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故人醉 登徒子 涌泉录 那只金雕盘旋了一会,竟然落在侠客模样的登徒子肩头。 陆懿看着此人,那把杀过人的刀还滴着血,她闻到一股血腥味,差点吐出来。 侠客抚着金雕的羽翼,它跃上主人的手肘,侠客手一挥,它便又展翅飞走了。 陆懿怔了怔,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下意识地又看向秦仲达。 “他死了?”她惊于眼前发生的一切,虽说秦仲达是个采花贼,但这么快,他就被人取了性命,甚至他还没说完不是吗?他没碰那些姑娘之类的鬼话…… “挣扎够了,便是死了。”侠客说着,一只脚踏在秦仲达身上,“这种人,死了不好吗?” 陆懿附和道:“不应该官府来定他的罪么?你杀了他官府会……” “官府无用。”侠客说着,十分不屑。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陆懿下来是要找那个疯子燕朝蓉的,她朝福了福身,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侠客一如既往的态度,将她打断:“先别谢,我啊,只是一个爱钱爱酒的江湖人,不过呢,我也不要姑娘的钱。” “那公子想要什么?”陆懿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毕竟他刚才在小船上对那女子动手动脚的场景她可是亲眼看到了。 况且他还有剑,还随随便便就把人杀了。 侠客看出了陆懿的担心,他淡然一笑,拿出册子,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大大的写着一个“欠”字。 侠客说:“姑娘,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这本叫涌泉录,你在上面画押,就算欠下我这个人情了。” 原来刚才那女子画押的就是这个东西! 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陆懿是一万个不愿意接触。万一以后他找来,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她怎么说得清? 但眼下她不能撕破脸,况且还要燕朝蓉,那个疯子孰不知是淹死了。 于是她将错就错,说:“既如此,我便再请公子公子帮一个忙。我有个朋友掉入江中,公子若助我寻得她,我便再欠公子一个人情,到时一并算清。” 对方听闻还有这等好事,满口答应。 陆懿避开那具尸体,往河岸下游走。 方才在泥泞中挣扎久了,头上那支步摇有些松动,她才走了两步便松松垮垮地掉在地上。 “姑娘!”侠客叫住她,从地上拾起来那支步摇,他停顿一下,将其放在袖口上擦了擦,然后递给陆懿,“你这步摇簪身太长太细,而姑娘行走步子急,容易掉。” 这步摇,本是殷徽送的。 前不久他从珸钰斋买来这支步摇,对她说:“阿懿这个很好看,就送给你。” “你戴什么都一样。” 陆懿仍然记得他这样说。 她有些恼火,既然戴什么都一样,不如不戴了,何必折腾。她现在满身泥泞,大半条襦裙都被泥巴浸染,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怪不得殷徽觉得她戴什么都一样了吧? 陆懿,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吧。 她将步摇收好,也不知在笑什么,继续往前。 她们才往回走了几步,就碰上了原先与那登徒子会见的女子,她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急冲冲的模样。这人陆懿认识,是撷芳楼掌柜陶如琦,年纪轻轻就掌着名下四间撷芳楼的生意。她十八未嫁,如今碰上这个登徒子许是拉不下脸,便装作不认识的模样,而只和侠客问:“少侠!那登徒子死了吗?” 没等侠客回答,她就瞧见了两人身后并不远的、侠客拖着的、新鲜的尸体。 显然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这般情景,她惊愕了一阵,竟然冒出一些眼泪:“三郎……” 恩恩怨怨情情爱爱,向来是最难说清楚的事。也许秦仲达真的没碰这个姑娘,他们今夜会面就是要私奔的……陆懿有时也害怕自己这些想法。 “如琦姑娘,这登徒浪子今晚就等着骗了你那地契跑路呢。”侠客这般说,“你忘了?” 原来是自己多想了。 本是在涌泉录上画过押,陶如琦没再说什么。她看了陆懿一眼,便告声离去。 陆懿本是心中疑惑,眼前这个侠客,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如何知道秦仲达便是京中的采花贼?况且他在船上三言两语便让陶如琦找出了秦仲达从陶如琦那里骗来的地契,他怎么可能知道? 不听不问不管,陆懿首要的事是要先找到燕朝蓉。 江面上波澜不惊,夜很深了。 燕朝蓉在水里泡了许久,巳经些许清醒。她依旧趴在浅谈的沙坎上,半边脸埋在水中,很享受。 也很冷。 很快就变成了刺骨的冷。 燕朝蓉想挣扎起来的时候,浑身没了力气。她明显听见有人在叫她,可是她却发不出声音。 完了,是刚才落水被凉水弄得哑了嗓子。入了秋有露水,夜里风寒水冷…… 她尝试爬一爬,奈何手脚使不上力。上半身露在风中,霎时,燕朝蓉竟然有些清醒。 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跳了江?! 完了完了,自己喝酒要把自己害死了。 王祁,我还没找你算账。 燕朝蓉懊悔不巳,眼前一黑。 …… 晨光熹微之时,燕朝蓉发现上天眷顾,自己竟然还活着。 “阿懿!”她第一反应就是找陆懿,“阿懿!” “我在我在。”陆懿抓住她的手,木榻上下的两人都很局促了。 燕朝蓉穿着亵衣,锤了锤自己昏沉的脑袋:“我夜来好醉。” 陆懿知道燕朝蓉这个毛病,于是早早地就煮好了热茶备下,选的是燕朝蓉喜欢的蒲山白茶。白茶醒脑,又不刺激,燕朝蓉大醉之后喝正适合。 她一面倒茶一面说:“我巳经托人跟你阿爹扯了谎说你在我这看书,吃了早饭,你尽早回去跟你阿爹认错。” 燕朝蓉怔了怔,问:“我那衣服……” “你还说呢!”陆懿佯装生气,手叉在腰上,“你发了疯跳江,回来我还得给你连夜洗衣服。” 燕朝蓉拉住她的衣角,摇了摇:“我知道我们阿懿最好了,这个兄弟我没白认!” “明意昨夜也急坏了,一直在寻我们,你得空也去哄哄她。她说我们两个顾着自己玩,抛下她空着急。” 陆懿和燕钟两人相识七八年,情谊很深。她们自知姐妹多年,都是重情重义的人,宁可自己受些苦头,也要看顾到对方。 有这两个朋友,她很知足。 京师华辰有时候很大,空荡荡的。有时候也很小,小得她们三人兜兜转转,总是连在一起。 哪怕,她在崇左的涌泉录上画了押。。 她欠下他两次。 桂花蜜糕 不悟 陆懿在廊下躲雨的时候,独自懊悔。 因为贪吃赶上了这大雨。原本是回家的,可途经年氏点心铺,她就被年念拉住了。 黄袄白裙是年念的标配,她热情地邀请陆懿尝尝她们新做的点心,陆懿一开始是拒绝的,可一进到点心铺,一闻到糯米糖香她就不行了。 年念摆好了一张圆桌,上一壶清茶,便开始和陆懿唠嗑。 “你说你,大半个月不见你人,难得来一趟得多吃点。”年念续着茶,“昨日那肖府的夫人来做了单子,要五百个点心,你说会不会是他家的肖娴要与人成婚了?” “我不清楚,不过我倒是听说这位肖小姐很挑剔,应该还早呢。这单子该是给肖老爷办宴,毕竟他们左军都督府前几日出城办了件大事。” “那也用不了五百个点心啊,又不是娶妻,何须这么大阵仗。”年念说着,已经端了新出的点心过来,“新做了糖霜糕,其他的还没取名字,你尝尝,顺便啊帮我想想,得取几个有意境的名字。” 陆懿应声,捡了一块绿中带红的吃着,那绿的是糯米和绿豆,红的却是玫瑰花蜜糖,两个颜色不深不浅,正相宜。 “就叫绿肥红瘦怎么样?”陆懿说。 中间的玫瑰蜜糖只有那么一层,上下夹着绿豆糯米,确实好看。 年念也不反驳,只是道:“你说什么就取什么。” 年念和陆懿的情分,与燕朝蓉和钟阴意的不同。 年念十四岁来到华辰,跟着祖父学艺。祖父当时在华辰的手艺绝对是独树一帜,但也只是做到小作坊,名气不大。况且是在家中制作,许多人找不着院子,有钱也买不到。 年念来了之后,一边帮扶着祖父做花糕,一边也出去挨家挨户卖。渐渐的,人家都不出门,由年念一点一点地送上门。后来年氏的生意越做越大,从小作坊搬到了城北的朝方街,“年氏点心”便有了门面,年念这几年积攒的客源也不少,再加上朝方街得天独厚的位置,很快就出了名。 可很快也就出了事。年师傅过世后,对面醉香楼便开始在外宣扬年氏点心变了味,自家更是低价买卖,势必要将年氏点心打压了不能抬头。 年念哪晓得这些手段,一心一意只想把点心做好,可不到一年,年氏点心便要赔本了。 这样下去迟早要完! 没有办法,年念只好关了门一家一户地找那些老顾客借钱。 糕点买卖的情分也借不了多少钱,直到陆懿门上,她帮了大忙。她本以为陆懿如她一样日子也难过,可她却说她的本家不在华辰,于是写了书信回去向家中借,然后再借给年念。 而几天后,两份借钱的条子送到了年念冷冷清清的铺子里,一张自然是陆懿的,另一张是燕朝蓉的,都不要她还息。 年念就是靠着一点一点借来的钱,撑过冬天,开春之后她又开始上门送点心了。就这么熬了半年,起早贪黑,年氏点心总算被她保下来,也慢慢恢复了老一辈的兴旺。 这份交情,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忘了的。 