上爬。 “欸,你这是什么样子,周大哥还在这呢”,陈春生一把拉住陈郭氏,嗔怪道。 “你看我……”陈郭氏紧忙回正身姿,撲了撲衣服上从马车上沾染的尘土,赧然一笑。 “我那兄弟和弟妹也在里面?”她把嘴巴贴到陈春生的耳边捏着嗓子问。 陈春生摇摇头,“等回去我再跟你解释”,他说。 车马很快停在了陈府前,周骆驼看看天色道:“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黑了,你们一家先安顿下来,过会儿到我府上,我让周全备了晚宴,给你们接风洗尘。” “多谢大哥”,陈春生揖身感谢,旋即吩咐家中小厮来搬运行李,而陈郭氏早已迫不及待地把孩子们扶下马车。 陈槐看着面前的妇人,她一直冲他们微笑着,言语温柔,面容和蔼,倒让人有亲近之感。 “槐儿,这是你阿娘”,陈春生向他介绍。 陈槐看了一眼身旁的两个弟弟,他还有些不习惯这种称谓,但他知道这是规矩,自己已经过继到了大伯家,称呼陈郭氏为“阿娘”也是应该和必须的。 “阿娘”,他小声唤道。 “哎”,陈郭氏喜极而泣,她用锦帕拭了拭眼角,目光又转向陈杨和陈桦。 “杨儿,桦儿,叫伯母”,陈春生面上也有所动容道。 陈郭氏抱了抱陈杨,又捏了捏陈桦的小脸,眼中说不出的喜欢。 “来,快进家,房间都给你们收拾好了”,陈郭氏脸上像孩童般笑靥如花。 陈府住着一套三进的宅子,青砖玉瓦,雕梁画栋,院子也极大,有假山有水榭,有专门的花匠收拾出花圃,留待通行的路面皆是鹅石铺就,对于从小在茅草房子里长大的陈槐来说,这自然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豪华景致,令他不禁看的痴迷。 陈郭氏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间卧室,每间卧室的空间甚至比他们在张家堡时整个厅堂的面积都大,一丈二尺宽的大床,上面铺着软糯的羊毛褥子,锦面的铺盖既轻柔又贴身,让他们只消一躺,便舒适地进入了梦乡。 第十章 黑水守捉 第十一章 周记商号 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 梁府内灯火通明,宽阔的堂厅和内院里摆着十数张桌子。 夜幕刚刚降临,院内的喧嚣声早已传出府外,仅隔一墙的陈槐当然也是听的清楚真切。 从陈府出了门,陈槐他们身姿一转便到了梁府,守在门前的小厮见到陈家人紧忙施礼,作为梁府的常客,陈家人出入其中如同自家,从来不需通禀。 跟随阿娘进到内院,陈槐发现桌子上早已坐满了人。 与平日里所见的人不同,这些人多半都是黑灿灿的脸,个个面神炯烁,虽是夜明火亮之下,看得不甚清晰,但一看便都是常年泡在日头下的强蛮汉子,一身的精肉虽是隔着衣服却也依稀可见,周骆驼与陈春生此时正和他们笑谈其间。 从一回到长安,两人就泡在书房,大小事务全由周全料理,直到家仆告知邀请的人都已来到,两人方才走出书房,来到前厅与众人寒暄。 瞥见陈郭氏领着孩子们进了门,周骆驼的发妻杨氏紧忙从厢房快步迎了上来,她与陈郭氏稍作寒暄,对孩子们一番热络的拥抱,随即一招手,身旁不远的尾桌上立马跳过来一名看起来比陈槐长不了几岁的青头男子。 陈槐眼中看着,只见青头生的一张俊俏面庞,一双杏目,两簇峰眉,修长的身姿,穿着一身斜纹纬显花翻领锦袍衫,翩翩然一副上好人家的公子哥模样,与周骆驼的气质全然不似,倒是颇有几分周杨氏的风姿,想来她年轻时也必然也是胜及一方的美人。 “这是你们文自哥哥”,周杨氏冲着拽过青头介绍。 “槐儿、杨儿、桦儿……”周文自看起来并不意外,想来他已经知道陈家的事,按照三个孩子的个头依次确认。 “来吧,跟阿兄来这边坐,我带你们认识几个人”,周文自说着,冲陈郭氏和周杨氏一笑,随即招呼陈槐他们坐在了自己旁边。 八仙桌上还坐着四个人,周文自依次介绍:“这是我兄弟周文若、这是于叔父家的阿兄于瞻、赵叔父家的贤弟赵计衡、匡叔父家的贤弟匡平,还有我表弟杨啸。” ,周文自拍了拍一只手边的杨啸,样貌也是出众,与周文自不遑多让,显然也是继承了杨家人的长相。 陈槐冲他们一一点头致意。 “还有这边的……”周文若又指着邻桌的年轻人欲要介绍。 陈槐听着周文若的介绍有些头脑发昏,一时之间他哪里记得清这些名字,但他又不知该如何向周文若诉说。 好在周文若看出了他的窘迫,冲他宽心笑道:“有些晕乎是吧?没关系,一时记不清也不妨,都是咱们自家人,以后有的是时间认识。” 周文自说的不假,这次宴席,收到邀请的,都是周记商号的人。 东洋、南洋、渤海、北海、安西、土罗、象国,日南,周家现如今已经在大梁开辟了八条商路,生意已经从帝国本土做到了远近各番,各色日需货物,奇珍异宝,无往不包,无所不括,惠养的伙计不下千人,是帝国最大的几个商号之一。 少年们说着,一名家仆上前禀报,周骆驼一摆手,唱了句“开宴”,家仆们随即将一道道美味佳肴奉上桌前。 “诸位,今日梁某在此设宴,一呢,是为了给我兄弟接风洗尘,二呢,是为了祝贺我兄弟喜得贵子”,周骆驼举起酒器,冲着在座的人高声道。 “我说骆驼哥哥,还没吃酒呢,你就开始说胡话了?俺们陈家嫂嫂几时又生了?我昨日在坊里见着嫂嫂,这也没见她老人家肚子鼓起来呀。” “去你的,匡良,说什么呢!” 