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楔子 第一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第二章 被薜荔兮带女萝 第三章 旌蔽日兮敌若云 第四章 解环佩以结言 第五章 乐莫乐兮心相知 第六章 与女游兮河之渚 第七章 乘回风兮载云旗 一行人便不再多说,加紧了划船。桨声沉重,直向前行去。 吉娜听得心驰神往,恨不得生出双翼,一下子飞到杨逸之面前。她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更加悄无声息附在船帮上。 远处一脉青山居于水中,青螺如黛,正是君山。夕阳将落未落,浓丽的红霞映在其上,更显得山青于水,水碧于天。极目远眺,这洞庭之辽阔,看得吉娜心神一畅。 耳边听得船上的人不住地跟周围的人打招呼,也听不明白说的是什么。身边船影错乱,来的人更加地多了起来。好在吉娜所附的船身巨大,谁也没料到水下还有人,也就没有察觉。 红霞渐褪,水面微凉,夜色渐渐合下。 船晃了几晃就停了下来。吉娜也不管上面有多少人,就从船底下钻了上来。船上几人忽见一湿淋淋的美少女从水中钻出,都是一愣。 吉娜伸手道:“饿死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船上众人见她大模大样的,倒也闹不清楚她是什么来头,见她单身一个,以为是峨眉或武当山的女弟子,随师长来赶这个热闹,中途走散了。这两个门派统统得罪不起,于是就有人拿出些干粮牛肉来,送到她手上,道:“客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师妹随便请用一点。” 吉娜从中午饿到现在,当然不会跟他客气,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先将嘴里塞得满满的,噎得难受,拿起桌上的水壶就喝。一直将送上来的食物都扫空干净,满意地拍了拍肚子,突然道:“你为什么叫我师妹?” 那人一肚子套近乎的念头,谄笑道:“天下武林本是一家,无论峨眉还是倥侗总可排起辈分来,鄙人痴长几岁,倒要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师兄了。”说着,打了个哈哈。 吉娜歪起头来,是一句都听不懂。想了半天,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是按脸皮的厚薄来排辈分的。你的脸皮比我厚,所以就叫师兄是不是?” 那人搔了搔头,闹不清楚吉娜这话是什么意思。吉娜凑上去盯着他的脸皮看了一阵,喃喃道:“你的脸皮也不是很厚啊,难道连胡子也要加上吗?”转过头来又盯着另一个人看了一阵,道,“你的也不是很厚,估计只有做师弟的份。”一路瞧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搞什么鬼。忽然吉娜哈哈大笑,指着一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喘气道:“这个一定是你们的大大师兄了!” 那人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呆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吉娜道:“你这一脸麻子厚厚薄薄地计算起来,肯定比他们占便宜很多,你不做大师兄,还有谁的脸皮比你更厚的来做?” 这人外号“飞花漫天”,正是这帮人中排行最大的,其脸皮之厚,倒也真如吉娜所说。平生除贪生怕死与欺软怕硬外,最大的特点就是忌讳人家说他麻子和脸皮厚,吉娜两项全犯,而且这么大声地说出来,直将他气了个半死。但峨眉武当的名头何等巨大,在此压迫之下,哪有他发脾气的份?只好继续谄媚地笑道:“师妹说话,倒也有趣。不如就跟我们一起进去,见到尊师,也好给我们引见引见。” 吉娜嘻嘻笑道:“好呀。那我们一起进去吧。”也不谦让,当先而行。倥侗派众人俯首帖耳惯了,别人越是趾高气扬,他们就越是言卑行简,一个个都不敢抢行,全跟在了吉娜后面。船间早搭起了船板,众人鱼贯前行。吉娜衣服湿漉漉地沾在身上,也不去管它。 远远就见湖中几艘大船打横排开,用巨木搭了个高台,夜色四合,几十盏明灯掌着,将台上照了个亮如白昼。台下又围了几十条船,早去的就跃在上面,似乎是看台了。吉娜是一律不管,直向看台上走去。 忽然两个人拦住,道:“这位姑娘,可有请帖?” 吉娜回头道:“请帖有吗?” 倥侗派的诸人赶紧从包裹中拿出请帖来,双手奉上道:“有有有有。” 那两人狐疑地看了看吉娜,再看看请帖,倒也不假。吉娜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一切不在乎,别人盯着她看,她就盯着别人看。 那两人看了半天,一点破绽都没有。问道:“这位姑娘也是你们倥侗派的吗?” 倥侗派的师兄赶紧答道:“姑娘容彩照人,怎会出在我们崆峒派这样的小地方?她好像是峨眉的,不不不,又好像是武当的……对了,姑娘,你是哪个派的?” 那两人怒道:“你连她什么派的都不知道,就带她来这武林大会,倥侗派什么时候出了这般的英雄人物,居然敢将盟主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倥侗派的大师兄给两人一喝,脸色立即变得蜡黄,手扯着吉娜的衣服,差点就跌在地上。 吉娜眼珠转了转,道:“谁说我是他们带来的呀,我只是叫他们将自己的请帖拿出来给你们看看,难道不行吗?” 那两人颜色稍霁,道:“那你的请帖在哪里?” 吉娜道:“为什么一定要请帖?” 那两人道:“盟主这次召开武林大会,商量对付华音阁的事宜,为防止他们派之人混入其中,所以要以请帖为凭,来鉴别黑道白道人士。” 吉娜道:“为什么非要用请帖来鉴别?” 那两人道:“这样简单啊。” 吉娜道:“为什么简单?” 那两人道:“花钱又少,送起来方便,难道不简单?” 吉娜道:“为什么花钱又少,送起来方便就简单?”一面说着,一面笑嘻嘻地越凑越近,看他们怎么回答。 这本是苗乡中顽童惯用的伎俩,无论对方说什么,就用一句“为什么”来回答,天下言语,大概尽可用这么一句抵挡过去。那两人粗鲁汉子,几时玩过这等游戏?吉娜问一句,就老实回答一句,到后来实在无话可答,恼将起来,道:“你这姑娘究竟有没有请帖?只管扯这些淡话做什么?若没有就请回吧。这是非之地,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来的好。” 吉娜道:“可我想见杨盟主。我要进去,不陪你们玩啦。”说着,开步就向里走。 那两人抱拳挺胸,望船头一站,道:“有请帖的里头,没请帖的请走。没有请帖,别想从我们兄弟这里通行。” 吉娜哼了一声,道:“不从你们这边走就不从你们这边走,我走另一边。”说着,就要从两人身边绕过去。 那两人伸臂拦住,道:“你这丫头怎么纠缠不清?说了没有请帖不能通行的,怎么一个劲地往前闯?还有王法规矩没有?” 吉娜无辜地道:“你们说没有请帖不能从你们这边通行,那我绕过你们,不从你们这边过,难道还不行?” 那两人哈哈笑道:“小丫头,当然不行了。这边是不行,那边也是不行。” 吉娜道:“不行不行,我偏偏就行。”小姐脾气上来,哪里管他什么行与不行,就要往里硬闯。 两人嘿嘿一笑,道:“小丫头,想在我们齐家兄弟面前放刁,那是行不通的。你也不打听打听天下不讲理的祖宗是谁。除了盟主之外,这个道路,就是少林掌门,没有请帖也不能通过!” 吉娜哼了一声,道:“那你去给杨盟主说一声,说苗疆那个小姑娘来找他了,他认识的。” 两人看了吉娜一眼,却突然大笑起来。 吉娜皱起眉头,道:“你们傻笑什么?” 两人道:“自杨盟主出道以来,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我们遇到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上午好不容易才劝回去了一群,没想到还有你这个漏网之鱼。我说你还是回家去好好习武,等以后长大了……” 吉娜越听越气,不待两人说话,突然向前撞去。那两人大惊,展开擒拿手,左一招苍鹰搏兔,右一招云中现爪,各各向吉娜擒来。 吉娜突然往地上一坐,啊的一声尖叫起来。那两人登时慌了手脚,急忙收招时,吉娜一矮身就从两人中间钻了过去。回过头来向两人扮了个极大的鬼脸,那两人职责所在,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呆在了当场。 吉娜得意笑道:“还说没有请帖不能过来,我这不是过来了吗?我这就去告诉杨盟主去,说他的特权没有啦,没请帖就可以进来的,还有我呢。” 她这兴冲冲地说着,可把两人吓了一跳。登时一声怒吼,扑了过来。吉娜笑嘻嘻地看着两人扑来,突然将脚下的船板一抽,那两人去势已急,空中没有借力之处,扑通扑通两声,掉在了湖里。这一下不由两人不破口大骂。吉娜却笑得直打跌。 她恼怒那两人将她拦在门口,还将她和江湖上那些丫头混为一谈,不将这两个蠢蛋好好捉弄一下,难消心头之恨。当下抓起船头的板子、凳子、桌子、席子、壶子、杯子一阵乱扔,打得湖中两人闪躲不迭,狼狈万分。等两人湿漉漉地爬到另一条船上时,吉娜早溜得无影无踪了。 两人一腔怒气无从发泄,找了几个知交好友,将守门的责任交付了,各提了一把刀,怒冲冲地四下里寻找。老大说逮到这个小娘皮一定要狠狠砍她几刀,老二说砍几刀还不解气,一定要捉住了浸猪笼才好。 吉娜却哪里知道两人的想法,正高兴得蹦蹦跳跳地在船上走着。其时夜色渐渐合了起来,来的人也逐渐多了。什么和尚道士、男男女女的一大堆,都在嗡嗡喁喁地说着话,倒也没人注意这么个小姑娘。 吉娜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见人就攀谈几句,询问杨盟主在不在,什么时候才能到场。先还有人答复她,不耐她过了片刻又再问一次,烦得多了,便无人理睬她,吉娜满场闲逛,颇觉无聊。 月色渐渐高了起来,将会场照得一片雪白。 吉娜走累了,坐在一条船的甲板上,遥望无边的洞庭湖泊,心潮也随波起伏,动荡不定。 或许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吧。 她又想起了那惊鸿一瞥的瞬间,瑰丽的天幕中,那双眸子渐渐化为尘埃,消失无踪。 八年过去了,这一幕却宛如发生在昨天。 她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眸子,但却又觉得,他是如此眷恋,熟悉,仿佛是自己在轮回中最美、最爱的影子,让你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却不求任何回报。 甚至,不求他回头一顾,只需在不远处守望着。 一生一世。 她知道,那是七禅蛊在她心中种下的幻影,但她却坚信,这双眸子并不只是自己对至美至爱的想象,而真实存在于这个苍茫的尘世中。 它们属于红尘那头,一个绝美的男子。 一个在等候着她的男子。 他就是自己寻觅三生,守候三生的那一个。 她来到世上,或许只是为了再看他一眼。 之后,哪怕化为泡沫,化为尘埃。 思绪飘飞,突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骇然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从身边飘然而过。 吉娜大喜过望,高喊道:“杨盟主,杨盟主!”跳起来跟着追了过去。但刚追出两步,她的脚步突然停止——因为她发现了另一个和那人打扮一模一样的少年,正迎面向她走来。 夜色渐浓,借着月光也能隐约看清那人的容貌,虽然也算得上清秀,但似乎比南宫韵还要差点,又怎么可能是杨逸之呢? 那人面无表情,傲然从她身边走过,衣袂飘飘,倒颇有几分冷清孤高之气。吉娜不禁又疑惑起来,转身要向他追去,但那人走了几步,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吉娜脚步渐渐沉重,在水边立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茫然地向四周望去,想要找出刚才那人的下落,却惊讶地发现,就在会场最边缘处的一叶小舟上,又有一个如此打扮的白衣少年正临水而立。 他对着月光伸出手,目光一直停住在自己的掌心,仿佛在看着一道光芒从掌心消失。 这个姿势是如此熟悉,吉娜不禁尖声道:“杨盟主?” 她正要向那人的方向追过去,却被一群人挡在面前,当先一个女子皱眉道:“你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吉娜理直气壮地道:“我来找杨盟主!” 那女子冷冷道:“盟主还没有到,你到哪里去找?” 吉娜喃喃道:“他还没有到,那刚才的那个……不,是那几个人呢?” 女子皱眉道:“哪几个?” 吉娜伸手四面指了指:“那些穿白衣的。” 那群人不禁哄笑了起来,当先那女子道:“那是昆仑派的夏静石、铁剑门的司马越,点苍山的曲天霜……不过武林中这样的人还有好多好多,估计数到明天早晨也说不完,你到底要找哪一个?” 吉娜目瞪口呆,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话,只坚定地重复道:“我找杨逸之!” 那女子叹了口气,回头对身后的人道:“说来也奇怪,自从出了一个杨逸之后,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用剑的少年都穿上了白衣,更可笑的是,他们连剑也不用了。白天看不到人影,到了夜晚,就出来在月色下走动,自称也要领悟风月之剑的奥秘。” 另一人也点头附和道:“武林中最有名的天工剑坊竟在一年前倒闭,因为那些本来最爱用名剑装饰自己的少年,竟然都弃剑不用了,这可真是武林中从未有过的事情。” 又一人道:“几乎每个门派都要出几个自以为学得神似的少年,也各自拥有一些追随者,不时还要彼此争斗,搞得整个江湖乌烟瘴气。好好一身白衣,都被他们穿得恶俗不堪了。” 又一人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道:“你们说的那几人,相比我那孩子也算不错了。我本姓李,可那孩子竟然要将姓改成杨,你说这不是让祖宗笑话吗?” 吉娜看着那些长吁短叹的人,突然一阵说不出的厌恶,她恶狠狠地道:“就该让华音阁把这些人全狠狠揍一顿,免得他们侮辱了杨盟主的名字!” 这句话一出,大家立即静了下来。那些人睁大眼睛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怪物。 那女子道:“小姑娘,你可不要乱说话。小心把你当成华音阁的奸细抓起来,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那些人纷纷过来诘问,吉娜越想越觉得委屈,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八年前见到的幻影,以及在苗疆两度与杨逸之擦肩而过的憾事,她讲话毫无顺序,想到哪里说道哪,还夹杂着长吁短叹,又哭又笑,听得大家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那些人看着她,面面相觑,看来这小姑娘的脑子大概已经出了问题,议论了良久,还是决定将她视作花痴处置。