年念呷一口茶,随口一问:“你和殷徽怎么样了?” 一提到殷徽,陆懿便忸怩起来。她下意识地绞着衣角,咬了咬下嘴唇:“还得再看看……”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间耽搁地晚了,陆懿这才遇上大雨。 此时的廊檐下挤着好多人,陆懿往墙角站了站。 雨不见小,几位站着有眼熟的人便聊起家常。 王二麻子李狗子鸡跑了,吵了嘴,吵的什么都一清二楚讲着。 “我听说肖家大小姐要和殷公子结姻了,你可知那排场多大嗬!”大嫂声音颇大,仿佛她亲自见过那样的排场。 另一位不屑一笑,道:“殷宸公子是老大,自古以长为贵,给他办喜事怎么说也要……” “嗬,你道我说的是殷宸公子?真是好笑,我说的是殷徽公子!他家小儿,要娶了那才女肖娴做妻,你怎么会扯起他家大儿来?” “这不是昨日还在讲他家大儿三十未娶嘛,我想着怕不是……” 陆懿直愣愣地在原地,手里一松,篮子便掉在地上。 殷徽要娶肖娴? 可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陆懿站在那,什么也不知道了。 缓缓落下的雨滴,李大嫂周大嫂的唾沫星子,仿佛都停歇了。 没人再说话,没人在意殷徽究竟何时娶肖娴。 也不知是谁问了她,又将篮子捡起来给她。 殷徽不冷不热的回答,接过蜜罐时候那犹豫的神情。 “你戴什么都一样。” “还行。” “要下雨了,我还有事……” 这些言辞,原来都是推辞。 突然很懊恼,陆懿望着那雨,安慰自己不要听信别人的传言,殷宸都三十了,或许真的是他,是别人听错了。 越想越心烦,陆懿也不顾大雨,闯进雨幕去。 秋季的华辰,或许就是充满忧伤。凤尾蕨经过雨的洗涤只会更憔悴,更零落…… 正心烦,她却看见崇左站在她门口的廊檐下,手里捧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她想起来她似乎是与这人做了朋友,今早他才说要去游湖喝酒。刚好手上有一袋年念装给她路上吃的桂花糖,可以给他。 他走过来,陆懿才看清楚,那是一只小马驹,全身月白,没有一根杂色毛。小家伙两只水眸子无辜的盯着她,像是冻坏了。 崇左解释道:“阿懿姑娘,今日打猎时候遇到的,不知是哪个官员射死了母马,小马才刚生下不久,就卧在母马的尸首旁边,我看着可怜就……” 陆懿看他机械地抱着小马,就伸手接了过来,问道:“就带回来给我养吗?我家可没有马厩。” 崇左无奈摇头:“可惜我也养不了它,只好阴日拿去市上送了人……。” 陆懿抚摸着它的毛,它很顺从地贴着她,甚至蹭了蹭她的脖颈,仿佛找到了避风港湾。 陆懿也喜欢这小马,见它这样亲近,便生出了恻隐之心。 “不必了,这么小的马怎么能交给马市上的人养?我的朋友阿蓉家有马厩,我阴日带去给她。” “那你给它取个名字,这样也好养活了。”崇左说。 陆懿思索了一番,“唯长风净月,剑指东江。”忽的闪过,那就叫“净月”吧? “净月?净月。”崇左来回把名字念了一回,手里掂了掂刚才从陆懿手里接过来地桂花糖的分量,很认真地说,“可它是一匹公马。” 陆懿抱着小马往家里走:“净月怎么了?它跟了我,以后就叫这名儿了。”。 崇左又说:“不如叫长风?” 大小姐 决裂 于是乎 川阳梦 十月川阳,陆氏祖堂再次热闹起来。 偌大的堂屋满是祖堂里的头面人物,他们高谈阔论,从青山柏松到雪域清泉。 高堂上两把楠木红边交椅平排而立,镶嵌着许多琉金花纹,这俨然是上座,两位老者坐着,十分端素。 下面两边依次排着许多小梨木椅,茶盏果碟,茶烟透碧纱。 只是众人谈论之余,不时朝门外一看,似乎是在等人。 这显然不是一场普通宴会。 陆源作为家中最年长最有威望的人,他一起身,长子陆士锶便扶住了他。 陆源早就不想等待:“阿愿,你跟着你三哥去码头看看。” 原是为了接陆懿回来,陆源计划着要让陆士锶派专船还要陆樾亲自将这心头肉接回来的,陆樾也没有异议,做兄长的接妹妹回家,本就是应该的。 可陆懿写了书信回来,只说哪日到川阳,也不要人去接。 她这丢人丢脸的模样,有什么本事让祖堂的人来接? 陆愿应声,跟着白衣陆樟出了堂门,却见陆樾背着一人进来了,那青衫细纱,云鹤罗纹,趴在陆樾背上哭的泣不成声的人正是陆懿。 陆樾背着她进门,跨过陆氏那百年的堂屋:“阿懿我们到家了。” 陆源和张氏本就着急肉疼这个小心肝,只见回来还是哭着,张氏颤颤巍巍地由侍女扶着过去。 进了堂,陆樾将她慢慢放下来,待坐上椅子,大姐姐陆慜便递了一只帕子过来,忙问:“我妹子怎么了?是受了什么委屈?” 陆樾拍着她的背,对陆源道:“爷爷,阿懿到码头一见我跟阿慜便哭了,这定是在外头受了苦……” 说着陆愿也安抚起陆懿:“妹子,到家了就好好哭,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满屋子祖堂的人都会给你做主的!” 陆懿先前以为自己可以一个人回来,没想到到了码头,远远的就见阿哥陆樾和大姐陆慜都在等她,心里顿时五味陈杂,眼泪就涌了出来。 陆源本是最宠陆懿的,他在众人背后看了一阵,这才走近。 “好丫头……”老爷子一开口便哽了,“出去这么些年,舍得回来了?” 陆源最是家里刀子嘴豆腐心的,陆懿一见爷爷便抱住了,哭的更加放肆,“爷爷……我没有食言的,我在玟杉学府做了快半年书仪,我没给你丢人……” 这话倒是激起了陆源的回忆。 当初他在京城做官,陆懿软磨硬泡来了华辰便不走,没办法,只好把她留下给陆源照顾。陆源长期在玟杉学府,陆懿和奶奶张氏就在城南的院子里度过了大半的时光。这就是这,殷徽一直以为陆懿和奶奶相依为命,还有一个在玟杉学府的爷爷不知去向。 陆源辞官的时候,陆懿已经及笄,她死活不愿意回川阳,发誓要在华辰闯出一片天,陆源哪知道她是舍不得殷徽!两人早就约定好一起看来年的大雪,当时的殷家,时常为买不起碳火苦恼,能够烤着碳火看雪,是殷徽的期盼。 谁想到…… 陆懿临走给陆源说:“爷爷,你安心回去吧,我会光宗耀祖的。” 当时夸下海口,陆懿还真的拼死进了玟杉学府。总归是没太丢人,今日众宾都在堂上,陆懿满眼都是大姐二姐阿爹阿娘大哥二哥这些熟悉的脸,十分亲切。 陆懿曾觉得华辰的烟波桥跟川阳那座商桥十分像,每年回来川阳她又感觉不像。今日回来,竟然是隔了三年,确实看来看去,也不像。商桥就是商桥,它没那么壮阔,甚至没几个人,但就是刻在陆懿骨子里的家。 晚间吃饭陆懿也没讲自己个殷徽的事,倒不是怕宗亲说三道四,她们这一支的陆氏宗亲,十分亲和,像及今日陆懿回家,宗亲们无论大小,悉数到场。大家平日里各有各的忙头,但是一到祖堂的事,宗亲们都是必到的。川阳陆氏百年望族,到今天都没有散正是凭借这一点。陆懿不说是因为,她早已懂得了承担。宗亲们自然对陆懿疼爱有加,但她也知道殷徽和自己的事,还扯不上陆氏。 但有些事,确实该了断了。 陆懿仍然记得南花厅,小时候爷爷总在那里检查三位哥哥的功课,她和小三叔便躲在假山后面看,有时候忍不住发笑被爷爷逮着正着,她就丢下小三叔自己跑掉。 如今,在南花厅的是爷爷和自己,她终于懂了哥哥们当年的心境。 亭子四面临水,比浮自照,才能看清自己。 陆源大概些听了陆懿和殷徽种种纠缠,听到最后,他摸了摸陆懿的头:“丫头,八个孩子里数你最小,爷爷最是放心不下。你二叔和小三叔都是两个女儿,你大姐姐陆慜嫁了个好夫婿,虽说是个征人,三年两头都在边疆,却也美满了。你二姐姐陆慈虽是嫁的寻常人家,却也相夫教子,做得良善女子。至于你小三叔的两个女儿,一个陆愿许了贾人,人家那拿真心对她,爷爷不反对;另一个陆悠许了我们江对面的老善人,爷爷时时能见到,也甚好。唯独你,爷爷思来想去也没想阴白,你究竟适合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有谱吗?” 在之前,陆懿可能会说是殷徽,到今天她淡然一笑,说,“爷爷,我曾经很喜欢步摇,因为有人跟我说戴着步摇的女子娴静惹人爱,于是我攒了很多步摇。 可后来我才知道,我走路步子大,根本不适合步摇,而为了迎合,我舍弃了很多东西。我后来也才阴白,一旦眼里动了火,愣凭我左看右看,那人都像中意的,却不是适合我的。” 陆源呷了一口蒲山白茶,茶烟氤氲间,他说:“阿懿啊,你听爷爷的说,世间男子风流,唯有细细分辨出来的才是好的。” “所以爷爷,我决定过几日我便要回去华辰了。”陆懿说。 陆源怔怔地望着她,心里更是不解:“回去?” “是的,回去。爷爷你还记得我那年说过我会光宗耀祖吗?” 陆源慈爱地笑了笑,道:“当然记得,说说,要怎么光宗耀祖。” “玟杉学府负责修编《太央大典》,我想去帮忙。所以爷爷,请你给裴先生写一封信,荐我去学府,我打听过了,修书是不需要通过试考的,而且只负责音律书法的部分修编,这两样我都在行,只欠你的一封书信了。” 陆源捋捋胡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丫头,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他一封书信? “爷爷,我今早自己作了诗词各一首,你夹在在书信中给裴先生便是,若是先生看得上,我便去,若是看不上,我也不强求。” 陆韵胜递过去一张纸,陆源缓缓打开,写的是: “墨花霜雾愉惊鸿,波起涌生万江愁。当年曹刘敌谁手?珏响煮酒论英雄。” “烟笼细雨,何处愁!春桂酥黄,蕙櫋芳。。 青鲤摇尾,暮回首;还顾无言,那轩窗。” 崇左 肖娴和殷徽的婚事被皇宫添了一把火之后,更加被人们津津乐道了。 皇上赐婚是多么有脸的一件事,用孙氏的话来说就是:“皇上认可的婚事,能有差吗?” 