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 序 逍遥世 东江,怡红阁。 偌大的三层高的楼阁中,各处飘出丝竹管弦之声,时下是一年中最为悠闲的时节,临近年关,连来找乐子的人也多了起来。怡红阁第一层中央是圈叠的粉红色花台,平日里该有歌姬舞姬在这里献媚,今日不知是否是时间过早的缘故,花台上只有几叶花瓣,并无女子。花台四周零星散落着几个雅座,说是雅座,实则是被修道之人有所施法的结界所在,在这雅座之中,言谈都不会落于他人耳,大约这也是怡红阁生意经久不衰的原因——谈完生意,顺便快活,岂不人间美事? “所谓卖艺的女子,艺倒在其次,不过是腰肢曼妙,温柔似水,也就是唯一好处了。”其中一个雅座里,一身披银色甲胄、腰间悬一枚翠绿欲滴的玉佩的男子,放下酒杯侃侃而谈,这人对面则是坐着一位容貌秀气、举止收敛的男子,此时正微蹙了眉望着那银色甲胄男子道:“依冠诚兄之见,怡红阁里竟全是这种俗物不成?” 赵冠诚眯眼,嘴角挂着风流笑意和妃子笑酒液,摇头道:“并不尽然,依我之见,怡红阁尚有一个有些滋味的女子。”秀气男子仿佛突然来了兴趣:“哦?冠诚兄何不详细说来?也算是多传授我一点情场经验。” “慕尧,你真是徒有容貌风韵,却没有涉足过风流艳地,富家子弟做事如此保守,不觉得失了乐子?今日我为你推荐一女,唤作琼微,是怡红阁的头牌,据传闻那是才貌双全,‘德艺双馨’呐。”说到最后几字,赵冠诚竟然已是神色迷离,似看见神仙一般。 慕尧揶揄道:“以冠诚兄在风流场上的历练,竟然也只是听于传闻?这琼微到底是何等仙子一般的人物?”打趣了一句,他微微转身顺着赵冠诚的视线望过去,看到怡红阁巧心设计布置过的嫩粉色花台上缓缓飘出一白衣女子,面上蒙着面纱看不真切容貌,但形态举止好似弱柳扶风,个中又有婉转温柔之感。此女一出,便收获了怡红阁雅座的数十道目光。慕尧以余光瞟着赵冠诚的形色,猜得眼前这位就是琼微姑娘,不由得展开折扇轻摇,心里盘算着这样的好姑娘在赵冠诚眼里价值几何。 慕尧这样想着,竟没注意何时琼微姑娘已经走到了他与赵冠诚的身前,浅浅福了福身,赵冠诚早已是色心大起,恨不得把腰间的佩剑都解下来送给琼微讨其欢心:“琼微姑娘,你今日怎么有时间来一楼?” “赵公子且慢。”面纱后的声音轻灵空透,“赵家佩剑是成年方可拥有一把,看材质是赵家领地中的纯阳石所铸,琼微可不敢收赵公子此等大礼。更何况,琼微本不好这个。” 赵冠诚色欲熏心,听得这话连忙收回手去,微微摩擦,一双眼睛却是一直盯着琼微,似是随时准备好一亲佳人芳泽。慕尧却觉出一点不对,脸色微冷,收了折扇轻轻砸着掌心,努力透过面纱窥探琼微的表情:“琼微姑娘好眼力。” 琼微轻轻嗤笑,慕尧越发觉得不对,再看赵冠诚,却发现他神色呆滞,没有动作。慕尧皱眉,伸手去碰赵冠诚,“冠诚兄?”赵冠诚则是在一众宾客的低呼声中像一尊石雕一般缓缓倒地。慕尧大惊,电光石火间回首面对琼微,手中折扇已经被快速甩开,上面略略可见有淡光流动。 白衣女子不屑地冷哼一声:“我此生最恨他这种男人,面上热热切切,心里却极尽贬损之能事,还有你,”她玉手凌厉地指向慕尧,“也该死。” 慕尧以扇遮口鼻,吐出几个字:“迷魂术,读心术,金针圣手,你不是琼微。” 白衣女子因他说的这句话愣怔一下,气上心头道:“我不是,难道你是?” 慕尧面色微冷,看出这女子未听懂他的点拨,道:“我亦不是,但我就算想要行侠仗义,也断断不会选择如此愚蠢的方式。” “愚蠢何在?杀了这畜生,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我方才说的应当不过是你略施小技,可真正的琼微可掌握这其中哪怕一门?你今日图一时痛快杀了冠诚兄,当然还可能有我,意气的确风发,艳惊四座也技惊四座,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顶着琼微的名头和外形,日后你离了此处,赵氏家族若是前来讨说法,琼微如何应对?她有灵力?有家世?还是有一条铮铮铁骨堪受赵氏家族的百般折辱?”慕尧一边说一边观察这女子脸色,发现她仍旧懵懂不自知,不由得叹了口气,“罢了,今日便由我来收场,你先离开吧,日后要再做个侠女,可不要再出这种莽撞之举了。”说着便轻摇折扇,眉心隐隐一点火焰图腾跳动着凉凉白光。 “等等,你到底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的图腾?”女子见他要动手送走自己,慌张问道,“你说的话我大概懂了一半,但……你这种图腾,灵器又用的是扇子,我没有见过,先生是何方神圣?” 慕尧仅仅情绪波动一瞬,转眼就回复正常,轻笑:“你是小辈,自然没有见过。” “就是这些了。”黑衣男子躬身汇报完,静室中陷入沉默,男子雕塑般维持姿势不动,似乎是在等着上座人的下一个指令。 静室中央有一高台,除高台四周,静室四壁顶上都放着灵力种子,此刻催着莹莹亮光,微微照耀着室内的陈设和人,但并不清晰。 “这人当真以慕尧之名出世,且使折扇、眉心有白色火焰图腾?”一把男声问道。 “下面是这样表示的。”并不回答真与不真,黑衣男子仅仅重复了刚刚说过的话。 “知道了,你下去吧。”“是。” 待黑衣男子由一道小门离开,静室内恢复了一片死寂。片刻后,另一个角落里书架后的暗门被慢慢推开,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缓缓步出。方才坐在上位的男子随即下了高台走到她面前:“姑娘,这就是最新的消息。” 女子微微颔首道:“多谢,约定好的灵器请阁主于三日后到东江外的群山深处取,我自会留下指引之物。灵器难得,还请阁主宽恕我不能奉送阁上之失礼。” “只要姑娘有需要,求是阁愿为姑娘效劳。”男子温柔一笑,并不逾矩,“姑娘可是打算离开东江?我听姑娘的意思,日后是不准备与在下再有交易了?” “是。东江既有故人,我便另寻去处就是。阁主当真直白。” “并非在下直白,实在是姑娘内心思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就连并非修心道的在下都觉得姑娘想法昭然若揭,到底所为何事,令在下好奇不已。” 世家 壹 少时兄长 十五年前。青行峰。 “星荃哥哥!星荃哥哥!”年少的迟遥身着白色劲装,约么十三四岁模样,小步快速朝着花园鲤鱼池跑过去,容貌稚嫩清秀,但眉眼中尽是委屈低落之态。 慕星荃亦是着白色宽袍大袖,此刻正在鲤鱼池边俯身看着池中,听得迟遥声音,直起身子看向迟遥来的方向:“遥遥,怎么了?” “星荃哥哥!那些下等修士又……又耻笑于我!”迟遥似是因为跑来的缘故,也似是因为气愤,一张小脸涨红着,手攥着衣角,狠狠地似乎要捏出洞来。 慕星荃比迟遥高了一个头,此刻略弯了弯腰,温柔问她:“可还是之前的那套说辞吗?” 迟遥皓齿咬得下唇几乎深红色:“不!更甚从前,那些下等修士说我父母离心、家道中落不仅是气运衰败,更是天命不顾!说我从前是小姐,如今不过是慕家养的一条狗,无论修道,更是谈何与慕家子弟同在一处!还有什么,我本一介女流,修心道也就罢了,修剑道是不自量力!”