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北襄元德三百八十七年,南安王府后院,天边一从圆月,泠泠的白。几十个仆从在正厅门外守着,俱是低着头,安静沉默地只能听到彼此之间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一串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叮铃叮铃。低头斜眼看去,那尾隐隐约约的红色裙摆愈发清晰明艳。 “这是怎么了。” “郡主,王妃娘娘,殁了。” 清野说完这句话,面前人没动静,她疑惑地抬头。少女愣在原地,眼神木木地看向正厅,而后失神向屋里头走过去,一步一步踩在棉花上一样。 端木隰华还不大能反应过来刚刚的信息,因为玉息令月要去塞外办事,故而她今天多缠了他些时候,怎么回来——她就没了母亲? 她推门进了卧房,六年没见的父亲跪在母亲床榻边上,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头花白发,泪水滚着皱纹里滑下来,怎么也不顺畅。 他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密密麻麻的针扎在心口窝,痛感一路蔓延。端木隰华知道娘亲不爱爹爹,小时候就带着她搬到后院。南安王曾经纳一美妾茜夫人,她睁大眼睛看过去,和娘亲生得有七分像。 爹爹冷冷地看着娘亲,她娘依然笑意温软地接过那杯茶,还悉心妥帖地安置一番。于是,南安王也不再自讨没趣,六年没有踏足这后院。 后来,她娘亲在她及笄以后,越来越多的时候在睡觉。即使醒着的时候,也只静静躺在软榻上,看着香炉氤氲而起的紫烟,一直看到深夜。 成日里,用得饭食也很少,久而久之,身体便越来越瘦弱。端木隰华心里其实是有预料的,不过在她面前还是一味的装作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企图让她因为不放心别离开自己。 她娘亲看着温柔好说话,但实实在在的,是个人精。她怎么说的。 “珠珠儿,你总要一个人走的。只有能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风霜,才能无坚不摧,立于不败之地。” 和七年前那个人一样。 “珠珠儿,我走了,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她娘谢蕴容,她曾经的心上人谢九思。他们一个一个的,在黑暗里带给了自己光,走得时候还要求自己坚强。你说混蛋不混蛋,这多难。 端木隰华没想到,三天以后,在这个混蛋的殡仪上,遇到了另一个混蛋。头三天安排好一应的寿材,楠木棺,陪葬品,纸扎贡品,哭灵人……再请来珈蓝寺的和尚们诵经超度。 她想了想,在合棺之前把她娘最喜欢的那支黑漆九节箫放在了里头。 她娘亲是南安王妃,前来吊唁的人不少,各个世家家主少主们,依次从高到低位来的。傅家,魏家,百里家,江家,……而后是太子,晋王,再是朝中重臣,具成一列上香。 “陆相怎么没来?” 是第一列上香的青年,端木隰华想了想,应该是傅行玄,与朝中陆维桢很不对头的那位骁骑参领。这两人她都不熟,只是听先生讲过,少年意气,惊才绝艳。 一文一武年岁不大,却已然跃居于高位。这互相看不顺眼,也是帝王的一种制衡手段。 “回公子,陆大人奉命去东阳国考察,前几天才回来,舟车劳顿。听说这会儿还在修养,病得起不来呢。” “呵,这种祸害遗千年。待会儿随我去看看,给他带只老母鸡去。” 两人声音不大,只是因为站在灵柩最前面,所以被端木隰华听了个一清二楚。 “谢家家主前来吊唁。” 门外的通传声喊来,这次人群之间的低声互语消失殆尽。所有人都看向门口,神色之间复杂,不屑,惊讶,怔仲回忆,更多的是隐隐的八卦好奇…… “谢家家主?那不是……” 是宫里一位资历深厚的姑姑,看着跪在地上的端木隰华,忙掩了唇。 谢家九郎,君子端方。花前一笑,折尽风流。那是只存在于记忆里的惊鸿,七年前十四少年郎,昙花一现,名动帝京。 而后谢家灭门惨案,七年的时间里,他消匿得干净。人人只称,举世再无谢郎。 除却这些,对于端木隰华来说,这个人曾经是她的心上人。是盛京人人都知道的,她的前未婚夫。 第二章: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第三章:众生皆草木,唯你是青山 第四章: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第五章:增君一枝春,时效千岁欢 第六章: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七章: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第八章:美人如画,江山多娇 端木隰华觉得幸福来的太快,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她已全然忘记青年带给她的奇怪感觉,拉着青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向他真诚的坦白许诺。 “先生,我以后一定认真听你的话。只是我太想出去见一个人了,我怕错过了,以后就见不到了。” 谢九思垂眸,看着满是期待的少女。她拉扯着自己的袖摆,急切地走在前面。这是他年少欢喜的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是分别了三年的人。 三年分离,日夜煎熬,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多少次,他只能在暗处看着,衣袍里将将要伸出的手缩回来,紧紧攥成拳。密道里烛火昏暗,掩盖了他眼底汹涌起伏的情绪。 极力的隐忍克制,良久少女听到身后人略有些喑哑低沉的声音,他清清淡淡应了一声好。 那天是休沐日,人流汹涌。两个人被挤在中间,前胸贴后背。她能闻见身后青年身上清清袅袅的苏合香,令人安心。 他一路跟着她快步离开人群,中途停下,买了一支糖葫芦给她。 “我都多大了,不吃这个。” 她下意识就反驳。 “隰华,你看到街上这些铺子了吗,有什么想法吗。” 青年的手指了指前面一家铺子,语调轻缓温和。 “隰华,这里是盛京最繁华的一条街。路边铺子们虽然星罗棋布,但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也只是些胭脂水粉类的小买卖。但是酒楼,赌坊,粮铺,油坊,茶庄,布庄……这些地方,门口却都是有统一标志的,比如那粮铺。” 端木隰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不自觉念出来。 “百里。” “嗯,百里。一连五家粮铺的门牌上都是百里,你说这代表了什么。” “百里家垄断了北襄国的粮米权。” 青年微微点头,又摇头。 “只是部分,若说完全还是不对的。” “这些地方随便的一笔消费就是百姓们近乎一年来的收成,店铺里每一项营生,更是至关北襄国命脉,可见国君完全受世家的制约。这同样意味着,北襄国的繁华是因为世家的昌盛,而非国君的圣明治理。” “隰华若是国君,面对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呢。” 谢九思带着她回到王府后院里,来到石桌前坐下,而后摆出几块写了字的孔雀石——黑字是魏,傅,百里,崔,江,周。红字是——谢,陆。又拿出一块黑曜石——帝。 “谢家和陆家,一个灭族,一个没落。” 但凡是提到谢家,端木隰华就一定想到谢九思,青年只停顿了一下,不给她神思溃散的机会。继续向下说着。 “现在排在首位的两个。”他拿起两块石头放在黑曜石底下。 “魏淑妃同魏思阙代表的魏家,傅行玄代表的傅家。加之家族间联姻,这两家紧紧捆绑在一起。在谢家灭族之后,甚至之前便选择了依附帝王。因而当前稳居世家之首。” 又是两块石头摆在魏傅底下。 “这两家是动不得的。” “百年簪缨周家,握着岭南兵马权的崔家。只是这两家在北襄国已经衰败的很了,人丁稀少。但若非没有大错,要动这两家,会惹三国不快。他们可不只在北襄为官立家,其余几国也还是有不少权贵在的。” “要像谋反那样的大错?” 白玉面具下的眸子闪了闪,青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百里家,江家。这两家是目前既不与其他世家为伍,也不甚附和帝王的存在。他们靠的便是实力。” 青年托腮,歪头看着她,唇边笑意温和。 “百里家的少主大约同隰华一般大小,却几乎是整个北襄国最富有的人了,过不了几年,大概就要富可敌国了。至于江家,他们卡着来往的通商运转,水路,陆路,各处的关口都要向他们交税。” “隰华,他们每个人都找到了一条活路,得以生存。” 青年眼睛里明白写着——那么你呢,隰华,你的生路在哪里。 第九章: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第十章:未见此花,与心同寂 第四天,清野寻思着从少女闺房下手,还特意请教了府里的妆娘。小郡主喜欢什么样式的簪花,什么发髻好看,首饰呢?她大清早就端着一盆水在少女门口等着了,只待她一声呼唤就进去大显身手。 然而她几乎快等到正午,屋里都没有开门的迹象,有仆从来跟她说。昨晚上郡主是跟王妃一起睡的,清野讷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她发现——少女洞悉了自己的意图,还先将她一军了。 为什么,她哪里做得不对么,是露了什么马脚? 她思考着,漫无边际地游走一段路,就这么走到了灶房。正巧碰到前几天那个奉茶的小丫头,拿着扇子在炉子上守着一锅药膳。一眼就认出是她,小丫头很热络地搭话。 “你那么想靠近郡主做什么,咱们府里可没一个人愿意凑到近处伺候的。” 清野迟疑片刻,虽然端木隰华性子有些冷淡,也不至于人人避之不及吧。 “为什么,是郡主责怪打骂过你们吗。” 这下轮到那烧火的小丫头愣了,摇摇头,但支支吾吾给不出个理由来。最后憋了半天,也只是一句——郡主只会给那几个人好脸色看。 “郡主啊,小时候就不愿跟人亲近说话,年纪大的嬷嬷们对上她,空有一身哄孩子的本领,也得生生卡在喉咙里。大了呢,只跟在谢公子和王妃身后,后来谢公子不见了,郡主就谁也不搭理了。对了,还有那位江小公子,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清野好像知道问题在哪里了,这可不是一般地要费功夫了。 你投进去十分的热,不熟的时候,两分的好怕是都给不了你。那怎么才能熟呢,清野走在路上,廊柱上一处掉漆破皮的地方吸引了她。上前仔细看了看,是一个如拇指盖一般大小的洞,被蚂蚁日积月累啃食而成。 还好这洞是从外向里,没有被打穿,要挽救这廊柱还是极容易的。她提了一桶热水,劈了一节竹管,一边清理蚂蚁洞一边出神想着该怎么办。 玉息令月本想着找端木隰华出去走走,这几天她课业做得漂亮。一路走得悠哉悠哉,花园里漫不经心的一瞥,拐角处专注清理蚂蚁洞的少女陡然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生了兴趣,转了个弯站在她身后,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见这少女半点没有发现自己的迹象,方才忍不住开口。 “又是被他派来做苦工的?” 清野转头,面前站着一位白衣青年,目光炯炯。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衬得他头发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她没回话,青年比了个口型——谢九思。仿佛看出了她在为什么发愁,他笑笑。 “对付这小姑娘,你得压在她上头,不给她拒绝的权力才行。” “你向前一步,她就向后退十步,明着拒绝你。要想入了她的心,就得一跃千里,先断了她的后路。