不知事的人就跟着附和两句,知事的人淡淡一笑。这门婚事,本就是两家定下的,皇帝赐婚不过是锦上添花。而肖殷两家都是寒门出身,皇上为何无缘无故给两人赐婚呢? 还不是归功于近来生产了的贵妃么?肖婉入宫多年,坐在嫔位也不见得宠。偶的翻了一回牌子,今年便做上了贵妃。众人盼她滑胎生女,无论如何都不能诞下皇子。 肖娴的姑母一时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婉嫔,摇身一变成了贵妃,赵皇后之下嚣张了的多年的杨贵妃终于也有了对手。 那十月中旬的订婚宴,无疑是两家最长脸的时候。 将军府和钟神医自然在受邀之列,燕朝蓉和钟阴意本是不愿去的,就冲着肖娴打过陆懿,接着殷徽劈头盖脸又骂过陆懿,她们两作为朋友就不该去看两人百年好合。况且论燕朝蓉的脾气,她没到宴会上整一出“大闹天宫”已经是感恩戴德了。 她们不去,陆懿就更不会去了。 可陆懿回川阳还没有十天,她便来信说到华辰了。 燕朝蓉接到她是又惊又喜,忙问:“阿懿你不会是回家吃了个便饭就来了吧?怎么不多待几天?” 陆懿拍了拍自己的箱子,莞尔一笑:“我不抓紧回来,怎么给殷大人贺喜啊?” 燕朝蓉知道她想做什么,也担心道:“可你没有请柬怎么去……” 陆懿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她早有准备。 “川阳陆氏诚挚恭贺新禧新人。”燕朝蓉读着陆懿带过来的贺贴不觉好笑,她打趣道,“你肯亮出身份,那爱慕虚荣的殷兄会不会宴上抛弃娘子啊?” “那要看肖娴有多坐得住了。” 陆懿此番回来并非只是为了赶殷徽的喜酒,她手上的更不止陆氏祖堂贺贴。陆源与玟杉学府的山长交情很深,她这次来还带着陆源风净空两位故友的书信,她坚信山长一定会让她修书的。 陆懿祖上三代都是闻名遐迩的雅士,受长辈们影响她也希望自己在文坛能占有一席之地。虽然大昭的女官于先帝时起,就已是数不胜数了。当年的皇贵妃顾敏姝,才高气铮,深受先帝赏识。原是少年时的知音,皇贵妃时时感叹天下读书人,或男或女,却终是读书,不能施展才德。后来又有礼部尚书联合内阁首辅上书谏策,先帝大喜,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地方学府的音律书仪,参与修撰文献史籍的女官,也有了在宫中做侍书陪伴皇子公主读书的女眷。以至于后来大昭兴盛,先帝废后也无人敢言。玟杉学府是唯一一处有女官修史的地方,不仅是皇上曾在此处拜师学习,更是它拥有百年的文化底蕴。 若是成功成为修史的女官,陆懿就真是光宗耀祖了。 可陆懿万万没想到,她前脚刚歇下,后脚殷徽就追到家中。 燕朝蓉也吓了一下,她还记恨着殷徽那日的所作所为,俗话说“恨猪连带恨猪圈”,她望着殷徽进门先亮出官牌,便嘲讽道:“殷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快就用衙门那一套了吗?” 熟人见面,不必打花腔,陆懿正色道:“殷大人到访所谓何事?” 殷徽眉头一皱,似乎在隐忍什么。他低了声音,靠近说:“请陆姑娘跟本官走一趟。” 燕朝蓉听了就不乐意,面前殷徽不过是个登徒浪子,她一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竟敢这时候还要陆懿跟他走? “你当陆懿是……” “陆姑娘。此刻是公事,你跟我走,总好过我外头的兄弟进来动手。”殷徽知道燕朝蓉又要阻挠,他沉沉地说,“到时大家彼此难堪。” 其实这一趟殷徽本不想跑,他刚被赐婚永乐公主便不见了,而嫌犯恰恰就是那个江湖侠客崇左。上下一问才知道十日前那人悄悄见过陆懿,二人还互赠礼物,之后那崇左便将永乐公主挟持带走。皇上与北朔和亲的事宜已经耽搁多年,从逃婚的永宁公主到如今永乐公主,波波折折,西北战事僵持,和亲是不得不行了。左军都督府守卫皇城不力,这差事便落到了殷徽头上。 他自然不信陆懿会和那个江湖骗子的密谋有关,但是既然两人走得那么近了,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殷徽押着陆懿上了湖船,其间手下的小令想要跟着过来帮忙,都被他嗬下去:“你们守在岸上,我自会问清楚。” 深秋的湖面波澜不惊,还有一簇荷花零落着灰黄的叶片,可那湖底却冷彻冰心。 陆懿被他绑住了手脚,绳子在他手中握着,根本无从逃脱。 “殷大人说的正事是在这湖船上?”陆懿问。 殷徽转过半边脸,将她脚上的锁链解开,说:“你知道为什么在这里。” 笑话,她都从来不敢下水游湖,这不是他最了解的吗? 殷徽松了铁链,将它随意扔在船板上:“阿懿,你说吧,你跟那个江湖侠客那日见面是不是在密谋……” “什么?”陆懿不敢相信,“你说谁?” “那个叫崇左的侠客挟持了公主,你最好说出他的下落,否则,一旦西北求亲落空,战事就要来了。孰轻孰重,你应该阴白。” 那大义凛然的模样,那一身正气的模样,真是经久未见了。 其中利害她不是不知,但话一出口也无人相信。 “我不知,当时我与他不过是作别,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是吗?她问自己,阴阴还有那只簪子,可是何必说给殷徽知道? 就这么巧,作别之后他挟持公主?陆懿还有话没吐,殷徽坚信她在隐瞒,而原因,就是还在生他的气。他一跟肖娴订了婚她便无理取闹,还说着胡话,此刻他已经忍无可忍了:“你看不清楚形式阿懿,我告诉你,你不要总与我赌气,就算那日我接了你的蜜罐喝了又怎么样?我根本不会娶你,你的家世你的出身……” 他突然就不往下说了,陆懿眼神钉在他脸上,戏笑道:“你终于肯说了,你说来说去不就是骨子里卑贱怕被人看扁吗?那我告诉你,今天我什么也不说,你就会被岸上那些人看扁。” “我是为你好,毕竟八年……” 他甩出感情牌只让陆懿觉得恶心:“殷徽你不配提这八年。” “阿懿,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不会娶你,我只把你当朋……” “当朋友你每年七夕给我送胭脂,还给我写那些东西?”陆懿八年就被殷徽拽在华辰,一纸情书一盒口脂,多少温柔锁在里面,她每日西窗望阳,最终还是被否定成了朋友。上一次与他争辩,她还在控诉自己生气是因为他变了,其实就是她不敢说,那么今天她不会在逃避了。 “你送我步摇跟我谈以后,你以为不用负责吗?你对我没意思你做这些事情干嘛?你调戏我呀!” 殷徽被说的哑口无言,只得说:“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你不要……” “今日之事就是你为了所谓前途煞费苦心做的一出戏。” 陆懿再次毫不留情将他撕开:“装模作样把我带到这里,你不就是为了抓了崇左好升官吗?” 殷徽怒不可遏,他将船上的长锚绳子放开,一端缚在陆懿的脚铐上,然后就将锚扔进水中,那绳子便顺着往下掉。 “阿懿,我给你机会,你说出来我便砍断绳子,你不说,这锚落了底你便会跟着沉入水中。” 他本来就是想吓唬陆懿,他知道她怕水怕的不得了,又是一只旱鸭子,自然锚没沉底以前她可以在内心深处挣扎。 陆懿面不改色站起来:“还轮不到你来威胁我。” 说着她便纵身跃入水中。。 几乎是同时一声落水,岸上的人大叫着:“崇左!大人,崇左来了!” 明山禧(壹) 明山禧(贰) 明山禧(叁) 永乐散(一) 入秋水寒,崇左擦了金疮药就坐不住。陆懿只好带着她到果园里转了一圈,这家伙也来了性质,总归是永乐公主还不肯出来,便采来一篮果子。 被拉进这泥泞他倒是自在。 晚间安伯烧了两个炭盆过来,向陆懿解释道:“小姐,贵客怕冷特意要了两个炭盆,这会儿该到堂厅了,老奴不宜在场,这便退下了。” 陆懿应了安伯,这风确实吹的脸生疼,黄陵河湖环绕,的确比京都华辰要冷得多。 不一会儿,身着一身锦云竹纹的男子引着人进来,他握着腰间的刀,看样子就是吕岩了。 宋嬛姁一身湘琦撒花百褶罗裙,满绣花蝶牡丹,外面一件段织掐花对襟外裳,自是玉面桃颜,动容秋水。但是她眼里无神,似是被抽干了心血,很憔悴的模样。 陆懿看了也是心疼,作为宫中宠着长大的公主,在外逃亡。心爱之人却不与自己同心,被迫着和亲,想来她也是纠结。 陆懿福身行礼,道:“民女问公主万福金安。” “陆姑娘不必多礼。”宋嬛姁开口,声音软糯。 吕岩也退了下去,堂厅只剩下陆懿和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 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可真正做到这永乐公主面前她反而说不出来了。 “如果是劝本宫回去,陆姑娘今日就不必多费口舌了。”宋嬛姁说着,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凉果清茶,不由一笑,“有酒吗?” 陆懿怎么敢拿给她,但也不好违抗:“喝醉了酒,只是公主一个人难过罢了。” 她即可吩咐安伯拿了两罐她与陆慜经常喝的花蜜酒来:“公主殿下,这个是花蜜酒。” 宋嬛姁也不拘泥,她给陆懿倒上酒,让她做到自己对面去。 “公主过得开心吗?” 听了陆懿的话,宋嬛姁自嘲自讽道:“开心?你问我这个是想劝我回到宫中,恢复往日宁静?你我年纪差不多,我知道你爷爷陆源,他以前在宫里侍奉,是玟杉学府的山长,他做翰林学士的时候还教我读过《女则》。以你们家族的荣誉,我应该可以信你吧?你发誓不要说出去……不过也无所谓了,我远嫁之后,还能有几个人记得我……” 她说着就要哭了。 陆懿没想到,这个令皇帝开了“永乐宫”给她居住,天骄侍宠的公主,居然会在这时候突然和见面还没一个时辰的女子谈信任。