大概吉娜这种症状的小姑娘,武林中也不在少数,但怎么进入的武林大会却是个大问题了。 有几个老成的人不禁问起负责看门的齐家兄弟,怎么放了这样的小姑娘进来。应该赶紧将她赶走才好。 众人议论得正热烈,吉娜听出那些人有要将她赶走的意思,不禁大为紧张。她趁那些人不备,悄悄向人群中钻去。 她躲在几个胖子身后,四处张望,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突然,她看到了湖中心搭起的会场高台。 台高两丈有余,台上还布着一张长桌,上面铺了大红色的锦障,流苏一直垂到地上。 吉娜心下大喜。 她出生酋长之家,常随父亲参与族中大小会议,知道这长桌乃是会场主座,如果杨逸之到场的话,一定会先到这台上。那何不先藏身长桌的锦障里,等他来了,再现身给他一个惊喜? 与会者倒也没想到谁会跟这台子过不去,也就没设什么护卫,这下正好给了吉娜方便。她悄悄地登上了高台,刚要钻到桌子下面,却发现桌子下方竟纵横交布了无数根绳索。 绳上布满灰尘,看上去十分肮脏,吉娜要藏身长桌下,这些绳子可是大大碍事。总不能一会儿见到杨盟主的时候,已经弄得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了吧?吉娜皱起眉头,不假思索地掏出小刀,将最当中的绳子割开了几根。 吉娜正要再割,却只听吱呀一声轻响,身下的竹板竟摇晃起来。她这才想到,这些绳子可能是用来连接支撑高台的柱子的!她顺着绳索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好几根柱子上的绳索都开始散开,整个高台勉强还可以支撑,却有些岌岌可危。 吉娜愕然变色。 万一杨盟主到场,正要上台,台子却塌了,那可如何是好?虽然杨盟主武功高强,不至受伤,在众人面前也会大大没有面子,免不了要责怪于她,那就真是大大不妙了。 吉娜又想,干脆事先将台子放倒,免得陷害了杨盟主。却又怕被场内那些凶巴巴的人发现。这么大的会场,还没开会就让自己把台子弄塌了,不被抓起来打个皮开肉绽才怪。 吉娜左右为难,正在想怎样让别人碰一下,嫁祸于他,就见齐家兄弟两个提着明晃晃的大刀一路叫嚷着过来了。 吉娜大喜,慌忙起身向两人招手示意。齐家兄弟见了却是一呆。 这小娘皮是不是脑袋有毛病,怎么我们两个要砍她她还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别不是什么魔教妖人,妖法练得头都昏了吧?听说魔教中几个著名的老妖都是看上去好像十几岁的样子,今天不是撞了头彩,就让我们哥俩遇上了吧?这么一想,两人倒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老大!我看这小娘皮一定有问题。” “老二!我也觉得是。不过你看这小娘皮有什么问题?” “老大!这我就看不出来了。得问盟主才知道。” “老二!盟主来了吗?” “老大!好像还没来。反正我没看见。” “老二!那就没办法了。” 吉娜见他们两个东张西望的就是不肯上来,脸上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提起脚来想跺跺以示愤慨,忽然想起绳子已经解得够松的了,这一跺脚只怕会将台子震翻,这嫁祸江东之计可就落了空,急忙伸手抱住脚,跳了两跳。不由又看得齐家兄弟莫名其妙,疑神疑鬼。 “老大!你记得盟主跟你说过魔教那些害人的把戏吗?” “老二!你知道我一不喝酒就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老大!那你说这小娘皮像不像在诅咒我们啊?” “老二!她好像在跳什么奇怪的舞蹈!” “老大!我肚子有点痛……” “老二!你这一说我好像也有点……不会中招了吧……” 吉娜见两人脸色越来越苦,可就是不过来,心下着急,踮起脚尖跑过去,齐家兄弟登时脸色惨变。 “老大!完了完了,她来捉我们了。” “老二,你赶紧走,我来挡住她,齐家的后代就靠你了。” “老大!好——兄弟!” “老二!废话少说,我腿肚子抽筋了!” 吉娜皱眉看着两人左倒右晃,有气无力,扭扭捏捏,死气白赖的样子,简直气得要昏倒。就算是大人陪小孩子玩也没这么不专业的。怒气正要发作,就听一声断喝:“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就见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带着几个童山濯濯的小和尚走了过来。那老和尚一袭大红袈裟,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权高威重的武林元宿。 齐家兄弟赶忙垂首施礼道:“昙瞿大师。”吉娜担心再过一会儿,自己弄塌大台的事会被人发现,也不听他们说什么,悄悄绕到齐老大后面,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砰的一声闷响,就见齐老大张牙舞爪地一把抱住昙瞿大师,两人一齐跌到水中。 昙瞿大师的武功自然极高,这一脚若是直接踹向他,只怕还没挨着衣服就被丢到了十丈外。可昙瞿大师武功再高,被齐老大一把抱住,也施展不开,这一下成了个落汤鸡,他固然是设想不到,门下的弟子也都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吉娜看着他们滑稽的样子,再也顾不得其他,笑得前仰后合的,不住指了两人大笑。 昙瞿大师脚在水面上一蹬,湿淋淋落在船面上,满脸怒气,盯着吉娜,也摸不清这女孩子的底细。边上的几个小和尚却忍耐不住,一个个操起兵器,纷纷呼喝,向吉娜追来。 吉娜大惊,身子一溜就钻到人群中去了。几个小和尚也挤过来追拿,吉娜慌忙逃窜,不由撞了这个再撞那个,众人不堪其扰。少林寺的和尚谁不认识?于是参与追杀的人越来越多。吉娜险相环生,瞬间衣衫上都给划破了几条口子,只怕再过一会儿,就不是皮开肉绽的问题,而是要被乱刀分尸了。 无奈中,吉娜只得拔腿往支了柱子的那条船上跑。 众人不知就里,纷纷跳上船来。那柱子本来就只是仅仅能够支撑,哪里还经得起如此震荡?轰隆一声响,两丈余高的大台晃了几晃,向着追来的众人直倒下来。 众人都是身有武功的,事出仓促,闪躲不及的就直接跃入湖中,倒也没有死伤,只是将附近的座船砸了个七零八乱。这倒也不值什么,可煊赫一时,天下知闻的英雄大会,还没开张就让一个小姑娘给踢了,这还了得! 与会群雄一齐大怒,成群结队地来捉吉娜,说要抓住了浸猪笼。突地,渺渺江湖之上,一脉悠荡荡的话音传来:“华音阁新月妃琴言来拜,请杨盟主说话。” 湖上众人声潮滚涌,这细细的一声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都是一怔,湖上刹时间安静下来。 华音阁! 第八章 洞庭波兮木叶下 第九章 沛吾乘兮兰舟 第十章 东风飘兮神灵雨 第十一章 折芳馨兮遗所思 第十二章 竦长剑兮拥幼艾 华音阁三分之二的面积均为水域,三分之一的陆地上,建筑基本上呈圆形向四周辐射分布。中间以阁主居住的虚生白月宫、议事用的丹书阁、司礼用的大成殿构成的三角为中心,往外是东部苍天青阳宫、西部均天少昊宫、南部炎天离火宫、北部玄天元冥宫,再往外是各宫下属的弟子居住区,这一区外面就是各种机关耳线,防御阵法了。 华音阁的人事也大致按照这个局势安排。阁主之下分天晷之司、玄度之司、云汉之司三派。 天晷是日之别称,为阁中男性弟子的编制。其下又分为东、西、南、北四宫,分别以青阳、少昊、离火、元冥为名。司医护、刑杀、外事、内政四事。以东部苍天青阳宫来说,宫主为步剑尘,总管阁中一切医疗医护之职。这医疗之事说来仿佛不起眼,但掌握得好了,却不啻于拥有一部永远不死不败的军队。步剑尘本人是江湖上名头极大的一位名医,更从医术中化出一套剑法,纵横江湖,声势极为显赫。他辞世后,青阳宫主之位暂缺,由其弟子韩青主代领,韩青主为人聪颖,武功也臻于一流,只是年少之人,未免浮华,向来不为卓王孙所喜。 玄度为月之别称,为阁中女性弟子的编制。这些编制也以明月运行之相为名。上弦月主、下弦月主之下,又有正盈月妃、娥眉月妃、新月妃、朔月妃四职,各自统领一派。卓王孙这一代的上弦月主为相思,下弦月主为秋璇,正盈月妃为楼心月,新月妃为琴言,娥眉月妃步小鸾,朔月妃暂时空缺。相思号称暗器第一,秋璇号称用毒第一,楼心月喜欢铸剑,琴言琴音绝伦,步小鸾为步剑尘遗孤,虽然身体盈弱,但轻功极佳,最得卓王孙疼爱。每人都有一项骄人之处,相比天晷之司,真是丝毫不让。 云汉为星辰之别称。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华音阁的机密之一,除了阁主之外再无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年龄、名字。这些人分散于江湖各个门派之中,有的是已成名的江湖宿老,也有是默默无闻的奇门异人。平日里他们各司其职,仿佛与华音阁毫无关系,但只要阁主一封密令达到,他们便会毫不犹豫为主人效奔马之劳,直至献出生命。 这还仅是华音阁内正常编制,传说阁中历代还存在三位神秘的元老,名为元辅、仲君、财神。这三位元老不仅地位尊崇,而且身份极为神秘,就连楼心月等人也未必全部知晓,这便也就成了华音阁的又一机密。 华音阁声势浩大,垂数百年而不朽,人物鼎盛便是最大的原因。 这一代的阁主卓王孙,更是号称武功天下第一,计谋天下第一,风度天下第一,文采天下第一,江湖上的风采的一面,几乎全被他占光了。卓王孙更有问鼎天下之雄心,也难怪白道众人人心惶惶,只好连续召开几次英雄大会,要共商良策,对付这天之骄子了。 除了四天令回归这样的大事外,卓王孙很少出虚生白月宫。至于他想的是什么,却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今天也不例外。 卓王孙仍然一身青衣,负手立在虚生白月宫窗口,俯瞰着四周萧瑟的秋光。 似乎这天地间玄妙无极的元理,就盈盈浮于一瓣瓣将开已开的花朵之上,和那天边微微流动的云彩中,等待他目光的采撷。 卓王孙默然站着,秋风萧瑟,那袭青衣随风扬起,飘逸出尘,似乎自混沌初始,他便如此站立,又似乎这流动着的天地元气渐渐与他本身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共振,一点点沦入他的掌握。 朝阳嫣红的神态渐渐消去,浮腾于苍茫的东天之上,而变得渐渐明亮起来。 终于,这朝阳争脱开红尘的束缚,炽烈的光芒迸发出炫目的光彩,向敢于蔑视它的物类发出毁灭的警告。 在这唯一的光芒的照射下,它们永远只是命运的奔劳者。一切欢欣和鼓舞都是它所赐予的,任何不敬的思想都是在唾弃自己的灵魂。正如悬空孤独傲立着的太阳,是万物永恒的统治者,排斥一切可跟它共列的物类,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孟天成站在紫霄宫的正中央,却没看到宫中拜祭真武大帝的香火。 只有香案,没有香火,因为香案上摆满了鸡鸭鱼肉。 三个穿得邋里邋遢,身上更脏得连皮肤的颜色都看不出的老头,正围着香案大嚼。一个老头盘腿坐在香案上,手中抓着一只烧鸡,将它油淋淋按在腿上,两只手交替撕了来吃。他的裤子上全都是灰土鼻涕,沾得烧鸡上都是,他也全然不觉。另外两个人就躺在地上,各自将两只沾满了臭泥的黑脚翘得老高,一个拿了碗红烧肉,一块块地丢到空中,然后张嘴来接;另一个捧了好大一只蹄膀,那已经不能叫吃,只能说是洗脸。 这三个老头相貌举止虽粗俗无比,但都生了两条长长的寿眉,垂了一尺余长,修理得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图画神仙的感觉。 踞坐案上的老头见孟天成走了进来,笑道:“你这孩子刀法不错,讲起道理来也头头是道。比我的徒子徒孙们强多了,老道士倒忍不住想跟你比画比画。” 孟天成微微一笑,目光神光闪动,道:“我趁着三位前辈开斋之日前来,目的之一就是要领教一下三位绝世的武功。” 那老头笑道:“绝世不绝世的,都是别人说的而已。不过老头子年纪这么大了,倒不好意思欺负年轻人。这样好了,你用你的赤月弯刀,我用这只鸡腿,如何?” 说着,他将手中那条吃了半截的鸡腿提了起来,笑嘻嘻地指着孟天成。那鸡腿一大半被咬残了,油脂淋漓的,还不住地向下滴着。被老头拿在手中,显得有点滑稽。他的姿势更极为漫不经心,仿佛不是在比试,而是要丢掉它一般。 孟天成却丝毫没有小看这只鸡腿。他脸色肃然,缓缓将弯刀放到身前,慢慢将刀身拔了出来。 弯刀在他内力的催动下,发出夺目的红光来,显得无比凌厉。 孟天成注视着刀刃,淡淡道:“敷非长老神功盖世,在下不敢轻慢,虽然手持利器,但在长老看来,却与鸡腿鸭掌无异,算不得僭越。请了。” 敷非笑嘻嘻地道:“要请就快请,打完了我们还要赶着吃呢。呸!三年就这么一天开斋的日子,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磨蹭。” 孟天成也不管他,弯刀缓缓展动,自左而右,划了个圈子,刀光霍霍透出,将整个前胸护住。渐渐真气运达极诣,弯刀锋脊的一线,嘶然声响中,溅出两寸长的一波血光。 敷非长眉挑了挑,喜道:“杀气!” 孟天成剑势接着运转,刀脊红光突然大涨,他凌空将赤月弯刀一划,爆发出一声轰然震响,赤红怒卷成虹,横亘整个紫霄宫,迅捷无伦地向敷非划了过去! 这一招毫无花巧,只是太快,太急,快到犹如闪电,急到挡无可挡!刀身附着的赤红长天怒卷,将弯刀绯红的刀身烧出条条裂纹,犹如一轮烈阳般,随之滚涌而前。 孟天成身化暗黑的影子,附着刀光之上,宛如暗夜中捧血而舞的妖魔! 敷非道长眯起了眼睛,仿佛不胜那烈阳的炽烤,淡淡道:“好!好!”他手中的鸡腿也刺了出去。 有黑暗,就有阳光。这本是宇宙的至理,就算是妖魔也无法违背。 这鸡腿仿佛什么力量都没有,却偏生直破那无比炽烈的血光而入,抵在了赤月弯刀的刀锋上。 赤月弯刀腾放出的血影本来宛如无边无际的巨网一般,笼罩天地,但等到那鸡腿刺入之后,每个人都赫然发现,这巨网还是有盲点的,这鸡腿所指之处,就是盲点所在。 鸡腿顶着剑尖,弯刀连一分都进不了了。 孟天成的脸色变了。他知道敷非长老武功绝世,乃是武当派仅存的硕果,但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一高至斯! 他全力所出的一刀,竟然被他一条鸡腿抵住! 但敷非长老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孟天成手中的刀锋,在迅捷无伦地颤动起来!这一颤动,就仿佛血晕爆炸,突然溅出千万点花朵!这些血花密密麻麻布满长空,将任何的盲点一起掩盖。 血晕没有盲点,刀法也就不再有破绽! 敷非长老的脸色变了。就在他变色的一瞬间,他手中的鸡腿噗地爆成一团粉雾! 所有的血影都消失了,所有的动作都静止。敷非长老歪着头,很仔细地看着赤月弯刀,脸上的神情,极为古怪。 弯刀的刀锋就夹在他指间,孟天成的目光,也盯在刀锋上,同时,也盯着他的手指。 没有人看得清这两根手指是如何夹住赤月弯刀的,连孟天成也一样。他只是忽然发觉,弯刀忽然就不受他控制了。然后,这两根手指才出现。 他的脸色变得深沉起来,眼中神光渐渐隐没。 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凝聚起来,深藏在眼间最深处,等待爆发。 敷非长老忽然收手,转身走回香案,重新拿了一条鸡腿啃着,笑道:“好刀法,果然是好刀法。