有慕星荃默默倾听,迟遥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方才入耳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大口喘息着咳嗽了起来。 慕星荃却是笑了出来,轻抚她的后背。 “星荃哥哥!连你也……你也……!“ “遥遥不要生气了,小小年纪气坏了身子,平白扰了清修,多不好?“慕星荃一手搭在迟遥肩上,安慰似的捏了捏。 “可那些人欺人太甚!星荃哥哥,阿遥好歹也曾是正统家族的小姐!纵使家门衰败,宗派总也还没有收回家徽!如今就让他们这般折辱,阿遥人微言轻,星荃哥哥也不为阿遥做主么!“迟遥越喊越气,眼中蒙上一层薄雾,声音也渐颤抖起来,带了哭腔。 “遥遥别哭,你方才说,他们这些粗鄙之语更甚从前,可遥遥你来到慕家已经两年了,最近迟家残族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几大宗派对迟家的手段也没什么更新,你可知道为何突然他们又嘲讽与你?“慕星荃一边缓声安慰,一边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拿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糕点,一根根掰开迟遥紧捏的手放在她的掌心。 “不知……“迟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糕点,又抬头看慕星荃。 “因为他们嫉妒。“ “嫉妒?“ 慕星荃刚要解释,两人便听得鲤鱼池后的亭轩小路上传来几人的脚步声:“我道是谁,原来是慕家小公子和他的小玩宠啊。“慕星荃听得这个声音,面色有一瞬的微冷,但很快调整成他素日平静无波的模样,直起身子转向小路,果然是慕家第二子,慕明卓。 慕明卓年约十六,背后跟着数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修学同窗,皆是慕家旁支或者慕家庇佑的宗族子弟。此刻正是学堂下学时间,一行人都用或鄙夷或探询的眼神打量慕星荃和他身后的迟遥。 迟遥听得小玩宠三字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只是慕星荃挡在她前面,本来就比她高,宽袍大袖一遮更是将她劲装的小小身量遮掉大半,她记得慕星荃素日对自己说的话,并没有做出行动。 慕星荃慢慢施了一礼道:“二哥。“他在这个不太合得来的二哥面前,向来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礼数周全完备得很,免得被慕明卓挑了什么错处,再向慕夫人参他一本。迟遥跟在慕星荃后面,也行了一周到的礼数,并不说话,只是低头。 “小公子真是天资出众啊,这修学之日,世家子弟都在苦读修道,只有小公子还有闲心,下山去买这玫瑰逍遥糕啊。“慕明卓眯了眯眼,看到了迟遥手里的油纸包,迟遥听他这么一说,生了好大一口闷气,面上只是抿了抿嘴,把油纸包揣进怀里。 “二哥误会了,这玫瑰逍遥糕是……“慕星荃话刚说到一半,便被慕明卓啧啧打断:”可是又要说,这玫瑰逍遥糕是你差了人去买的,且你今日没在修学是因为你在定心吧?在鲤鱼池旁定心,呵,小公子可真是别具一格,非常人所能及啊。“ 慕星荃脸色看不出变化,只是道:“是。二哥调笑了,星荃心无大志,聊以打发时光,鲤鱼虽是玩物,终究也是可贵生灵;非常人能及一说,星荃愧不敢当。“ 慕明卓看他良久,也不见他言语举动有什么不妥之处,自己也觉得没趣,冷哼一声便带着几个世家子弟离开了。下学之后,按例子弟们是都要去各处修炼的,心道的往红尘镜去,剑道往校场,灵道往冰泉涧,以慕明卓为首的几个子弟都还未修习灵道,仅仅是各择了红尘镜或校场。慕星荃与迟遥同行了揖礼。 待他们走远,迟遥愤愤地把油纸包又掏出来,打开两层,咬了一大口玫瑰逍遥糕:“哼,二公子这样仗势欺人!星荃哥哥你竟也忍了他这许多年?“ “无妨。“慕星荃仿佛终于摘下古井无波的面具,换上一抹微笑,连眼睛里都是笑意,继续略弯了腰看迟遥,”二哥他就是这样的脾气,我早已习惯了。何况以我的出身,他这样也是合情合理的。遥遥不必为我生气的。“ 迟遥的火却还没消:“我今日真是倒霉,先在冰泉涧受了那些下等修士的羞辱,按理说他们比二公子还不如!又是在这儿跟星荃哥哥受了一肚子气。“ “遥遥可是觉得我懦弱?“慕星荃微笑不变,语气不变,迟遥却没来由地心砰砰跳,”不会,我知道星荃哥哥并非懦弱的。我不是觉得跟着星荃哥哥是有气受,是替星荃哥哥觉得不值。“ 低下头就着啃玫瑰逍遥糕的空子,自己心里却是转了几个来回。慕家是北方重镇家族,可是与其他东西南中四家不同的是,慕家家训,血脉以嫡出为唯一至尊,慕家家主虽说也传出过不少桃色消息,年年也不乏有平凡女子抱着孩子上门认亲,但从未承认过不是慕夫人所生的孩子,除了,慕星荃。 世家 贰 慕家往事 世家 叁 追月将至 接下来的一月,慕家青行峰这个一般修士眼中的清修之地逐渐热闹了起来,东南西北中五大家族中,慕家屹立北方,马上便是八月追月之夜,慕家所庇佑的千百家族都有适龄子弟前往祈灵,也有年纪稍大一点的来参与之后的修行,虽然不比祈灵能够夺得灵术修习资格或者灵器,但也是对修行有所裨益的;除此以外,很多家族也带了年纪不到十六的子弟来到青行峰,以求观前人英姿,使自家子弟也有鞭策之感。 离追月之夜还有十天的时候,天还未亮,迟遥从青行峰膳食府跑出来,身边还有个和她年纪一般大的女孩,二人都是一身白衣,迟遥一身劲装,只套了一件宽松的白色薄纱外衣,此刻两手提着一个大食盒,跑得飞快;另一个女孩却身着白色长裙和薄纱外衣,不便跑步,她一手提着白色长裙,另一手还拎着一个略小的食盒,步伐比迟遥慌乱许多,连腰间的坠饰也叮铃相碰。 “璟珂你快一点儿,今儿开始那些修士就要斋戒了,对膳食的时辰要求比之前严上许多,咱们给揽青楼徐家送膳食,还得翻过这道山呢。”迟遥发觉谢璟珂没有跟上自己,连忙转身去寻,谢璟珂平日里是极其稳重的,更不善跑步,此刻已有些气喘吁吁。迟遥见状,上前去:“你说你们修心道的有什么好的,衣服如此累赘繁琐,赶时间的时候又没法儿快跑,来,把你的食盒给我吧,咱们能跑快一点。” 谢璟珂犹豫了一下:“你一个人提两个?你可以吗?” “自然。”迟遥一边不由分说地把谢璟珂手里的食盒拿过来,一手提一个,一边向谢璟珂眨了眨眼:“我平时跑来跑去惯了,修剑道不比你们修心道,对身法还是要求一二的。” 揽青楼在膳食府的东边,两个少女便向着清晨的阳光跑去,一个散发长裙,双手提着裙摆,一个束发劲装,两手各拎一个食盒,谢璟珂跑在后边,恍惚觉得前边的迟遥整个人晕在阳光中,微微发红。她对着前边喊道:“阿遥!这太阳把你都照红了!”迟遥回眸一笑,看着晨曦洒在谢璟珂的身上:“那你就是金色的!”二人铃铃的笑声回荡在青翠的山谷中,肃穆已久的青行峰仿佛也多了些悠然。 早膳时限之前,迟遥和谢璟珂终于把斋饭送到了揽青楼,徐家的门生出来接过斋饭,迟遥二人被请进偏堂小坐,按着规矩,斋饭用毕之后,还需要送斋饭的人将饭盒带回膳食府。 