黑面汉子的声音一落,从厢房里传来陈郭氏的一声笑骂。 “我说的事实呀,嫂嫂何故骂我,不信你站出来咱们兄弟看看。” 匡良说完,惹起众人一通哄笑。 “你小子,都多大个人了,你家平儿个头都比你高了,你还没个正形”,周骆驼没好气地冲他骂道,随即补充,“你春生兄呢在沂州有个失散多年的孩子,也多亏他在户部挂了职,查阅户籍方便,这不,经过这几年的努力,终于找到了孩子。” 为避免不必要的口舌,周骆驼故意隐去了事实原委。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嫂嫂身子富态,咱们都没瞧不出来哩。”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匡良又继续打趣道,“我那大侄子现在哪里?快让叔父瞅瞅。” “瞅瞅可以,匡老黑,你这给你大侄子的见面礼备足了吗?” 人群中,一名瘦削的汉子身姿斜跨在八仙桌的一角,抓了一把蚕豆,一只手兜着,一只手丢进口中,一遍嚼着一遍唱道。 “那我哪知道春生兄今天是带着大侄子来讨债了,骆驼老兄可只给俺们说今天是给他接风洗尘。” “洪英说的对,瞧你那抠搜的样,你春生兄就是怕你们太过客气才没让如此说的,不过你真好意思客气?”周骆驼白了匡良一眼道。 “我好意思,他不说,我就好意思不给。” “来来来,兄弟们搭把手,把他抬了扔出去”,赵洪英丢了手中的蚕豆,拍拍手装出要起身的样子。 众人一齐发出“吁”声,陈春生望向前门影壁,紧忙平摊双手,示意大家不要过于喧哗,随即一招手,示意陈槐过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陈槐有些难以为情,不过他想,估计以后这种场面迟早还会碰到,还是早早习惯了好,于是紧走了几步,来到陈春生跟前。 “这是……” 陈春生向众人简单做了介绍,随即又道:“原本这顿饭该是我来请的,不过想到诸位各有各的忙计,也许今天有空,也许明天有空,也许后天便已经踏上远途了,有些人短则三五个月,多则两年三年都见不了一次,所以,时机总是可遇不可求,反正我与阿兄如若亲生,连同一体,他请便是我请,我就不客气了,不周之处,诸位也都多多担待。” “春生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兄弟心连着心,才没那些文臣武将的瞎讲究”,匡良咧开嘴大笑道。 “你个大黑球,咱春生兄现在是户部令史,那他算不算文臣?” “哎哟,我说赵洪英,你是跟我杠上了吗?我喝蒙了行不?我先自罚一杯……” 说着匡良斟满美酒,举起酒器。 “来来来,也别自罚了,大家一起干了”,周骆驼示意众人。 第十二章 周家的三郎 第十三章 美若天仙严豫章 穿过平康坊的十字街,出了坊东门,陈槐随着周文自来到东市大街上。 大街上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往前行了百十步,周文自身姿一转,旋进一家文玩店中,他从货架上随手取了一把纸扇放在手中把玩了一番,随即问迎上前来的店家道:“掌柜的,这把纸扇卖多少钱?” “公子好眼力,看这落款,是碧波馆的韩工让的手作,只需十两纹银”,掌柜的狡黠一笑。 “韩工让的纸扇才卖十两银子?” “正是正是”,掌柜的紧忙接话。 “太便宜了,不买”,周文自把扇子折起在手中一转,复归原位。 掌柜面上有些不悦,不过一闪而过,他觉得周文自在说反话,紧忙折了个价报道:“七两,看公子喜欢,要不给七两吧。” 周文自冷冷一笑,他转过身去,朝向大街,背对店主念道:“韩工让的印鉴缺一个角,你下回记得仿的像一点。” “哥哥好眼力,竟然能认出落款不对”,陈槐口中惊叹。 “那是自然,韩工让是我阿兄的桃义兄弟,他当然能认出他的印鉴了”,周文若笑着补充。 “这一幅扇子就能卖十两银子,那这姓韩的岂不是发财了,一天画上两幅,便吃喝不愁了”,陈杨眼前一亮。 “十两?韩工让可是长安有名的文坛俊才,方才二十便官拜校书郎,是大儒崔辅仁的得意弟子,标个五十两的价码要买的人也是趋之若鹜,就这价儿韩工让还不稀罕画呢,市面上没几幅他的真迹”,周文若解释道。 “要是我,我一天画十幅,先把钱赚到手再说”,陈杨不无艳羡地道。 “物以稀为贵,真到了满大街都是,那就不值钱了”,周文若说出不一样的看法。 “五十两才买一副扇子?” 在大梁,平常人家一年的生计所需也不过十吊钱,折算过来差不多正好十两银子,过惯了穷苦日子,陈槐听得一把扇子就敢要价五十两,不免口中唏嘘。 “五十两还多吗?咱们大梁首头上的几个大儒,你知道一幅字要多少银子吗?” “多少?” “两千两!”周文若比划道。 “我哩个乖乖”,陈槐听着,感觉有些眼晕,两千两银子,对他来说仿如天文数字,在十里乡,一亩良田才不过十两银子,稍微动动手的一幅字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换得两百亩良田,这简直刷新了他的认知。 不过仔细想想,他也很快释然。 这里毕竟是长安,是大梁帝国的京师,帝国大半有钱有势的人都生活在这里。 水涨船高,都是有钱人,那钱便不值钱了,就像都是高官显贵,那谁比谁更显赫呢?