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不要给予她什么,先向她要一部分东西。” 清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你过来,我教你怎么做。”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端木隰华被屋门外的哭声吵醒了,她揉了揉还没绾起来的长发。推开门,地上坐着一个少女。一身米黄色真丝素纹裙,头上戴着一支蝴蝶钗,手里正拿着一块破旧乌黑的马蹄铁呜咽抽泣。 她已经很少愿意分心去理会别人的事,但架不住面前少女哭得厉害,实在于心不忍。 “为了什么事?” 那少女不回答,只是埋头哭得更厉害了。 “你一直哭有什么用,说说是什么事情。” “我说了你就会帮我吗,你不帮我我为什么要说。” 端木隰华默然片刻,她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玉息令月拿着一根绳子,逼得她不得不去理一理他的生死——这一理,就认了个先生,把自己搭进去了。这少女哭的肝肠寸断,逼得她不得不问一问她的心事——这一问…… 第十一章: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第十二章:前尘结,乱世起 玉息令月怎么说的? “作为你的先生,骑射机辩是一应要教的。只是前几天我同这位姑娘相见甚欢,交谈一二。得知这位姑娘骑术绝佳,正巧你也应承了跟她学骑马,我想就直接让她来教你好了。” “先生放心,清野一定将尽毕生所学都教给郡主。” “……” 这两人一唱一和,全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少女递给她一卷雪浪纸,端木隰华接过来打开,字迹娟秀。一样一样写得清晰明了——上马,慢步,快步,跑步……下头还详细讲解了步骤和训练安排。 清野同样一丝不苟,十分严苛,让她想要退缩的心思一下被浇个透凉。 是以在这般磋磨下,她还真的慢慢练出了一身好骑术。在她学成之后,少女也并没有如预想一般离开,还是日日送点心缠在她身边。如此这般,渐渐成了习惯,清野就顺理成章的留在了自己身边,成了她的心腹。 回忆至此终结,端木隰华回神的时候,少女已经端上今日份的茶点。正是八月桂花香满园,清野总是能根据时令做些新鲜玩意——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一盏木樨清露。 她刚捏起一块点心,不速之客——江小公子便在墙上冲她招了招手,露出个唇红齿白的笑来,而后一跃而下。 “表妹,南安王的禁令解了,一起出去走走。” 端木隰华低敛了眉目,挖出一勺木樨清露用茶水兑了,递给他。江兰禾不知道,她通过府内的密道是经常能出去的。 更何况娘亲刚去不久,自己朝思暮想要见到的那个人,也已经见过了。一时间,还真没有想出府的念头,她只想静静的自己待一阵子。 江小公子接过来,经过蒸馏封藏的桂花,只几滴混在茶水里。但抿一口,便是唇齿留香,万般缠绵。 “这东西金贵,也最是费事的,表妹口味果然刁钻。寻常物事,倒还入不了你的眼。” “你何尝见我挑剔过什么,一向是有什么我便用什么。如今日日里得了花泉蜜酿,都是托这位姑射仙子的福。” 江小公子乌黑明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向端木隰华身后站着的少女。这话正提醒了他,表妹看着不愿出去的模样,仅凭他自己,必然是劝不动的。清野是表妹身边人,日日与她处着,说话必然有几分重量。 江小公子撩了撩天青色衣袍,露出袖口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两手拿了象牙的折扇,向面前少女作了一揖,抬头笑意明媚的像是要召回春天。 “谢谢清野姐姐的花露,清野姐姐对表妹这样好。可是表妹一直在府里待着多没意思,指不定这样闷久了还得生出病来。不如出去转转,也好散散心,你说是不是。” 清野看着江小公子一脸赤诚,趁着郡主低头的瞬间,指了指自己腰间的荷包。而后两手合拢,做出可怜巴巴的求拜模样来。 郡主的确在后院里的时间有些久了,她想了想,对着端木隰华开口。 “郡主,清野想吃第一楼的牛奶茯苓霜了。” 端木隰华:“……” “还有什么能比你做的好吃么?” 她是去过第一楼用饭的,的确精致可口。然而若比较起来,还是清野的手艺更称心。 “表妹,你觉得清野做的好吃,是因为那是她按照你的口味来的。但未必这就是她自己的口味呀。” 端木隰华转头,清野低着头没说话,这是默认的意思。是了,她心里突然不大好受,少女对自己的一颗心全然是剖开来,无微不至。她呢?回报给少女的有多少呢。 “除却这个,你还有没有其他想吃的,或者想要的玩意。我给你带回来。” 清野略微愣了愣,她猜到了端木隰华的心思。 一向都是自己主动问她要东西,这样的相处模式下,久而久之……被动的给予成了常态,而后又不自觉变为习惯,主动的思考却几乎一点没有。 如今江小公子一席话,不仅点醒了端木隰华,也点醒了自己。 她的确对端木隰华用心了,但是那用心来自谢九思的叮嘱,来自玉息令月教的法子。她听命于公子,又因为最初得以靠近郡主的显著成效对白衣先生深信不疑。一直到今天,她这份用心还是在按照两人的吩咐办事,她自己的心呢? 郡主是不同的,在和自己相熟以后,是拿了一颗真心待她的。 清野想,端木隰华是有些傻的。自己明明都向她讨要了那么多东西,她竟然还会因为没有体察她的心意而愧疚,以至于要去弥补。 她不欠自己,相反,她真正欠了她。清野抬头,认真地看向藤椅上的红衣少女。 “没有别的再想要了,如果郡主想让清野高兴。那就和江小公子出去好好走一走,散散心。” 这话一出,江小公子立马顺着杆子向上爬。 “清野姐姐你放心,有我在,吃喝玩乐保管一应俱全。” 端木隰华挑眉,心下有些不太妙的预感。江兰禾自称是个纨绔子弟,并且以此为傲,这是很多人不能理解的事。也不知是谁带坏了少年,教他以这般习性成了追捧的风气。 至于清野,虽她说不要,但不能真的只带回来牛奶茯苓霜吧。到时看见什么胭脂水粉,簪花珠翠,一并买下来就是了。想明白之后,端木隰华跟着江兰禾出去了。 第十三章:第一楼,山雨欲来 第一楼二层的一间厢房,桌上摆了些茶水点心,两人临窗而坐。江小公子摇着象牙骨扇,一面看着外头的风景,一面向端木隰华讲着盛京里的趣事儿。 突然,他激动地拿扇子拍了一下手,好像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表妹,既然南安王已经解除了禁令,就不要再在墙外放捕鼠夹了吧。” “捕鼠夹?” 江小公子郑重地点点头。 “你被南安王关着那七年里,约莫是从第三年开始,不知怎的。每每我爬墙进去,那墙底下都放着一只捕鼠夹,第一回我踩个正着。” 他顿了顿,喝一口茶水,很不愿意回想的模样。 “那一脚踩下去,我足足休养了半个月。以后再去时,日日都有一只捕鼠夹。我以为是南安王警告我,所以一直没和你讲。” “只是如今这禁令已经解除了,怕是南安王忘记了这茬。迫不得已只能同你说了。” 端木隰华给他满上一杯水,施施然回答。 “你不要爬墙,从正门进来不就成了?” 江兰禾:“……” 他突然有点委屈,自己一连爬了七年的墙,早就成习惯了。何况这还是为了眼前人,于是江小公子抬头满是控诉地看着少女。 端木隰华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江小公子的脸上当即升起了羞恼之色,颊边沾染几点绯色。 “表妹!我和你说正经的,这桩事……你还取笑我。” 好吧,她平复了一下内心,收敛了笑意。不过这件事属实也是让她没能想到的,自己爹爹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么。 但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放捕鼠夹,还要等三年以后……三年以后……那似乎是谢九思归来的日子。 大约那捕鼠夹不是为了警告江兰禾,而是杀鸡给猴看。这样想着,她对眼前羞恼的少年生出些愧疚。 “你放心,我回去就同爹爹说。下次爬墙,必然不再让你见着捕鼠夹。” 江小公子听了她这话,立时转了面色,又是那副笑嘻嘻的不正经模样了。两人交代好楼里送饭的小厮,备了几样点心送去王府给清野。江兰禾准备带着她去江家见一见他姑姑江如玉——谢九思母亲江如英的妹妹,她娘亲的闺中密友。 算起来,也是两人的小姑子。 江小公子爬墙的那几年里,给她们互相捎带了不少书信,也只有在看到江如玉的信笺时,谢蕴容脸上才会渗出点零星的笑意。 彼其之子,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其之子,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江家的两姐妹,曾经盛京里大多数人渴慕的对象。尤其是江家大小姐江如英,更有第一美人之称。即便她后来嫁给了谢怀瑾,人们也没有因此停下对她的憧憬。 端木隰华不怎么热衷于见到这些长辈,她们年纪摆在那里,又是世家教出来的人精,阅历丰富。每每站到她们面前,对上一双捉摸不透的眼睛,望不到底的幽邃,暗夜里冷如星子。 她只见过江如英一次,却至今都能记得当时的情形。 那是她第一次到谢府作客,因谢九思被他父亲急急地叫回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交代。不得已,两人从街上赶回去,她便在正厅等着他。 百无聊赖之间,门口丫鬟们向外作了一揖,毕恭毕敬地喊话。 “夫人。” 端木隰华打了个激灵,连忙从椅子上坐好。女子清清淡淡应了一声,又用无甚起伏的语调发问。 “有客人?” “回夫人,是长宁郡主。” 她低头看过去,一尾白的衣角,一双白的笏头履。绣鞋精致小巧,边上绣着淡蓝色的牡丹,用银丝线加以勾勒。女子莲步款款,向她走来。 端木隰华心里扑通扑通跳地厉害,大约是因为这是心上人的母亲。 “你是,谢蕴容的女儿。” 起先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江如英的敌意,直到她抬头。 江如英的美太具有侵略性了,她只单单站在那里,便艳压群芳。她又只穿一身素衣不加修饰,因而这份容貌上的美便更加突出,有些惊心动魄的震慑。 大约要形容的话,便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 不可否认,谢九思继承了她的好相貌。 只是她的美是带刺的,就像这个人一样。还没等靠近,就被扎地鲜血淋漓了。 女人对上她琥珀色的眸子,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而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好像在仔细分辨什么。 这样毫不避讳的审视,烧的她手心都生出汗来。 半晌,江如英笑了一声。那敌意也消散地干净,再回味时倒像是一种胜利者的怜悯了。她输了什么?这莫名的敌意又来自于什么呢,端木隰华疑惑。 回神的时候江小公子正向她讲着江如玉,语气里毫不掩饰的酸涩与嫉妒。 “表妹,你不知道。姑姑可想念你和王妃婶婶了,整日里念叨着。那时我踩到捕鼠夹受伤,休养的半个月里,她竟怨我不能给她捎带书信,以至于没法了解你们的近况。” “你可一定得和我去看看姑姑,南安王禁令一解,她就想着你能出来。如今三个多月了,我再不能把你带回家给她看看。她可就真的不认我这个侄子了。” 少年满是真诚,他一向不对她说谎。想着江兰禾这般纯良的品性,以及江如玉对她们的照拂。大约这位姑姑,应当不同江如英一般吧。 何况,她的确有点好奇——把江兰禾教成这般模样,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此稍作迟疑,她点头应下少年的邀请。 江小公子见她应下,笑颜如花,急急的赶在前头要为她引路。两人刚下楼,迎面正对上进门的两位白衣郎君。 一位手里拿着一把岫玉算盘,笑意盈盈。