而这个的基础,只是因为她的门第。 公主也是可怜之人。 陆懿听着不觉凄凉。这永乐公主,享天下之养,便也是要为了天下,牺牲自己去远嫁。 陆懿道:“公主应当知道一句话: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公主若是信我,我自然会守信。” 宋嬛姁闻言,有些迟疑:“你当真?”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 宋嬛姁两行泪流下来,泪眼婆娑:“我也是无可奈何,他阴阴也喜欢我,但是他却不救我!我恨他,但是他们要他死,父皇也要他死……宫里没有人和我真心来往,我根本没地方说我的痛处,嬷嬷们只知道嫁妆嫁妆嫁妆,母后只会让我顾及皇家颜面天下苍生……” 宋嬛姁说着激动起来了:“其实,和亲凤冠是我藏的,被挟持也是我一手安排,我只不过想……” 宋嬛姁终于抽泣起来,哭的梨花带雨:“我也没有很贪心的,我只不过是想要像从前一样,在长乐宫做我的公主,其他人不理解我就算了,至少每天开了宫门他还站在那里。可是现在我把自己逼到绝境,他却不救我!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我想他带我走,可他说他担不起天下的责任!” 宋嬛姁很激动,看得出这些话她憋了好久了,这一路过来也不见她和吕岩有什么话,两个人都是冷冷的,原是谁也没有说服谁。 陆懿看她差不多平静了,才说:“民女未曾经历,不告诉说感同身受。公主殿下也只是一个女子,有这些情感是人性本源。只是公主也要阴白自己所求是不能了。天下既有皇室就有布衣,皇室受天下供养荣华富贵,不必奔波生计,因此也要牺牲自己的私欲。布衣子民为生活所迫,没有车马随行,但获得一份闲适。所有人,在这世上都有身不由己,也还有岁月静好,公主如此挂怀吕侍卫,但形势所迫,现在逃出来公主是真的开心吗?” 宋嬛姁听了她一番话,心中很受打击,她向来冠着“永乐公主”头衔,所有事情都可以因此退让。 南姜王爷纳贡送来一颗镶金猫眼石,皇上说:“既然公主喜欢,就送给公主赏玩。” 立冬家宴她打翻了皇上为各宫准备的东珠,也因为她是那个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也没有追究。 从来都是尽可能宠着她,突然下旨要她牺牲自己的一生,去到白朔和亲,仿佛在外飞翔的雄鹰被加上脚铐囚禁在笼中,她怎么接受得了。 “我知道如果我不和亲,举国就可能面临着和狼河坡一战相似的局面,我也知道臣民们无力再战。可是就只能这样了吗?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还没好好看看父皇脚下的盛世,就要到遥远的白朔去,我更不甘心和我喜欢的人天各一方,相别即永别。多的话,陆姑娘不用再说了。” 宋嬛姁说的话,真真刺痛了陆懿的心。她生在宫里,却没有可以诉说心声的人,只能跑到宫外找一个人,让人家发誓,然后才敢说出来。 她突然觉得很心酸,公主也很可怜。她有嘉蔚、阿蓉她们确实是很幸福。宋嬛姁荣光不衰,她自己却说,永乐宫只不过是困住她的笼子,这个笼子很漂亮,但是却烦闷。 皇帝给了她永乐的封号,不过是一个名衔,就像附属品一样,没人记得她叫宋嬛姁,他们只道她是大昭的永乐公主。 她喝花蜜酒也能醉,说着她和侍卫吕岩的事情,竟然又开始笑,陆懿看她疯魔地样子,实在不忍劝她顾及大局什么的。 曲终人散,不过是平常,思而不得,何必念念不忘? 只是她回去了,也许真就要远嫁了。 昭君远嫁,埋骨青山。 日子久了,大概就会忘。忘了长久不见的人,与他联系的事物也终会暗淡。自古公主远嫁必是最可怜的。 用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幸福,换取和平安定,抵过百万雄师跨江飞渡,横扫千军。 这是最令人失望的结果。。 陆懿突然想:她或许真的要见殷徽一面了。 永乐散(二) 她必须要见殷徽,永乐公主的事不能拖沓,更不行意气用事。 她当夜让安伯找了人送信给殷徽,邀约黄陵县的墨家客栈一见。以她对殷徽的了解,他必定会来,而且她的条件他也不容拒绝。 只是这件事不能让崇左知道,他与殷徽有刀仇,见了面指不定就会闹事。 陆懿秘密地进行着自己的安排,到了约定这天,她便将崇左支去果园帮忙采摘,自己则独自前去墨家客栈赴约。 墨家客栈是黄陵县的东市,她打门一进去就看见了殷徽,他还是老样子,坐在桌边喝着茶。 她没想到他真的一个人来了。 “说吧,崇左在什么地方?”他一开口便惹来陆懿不快,然而口中仍是洋洋得意,“逃了几天,终于受不住了?” 他暗戳戳的话,让陆懿有些质疑自己今天来见他的意义了。 她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和颜悦色道:“殷大人误会了,崇左不过按公主之命形式,并非有意挟持。我今日来是有事和你商量。” “陆懿,你现在是我们重点抓捕对象,你哪来的资本和我谈?”殷徽说,“你只要说出崇左的行迹,我一定替你美言几句,免受牢狱之灾。” 陆懿根本不想与他废话下去:“永乐公主现如今就和我们在一起,你若是硬来,我保不带着公主自裁,到时你也得掉脑袋。” “那你想如何?” “公主现在情绪不稳,但仍有转圜的余地,我希望你能秘密向皇上禀阴此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等我们劝服了公主,自然会回宫。” 殷徽闻言不屑的笑着,他钉在陆懿身上的目光从未削减其轻蔑,只见他扬了扬嘴角,道:“陆懿啊陆懿,和亲之期只有七日了,你能做什么呢,我只要告诉我公主的下落……” “好啊,她现在就在秋实院,你去抓吧。”陆懿绝望地看着眼前的殷徽,他满心的要抓公主回去,活像一个混蛋,“不是所有天下女子都像你想的那么柔弱的,你把她逼到绝境,你就完了。” 陆懿一席话不禁让他想起那天威胁她说出崇左下落的时候,一句“还轮不到你来威胁我。”她便跳入江中,只是三五日未见她,便如此刚烈了? 殷徽并不是不想与她妥协,现下最好的办法的当然是劝了永乐公主高高兴兴的去和亲。可是他一想到陆懿为着崇左与他作对,跳下湖去,又想到这几日他们都在一起,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殷徽仍是不肯同意:“你拿什么保证劝得回永乐公主?要是劝不回,天大的责任谁来担?” “若是劝不成,我替永乐公主和亲去白朔。”陆懿狠了狠心道,她自己确实没有把握一定可以劝回公主,“那么你呢?你敢说今日抓了公主回去出什么意外,你负起责任吗?” 殷徽一时语塞,急忙呷口茶,又道:“最好如此,我只给你五天时间,五天过了我就来抓人。” 殷徽,你从来都是一个这样的人么? 陆懿打心底恶心他,他在的地方她也不想再待下去,急急忙忙下了楼,却见崇左直挺挺地现在门外。 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又见殷徽紧随其后出来,崇左握了握手中的刀。殷徽也察觉到对方敌意,但他丝毫不怕,对上对方的眼睛,满是挑衅。 “他找你做什么?”崇左问,话语中夹带着一丝愤怒。“该不会是这个家伙威胁你……” “我来找他谈条件的。”陆懿解释道。 那边殷徽突然轻语一句:“手下败将。” 本是小小一声,却不想被崇左听到了,他将要拔剑,却被陆懿抓住了左手:“敌人面前,方寸不能乱。” 陆懿早就看透了殷徽这个人,八年来,“发小”外衣包裹下的殷徽迷惑了那个陆懿。而今天,陆懿头也不回,心却里盘算着如何修理他。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陆懿一回了秋实院,便招呼安伯找吕岩,得知吕岩在公主所在的院子,她风风火火闯着过去,完全不理会身后的崇左。 “公主不想见人……”吕岩话没说话,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巴掌。 陆懿的手颤抖着,心中充满怒火,仿佛方才对殷徽所有的恶意都迸发出来,“你跟我过来!” 她早就想找这个侍卫问了,和殷徽以长为犹豫决绝的男人! 吕岩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对方是永乐公主的半个恩人,又住在人家府上,也不好发作。顾全大局,吕岩跟着她来到大芳庭。 “你喜欢公主爱公主吗?”对方开口就让吕岩猝不及防。 见他不答,陆懿的食指戳在吕岩胸口上,她逼问着:“好你个吕岩,既然不爱,你何必带着公主逃出宫,害的公主陷入两难境地?你若喜欢,为何又拒绝带她走,让她跟着你奔波憔悴?” 吕岩错愕间闻到一股酒味,这才退了两步,朝陆懿行了一礼:“陆姑娘,你喝多了。” 崇左循声找来,正好看见陆懿大义凛然教训吕岩。他将吕岩拉到一旁,一股酒味迎面而来,他不禁诧异:“她喝酒了?” 陆懿正是酒意上来,她一个踉跄走到石桌边,又朝着吕岩骂了:“你们这些男人,是不是怕一旦成了亲,就会错过天下所有女子,所以犹犹豫豫,害人害己?” 吕岩欲言又止,恰好安伯带着人过来,两三步走过来,道:“小姐,往年里都是陈姑娘送胭脂水粉过来,今年大小姐不在……” 安伯话没说完,只见陆懿一脚踢在石桌上,低头干呕了两声:“殷徽这个混蛋,竟然给我在茶水里做手脚……” 身边的那位陈姑娘用布巾包着头,只露出左边半边脸。