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这孩子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孟天成缓缓将刀归鞘,依旧背在背上,道:“在下此来,只是想让三位前辈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上前放在香案上。 他放的,是香案上唯一一片洁净的地方。 敷非长老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地上躺着的敷疑、敷微二老,也站起身来,三人尽皆面容肃然,盯住此物。 这是一缕乌黑的头发,看上去没有太特殊的地方,只是太黑,太浓,纠结盘曲,却又宛如一条极细的毒蛇。 敷非三老凝视着,突然叹道:“她又重出江湖了?” 孟天成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不必回答,他也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敷非长老脸上阴晴不定,道:“她说了什么没有?” 孟天成道:“她说,若是三老还记得她是谁,就请一月后至嵩山一行。” 虚生白月宫中。 突然靠窗的金铃响了一下,卓王孙目中光芒一闪,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低头进来,跪下道:“启禀阁主,下弦月主有请。” 卓王孙眼中光芒闪烁,正用自己的神识,将四周的清空秋色转变为充盈的杀机,天地之间的一切脉律似乎都被他控制,正从柔和而变为无所不摧的凌厉。 他并没有回头看这个温顺害怕的小姑娘,只感到她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着,似乎她也感受到卓王孙这令万物战栗的杀意,早就失去了抵抗的意识。他的杀意却并没有收敛,宛如骄阳凌空,傲然照视着天下万物。那小姑娘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死亡的威严刹那间占据了她所有的生命。 良久,卓王孙猝然合眼,道:“前头带路。”一语说完,小姑娘只觉压抑于心头浓重的死亡的错觉瞬间消失,急忙答应了一声“是”,又行了一礼,方才站立起来,低头侧身慢慢向前面走去。 虚生白月宫跟四天宫的交界之处便是玄度之司弟子的住处。 每一处居所都似乎是个大花圃,比如相思的荷花、琴言的牡丹、楼心月的蔷薇。但最负盛名,也最绚丽的,却是下弦月主秋璇的海棠圃。圃中一色都是大红的花种,每当八月中,满圃秋棠花开,繁彩簇锦,几若行于云上。但今天走近海棠宫,却连一朵海棠都看不到。几百棵海棠都是光秃秃的,绿叶仍然迎风向人,那几千朵花却不知去向。 卓王孙皱了皱眉,带路的小姑娘又跪下道:“月主请阁主一个人进去,请恕婢子不能带路了。”卓王孙点了点头,衣袖带开宫门,行云流水般进了去。 秋璇最喜红色,宫中一切装饰,都以红色为主。卓王孙只将之归为怪异,倒也不怎么干涉。今天一走进来,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青色的院墙不知被什么颜料涂成了大红的血色,还有种甜甜腻腻的气味传来,颇有几分诡异。 院中一片花海,几千万朵剪下的海棠花堆成了个很大的花床。秋璇侧卧其上,一身水红的衣衫,大半都没入了花瓣之下。她一手微搭胸前,玩把着一只琥珀杯,一手枕于香腮之下,懒洋洋地支向前方。更有意无意从裙下花上露出一截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真是海棠含露,春睡未足,无一处不撩拨人的无限情思。 她看到卓王孙皱眉的样子,脸上笑容更甜,招手道:“请阁主过来。” 卓王孙也没说什么,走过去坐在花床上,秋璇半喜半嗔,纤手支颐,轻轻叹了口气:“等了好久,还以为阁主不会来了。” “丹书阁接苍天令,只有你不曾去。”他淡淡地道。 秋璇笑出声来,轻轻舒了下腰肢,轻轻道:“病了,怎么能去?”她只轻轻一侧身,整个秋空似乎都为之转侧,变得说不出的妩媚,说不出的动人。 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一类的词语,用在这个叫做秋璇的女子身上,也不过是一些俗气的赞誉罢了。 而且,她还非常年轻。她的绝代风姿并不来自于岁月的沉淀,而只是上天那太过慷慨的赐予。 更为可怕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这惊世的美艳,因而也就更加张扬,将之释放在世人眼前,似乎故意要将这美丽绽放到极致,把这平庸的世界照耀出妖娆的风姿。 卓王孙却只是冷冷注视着她,道:“病了?什么病?” 秋璇顺势将满满一杯的酒递上来。那酒色也正如秋璇的衣衫,红得诡异无比。卓王孙看都不看,一口饮尽。 秋璇附在他的耳边,腻声道:“一种让太昊清无之阵完全失效的病。” 太昊清无之阵,是华音阁四重防御之一,也是太古以来,最为著名的蛊毒之阵,在《蛊神经》记录的阵法中排名第一,却已失传江湖数百年。华音阁多方搜罗,方才保留一脉,又经过数十年的研究,才让之能重新运转。 这个阵法,既是华音阁守卫的重要关卡,也是阁中的不传之秘,更是四重防御中最为核心的一部分。其中布满奇蛊异毒,相生相克,威力无比,甚至可以到了生杀自如的地步。而阵法随星相运转,毒性也变化不定,敌人一旦踏入,绝难生还,更不要说破解了。 然而,蛊阵的解法,只有每一任阁主以及负责此阵运转的人才会知道。自宋末太昊清无阵开始运转以来,从没有被破坏过,而此阵一破,就说明敌人已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数百年来,号称武林禁地的华音阁如今竟被人侵入了核心,此事何等重大! 秋璇作为阵法守护者,自然难辞其咎,其罪责也非止削职降级而已。然而她却丝毫不在意,只轻轻松松说了出来,宛如这也是她呢喃情语的一部分,而后微笑着看卓王孙的表情。 卓王孙的神色并未有丝毫改变,道:“你现在知道病症的来源没有?” 秋璇低头,又斟了一杯酒,握在手中微微转动着,她注目嫣红的酒汁,脸色也更加娇媚,柔声道:“我以为,就和伤风一样,总是要有风,才会伤。而有人刚刚一进入阁中,太昊阵也就被侵入了。这伤风也伤得未免也太巧了一些吧。” 卓王孙淡淡道:“你说吉娜?” 秋璇好像不胜酒力,轻轻扶了扶额头:“这我可看不清了。总之,那人在两个时辰前进入迦耶索道,然后渡过霜钰湖、莫支湖、最后进入太昊清无阵。好笑的是,这些传说中绝无人能破解的阵法,好像一刻之间也都病了似的,连警戒都没有发动。”她微蹙秀眉,将手中的酒盏举起,微微沾唇,又推到卓王孙面前,盈盈浅笑道,“先生何不再饮一杯?” 卓王孙轻轻将酒盏推开:“这就是你找我来的目的?” 秋璇蹙眉道:“这算什么,比起我要请先生喝酒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卓王孙淡淡笑道:“你可知道失守太昊阵的罪责?” 秋璇慵懒地支起身子,弹了弹发际的落花,满不在乎地笑道:“什么样的罪责,也得让你陪我喝完酒再说。”她说着一转身,轻轻靠在卓王孙肩上,伸出纤纤玉指,在酒盏中轻轻一点,然后纤指放到卓王孙唇边,眼波却如春水一般化了开去。 秋风淡淡,卷起满地海棠,宛如落了一场红雨。而这满天落红,起落无声,仿佛也因她夺目的艳色而退避。 卓王孙不去看她,从她手中接过琥珀盏,昂头饮尽。 秋璇目光流转,注视着卓王孙,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有些疯狂。她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娇躯乱颤,连手中的酒盏也握不住了,残酒点点洒出,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斑斑红迹。 卓王孙也不去理她,她笑够了,才拂着鬓边乱发道:“先生,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 卓王孙淡淡笑道:“毒药?” 下弦月主执掌太昊之阵,用毒之术天下第一,世人闻之,莫不心惊胆战,咬牙切齿,能如卓王孙这样从容问讯她的人,也算绝无仅有。 “不是。”她秋波斜瞥,“什么样的人,敢在先生身上下毒呢?先生不妨再猜。” “**?” “不是,不是!”秋璇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卓王孙冷冷地看着她,既不制止,也不说话。秋璇笑了一阵,双目中春波潋滟,双颊红晕更盛,衬得周围的海棠都暗淡了下去,她醉态更盛,微微喘息着,轻声道:“是**。” 卓王孙皱眉道:“**?” 秋璇随手抓起一捧花瓣,微一施力,一蓬嫣红的花雨在她眼前盛开,将她长长的睫毛也染得绯红。透过蒙蒙红雾,她的笑声更为肆无忌惮:“对!**!只要是人,就无法抗拒,这是本性。” 卓王孙冷冷道:“我没有人性。” 秋璇倏然止住笑,挑战般地仰视着他,道:“对!你不是人!可我这**就是专门为你这种不是人的人设计的。” 卓王孙倏然回头,一把握住秋璇的长发,拉到自己怀中,俯视着她春色浓浓的眸子,一字字道:“我早告诫过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控制我。”一用力,将她推倒在花床上,站了起来。正待离去,突然心中一振,这一步居然就迈不出去。 秋璇翻身抱住他,嫣红的脸颊上还沾着残酒的余红,笑意带着些许疯狂,却偏偏呈现出一种诡异得惊人的美艳——那是毫不吝惜自己的美丽,偏要一刻燃尽的疯狂和快意:“为什么我做的一切你从来都是装作看不见?无论对还是错,无论对得多厉害,错得多利害!太昊之阵被破,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到底有没有喜怒哀乐!为什么,为什么你对一个小姑娘都这么好,对我却总是冷冰冰的?为什么?” 卓王孙冷冷道:“因为她比你好。” 这句话说得突兀,只有秋璇知道,他说的“她”,并不是“小姑娘”吉娜,而是另一个,和她分庭抗礼的女人。 秋璇目中射出狂热的目光,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去杀了她好不好?” 卓王孙道:“你敢。” 秋璇凑过来轻轻解开他的束发,眼睛追逐着他的视线道:“我去杀了她,你就会恨我,不管你恨我还是爱我,都会记得我了,是不是?” 卓王孙冷冷道:“你杀了她,我就杀你。” 秋璇凑在他的脸边,轻轻向他耳朵里吹了口气,腻声道:“你舍得吗?你知道我比她要好得多,是不是?莫非你已经忘记了?” 卓王孙猛然转身,将她重重地按倒在花床上,顺手将一旁残杯端起,合身俯了上去,将剩下的酒液全数注入她的口中。 然后,他强行托起她的下颚,深深吻了下去。 这个吻,是如此深沉,如此狂烈,仿佛要将她一点点碾碎,化为尘埃一般。 海棠花似乎很伤心人类为什么这么不爱护它,都一瓣瓣地零落下来,不一会儿,满天飞花中,卓王孙一身青衣都被海棠花瓣染成血色。 他突然重重推开她,冷冷道:“够了吗?” 秋璇嫣红的唇际现出一丝淡淡的血痕,但她的笑容却依旧如此动人。 卓王孙不再看她,转身欲走,秋璇一把拉起他的手,柔声道:“答应我,别去找她。” 卓王孙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 秋璇道:“你以为我是嫉妒她吗?” 卓王孙道:“我知道你是发疯。” 秋璇又笑了起来,突然神色一厉,道:“对!我就是发疯!我就是个疯子!”她声音一顿,又变得柔和无比,“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看看潜入的敌人到底躲在哪里了?或许就一直藏在对面的树上偷窥我们!” 卓王孙沉着脸,突然一挥袖,大团海棠花丛被劲风吹开一线。 他冷冷道:“你也看够了吧?出来!” 落叶翻飞,一个小小的影子几乎被劲风吹得立身不住,但却依旧倔犟地站在花丛中。 这个人就是吉娜。 她直直地看着秋璇和卓王孙,眼圈却已经通红。 卓王孙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吉娜咬着嘴唇,一字字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她强忍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天真的心灵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接过她的茶苞,听过她的定情歌,却又会和别的女子在一起!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多少年来,绝没有人敢如此顶撞他。 他实在太过纵容她了。 秋璇却坐了起来,她一面神色自若地整理衣衫,一面朝着吉娜招手笑道:“小妹妹,我们不要理睬他了。你过来,我请你喝我的海棠花露,你敢不敢喝呢?” 吉娜紧紧咬着嘴唇,咬得如此用力,嘴唇中都感到一阵腥咸。 眼前这个女子,是这般的美丽、妖艳,宛如在秋风中怒放的花朵。 她虽然恨她,但却不得不承认,她是她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的女子。如果她是一个男子,她也会选择秋璇,而不是一个还带着青涩、稚气未脱的孩子。 虽然如此,但她绝不认输! 她绝不能处处都输给她。 吉娜突然冲了过来,端起酒坛一阵豪饮! 血红的酒汁顺着脸颊滑落,掩盖了她的泪痕,凉凉的,一直淌入胸口。 卓王孙脸色一沉,秋璇却笑了。她的笑很狂,很张扬,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 狂而不损其媚,或者这也是上天赐给真正的绝代佳人的特权。 卓王孙袍袖一甩,走了出去。 夕阳渐沉,就听后面秋璇得意的笑声传了过来,吉娜单薄的身影留在夕阳下,仰头狂饮,双肩瑟瑟发抖,宛如抽泣一般。 第十三章 披明月兮佩宝璐 颜道明,人人都以为他武功不高,计谋也并不特别突出,但几乎所有华音阁中的事务他都要参与,一切的决策都要他筹划。 因为他细心,也因为他是“管家”。 管家的意思,就是这个家归他管。 当然,华音阁的主人是卓王孙,但江湖上人人皆知,阁主以下,华音阁最大的力量,在于阁中三位元老,若没有这三个人,华音阁的声势怕只有现在的一半。 这三位元老就是:元辅、仲君、财神。但自卓王孙继位之后,这三个职位就变成了:管家、杀手、财神。 元辅相当于宰相之职,帮助阁主处理一切事务。元辅之位本来属于东部苍天青阳宫主步剑尘。有他在的时候,华音阁上下事务几乎不用卓王孙分派一毫半点。但步剑尘却在几年前去世了。 为了尊敬步剑尘,元辅之位便一直空缺下来,取而代之的便是管家。从称谓上就可以看出,两者受尊崇的程度有云泥之别。步剑尘是连阁主都要尊重的元老,颜道明却只是一切听从卓王孙调遣的属下罢了。 只是,他的实际作用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仲君的情况与元辅类似。仲君原本司职阁中武学,负责保存、开拓阁中武功。因此,每一任仲君武功俱是高得不可思议。自上一任仲君离去后,卓王孙便将此功高震主的勋位封存,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控制于自己手中的杀手。 这个杀手便是执掌云汉之司的波旬,号称武功天下第三,卓王孙手下第一干将,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除了卓王孙。 