一位戴着一副白玉面具,只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 第十四章:孽缘呀,江富贵对百里无忧 第十五章:对赌,魔高十丈 第十六章:假纨绔,面具丞相 第十七章:解心结,真名士 第十八章:相赠,江家掌权玉佩 第十九章:蛇蝎美人,画皮难画骨 第二十章:狭路相逢,武安君归京 第二十一章:暗涌,同困两仪阵 发间落花,拂了还满 第二十二章:代价,七年禁锢 面前少女睡得熟,看不到这位清冷郎君此刻的模样。十分生动的表情,全然不是初见时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谢九思。” “……” 凑得近了,端木隰华小声的呢喃被他听个正着。 被扰乱的心绪瞬时浇上一盆水,冷静下来。少女连做梦,都在想着心上人。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不用多想,盛京人里人人都知道,谢九郎是长宁郡主的未婚夫。两人自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 男子本就比常人更加漆黑的眸色,愈加深邃。他后退到原来的位置,抱剑站着,转身不再看少女。 端木隰华醒过来的时候,天边云霞尽收。地平线上,最后一点日光即将落下。 她对现在的处境懵了一下,直到视线触及眼前抱着剑的玄衣男子。她才恍悟,自己是和他被困在谢家阵法了。 男子依然站着……一点不见疲乏之色。听到了她的动静,他转身。 “郡主醒了?再等片刻,我们就能出去了。” 她站起身,略略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裙。把地上散落的扳指,文书,一应东西……重新放在包袱里,打结整理好。 玄衣男子眉头皱了皱,提醒她。 “这些东西现在无异于是烫手山芋,在谁手里,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也不能再落入旁人之手,何况我娘亲也是谢家人。这东西,合该我带回去给她。” 眼见着劝不动少女,他也不再多言,只是最后奉告了她一句。 “郡主若执意如此做,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什么代价,她才不怕。 天色彻底暗下来,最后一丝太阳光消失在眼前,眨眼之间面前的一切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后院里,青石假山的后头,厢房的前面。 “既然郡主执意要带走这些东西,那我护送郡主回王府,以免中途生变。” 端木隰华点头,没有拒绝。她现在拿着的,是关乎谢家生存的东西,是不能再出什么差池了。 玄衣男子一路护送她到家,第二天,她爹南安王就下了封锁后院的禁令。原来,这就是相应要付出的代价——七年禁锢。原来,当日那人就是魏思阙,如今的武安君。 “表妹,表妹,表妹!” 江小公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把她从回忆里拉出来。 江兰禾有些担忧,看着面前有些精神恍惚的少女。 “你怎么又发起呆来,是有什么心事么。” 端木隰华摇摇头,却突然想起街上百姓们之间的言论。这次是魏思阙大败了西凉?会不会和几个月之前急着要走的玉息令月有关系。 “这次,武安君大败西凉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连傅又山都没能赢那位大统领?” “原来是为这事儿啊,表妹,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朝政了。” “……” 江兰禾拿了小桌几上的一杯茶盏,饮过一口,摇着扇子给她讲。 “当然了,如果魏思阙对上的是玉息令月,那多半是赢不了。但是此次西凉国内乱,几年前那狼崽子就被驱逐出去了。他肯定是心有不甘,这次又回来复仇,却赶上两军交战。” “他本来想联合着一起先退外,谁知他母亲卓太后。竟认为他要比北襄更危险,下令给军队——无论生死,务必先捉拿自己的儿子。魏思阙就正好趁着他们内乱的时候,钻了个空子——大败西凉。” 江兰禾顿了顿,感叹一句。 “天下竟会有这样的母亲,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不惜对自己的孩子赶尽杀绝。” “那,哪一方胜了?” “啊,自然是咱们北襄啊。他们西凉人心都未齐。” “我说的是玉息令月和卓太后,谁赢谁输。” “狼崽子又在她眼前跑了,第二次了。他这次跑了,下次这母子两人再相见,估计就是生死相争了。” 还好,只要跑了,就是还活着。端木隰华安下心来,自己的先生除了不大要脸以外,待自己是一向很好的。 她曾经担忧西凉同北襄的关系,拿这个问过他。 “若我为王啊。” 她鲜少见到他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白衣青年目光看向远方,眸子里满满的眷恋。 “若我为王,三国之内必将友好通商,不再有战争。百姓免于赋税,以享田园之乐。皇室里的女儿,不必再被迫和亲,她们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他回头的一瞬间,眼尾通红,似乎是要哭的模样。如果一个人还知道流泪,还知道痛苦,那必然就还有他要守护的东西。玉息令月,她的先生,还有要守护的家国。 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守护,怎么会轻易放弃生的念头。只是,如江兰禾所说。世间真的会有卓太后这般的母亲么,为了权力不惜对自己的骨肉赶尽杀绝。 “无论怎么说,虽然让魏思阙捡了个便宜。但结果就是咱们北襄赢了,固然赢得有点胜之不武。但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你就别为这事纠结了。” 自以为看穿一切的江小公子,摆出一副表哥的模样来安慰着她。 “……” “嗯。” 要等着魏思阙的兵马都走过去,街上的人群才能通行。江兰禾在马车上待的无聊,直撩开帘子向外看,他看到人群一处,眼睛亮了亮。表妹现在心情还是看着不大好,不如买来哄哄她。 “欸,表妹,那边有卖糖葫芦的。你再这儿等等,我去买回来给你。” “不、”必了。她的话仍然没来得及说完,江小公子已经跳下马车,向着马车前面几丈远的地方走过去。 那里一个老汉,拿着扎满糖葫芦的草扎,也是跟着人群凑热闹,向外张望着。 怎么他们一个两个的,都认为自己喜欢吃糖葫芦呢。端木隰华放下帘子,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过什么,以至于被误会了。 第二十三章:争春,抢她糖葫芦的魏家小姐 第二十四章:怕什么,你也有人撑腰 第二十五章:品鉴会,满目翡翠不及卿 第二十六章:吃醋的陆相,吃瘪的魏小姐 第二十七章:小心机,黑乌沙与靠皮绿 第二十八章:花好月圆,好事成双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第二十九章:弄巧成拙,猪队友和神对手 本公子坐拥天下财富,你是我的朋友。想要什么,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随便挑就是。 ——百里之恒 “既然魏小姐喜欢,君上不若也进来看看。” 魏思阙挑眉,看着笑意温和的白衣青年。 不得不说,即便隔着这半块面具,眼前人单靠这一身极具欺骗性的气质,就能俘获大半人心。 不然自己的傻妹妹,怎么满心里装着的都是这人呢。 他可不认为陆维桢是什么好心,刚刚还拿魏知弦的名声来威胁他。这会儿就换了一副态度,好像他们之间从未生过什么嫌隙。 “哥哥,既然陆相都这样说了,我们就去看看吧。” 魏知弦扒着他的衣角哀求着,少女心思一眼就能看到底,不过是为了离着喜欢的人近一点罢了。那自己呢?也是想凑近她一点,他看向同江兰禾顽笑的红衣少女。 白色的人影撞入了视线,遮挡了他的目光。 魏思阙皱眉看着眼前的白衣郎君,那双眼也似笑非笑地对上他,一点没在怕的。 “陆相,我们一同过去看看吧。” 浅蓝色罗裙的少女几步上去,小心翼翼望着白衣青年。 “魏小姐可先行过去探看,我同君上还有些话要讲。” 什么悄悄话是不能让她听的,魏知弦噘噘嘴,脚下步子迈得缓慢。 江兰禾看着这块毛料,眉毛拧在一起,打量了好一会儿后。仿佛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了看门口处与魏思阙对峙的白衣青年。 他扯了扯端木隰华的袖子,教她凑近一点。 “表妹,这块毛料。是不是他擦的。” 她心下大惊,江兰禾这么厉害,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他这手法,先生曾经教我辨识过一次。实在想不到,他也是先生的学生。” ??? 江兰禾和陆维桢师出同门?震惊之余,平静下来以后,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她对两人的先生生出一些兴趣来,收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学生,却能教出同样一身本事,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是不是想替你出气。” 江小公子眼神瞥了瞥走过来的魏知弦,低低咳嗽一声以后转了方向。正对上一脸兴奋的百里之恒,百里郎君对着桌上的毛料爱不释手,来回摩挲。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小公子,尽是期待向往之色。 “富贵,你瞧,这么大一块翡翠。按照你说的,水色还一样,切开以后是不是还会变种?” 江兰禾:“……” 并不会,这是一块被他师兄做了手脚的靠皮绿。除了外头那两个窗子的一点玉皮以外,切开以后,里面整个都是石头。 这应当是拿来给端木隰华出气的一块石头,但江兰禾没来得及跟他讲明白,魏知弦就过来了。 他们得忽悠她买下来才是,想到这里江小公子张开手里的扇子,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擦了这两个窗子,这块毛料几乎就是明料了。这两个地方水头又一样,说明这块翡翠整体成色如此,是上品的冰糯种。你看这毛料上还有断裂纹,变种的可能性也很大。” 魏知弦没有了解过相关的方面,又见这毛料和江兰禾言辞里描述的一致。最初的确是信了的,但转念一想——既然这毛料这样好,他们怎么不抢下来,却在这里不买只夸呢。 江小公子见她后退,不再看那块石头,反而是盯着自己。暗叫不好,他光顾着吹捧石头了。却忘记这样做显得过于刻意,表现得太好,反而教人生疑。 “富贵,果真这样好啊。比咱们前头看到过的这些都要好么。” 百里之恒拿起竹篮里的那些,又比对起桌子上这一块。无论是在个头上,还是水头上,按照江兰禾讲的。这块都是上上乘之选。 江小公子现在两面为难,眼见着没能把魏知弦说动,却把一心扑在玉石上的百里之恒带到了坑里。看这架势,要怎么拦住他买下来的决心。 不得已,他只能把目光求救似地转向一旁的红衣少女。 端木隰华想了想,指尖微微触及这块毛料,好看的眉头蹙起。 “阿禾,这样大的一块毛料,又擦了窗按照明料来卖。想必要花费不少钱吧。” 江兰禾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掂了掂自己已经瘪了的荷包。 “我从家里带的银子都花在刚刚那些毛料上了,这块,那些所有加起来都敌不过这块。这价钱,肯定也是要翻倍地涨。” “表妹,我们不要了吧。” 江小公子做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架势,百里之恒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这块毛料,听到两人这番互动。又想到江兰禾今晚已经给自己挑选了这么多,陆维桢对长宁郡主又是那般心思…… 如此说来,这两人都算是自己的朋友了。