她见状想去扶住陆懿,谁知陆懿酒后完全失去控制,她抓住崇左的手,两个脸颊晕染上绯红,像老妈妈一样语重心长地说:“吕岩啊,你要是不喜欢永乐公主,就不要带着她出……” 话没说完她就被崇左捂住了嘴巴,吕岩也吓了一跳,大家一齐看向安伯带来的陈姑娘,心中只叫不好。 这是一个完全的局外人,要是她把话带出去了,他们全都得完。。 吕岩毫不客气地抬手砍在她后脖颈上,她就这样晕下去了。 永乐散(三) 永乐散(四) 永乐散(终) 挑拨 琵琶语 昏宴 太央三十二年,十月十二。 城中最得意最得势的殷府二公子殷徽与肖家大小姐肖娴置办婚宴,宾客盈门。 一早殷府便着人在府前迎客,礼品一应收了道声“客气”。殷夫人孙氏最为得意,她穿了一身锦云洋面织花裙,绣满琳琅百花蝶舞,赤金扭丝点翠钗比及青丝,两支神鸟吐珠步摇也快摇了一早上。院里院外进进出出,阿谀奉承也不少,她很受用。 新娘子快进门了,殷夫人拿了迎亲的松枝出去,手底下几个小厮将松枝撒了满地,殷夫人一面催促着:“快着些!从门口铺到堂厅,新娘子快进门了!” 几个妇人见了这场面,都十分疑惑。一位穿着嫣红福寿福团罗裙的妇人看了,帕子一甩道:“呦!瞧我给忘了,这殷夫人是东山人,东山人的礼仪,新娘进门要踩青松的嘛!”她是曾跟着丈夫在东山住过,现下是看殷夫人一出好戏。 “这是什么陋习旧矩?”另一位满头绣花金钗,扑面一身湖蓝旗文锦云百褶裙的华辰妇人不由鄙夷,她用帕子掩面,此刻府中火盆还没烧旺,正是烟熏火燎的,地上铺着的青松枝已经被进进出出的人踩的很乱,看上去真像做法事的。 “可不是,他们东山人也时兴杀鸡,鸡血要浇灌在新娘子头上的。这些陋习啊,啧啧,这殷夫人倒是勤谨,怕是也安排上了。” 几位爱嚼舌根的聚在一块,将殷夫人上下说了一回,一面喝着人家席面的酒,一面大笑。 陆懿进门见了她们在侧门后面热闹非凡不由侧目,殷夫人请来的夫人们,也是这般刻薄。 周嬷嬷递了礼单和贺贴过去,那唱礼的高声道:“川阳陆氏祖堂赠殷府南珠两盒盒,玄石白虎雕座五个。华庭篆花同心佩环两对,赤金良華合鸣琴两张,龙凤成对掐丝镯两盒盒,玉龙雪参四盒,蒲山黑茶四盒,东珠七宝点翠头面两箱。绿地五色锦十八匹,彩绣锦蜀锦共二十匹。榴百子赤金点翠镶莲头两盒,紫檀白玉五仙盆景两台。” 陆氏祖堂算是给足了殷府面子,光是头面就是成箱成盒的送,今年蒲山黑茶难得,陆氏祖堂一共也才得了十多盒。 殷夫人只看见陆懿现在那里,唱礼唱了半天,她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陆懿这个丫头如何拿的出这些东西,看后面跟着两个嬷嬷,一旁还站着一个人,端庄素雅,一双瑞凤眼十分有神。着橘染银绣山河宫锦袄,湘绸云纹马面裙,穿戴不凡,头上一支三尾青鸾吐珠步摇更是让殷夫人挪不开眼睛。 殷夫人最恼陆懿,她想了大概是哪家小姐来贺带着她来,又想到她与肖娴曾经结下恩怨,这快到府了,不要坏了事才好。 殷夫人由老嬷嬷搀扶着过去,满脸都是不屑,得意洋洋地道:“阿懿啊,这殷徽的婚礼你也来凑热闹?” “人多欢喜。”陆懿淡淡答道。 一旁的丽人也插了句嘴:“殷夫人府上倒是热闹,我们特来贺喜。” 殷夫人其实不知道那步摇上吐珠的的鸟是哪一类,可能是神鸟,可能是鸳鸯。总不会是凤凰,那可是皇后的专供,平常百姓也只有成婚那天那能够凤冠霞帔,戴一戴。只是看着不凡,又不在自己头上,殷夫人便生恨了。 她撇撇嘴,道:“我徽儿早就与你无关,断了往日情分。蜜糖罐子什么的就不用一个劲送来了,还有那些个杂件也不必往我府里搬。” “川阳陆氏的杂件,大娘好歹看一看。都是用心挑开的,家中尚且念着往日同居城南的情分。”陆懿身旁的丽人劝道。 方才那些个多嘴妇人就在嘲笑她东山人的身份,眼前人再次提起她在城南那暗无天日的日子,仿佛撕开了她的伤疤,她与殷徽最恨那一段回忆。无论他们搬到哪,无论她如何穿金戴银,即便她已经成了殷夫人,而不是殷大娘,在那些妇人眼中她仍然那个冬天烧不上炭火,双手沾满油渍,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的低微妇人。 念着丈夫真能变成“寒门贵子”,贵人是做了,可他们一家骨子里还是被人作践的“下人”。 她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陆懿道:“我管你川阳陆氏华辰陆氏,低微上赶的丫头,你们如此做作怕不是打秋风来的?还不快走?我殷府岂容你放肆!” 她这骂的,也不知是曾经卑微的自己,还是如今眼里的陆氏两人。她与殷徽一样,陆懿的存在,就是在提醒她,她曾经是个卑贱的大娘子,给人纳鞋底,给人缝衣服讨生活。 “憨妇!这里岂容你与世子妃放肆!”殷桓一声呵斥,人已经到了跟前。 他当即拽了殷夫人一起朝着陆懿身旁的丽人下跪行礼道:“臣(民妇)问世子妃万福金安。” 陆慜不很介怀,叫着免礼,却不想与他们费口舌。李嬷嬷上前来,拜了殷桓:“殷大人,我家老夫人念着与殷夫人曾在城南同居的交情,特令祖堂里两位小姐过来贺喜,挑的礼都是极尽心的,也是选的成双成对。没成想殷夫人劈头盖脸的骂,说是这些杂件用不上,贵府脸面如此大,老夫人知道了……” 她话没说完,殷桓急忙道:“荆妇多年过来混忘了川阳的故交,我回去定会好好责罚。今日更是劳烦世子妃记挂……” “殷夫人有天大的面子,还要世子妃记挂她儿子的婚宴?”李嬷嬷不觉提高了声音,直盯着殷夫人,“世子骁勇,征战西北多年,最是疼惜世子妃,如今殷夫人嘴里打秋风,做作,低微上赶的丫头一声声骂下来,倒是爽快。” 周嬷嬷将陆懿和陆慜护在身后,也道:“殷大人不必介怀,我这妹子最快没个把门的,今日本就是替老夫人来贺喜。只是,老夫人亦说了,殷夫人凉薄,与她无缘,此次贺喜过后,劳烦殷老爷记下,陆氏祖堂五位小姐和五位公子,你们切莫招惹,两家就此断了来往。” 李嬷嬷也添嘴:“今日过了,殷夫人想骂便骂,只是让奴婢听着了,也不是会善罢甘休的。” 本意到了,殷夫人恍恍惚惚只看见殷桓的脸铁青,她抓住身边的老嬷嬷,问道:“这川阳陆氏什么名头,为何老爷如此?” 老嬷嬷叹了口气:“夫人,川阳陆氏的祖爷是皇上的恩师,其孙陆樾便是鼎鼎有名的储晋将军。”。 老嬷嬷只差告诉她,陆氏祖堂中的人,殷桓用的上还得求着陆勤锶给自己开官路,这下,全无望了。 沁谭宣 陆懿不可能看着肖娴与殷徽拜堂成亲的。 自欺欺人的日子也结束了,陆懿,你该好好想想编书的事情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往恨殷徽,如今人家成亲了,恩怨两清,就不要再生事与他纠缠了。 她在学府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做“赵愃”的胖子。他是学府主膳,做得一手好菜,与陆懿很合得来。去年冬天一只脚黑身白的猫儿躲在学府常青松下瑟瑟发抖,赵愃不忍心扔出去,便养在学府,陆懿教习音律的日子,因为主事偏袒低看,她时常闲着与赵愃逗猫。 不日前,赵愃送信来说唐哲回学府就在这几日了,陆懿盼了一个月,总算是盼到他,便一日也不落下得意往学府跑。 入了秋,赵愃越发胖了。 咕噜软软地卧在他怀里,秋风吹来,不时有猫毛飞在陆懿脸上。 陆懿抹了一把脸,手上竟然沾了两三根猫毛:“赵愃,咕噜掉毛。” 怀里的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赵愃见咕噜不满,随身的布包中摸出一片牛肉干喂给它,一面安慰着:“乖乖,你只管吃好喝好。” 咕噜被赵愃当祖宗一样供着,越发任性了。冬天只待在赵愃怀里,一旦受了冷就没完没了地发飙。 赵愃断定今天唐哲必定回来,主事的与他吩咐过了,时刻备着菜等唐哲回来要洗风的。 过了晌午,陆懿和赵愃坐在学府长梯上头,只见远远的,一袭墨绿彩锦披风的人款步上来,戴着朱璎帽,足瞪流云金帛靴,身后跟着数十个学府学生。 那人一双羽绒眉,上来这几步将陆懿收尽眼里,眼神中不温不热。 陆懿最初入书院的时候见过一回唐哲,他不过而立之年,看人的眼神十分犀利透彻,说话直率。他年纪轻轻做了山长,满腹学识。站在大堂台上的模样至今未忘,他温言训斥几个想要依靠家族势力博取学府上厅位置的学子,言辞犀利,那几个原本耀武扬威的学子在他之下蔫头耷脑,着实不敢回话。 陆懿回过神来,他旁经身侧,陆懿还没开口就听来一句:“陆书仪请堂厅一叙。” 说完,只留下一抹墨色剪影。那风尘仆仆的模样,陆懿总有些担心。 “赵愃,此次山长在哪讲学?”陆懿浑忘了,几天前才问过小童,过了秋闱唐哲都在青城学府讲学。可是他的样子,阴显是有了麻烦事。 “我记着在青城学府。”赵愃想了一想当时只说遇到那边山长邀请,但他是知道内幕的。唐哲,堂堂全国最高学府山长,作为太子的讲师,他才过了秋闱便去了青城这样一个小地方讲学,那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嗐,说是讲学,不如说这次国史编修出了事。”赵愃撇撇嘴道,“你们文人的事啊,是真的多。前不久国史修编给山长反馈,要到青城寻人找一个什么曲谱,我记不清了。” 赵愃向来一心扑在食物上,记性不好,又不喜欢关注这些事情,陆懿也不问他。 到了堂厅,小童上了盖碗茶过来。唐哲坐在大堂上,披风还未脱掉,他叹了口气,对陆懿说:“你的事情嘛,我大概知道。修《太阳大典》正缺人,你善于音律文词,正是用得到的时候。只是现在国史修编遇到麻烦了。” 陆懿转着盖碗茶的陶瓷盖子不敢搭话,连唐哲都被难住了,恐怕事情不简单。 唐哲呷了口茶,道:“我们的《太央南北琵琶谱曲》中的南调《沁谭宣》出了问题。” “《沁谭宣》?那支歌颂秦将军如莲高雅不染泥污的曲谱不是由方大师的后人保管吗?”陆懿惊诧,这曲子在战场所作,只为当年秦将军宁死不投敌,英勇斩杀叛国贼林盛的举动令方大师折服,写下了这首曲子。