只有财神的称号没有改变。此任财神范喜,顷刻可聚财亿万,顷刻之间又可散去。天下交际经营之道无不精通,华音阁每年的花费都由他供给,如此重要的角色,当然也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好一分,所以除了卓王孙,也是没人知道他的底细。 因此,华音阁新一任的三大支柱中,江湖中人只知道一个,就是管家颜道明。 每旬旬初的清晨,颜道明都要向卓王孙汇报十日来的大小事务,这也是卓王孙最重视的几件例行公事之一。 八月十一,丹书阁。 一张巨大的白虎皮高高悬挂在大殿最后,洁白的皮毛映衬着漆黑的斑纹,看去威严而醒目。 颜道明垂首立于台阶后,道:“吉娜这三天来五个时辰是在琴言那里,十个时辰在楼心月楼仙子那里,月写意处玩了两个时辰,月玲珑处三个时辰。八日在琴言处过夜,九日傍晚在秋璇处昏睡了四个时辰,然后被送到楼心月那里。十日整夜……” 他顿了顿,背负手对着他的卓王孙淡淡道:“那夜是在我这里住的。” 颜道明垂手道:“是。” 卓王孙慢慢道:“想不到这小丫头的人缘这么好。众人怎么看她?” 颜道明道:“吉娜跟楼仙子的感情最好,几乎楼仙子的物品全都归了她。九日那次,吉娜酒醒后,两人谈天到了四更一鼓。这在楼仙子那里是很罕见的。琴言留她吃了两次饭,月写意一次,其余的都是在楼仙子那里吃。她似乎吃不太惯我们的饮食,每次都是楼仙子和琴言特别给她另做。” 卓王孙点了点头,道:“秋璇怎么看她?” 颜道明道:“月主倒没有很特别的表示。九日她在月主那里喝了一坛海棠花露,醉倒后是月主亲自将她抱回楼心月处的。吉娜所喝的花露是纯酿的,中间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卓王孙点了点头,颜道明迟疑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卓王孙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就说,有用没有我自会判断。你的职责只是汇报一切发生的事务,并不需要先行审核。” 颜道明躬身一礼,道:“据属下观察吉娜似乎身怀武功,只是她似乎很不愿意表露出来。而且……而且这武功好像跟我们颇有渊源,似乎是前几年离开的姬云裳一脉。” 卓王孙似乎并不惊讶,只淡淡道:“你从何观察到的?有几分把握?” 颜道明道:“吉娜似乎很喜欢在树上玩,爬树的时候倒没什么奇特的,不过手脚灵活,但不论多高的树,都是一跃而下。虽然落地的时候不能说是平稳,但从没出过什么事故。昨日属下看她爬东边崖上的那棵楸树捉鸟,鸟受她惊吓,向悬崖下飞去,她竟然和身扑下,向鸟追去。属下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现身相救,就见她一把抓住鸟儿,双脚像游水一样在空中上下扑腾,竟然凌空转身,扑回了树上。这种轻功身法,同姬夫人的暗狱曼荼罗功法极为相似,江湖轻功虽多,却罕少变化如此精微奥妙的。但属下也不敢十分肯定,说出来供阁主参考。” 卓王孙沉吟道:“你是说吉娜有可能是姬云裳派过来的?” 颜道明道:“三年前继统一战,阁主以无上的剑法击败剑神郭敖,承接了华音阁的正统,姬云裳远走西南边陲,欲与华音阁分庭抗礼。这三年虽然相安无事,但未必不暗中筹划,卷土重来。何况郭敖还关在青石天牢中,又和姬夫人大有瓜葛,姬夫人未必不想着救他出去。这个吉娜故作天真,也许就是姬夫人安排来探听消息的。请阁主详察。” 卓王孙道:“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会有安排的。” 颜道明道:“不知阁主有何对策,需要属下事先准备的?” 卓王孙悠然道:“她要刺探我们阁中的机密,我们就要她刺探。不但刺探,而且要拱手送到她面前。然后再让她将别人的秘密,带回我们的面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莫名的森冷,颜道明也不禁身子一颤。 颜道明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慌乱,道:“阁主,还有一事……” 卓王孙收回目光,整个大殿顿时如春风拂过,重新变得温暖起来,他淡淡道:“讲。” 颜道明道:“属下收到杨盟主的拜帖。大意是说,他答应了吉娜父兄护送她去往峨眉,中途却被楼心月带走。因此明日子夜,他将来此地拜访阁主,向阁主要人。” 卓王孙目光一凛:“杨逸之?” 颜道明道:“是他。以属下浅见,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不如发动四极阵法,将他挡在门外,等姬云裳此事解决……” 卓王孙挥手止住他:“不必。明日子夜,将一切阵法、机关停止,阁门大开,让他进来。” 颜道明惶惶道:“可是……” 卓王孙淡淡笑道:“贵客来访,自当远迎。不过三日内我有要事在身,不能见他,你且安置他暂住阁中,等诸事了结,我自会去找他。” 颜道明沉吟了片刻,道:“阁主的意思,属下妄自揣测,也略知一二。杨逸之此来若真的不是为了与华音阁作对,而只是确认吉娜的安全,那他到了阁中,看到吉娜安然无恙,自然会离去。阁主放他进来,足见胸襟坦荡,远非属下所及,但是……”他看了卓王孙一眼,欲言又止,脸上却满是忧虑。 卓王孙道:“你有什么疑虑,都可以说出来。” 颜道明道:“据我所知,杨逸之曾是姬云裳的弟子。若此事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杨逸之来华音阁另有目的,那……” 他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若杨逸之非为了吉娜而来,那么他与姬云裳的联手,天下又有何人能挡? 卓王孙却淡淡笑了:“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第一,杨逸之的确曾受业于姬云裳,但如今,他比我更不愿意见到她。” 颜道明垂首道:“是。”这些事情江湖绝传,他不知道阁主是如何得知的,但只要从他口中说了出来,这便一定是事实。 卓王孙又道:“更重要的是,我相信,杨逸之若想与我对决,绝不会找第二人联手。” 颜道明又点头答了一声“是”,再不敢说什么。 卓王孙的意思非常明白,他相信的是,杨逸之的人格。 然而颜道明心底却摇了摇头。 面对江湖中最大的敌人,面对江湖白道势力的领袖,阁主竟然能如此信任他,让他进入华音阁核心?更何况这是华音阁最危险的时候。 就算杨逸之并无其他目的,然而阁中人人皆知,姬云裳就是华音阁最大的隐患,强敌在侧,正当全力警戒之时,又岂容外人置身? 难道卓王孙并没有把杨逸之当做敌人? 这又如何可能? 颜道明长长叹了口气,此间缘由,却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明白的了。 卓王孙回头,取过桌上的一张笺帖,随手写了一段八行小牍,递给颜道明:“让楼心月把这封书帖带给杨逸之。她若带不到,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颜道明愕然道:“为什么找楼心月?” 卓王孙淡淡道:“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了。” 颜道明便不敢多问,垂首接过了帖子。 卓王孙仿佛看透了他的疑惑,微笑道:“杨逸之来这里,是想看看华音阁是否如江湖传言一般,我便给他这个机会。何况,我也想借机证实另一个传闻。” 他抬头望着那张巨大的白虎皮,一字字道:“他到底够不够资格,做我的对手!” 他的目光没有变,依旧盯在大堂正中的那张巨大的虎皮上。 忽然之间,颜道明就觉身上一寒,那只猛虎好像活了过来,向着他猛扑而下。 阁主正在丹书阁议事,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吉娜兴冲冲地跑着,一面跑,还东张西望着,似乎生怕别人发现她。夜色覆盖下来,将她小小的身形隐住,隐藏在墙角、檐下的黑影里。 华音阁建筑众多,吉娜的身形又小,躲藏起来,可真不容易发觉。她的眼睛中闪烁着一丝兴奋的光芒——这是最后一遭试探了,只要成功,她便能受到遮瀚神的庇护,永远和他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分开。 她眼前突然浮现起秋璇那张美艳绝尘的脸,心中瞬间笼起一层阴霾。 但她快速地甩了甩头,似乎要把不愉快的事情甩出脑海。 管他呢,只要过了今天,他们就是神明祝福的恋人了。 以前的一切,又有什么所谓?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快速地向前挪移着,目标越走越近。 她走近的,是虚生白月宫,华音阁的禁地,阁主卓王孙的寝宫。 这所房子连绵十余栋,坐落在华音阁的正中央,但从无人敢无事接近。因为卓王孙的权威,足以震慑所有的人,也因为,这里面,存放着华音阁所有的秘密。 很多人想要的秘密。 顷刻间杀人,也可顷刻间让人成为一流高手的秘密。 吉娜正悄悄地走近这个巨大的秘密宝库。 她轻轻地将宫门打开,一闪身,就溜进去了。她的手脚极为灵便,绝不会发出任何的声响。接着,她像猫咪一样提着脚踩过宫内的小石子路,向后宫跑了去。 虚生白月宫前宫是卓王孙处理事务的所在,后宫是他的寝间,吉娜到那里去做什么? 她仿佛早就看好了路一般,直着就奔向北面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很阴,被两棵极茂盛的树木完全遮住了,只露出小小的一扇门来。那门并没有挂锁,仿佛中间并不住人。 不住人的,岂非也正藏着某些秘密? 房屋很简单,但很干净,而且干燥。房子被无数藤蔓染成淡绿色,就跟那两棵大树的颜色一样。整所房子没用一个铁钉,一块石头,全都是极厚、极重的木板镶嵌而成,吉娜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她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咯的极细微的轻响。 房间里没有灯,吉娜笔直地走到窗子前,将上面放着的一盆花木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偷偷的轻笑,依旧踮起脚跟,悄悄地顺着原路向回走去。 借着月光,吉娜看清这株花木大约两尺多高,每片叶子上都分成八瓣,叶脉翠碧异常,仿佛是一条条流动的血脉,还在无声无息地搏动着。叶片中央簇拥着一朵碗口大的花朵,花呈淡粉色,晶莹剔透,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香味,闻上去全身如置温水,说不出的温暖惬意。 只是,当中的那朵大花上竟伏着一只蚕豆大小的虫子! 那虫子并无外壳,通体洁白,看去柔弱无比,还生着无数只触角,徐徐蠕动着,看得吉娜一阵恶心,随手将虫子摘下,用力甩了出去。 突然,一个柔弱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谁?” 吉娜猛然吃了一惊,一声尖叫,那盆花被她脱手扔了出去。好在她反应很快,急忙一伸手,又将盆子接住了,没有落在地上摔碎。 吉娜顾不得看那人是谁,先跳了几跳,喃喃道:“吓死了吓死了,这下魂可没有了,得赶紧跳跳,将魂撞回来。”她一面跳,一面拍着自己的脑袋,过了好久,似乎才感觉自己的魂回了来,这才捧着那盆花去看究竟是谁吓了她。 这屋内陈设很简单,连桌子椅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上面斜倚着躺着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看上去比吉娜还小,身子更为瘦弱,躺在那白玉一般整洁的床上,仿佛是天外偶然下落的仙子,没有一丝尘气,但也没有一丝生气。 她的皮肤极白,白到隐隐透明,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里面的脉络骨骼,也都是苍白的。除了那头长发和两点瞳人,白色好像是她唯一的颜色。她静静地坐着,整个房子都显得娇柔无比。 她的眼睛,是最单纯的颜色,中间没有喜,也没有怒,仿佛这些感情对她都是种莫名的奢侈,她生在这个世界上,却活在尘世之外,就像一个秋夜的精灵,不小心打了个盹,从月亮的秋千上滑落下来,于是沿着清冷月光拧成的秋千索,永远迷惘而天真地望着虚空。 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个病人,而且得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病,最忌打搅,但吉娜看不出来。 在她的心中,或许是认为每个人都跟她一样健康快乐,她抱着那盆花走上去道:“这么早你就睡觉了?咱们出去玩吧,一会儿月亮出来了,很大的。” 她伸手就要去拉,一股厉风陡然旋起,直插入两人之间。那道厉风如尖椎,倏然散开,形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将整张床包了起来,瞬息之间,那张床四周青荧荧的,尽是柔化到极限的真气波漩。 突然之间,真气倏然震开,一离了那玉床,立即变得强劲柔韧无比,吉娜连同怀中的花盆,一齐被远远震了出去,砰的一声响,重重撞在了后面的墙上。 所幸那木墙并不太坚硬,这一下登时撞得头晕眼花,周身骨骼都好像要断掉了。 一双冰冷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吉娜身上。这双眸子她见过很多次,只是从未想到它能够如此冰冷,如此阴寒! 卓王孙。 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真气从他的身上升起,一直贯入双眸之中,在其中盘旋翻滚,顿时涌现出无数影像。这影像都投射着唯一的讯息:杀意! 杀意冰寒,从卓王孙的眸子中瞬间度遍全身,如均天雷裂般奔发而出,直逼向吉娜! 那双她曾追随千里的绝美眸子,此刻竟变得如此可怕。 在这一瞬间,吉娜丝毫不怀疑地相信,他要杀了她! 从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吉娜,也不禁抱紧了怀中的花盆,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床上那个轻烟一样的女孩突然轻轻道:“不怪她,哥哥,她并没有冒犯我。” 四围凌厉的杀意倏然散开,因为他已转过身来,对着床上的那个女孩。他的脸上浮出了个笑容,让他的杀意寸寸冰消,终于散淡为无形。 他是华音阁的主人,他是武林霸主,但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只是哥哥。他的笑看上去那么温和,似乎这女孩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宁愿杀光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 卓王孙柔声道:“你赶紧休息吧,我不会让她打搅你的。” 那女孩轻轻伸出手,仿佛一截月白的清光一般,攀住卓王孙的手臂,道:“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卓王孙点了点头,那女孩叹了口气,躺回了床上。