起初迟遥在偏堂用灵识感受了一下灵力浓度,不愧是揽青楼,灵力浓度维持修士正常吐纳生息是没有问题的,虽然不如冰泉涧的灵力浓度之高可以让人在修炼上有所精进,但对于迟遥这种刚刚入了灵道的修士来说还是大有裨益的。谢璟珂尚还在红尘镜前窥心,没有吸收灵气的需要,此时便只是看着迟遥独自盘腿坐下进入修炼状态。 大约两柱香后,迟遥沉沉吐出一口气,但身心都轻盈了些许,显然是短暂的吐纳已经完成。她此时有些庆幸自己已经进入了灵道,不必像谢璟珂一般离了红尘镜和教书院就没办法修炼。 谢璟珂无聊地喝着面前淡若无物的茶水,看着迟遥结束了修炼才开口道:“迟遥,你说咱们等会儿把饭盒送回去,也要不了多久就要用午膳了,我们岂不是还要来这里?一日三趟,我们也得不到什么闲啊……” “是啊,”迟遥叹了口气,“没办法,追月之夜将至,我们也只能委屈十天,咱们还算好的,贺心姐姐给咱们安排的只是一座山头外的揽青楼,你看那些两座、三座山头外的,岂不更惨。” 谢璟珂低头,手中扭着帕子:“爹爹将我送到青行峰,不是为了让我来做小厮的……”声音越说越低,迟遥向门外看了一眼道:“璟珂,这话说不得。咱们又不是慕家子弟,能被允许在这里修行、受红尘镜冰泉涧沐浴已经很不错了。” “我知道……!可是所谓的血脉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就算非要论血脉,迟遥你曾经也是迟家的大小姐,论尊卑远近,比这揽青楼主人还要尊贵……”谢璟珂眼中已有泪光,“我谢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但是好歹也是一城镇守,迟遥,你不是不知道我母亲在家里的地位……我若是不能出头,她在家里岂不是受人凌辱不能反抗!况且……” 谢璟珂仍要絮絮什么,但迟遥灵识已经发现有人向这里来,示意她噤声,果然没过一会儿,先前来接了食盒的小厮又走了进来,将食盒交到靠门的谢璟珂手里道:“麻烦二位姑娘了。”迟遥礼貌性地笑笑:“不必客气,我们既是慕家门生,做这些是应该的。”谢璟珂在这短短时间里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得体地行了个礼,二人便告退了。待得出了门去,迟遥少不得又开解谢璟珂几句,虽然并没有什么新奇话术,但是以迟遥的想法,能够做谢璟珂的一个倾听者,大抵也是对她的心情有利的。 接下来的半月,迟遥和谢璟珂奔波于膳食府和揽青楼之间,本来她们这等人就是寄居在慕家,平时享受慕家的修炼地点,偶尔还可以得到慕家长老的提点,现在就算是充半个小厮用。迟遥每天只有晚膳之后,月上枝头才有时间偷偷摸去冰泉涧修炼,一边感叹旁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自己却跑到这里来修炼,一边却发现虽然已经是戌时,冰泉涧中却还是不乏修炼之人。八月追月之夜将至,许多少年都想要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提升自己的修为,以求祈灵之时能够获得更高的名次。 上次鲤鱼池旁一见之后,迟遥一直没有去找过慕星荃,她心里其实是一直希望慕星荃能够在追月之夜扬眉吐气,最好把什么二少爷慕明卓踩在脚下,叫他以后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地用身份压慕星荃一头,自然慕星荃若能夺得魁首,也会有更好的前途。出身决定了他立足于青行峰慕氏家族,而天分和努力将决定他是否能够登峰极化,甚至成为名扬大陆的尊王。 尊王,一个这片大陆无数少男少女都肖想过的名号。 相传黑暗时代天地一片混沌,邪祟频生,人无立足之地,幸而创世神降临世间,清荡邪祟,还人类一个清净之地,并传了人类修炼秘诀,此为创世时代。创世时代创世神举手投足散发出的灵气都是羽化成仙的可能,引来无数人追捧,后来创世神羽化之前,选定四位人类中的最强者为四尊王,为他们划定得天独厚的修行宝地,传自己全部法术予战神紫微,至此创世时代终结。随后世间历经数千年风波安定,当年的四尊王早已羽化,但尊王的名号代代相传,依旧是所有修行者可望不可及的擎天巨柱。迟遥记得父亲在世时说过,离我们最近的北王隐居在山林之中,难以寻觅踪迹,但是所谓尊王是撑世界之柱,自然也会营救世人,当年慕家家主因为民平乱受重伤于北方沙漠,相传便是北王出手拯救,将他送回了青行峰。儿时父亲总是在迟遥练剑时在一旁沉默而欣慰地看着她,时不时还摸着她的头说“遥遥以后一定要做能在世间留下清名的侠士”。 父亲……迟遥脑海中又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光,父亲和哥哥陪她玩耍,跳格子,跑迷宫,也陪她骑马打猎,舞刀弄枪……可惜,如今她不过是寄人篱下,难以像当年那般任性。 世家 肆 西王白氏 正胡思乱想着,迟遥的身后侧突然传来身体与冰泉涧冰冷的土地相撞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转头看去,只见自己修炼的这块石台侧边的一根粗壮松枝上,一个身着浅黄色与白色交映家服的人倒在地上已经陷入了昏迷,看装束也是个世家公子。这公子以及许多世家少年未曾经事,不知道这是何情况,迟遥则已在冰泉涧中修炼许久,知道这公子的情状是因在冰泉涧中时间过久,灵脉无法吸收远超于平时强度的灵气,因此暂时受震昏厥,片刻便好。 虽然如此,她还是起身跃了过去,昏倒的公子身边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看来这孤寂的修行时光甚难打发,大家看热闹之心一点也不比未修行的平民百姓少。迟遥扫了一眼,发现自己是这附近唯一的慕家门生,虽年纪略小两岁,但说话应该还是做得数。于是她镇了镇心,朗声将自己推测的这公子的情况向在场世家公子道来,而后又道:“现下公子的情况适合立即出冰泉涧,回到居所静养,我久居青行峰,年纪又小,不认得许多人,更加之男女有别,不知各位有没有较熟悉这位公子的,能够把这公子送回住处的?” 她耐心等了一小会,周围世家公子细碎几句,竟无人认识这位公子,迟遥不由得疑惑,也顾不得男女之说,心中满是曾在藏书阁看到的一些杂书中记载的探子之术,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当查看一番为好。 青行峰为了方便各世家门生出入,平时均发一玉令牌通过青行结界,玉令牌含有主人的灵脉信息,每次出入都要与灵脉相对,是断然无法造假的,到手之后,便可以由各人修饰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迟遥不喜欢金玉之物,只是维持着令牌粗笨的样子,悬在腰间;譬如谢璟珂,是个爱美的女子,便托人修成了一簪子模样,每日插戴在头上;至于慕家血脉,譬如慕星荃,得了本家烙印则是不需要令牌的。 现下正是追月之夜前夜,慕家为所有世家人员都各配了玉牌,虽然也可以修成各自喜欢的样子,但是慕家亲传门生都知晓探知之法。