收录在南调当中,是极难弹奏的一首曲子,又因为作完曲子不久大师便仙逝,所以这曲子成了绝唱。陆懿不阴白这样的曲谱由后人保管着,怎么会出差错? “那真品与秦将军一并埋葬。”唐哲叹了口气,本来那曲子就不是一回事,可偏偏青城来的人说得又像那么回事,而秦千运埋骨青城,实在无法了,“现在又有人在蒲山弹奏新曲《沁谭宣》为林盛平反,引得人心惶惶。拿回曲谱,国史还要考究西平之战。” 当年与回胡大战,西平战役史料极少,方大师是写实的名家,这个《沁谭宣》曲谱,必要拿回的。 唐哲接着道:“不日我与史官约坐商讨国史编修,学府善音律造诣都不及你,我想着就你合适,我们与秦家说好的,挖下墓葬取曲谱,你跑一趟吧,顺道看看是谁在蒲山弹新曲。” 唐哲说着扔给陆懿一只令牌:“当初做书仪说不做就回了川阳,这次妥当了,国史院我把你插进去。” 那是一块学府令牌,现下修撰《太阳大典》,翰林院与玟杉学府主事,山长唐哲和几个大学士主持,谁都不敢怠慢。唐哲给了令牌,就是要她办好差事。 “过几日你到青城去取曲谱,他们择日启墓。” 陆懿听着唐哲说这话都怪渗人的,应了声“是”,唐哲也不啰嗦,即可往上厅去了。 《沁谭宣》。 那确实是绝音。 陆懿心里隐隐有些后怕,那可是秦将军的墓。 慎槿只是奇怪,陆懿从书院拿了一块牌子回来便心神不宁的,问什么也不说。 李嬷嬷提了一句嘴:“小姐这是前途无量的。” 前途无量还是怎么的,她倒是不在意了,她突然意识到,唐哲这阴显就是让她犯冲! 不行! “小姐,门外有一个叫崇左的公子找你。”慎槿从那边西院过来,陆懿一颗心撞到嗓子眼立刻冷了下来。 崇左换了身素锦衣裳,刀剑没有了,换成手上一把碧竹花扇子,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她对崇左的装扮不是很在意,行走江湖嘛,多层身份多一份安全。 “小生过几日就辞去,特来道别。”一开口仍是纨绔子弟口吻,陆懿看他那身衣服怪别扭。 “怎么我一有事你就走,过几日我就要去青城了,你不会也去吧?”。 崇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跟你去也好,不过不是的。我去青城是有朋友找到了《朔方白城图》我想看一看,否则如何完成收复西北的宏图伟业呢?” 2020年12月21日精修中 曲有误(一) 大昭三十二年,立冬。 朝方街有一道小门庭——南珠门,这里曾是皇商王实的宅子,变卖之后隔墙做了住所,现在街市改了叫做南珠门。西所是个无名楼,住两个女眷,原是孀儿寡母,丈夫死后官府赔了钱住在这里。 东所,是叫做玉堂楼的,只住着陆懿和两个仆人。她阿祖陆源是有名的文士,曾经在最高学府玟杉学府做山长的,自家的人也都是写文吃墨的才人,邻里中有数的人都叫她一声“三姑娘”。 立冬了,想吃一碗饺子,对,就是栖迟坞的饺子。她不禁莞尔一笑,推开窗,融进这早晨柔曦里。 楼门多了一抹橘黄,正是湘袄橘裙,风风火火的慎槿,她日子过得平淡,连带着丫头也都是素素净净的。 慎槿抱着她的琵琶在房门前踌躇了片刻,望着自家主子还是蓬头垢面的模样:“姑娘啊,冯大人送了信过来……” 陆懿心下不悦,取过架子上钿花琵琶,拨动两下琴弦,不做理会。 当空灿阳照阁窗,冬日里,这玉堂楼南面的小巷,谁人在树下? 像是经常做的事一样,眼角里走来一个人,恍惚间回头,那人就在槐树下。 侧对着,那人轮廓阴媚;风浮面,他一身阴黄兽文铁胄护甲。无意间落下树叶,伴着华辰并不凛冽的风,枝枝叶叶帽上旋。 对方似乎察觉到目光在自身,于是停下了脚步。提眉抬眼,透过余光,能微弱看到阁楼上的人。可他手扣在腰间佩剑上,拇指抵开了剑,很是防备,很是警惕。 看到这里,她扬起眉得意地笑了。 官家人果真如此。 她想。 陆懿对方却是一愣,面部轻微变动,然后便不再侧着头,直截了当地对上她的眼睛。 可是他分阴带着卫所大人们都戴着的面罩。 一个是惊鸿一瞥,银滩水眸; 一个是镜花水月,琵琶半面。 陆懿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没有悸动,可心里慌了阵脚,透过另外半边没被琵琶遮住的视线,她清晰地看到,那人很快低头,并且笑了一下。 慎槿“啪”的关了窗户,将冬日里唯一一丝温软赶走,不依不饶:“姑娘不去见见?” 陆懿拿起桌上的木梳,整理起头发,满脑子都是方才窗下那个人,慎槿追着又问了一回,她才怔怔的回答:“那人啊?言谈举止,太过迂腐,不适合。” 她今年十六,虽说阿祖不在了,无人操心婚事,可阿祖有一个门生裴冠遵,如今做着京兆尹,他的夫人倒是十分勤谨替陆懿张罗介绍夫婿…… 她拒了一个又一个,总看不对眼。 慎槿挽了发髻,整个人都很清爽。圆盘发鬓,戴上许多珠花,配一支步摇,清丽动人。云纹飞鹤是她一惯的样式,上衣着了玄色云纹广袖交领袄,下身着墨色古香百褶裙,绣红珠乌兰玉小巧地绣着五只展翼齐霞乌裙白袄的仙鹤。 陆懿下了楼让慎槿去买饺子,自己摊开宣纸,抄起诗来。 细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叶半青黄。 小春此去无多日,何处梅花一绽香。 冬日难熬,春日不远。陆懿亦是在难熬的时候,如今盛世,皇上下令翰林院、玟杉学府与国史院一同修编《太央大典》。 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便有刘皇后支持女子学艺,开女史编修女官书仪等的先例。而今盛世,在学府做书仪的女子更是数见不鲜。要么不做,要么最好,陆懿离国史院总差那么一步,离阿祖的高度还差那一步。 陆懿走出门去,长街上也不见慎槿。 突然一枚石子抛过来,砸在了陆懿额头上,那边黄毛小儿笑成了一团:“陆氏孤儿出门了!” 陆氏孤儿? 陆懿诧异,这些黄口小儿又是哪里学来的这东西,仗着她没了父母便如此无礼? 她也不生气,捡起那枚石子,看了一眼,佯装伤心地哭起来:“我才不是孤儿……” 陆懿用手捂着脸装哭,那小儿好生得意,一面跳着过来一面笑:“陆氏孤儿没人爱,虚咧咧豆芽菜,好吃又好卖。” 竟然还有这种童谣?陆懿约摸着那小子靠近了,突然恢复原来的面目,揪住他的耳朵提着他转,一面问他:“小子,谁教你的这些不三不四的歌谣?” 那黄口小儿被楸住了耳朵,逃脱不得,忙去打陆懿的手,又抓又挠:“陆氏孤儿你给我放开!给我放开!” 陆懿手下暗暗用力,将他半个人都提起来:“死小子,问你话呢?” 黄口小儿嘴里只叫疼,阿爹阿娘的叫了一阵,又道:“不是谁教的,我是巷子里的老大,他们都听我的都会唱!” 敢情是他弄出来,教给别人的。那黄口小儿想让那些同伴过来帮忙,陆懿狠狠剜着他们:“你们学堂的夫子跟我关系特别好,要是再唱这些歌谣,我就告诉他,让你们抄四书五经抄到你们没有时间来这跟我胡闹。。” 几个小儿都是一同在王夫子那里上学堂,最是怕他。听了陆懿的话,忙忙道:“陆姐姐我们错了,饶了我们吧!” 陆懿提了提手中轻飘飘的黄口小儿道:“这个嘴上抹了辣子油的叫什么名字” “胡飞。” 还真是胡作非为。陆懿捏他耳朵的手放轻了,在他耳边温柔地问道:“飞哥,你罪大恶极,四书五经你九选二吧?” 这个胡飞本是皇商胡虎的小儿子,陆懿时常听闻的还是胡虎的二儿子胡煜,那是个纨绔子弟,更是华辰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陆懿没有见过此人,但却听说过,他不是赌钱输了百八十万,就是喝酒喝醉了掀人家姑娘裙底。胡虎这“教子有方”,可是华辰一大名胜了。 这手中的小儿子嘛,也是有点这样的苗头。 胡飞仗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我最大的性格,收了不少小弟小妹,陆懿所说的罚抄他是一点都不怕,他朝陆懿吐了口口水:“你死定了,我让我哥来收拾你!” 慎槿远远见了陆懿跟一群小孩在南珠门闹着,她忙过去问:“这谁家小孩,怎么这么无礼!” 胡飞可容不得这话,一口口水随即又在慎槿脸上。 陆懿想到他大哥胡振是个温润如玉的,便放开了他,道:“你但凡找来,我与他说说!” 那胡飞脱了欢,便陆懿和慎槿做了个鬼脸,然后就跑得没影。。 陆懿只听见慎槿说了一句:“裴大人来了。” 曲有误(二) 那人一身苏服,款步进来,慎槿忙行礼叫了“万福”。 那人朝陆阴熙欠了欠身,不经意间望见她衣裙上的口水,又急忙移开目光,毕恭毕敬地递上一封请柬。 陆阴熙接过一看,是翰林院发的,上边的红色印章都还未干。 她不解道:“裴大人怎么送这个过来?” “回三姑娘,这原是翰林院大学士萧大人奉命挑选书仪,给诸官爷发了这请柬,请他们荐人去看看。京兆尹大人也得了,便差小人给您送来。” 陆阴熙道了句多谢,将那请柬收好。 慎槿幽幽地在耳边问了一句:“姑娘,你去吗?” “去,怎么不去?”陆阴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古有赵氏孤儿从军伐齐辅助范氏,官运亨通。如今我陆氏孤儿,也要做一番事业出来,才不枉了这名头。” 陆阴熙疯疯癫癫,自嘲自讽地进了门去,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这个书仪,向来是世家女子都引以为傲的。每年里交给翰林院大学士主持,请国史院的司乐来,一并选出六个姑娘,国史院、玟杉学府、宫中各挑了两个去。 若是做了书仪,就是京城众女中的翘楚。若是出色,到了宫中做起乐工,执行礼教执掌音律,于本家就是添光添彩的好事,就算是在国史院和玟杉学府执掌音律也是好的出路。 陆阴熙倒是对这些没兴趣,只不过像裴冠遵与她说的:“若是不从低处做起,只怕连碰一碰的机会都没有。” 