所以一切都要看跟谁作比,在哪作比,大雷音寺的灯芯下了界那也是仙。 就拿自己新爹陈春生来说,一个户部六品的令史,在长安甚至都排不上名叫不上号,但到了开阳,那也是县太爷都要去巴结的大人物。 都说长安多富贵,陈槐暗自庆幸自己爹爹以商起家,钱资丰盈,若是外乡考来的官员,恐怕到老也未必能在长安置办家产。 就如同前朝白乐天的那首诗: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常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锥头地,免似漂流木偶人……强如他这种人物,也不过人到中年才在长安置办了居所。 “看来百两银子在这还真的只能算是零花钱”,陈槐心想。 “其实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贵”,看到陈槐的惊讶神情,周文自泰然一笑,“东市靠着三宫之地,权贵寓所,百般货物皆是精致,价格自然也高出许多,等哪天带你去西市看看,那里要比这里还要热闹,物价也平易许多。” 众人继续向前,花店、纸墨店、奇玩店,一个接着一个。 “阿兄,那不是严豫章吗?” 周文若眼尖,他突然发话。 顺着他所指,陈槐望向远处,只见两名女子伫立人群之中,领在前面那人穿着金泥簇蝶裙,点朱唇,梳鹅髻,轻描小山眉,淡施桃花妆,超凡脱俗,飘飘然如仙子下凡。 “这就是途径红街时花伎们口中周文自心心念念的严豫章?果然一副凡人不可比拟的模样”,陈槐心中赞叹,眼睛望向周文自。 “你们在这等我,我去打个招呼”,周文自的面上早已挂满春色,他口中说着,眼中尽是严豫章,拨开身前的行人便朝严豫章走去。 而严豫章自然透过人群看到了周文自,冲他笑靥如花,更添几分妩媚。 “哟,这是谁家小娘子?生的如此貌美!” 还没等周文自穿过人群来到她的身边,严豫章却被一男子捷足拦在她的身前。 青年穿着一身锦绣,身后跟着七八个仆从,仆从们得了青年指令,默契地将严豫章和她所带的丫鬟围在了中间。 “你们是什么人?快走开!” 严豫章看起来有些慌张,她尝试推开横亘身前的男子,却被他张开手臂围得更紧了。 “我是你夫君呀,你怎么把自己夫君还给忘了呢?那我可太伤心了”,男子说完,发出咯咯的笑声,这让严豫章听的心中直是发毛。 “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开!” 她向左向右试探着挣脱,却被男子一把抱住,“小娘子,快跟小爷回家,让小爷宠溺你一番。” “啊!快放开我……”严豫章被男子无礼地抱住,吓得立马大叫起来。 周文自当然看到了有人欺负自己的心上人,他火冒三丈,出离了愤怒,一个箭步,三步并作一步,将身前的行人冲撞到两边,很快来到严豫章身前。 周文自一搭手,扯住男子肩头的衣服,用力往后一拽。 男子并没有注意自己身后的情形,突然被一股巨力裹挟,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飞去。 “哎哟”,男子一声痛苦的哀嚎,他的身子飞出去撞碎了酒肆门前的一口大缸。 缸里贮存的美酒流的满街都是,酒气弥漫加上男子的惨叫,好事的看客们瞬间围了上来。 第十四章 京兆府尹家的公子 “哎哟,我的少爷!”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仆从们顿时吓得脚底无根,他们从严豫章身前撤开,扑到男子身边将一身狼狈的男子扶了起来。 “好小子,你敢动我?知道我是谁吗?不想活了?” 男子口中骂骂咧咧,他抹去脸上的和着泥浆的酒水,冲着周文自恶狠狠地威胁。 “我管你是谁,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姑娘,就该吃打”,周文自不屑地瞪了男子一眼,将受到惊吓的严豫章掩到身后。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们少爷可是京兆府尹韦大人家的公子韦光远,得罪了我们少爷,你可是不想在长安混了?” “哦,原来是京兆府的衙内,我当是什么皇亲国戚呢!” 仆从们报出男子的名号,周文自心中当然一惊,但面上仍旧保持着凌然模样。 京兆府尹乃是从三品的京中要员,按品阶,地位仅在六部的直接官长之下,但是,按照大梁一直承袭下来的默契,京兆府的直接官长“京兆牧”向来由亲王领任。 大梁朝以亲王爵最终登基成为大梁皇帝的有好几位,两年前,太子击打马球时意外落马身亡,储君之位便空了下来,秦、晋两大亲王自然成了储君的唯二竞争者,而京兆府尹韦佳正是晋王的心腹。 作为亲王的心腹,韦佳甚至连六部官长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在京中也算是排得上名号的权势人物,周文自当然心中也是清楚明白。 “皇亲国戚?我们韦大人可是晋王身边的大红人,也是你能得罪的起的?” 一名碳面仆从撸了撸袖口,抵近周文自,虽是比周文自矮了半头,但气势丝毫不弱,冲着周文自怒目圆睁。 