迟遥闭眼开启灵识,手掌虚探,一道浅浅淡淡的光芒掠过昏倒的那公子的身体,而后那公子的耳侧发出了晶莹黄光,在冰泉涧这样的昏暗之地显得格外夺目。 迟遥听着周围传来的唏嘘之声,知道这些世家公子断然是没见过探知之法的,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叹息,亲传与不亲传的差别如此之大,本家和门生的差别更是仿若云泥,怪不得许多世家,譬如谢家,一定要把自己的子女送来做弟子,哪怕是要在追月前后做小厮一样的活计也不在乎。可是反过来说,她和慕星荃的差距也是云泥之别,虽然出身不那么光彩,但慕星荃到底是得了本家烙印的人,明面上、江湖规矩上,是没有人敢说一句不是的。她迟遥只是个亲传弟子,并非本家,与慕星荃的关系若不是几年前的那场辩论,差不多还存于一礼一还之间。 这样想着,她摸向了昏倒的那公子的耳侧,才发现他将玉牌化成了水滴大小,做成了耳坠。 迟遥修剑道而入灵,平素打交道的都是些草莽武夫,哪里见过佩耳饰的男子,一时之间愣了一下,而后挠了挠头,灵识侵入玉牌,发现这人竟然真是西王白氏子弟,玉牌上赫然标着是应慕氏家主之约来此。 迟遥从未听说过追月之夜还有其他家族的子弟到场,追月之夜人头熙攘,各家的家服又不相同,迟遥向来懒得费心去分辨,只觉得所有在追月之夜进得了青行峰的人一定都经过了外面层层护卫的辨识,安全自是不必说,多余的便不重要了。只是如今在冰泉涧见到这一位西王白氏子弟,而且还十分丢脸地晕倒在了这里,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慌乱无措间,迟遥听到一把稳重的男子声音:“对不住各位,我家的门生醉倒于冰泉涧美景之下,真是让各位见笑了,这位亲传女弟子不会见怪吧?” 迟遥抬头,只见是一队人纷纷跃过来,着装均与眼前昏倒这位是同一派系,活像是把软黄金锻成了缎子穿在身上,金光闪闪的奢华无比。为首之人衣着明显比其他人还要华丽许多,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光景,头戴一顶金虎镶珠飞檐冠,身上是像慕家心道一般的宽袍大袖,他胸前悬着一个小小的青铜制品,迟遥定睛一看方知是一枚八卦镜,待得看清才发觉自己失礼了。 “并没有何怪罪之说,公子言重了。”迟遥连忙轻轻一礼,用的是剑道中人的礼节,并无女儿家姿态。 为首的公子挑起一抹笑,道:“那便好。”然后又逐次向旁观者施礼,人群才散去了。迟遥虽然也想离开,可毕竟心中存了个疑惑,只是退开数步,并没有远离。方才那队人聚拢到昏倒的那公子身边,有一个人发现了迟遥,戒备地问她:“姑娘还在此处,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迟遥一时不知如何说,而那为首的公子本来在看昏倒的人,听得声音拐过来,面上仍是热情但不逾矩的笑容:“姑娘莫紧张,我们不是外来之人,乃是应了北王殿下之邀,代表西王殿下来此参与追月之夜,也想得见北方第一家族慕氏风姿,今夜一见,姑娘虽为女子却修剑道,虽有疑惑却有义气,令在下佩服得很。” 迟遥觉得这是在用套话赶她走,偏她对这些其实没什么造诣,只能讪讪道:“也没有什么,毕竟冰泉涧是我慕氏修行之地,知晓有人发生意外,自然是应当去查看一二,公子不必在意。”她还想问些别的,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客套几句便离开了。却是无心再修炼,脚步如风便出了冰泉涧往红尘镜去。 听谢璟珂说,这些日子红尘镜也是热闹的很,许多世家公子入不得灵道的都在红尘镜加紧修炼,什么换了个风水或许便能突飞猛进这样的玄之又玄的话语都说得出来,谢璟珂给迟遥讲的时候好好地笑了一阵,道是追月之夜给世家公子门生们的压力竟然如此之大。而虽然嘴上笑话着这些日夜操练的公子,谢璟珂自己却也是不由自主地在红尘镜彻夜修炼,虽然她和迟遥离属于她们的追月之夜还有两年,但也是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迟遥在红尘镜果然找到了谢璟珂。谢璟珂虽然对迟遥深夜来访感到惊讶,还是与她出了门,漫步在青行峰的月光下。 “今夜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居然会来找我。”谢璟珂掩面笑道。 “还真是发生了点事情。”迟遥把刚才发生的事叙述一二。 世家 伍 受邀品茶 谢璟珂听罢更是戏谑地笑:“枉费我们日日几乎都在一起,你竟然对世间事半点不知?怕不是我跑去吃茶的时间你都拿来修炼读书了。你今日看到的应当就是西王白氏的子弟,那胸口挂着一枚小八卦镜的男子应该名唤白之恪,长我们十一岁,是当今西王的子孙,白氏的大少爷,最得白氏家主爱重,为人很是沉稳,据说有经天纬地之才!” “你说,白氏当真认得西王?”迟遥惊讶道。尊王虽然早便存在,但是东南北三王几乎都已经仙去已久,传下来的都是灵道传承,玄之又玄,只有西王似乎是以血缘相传,竟然也代代相传到了今天。 “据说是因为符箓之术乃是需要血媒和灵媒双印记的,和咱们所修的灵媒印记比起来复杂许多,不过也有好处,便是易于随时发动,西王子系带着一袋子的符箓便能走遍天下、无声无息地出手呢!”谢璟珂比了一个很小的包裹状,道,“我们还需要带灵器在身才能发挥,别人却只需要这么小一个袋子。” 迟遥闻言点头道:“确实没见那些人身边有佩剑的样子,只是符箓自然灵巧,近战时岂不是太吃亏了?” 谢璟珂笑出来:“过几天追月之夜,你便能见到了,去年追月之夜时我曾经去偷偷看过,白氏子弟一手符箓,并不逊色于任何武道。” 迟遥脑子一转,也觉得自己实在蠢笨,心道也没有剑道这样的兵器,却还是能入灵道,其中大家仍旧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己以剑道的思想妄自揣度其他修真之道实在是过于浅薄。 “我向来只知道本家弟子要参与追月之夜,并不知道竟然还有西王子弟。”迟遥歪头想了想,“此前追月之夜我倒的确都不在山中……虽不记得去做什么,但都未亲眼得见追月胜景罢了。” 谢璟珂目光暧昧,拍了拍迟遥的手背:“今年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躲懒了,小公子今年可十六了。”小公子指的自然便是慕星荃。其他子弟大都知道迟遥平素除了谢璟珂和几个女友以外,便喜欢与慕星荃一处,而贵为慕家血脉的小公子也愿意,虽然令人大惑不解,却也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渐渐习惯。 “是呀,小公子今年就要参与追月之夜了,真希望他能够一举夺魁,好——”迟遥说着便想起了慕明卓的脸,声音不觉愤愤,“好给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一点脸色瞧瞧!” 谢璟珂抬起袖子挡脸,咯咯地笑:“你当真是在意小公子呀!” 