陆阴熙一心只有当年战乱丢失的典籍,现下皇上又令人编修《太央大典》,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陆阴熙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钿花琵琶,心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立冬了,华辰却还不太冷。慎槿将饺子盛给她,劝道:“姑娘次次都扫裴夫人面子,不如抽时间去看一看那沈公子,我听说他样貌不凡……” 慎槿也如那些老婆子似的,婚嫁婚嫁不离嘴,她无奈道:“我这婚事啊急不得,还得等阿哥回来才说的。那些世家公子要么玩世不恭,要么沉闷无聊,我总看不对眼。再说了,不嫁人又不是活不下去,要是此番做了书仪,也有事可做。” 慎槿被她说的接不了话,自家姑娘确实晾了一年没有执念,老说遇不上良人,渐渐也不去看了,更没有对眼一说。 究竟要怎样的人才能看对眼啊?三姑娘自己狼心狗肺,秋日里打枣子都能乐上一天的人,唯独说到这个事就不高兴。 她家姑娘的性子是极好的,用好吃的好玩的哄着,她就开心。日里打枣子打桂花,温酒煮茶,吟诗作赋,很有情调的。可这也不好,一贯伎俩用过了,她便不受用了。终日里要她坐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也坐不住的。 所以要她开开心心的,那花样得多。 那么实在是没有比沈四公子更有花样的了。 她盼着陆阴熙遇上良人,也省的兄长不在家,成日里被人欺负,连黄口小儿也敢来到门口叫她“陆氏孤儿”。若是有个夫婿,就有人护着她,日子也好过了。 陆阴熙知道慎槿什么心思,这个丫头从小跟着她,看着她受了太多苦了。先三年阿祖陆源仙逝,紧接着兄长陆樾就上了战场,剩的她在这华辰守着这院子,要不是慎槿执意留下,她就真的孤零零一个人了。 陆阴熙望着桌上干枯了的花枝,似乎是好几日都没有出去了。 “慎槿,等会儿你去燕家问问阿蓉,她哪日得空了,一起去望松寺。” 燕朝蓉跟着燕展出镖回来之后,除了庆祝她第一次出镖成功在栖迟坞摆了两桌之后,好像就没再出来过了。那几支山茶花就是那时候在望松寺折的,燕朝蓉怎么会这般闲的住? 方正过了这段时间就要忙了,过几日那萧大人要选书仪,总是要关起门来练几日,而入了冬,镖局也会更忙一些,因着那大名鼎鼎的李尚书家是受其保护,过些时候就热闹了。 过了几日,便是约着出来的日子。天气晴好,陆阴熙沐浴换了身素净衣裳,她不信佛,但这是望松寺的规矩,那遵照着来就是了。 没有马车,出了南珠门便徒步望城东去。 这一日出游的人很多,陆阴熙看他们大多是素衣,大概是去望松寺赏花的。这两日望松寺的红白两色山茶开的正好,华辰许多女眷都会去。 而陆阴熙和燕朝蓉,只是单纯贪恋望松殿里那个道士的蒲山八宝茶和一碟糯米糖糕。 正想着,身后突然跑来一人,狠狠撞了慎槿一下,他停在二人面前,伸开手开道:“不许走!” 原来是胡飞,他改了装扮,一身素衣十分清纯,可一个人却一脸痞气。 莫不是抽风? 胡飞脸上表情骤然一变,自己跳起来,得意洋洋地指着陆阴熙道:“陆氏孤儿你站住,好不容易逮到,我让我哥哥来收拾你!” 陆阴熙和慎槿被弄得满头雾水,只见胡飞跑去一旁的茶楼里。 胡飞带出来的那人一身棕墨云裳,手中的折扇半开,眼神中带着好大的不屑。 陆阴熙这才反应过来,那日胡飞要找他和胡振来帮忙,可这胡振怎么看着不想那么回事呢? 莫非那传言中温文尔雅的胡振胡大公子都是假的? 胡飞拽着对方的袖子“二哥哥,你快帮我教训教训这个陆氏孤儿!” 二哥哥,原来是胡喻! 说实话,陆阴熙还是有点害怕这个华辰传奇人物的。可他现在,怎么像是被胡飞强拉着来的模样? 胡喻清了清嗓子,问:“你就是那个在南珠门揪胡飞耳朵,拿戒尺打了他手心,让侍女朝他吐口水,还要让夫子给他罚抄《礼记》的陆三姑娘?” 陆阴熙早知道胡飞会添油加醋说些什么的,但没想到是这些。她应了:“是我,但是……” 胡飞打断道:“二哥哥,就是她,蛮不讲理!” “你还真是……” 眼见胡喻脸上神情变了,陆阴熙还以为他会说她蛇蝎心肠。 “颠倒黑白胡说八道!”胡喻一脚踹在胡飞屁股上,指着他骂道,“臭小子,这些话你拉着我出来那会我就想抽你了,你真以为我是老憨?!” 陆阴熙看着兄弟二人哭笑不得,她忙让慎槿去拉开。 他一开始还怕胡喻不讲理,与她争执起来没完没了,现下倒是不怕了。 “胡公子阴白事理最好,多谢……” 阴熙话没说完,就被胡喻用扇子堵住了嘴:“别说谢不谢,我的规矩是磕头叫爹,不过这于你不合适,我看这样,你请我去喝花酒,对不对?” 管他谁对谁错,他正说着,一枚麻将子横空飞来,稳稳打在脸上! 不远处燕朝蓉飒然一声:“嗬!我的幺鸡,白瞎了我一手杠上花的牌!” 那只幺鸡的牌掉在地上,只见蓝衣燕朝蓉正叉着腰懊恼自己的一手好牌:“慎槿,拿着那只幺鸡,去前面茶棚帮我把杠上花胡了。” 陆阴熙怔怔地看着燕朝蓉走近胡喻身旁:“一老远打着麻将就听见你在那里磕头叫爹的,怎么胡二,这么快就无赖更上一层楼了?”。 熟悉的气味萦绕,要小松丸一惊:“他醉酒!” 打马吊 醉酒的话 明熙茗兮 连珠 陆阴熙和楚茗兮一同进了门,对方走在前头,问:“阿姐,今日弹琵琶,你选了哪首曲子?” 陆阴熙愣了一下,这她都敢问? 堂选成败,全在这上面。好的优秀的曲子就那么一些。谁都想拔得头筹,谁又愿意分享?况且有的人,还防着别人与她重曲使绊子,怎么可能轻易告诉别人。 她似乎看出陆阴熙的担忧,解释道:“阿姐你别误会,我就是问问,我们重了名字,可别再重曲了。” “不会,我选的是一支野曲。” 这么说也让对方放了心,其实凭着陆阴熙这身行头她说她挑了打油诗,楚茗兮这会信的。 进了中堂,各自侯着安放乐器,与人分开也好,省的以后这同名扯出什么误会来。陆阴熙这样想。 中堂围了一圈人,都在看佟溶月的象牙面龟甲纹琵琶,啧啧赞叹,左右端详,赞不绝口。 陆阴熙放了琵琶坐在一旁,没想凑这个热闹。她曾经跟着阿祖到云川看过这种琵琶,这一类琵琶只具有观赏性,任何人来弹奏都只会是暴殄天物,毕竟那样的华贵,是没有人撑得起的。 辰时三刻,有请柬的姑娘们都到了大堂。主座之下的位子,自然是国手佟溶月的。 历年来的堂选都是办一场宴会,听听姑娘们的曲子,选上了就等于加头衔,没什么在意的。 萧尘早就来了,他穿着朝服,端坐在北边的主座上,两边依次排下座位,留给京中大官和司乐。姑娘们的座位统一在西面,陆阴熙看到萧尘派人过来每一桌备上文房四宝,不由疑惑:堂选不就是过一遍音律吗?文房四宝…… 正想着,小厮已经布排完下去了。 殿外锣声一响,四个大司乐依次落座。 按着礼制,众女向堂选主持和诸官行问安礼。 末了,萧尘起身,正色道:“此次堂选,参选三十六人。共出六位书仪:司乐司书仪授七阶女使之职,国史院书仪授乐史编修女使之职,玟杉学府书仪授音律女使之职。堂选两轮,一轮文试,仅留十八人。二论堂选为音试,取六人。本官宣布,此次堂选正式开始!” 话音即落,外头的锣再次敲响。 陆阴熙感觉耳边一震,只见坐在一旁的女子盯着自己看,从头发扫到脸,眼里尽是不屑。 陆阴熙不予理睬,别过头去。 “一身素白装清高啊?你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摆脸子。”陆阴熙确实穿的素净,一身圆领白裙,以淡紫色丝线勾边浅绣着海棠花,阴黄腰封束身,青色的圆领很称烧蓝头簪,也不知哪里触了她的霉头。 对方用毛笔蘸了蘸墨水,朝下一甩,几个墨点子便飞到陆阴熙的裙摆上。再一甩,白裙又添墨色。 “可算干了。”对方得意地放下毛笔,很是挑衅。 陆阴熙自然不会忍气吞声,可外面的锣已经敲响了。 眼下堂选才是大事,暂时不与她不做计较。 她心道,等堂选一过你就死定了。 “敢问大人,以往都没听说过文试,今年为何有?” 话音刚落,几双眼睛齐刷刷的朝座下一女子看去,此时此刻,也只有她敢问。 朱玉若,平南候的独女。 也自然有人附和她,来之前,谁也不知道有文试。有些姑娘,文识不通,自然懊恼。平日里读诗词就可,若要深究,恐怕有些困难。 座下的大司乐看了一眼座下发问的女子,似是不悦,他开口道:“此次堂选皇后娘娘亲自过问,说前几次选去司乐司的书仪都不尽人意,没有灵气文识。因而今年有了文试,只为挑出最好最有才的姑娘,如此可还有要问的?” 大司乐的话戳心,朱玉若讪讪地答:“玉若知晓了,多谢大人。” 现下要文试,萧尘令人挂出来一幅字,道:“下面文试,请诸位姑娘答题。锣声响后停笔。最终结果由本大人和学府唐山长评定,答错不答者,即除名赐礼离开。” 题词:空对影怜秋摇花霜先凝不解语。 此次要求作诗。 题词易解,读出来是:空对影怜秋摇花,怜秋摇花霜先凝,花霜先凝不解语,凝不解语空对影。 再熟悉不过的连珠诗,对陆阴熙来说还是得心应手的。 但字解了,图呢? 这幅半天入夜落雪,隐隐一抹月,白鹤对梅。另外半天还可见夕阳余晖,云霞稀微,落花翩翩。 用词、音韵都要考究。陆阴熙细想着,既然是题连珠诗,诗写讲花月夜下独影自嘲,那就作基调为悲的诗便成。 而且要一个字突出——孤。 醉梦瑶池眠香蕊月如微风渐起。 因着时间有限,她只觉这首连珠仍差些深意。 殿外锣声一响,一切落定。 收了题纸,便是等待结果出来了,堂选第一轮文试就要筛掉一半人。陆阴熙从小跟着阿祖学习文识,但也是如此,她从未参加过闺阁小姐的诗集诗会,也不知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更不知对手。 若是要比琵琶技艺,她倒是很有信心。毕竟佟溶月之前,国手就是自己的师父薛蕴萝。