看来他显然也是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或者说他们正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才如此肆无忌惮。 “我就得罪了,怎么地吧?” 虽然知道韦光远的北京还是会有丝丝后怕,但是周文自平生最恨别人以势压人,反正人已经打了,把心一横,起手推开抵到身前的无赖。 “怎么地?那你就擎死吧”韦光远吐出口中的泥浆,大吼道:“都别愣着了,给我打,打死他我重重有赏!” 得了韦光远的命令,无赖们交换了眼色,个个血脉喷张,支起身架,举起拳头,饿虎扑食般地扑了过来。 “大哥别怕,我来也!” 眼见无赖们动了手,周文若赶忙紧了袖口,扎了袍衫,冲上前来。 “打架?我喜欢”,陈槐眼里看着,心中自然沸腾起来,“杨儿,你别上了,看好桦儿”,他瞥了眼身旁跃跃欲试的陈杨,想起那日和张家人殴斗被波及的陈桦,按住他道。 “那你们小心啊”,陈杨悻悻地点了点头,虽然知道哥哥很能打,但对面的无赖们看起来蛮横惯了,打架斗殴的事情肯定也没少经历,他还是有些担心。 “砰!” “砰!” “砰!” 陈杨的担忧很快消失,他已经被眼前的场景惊掉了下巴。 显然,周文自和周文若兄弟面上看着秀气,下手却比陈槐狠多了,对面虽是七八个人,他们每人对上三个丝毫不落下风,低扫、踹膝、高鞭腿直挂面门,三下五除二的功夫,无赖们便躺在地上或捂着脸、或抱着头、或按住膝盖,痛苦地嚎叫。 反观陈槐,虽是不弱,但也讨不到太多便宜,打的虎虎生风,与周家兄弟比起来,显然缺了许多章法。 不过好在周家兄弟收拾了身前的无赖,很快跳过来帮忙,三人毫不费力地将其他无赖打趴在地上。 韦光远此时也是看傻了眼,平日里吆五喝六的都是自己带人欺负别人,哪里有人敢反抗?敢反抗又怎么敌得过他们人多? 但这次不一样,他显然是遇见了硬茬子。 眼见自己手下人全被打趴了,三个人又向着自己步步逼近,刚刚被大瓮撞得脑袋现在还有些发蒙,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他,瞬时被吓得连连后退,屁股沾着酒水捱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线。 “你们要干嘛……别过来……我叫人了……我叫我爹治你们的罪……别别别……兄弟,我不敢了……大侠饶命……” 随着三人的步步临近,韦光远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怂,远没了一开始张牙舞爪的气势。 “谁敢欺负我们家公子……” 忽地,喧嚣的人群外,黑压压的一群人手持棍棒向着人群快步冲了过来,吓得围观的看客慌忙闪出一边空来。 原来,东市大街另一头周家商铺的伙计听说自己家公子和别人茬架,怕主家吃了亏,叫了许多人手,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帮忙。 “没人敢欺负你们家公子,是你们家公子欺负我”,韦光远一见对面凶神恶煞地又挺过来许多人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冲着来人解释,“你看我们哪打得过你们家公子嘛。” “听说你爹是京兆府尹……听说你要让你爹治的我罪……听说你要让我在长安混不下去……听说你还想要我的命……”,周文自上前一步,半蹲到韦光远身前,每说一句,便在韦光远的脑袋上敲打一下。 “没没没……咱们之间的事,怎么能惊动大人们呢,再说了,我也欺负不了你呀”,韦光远不住地赔笑。 “那你说,咱们今天这事儿该怎么解决?” 周文自见韦光远认怂,来了主意,他想当着众人的面,逼着韦光远承诺不算后账,京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自己家的生意总归还是要看京兆府的脸色,养出的儿子都这般欺男霸女耍无赖,万一韦佳再是个不明事理的主儿,寻机发难,那就不妙了,所以他也后怕。 “怎么解决?”韦光远挠了挠头,“这样吧,改天我摆个和事酒,亲自给你赔不是?”他试探着问。 “不会假借摆酒埋伏好人阴我们吧?” “怎……怎……怎么会?”韦光远吓得有些磕巴,“我韦光远虽然混,好歹也……好歹也是京兆府尹的儿子,这种下三滥的伎俩,看……看不上……” “好,那你说什么时候,在哪摆酒?” “西市有个浍脂楼,是个粟粟人开的馆子,十天后日落在那等你们。” “浍脂楼?有意思!”周文自伸出手来,“那就这么说好喽?” 韦光远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周文自的意思,他把手也是一伸,两人合掌约定。 第十五章 泼皮打了无赖 与此间最大的危险达成了约定,韦光远长舒了一口气,唇角紧绷的肌肉也跟着松弛下来。 “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大侠,您说是不?”他借了周文自的伸出的手立起身来,稍整衣衫,面色由阴转晴,问了句:“对了,还不知大侠高姓大名?” 