迟遥看她这样,轻轻打了她手臂一下,正色道:“小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 谢璟珂也知晓这段往事,不由也收敛形容道:“小公子当真是好人。” 那是两年前的往事了。迟家莫名因家主迟英获罪,诛满门,未成年男子为奴女子为婢,废掉灵力回路。然而当屠杀进行到迟家唯一的小女儿迟遥时,慕家小公子慕星荃力保迟遥,跪候三天三夜亲求慕家家主出面放过迟遥,甚至将罪族之女收入慕家求得亲传,世人都说慕家小少爷宅心仁厚,当然也都认为迟遥不配如此,罪族之女苟延残喘已是偏爱,如何能做得亲传弟子?然而两年间慕星荃与迟遥诸多接触,众修士即使不满,也不敢公开反抗慕家。 迟遥自此便拿慕星荃当作长兄一般看待,时光流转,慕星荃也终于要赴追月之夜,追月之夜后如果获得家主认可,便可以得灵器或者自己打造灵器,算得上是有名位的修士了。 迟遥和谢璟珂披着月光,走回了自己的弟子房。 两日后一早,迟遥正在梳洗,听见有人敲门:“请进。”迟遥的小卧房门吱呀一声,旋身进来一位穿着白绿色长袍的姑娘,挽一个利落的发髻,耳间垂着一对碧玉耳坠,她腰间束着浅粉色的腰带,以显示是亲传大弟子之一。 来人是分管青行峰本家弟子杂事的慕贺心。迟遥并非本家弟子,然而天生一副笑脸,走到哪里都是不卑不亢,别有一番风骨,大约也是因此得了慕贺心的赏识。 “贺心姐姐,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吩咐吗?我还没来得及去膳食府呢。”迟遥以为天光大亮自己已然起晚,手上敛衣整床也快了几分。 “不急。”慕贺心笑盈盈地道,“我今日来便是想告诉你,接下来七日你不必去往膳食府送餐食了,你的差事我昨晚已经另外吩咐了人去做。”上前几步执起迟遥的手,上下打量了迟遥一遍,道:“真是好一副标致模样。” 迟遥笑道:“贺心姐姐也不过长我七岁,如何便像是从前在家里时那些姨娘一般了。”说着正色道,“可是有什么别的事情要我去做?怎么突然不用去膳食府了?” 慕贺心道:“前几日不是有个西王白氏子弟在冰泉涧修行不慎吗?听说白大少爷来之前是你在镇着场子,家主听闻你今年不过十四便能入冰泉涧,很是赞赏你,又加掌管灵器灵脉的玉书说你入灵道那年不过十二,家主更是欢喜,今日正好西王白氏子弟都在,加之白大少爷邀请,家主的意思是请你一起品茶呢。” “品茶?!”迟遥登时便被惊住。品茶听起来简单,实则是青行峰慕家的最高规格待客宴席,因为有一道茶点是青行峰特色的紫竹软糕而得名。历来有幸参与品茶的不过是慕家嫡传的几个子弟,譬如大小姐慕月安,慕明劼慕明卓慕星荃等,以及几个长老级别的人物,哪里轮得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十四岁小丫头。 迟遥犹疑着道:“贺心姐姐,我这点小小事情,还称不上能去品茶吧……这是不是有些……要不……” 慕贺心冲她狡黠一笑:“不用担心,此次品茶小公子也在。喏。”递过来一张淡绿色镶金边的函信。 迟遥慢慢接过来打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北西二王家系品茶宴、追月之夜特列席位,右下角烫金“迟遥”二字,这样郑重的函信此前迟遥只在慕星荃那里见过一次,是慕星荃十四那年去南王林氏做子弟交流时得到的,除此以外,以迟遥的身份,断断没有资格参与的。 为什么呢?仅仅是在冰泉涧与白氏打了个照面,怎么就得了家主的赏识?现下函信已经送到,如果不去,是拂了家主的面子,如果去,自己那点小小本事在如此贵族子弟之中只能相形见绌……可是,贺心姐姐方才说小公子也去,因了追月之夜的重要性,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去叨扰过慕星荃了。 慕贺心窃窃笑她:“都看呆了呢,迟小妹妹可真是喜欢小少爷。” 迟遥回过神来,抿抿嘴也笑道:“哪有,贺心姐姐可别再取笑我了,小少爷没几天便要参与追月之夜了呢。” 慕贺心又寒暄了几句,无外乎就是问一问迟遥近日来吃穿用度可都还够,那些修士有没有再欺负她的话,迟遥记着慕星荃讲过的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的话,只是说全都还好,有慕星荃提点和贺心姐姐帮扶,生活琐事上没什么可操心的。眼看着慕贺心寒暄完要出门去,迟遥突然想起:“贺心姐姐,我不再去膳食府的事情可有告诉谢璟珂吗?就是常与我一同的那个心道姑娘。” “我还没来得及通知她,一大早便向你这来了。”慕贺心想了一下,“左右我等下也要去膳食府,顺便告知她也就是了。” 迟遥放下心来,咧嘴一笑:“麻烦贺心姐姐了!” 世家 陆 风语无痕 将慕贺心送出门外,迟遥回到卧房来,头一次认认真真打量了镜子中自己的身形和容饰。今日不是和修行的伙伴一起在膳食府随便吃吃,而是要去代表慕氏亲传子弟中最优秀的那一个赴品茶宴。自然,也是存了在慕家和白家面前不给慕星荃丢脸的意思。毕竟迟遥如今不像谢璟珂,身后没有迟家撑腰作为退路,只有慕星荃是她在偌大青行峰唯一的依靠。 妆台上只是简单挂着一些发带和几支简单的素银钗子,迟遥平日不爱妆饰,不像谢璟珂妆匣里收着许多珠玉,所谓的好好打扮也不过是翻箱倒柜换了身干净的白色劲装,又找出代表身份的浅粉色腰带束在腰间。平日里迟遥跟着慕星荃久了,性子也有些相似,是不喜欢把这种不是靠自己实力得来的东西广而告之的。 正当她在镜前再次确认自己的发饰时,卧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迟遥一惊,回身看去才发现是谢璟珂,道:“怎么这个时间还有空来我这里?贺心姐姐可是已经和你说过了?” 谢璟珂点头,掩嘴笑道:“不仅和我说过了,况且我想着你平素不擅长打扮和礼仪,想过来看看免得你出什么岔子,贺心姐姐一听便放了我一日的假。” 迟遥笑道:“我哪里就那么不会打扮了,一些基本的礼仪我还是知道的,品茶宴上,遇到我不了解的话题,我最多闭嘴不谈罢了。” 谢璟珂认真道:“可没有这么简单呢,去年南王林氏和西王白氏也曾经来过追月之夜,那时候的品茶宴从服饰到礼仪都和我们平时不太一样呢。”谢璟珂围着迟遥转了一圈:“譬如说你这一身劲装,倒确实是你们剑道的习惯服装,但是就算是剑道之人,宴会之类的场合还是会着外袍的。” 迟遥因为自己的出身,平素不参与世家子弟的宴会,这方面了解的确不是很多,听到谢璟珂说需要外袍,怔了一下:“可是我几乎从未定做过外袍呀。” 谢璟珂奇怪地道:“不应该呀,每年制新衣的时节都应该有全套的衣物送来,用的全部都是慕家的暗纹棉布呢。” 迟遥摇摇头:“或许是我少清点了,但是我印象中的确没有外袍。”二人又在迟遥房间的衣物箱中翻找一会儿,内衫、劲装、罩衣、腰带、鞋袜等等倒的确找出了二三套,只是没有外袍。 半晌过去,眼看着离品茶宴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了,谢璟珂叹了口气,从杂物箱中抬起头擦了擦汗,道:“遥遥,别找了,你这里一时半会怕是也找不到,不如我找我的外袍给你,我们身形差不多,你应该可以穿我的。” 