对待朋友,百里郎君一直都是很大方的,这也是许多人紧赶着来巴结他的原因。 于是百里郎君拍拍胸脯,示意这不过小事一桩。 “郡主想要?没事,我有钱,郡主若是喜欢,我买下来送给你就是。” 江兰禾:“……”啊啊啊,这下怎么办,表妹。 端木隰华:“……”摊手,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等你师兄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两人一番眼神交流过后,俱都把眼神转向了不远处门口对峙着的玄衣青年和白衣郎君。 白衣郎君似有所感,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转头继续对着玄衣青年,面上还是如沐春风的谦谦君子做派,语气却尽是阴鸷。 “别打什么主意到她身上,不然我很愿意同君上斗上一斗,不死不休。” 这小姑娘,是面前人的逆鳞。魏思阙倒是没想到,他会坦然承认她是他的软肋。 “你不能替她决定什么,这要看她自己怎么选择。” “那么你尽可以试试。” 第三十章:套路她,破财消灾换名声 第三十一章:盛兴而来,携手同归 第三十二章: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第三十三章:风流债,前有狼后有虎 第三十四章:此恨无关风与月,人间自是有情痴 第三十五章:耳着明月珰,摇曳自生情 第三十六章:嗯,你跑什么? 第三十七章:此时此夜难为情 第三十八章:他说,过去的都忘了吧 百里之恒推开江兰禾,他晃晃悠悠,脚步虚浮地走到圆桌边坐下。青年撑着额头,略略垂眸。 他的确喝了太多酒,头脑也不甚清醒。 “你出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江兰禾看着醉醺醺的白衣青年,他要是真听话走了。待这人清醒以后,只会把他推得更远,怕是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无忧,那天是我不好。” 青年抬头,眼尾泛红,如同擦了上好的胭脂。黑眸里盈盈水光,似诉似泣。略显凌乱的衣裳下露出一段莹白的锁骨,青丝绕过,上面还有一滴未净的酒水。 真要命,江兰禾闭闭眼。 “我说了,你教我压一回,我就既往不咎。” “你不答应的话,就——滚。” “我答应,只要你别再生气。”别再这么折磨自己。 “就在这里,教我压上一回,你做不做。” 青年黑眸里波光潋滟,闪着浓浓恶意。如一只呲牙必报的猫儿,报复心极重。 瞧着有些孩子气的人,江兰禾心底蓦地柔软起来,他只想惯着他,宠着他。来不及后悔,这样的想法一出,脱口而出在行动上就是一个字。 “做。” “那你过来。” 他乖顺地走过去,青年靠近他,眯着眼睛,以一指挑起他的下巴。红唇鲜艳,逐渐清晰,眼见着就要贴上。 江兰禾眸子颤了颤,微微闭眼,他屏住了呼吸。然下一秒,砰的一声响,下巴上冰凉柔软的触感消失。 他愕然地睁开眼,青年垂头倒在桌子上,阖眼睡过去了。 江兰禾平复了一下紊乱的气息,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欲念。 “这下可不是我不教你报仇,是你自己中途停下的。” 江小公子原形毕露,不怕死地对着眼前人说出来。 “混蛋……” 睡梦里的人一句呢喃,就这么被他听个正着。江兰禾讪讪地摸了摸头,思量再三。 他握紧拳头,上去一把抱起青年。而后无视周遭人异样的眼神,一路飞快下楼,上了马车。 “公子?” 尚在打瞌睡的马夫一个激灵,待看清他抱在怀里的人,面露惊色。 这是? “去百里家。” “是。” 阿弥陀佛,该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此刻路上,两辆马车错身而过。另一辆上的,正是端木隰华和谢喻之,向着南安王府走去。 她想带着谢喻之回去拿谢家的掌权信物,这么久了。谢九思也回来了,该物归原主了。 行至王府后门,天色已彻底暗下来。门上琉璃宫灯亮起来,两人下车。谢喻之跟在红衣少女身后,走过满是桂花的院子,香风习习,来到正堂。 “你先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我去拿来给你。” “嗯。” 她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清野守在那里,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模样。 “清野?” 少女听到这声呼唤,抬头眼睛亮了亮,连忙向着她走过去。 “郡主,王爷在等您呢。说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那人也在。” “谁?” “谢家家主。” 端木隰华心神一恍,呼吸有瞬间停滞。 “他们等了多久?” “不久,您回来的正是时候。这会儿两人刚坐下,我说您还在用饭,王爷派的人才走。” “清野,前头正堂里有位客人,你先替我招待一下。” “是,郡主放心,您快去吧。” “嗯。” 她点点头,步履急促。难掩欣喜,真是没出息,她在心里唾弃自己。 王府正院的正堂,烛火幽幽。可以透过窗棂,隐约看到两个剪影。她按下心头的激动,整了整衣衫,捋了捋鬓发,而后敲门。 “父王。” “珠珠儿?” “嗯。” 她推门进来,只见白衣的人坐在轮椅上,手上端着一盏茶。他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意,通身气质极为圆融,一派与世无争的岁月静好。 青年颔首,向她见礼。 “郡主。” 她一时语塞,因这样的相处模式,与过去相比,还是头一遭。他们之间,不曾这样拘礼。 南安王递给她一张请柬,迎面烫金花纹的一朵福菊。打开来,古篆书的几行字,笔走龙蛇,铁划银钩。 适逢重阳,庆武安君归京,将于魏府举办焦尾禾宴。定於元德九月初七申时,邀诸君共赏秋菊,万望晤面。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南安王,南安王咳嗽一声。青年适时开口,语调温和,娓娓道来。 “此次谢家也在被邀的行列之中,只是若要进场。除了请柬,还要有些自证身份的东西。” 他顿了顿,看向烛火间少女的娇颜,补充。 “谢家的掌权信物。” “珠珠儿,你就领着谢家家主去拿吧。交还给他以后,我们同谢家,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南安王叹口气,说完背着手出去了。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好像有千言万语想对眼前人说。却被他一双神情浅淡到几乎透明的眸子,统统堵了回去。 “那你跟着我,我去拿信物给你。” “好。” 青年温顺的应下来,缓缓推着轮椅在红衣少女身后跟着。一段路以后,她分出神瞥一眼。只见他白玉的面容上生了薄汗,连一向浅淡的眸里都沾染了绯色。 她想了想,缓了步子绕到他身后,双手推上轮椅。 “谢谢郡主。” 若有若无的苏合香,袅袅娜娜地潜入鼻翼,熟悉又令人心安的味道,她突然眼角发酸。 她和他什么时候需要这样陌生客气了?明明就在眼前的人,却因为一颗回避的心,隔得这样远。 他是回来了,但他们好像真的回不到过去了。她不甘心,低下头。在夜风里,话音不大,立时就被吹散在耳边。 “其实我适才碰到了你的侄子,他此刻就在后院等着,我本来就想着要交还给你的。” 青年似是没想到,稍作迟缓,而后真诚地回她。 “谢谢郡主。” 又是向她道谢,可,她要的从来不是他的一声谢。 “谢九思。” 她哑着喉咙叫出他的名字,夹带几分哽咽。然,青年仿佛预料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丝毫不给她一点机会。 他像一个长辈,满是宠溺的语气里,带了很轻很轻的一点无奈,仿佛是面对不懂事的孩子。 他说。 “过去的,还请郡主,都忘了吧。” 少女垂头,极力咬着唇,克制着眼角泛起的晶莹。如同每一滴酒回不到最初的葡萄,他们也回不到年少。这中间隔了太多人的生死,他变了,她还在原地。 第三十九章:她说,我很疼 第四十章:莼菜性冷,海棠无香 第四十一章:飞蛾扑火向死而生,凤凰涅槃翱于九天 第四十二章:崔郎甚美,惊鸿一战动帝京 第四十三章:庄生晓梦迷蝴蝶,蓝田日暖玉生烟 “珠珠儿,你有没有想过。谢家的灭门案和崔家的凋敝,都是一人所为呢。” “只有一人,能在做完这些事以后,不被天下人声讨。” “你说,这人应当是谁呢。” 绛紫衣裙的女子微笑地看着少女,一步一步逼近,把血淋淋的真相揭开在她面前。 “能让南安王不问世事,让昭成侯没有脾气,让众多世家闭口不谈,甚至让百姓们都信以为真的……普天之下,只有那一人能做到。” “还要我说的再明白一点么。” “姑姑。” 起初端木隰华还能克制自己,尽量心平气和的听下去。然,意识到江如玉接下来要说什么,她忍不住打断此刻有些癫狂之色的女子。 江如玉也只是停顿了一下,一声短暂的叹气后。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进去,自顾自地说下去。 “珠珠儿,没人比你更知道该如何去做,如何结交他。除却几年前江家对他的救命之恩,他和我们本就有着共同的敌人哪。” 实际上,对他的有救命之恩的也不是江家,而是陆行云。 陆行云唯一的骨血,有着和他几乎相同容貌的端木隰华。当她出现在崔空龄面前时,他会明白一切的。 为了布这一场局,她等了十几年。 “姑姑,你知道刚刚指认的是谁么。” 江如玉端起茶盏,低头呷了一口,语气稀松平常,见怪不怪。 “北襄的皇帝,端木清嘉。” “姑姑。” “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如果昭成侯也这样对你讲呢。我的确可以骗你,却左右不了他。崔空龄一向不受拘束,又掌握兵马权,不会受我的挟制。” “他总没有骗你的理由。” “姑姑,或许陛下真的主导了江城之战和崔家的凋敝。但谢家的灭门案,还没有证据是他做的。” 江如玉反问她。 “那么还会有谁呢。” “珠珠儿说,还能是谁。是谁还有这个能力,让谢家毫无招架之力,让其他世家都不敢出手。” 她再绷不住脸上的笑意,有些仓皇失措的找借口。 “或许是他们联合在一起。” “或许吧。” 江如玉温和的接过她的话,倒是没再逼她了。她看着明显动容的少女,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往后的时日还长,不急。 你想知道谁最有可能是凶手,很简单。玉息令月教过她的,要么看这个人对谁最有威胁,要么看这个人死了以后,受益最大的那个人是谁。 谢家没甚野心,在朝只是担了个无足轻重的文官职位,在外也没什么势力,不像其他世家一样—要么掌着国家命脉,要么握着天下半数财富…… 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家族,即便位列第一世家,会对谁有威胁呢?端木隰华实在想不到。 而谢家没了以后,最大的受益者,不该是魏家和王家么?他们一跃成了世家里的首位。帝王,又得到了什么? 理不清,太乱了,她觉得这其中缺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信息。 天色渐晚,深秋凉意浓。少女骑着红棕马在街上疾驰而过,夜风吹得人一个激灵。 她浑浑噩噩的回到王府,清野觉察出不对劲,递上来一碗安神汤,她服下了。但这一夜,却实在没睡好。 梦里反反复复,江如玉讲的事都成了真,在眼前走马观花样上演。 第二天,清野一早就守在门外,呼唤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应答。她心下焦急,思量再三,推门进去。 少女衣服都没褪,和衣在床上蜷缩着。 清野试探性地唤她。 “郡主,郡主。” 端木隰华翻了个身,眉头紧蹙。她缓缓睁开眼睛,两相对视,清野愣住了——怎么她的瞳色变成了黑色? 少女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懵懵懂懂的模样。