周文自身手了得,韦光远倒也心中服气,思虑着虽是挨了顿打,但也算认识了个厉害角色,以后在街面上遇到什么麻烦事,跟谁起了冲突,也多了个可供请托之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周文自。” 周文自报上名号,他虽心中瞧不上韦光远这般欺男霸女的行径,不过作为商贾之子,心思自然耳濡目染的比普通人活络的多。 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人品归人品,生意归生意,他区分的清楚,细细思之,毕竟韦光远是京兆府尹之子,结下梁子有百害而无一利,反而如能小有交情,以后生意上有什么需要,或许还能得个方便,所以对于韦光远的示好,他倒是不甚排斥。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没了蛮横,韦光远倒也善于逢迎,他把目光转向周文若和陈槐又问:“这两位大侠是?” “周文若!” “幸会幸会”,他冲答话的周文若搭了个手礼,但见陈槐没有答话的意思,不免面上有些尴尬。 见陈槐态度清冷,周文自先是一愣,随即帮着陈槐回道:“他是陈槐,我的好兄弟,一向如此,韦少莫怪。” “无妨无妨”,韦光远上下打量了陈槐一番。 陈槐之所以不答话,是因为他对周文自的作为不甚理解,他不明白刚刚还互飙狠话的两个人,为什么还能忽然之间心平气地聊到一起,尤其还是和欺负自己心上人的泼皮无赖,难道仅仅因为无赖的爹爹有权有势?如果换成他,大概不会想和这般小人多说一句话。 “咱又没吃亏,还把他们打成那样,有何不高兴的?”见陈槐的不快全在脸上,周文自会心一笑,他指了指带着仆从们一瘸一拐离开的韦光远,拍了拍陈槐的肩膀以示安慰。 围观的人群显然看的不够过瘾,好像不打死人就不算热闹似的,怏怏地散开,街市上很快又回归常态。 “多谢周公子搭救”,严豫章从惊吓中恢复平静,她冲着周文自身姿稍欠,施了个礼,等她起身抬头的瞬间,眼光蓦地与周文自交接,她只感觉心头一热,两颊洇出桃红,姣好的姿容便更显动人了。 “举……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周文自也是看的痴痴,怔在原地半晌方才想起回话,无措的样子惹得一旁的周文若乐的合不拢嘴,他知道严豫章是自己哥哥的心头好,只是没想到一向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恍惚。 “周公子好些日子没来我们花萼楼听我们小姐弹琴了,你不来,我们小姐可是日日闷闷不乐,身形都瘦了一圈呢”,严豫章身后的丫鬟嘟了嘟嘴,像是在替主家鸣不平。 “鹊喜,不要胡说”,严豫章紧忙打住丫鬟的话,脸上反而更红了。 “最近家中琐事缠身,一直抽不开身,好不容易今天得了空,陪着我这新来长安的弟弟们出来游玩一番,故而……” “公子不用和我解释,我没有怨恨公子的意思”,严豫章起手掩住秀口,周文自慌乱解释的神态让她忍俊不禁。 “有个粟粟商人最近可是一直缠着我们小姐,一掷千金,手中阔气的很,你再不来,说不定哪日粟粟商人就打动我们小姐的心了,到时候她可不理你了”,鹊喜看起来对周文自打心眼里认同,以别有深意的口吻告知他严豫章最近的处境。 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一个蕙质兰心的窈窕淑女,她显然觉得两人好似天造地设,再登对不过。 “多嘴,下回不带你出来了”,严豫章转头冲着鹊喜娇声斥了一句,但鹊喜知道主家嘴上不说,心里巴不得自己替她把一切告诉周文自,于是故意呛她道:“不带我,那周公子怎么知道你想他,又怎么吃那粟粟人的酸醋?你不谢我,反倒凶我,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好啦好啦,就你长了张巧嘴,真是能嘚嘚”,严豫章羞得满面殷红,“公子,今时不早了,我们要先回了,改日再答谢你的搭救之恩。” 说着,严豫章眼中流露不舍,但还是旋身转向着花萼楼方向,她低着头直直地往前走,脸上闷闷不乐,险些撞到身旁匆匆而过的路人。 “周公子,得空可千万来花萼楼玩呶”,鹊喜一边紧跟了两步,扶住严豫章的胳膊往前走,一边回顾周文自,叮嘱他道。 严豫章离开,周文自面上的神采也忽地黯淡下来,他领着小兄弟们继续沿着东市大街往前走,但兴致显然也没来时那么足了。 “阿兄,这花萼楼是什么地方?” 今天出来,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反反复复提及花萼楼,陈槐心中不免疑窦重重,又目睹周文自与严豫章扭扭怩怩,好似一出苦情戏剧,他终于忍不住向周文若试问。 “花萼楼?” 周文若看了哥哥一眼,见他顾影自怜地向前走,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于是思忖一番道:“花萼楼是长安最出名的艺馆,是长安王公贵胄、巨商富贾消遣娱乐的地方,那里既有从太乐署出来的散乐舞郎,又有从东西诸国拢聚的侃儿胡姬,还有从民间搜罗来的书鼓戏剧,舞、曲、伎艺,样样皆有,声色犬马,包罗万象,是大梁第一等快乐之所,而严豫章,正是花萼楼的曲中善才,花间头魁,玉指拨弄《上春游》,五陵年少争缠头,她的盛名,长安的文人骚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原来如此”,陈槐口中呼了了然,心中倒是对花萼楼更多了许多好奇,希冀有朝一日能够亲自领略一下其中的风采。 “韦大少,在这,他们在这……” 熙攘的人群中忽地一声高呼,陈槐听着一惊。 寻声望去,只见韦光远的仆从一边指向街市的这边,一边冲着街市另一边的韦光远大声疾呼,而韦光远则带着几个仆从踉跄着奔来,他的脸上青红相接,仆从们看起来也比走的时候更狼狈了。 “他们又回来干什么?”陈槐皱了皱眉头,周文自显然也是有些吃惊,他们面面相觑的功夫,韦光远来到了他们身前。 “大侠,你们让我找的好苦!” 韦光远喘着粗气,脸上尽是委屈,“帮……帮……帮我出个头,大侠!” “出头?” 周文自被他突如其来的请求搞得一头雾水。 “我在匠作坊那被十几个地皮无赖打了,大侠,你可得给我出头啊”,韦光远撇了撇嘴,语气中带着央求,像个受了伤的小媳妇。 “破皮无赖被破皮无赖打了?”陈槐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不禁乐了起来。 “活该”,他心想。 第十六章 提谁都不好使 陈槐把目光投到周文自身上,他虽是不情愿与韦光远有什么纠葛,但如果周文自决心替韦光远出这个头,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周文自迟疑了片刻,但他很快做下决定。 韦光远像是得了重赏,面上乐开了花,感觉他腿上的伤势也登时好了许多,气势汹汹地引到众人身前。 有他在前面带着一群仆从泼骂耍横,沿路的行人像是看见了瘟神纷纷躲避,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他们便来到匠作坊门前的大街上。 陈槐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一群体态膘壮的汉子正横在匠作坊门前,有的袒露半臂,膀上刺着龙虎青;有的披头散发,面上刻着长疤;有的倚住了门楣,手中把玩着青铜虎指;有的取了匠作坊锻造的兵刃,哈着气用衫布擦拭,无一例外的,个个身上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只一眼,陈槐便知韦光远他们刚刚必然遭了一顿好打,不消说打架的技巧上是否有差距,单单看体格,他们就与匠作坊门前的这些精壮汉子相去甚远。 汉子们自然也瞥见了来人,见是刚刚教训过的府院伻头,像是又要过来寻衅,正要发作,却被周文自开口打断。 “你们囊家现在何处?我与他有些交情,叫他来过话。” 周文自显然认出了门前的这群汉子。 他们是在东市设赌的乞头,靠看场、放贷、抽彩、恐吓、勒索为生,周记的伙计众多,主家慷慨,他们囊中也富足,时常有人发了工钱会到他们的场子中豪赌,也有不少在那输的精光,甚至有些被他们设套赊贷继续浪赌,陷得深了走投无路难免会乞求主家斡旋,一来二去,这种事情多了,周文自便与领头的囊家混了个脸熟。 “囊家不在,你是哪位?” 纹着龙虎青的汉子步上前来,他把头别到一边,面上看起来颇不耐烦。 “你就跟他说是周记的三郎”,周文自不动声色。 “周记的?”汉子略作狐疑,他看了看身后的同侪,回头与他们短语了几句,随即将身进了匠作坊。 常年混迹东市,他们显然也是清楚周记的势力。 不多时,从匠作坊内快步走出一名中年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高鼻深目,瘦削的下颌蓄着一圈微微发红的络腮胡子,胡子不长,却很浓密。 “哦,好久不见,三郎”,男子冲着周文自热情地迎了上来,先是一个拥抱,随即看了看韦光远和他旁边的一众仆从,想到刚刚与他们起了冲突,便明白了周文自的来意,于是话音紧接着一转,“咱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陈槐看男子相貌与汉人颇不相似,不禁多看了两眼,但听他说话,倒是与汉人无异,显然是常年在长安生活的胡人,时间久了,也倒没有了生硬的胡味。 “确实是误会”,周文自瞥了一眼韦光远道:“我这兄弟刚刚寻我,说是在匠作坊这被人打了,让我帮忙出口气,来到发现是乌伦大哥的人,都是自家兄弟,所以才让他们叫你出来,大家把误会说开才好解了不快。” “你们为何打他们?”乌伦扫了一眼自己的手下。 乞头们面面相觑,囊家乌伦向来对他们管教甚严,时常教训他们长安内部盘根错节,在长安行走,吃江湖饭,一定要守规矩,听命令,久而久之,他们不似一般的地痞流氓,倒是颇有几分行伍士卒的行止。 囊家从来不问他们为什么打人,他们也从来不会乱打人,做事有目的,有分寸,就是刚刚打人,也是教训为主,不曾痛下死手,乌伦着突然问他们打人的原因,倒让他们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回答。 “半月前老子在匠作坊打了把刀,刚刚过来取刀,这群虚汉把老子拦在外面不让进,老子心想凭什么,就非要进,然后就被他们打了。” 见乞头们不言语,韦光远急不可耐地解释。 “取个刀而已,不知乌大哥这是为何?” 虽然韦光远的话周文自未必全信,但是因为取刀被打,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很显然,乌伦是开赌坊的,他的赌坊离着匠作坊隔着一条街,并不相连,而匠作坊都是做苦力的,打一天的铁器,谁还会有力气去赌坊豪赌呢?况且匠作坊的钟师傅周文自也是认识的,他可不是个好赌之人,对底下人的管教也是严苛的很,显然也不会放任下面人去赌,也不大可能因为赌债被堵门。 周文自实在想不出匠作坊的买卖和乌伦的买卖能有什么可关联的地方。 “都怪这小子嘴里不干净”,刺青乞头若有所悟,梗着脖子找了个理由说道。 “你们要不硬拦我,我能嘴里不干净?”韦光远反驳,“怕不是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觉得有了周文自撑腰,韦光远毫不示弱,他一步踏上门前,就要往匠作坊内闯,却被几个乞头横挡住去路,这他心中大为不忿,于是起手想要推开挡在身前的乞头,却发现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推不动前面如山般站立的乞头。 “一定有阴谋,是不是杀人了?”韦光远想到此处,心中忽地生寒,紧退了两步,望向周文自,“哥哥不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吗?不然他们为什么拦着不让进?” 周文自心中也升起疑虑,不过他不像韦光远这般沉不住气,而是注视乌伦,希冀从他那得到解释。 乌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你这兄弟可是不怎么懂规矩”,他没有做出解释,目光反倒冷冷地抽在韦光远身上,这让韦光远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告诉你,我可不怕你,我爹可是京兆府尹,识趣的立马把门打开,不然我去京兆府调兵来,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了”,韦光远放出狠话来给自己提气,眼睛却不时瞥向周文自,脸上涨的通红,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是我让他们打的!” 正在韦光远与乌伦对峙之时,一声沉吟忽然从匠作坊内传来,声音一落,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出,他与乌伦面貌相似,也是一脸胡相。 “原来真是京兆府的公子,我原本以为是在诓人,心想京兆府的公子为何如此无礼,多半是假冒之徒,就思虑着替韦大人好好教训教训,没想到还真是京兆府公子,真是过意不去呀。” 男子来到韦光远的身边,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有安慰的意思。 “乌伦,拿一千两给韦公子治伤,回头我自会去向韦大人赔不是。” 周文自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对他丝毫没有印象,但看他支使乌伦的模样,颇有幕后宾主的意思。 “别打岔,提谁都不好使,也别拿我爹来压我,今天我就要进去看看你们搞什么鬼。” 韦光远虽是害怕自己爹爹,但是也最烦别人拿他爹爹压他,男子显然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恰恰激起了韦光远的反感,让他的犟劲儿骤起,烦腻地荡开男子的手。 韦光远的突然发作让周文自的目光不经意间聚焦到男子的手上,他看到男子左手的虎口结着厚厚的茧子,又似乎听到匠作坊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简单。 第十七章 干莫坊 男子与乌伦暗自交换了目光,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但他们不知道,这隐蔽的细节已经被有所察觉的周文自收入眼中。 “搞没搞鬼,那就请诸位公子进匠作坊一看便知”,男子面上突然笑了起来,他身姿一欠,倒是主动起手邀请。 事出反常必有妖,男子骤然发笑,倒是让韦光远心生警戒,他略作迟疑,朝身后的仆从们一招手道,“你们随我进去看看。” 仆从们领命,前扶后拥地护在公子身前,这让韦光远瞬间宽心不少,他又瞥了一眼男子,见他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不曾流露慌张神色,于是放松了警惕,在乌伦的带领下,大步踏进匠作坊。 匠作坊位于东市的一角,有着前厅后院的布局。 前厅设置柜台,柜台正上方挂着“干莫坊”的匾额和兵部军器监颁发的凭证,柜台两侧则摆着刀枪锤斧等一干兵器。 