二人于是把东西收敛起来,谢璟珂便出门去,迟遥一边喊着“等等我”,一边瞥了一眼自己的妆台,从妆台上妆匣底下开了个小格子,伸手进去摸索两下,拿出一枚雕着珙桐的玉佩。玉佩雕工精致,珙桐栩栩如生,用料更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谢璟珂听得声音却迟迟不见迟遥出门,回过来找她,看见她郑重地把一枚玉佩揣进怀里,调笑道:“可是你那块用光了工钱的羊脂玉么?此前听你说是拿去给人雕了,什么时候也都雕好了?我还从未见过呢。” 迟遥羞涩地笑:“前两天刚刚拿回来的,我催得紧,人家就雕得快一点,我看了看雕工也还可以。”一面将玉佩从怀中掏出,递给谢璟珂。谢璟珂小心地接过,来回观察了几遍:“的确是好东西,不枉你花了那么多银子。”将玉佩递还给迟遥,看着她又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你怎么不系上呢?” 迟遥与谢璟珂四目对视,羞涩但大方地笑了。 谢璟珂仿佛突然明白:“啊呀,我倒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了,可这不是……这是什么花呀?既然是要送小公子,红豆岂不是更好,竹子的寓意也还可以,或者……”话还未说完便被迟遥捂住了嘴:“璟珂,不要取笑我啦,快走快走!” 青行峰剑道和心道子弟的住处并不在一起,二人由剑道子弟聚居的住处出来往心道那边去,路上谢璟珂才知道,原来是一年前慕星荃曾经出去游历一次,听说是往南边去历练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带了一株这珙桐的幼苗,努力在自己的翼轸殿栽种,可惜不知是因为看护不当还是水土不合,终究是开了一次花就枯死了。迟遥曾在翼轸殿见过一次这花,临摹后寻了青行峰下最有名的工匠,又花了许久时间寻找美玉,来来回回修改了许多次才雕成。 这个时辰,来参与追月之夜的子弟们早斋之后都在静心吸纳,而慕家子弟此时也已经各赴红尘镜等地修炼,青行峰中竟然有些空落落之感,只偶尔有些许鸟叫。迟遥和谢璟珂脚步如风,转过一处山水和一片开阔草地,很快便到了文武门。 文武门是慕氏子弟对横亘于剑道和心道中间的一道天然长石壁的称呼,石壁几人高,绵延接至青行峰顶峰和山门,平时子弟们就在石壁下方的许多小缺口通行,虽然有为数不多的子弟由剑道入灵道后掌握了所谓御剑的原理,但是青行峰上空有着结界,是不允许子弟私自御剑飞行的。当然,凭迟遥和谢璟珂的实力,说是强身健体还可以,御剑当真还是很远。二人说说笑笑,打算从小缺口钻过去到心道那一侧。 突然,谢璟珂猛地抓住了迟遥的手腕,做出了噤声的动作。迟遥虽然不知谢璟珂发现了什么,但多年习武带来的下意识的危机反应还是让她快速抓起谢璟珂,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文武门旁几块大石组成的角落中。藏好以后,迟遥仍旧只听得猎猎风声,疑惑地看谢璟珂,只见她依旧是面色苍白、眉头紧锁,手仍旧死死地抓着迟遥的手腕,眼睛不知道在盯着什么石壁那头的东西。迟遥暗自感知了一下,并无什么异常,但是见谢璟珂没有一刻放松,还是默默地尽量收敛起自己的灵力波动。 几分钟后,石壁那边隐约传来了说话声,因相隔太远,再加之石壁从中阻拦,声音飘渺不定,听不出是谁,也很难准确地听出在说什么。 “今次……品茶宴中不仅有白氏子弟……总是不合适。”大概是个女子的声音。 “二小姐,您……眼看就……,别人家的嫡亲子弟要么早已经入了……,要么……管家理事,您不仅还没有定下……,连追月之夜都不能参加……您的位置……”也是个女性的声音,听起来都很年轻。 “华光,没什么的。”过了几秒钟,“听说今日要赴品茶宴的,是一个……小姑娘。” “是的,臣差人打听过了,是小公子……带回来的那个……” “三哥?呵……” 世家 柒 红妆武装 声音越来越远,迟遥终于是听不到了,谢璟珂也放松了抓着迟遥的力量,二人又等了几分钟,才慢慢观察着周围,从乱石后走了出来。 迟遥见谢璟珂眉头紧皱,忙问道:“璟珂,你可是知道刚才到底是何人吗?你知道他们会在此时经过这里?” 谢璟珂被迟遥这么一叫,转过头来看她:“啊……我也并不知道,只是刚才有所感应,觉得应当警觉。遥遥你的耳力可是青行峰数一数二的,子弟们的游戏每次都是你拔得头筹,连你都听不出,我又怎么能听到呢?” 迟遥摸了摸后脑:“我是真的没有听出她们到底是谁,只知道是两个女子。话说回来,我的警惕性竟然如此之差么,方才我竟然丝毫没有感觉,还好有你提醒。虽然这两人身上并无杀气和戾气,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谢璟珂又思考了一小会,道:“遥遥,你刚才没有听到她们谈论到你吗?” “谈到我?听到了呀。”迟遥嘻嘻一笑,“在青行峰,我也算是个不亚于嫡亲弟子的名人了,谁还不知道点我的事?譬如家人护卫不力获罪,满门抄斩;譬如我不知道在哪里讨了小公子的欢心,魅惑得小少爷亲自下场保我一条性命;譬如我整日与小公子一起厮混……他们提到我,简直再自然不过了。” “只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谢璟珂表情仍旧很挣扎,“遥遥,你有没有听到其中一个人叫另一个人为‘二小姐’?” “有啊。”迟遥笑道,“诚然我刚才是没有璟珂听得远,也总不至于这一二百米便听不到了。” 谢璟珂沉默几秒钟:“这青行峰,可有能叫小公子‘三哥’的‘二小姐’?” 迟遥愣住。众所周知,慕家现任家主慕家松育有一女三子,长女慕月安,长子慕明劼,次子慕明卓和三子慕星荃。慕星荃血脉事件之后,慕家便再没有认同过任何嫡亲子女,慕家松并非本分老实之人,偶尔玩弄权术享用新鲜的女子也是有的,但是烟花之地的后代自然是不能作数的。哪里又蹦出来了一个幺女? “大概是她们胡说吧,我从未听小少爷说过呢。”迟遥认真地看向谢璟珂,“星荃哥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欺瞒于我的。” 谢璟珂道:“迟遥,我并不是说小少爷会欺瞒你,我信你和小少爷之间的感情的。只是,若这事是真的某些隐讳,你既然没问过,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向你提起。” 迟遥嘿嘿一笑:“璟珂,我们这种亲传弟子想这么多做什么?慕家四个孩子也好,五个孩子也好,我们又能分走人家一分一毫的血脉传承么?” 谢璟珂神色和缓了些:“是了,是我太心急了,我单想到了这事不对,谁知道越想这脑子越浑了,大抵是红尘镜去得多了,人也变得絮絮叨叨。”她转瞬换上一个大大的笑容,“我知道遥遥不会因为这点事情与我不快的!” 迟遥也乐呵呵地去拉谢璟珂的手:“好啦,我们快点走吧,因为她们耽搁了些时候,得赶紧去取了外袍。误了时辰可比没穿外袍还要不敬呢。” 过了文武门,便是毗邻心道弟子居所的小路。二人快速从小路拐到院内,心道弟子居所寂静无声,门生弟子皆出去服侍前来追月之夜的世家弟子了,亲传弟子们现下则应该都在红尘镜修行。