有些疑惑地对上她的视线,好像在问她是谁? 半天没听到回答,床上的人难受地摇摇头,开口一声痛苦的呻吟,宛如受伤的小兽。 清野这才反应过来,她的面色实在过于红润。清野伸手,附上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这是发了高热。 先是谢九思那番话,让她备受打击,一天一夜没阖眼。后又去找了江如玉,听她讲了所谓的真相。情绪大起大落,心力交瘁。 几天下来都没好好吃饭,回来的路上还吹了冷风。是以这场病热,来势汹汹。 清野甫一出门,张嘴喊了喊又忍下来。不行,端木隰华的瞳色,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以免生出什么无妄之灾。 她最终还是去找了南安王,教他亲自来守着少女。端木清和坐在床前,拧了一块毛巾敷在少女额头。 他面色凝重,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递给她,琥珀色眸里深沉不见底。 “切记不可声张,你去城南。找一间药屋,名叫——燕雨芳草。一定要是这家,你把玉佩给他,如果他问你诗。” “你记好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蕴真谁为传,音容相眷恋。” 陆行云和谢蕴容,那里是他们一同开的医馆,也是两人时常秘密相会的地方,承载了他们很多美好的回忆。 而他遇到谢蕴容,同样是在这间医馆。有时候端木清和会想,不如不遇倾城色,此恨长在无销期。 三个人里,谁都没能成全。那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只余下他,得替他们守护着珠珠儿。 清野接过玉佩,骑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端木清和这边,烧了热姜汤,一点一点喂给她。毛巾焐热了,他便以指触温,时时更换。 中间间或有她清醒的时候,睁开眼迷茫地看一眼周围,眸里空洞无神。他的手顿了顿,维持瞳色的药,要比预想失效的时间早了很多。 “冷。” 少女痛苦不安的挣扎着,噎喏一声后,低低抽泣起来。 她陷入了无边梦魇,所见皆是黑暗,意识昏沉。耳边响起不同人的呼唤,悲伤的,欣喜的,爱怜的,愤怒的…… 娘亲说,你一个人要坚强。谢九思说,过去的,请你忘记吧。玉息令月说,生何益,死何益?还有江如英,一遍一遍质问她,为什么要害谢家…… 甚至那位她不曾见过,只在记忆里和从他人嘴中听过的帝师陆行云,此刻在梦里,也有了隐约的剪影。 他穿着一身白衣,看不清面容。语气却十分和蔼,他喊她珠珠儿,让她有想哭的冲动。 她问他—我该怎么办? 孩子,你要多想,很多东西不能用眼睛看,你要用心去体会,答案就会慢慢出现。 我再告诉你一句,我只做帝师,教的全都是帝王之道。 你问什么是帝王,帝王之威,不是体现在一语灭天下,而是一言救苍生。 孩子,留给你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对不起你,但还是希望,你要坚强。 爱太执着,恨太浓烈,都会教人失了清明。 ……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影子越来越淡,在彻底消弭之前,她感受到一阵清风拂过脸颊。 “不,不要走。” 少女不知梦到了什么,浑身止不住的发抖,泪水倾泻而出。 “珠珠儿,好孩子。别怕,爹爹在。” 南安王语气温和,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少女的肩背。 “王爷。” 统共一个时辰,清野就紧赶着回来了。端木清和向她点点头,看向她身后,并没跟着人。 “大夫呢?” “大夫说他不能来,但是给了药包和药方,还有这个。” 她把精致小巧的白瓷瓶递给端木清和,而后行过一礼匆忙出去。 “奴婢先去给郡主熬药。” 他打开塞子,里面是多年前谢蕴容拿来,改变端木隰华瞳色的药。 一剂汤药下去,少女脸上的红晕瞬时消下去,睡得也安稳了不少。他们刚松了一口气,当天晚上,又反复起来。 这场高热,一直持续到第三天才彻底褪去。 端木隰华醒过来的时候,绯红的霞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此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梦里那位白衣帝师交代的话,好像真的一样。 浑身软的没力气,她稍稍转头,发现了俯趴在自己床边安睡的少女,是累极了罢。她没想叫醒清野,眉眼愈发温柔。 一阵细微的开门声,步子也轻地听不到声音,偶有摩擦,都可以忽略不计。 她看过去,来人是—她的爹爹。端木清和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刚熬好的药,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珠珠儿,你醒了。” 这一句刻意压低了调子,床边打瞌睡的少女还是听到了动静,立即清醒过来。 “郡主?好些了吗。” 不知说了多少遍,成了习惯,她下意识这样问候。然,下一秒她对上少女一双满含笑意的琥珀色眸子。 “郡主,你醒啦?” 清野压不住的欣喜。 她想开口回应,却发现嗓子干涩喑哑的发不出声音,只得尽力点点头。 如此,又将养了三天,她才恢复如初,又能活泼地顽笑。只面色依然有些苍白,体态上也瘦削不少。 算算时间,再有几天就是魏家的焦尾禾宴。南安王叫来几个坊间颇有名气的绣娘,让她选选喜欢的花色,好赶制披风和外氅。 第四十四章:今晚,不能玩的太过分哦 清野跟在后面,陪着少女一起看料子。端木隰华一向偏爱红色,今次却有些不同。 她的手堪堪从一应海棠红,银红,杏红,玫瑰红……略过。最后选的反倒是锦葵紫,浅灰紫一类的颜色。 定下来后,绣娘们本算准了时间。刚好能在宴会的前一日把软毛织锦斗篷和披风赶制完,然中途一位绣娘家里出了事,赶着回去。 人手不够,这位绣娘所负责的花样,在针法上,又甚少有人能替代。是以,衣服没能如期完成。 无法,只能把之前往年的披风一类拿出来用了。眼见着明天就要去赴宴,还好今日晴空万里。 院子里,清野正仔细打理着在日光下晾晒着的披风。少女坐在树下的椅子上,捧着一盏茶看书。 “郡主,陆相派人送东西来了。” 清野手微微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拿着拂尘拍打衣服。端木隰华放下了书,从椅子上起身。 还是上次的那位信使,眉清目秀的少年挑着两只木箱,一路走来。 “郡主。” 少年搁下箱子,向她俯身行一礼。笑意温和,举止端方。陆维桢手下的人,也都随了他的性子。 “劳郡主费心,陆相说上次您给的助眠的东西,很是管用。只最近快用完了,不知能不能再向您讨些。” “如今深秋凉了,陆相刚好得了一些毛皮,教人赶制了些衣物。命小人送来,算作回礼。” 她不大想收,之所以拿那些东西给他,就是陆维桢先送了自己首饰。这一桩物件的情还没来得及还清,他又送来了。 那岂不是要纠纠缠缠,还不清了? “陆相客气了,都是朋友,何须如此客气。” “都是寻常玩意,能对陆相有帮助就好。” 少年见她回避,心里感叹主子果然料事如神。还好他都想到了,布置地也周全。 “还望郡主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对了,这一箱是给清野姑娘的。姑娘来看看,可还喜欢?” 清野停了手里的活计,心里明白,公子这是想借她让郡主收下东西了。 她面上欣喜,做出一副期待的模样,向着少女小跑几步,来到跟前。 “还有给我的?” “郡主,我能打开看看吗。” 清野本没抱着多大期待,想着公子也就是送些小玩意。然,在打开的时候,她难得的愣了,心下生出些别样的情绪。 一样一样拿出来,箱子里分别有三件衣服。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散花百褶裙,以及木兰青软毛披风。 上头还搁着一个小木盒,打开来,是一支珊瑚扁方素簪,一对珍珠耳坠。 清野有些无言,这是她没想到的,给自己的会是这样贵重精致的礼物。下一秒,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这应该是为焦尾禾宴做的准备。 毕竟她只告诉了谢九思郡主生病的事,却没告诉他赶制衣服来不及。 没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好看的衣服和珠饰,清野也不例外。 对上清野可怜巴巴的眼神,端木隰华扶额。她拉过清野,伸出一指轻轻点了点少女的眉心,压低了声音。 “你啊,没出息,这就被收买了。” 看似是数落,语气里更多的却是绷不住的笑意。面上也尽是温和,没一点生气。 “多谢陆相的心意,不过给清野的这些就足够了。我不缺什么,这一箱,还是请收回去吧。” 少年听了面色不改,还好这一步陆相也想到了。在他要提着箱子出去的时候,主子又喊住了他。 “等等,如果清野收了,她仍不愿收下的话,你便这样说。” “这箱子里有我写的一封信,是想请郡主帮个忙。她若不收,我就不好意思说了。” “是,主子。” “如果最后她要赠予你什么,你便收下就是了。” 嗯?这样笃定么。少年知道自家主子厉害,但算计人心到如此地步,也不至于这么神吧。 他迫不及待提着箱子赶去南安王府,想看看是不是全然如主子所说。而现在,正如陆维桢算到的那样,在一步一步的实现。 “郡主不知,这箱子里有一封信是单独给您的。陆相想请您帮个忙,如果郡主不收的话,他就没法说了。” 红衣少女在听到这句话以后,面上的笑意淡了一些。 她不喜欢欠人情,但从最初决定结交陆维桢,选择同他来往以后,很多事情逐渐超出了她的掌控。 既然怎样都拒绝不了,那就只能面对。 陆维桢要做什么,只要不过分,她总是要帮的。若事有不对,南安王还在,江家也在。 “清野,信使来回之间也辛苦了。前些天你新酿的木樨清露,灌上一壶拿来。” “欸!” 少女点头应下来,一蹦一跳下去了,看来是真的心情不错。 少年自始至终都是一派淡然自持,唇边笑意不减。然,寒意却从脊背一路蔓延至他的心腑。 无他,陆维桢什么都算到了,一点不差。 一会儿功夫,清野拿着一只撇口细长颈的红釉玉壶春瓶回来了,里头装的满当当。 他接过来,沉甸甸的,还能闻到从瓶口沁出的丝丝甜腻桂花香。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当是尝个鲜,还望你不要嫌弃。” “郡主真是折煞小人了,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 告别了端木隰华,少年走在路上,最初的欣喜过后,他突然想到—主子那时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只是摇摇头,最后略带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莫不是……手里的玉露瞬间变得烫手起来,他定定看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就是自己想的那样。 这他可不敢要,还是得呈上去。 这边看着少年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端木隰华指挥着小厮把箱子搬进屋里。 关上门,她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两套衣裙,分别是暗花细丝紫绡翠纹裙,广袖双丝绫鸾衣。 三件外衣,分别是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披风,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以及妆缎狐肷褶子大氅。 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封信笺,拆开来,雪浪纸上几行小字。笔迹清隽,风骨朗健。 