大梁原本是不允许民间进行兵器买卖的,只不过帝国尚武,过去对周边不臣番国用兵甚多,原有的兵制无法满足需求,朝廷就将府兵改为募兵。 改为募兵之后,帝国上下耍刀习武蔚然成风,许多寒门子弟正是靠着农闲时练就的一身本事参募从军,建功立业,更有天纵奇才借此封侯拜将,成就一世功名。 有了兵源的补充和战力的保证,大梁对于民间收买兵器也由禁止到逐渐过渡到开放。 虽然持开放态度,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打铁铺子什么兵器都可以做,对于兵器的铸造,官府还是有着诸多限制的,比如普通匠作坊只可以打造刀枪锤斧等普通的短兵器,而且形制规格也必须严格按照武器管理部门——军器监的标准来做。 而对于甲胄、弓弩和长兵器,只能由官造作坊或者由官方认可的匠作坊来做。 但无论谁做,民间都不得持有甲胄和弓弩,不得携带长兵器出门,私藏甲弩若被官府发现,轻则发配充军,重则更是会杀头掉脑袋。 作为帝国数一数二的民间兵器作坊,相传干莫坊背后的主人上达兵部,不止可以做普通的兵器,甲胄长兵等一干器物也无往不包,更重要的是千金买马骨,干莫坊重金请来了帝国最出色的铸造师张伯岳坐镇其间,打造的兵器可谓无坚不摧,在对外的征讨中屡立战功,声名也远播海外。 干莫坊后院的两侧是带着连廊的房舍,平时住着三五十个工匠,而被房舍圈在中间的是一片百步见宽的空场,场内织着各色铸炉、风箱、洗炼池、锤打棚子。 韦光远带着仆从们进了厅堂,男子旋即又将目光投到周文自身上道:“公子不一并进去看看?” 周文自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不便直说。 从去年开始,从胡地回来的商号伙计便说在索奴遇见了许多汉人,看起来都是工匠打扮,他们被一群索奴胡兵“护送”着朝契芘城方向走去。 仔细想想,虽没直说,但通过平日里打交道时所见所感,乌伦十有八九就是索奴人,而看眼前的男子面相,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契芘城是索奴的王居之所,索奴,工匠,干莫坊,这么一串连,周文自恍然大悟。 他们必然是来寻周伯岳的。 周文自作出判断,他的判断并不无理由。 大梁这几年风雨不顺,灾祸频仍,好多地方都发生了饥荒,甚至有的地方已经有了小股的起义军,周记在商路上遇到的流民和匪患也越来越严重,作为主家他当然也再明白不过。 但是,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可能不会明白。 这里仍旧一派歌舞升平,盛世之景,那些一辈子不出长安或者只在长安周边郊游踏青的官员们可不会察觉,因为城外的巡防营早就将灾民们都拦在了长安城几十里开外。 与大梁相对的索奴,这些年日子也不好过,草原上不仅连年大旱,发了几场蝗灾,冬天的风雪也比往年重的多,能喂养的牛羊越来越少,饿着肚子的索奴人越来越多。 草原上以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饿着肚子的索奴人成群结队地跨进汉地掳掠抢劫,索奴汗王也有了不臣之心,放纵手下各部族或者说直接授意他们起兵犯边,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大梁与索奴最终爆发战争,梁军兵锋甲厚,武备充盈,双方很快便分出了胜负,索奴汉王再次臣服。 如今草原又出现饥荒,比往日利好之处在于大梁如今也是危机四伏,那么若说为了吸取往日教训,明眼人都知道索奴人最该做的就是做好充足的武备,首当其冲便是获取大梁的铸造技术,毕竟软糯的生铁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硬韧的精钢,更别说还有大梁人武装到牙齿甲胄了。 如此看来,乌伦十有八九是索奴人潜藏在长安的细作,而面前的男子,从虎口的茧子就可以看出,是索奴的胡兵,索奴人看起来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而且已经在做充足的准备。 “如果是这样,那我一定要进去劝说姓周的要大局为重,万万不能答应索奴人去给他们铸剑做甲”,周文自心中的年头一闪而过,他决定进去探个究竟。 不过为防不测,他也留了个后手。 周文自来到陈槐身前,贴耳低语,叮嘱了他几句,让陈槐一刻钟不见自己从干莫坊出来,就赶紧回家去找陈春生和自己爹爹这里的情况。 说完,周文自带着身手不输自己的弟弟留做应对不测的帮手踏进干莫坊。 “他们不一起进去看看?” 男子显然对周文自在门外留下三个“盯梢的”心存忧虑,试探着提出建议,这让周文自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们进去看看就行了,匠作坊烟熏火燎,兵锋极利,小孩子还是别进去添乱的好”,周文自搪塞道。 东市人来人往,他也知道男子不敢把他们强拖进干莫坊,那无异于打草惊蛇,而且,有三个弟弟在街前,他们在里面也会安全不少。 第十八章 木桶里装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