谢璟珂是亲传,房间在院内深处,二人且走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到。 进了房门,谢璟珂进内间去为迟遥寻外袍,迟遥则已经开始赞叹起谢璟珂房间的装饰:“每每我来你这里,都有肃然起敬之感,璟珂年纪虽小,却已经像书院先生一般爱上了这些墨笔,桌上摞了一臂高的书卷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连墙壁上的书画、窗前的琉璃净瓶都一点不缺的。”她伸手摸摸净瓶,发现一点尘埃都没有,想必谢璟珂每天都擦拭净瓶和茶案。 谢璟珂的声音从内间传来:“书院先生若是看到你的房间,定要被你气死,桌上半本书卷都无也就罢了,竟然连墙上都挂满了弓箭,窗前还供着一柄细长细长的剑呢。” 迟遥哈哈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若是校场的兄弟姐妹们看了,才要羡慕呢!我那把剑可是去年世家弟子比剑赢得的好彩头,虽说在小公子他们眼中,这剑不过是凡物,但在我们心里,这剑可是打败了所有同龄世家弟子的胜利的见证!” 谢璟珂嗔道:“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你的小少爷。”说着话,人已经从内间走了出来,手上捧着一件崭新的外袍,果然是熟悉的慕家暗纹白布所制。 迟遥啧啧道:“这袍子,若不是已经知道了是你的,我还以为是刚领回来的呢,白得刺眼。”谢璟珂为她撑起衣服,迟遥将双臂向里一伸,回过身来面对谢璟珂,一边系外袍的带子一边道,“如何?我自己觉得还好,大约我们身量真的相差不多,竟然像是为我定做的一般合身。” 谢璟珂欣慰一笑:“合身就好。” 谢璟珂的房间里雅致之物一样不少,迟遥左右看了两眼便发现了一面立地铜镜。 “我们剑道之人几乎不穿外袍,如今一穿,竟然也有小少爷和璟珂那种飘飘欲仙之感了。” 谢璟珂为她整理外袍的抽带,手下一边动作一边道:“只希望今年年底发衣服的时候,你别再弄丢了外袍便好。” 迟遥正色道:“我一定看仔细了,到底有没有外袍发来。璟珂你放心,今日宴会过后,我定然把你的这外袍完璧归赵。” 谢璟珂系好了外袍的抽带,抬起头来看迟遥:“当真英姿飒爽。”镜中的迟遥黑发高系于脑后,白色的发带蜿蜒而下,随着她的头发一起飘动,白色劲装勾勒出她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常年习武的紧致的手臂和长腿,最外面一层白色的外袍又将这一切朦胧盖住,谢璟珂的外袍用熏香熏过,外袍拂动之间,溢出阵阵幽香。 迟遥也禁不住夸赞自己:“此前我真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美艳无双倾国倾城。” 谢璟珂的表情立即换成了嫌弃的模样。 世家 捌 思徊子杰 世家 玖 初入主峰 世家 拾 一介女流 白之恪三人坐定后,慕家松点了点头道:“如是便人齐了,之恪长久不来青行峰,这几日可还习惯吗?” 白之恪起身行礼道:“甚好,劳烦慕叔叔为我安排。” 慕家松对着他手掌向下按了按道:“现在咱们并不是在各大世家面前,只是一起吃个家宴,你这孩子不必如此拘礼。” 白之恪又是一行礼:“那便冒犯了。”这才好好坐下说话。 迟遥偷偷抬眼看四周,发现除了席上这七人没有其他服侍的人,不由有些疑惑。但现在这样的情况,也不好去问,只能将目光礼貌性地放在白之恪或者慕家松身上。慕家松笑道:“今日你们都是小辈,还有之恪和迟姑娘在场,我便叫他们提前将东西做好,现下召来就是了。” 慕星荃听得此言,站起身来,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快速在空中画了一个图案,随后图案灵光微动,七人的桌案上便浮出莹莹一团白光,不多时白光散去之后,桌上赫然摆着全套的茶具和餐点。迟遥瞪大了眼睛,伸手摸了摸纹着慕家家徽的茶杯托盘,确认真的是实体,才把手收回来安安静静地坐着。 慕家松率先端起面前的茶杯道:“今日你们小辈都在,我也不端什么所谓的长辈架子,就当作我们在闲聊。”他的茶杯也好托盘也好,都比下面六个小辈的要多一层描金边,迟遥砸了咂舌,这森严的等级之分。 见慕家松端茶,慕家三兄弟和白之恪夫妇也端起茶杯,迟遥后知后觉,赶紧跟着他们端起茶杯,年纪最长的慕明劼说了几句祝福祥瑞的话,迟遥猜这一定是早已准备好的陈词滥调,不然慕明劼怎么能如此顺畅地便对出好几联四六骈句。慕明劼说完了,六人一起用杯盖轻挡茶水,品了一口茶,这就算是品茶宴正式开始了。 白之恪和慕家三兄弟在攀谈,慕月安温和地坐在白之恪身边微笑着饮茶,迟遥却想起自己童年的时光。 十二岁前,迟遥也是迟家的掌上明珠。迟家当时的家主迟宣只有一子一女,迟巡和迟遥。虽说本家只有一个哥哥,但算上表亲,迟遥则是有十来个兄弟姐妹。迟宣待自己的兄弟姐妹和妻子杨恬的兄弟姐妹都极好,故而迟遥的表堂兄弟姐妹加冠前都是住在迟家本家接受教导的,迟遥自然也与他们玩得很好。姐妹们都修了心道,除了修习之外便是讨论刺绣、服饰花样等等,迟遥偏偏对这些不甚感兴趣,只与迟巡一同每日厮混在练武场,迟宣并不强求,见迟遥有兴趣,也时常传授给她一些剑道经验。 迟宣是不用剑的,他日日负在背上的是一张通体漆黑的弓,迟遥幼时几乎隔几日便要去拉一拉,以证明自己臂力体力都有进步,然而本来便是女子,又身量未足,这弓在迟遥手里向来都是纹丝不动。父亲和哥哥就站在旁边带着笑意看她,她拉弓不成反而一个趔趄要跌倒,迟巡赶紧上前一步抱住她,每每这时,迟宣便会说:“遥遥还小呢,等什么时候遥遥能够拉开这弓了,它就归你了。”迟遥昂着头,刚刚站稳便嫩声道:“我会努力的,父亲可不要偏心,看哥哥先拉开就给哥哥了,定要等着我!” 这张弓还是归迟遥了,不过,并不是因为迟遥如今能拉开它。事实上,仿佛是一种执念,迟遥依旧每半个月便会尝试拉一次弓,直至如今也从未拉开过。十四岁的少女,就算再怎么努力修炼,到底身量纤纤。 迟遥看着慕家的家宴,眼前恍惚看见了曾经的父亲母亲和自己的哥哥,还有表姐表妹一同吃饭的样子。那时他们是围着一张大桌子吃,比起慕家这样每人一案,有各自专用的餐具和精致的糕点,档次自然是不如的,但迟遥想,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不要到这仙气缭绕的青行峰。如果一定要说来到青行峰有什么好的,那么便是她认识了慕星荃。 神思悠悠回归,迟遥听到慕家松低沉有磁性的声音问:“之恪,雍翰的身体可见好吗?”迟遥不知道雍翰是谁,端起茶杯来看白之恪。 白之恪沉稳大方地回道:“家父身体还是与以前一般无二。此番我前来青行峰,家父特意叮嘱我,要向慕叔叔及长兄问好,并祝二位弟弟追月之夜鸿运。今日看三弟露了一手,十六岁的年纪灵力造诣便已经如此之深,看来追月之夜的头名非三弟莫属了。” 慕家三兄弟都隔桌以茶代酒相敬。慕明卓脸上表情有些不快,慕星荃则是无波无澜地道:“姐夫过奖,不过是遵从父亲的指示做事。” 白之恪道:“不光如此,三弟的眼光也是十分不错。迟姑娘天资过人,更难得的是历经……仍有赤子之心,还是多亏了三弟相护。” 