书呈郡主妆次:见字如晤,暮已近秋,不知卿近日可好?焦尾禾宴后,稻香丰年蟹正肥,可堪酒绿共欢颜。 信里并没言明要她帮忙的事情,也没定下要在哪里同她见面商讨。一个念头冒出来,这该不会就是他找的一个借口吧,就为了让自己收下这些衣物。 她看着软塌上摆开的衣服,又看了看手里的信笺,再联想到信使一系列胸有成竹的表现。 端木隰华沉默片刻。 “啪。” 茶杯摔碎的声音自屋内传出,门外哼着小曲,正在打理衣服的清野一顿。转头,向屋里呼喊了一声。 “怎么了,郡主?” 等了一会儿没应答,她有些担忧,走过去刚要敲门。 “吱呀。” 门开了。 红衣少女眯着眼睛看向远方,手里攥着撕成两半的雪浪信纸。清野瑟缩了一下,她感受到了杀意。 “郡主?” 她试探性开口。 “发生什么事了?” 少女冲她投以安慰一笑,摇摇头。 “没事,我出去转转。” “欸,您要去哪儿啊。” 去哪儿?她准备去醉月楼,看能不能逮住陆维桢。 少女骑上红棕马,不顾身后的呼唤,一路疾驰而去。 此刻,盛京十里外。最前面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后面跟着一队人马,一行人正在向前行进。 后面的令官算着路程,驾马快步来到马车前面。他向马夫打了个手势,整个队伍都停下来。 “侯爷,再有半个时辰就进京了。” 车里人懒懒散散应和一句,嗓音喑哑低沉。 “嗯。” “您看,今晚咱们到哪儿落脚呢。” “醉月楼。” “啊?” 新来的令官以为自己听错了。 “醉月楼。” 马车里的人又重复了一遍,话里带了些疲乏困倦,好似下一秒就要睡去。 一袭白衣的少府卿从后面骑着马走近,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是醉月楼,别再问了。” “是。” 令官有些呆傻,仍然是不敢置信的模样。直到听见赵斯年也这么说,这才死心。他驾马回到后面,心下盘算着该怎么安排。 赵斯年向马夫微微颔首,温和笑笑,骑马跟在马车一侧。 “继续行进吧。” “侯爷。” “嗯?” “明日魏家的焦尾禾宴,我们可不能迟到。” “所以?” “所以今晚,不能玩的太过分喔。” “呵。” 车内男子一声低笑,而后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掀开车帘。 “修明啊,你有多少年没回盛京了?” 赵斯年对上车里男子,他眉眼弯弯,满是蜜色柔情。 崔空龄一手撩着帘子,一手拿着酒壶。一身青衣不整,松松垮垮披着,露出一段光洁如玉的锁骨。 即便已同他相识很久,甚至崔空龄比这更艳靡荒唐的样子,他都见过。然此刻,赵斯年还是低下了头,为了不教眼前人发现,他眸底翻滚的暗欲。 “回侯爷,三年了。” “三年啊,那今晚还要守着我么,回去和家人聚上一聚不是更好。” 家人?他的家人么,那个戏园子一样的家里。父子相残,兄弟相争…… 赵斯年摇头,面色不改,依然温润矜淡。他看着模样妖艳的青年,语气温柔地像是对待挚友一般。 “聚了也还是要散,不如不见。再说了,那群人,哪里比得上侯爷有趣。” 第四十五章:他胡来,只会更过分 崔空龄听赵斯年这样说,来了兴致。他放下酒壶,托腮看着青年。 “修明呀,我竟想不到你对我是这般情深义重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侯爷过奖了。” “你这心可没想着怎么忠我,尽是占我便宜去了。” “侯爷这话,倒显得我是个负心人了。” “你不是么?” “我是负心人,侯爷是在自比有情郎么。世人皆知侯爷是个多情种,这天下入了你眼的人多了去,我可不敢忝居这负心人行列。” 说完,白衣青年打马转了个方向。崔空龄眼疾手快,伸手捉住他近在咫尺的手腕。 “做什么去。” “怎么,侯爷还真想着教随行的人和你一块入住醉月楼?我去和令官讲清楚。” 他松开青年的手,用不正经的语气讲着情话。 “修明,你说得不对。天下入了我眼的人很多,但唯有你,是入了我心的。” 即便崔空龄这样浑扯,青年情绪上也不见有什么起伏,面色依然温润矜淡。 赵斯年一双眼生得狭长,眼尾上挑,他不笑的时候,能品出几分凉薄的意味。他若笑起来,任是无情也动人。 “侯爷有心?” 四目相对之间,一个看似深情款款,实际心如止水。一个面上浅笑晏晏,内里暗藏锋芒。 说完,青年驾马小跑到队伍后面。找到刚刚的令官,同他细细交代事情。举止之间不动声色,又变回了那个眉目温和的少府卿。 “侯爷要住在醉月楼,令官大人带着其余人找别处客栈歇息便是。” “那,侯爷身边可要留几个侍卫?” 令官看向远处马车上,崔空龄一手掀着帘子,一手托着下巴,胳膊抵在窗户上。正笑意吟吟地看向这边的少府卿,他连忙转了视线。 赵斯年好似无所察觉,继续同他交谈。 “不必,我会随身跟着侯爷。” “是。” “……” 崔空龄看着和令官谈笑风生,不愿搭理自己的青年,无奈地摇摇头。放下了帘子,他拿起酒壶灌了一口,以手支颐,继续闭目养神了。 这边端木隰华给了小厮银子,安排好马匹后,就迫不及待迈进醉月楼,想寻陆维桢。下一秒,她有些后悔。 今次似乎有些草率了,前几次她来醉月楼,身边都是有人陪着的,所以没觉出什么不对。 如今自己独身前来,气氛就不大对劲了,因鲜少有女子来醉月楼。然,来都来了,总要看一看。 不顾周围人放肆打量的眼神,红衣少女气质冷如冻霜,一路踩着楼梯来到四楼,想要先见一见南絮。 身着白玉兰留仙裙的女子在门口守着,因能上四楼的人本就不多,来往之间的面孔又总是那些人。是以,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她是认得端木隰华的。 女子接过她递上来的信物,眉眼笑意温软,领着她来到一间雅阁。 “姑姑,有客人。” “嗯。” 娇中带妖,柔中带媚的声音自屋内传出。 南絮开门,摇着飞花点翠团扇,柔若无骨地倚靠在一边。几次见面,她都是这般模样,将醒未醒,如一只餍足慵懒的猫儿。 “南絮姑姑。” 她俯身作一揖。 “我来找陆相,有些事情想要询问他。” “嗯,我带你去他常在的厢房等着,他晚上总会来一趟。” 南絮虽看着不好说话,在待人接物上,更是吝于笑脸。但每回他们找她帮忙,几乎都是有求必应。通常说不了几句,她就痛快地应下来,且俱都办地妥帖。 “谢谢姑姑。” “对了,你等等。” 南絮转身进了屋,一会儿功夫拿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檀香木盒出来,递给她。 端木隰华接过来打开,是一枚蓝宝石吊坠,和陆维桢之前给她的一模一样。 “姑姑。” 陆维桢给的信物,她总是要还回去的。之后,也没想过会再和醉月楼有什么牵扯。就算不得已要来,通过江兰禾总是可以的。 南絮这番赠予,实在教她有些受宠若惊。 “收着吧,算是多一个容身之所。” 南絮说完,转身关了门。 “走罢,去三楼。” 女子绛紫衣裙曳地,身姿袅娜纤细。她一路跟在南絮身后,来到三楼一处雅间,两人围着圆桌坐下。 “你小名叫什么。” “珠珠儿。” “那我以后这样唤你,可以么。” “嗯。” 南絮还待再说些什么,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主子。” 是一道男子的声音,沙哑低沉。 “什么事。” 外面没应答。 “进来说。” “是。” 男子推门进来,看了一眼红衣少女。向南絮恭敬地行过一礼后,弯着身子到女子跟前,贴近她的耳畔低语几句。 南絮摇着扇子的动作一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多少年了,这人的性子,一点没变啊。” “珠珠儿,我去接待一位故友,你在这里等着扶苏就好。” “姑姑放心。” “嗯。” 南絮不再多言,起身走出去,男子低头跟在后面。 走到三楼的尽头处,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停下了步子。拿着团扇一点扶手,交代低眉顺目的男子。 “你教人给珠珠儿送些茶水点心去。” “是。” 男子应着,转身下楼。 “量不要加的太多,一个时辰就足够。” “是。” 一切交代好以后,南絮才回了四楼的房间。刚刚一番动作,似乎耗费了她大量的心力。当下就卧在软塌上,微微闭目,及其倦怠。 “办妥了?” 不知何时,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女子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上,南絮没有睁眼。 “是,主子。” “嗯。” 她教人给少女的点心和茶水里,下了一些教人昏睡的药。为的是让端木隰华错过崔空龄来醉月楼的间隙,他一向能闹出不小的动静。 “主子。” 这人怎么还没下去,南絮有些不高兴地睁眼。 男子手里拿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汤药,和一碟盛着樱桃果脯的白瓷盘。 “主子,现在深秋了。您身子本就不好,每日的汤药不该偷懒。” 仿佛炸毛的猫,南絮一挥手直接拍掉了木盘。 “下去,别来烦我。” 男子沉默,站在原地没动。 南絮闭目,微微喘息。过了一会儿她睁眼,发现他还在。 “既然我是主子的管家,照顾好您自然是分内之事。” “明天我就换了你。” “主子最初找我当管家,我们是定了契的,五年期限。” “我反悔了。” “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主子若是反悔,要拿醉月楼来抵。” 南絮自从找了他当管家,大事上的决定,他从不问是非对错,都是闷不吭声地去完成,起先南絮是满意的。在但繁琐的小事上,他从来没依过她的意思。 每一次她都试图抗争,奈何男子软硬不吃,她就没赢过。这次,也不例外。 想到一会儿的应酬,南絮没多大精神再和他置气。 “你到底要做什么。” “既然我是主子的管家,照顾好您是我的分内之事。您喝了药,我就下去,保证不出现在您面前惹你不快。” “好。” 她还是妥协了,男子面色不改。转身离开,很快就拿着和刚刚一样的东西回来了。托盘上一碗汤药,一碟蜜饯。 南絮:“……” 这边南絮喝了药,又歪在榻上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精神恢复了不少,她起来略略整理了衣服和发髻。 华丽的马车停在醉月楼门前,引得里里外外的人都向这边观望,想着这是哪家的公子还是权臣。 赵斯年安排好马匹回来时,门口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他走近马车,轻声唤了一句。 “侯爷。” 里面没应答。 “侯爷。” 依然没应答。 赵斯年又等了一会,伸手掀开车帘,却见崔空龄侧卧在榻上,一手撑在小桌几上。地下散落着三只空了的酒坛,青年睫毛微微颤动,睡姿安详。 他明明记得只给了崔空龄一坛酒,其余两坛,这人从哪里淘来的。 “崔容与。” “你还真会胡来,一点不让人省心。” 他掀了马车门帘走进去。 “侯爷,我再叫一声,你若不答应。那接下来发生什么,可就别怪我了。” 面前人依然没反应。 赵斯年伸出温凉的一指,拂过青年的额头,一一略过眉眼,鼻梁,最终停留在他的唇边摩挲着。 “侯爷,你果真不应么?那,臣要冒犯了。” 白衣青年的头低下来,两人间距离挨得越来越近。呼吸扑在耳边,眼见着两片温软就要贴上。 软塌上的人突然双手环住面前青年,一个起身把赵斯年压在了身下。 “少府卿想对本侯做什么。” 一帘之隔,马车外面围着不少人,醉月楼里的人更多。虽然他们看不见,崔空龄这般行径,即使赵斯年再波澜不惊,此刻面上还是生了些恼意。 “戏耍我很有意思么。” 崔空龄使的是巧劲,没用多少力,就让他动弹不得。挣脱不过,他想要踢腿,也被先一步遏制。 赵斯年有些难为情地别过头去。 “修明,对我笑一笑。” “你是不是还没醒酒。” “你能对着令官笑,怎么就不能对我笑一笑。” “崔空龄,你发什么疯。” “……” 马车外面,众人眼见着白衣青年进去,过了大半个时辰,出来的却换了个人,成了个青衣公子。忍不住拿袖子擦擦眼,青天白日的,这是见鬼了? 崔空龄看起来心情极好。 “修明呀,你怎么还不出来。” 一众人本是聚焦在崔空龄身上的视线,当即齐刷刷转向了马车。 莹白修长的手掀开车帘,隐约浮现出一角白衣。