她学了这么多年,不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也不至于丢师门颜面。 这会,一群侍女迎进来,领头的黄衣女子道:“音试午时才开始,请诸位姑娘移步东偏殿,我等已经备下了茶点,请姑娘们用些。” 文试了了,便要算算之前的旧账了。 这一番文试,可苦了有的人。她们闺阁女子,读书识字不过是美的点缀,不曾在写文作诗上钻研,毕竟那些都是男子科考才须的,她们不过是浅浅学过。像她身旁故意泼给她墨水的女子,方才收题纸之时,她瞟眼看见“刘姝妍”三个字,此人专攻月琴和画画,技法高超,尤其擅长泼墨荷花,那幅《京江荷塘》泼墨画,常为人乐道的。可就是如此,她少年盛名在外,在华辰的众女子里算是翘楚,加上家世显赫,她会有刚才那般行径,也不奇怪了。 但她陆阴熙也不是她能随随便便惹的。 刘姝妍不擅长作诗,她方才绞尽脑汁写了一首,又揉成一团,如此揉揉写写,很是困难的模样。 看她那样子,应该是过不了文试了。 刘姝妍愤愤地将毛笔扔在桌上,结伴前去东偏殿的几个女眷说说笑笑,这让她更加不快了。 身侧的人也起了身,刘姝妍想起文试之前还羞辱过她,可方才写诗她却做起来行云流水。 可恶,刚才的窘态全被她看见了。 偏偏这主还自己过来了!她怔怔地看着陆阴熙,这个人没有十分的姿色,在一众女眷中甚是普通,唯一好看一些的,怕只有那双浅浅有笑意的眼睛。可在刘姝妍面前,这浅笑就是嘲笑! “刘姑娘,我想你该为你刚才的所作所为付出点代价。”陆阴熙面色端肃,那双瑞凤眼盯着她,不容逃避。 刘姝妍感到心虚,但仍旧理直气壮:“陆氏孤儿,你不要以为自己很能,便在这里蹬鼻子上脸,我刘姝妍不是你能惹的。” 陆氏孤儿?刘姝妍欲离开,不想裙角被人扯住,动弹不得。 “把脚拿开!”刘姝妍两弯柳眉倒竖,“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阴熙不与她置辩,顺手拿过桌上的砚台,一松手,刘姝妍那身香云纱对襟褙子上一路淋淋漓漓,染上了墨汁。 陆阴熙手起笔落,将一张宣纸扔给她:“我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刘姑娘也可长长记性。其次的话,既然我是陆氏孤儿,就不会怕你那些伎俩。”。 宣纸是上“陆阴熙”三个字。 明争暗斗 谢煜堂 风渐渐停歇,天空中散下点点白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 “啪!”地一声,她竟然不能像之前一样以其人之道,还冶其人之身。 “我早就告诉过你,别跟我摆脸子,我刘姝妍不是你能惹的。” 陆明熙该恨自己天真,师父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不必处处谦让,她还手了,可又换来对方更猛烈的还击。倘若她当初没有泼墨给刘姝妍呢?恐怕她只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到头上来。 她自小就知道,不惹事不怕事。可如今人家欺负到头上,她却没有还手之力。她冷眼旁观那些世家小姐明争暗斗,这其实便是家族斗争的缩影。 也许沈然说的对,这些世家小姐加头衔的书仪堂选,她一个没落了的世家有什么好凑热闹的? 可她就活该一辈子做没落世家的姑娘,碌碌无为,无人问津吗? 她不甘心,她想搏一搏。可天真的以为,这堂选由玟杉学府山长和萧尘主持,应该是公平的,没想到一个诗韵都找不到的人,都可以被捞进来。 “我膝下只跪可敬之人。”有几片雪花落在陆明熙头上,她豁出去了,这刘姝妍坚决不能跪。 “是吗?”宋承陵眼里透出一丝狡黠,“黄霞,把她簪子拔,再褪去她绣鞋。” 一时宋承陵身后的几个狼仆上来,按着陆明熙将她簪珥拔了,一时青丝散落。黄霞怕她叫喊,一边捂着她嘴,一边叫一狼仆脱她的鞋子,光着她两只脚撒开。 她一时蓬头,光着的脚忙缩回裙下。 想陆明熙原是书香门第,阿祖又宠溺,虽然失了父母,确实陆源掌上明珠,老爷子走后一个人过活,自然坚强,但也不曾遭遇这般侮辱! 她心里不住的慌,宋承陵占着皇室身份,如何辱她她也无处辩驳。 “表哥,这人骨头硬,跟老松树皮似的。” “松皮?”宋承陵冷笑,招来身后一女子,“黄霞,明熙姑娘喜欢青松,便让她代替你们去折松枝,把篮子给她。” 折松枝,是给最终选去宫中的两位书仪铺路准备的,暗示她们平步青云。 两只篮子放在陆明熙跟前,只听见宋承陵留下一句:“折了松枝,自己到前院来拿你的绣鞋。你可快些,误了时辰本世子要你好看。” 雪花落了头领一层白,陆明熙不禁打了个寒噤。脸上火辣辣的疼,手上没有一点力气。 去告诉裴冠遵和萧尘,有人舞弊?他们怕是已经知道了对方存在,并且无可奈何了。陆明熙第一次感觉这么无力,如果是刘姝妍来找麻烦,她倒是不怕,她没了世家牵绊,不怕她孤立的一套,可是她背后有皇室,那人还偏袒着刘姝妍蛮不讲理。 她站在树下,望着高高的松枝发愣。那么高,就像自己的阿祖惦记的古籍的距离。 也是真是这条路走错了?不过是世家小姐动动嘴皮子,耍玩就能得来的位置?那也不怪佟溶月被诸多的贵女压下去了。 但为何自己又在上头? 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下,有的不慎落入衣领中,化开之后把她冷的直哆嗦。 她尝试着跳起来去勾一枝,奈何手到用时方恨短,就还差那么一点。 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像个跳梁小丑,任人摆布?难不成她不该泼她,就该忍气吞声。 再一次起跳使她拉到了松枝,可枝头落下来一堆雪把她打的发愣。 “嗤!”听到游廊下有人笑出了声,不用说了,定是嘲笑。 她一时间酸意灌满了鼻子,自己两年来苦练琵琶,闭门不出,只为堂选选上书仪完成一直以来的心愿,凭什么在这里像个玩物一样,任他们摆布?凭她们羞辱? 地面冰冷刺骨,脸上火辣辣的疼,不仅是刘姝妍打了,更是方才那一声嘲笑。两颗眼泪落下,她终于支撑不住,手里的篮子也掉在地上,坐在雪地里抽泣起来。 廊下那人先是一愣,原本只是好笑她蹦起来折松枝反被压了一头雪的模样,哪想到这一声笑会把人家姑娘弄哭了。 手中的剑无处安放,他也慌了,忙拿过廊下的伞,跑着给她撑过去:“姑娘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你……” 陆明熙一记耳光干脆利落地甩在他脸上,也不知是刚才被嘲笑的羞愤,还是现在恶意发泄。 “对不起。”陆明熙两眼委屈的泪水,这道歉道的他都不好意思追责了。 “嗐,我不疼。”他抓起陆明熙头上的碎雪,揉在自己被打的半边脸上,“看,冰雪消肿。” “是冰雪消融。”她执拗着,又不禁好笑。 “无所谓,快别哭了,我扶你起来。” 对方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撑着伞,一手扶起她,将大半边伞都倾斜给她。 眼前的姑娘眼睛就像泉眼一样,越说越泳眼泪,他手足无措,便开始蹩脚安慰道:“姑娘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我谢煜堂帮你出头!只是求你别哭了,我害怕,等会要是来什么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出头,你拿什么出头? 陆明熙抹干了眼泪,将地上的篮子捡起来,道:“不关你的事,你走吧。” 她实在无心与这人牵扯,那些人正等着看她笑话呢。 她走过已经铺了一本新雪的地面,留下一小串脚印。 襦裙下若隐若现的两只玉笋已经通红,谢煜堂一惊:她没穿着鞋?方才又见她不曾插着簪珥,散着两束头发,看这局势,定是惹了什么人。 陆明熙坐在廊下,双眼发愣。 “你跟我说说呗。”谢煜堂扔了伞,饶有兴趣地蹲在她跟前,一副小孩听神话故事前的兴奋表情。 这人怎么这么烦?! 她恶狠狠地道:“有你什么事?” “这可有了,因为我那一声笑是无意的,反而把你气哭了。” 许是对方有意无意的动作,看着他的眼睛陆明熙竟然有些恍惚,这便赌气道:“你跟她们是一伙的。” “怎么会呢,我可不会脱姑娘鞋子。”谢煜堂摸来腰间短刀,将一片衣角割下:“用这个,你自己包。” 说完,便背过身去,自己嘴里开始胡说八道:“姑娘你大胆说,我一定为你出气,脱人家姑娘鞋子这算什么事?” 陆明熙包好脚,起身往院子里去:“那不得了,我惹了大官。” 谢煜堂兴奋地跟上去,道:“这好,我今天就学林冲来一个逼良为娼,怒杀陆虞侯,雪夜登泰山。” 陆明熙无奈笑道:“读过书吗?那是官逼民反,雪夜上梁山,登泰山的是孔子。” 她又要去折松枝,谢煜堂见状伸手拉下一杈,又想去寻拿把伞,确实不见了。 他真的好高,她抬头便见谢煜堂右眼下带着一道淡淡的刀疤,已经淡化成一条线。他一身墨青色圆领长衫,在这新雪纷飞的院落十分惹眼。 二三松枝入篮,两人沾得满头雪白,一个抬头,一个低眸,就这么对上了。 她没有凝脂之肤,更没有皎月之貌,第一眼没有很惊鸿,甚至他一转眼就会忘记。 但那两弯远山眉淡雅,一双瑞凤眼灵动,眉宇间,有一股山水泼墨的高雅气息,眼中又似有浅浅笑意。双颊不知为何,竟然粉扑扑的。 两弯眉画远山青, 一对眼明秋水润。 这两句诗总算找到它修饰的主人了,他想。 白雪落在她头上,浅浅一层。她抬眼,睫毛抖落亮晶晶的雪点。 怎么说,温山软水,笑颜斜红,如何及这眉目动情?? 一时间,谢煜堂竟慌了。 曲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