她最后看了吉娜一眼,眼睛中露出一丝羡慕。她虽然很想与吉娜那样活泼地玩耍,但她知道自己办不到,也就不再说出,因为她不想别人再来安慰自己。 安慰的同时,痛苦的不仅仅是被安慰的人。这个女孩仿佛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需要经过多久的时间,受过多少的痛苦,才能明白一个这样的道理? 卓王孙脸上的神情渐渐阴沉,他突然出手,将吉娜手中的花盆夺了过来,轻轻放在了玉床的边上,拉着吉娜退了出来。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吉娜很痛很痛,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用力地咬住下嘴唇,使劲忍住了眼中的泪水。 卓王孙用力一挥手,将吉娜扔了出去。 吉娜含着泪,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低头就向前走。突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抬头看时,正是卓王孙。他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她面前,只是脸色仍旧是冷如冰霜。 吉娜大声道:“你堵着我做什么?”一面说,一面用力踢着脚下的草皮,看得出来,这个一向快乐的小姑娘,真的生气了。 卓王孙目光仍旧是冷冷的,甚至有些揶揄地看着吉娜,似乎想看她还能假装到什么时候。 吉娜愤愤地踢着,一面道:“吃了我的茶苞,听了我的歌,又和别人在一起,又不准我偷月亮菜,真是奇怪的笨蛋!” 卓王孙冷冷道:“什么月亮菜?” 吉娜终于忍不住,眼泪顺着腮畔滚落:“我们苗族的姑娘,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把苦的茶苞给他吃,他若是吃了,就趁着八月十一二的时候,到他家的菜园子里去偷挖菜,一面挖还一面唱着歌,要让被偷的人知道。等十五月亮圆了的时候,就用这偷来的菜做一碗饭,送给他吃。那人如果吃了,就说明他也喜欢这姑娘,就会在夜里唱着情歌到姑娘的窗下还碗。如果他不喜欢这姑娘,就会拿这碗装一碗水,放在姑娘的窗子下。第二天这姑娘看到了,也就死心了。这叫做偷月亮菜。一到这个时候,我们那里晚上出来偷月亮菜的一帮一帮的,可热闹了。经常会几个人在一家的菜圃里挖菜,还会打起来呢。”她一面说着,一面笑了起来,眼睛中还没落下的泪珠子,晶莹莹地闪着亮。 她心中还藏着一句话没有说:“这就是遮瀚神的最后一道试探,过了这关,我就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为什么你不让我把它做完呢?” 她抬起头,泪光盈盈而动,委屈地看着卓王孙。 卓王孙的眉头却皱得更加深了:“所以你就将那株树当做月亮菜,将我当做吃了你茶苞的人,来偷?” 吉娜道:“你这破地方什么花草都没有,我想偷别的也偷不到啊!” 她说的是实话,华音阁中花虽然多,但虚生白月宫中却没有,一株都没有。 卓王孙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一点:“你可知道,这是株什么花?” 吉娜哼了一声,不去回答。在她看来,所有的花都是一样的,都长着叶子,长着枝。 卓王孙淡淡道:“你知不知道这棵‘月亮菜’,是五年前我派了三十位高手硬闯印度王宫抢出来的。印度王宫中一战,三十位高手死了十二个,回来途中被阻击死了十个,最后回来的只有八个,还有三个终身残疾。我为了养活它,杀了十六位名医,试了六十多种方法,耗费了五万两黄金,现在还需要每天都担心它会凋落。这一切,只因为它就是传说中佛陀在其下灭度和重生的沙罗树的最后之芽,也因为全天下,沙罗树的种子,就只有这一颗了。” 吉娜怔了怔,喃喃道:“还有这么宝贝的树,我真的不知道啊。” 卓王孙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这棵沙罗树虽然珍贵,但相对于你扔出去的那只虫子而言,却又算不上什么了。”他冷冷看着吉娜,“你可知道它是什么?” 吉娜目瞪口呆,说不出话。竟然还有比沙罗树还宝贵的虫子? 卓王孙一字字道:“那就是七禅蛊中的三生蛊!” “七禅蛊?”吉娜禁不住惊呼起来,“不可能的,你在骗我!” 卓王孙看着她,冷笑道:“你倒还认识七禅蛊。” 吉娜连连点头。一年前,她曾探访神魔洞,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七禅蛊的妙用。 七禅蛊中赤血蛊、剑蛊、飞花浩气四蛊主宰战斗,提高寄主武功,而灵犀蛊用于传递消息,碧海玄天蛊增强寄主智慧,此生未了蛊改变寄主容貌,三生蛊则百战不死,可最大程度延续寄主生命。 卓王孙道:“三生蛊虽能延续生命,本身却极为孱弱,非但没有半点力气,连一点震动都不能承受。刚才被你一把扔在地上,只怕已经受了重伤,数年不能复原!” 吉娜怔了怔,仍然惊呼道:“不可能的!七禅蛊七年才能清醒一次,上次醒来的时候,我就在神魔洞口看别人取蛊,却没有看到你啊!” 卓王孙道:“你去过神魔洞?看来,你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他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下去,转言道,“世上只一种办法,能让七禅蛊提前苏醒,那就是上一代主人的血肉。邱渡以身饲蛊,才换得它们再度苏醒。” 吉娜想起那个神魔洞前的老乞丐,不由惊呼道:“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胸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难道是你强迫他的?” 卓王孙淡淡道:“他是蛊奴,只希望有生之年能让七禅蛊找到新的主人,为此,他死而无憾。” 吉娜已经无心多想邱渡的死了,因为她脑海中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不,还是不对,他说过,只有杨逸之可以取得七禅蛊的!” 卓王孙脸上浮出一个讥诮的微笑,淡淡道:“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看到我罢了。” 吉娜死死盯着他的脸。 那是与七禅蛊的幻影一模一样的面容啊。 他的冷笑,他的嘲弄,都是那么的动人,那么恣意地占据、侵凌一切,让人无法逃避、无法清醒,甚至无法喘息。 他不需要给予你一点温存,你却已是他的俘虏。 他的暴虐、他的无情、他的冷漠,也会让人心甘情愿地沉醉,奉上自己的血肉。 难道这才是七禅蛊真正要寻觅的主人? 她渐渐相信了他的话,但立即又想到了什么,惊叫道:“你拿七禅蛊来干什么?你想把它们种到身上吗?” 卓王孙微哂道:“我不必。”他对吉娜挥手道,“你过来。” 吉娜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拖到后花园中的一块巨大的石碑前。 他轻轻一拂袖,石碑竟从中裂开了一道缝隙,里边从上到下,竟摆放着六只形态各异的甲虫! 吉娜讶然望着这六只甲虫,喃喃道:“这就是七禅蛊中的六蛊?” 卓王孙注视着她的神情,缓缓道:“除了三生蛊之外,其他神蛊都在这里。任何人都可以拿到它们。” 然而,面对这样的武林至宝,吉娜脸上并未显出丝毫贪婪或者羡慕,只喃喃道:“你要三生蛊来做什么啊?” 卓王孙一拂袖,石碑轰然合上。 他冷冷道:“就是为了她。” 吉娜愕然道:“你是说,木屋中的那个女孩?” 卓王孙道:“三生蛊本身虽然极为孱弱,但却拥有延续寄主生命的力量。我亲赴苗疆,探访神魔洞,取出七禅蛊,不过是为了能够多挽留她一些日子。” 吉娜愕然,道:“挽留?她竟病得那么重吗?”见卓王孙不答,她又问道,“那为什么不把三生蛊直接种到她身上?” 卓王孙道:“七禅蛊乃是不祥之物,每一任寄主都会不得好死,我自然不会让她冒险。更何况,神蛊寄身所带来的巨大痛苦,也不是她能承受的。”他话锋一转,“好在我已经有了沙罗树。” 吉娜摇了摇头,似乎还不明白两者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吉娜,声音越来越冷:“三生蛊寄身沙罗树,便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力量,可以让人脱离噩梦,清气安神,甚至暂时忘了凡世的痛苦。就因为有它,那所房子的主人,才能够每天睡两个时辰。若离开了它,她连一刻钟都睡不着,她将永远活在烈火一般的灼痛中,你却要简简单单地一把薅出来,然后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月亮菜,你要在几天后做成菜让我吃掉,是不是?” 皎洁的月光下,他的声音渐渐凌厉起来。 第十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 第十五章 乘清气兮御阴阳 月之十三。 一大早,东方的天色刚显出一点青白的颜色,吉娜就抱着剑,咚咚咚地跑到虚生白月宫,也不管卓王孙起没起,砰砰地对着房门就是一阵乱敲。一面口中还阁主、阁主地大嚷着。 幸亏琴言等人介绍的时候只是称阁主或者敬称一声先生,让吉娜以为这就是卓王孙的名字,否则她一口一个卓王孙地叫起来,可就真的是大事情了。 卓王孙突然将门拉开:“大清早叫什么?” 吉娜却不管他,上去一面拉着他就向后花园跑,一面道:“你不是要教我剑法吗?我们开始吧。” 卓王孙突然定住,吉娜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诧异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了?” 嚓的一声轻响,她手中的剑已给卓王孙夺了过去。手一抖,漫天的剑影雨般向吉娜直罩过来。一时面前仿佛飞舞着几千万把剑,但每一剑都那么的清晰,连卓王孙的手势都看得清清楚楚。 卓王孙随手一插,剑尖透吉娜的腰带而入,准确地插在她腰中。卓王孙再也不看她,回身走到房中,道:“这是第一招冰河解冻的变招,你依照方才的样子练习一百遍好了。练到我这个程度之前不许再叫我。”说着,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 吉娜委委屈屈地将剑抽出来,恨恨地在空中劈了几下,几次想再去推那房门,想到卓王孙淡漠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同时也不禁为卓王孙方才的剑式所吸引。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剑,三尺一寸,不是很锋利,也没什么特别的美感,然而入了卓王孙的手便能焕发出夺目的光辉。剑招一展,似乎天底下所有的辉煌全都会聚在一起,通过卓王孙而表现在这剑上。 这就是武功吗?若是我努力的话,是不是也会把握住这种光辉呢?她的兴致一来,就忘了卓王孙的冷淡了,学着卓王孙提剑而立,手一抖,哎哟一声,将自己割了道口子。 琴言一面小心地给她上药,一面叹着气对她道:“妹子,武功并不是那么好学的,出招快出招重,那都要先练内息的。一招剑术往往要练习很长时间才能领悟得了其中的精妙之处,若是本身就神奇的武功,则可能穷尽一生之精力都无法掌握它的精奥所在。这东西最是讲不得急躁的,必须要循序渐进才可。” 吉娜道:“可是我要快点学会阁主教的剑法啊,不急怎么能行。”她弄伤了三生蛊,心中有愧,只好拼命练剑来讨他的欢心了。 琴言笑道:“这个就更加不能急躁了。你也听阁主说了,春水剑法讲究以神为用。比其他单纯讲究招数的还要艰难万倍。虽然主要是看个人的领悟,但动手之后千变万化,至少要将这千变万化练习个八九百变、七八千化才行吧?哪里是阁主说说,你听听就能练成的呢?” 吉娜道:“可是阁主没有说不行,那就是一定行的了。” 琴言淡淡一笑,道:“即使你练成了又有什么用呢?若没有内息做辅基,再精妙的招数也不过是花拳绣脚,对手内力一催,你根本近不了身的。” 吉娜道:“琴言姐姐,什么叫内息啊?” 琴言道:“内息就是人本身的元命之本,也就是人活下去的能量。我们现在可以活动,能够说话、走路,都是内息催动的结果,修习的目的就是培植出更多的元命之本,更好地应用它们。我们华音阁与江湖普通法门不同,讲究神而明之,大而化之,运剑而不著于剑,若无力而求其大力,这是神。重在顿悟,资质好的,可能方闻法已经入一流境界,资质差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惊人进展。” 吉娜道:“那你觉得我是资质好呢,还是资质差?” 琴言不由得笑了,道:“这个啊,可就不是我能说得出来的了。阁主既然说你能够很快练成,想必你的资质应该很好了。” 吉娜道:“那你赶快将内息的练法告诉我,我多花几天将它练出来,然后就可以专心练阁主教的剑法了。” 琴言道:“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可没有阁主的本事,什么复杂繁奥的事情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得清清楚楚的了。我用的还是笨法子,按照前人留下的功谱练习。虽然这样绕着走成效不会很快,但却安全得多了,不用担心学了一辈子什么都没学到。” 吉娜歪着头道:“那你将你练的功谱念给我听听好不好?我也先练一练看看。” 琴言道:“好啊。正好你今天不能练剑了,顺便养息一下也好。你听着,第一篇,总序:大道无形,天地不公……” 一轮圆月渐渐爬上苍穹。 楼心月倚在一块巨大的白石上,静静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她居住之处与琴言迥然不同,不仅看不到一丝流苏、绣花,就连家具器物,都是整块青石雕成,在月光下泛着点点幽光,看上去说不尽的冷清。 在她寝室中心,竟然用几块巨大的白石堆成一方小池。池中一脉清泉,就在月下静静翻涌。 这脉清泉从十数里外的深山中引来,乃是华音阁水质最佳之处。本来泉池的景致只应放在花园里,却被她执意挪到了寝室中。 因此,她的房间终年便笼罩在一层冰冷的水汽里,无数细小的微粒便在她身前悬浮着,幻化出无边的寂寞。 琴言一向不愿意在她这里留宿,用她的话,这么冰冷、潮湿的地方,简直就是千年古墓。吉娜的抱怨就更加直白,这种地方只能用来养尸,哪能住人? 楼心月毫不在意,反而讥笑琴言用满天锦障、流苏把房间弄得俗气无比。 琴言自然是不明白,但对于她这样能为了守候一块玄铁,在冰雪中掘地居住三年的人,这点冷清又算得了什么。 此刻,她正倚身池边白石上,宫髻解开,及腰的青丝纷纷披垂下来,浮在清泉之中。 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拿起牙梳梳理清泉中的秀发,而是久久静坐着,仿佛思绪已经不在人间。 她怀中抱着一块比玄冰更加冷的沉铁。 沉铁看去宛如透明一般,里面隐隐流转着七彩光晕,投照在楼心月冰冷的容色上,映出一片幽寂的光芒。 今夜,她就将去莫支湖畔,见到杨逸之为她挥出的第一剑。 这将是何等完美的剑意? 悠悠白衣,不染纤尘,就宛如天国中垂照下的一缕月光,淡淡的照耀着整个世界。 而这个神明一样的男子,将在今夜最鼎盛的月华下,为她而舞出这一剑。