青年提着三只空酒坛,面上温和矜淡。 “我总得替喝醉的人收拾烂摊子。” 第四十六章:为卿翻作帝女花,请君为我侧耳听 第四十七章:与卿一捧照夜清 她沉默半晌,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端木隰华。” 崔空龄眼底飞快闪过一缕异色,稍稍在意料之外的答案。少女的身份昭然若揭,是南安王之女,并非如他所想。 然,这般同陆行云无甚差别的相貌,又该作何解释呢。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她欺瞒了自己。 心下闪过无数念头,唇边笑意却有增无减,他点点头。 “原来是长宁表妹。” 突如其来的一句认亲,让她有片刻迟钝。下一瞬才反应过来,崔空龄的母亲溯光长公主是爹爹的姐姐。那,也就是她的姑姑。 “那么,小隰华,要我送你回家吗。” 她当即摇头。 “不用。” 崔空龄挑眉。 “可我担心你会迷路,你瞧,你都找错房间了。” 端木隰华:“……”刚升起来的好感全没了,为什么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那只是个意外。” “喔?” 崔空龄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接着变戏法样拿出半块刻了江字的玉佩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这个呢?” 嗯?端木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明明着意系好的玉佩,怎么会跑到他手里去。在少女满是质疑的目光下,崔空龄面不改色,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 “我从地上捡到的,许是你刚刚不注意落下了。又或是被什么心怀不轨之徒盯上了,还没来得及窃走。” 这里看起来最心怀不轨的人,就属你了,贼喊捉贼真的好么。 “小隰华你瞧,天色入暮。你一个人走夜路,会不会害怕。” “会的。” “那、” 崔空龄眸色亮了亮,少女接着摇头。 “但灯火都亮了。” “可是,盛京的人太多了。” 她没能懂崔空龄的意思,头顶摇摆的绛纱灯下,映照着他欺霜赛雪的容颜。 青衣公子眸色温和,不同于以往的作态,满是溺死人的柔情,教人分不清真假。此刻他语气带了些许怜爱,像是兄长对姊妹的关怀。 “所以,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 “小隰华既然执意不要我送,我也不再强求。只是总归放不下心,你且等等。” “喏,陆相找来了,你先同他解释解释意外,我很快回来。” 崔空龄眼里带了些促狭之色,连他都能看出走错房间是多么蹩脚的理由,更别说陆维桢了。 他来到树下,掀开车帘,拿戮空短刀利落地剥下车垫表面的外皮,收在袖口里。而后从舆架解下一匹马,翻身而上,向着远处幽深僻静的巷子行去。 这边陆维桢已经来到她面前。 “郡主。” 白衣青年长身玉立,面上盈盈笑意。一双眼睛通透明澈,内含神光。他站在那里,如一樽上好的羊脂玉瓷,釉色温润。 端木隰华有些后悔了,比起他含章未曜,虚极静笃的不显山不露水。自己的行为便宛如稚童,少不更事,不知三思而后行。 她初时心里憋了气,看完箱底的信后立时明白——陆维桢戏耍了她,这是他用来骗自己收下东西的一个借口。 她想,在找到他以后,一定要表现得凶一点,强势一点。 不能再像前几次那样,被他牵着鼻子走,蒙混过关。她要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目的何在。 为什么在送了她名贵的珠宝以后,还要送价值不菲的服饰。甚至算准了她不愿收,一步一步挖了坑骗她收下。 没错,她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告诉他自己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计谋。 想象总是美好的,但事实是,没等着陆维桢手忙脚乱。她先一步不战而屈人之兵,怂了。 “我来找陆相,是想知道你的信里,要我帮忙的事情是什么。” “唔。”白衣青年眨眨眼。 “信里不是写着了吗。” 写什么了?她眉头跳了跳,信里的几行字实在太敷衍。就算反复再看上几十遍,她总结出来的,也仍然只有一个意思——秋天到了适合喝酒吃螃蟹。 还有什么?让她帮忙的事在哪儿?莫非书信被调换了? 白衣青年做出懊恼状,眸底带了些许歉意。 “信上不是说了焦尾禾宴后么,大约是我写的含蓄了些,没能教郡主明白。” “我的确有事要请郡主帮忙,但还在调查中。且事关你身边的人,所以需得等焦尾禾宴之后再说。” 对不起,是她理解错了。原来重点不是在于全篇的意思——秋天到了,适合喝酒吃螃蟹。而是那五个字,焦尾禾宴后。 但当下又有了新的问题,自己这算是提前收了他的礼吧。万一这个忙她没帮上,那可怎么办。 仿佛看出了她在为什么忧虑,青年语气愈发温和。 “箱子里的东西,是郡主所赠予我助眠之物的回礼。” 听他这样说,端木隰华稍显沉默。无他,陆维桢此举,像极了地主家不谙世事的傻儿子。 他拿一块良田换了她手里的包子,这包子还是她搁街边两文钱一个买来的,没花一点力气。 如此价值不对等的交换,无异于是她在占便宜。青年身姿高大,她仰头看着他,语气诚恳。 “我给陆相的,都是些寻常玩意儿。但陆相给我的,却全然是些稀罕物。” 陆维桢摇头。 “或许在郡主看来,这些助眠之物不值一提。但于我这样一个多年来没有好觉的人来说,却实在是难寻的无价之宝了。” “郡主解决了长久以来困扰我的一桩事,这比什么都难得。至于箱子里那些身外之物,又算些什么呢。” “一件东西的价值,因需求不一,每个人心中衡量的标准便有所不同。所以郡主,这本就是两厢情愿,互相成全的事,你又何须心有不安呢。” 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想不到什么措辞反驳。棒极了,看来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又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不过,既然这桩事一直困扰着他,他不该到现在才处理吧,她斟酌着开口询问。 “陆相睡不好的事情,就没有去找太医看过么。” “实不相瞒,除了郡主,就只有无忧知道了。毕竟这是我的软肋,若被另有图谋的人知道后加以利用,总归是不好的。” 端木隰华噎了一下,深觉自己又掉入了坑里,她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点。 “郡主是我的朋友。” 对不起,她真的后悔了。陆维桢是一个无止境的坑,当初是怎么就鬼迷心窍和他成了朋友。 可惜,没有回头路了。向上既然已经爬不出去了,那就向下挖吧,不定哪天能凿出源头来。 认清现实以后,她坦然多了。 “那此前没有我给的东西,陆相又是怎么睡觉的。” 总不至于不睡觉吧。 “我会施以针灸,强迫自己入睡。” 看着青年低敛眉目,端木隰华微微动容。想到这么多年来,他都要饱受如此折磨。心下生出些怜惜,她预备劝一劝他。 此刻少女全然忘记了,面前这人是传言中权倾天下,手段阴狠毒辣的丞相。 “即便我给陆相的东西管用,总归是治标不治本的,有机会还是要请大夫好好诊治一番才是。” 青年乖顺的应下,笑容有些羞涩,他低头看着少女。 “郡主。” “嗯?” “我们算是朋友罢。” “嗯。” “那,这也不是在朝堂上。你我也并非同僚,郡主同我之间无需这般客气。” “嗯。” 她点头,没察觉什么不对。青年看了以后,唇边的笑意越发明显。 “如此,我们便不要在称呼上这般疏离了罢。” 少女思索片刻,抬头对上他专注的目光。 “陆相若不介意,可以唤我的名字。” 他从善如流的应下来,接着再向她抛出一个问题。 “隰华寻常都是怎么唤江家小公子的。” 这关江兰禾什么事,等等,阿禾……难不成,他想让自己唤叫他阿桢? 不成,别扭……太别扭了,简直别扭极了。 等了片刻没能等到想听的话,陆维桢抬头,看着少女纠结成一团的面容,他轻声叹口气。 “或者,隰华不介意的话,可以唤我的小名,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一下就想到这句诗,少女脸上浮现一片可疑的红云。 “再不然,我在师门中排行第二。他们都唤我二郎,或者陆二……” 越说越过分了,偏偏他又一本正经,没半点轻佻玩笑的意味。 显而易见地,少女的面容从一开始淡淡的粉,逐渐转为绯红的石榴色。 陆维桢现下的心情,是由内而外的愉悦。倏而他想到了崔空龄对她过分热切的表现,又慢慢沉静下来。 “对了隰华,刚刚昭成侯同你说了什么。” “他这人,惯会哄骗姑娘,你可不要轻信了他的话。” 谢谢,她觉得比起崔空龄,还是他更危险一些。 而且,这等在背后说人坏话的行径,他在她心里的形象又崩坏了一点。 此刻,外头崔空龄正策马归来。远远的,众人只看到半空中一只明灯跟在青衣公子身后飞着,路人纷纷侧目。 “那是无骨花灯么?” 无骨花灯,方寸玲珑,无骨清奇。它的灯身没有骨架,用绣花针刺成各种花纹图案的纸片糊制而成,轻巧能飞。 这些纸片的制作,是最为费事的。小的灯起码要刺以数十万针,大的灯,则更是要百万针。 针孔还需得大小相同,否则外在的光芒不一,难看不说,想要飞起也不行。 无骨花灯的制作工序繁复,花费时间又长,稍微差错便要重来。是以,一般只有在盛大的节日时,才能看到一二。 “不,不像,我看着像是孔明灯。” 看客们各执一词,直到崔空龄距离醉月楼越来越近,他们才彻底看清楚。 “都不对,是照夜清啊。” 那是西域进贡的橡胶皮,材质轻如鸿毛。此刻包裹着数十只照夜清,尾端绑了七彩的丝绦,系在青衣公子的手腕上。 这般心思,该是用来哄心上人的罢。 楼梯上,陆维桢正待再和少女说些什么。崔空龄就自门口进来了,他笑着向她挥了挥手里牵着飞起来的明灯。 “小隰华,看。” “这样回家的路上,你便不用怕了。” 坊间关于崔空龄的风流韵事,她是听过的。一直到刚刚见过他,她也觉得是名副其实。 但现在,她又觉得不大对。 透过包裹着的外皮,里面的照夜清扑扇着翅膀,弥散出皎月般澄澈的光芒。如同摄人肺腑的香氛,悠悠散开,直抵内心最幽深的缝隙。 崔空龄的确多情,但他的风流登了顶,成了彻骨的浪漫。 第四十八章:赠君一盏不夜侯 第四十九章:雪色映窗,欲骨生花 第五十章:焦尾禾宴(序),扁舟沧浪叟 秋色迟暮,霜序露寒。一慢两快的梆子声——咚……咚,咚从幽深的山塘小巷传来,而后是更夫拖长的腔调——“平安无事”。 此刻,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盛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已是灯火阑珊,唯几处宵夜摊,还在一屉一屉出着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一类吃食,开盖时袅袅青烟,满是人间烟火气。 香雾薄烟透翠幕,此刻醉月楼里笙歌婉转。楼外疏星印水,楼头画烛烘帘。帘外晓莺残月,帘内璇闺窈窕,尽玲珑。 三楼,陆维桢同两人一番交代,也给出了崔空龄想要的东西。在得到小侯爷的保证后,目的算是达成了。 他想着明日的焦尾禾宴,自己当然是没在怕的,向来是见招拆招。但谢喻之要替他,代谢家去参加这场宴会。 谢喻之年纪小,平常又只喜欢窝在后院看书。少年心性,未见世故,不知人心难测亦不擅交际。是以,他今晚还是要回一趟谢家的。 耽搁的时间有点久了,不过他应该还没睡。告别了崔空龄和赵斯年,陆维桢从醉月楼出来,马车等在百花井巷。 他想了想,先转去了另一边山塘小巷的宵夜摊上。看着摊位上摆出来的零食,想着端木隰华同谢喻之一般大的时候,最是喜欢拉着他来吃这些。 珍珠粉圆团子,酱鸭脖,红烧猪蹄,熏凤爪……他每样都挑了一些,而后拿油纸包裹起来,准备带回去给自家侄子。 老板见他出手阔绰,还主动添了一块炸的两面金黄,口感酥脆的饼子。陆维桢没拒绝,从善如流的收下。 中年男人体态略有些发福,笑起来眉眼都挤到了一起。 “公子,我每天都在这里摆摊的。