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冰霜一般的面容也被热切的期待充满。 突然,石门发出一声锐利的刺响,一阵清风卷了进来。 楼心月皱了皱眉头,瞬间站起身子,伸手在头上一抚。漫天水滴飞落中,她的发髻已然高高挽起,而她整个人也顿时变得冷静、整洁,充满了强大的杀意。 却是琴言,只见她满脸焦急,怀中还抱着吉娜。 吉娜双目紧闭,脸上一片病态的嫣红,宛如被烈火烤灼过一般,人已然昏迷了过去,嘴里却还喃喃说着一些不知意义的句子。 楼心月愕然道:“吉娜?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琴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说要学剑法,我就把内功的法门传给了她几句。没想到她刚一练习,立即真气走岔,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急死人了。” 楼心月皱眉:“你给她练的什么内功?” 琴言有些惶然:“就是大自在功法啊,你我都曾习过的。” 楼心月道:“大自在功法?又怎么可能练得走火入魔?” 这是阁中最重要的内功心法,华音阁中每一个有身份的弟子都曾习过,又怎会出事? 琴言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来找你啊,你赶紧想想有什么办法没有。” 楼心月伸手在吉娜额头上试了试,只觉热得烫手,远比一般真气走岔严重得多。她又赶紧探了探吉娜的脉搏,脉息时有时无,已经十分微弱。而一道极为强悍的真气却在她体内恣意游走,将她孱弱的生机冲得凌乱不堪。 楼心月眉头越皱越紧:“吉娜以前练过别的武功吗?我是指,上乘内功心法。” 琴言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没有吧?” 楼心月神色有些凝重:“她体内有一道极其强悍的真气,只是这真气隐藏得很深,可能连她自己也未必知道。最诡异的是,这道真气正与本阁的内功心法势同水火,吉娜刚一练**自在功法,就惊动了体内这道真气,发起了极为凌厉的反扑。”她摇了摇头,“吉娜自己根本不知道控制气息,又一心求成,强行修炼,结果一不小心便被这道真气重伤。” 琴言目瞪口呆,急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挽救的办法?” 楼心月摇了摇头:“这真气极为高妙,绝不是你我能够压制住的。” 琴言急得跺了跺脚:“那可怎么办?”她看着吉娜被烧得火红的小脸,咬牙道,“不行,我得去找阁主。”转身要走。 楼心月轻喝道:“回来!”她皱眉道,“你还记得阁规吗?你擅自将大自在功法传给她,罪名已经不小,何况又将她弄成这个样子,阁主知道了,不会轻饶你的。” 琴言眼中掠过一丝惧怕之色,但瞬间又被焦急取代:“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要是再不救她的话,只怕就危险了!” 楼心月道:“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琴言大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谁?” 楼心月道:“秋璇。” 绵延起伏的海棠花圃尽头,就是下弦月主秋璇的住处。 秋璇在阁中地位特殊,琴言虽有急事,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只得在门口耐心等着侍女通报。 等待中,琴言不禁有些担心:“你说月主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治好吉娜吗?” 她的确应该有这个疑问,因为阁中人人皆知,天下人中,对武学最漠不关心的只怕就是秋璇了。 她父亲、母亲、兄长无不是旷绝当时的绝顶高手,唯独她却对打打杀杀一点兴趣也没有。就连那一些用毒之术,还是偶然间觉得有了趣味,才勉强学习的。 这一点兴趣,却足以让她成为天下最好的用毒大师了。 不过,她最喜欢做的,还是手握一盏佳酿,微醉在海棠花树下,不问世事,随心所欲。 楼心月却淡淡道:“她未必有,但她手中的宝物却有。” 琴言皱起眉:“宝物?” 楼心月道:“她母亲离开之前,留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有数不清的江湖秘宝,每一件都足以耸动天下,引起一场血雨腥风,但她平日只将它们扔在床下,看都不看一眼。我们若是说动她帮吉娜治伤,这小丫头就算躲过一劫了。” 琴言点了点头,将吉娜额头上的毛巾拧了拧,心中的焦虑丝毫不见减少。 就听里面一个慵懒的声音道:“进来吧。” 琴言和楼心月对视了一眼,抱着吉娜,从坠满明珠的帘下走了进去。 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座九尺多高的青铜烛台,上面雕绘着九十九只姿态各异的凤凰,极为繁复、精致。每一只凤头都挑在空中,各自衔着一只红烛。 一个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在点亮凤嘴上的烛火。 火光未明,但灿烂的珠光已经耀花了两人的眼睛。 枕前不夜之珠,五彩琉璃之屏,七出菱花之镜,含香纹狸之茵,房间中的每一件陈设都极尽奢华,但却又都极为随意地摆放着,仿佛根本不值得主人爱惜。 摇曳的灯火之后,秋璇娇慵地半倚在一张紫檀贵妃榻上,身上仅披着水红色的睡袍,看来已经休息了,又被琴言等人惊起。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手支颐,坐了起来。她脸上没有一点粉黛,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看去宛如一株春睡未足的海棠,别有一番娇慵。 琴言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只得转开了脸,心中却不免暗自赞叹,真是得天独厚的人儿啊,无论什么样的时刻,无论什么样的姿态,都无损于她的美丽。 琴言、楼心月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秋璇却瞥了琴言怀中的吉娜一眼,道:“将她抱过来吧。” 琴言赶紧将吉娜送上,秋璇一手抱过,一手从玉阶上揭起一张通香虎皮褥,垫在贵妃榻上,然后才轻轻将吉娜放了上去。 她探了探吉娜的脉象,脸上那娇慵的神色渐渐隐没,变得肃然起来:“怎么会搞成这样?” 琴言道:“都怪先生日间传她剑法,她急于学成,但却又不得门道,我不忍心看她这样白费力气,于是将阁中内力心法传授给了她。结果一练之下就成了这样!” 秋璇眉头皱起:“你们可知道,她体内有一段特别的真气?” 楼心月点了点头:“这点我也看出来了,但却无力将之驱除。” 秋璇道:“你们可知道这真气是什么?” 琴言和楼心月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秋璇叹息一声,道:“这是暗狱曼荼罗真气。一旦种下,只怕神仙也难以将之去除了。” 暗狱曼荼罗?琴言和楼心月不禁一惊。 琴言脱口道:“这是姬夫人的独门心法?” 秋璇点了点头。 琴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吉娜真的是姬云裳安插在华音阁中的探子? 她身怀这样的真气,阁主绝不可能看不出来,那他为什么还要亲自传她剑法?为什么还对她这么好?为什么纵容她在华音阁中所做的一切? 难道……她只觉一阵恶寒从背后升起,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冷战。 楼心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冷哼道:“我早说,阁主对她这样好,未必安了什么好心,你一时心软,助长她这点天真的幻想,其实只会害了她。” 琴言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会的,阁主不会对一个小姑娘如此狠毒的。” 楼心月道:“只可惜在阁主眼中,她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琴言还想反驳,却听秋璇淡淡道:“你们还想不想救她?”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当然想!” 秋璇叹息道:“那就不要废话,听我安排。”她一面说着,一面在床下的柜子里翻检着,一会儿工夫便找出一枚金屑锦囊。解开上面的紫流苏,一蓬七寸长的细针便显露出来。这些针质地非金非银,极细极长,看去宛如人的长眉一般,却呈现出透明的色泽,宛如冰雪凝聚而成的一般。 秋璇随手递给楼心月,淡淡道:“飞雪针,注意不要去碰针尖。” 楼心月知道这是难得的宝物,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她对楼心月道:“你用这蓬飞雪针,分别刺入她任脉的十三处要穴。也不需用别的手法,只要想成你在铸剑,将她当做你炉中的铁胎就可以了。” 楼心月点了点头。 秋璇又拿出一枚背面浮雕着仙鹤的小镜,对琴言道:“你将这枚镜子放在她额头上,内力从鹤首处注入,一会儿我用灞雨环引导她体内真气的时候,你一定要全力护住她的督脉。” 楼心月和琴言却是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灞雨环?” “天罗十宝之一的灞雨环?” 秋璇点了点头,笑容中颇有几分讥诮:“我能拿出灞雨环,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灞雨环乃是当年天罗宝藏中最为著名的十宝之一,能聚天地灵气,力量生生不息,佩之者内息永不穷尽,乃是至高无上的宝物。只是每一次使用后,都会耗尽其聚集的灵气,起码要十年才能复原。 楼心月虽然知道秋璇此处囤积了不少武林秘宝,但还是没想到连灞雨环这样绝传天下的宝物也在她手中,更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就拿了出来,救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对她的看法,也不免改变了几分。 秋璇笑道:“我本来还有别的方法为她压制暗狱曼荼罗真气,但那些都是化功的法子,一消百消,未免可惜了她体内的这段气息。只有灞雨环,不仅能将真气反扑平息,还能把这段真气铸造入她体内,为她所用。从此,她便能将这道气息运用到剑术上,马马虎虎看来,也是江湖上不错的高手了。” 琴言不禁点头,喜道:“那太好了。明日吉娜醒来,发现自己剑法大进的样子,还不知有多高兴呢。” 楼心月却摇了摇头。她们两人的好意,对于吉娜到底是福是祸,还是未知之数,全在卓王孙一念之间。 几人不再多说,各司其职。楼心月用锻造的手法,小心地将飞雪针刺入吉娜任脉要穴,引导她体内真气的游走。琴言则用天鹤镜护住她的督脉。 秋璇从箱底深处掏出一枚玉环。其实它并不像一只普通的玉环,而是通体赤红如火,又厚又重,倒像是一块玉牌。玉牌的一侧有无数的细丝,结成环状。在灯光下看去绯红发亮,宛如无数血脉,正在轻轻搏动一般。 三人的内息一起进入吉娜体内,只觉那暗狱曼荼罗真气猛地一震,顿化身狂龙,在吉娜体内恣意冲击。 灞雨环的细丝缓缓发亮,生出了无数触角,深深扎入吉娜体内。这些触角渐渐编织为一张细密罗网,向吉娜体内的狂龙罩去。 狂龙受此刺激,更是兴发如狂,在吉娜体内挣扎翻腾。吉娜的脸色由火红变得苍白,又转为青黑,全身都仿佛不禁这剧烈的疼痛,在不住颤抖。 琴言和楼心月不敢怠慢,真气全力探出,牢牢将吉娜心脉护住。那条狂龙在罗网中挣扎了片刻,终于渐渐平复下来。灞雨环的细丝环绕而出,将那条狂龙轻轻放置在吉娜丹田深处。 秋璇抬起衣袖,拭了拭额角的汗珠,道:“好了,收手吧。” 琴言怔了怔,却见吉娜虽然双目紧闭,但脸色已经转为正常,鼻息也粗壮起来,看来应无大碍了。她看了看吉娜,仍有些担心地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秋璇将光彩暗淡的灞雨环扔在一边,又将针和镜收起,道:“随时。不过你最好和她留宿在这里,因为她刚刚承受了灞雨环的力量,身体十分虚弱,最忌颠簸和风寒了。” 琴言不假思索地道:“好,我留下来陪她。” 秋璇转而望着楼心月,悠然道:“你呢?” 楼心月突然想起了什么,断然道:“我不能!”她上前几步看了看吉娜,确认她无碍后,摇头道,“差点忘了,我还与人有约。多谢月主施以援手,我必须告辞了。” 秋璇脸上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去见杨逸之?” 楼心月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秋璇笑了:“华音阁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她三两下收好箱子,仍然随意塞在床下,倚着床榻道,“借铸剑的理由,留他三天,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还是先生想的?” 楼心月脸上微微变色,道:“先生的确下令让我留他三天,但在这三日内,以他的剑法为模范,铸成一柄真正的宝剑,却是我多年的心愿。” 秋璇笑道:“三日之内,铸成一柄神剑的确不易。但我还是希望你早日完成心愿,因为这只怕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楼心月重重一震:“为什么?” 秋璇叹息一声道:“华音阁是武林第一禁地,竟让人如此来去自由,就算先生愿意,华音阁的千年威望也不会愿意的。”她的声音有些冷漠,“数百年来,擅自闯入华音阁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既然数百年都未曾破例,这次也不会。” 楼心月摇了摇头:“这次的确是例外。先生只是想知道,杨逸之到底够不够资格做他的对手。” 秋璇淡淡笑道:“若不够呢?” 楼心月深吸一口气,没有答话。若不够,杨逸之便不必再走出华音阁。这点不用秋璇提醒,她也知道。 但又怎会不够? 秋璇似乎看明白了她的心意,道:“第三日,为你施展了完美一剑之后的他还够吗?” 楼心月一震。 她不是不知道,杨逸之的武功极为特别,数个时辰之内只能出一剑。 这一剑出后,他连江湖上普通的高手都无法打败,又怎么去面对卓王孙? 难道,自己真的是害了他吗? 楼心月双手渐渐握紧,指甲都刺入了掌心之中。 秋璇轻轻叹息一声,道:“不过事已至此,你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楼心月身形突然飘出。瞬间就已消失在门外的黑夜中。 秋璇看着她的背影,笑意中有一丝嘲讽:“千万不要把他想得太好。这是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忠告。” 突然,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我不许你说他坏话!” 