您要是吃的喜欢,以后常来啊。” “嗯。” 他微微点头,行至另一边百花井巷里。这处停着的马车,同崔空龄那辆华丽非凡的比起来,就显得过于低调。 以鸦青色的布料做车帘,体量小巧,也无甚装饰。 他闪身上了马车。 “去谢家,从后门进。” 车夫应下来,赶着马跑起来。 隔着谢家还有一段距离,马车停在了乌衣巷一株桂花树下面。陆维桢收了面具,藏在袖子里。 他站在后院的垂花门前,拿出系在脖子上的红绳。尾端挂着一只骨哨,哨身做工精巧,摸上去凹凸不平,雕刻着白泽图腾。 陆维桢放在唇边,吹了几声,听起来像是迷路的云雀。 一会儿,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迫近,接着锁链拉扯翻动,啪嗒一下挣脱了枷锁。 门隐约开了一道缝,身着靛蓝长衫的小厮探出头来。他先是向周遭环视一圈,确定没问题后才彻底敞门,对着眼前白衣青年俯身作一揖。 “主子。” “嗯。” 缺月挂疏桐,清泉映孤松。陆维桢跟在小厮身后,一路沿着后院的小径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扶风榭。 青年在屋内换了衣裳,拆解了发冠。他刚做完这一切,便有侍从在外面敲门。 “进。” 还是先前靛蓝长衫的少年,他端着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掐丝珐琅团鹤纹的手炉,一碟盛着各式各样香片的白瓷盘。 陆维桢掀开香炉盖子,向里面添了几两苏合香,而后盖上,接过来抱在手里。 烛明香暗,绣帘垂幕。火光映照下,青年容颜如玉,通身气质毫无棱角,浅淡圆融。 他又变回了坐在轮椅上的谢九思,病弱温润。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去休息吧,我去看看喻之。” “是,主子。” 小厮应着,双手却搭上轮椅的两端。他推着青年过了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一直到前面亮着灯的院子——谢喻之的住处,才松手退下。 谢喻之住的净思居,很是清净。从院外看,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 行至院内,一株花木也无。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 谢喻之自言是——“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得幽静。” 两边生有许多异草,譬如茝兰,紫芸,绿荑……都以圆圃圈之。 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如翠带飘摇,或实若丹砂……品种不一,清秀质朴。奇妙之处在于味香气敷,非花香之可比。 中庭开阔,烁石铺就的路畅通无阻。谢九思一路推着轮椅行过,步入游廊后停在屋门口。 台阶迂廊上,竹影参差,苔痕斑驳。 绣幕灯前,绿窗月下,少年捧书而读。 谢九思静静看了一会儿,不知思绪被牵引到了哪里去。 “喻之。” “小叔?” 少年开了门,看着眼前轮椅上的白衣青年,面上露出个腼腆羞涩的笑来。 “小叔,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见你没睡,来送些宵夜给你。” 他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露出一点炙烤得焦黄凤爪皮。少年眼睛亮了亮,谢九思失笑,语气满是长辈的怜爱。 “走吧,进去说。” 谢喻之推着他进了屋,两人在正堂的软塌对坐。桌几上摆着一卷策论,一盏苦丁茶,单闻气味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谢九思一直知道自家侄子不羡名利,不慕美色,心思都在读书上。但这房间的布置,实在有些素净了。 一色玩器全无,书案上一个土定瓶,其中供着数枝菊花。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读书固然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少年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搁在一边,笑容率真纯良。 “小叔,我想要中兴谢家。我想……”剩余的话吞在肚里,没说出口,但从谢喻之燃着一簇火的眸里,谢九思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要一个公道。 “想要很简单,但是做到却很难。你想要飞,就真的可以飞么。” “小叔,我可以收服一只隼。它的翅膀属于我,那么它飞过的天空便是我飞过的天空。” 谢九思微微凝眸,谢喻之也看着他。彼此眼中的自己,模样上生的七分像。 “那么喻之,你知晓如何驯鹰么。” 少年摇头,语气依然坚定。 “我会去学的,有志者事竟成。” “我告诉你。” 青年眸色温和。 很多人在驯鹰的过程中没有坚持到底,很多人因为手段过于激烈,鹰没熬过去就折了,还有很多人败给了手中的鹰。 七天之内不让鹰睡觉,把它放在一根横吊在空中的粗绳子或木棍上,来回扯动这根吊着的绳子,使鹰无法站稳和睡觉。 连续数昼夜,鹰会被弄得神魂颠倒,疲乏到极点而摔倒在地。这叫“熬鹰”,是第一阶段。 这个过程中,不仅是鹰,你也不能睡。手里的皮鞭,盐水要看准时机,把握好分寸。 之后才能给它饮点茶水,但不可以喂食物。约半月之后,等鹰饿得只剩皮包骨,一点精神都没有的时候,它就逐渐得到了驯化。 许多人,往往到了这一阶段就失败了。 要么自己撑不住了,干脆放弃。要么火候太过,鹰死了。但其实,这还远远不够。 饱鹰不捕猎,重头戏是喂食。 如同人心永无止境的欲望,饥饿是促使隼听命于你,不断捕食的关键。 而通过喂食,要建立起来的,则是你同鹰之间的信任关系。 “得到一只好的鹰,要有足够的耐心。” 谢喻之听着,不时凝眸思考。待谢九思都讲完了,他好像依然在琢磨着什么。 静默片刻,少年起身。烛火摆尾,摇曳在他尚显稚嫩的脸上。 “多谢小叔的教诲,我记下了。” “早些睡罢,明日不是还要去赴宴么。” “小叔也是,春闱将近,侄儿还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小叔。” 谢九思微微一笑,谢喻之有这份心,也有这样的韧劲,那很好。他本想护着少年一世无忧,然金鳞岂是池中物呢。 “有什么问题,教你功课的先生自会为你解惑。” “小叔……” 少年有些错愕,他以为今晚谢九思的种种都表明和他是交了心的,一定愿意教自己才对,怎么…… “先生授你以诗书,教你明己辨是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乃是君子之道。事关这些的问题,你自然不该问我。” 他略微有些失望,垂眸低低嗯了一声。青年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戏谑,继续道。 “但,小叔可以与你菩提眼,教你心如明镜。物来则照,不将不迎。你觉得怎样。” “小叔。”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少年一双眸里立时绽开烟火。他笑得唇红齿白,堪堪占了半壁胭脂色。 “早些休息。” 谢九思最后交代一句,推着轮椅走了。 看着消失在院落尽头的身影,少年本是纯澈如水的黑眸里,倏而拢起一团雾色,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高深莫测。 谢九思太聪明了,是能一眼就教人看出来的聪明。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在同人交涉过程中,即便他没在算计,也会因气势上的压迫而令人不自觉退避。 谢喻之呆傻天真,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比起谢九思,同他做朋友会让人觉得轻松许多。 不需要担心被算计,自然不必顾虑得失。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扶苏啊。” 谢喻之不过总角之年,却是这般老成的语气,宛如长辈对待稚子的呢喃。若是本来熟悉他的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认为自己还没睡醒。 此时南安王府后院,端木隰华解开了橡胶皮上绑着的七彩丝绦。照夜清于半空中蹁跹起舞,岭光入扉,院子里即便没亮灯也不觉害怕。 她盯着纷飞的萤虫发了一会儿呆,而后轻轻迈着步子回了房间。 这一夜,宫里宫外,睡不安生的人有很多。所求的东西不同,每个人都想抓住些什么。 适逢重阳,庆武安君归京,将于魏府举办焦尾禾宴。定於元德九月初七申时,邀诸君共赏秋菊,万望晤面。 虽说是申时(下午三点)开宴,但一大清早,太阳才刚露头,魏府就开了门。 门口左右摆出了长桌,有令官执笔坐着。两边各站着一排小厮和丫鬟,俱是清秀标致,是指引客人先行去后院赏菊游玩的。 巳时(晨间九点)未过,门前就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还停了许多世家贵族的马车。 端木隰华晨起只用了些一碟薄薄的桂花茶饼,并一盏茯苓膏。清野就拉着她挑选起了首饰和衣服,她一向是无可无不可。 是以少女说什么,她都一味点头,甚至还有些昏昏欲睡。 清野手艺好,一向没什么能难到她,但此刻微微有些犯愁。 她先是晕了铅粉,少女肤色白皙,只需要薄薄的扫一层就好。接着又拿胭脂施与脸颊两边,亦是浮光掠影的一笔,最后挑了玫瑰膏子润了润她的唇色。 但这眉毛…… “郡主眉形生得好,我不知该怎么画。” 真是添一笔太重,描一笔又太淡。 端木隰华闻言,睁开眼看着菱花镜的自己。 倾髻斜置于一侧,右边簪一只芙蓉花为山题的步摇,上有垂珠,贯桂枝相缀。左边冠着一颗玲珑点翠的蝉玉珠,向下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 双十年华的少女,本就是爱美的年纪。她平常十分懈怠,幸而皮囊上过得去,也就无需她过于费心收拾。 此刻认真的上了妆,又一应打理完,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不免心下生出些旖旎的念头。 但她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陆维桢,晃了晃头,真是疯了。大约是因为这些发饰都是他送的,也不奇怪,她这样开解着自己。 她一笑,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笑。柳叶眉微挑,色泽轻浅,横波流转之间,妩媚娇柔。 她想了想,拿起螺子黛细细勾勒,使得整个眉毛的弧度更加柔和。这样妩媚之意褪去,多了几分纤巧。 “走吧。” 南安王已经门外等着了,看到她,眸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接着点点头,指了指那边的马车,由小厮扶着上去了。 端木隰华应下,和清野上了另外一辆马车。走了一段路,约莫也是睡醒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这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昨天陆维桢送来的那些,暗花细丝紫绡裙和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看着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她开始反思,自己什么时候和陆维桢这么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