琴言一惊,回头看去,却是吉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正气鼓鼓地瞪着秋璇。 秋璇笑了:“小妹妹,干吗用这么仇恨的眼光看着我,要知道我刚刚救了你的性命呢。” 琴言正要阻挡,就听吉娜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不想听你说他坏话!” 秋璇笑道:“你倒是护着他,不过这怎么能是坏话呢?这是实话。” 吉娜重重地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的目光简直可以杀人。 秋璇淡淡一笑,她整个人就在这一笑中变得温柔无比,任谁都不忍拒绝。她悠然道:“你这么恨我,是因为吃我的醋吗?” 吉娜将头转开,却不回答。 她不敢看秋璇,因为这个女子实在太过美丽,她怕自己看久了之后,会不免心软,又将她当做好人。 她实在不愿意将秋璇当做好人。 秋璇却轻轻叹息道:“一个吻而已,你又何苦在意呢?何况他又不喜欢我。” 吉娜忍不住道:“他不喜欢你?你知道?知道还来纠缠?” 秋璇笑道:“爱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就可以了,哪里能管他的意思?” 吉娜愕然,这番高论真是闻所未闻,一时无语反驳。 秋璇看她不解的样子,微笑着道:“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他不喜欢你,不想见你,甚至要杀了你,你还会喜欢他吗?” 吉娜怔了怔,她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思考了片刻,还是坚定地道:“会的,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会喜欢他。他不想见我,我就躲得远远的,唱歌给他听。” 秋璇爱怜地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那你不是和我一样的吗?” 吉娜身子一震,说不出话来。 或者,他天生就有这种魔力,让人能甘愿为他粉身碎骨,奉献一切吧。 难道,她也只是这其中的一个吗? 难道,普天下的女孩,都是一样的傻,都宁愿放弃温暖的天堂,而来到魔鬼的身边,被他的火焰焚灭成灰? 吉娜不禁有些迷茫,目光无意扫到琴言身上,却见她低头不语,眼角却似乎隐隐有了泪光。 真是同病相怜啊。 却听秋璇道:“可是我必须提醒你,要爱他,就一定会受伤。伤得多痛,在于你爱得多深。”她笑容看上去颇有些说不出的落寞,“永远不要去嫉妒他身边的其他女子,因为她们终究也是和你一样。” 吉娜却摇了摇头。 秋璇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自嘲:“何况,即使你要嫉妒,我也不应该是你最在意的那一个。” 吉娜忍不住道:“还有谁?是木头房子里的那个小妹妹吗?” 秋璇摇了摇头,笑容中也有些苦涩:“以后你会知道的。” 琴言忍不住抬起头,道:“我一直不明白,以月主的身份、容貌、智慧,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秋璇笑着环顾四周,轻轻道:“我若有心去争,天下万物,又有哪一件不是我的?”她不再说下去,她的话中有难言的高傲,也有难言的伤感,听得琴言、吉娜也不由有些凄然。 她又粲然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们争的。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喜欢我,不愿意见到我,我会忘了他。” 翌日。 月之十四,黄昏。 卓王孙负手站在公步亭中,看着天外卷舒的云朵,久久不动。 吉娜又抱着那把剑来了,照例不管卓王孙在做什么,跑过去扯着他的衣服就叫练剑练剑。 卓王孙淡淡道:“我昨天教你的那一招,练习好了吗?” 吉娜眨了眨眼,满脸都是调皮的样子,道:“早练好了。” 卓王孙仍旧淡淡地道:“哦?那你施展来我看看。” 吉娜眼珠一转,手一抬,猝然一道强烈的光芒绽出,剑式如玉龙般自下而上夭矫而出,直划卓王孙胸前七处大穴!卓王孙身子一闪,吉娜一声娇斥,腾身而起,身随剑转,剑芒集中在剑尖一点之上,流星一般向卓王孙追袭而去。 卓王孙手一抬,流星突然炸开,宛如烟火爆空,化身千亿,漫空都是赤赤的剑气。剑气互相纠结、挤压、增发、爆炸,形成密集的网状,向卓王孙当头罩下。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手往前一探,已经抓住了吉娜的手腕。暴雨一般的剑光立刻消失,只剩下吉娜满脸的迷惑,喃喃道:“怎么不行?琴言姐姐明明说可以的!” 卓王孙放开她的手腕,道:“剑招已脱形入神,内力竟增长到能御剑的地步,实在很出我意料。楼心月与琴言给你吃什么了?” 吉娜听了他夸奖,立时得意扬扬地说:“当然没吃什么。我早说过我是天才的啊。” 卓王孙冷冷一笑,甩开了她的手道:“天才?还不是给我一招拿住?” 吉娜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道:“阁主武功天下第一,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怎么练都不会及得上阁主的啦。只是……只是我这点微末的武功,还是可以看的吧?” 卓王孙道:“武功倒没什么,你的内力是怎么来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啊,说漏了嘴了!那天琴言姐姐拿了本书给我念,说是照这本书就能练成内息,然后学起阁主的剑法就快得多了。我一想这样很好啊,就跟着那本书上学。刚试了一下,就觉得周身发热,好像火烤了一般。但我不想停下来,就勉强练下去,结果不知怎么的就昏倒了。后来听琴姐姐说,我体内本身就有一段气息,就是不知道怎么应用。这段气息和琴言姐姐教给我的在体内打架了,差点把我害死。是她叫上楼姐姐、秋璇姐姐一起救了我,并且把那段气息锻造入我体内了。现在我就觉得身体里有个人,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还特别好使,你看我叫她跳,她就能跳得这么高呢。”说着,吉娜突然凌空而起,拔起一丈多高,在空中顿了一顿,然后缓缓落下。似乎背上生了两只巨大的翅膀,身子仿佛全无重量一般。 卓王孙看着她,眼中的温度却在渐渐变冷。 吉娜毫无所知,缓缓落下,道:“你看我的内息怎样呢?” 卓王孙道:“秋璇的宝物真是无所不能,竟然能给将你体内凌乱的气息凝炼,铸出如此神妙的内息来。你这修为,大概在江湖上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吉娜喜道:“那你可以好好地教我练剑了吗?” 卓王孙道:“你剑术已然入门,不需要我教了。” 吉娜大失所望,卓王孙看着她,幽幽道:“不过你可以来偷月亮菜了。” 泉水映月生辉。 楼心月和昨夜一样,倚在白石上,长发浸在冰冷的泉水中。 她已经这样坐了一天了。 自从昨夜的那一刻,她看到了杨逸之为她挥出的那一剑开始,她就一直这样,怀抱玄铁,呆呆地坐在寒泉旁。 她脚下散乱地堆放着斧、凿、铁锤。这些工具都十分精致,无论木柄还是铁刃上,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油光,看得出每一件都经过了精心保养,是主人平日的心爱之物。 但如今,她却任由它们凌乱地堆在脚下,看也不看一眼。 她的心,已经完全被那一剑所占据。 那一剑,是如此的美丽绝伦。 那一道光芒,诞生自他的掌中,然后化为满空淡淡烟花,在空中灿烂、消失,绝不耀眼,就仿佛只是你心底深处的那一点涟漪,却又是如此美丽,如此寂寞,如此哀伤。 这万亿烟花,每一朵,都踏着天地间至美的节拍,舞蹈出来自天空的永恒的光芒。 每一朵,都应和着千年来最高绝的寂寞,书写着那仿佛传承自魏晋的千古风流。 他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 他只是千年前,那在月下微醉的书者,借助了山川林泉的雅趣,因此才飞龙舞凤,将兰亭一序写得一片神行,旷古绝今。 他只是百代前,那在山中行吟的诗人,窥知了天地万物的奥义,因此才手挥五弦,将诗篇点缀得高华出尘,万代传颂。 什么样的剑,才能匹配得上这一剑的剑意?才能匹配得上这剑意的主人? 楼心月抱着沉铁,久久沉默了。 今夜,将是第二剑。 虽然她已知道了他处境的危险,但这三剑,却是她一定要看的。她不能违抗卓王孙的意旨,更不能违抗自己多年的心愿。 如果说,在卓王孙身边,你只能感到自己的供奉,自己的卑微,那么在他的光华的照耀下,你的一切理想、梦境都因他而变得可以触摸,在他身边,你就不再平凡。 你的一切,都被他守护,被他尊重。他看着你,仿佛不是看着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是看着人世中唯一的知己。 生死契阔,于是都不放在心上。你会骄傲地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沐浴诸天荣光。 那一刻,你是如此重要,如此独一无二。 楼心月眼中渐渐透出一丝绝决,她不会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三日之内,她要为他铸剑,铸出一柄让他可以对抗天地的名剑。 月色照临丹书阁。 白虎之皮高悬,卓王孙依旧背负手而立。 “吉娜不是姬云裳派来的。” 颜道明更恭谨地俯下身子,等着卓王孙解释。 他知道卓王孙这么说,一定有很坚定的原因,而阁主一定会说出来的。他的职责,就是要仔细地听,然后提出几点小建议来,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 “我教授吉娜剑术,就是想试探一下她的武功修为。我教她剑法,若她领悟得太快,或者露一点学过武功的痕迹,我就当场将她格杀。武功高的人,就算隐藏得再好,在真正危险的情况下,还是会有反应的,一定有。” 颜道明虽然跟随卓王孙多年,听到“当场将她格杀”几个字,心头也不免有些寒意,不过这也只是瞬间的反应,他要做的,不是同情,不是惊诧,而是聚精会神,听清卓王孙说的每一个字。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在传剑的过程中,我动了三次杀意,她并不是没有反应,但那反应却极为凌乱,根本看不出人为的控制。后来她被秋璇打通经脉,内息贯穿,虽然气机变得强悍无比,但却不会控制,经常反挫损伤自己。因此,我判断,最可能的情况是,有人将自身的功力过渡了一部分给她,却没来得及教会她怎么应用,她便进入华音阁了。” 颜道明沉吟道:“如此说来,吉娜仍是奸细了?” 卓王孙摇了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能够隐藏得这么好,一种情况是吉娜是个聪明绝顶而且心机深沉的人物,为别人授意而潜入华音阁的。另一种情况,就是吉娜对这些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她是真正的天真。” 颜道明道:“真正的天真?” 卓王孙慢慢点头,道:“有的时候,真正的天真,才是最可怕的。无论多聪明多深沉的人,孤身而入华音阁,终究会露出些马脚。但若是真正的天真,则本来就没有阴谋,心中自然坦坦荡荡,无论怎么试探,都试探不出来的。” 颜道明道:“这样说来,吉娜是无害的了?” 卓王孙道:“天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天真后面的东西。比如说,姬云裳。” 颜道明恍然道:“阁主是说,吉娜是真正的天真,但姬云裳却可以借着她这天真,趁机窃取我们的机密?” 卓王孙道:“吉娜这样的孩子,谁见了都喜欢的,一喜欢,难免就泄露了点机密给她,她心底坦荡,说不定就会说了出去,那就最为可怕了。” 颜道明道:“阁主既然洞悉了姬云裳的计谋,那打算怎么办呢?” 卓王孙道:“此事拖得时越间长,防范的阵线便拉得越长,对华音阁就越不利。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我要封吉娜做朔月妃。” 颜道明吃惊道:“朔月妃乃是阁中四月妃之一,声名权威仅在上弦月主、下弦月主之下,阁中机密,几乎都可与闻,阁主如此做,是否……” 卓王孙淡淡道:“若非如此做,怎么能引得出姬云裳?何况她已经侵入了华音阁中。” 颜道明道:“只是……” 卓王孙打断道:“想做大事,总得冒一点险的。若是现在一剑将吉娜杀了,自然一点危险都没有。但姬云裳窥探在侧,华音阁仍然不得安宁。此次机会难得,纵然有再多不妥,只要能除掉姬云裳,也就值得了。只是吉娜做朔月妃这件事,不能太突兀了,我要你安排三道难关。” 颜道明道:“请阁主指示。” 卓王孙道:“明晚我会约吉娜到我那里取一件东西,那时你就要将这三道难关安排好。第一道,传我的命令,令琴言看管住她,若是看不住,罚去新月妃的头衔,待罪一年。第二件,传东部苍天青阳宫韩青主守住虚生白月宫,若放人进来,受跗骨针之刑。第三件,从云汉司调来洪十三。” 颜道明脱口道:“快剑洪十三?” 卓王孙道:“对。命他守住后花园,来者格杀勿论。若是吉娜能闯过前两关,也该正式试试她的本领了。能在洪十三的剑下全身而退的,想必也够朔月妃的资格。吉娜做了朔月妃,姬云裳一定按捺不住,我们的机会就来了。”他的眼中忽然逼出一丝冷光,“那时,也就是我败她于剑下之时。” 颜道明躬身道:“阁主圣明。” 卓王孙挥手道:“你出去吧。将这三件事办妥帖。华音阁问鼎中原,决不能后院失火。” 颜道明答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 卓王孙仍然昂首看着那张巨大的虎皮,久久没有出声。 窗外,一道灿烂的剑华破空而出,照亮了华音阁沉沉的夜空。 随即,锻造的洪炉重新开启,风火呼啸中,垂打之声响彻天际。 第二剑终于还是出了。 卓王孙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然而他心中所思所想,却是绝没有人能知道了。 第十六章 悲秋风之动容 第十七章 风飒飒兮木萧萧 第十八章 凌余阵兮躐余行 第十九章 众莫知兮余所为 第二十章 举长矢兮射天狼 第二十一章 驾飞龙兮北征 第二十二章 青云衣兮白霓裳 第二十三章 车错毂兮短兵接 第二十四章 龙驾兮帝服 第二十五章 载云旗之逶迤 杨盟主?杨逸之?难道他已经在了? 杨逸之若在,这么多变故怎会声色不动,尽由手下的人闹去? 卓王孙游目四顾,突见少林寺的门下站了个人,一身白衣,独自静静地站在那里,眉头微微皱起,对场中的事似听闻似不听闻,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他似乎刻意敛起自己的风华,全身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中。 因此,场上虽人数众多,却没有人发现。 卓王孙的目光刚注向他,就见他抬起头来,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向卓王孙三人藏身的松树瞥了一眼,缓步向前走去。卓王孙心下一惊,拉了拉吉娜的手道:“咱们下去吧。”袍袖一拂,带着两人凌空飞下。 卓王孙也并不特别施展轻功,只宛如凌空步虚般抢在杨逸之面前落地,拱手笑道:“杨盟主果然好功夫。卓某大大不如,佩服得很。” 杨逸之也拱手道:“卓先生过谦了。在下也不过因为卓先生将目光投向我身,这才察觉。卓先生隐身松树上这么多时,我们许多人竟然都未发现,实在是神人神技,杨某甘拜下风。” 吴越王听他两人只顾自己的寒暄,并不理他,不由大怒,道:“你们两个究竟谁是杨盟主?” 杨逸之淡淡道:“我就是。” 吴越王转头斜睨着卓王孙,道:“那你是谁?”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在下姓卓,草字王孙。” 他一语既出,周围一片惊声。原来他就是卓王孙! 他青郁的衣衫上,暗绣着诸天星辰运行之图,举动之间,广袖临风飘展,宛如从天穹中裁下的一段星河。虽然他的面貌大半隐没在黑色琉璃面具下,但那逼人的风采,却已如煌煌明日一般,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江湖群豪不禁暗自感慨,天下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众人不由将眼光移向杨逸之,微风轻扬,杨逸之身上那刻意隐没的光芒也渐渐透天而出,一点点辉耀在整个大地上。 众人却不禁又是一阵感慨,上天竟让这样的两个人,一时并生在这个世界上。 二人默默相对,良久无语。 众人眼中的世界渐渐变得空旷,再无一多余的人,一块多余的色泽,一丝多余的风声。天地万物,也仿佛臣服在两人脚下。 这是光与暗的对立,这是天国与暗狱的交错。这是温暖的光芒与侵凌一切的夜幕同时降临在嵩山之颠。 如果说,杨逸之那清绝的容颜,寂寞的神色,让人看到了天下走向正义、走向和平的希望,那么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却让人看到了毁灭、燃烧的恐惧。 他们两人就宛如并生的日月,各自悬于天穹的两极,共同照耀着这个苍茫的世界。 吴越王眼看两人什么行动也没有,自己苦心经营的气势却几乎被消耗殆尽,这口气却如何咽得下?冷笑道:“你就是卓王孙?也并不似江湖上传说的三头六臂嘛!” 卓王孙转身对杨逸之道:“杨盟主,你看此人的武功如何?” 杨逸之也不看吴越王,道:“在江湖上,可算一流中的人才。九大掌门中,没人能胜得过王爷。” 吴越王心下暗喜,却听卓王孙继续道:“若是盟主出手,要胜他须用几成功力?” 吴越王大怒,就听杨逸之沉吟道:“武学之道,本无定法,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若论必定能胜,大约我须动八成的心神。” 吴越王怒极反笑,道:“武林盟主,果然是好大的口气。若是在平地上,怕不连这座山都吹走了!” 卓王孙摇头道:“盟主太谦了。像他这种药培出的功夫,劲气还未跟心神相合,若是认真出手,只用六成就够了。多用两成,只怕他连尸骨都保存不下来。” 杨逸之摇头道:“六成功力,大约我还不行。卓先生天纵其才,或者可以。那自然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 卓王孙拱手道:“别人如此称赞,大概我不但居之不疑,还要嫌他称赞的俗气,杨兄若也要如此说,那是要卓某汗颜的。”两人相对一笑,竟然如极熟的朋友,直把吴越王气了个半死,冷冷道:“你们两个若是去唱戏,大概每次都可博个满堂彩。” 卓王孙回头道:“你不信?” 吴越王大声冷笑,道:“若是天下第一就是这么说来的,我倒不得不信。” 卓王孙叹了口气,一反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吴越王的长剑已到了他手中。卓王孙随意一挥,一道匹练般的剑光斩下。 吴越王吃了一惊,飘身退开。 卓王孙笑道:“不用害怕,我不是要斩你。你看我这一剑怎样?” 吴越王定了定神,强言道:“我看也不怎样。” 卓王孙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看我剑法如何?” 杨逸之叹道:“只能说是叹为观止。我也只能数出卓先生一剑之中,变了三十一种速度。每一种变化都如名曲美人,令人赏心悦目至极。” 卓王孙笑道:“杨盟主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方才一剑中,我变了三十四种速度。盟主竟然能数出三十一种,实在是卓某生平仅见。” 吴越王故意不屑道:“就算你变一万种速度,这么慢腾腾的,能斩到谁?”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我就说笨人总是迟钝。你觉得它慢,只是因为我要你觉得慢而已。这样如何?” 他反手一抖,就如空间裂开一般,光芒骤然从他手中爆出,一闪就到了面前。吴越王虽早有准备,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卓王孙道:“觉得快了很多?其实这两剑所用时间都是一样的。之所以你觉得有快有慢,不过是我想让你看去有快有慢而已。明白了没有?” 吴越王道:“这些歪门邪道的功夫,本王倒是宁愿不懂的好。” 卓王孙笑道:“明明是剑道中的至理,却要说是歪门邪道,明明自己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要装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学剑不成,敢在我面前放肆,就是该死!”一举手,剑光就如炸开一般,冷森森地向吴越王面门袭至。 吴越王早就留神戒备多时,这时一声大喝,双拳带着袖风猛然轰出,直向卓王孙的剑尖迎去。要待以刚猛无匹的内劲将他的剑尖震歪。吴越王情急下出手,劲猛气雄,宛然有龙虎之形。 卓王孙微微一笑,也不见如何动作,剑光掣动,如游丝春絮一般,已然抢在吴越王拳力发出之前,点在了他的额前。刹时吴越王双拳凝在空中,再也不敢妄动。 卓王孙剑尖顿住,悠然看着吴越王,脸上的笑意不减,剑尖上的寒气却越凝越重。 吴越王汗珠滚滚而下。欧天健喝道:“你敢刺王杀驾?” 卓王孙微笑道:“江湖上人,可听说过我卓某不敢做什么事吗?” 欧天健更急,道:“我们王爷天眷隆宠,你敢动王爷一根寒毛,便是跟整个大明朝作对!任你跑到什么地方,也逃不过锦衣卫的追杀!” 卓王孙脸色一转而为冷笑,道:“我哪里也不去!王爷,卓某并没想伤你,可是你这位侍从啰里啰唆的,倒好像我不伤王爷一点,便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似的。那就不由我不得罪了。”猛然吴越王就觉面上一阵森寒,这森寒之气就仿佛夹着极深的恐惧一般,竟让吴越王一瞬间兴起了无法抵挡的念头。待到一呆后双拳方要递出,卓王孙已然收剑而立,笑道:“这一副大胡子去了,王爷可英俊多了。” 吴越王一愕,就见几蓬毛发从空中飘下,山风簌起,脸上感到一阵凉意,举手一摸,那道松蓬蓬威风无比的连腮胡须,已被卓王孙这一剑剃得干干净净。 吴越王又羞又恼,眼看此日之事已不可为,甩袖道:“走!” 卓王孙含笑看着他们气冲冲下山,突道:“我与杨盟主即将一战,王爷难道不看了再走?” 这一下群相耸动,吴越王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 卓王孙缓缓转身,对杨逸之道:“江湖之上,是是非非,往往不是话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人人都自以为是,不肯听从别人的,各执己说,往往至于刀枪相见。解决的方法,不外乎武力相决,武功低者听从武功高者,这似乎也是天经地义。与其谈论半天最终还是动这粗鲁,不如我们一开始就决了胜负的好。杨盟主以为如何?”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杨逸之的身上,要看他如何回答这决定江湖命运的一句话。卓王孙那仿佛带有秘魔神力的剑法已经展现过,连方才不可一世的吴越王都无还手之力,却不知最近风头最劲的杨盟主可有办法应对? 就见他沉吟道:“卓先生既然如此说,杨某也无反对的余力。只是武林大计如此大的事情,单凭我们两人的武功决定,似乎有些草率了。” 卓王孙大笑道:“草率?”他的面色陡然一冷,杀意顿时如波涛般蔓延开去,“若是你们这些自命的正派无人能在武功上胜过我,凭什么要我听你们的话?” 众人虽不敢随声附和,但都不禁在心中暗呼了声“是”。卓王孙号称武功天下第一,要他听从白道江湖的安排,本就是件极难的事情。何况白道内定的“江湖大计”中,有很多都是明显牺牲华音阁的利益的。武林之中强存弱亡,乃是天然规律,昙瞿大师等几位有识之士见卓王孙如此跋扈,不禁都是忧心忡忡。 杨逸之眼光朝几大门派的长老一扫,几位长老不禁都低下头来。 杨逸之心下暗叹。白道中武功再无高过自己的,当此情形,又不能行车轮战。看来此日一战,是势在必行了。 当下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卓先生既然如此说,那么杨某只有奉陪。只盼卓先生胜后能够体恤天下苍生,保得武林之中休养生息,再无混乱之事。” 卓王孙身周涌动的杀意渐渐敛起,微笑道:“还没动手,怎么就说这气馁的话?苍天令、炎天令在此。”说着,袖出两令牌,示意吉娜递给杨逸之。 杨逸之默然无语,也从怀中取出两枚令牌,连同苍天令、炎天令一起放在了早已备好的香案中。 古老相传,这四枚令牌中隐藏着天罗宝藏的秘密,可几年前,天罗宝藏已被人掘出,是以此次悬令决战,极天四令象征的意义,更大于实际,隐隐中,就以这四枚令牌,来代表了华音阁阁主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 只是,又有谁知道,这四枚令牌,才是这次武林大会真正的目的呢?而这一切的一切,又最终被那些神秘的预言与谎言纠结在一起,谁又能知道这四枚令牌的真正作用? 命运最终的走向,又真的是能够预言的吗? 山峦寂寂,只听卓王孙淡淡道:“杀名人用名剑,这是我的习惯,可惜杨盟主不是我能够杀得了的,所以我并没有带剑。” 白道群雄心下一宽。突然眼前一花,卓王孙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根本没动,杨逸之身边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一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众人都觉身上一重,似乎山顶的空气在一瞬间完全抽空,被扬到了九霄之上。 就听卓王孙笑道:“杨盟主好高明的武功。我只听说剑道中有重境界,天下万物无不为剑,想不到盟主弱冠之年,竟然已达到了如斯成就。” 杨逸之举起衣袖,道:“可我这风月之剑,到底还是没能挡住卓先生的一击。” 众人不由大是诧异。 原来在此一瞬间,两人的胜负就已经决出来了! 当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吴越王更是又嫉又恨,他也如众人一般,只看到人影闪了几闪,至于卓王孙怎么出招,杨逸之怎么格挡,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江湖有如此人才,又哪里有他称雄的余地! 卓王孙青玉色的衣衫在山风中展开,宛如九天的云影一般,笼罩在整个大地上。他衣带上暗绣的星辰辉耀涌动,辉煌无比,仿佛无尽夜色就要随之侵凌天下。 他看着杨逸之,缓缓道:“你我的武功既然比过,下面再怎么比试,就请盟主划下道来。” 杨逸之还未答话,忽听山下一个浑雄的啸声传了上来:“小卓,卓王孙,你在哪里?”轰轰殷殷,满山都是回音。 卓王孙眉头一皱,是谁在此大呼小叫的?眼角向几派掌门冷冷一扫,运起丹田内息,道:“卓某在此,哪位有事相召,请上来相见。”声音也并不大,但如狂风一般卷出,刹时满山之中都是卓王孙的话声,再无其他的杂音。 就听哈哈一声长笑,三个身影落在山顶之上。起初发声之地离此极远,谁也料不到他们来得如此迅速。连卓王孙也不由一惊。 就见三人头发胡须全白,周身只穿了件邋遢至极的道袍,袖子全都短了半截,随便束了根草绳,直如行走三省的乞丐一般。不过满面红光,神情矍铄,目光炯炯向人,两条寿眉细长整洁,看去犹如画中神仙。行路两只草鞋踢踢踏踏地响,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众人正不知所措,吴越王阴沉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容。 日曜为他安排的救星,总算还是到场了! 就见一人笑嘻嘻地走到卓王孙面前,道:“你就是小卓?” 卓王孙脸色凝重,点了点头。那人围着卓王孙转了一圈,上下看了几眼,道:“你倒真有点天下第一的样子。老二、老三,你们看怎么样?” 另外两个老道士也点头道:“果然不错。就是不知道能接我们几招。”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这三个邋遢道士明知道卓王孙是天下第一,还说这样的狂话,可不是疯了吗? 卓王孙倒不以为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三位前辈武功通玄,卓某是万万不敢与前辈动手的。” 那老道士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今日是武林大会,你担心跟我们打输了,就不好意思再和他们谈条件。这没关系,你跟我们打架是打架,跟他们谈条件是谈条件。我们打我们的,打完之后你们再谈什么不迟。放心好了,他们都是我的后辈,我说什么,他们不敢不听的。” 卓王孙笑道:“本来晚辈是必定要奉陪的,可是晚辈刚跟这位杨盟主打过,今天力气有些不济,还是改天再领教前辈们的神功吧。” 那老道士顺着卓王孙的手指向杨逸之看了一眼,咦了一声,道:“老二、老三你们看,这个小伙子好像功夫也不错,几乎在身体外面看不到内息了。” 众人又是一惊。内息运行虽叫做内息,但完全不是气那么简单。古今以来武林中人也就是练习运用它而已,要说出什么是内息,那是没人能够做到的。除了极少数修为极高如吴越王者能够将部分内息成型之外,一般人的内息都以一种不可知的形态存在着,只能被性质相近的内息感觉到,却从没人能看得见。这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见另外两个老道士也是一拥而上,围着杨逸之指指点点。杨逸之皱起眉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当先的老道士忽然道:“不是看不到内息,好像就是没有内息。此人的武功煞是怪异,倒也可以指教指教。只是下手要轻一些,小心打伤了就不好了。老三,你来吧。” 就见一位老道士往前一站,摩拳擦掌,便待动手。 卓王孙皱了皱眉,道:“三位可知道此人是谁?” 老道士哈哈笑道:“我们打架时,是从来不管他是谁的。你放心,我们下手都会轻轻的,保证打不死他。”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他就是杨逸之,也就是你们白道新选出的武林盟主。若是你们打伤了他,恐怕白道武林的面子,就再也搁不在江湖上了!” 第二十六章 带长铗之陆离 第二十七章 君谁须兮云之际 第二十八章 杳冥冥兮以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