迟遥突然听得自己被点名,赶紧认真看白之恪,但又知道这话其实重点不在自己,竖着耳朵听慕星荃的回应。是了,她是慕星荃保下来的人,她自己觉得白之恪夸奖自己,就证明自己没有给慕星荃丢脸了。 她感觉隔了很久,慕星荃的声音才悠悠飘过来,带着他惯有的那种轻松和潇洒:“一介女流,无足挂齿。” 迟遥在心里很仔细地回味这八个字。她不是没有想过和慕星荃一起坐在这种程度的家宴上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但是这个第一次来得意料之外,慕星荃的态度更是意料之外。她努力地回忆上一次和慕星荃见面的时候——鲤鱼池边,她的星荃哥哥明明是那么认真地叫她遥遥,那么宠溺地给她带玫瑰逍遥糕,为什么…… 她听见慕家松说:“怪事,从前我只以为星荃是最护着这位迟姑娘的,今日竟然也说起这样的话。” 她听见慕星荃说:“年少不懂事,看着她可怜。” 似乎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话题,慕明卓带着酸气说了几句话后,慕明劼便把话题转向了姐姐和姐夫,问姐姐白氏生活可好。除了迟遥,他们都换了一种心情,开始讨论别的事,仿佛他们刚才讨论的,只是“今天天气真好”这样的小事。 她看见自己本来端着茶杯的手,手指越攥越紧。 世家 拾壹 如梦方醒 品茶宴在推杯换盏中很快结束了。迟遥几乎是机械地微笑、点头、喝茶,连闻名于外的紫竹软糕都没有尝哪怕一口。宴后,慕家松邀白之恪和慕月安稍坐叙旧。慕氏三兄弟亦有家族事务要先行离开,待到最后慕家松才发现迟遥仍在,并且不知道怎么出去。 “迟姑娘,不如我将星荃叫回来送你出去。”慕家松和蔼可亲地笑道。 迟遥摇摇头:“不必麻烦小公子了,家主随便给我个什么引路的东西,我自己出去便是了。” 可不一会儿迟遥便看见慕星荃出现在品茗阁二楼内室门口。想来是慕家父子间有一种别致的通信方式,是迟遥所不知道的,倒也不稀奇。 “父亲。”慕星荃先是规规矩矩行了礼,才道,“本来迟姑娘第一次来主峰,我又作为辈分最小的,理应尽一尽地主之谊送迟姑娘出去;然而今日修行司来报,追月之夜临近,为保各族子弟得到应有的修行,还需多做许多准备,目前仍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完,我实在抽不出身来,不如以一灵物引迟姑娘出去。还望迟姑娘海涵。”说罢,他手腕一翻,掌心中出现一团黄色光芒。 慕家松眯眼打量了一瞬,道:“也好。” 迟遥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慕星荃沉声介绍道:“这是土灵,能够引你去任何曾经去过之地。”他站在原地,向迟遥伸出托着土灵的手。迟遥一晃神,那样子实在是太像二人初遇时慕星荃含笑向她伸出手的样子了,只是今日慕星荃面色严肃,没有丁点笑容。 迟遥向前几步,施礼,然后从慕星荃手中接过了它。 “迟姑娘已是灵道中人,土灵虽为灵物,却是最低级的,迟姑娘只需在心里想着要去的地方,土灵便会给出方向。自然,在有结界的地方,迟姑娘只能去往结界与外界的边缘。”慕星荃等迟遥点头,道,“那么父亲,我告退了。” 迟遥随后也告退出门,出了品茗阁后,发现阁外一片竹林天地,早已不见慕星荃的踪影。她暗啐自己,慕星荃已经将话说得那么绝,她又在期待什么呢?她在心中念着要去往来时的山门,见那团黄色的光芒微微凝出了一个剑矢的形状,便沿着剑矢指的方向走去。经过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迟遥心中微微一动,想着慕星荃的翼轸殿。她本以为剑矢的方向会从指向出口变为指向邻近的那条慕月安曾说是通往慕星荃居所的路,但土灵给出的方向并没有变化。她笑笑,大概是这土灵在慕星荃手里便被做了什么手脚,让它只能指向外界,怕她乱跑撞破了慕家的什么秘密罢了。 待得她微闭双目,走过那会带给她奇妙失重感的结界,又看到了山门和山门前的两只灵豹,她把目光移远一些,便看见了自己蹲着的那棵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外袍,还好,还算干净。 心道弟子居所中,迟遥坐在谢璟珂的房间里默默等着。谢璟珂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个白蚌壳摆件,有人头般大,虽然此时绢窗微闭,却仍看得出是光华流转的好蚌。谢璟珂曾经与迟遥说过,谢家是北海边的家族,习惯了微咸的海风和海浪,来到仙气缭绕、地处内陆的青行峰很不适应。迟家本就在青行峰旁,又比谢璟珂早来半月,自然处处关心谢璟珂的感受,陪她一起偷偷晒小鱼干。北海多鱼,谢璟珂幼时常常吃鱼干、海蛎、鱼片等等,样样都是迟遥没有听说过的美食,此刻她虽然识得是个蚌,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品种,以及成色好坏。 谢璟珂就显然不会不认识了。北海侧,她是谢家尊贵的二小姐。但是迟遥背后已经没有了曾经鼎盛辉煌的迟家。现在就连慕星荃,似乎也不是站在她身后的了。 “遥遥,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谢璟珂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而后一个妙龄女子推门而入,她风尘仆仆,手里尚拿着红尘镜修炼所必须的赤晶,“我听你让门生传的话,赶紧便回来了,不知你竟然回来得这么早。” “吃过了品茶宴,自然便回来了。”迟遥心情不是很好,随口搪塞道。 “我还以为你要和小公子花前月……遥遥,你怎么了?”谢璟珂本想打趣,话说到一半发现迟遥表情不对。 迟遥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不知该如何跟你说。” “那你……”谢璟珂欲说些什么,被迟遥打断,迟遥指着窗边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外袍道:“你的外袍我还回来了,没有弄脏弄破,可谓是完璧归赵了。”而后她站起身来,“我也该走了。” 谢璟珂想要追上来,才走了两步便停住,点头道:“那我明日再去找你。”见迟遥脚步向外,又急急地追问一句,“明天可还去膳食府吗?” “嗯。”迟遥低低地回了一句。 迟遥在心道是不认识太多人的,可巧从谢璟珂这儿出来,便遇到了一个。 “这不是小公子的小玩宠吗?” 这个如此嚣张还带着嘲讽的声音,一听便知是慕明卓的。迟遥咬着牙回过身行礼:“二公子。” 纵然她再不愿意理会慕明卓,也必须对这个慕二公子恭恭敬敬。寄人篱下有时是没有那么多选择的。 慕明卓的装束比起方才品茶宴上,少了一件鎏金白纱袍,想来世家公子的宴会吃得也有几分拘束。此刻他身后跟着他那几个同为世家子弟的小跟班,又是那副迟遥熟悉的轻狂样子了。 慕明卓抬头望望天色,拉长了声音:“哎呀,现在这时辰,你竟然没在冰泉涧潜心修炼啊?”凑近迟遥的脸,笑嘻嘻地问,“你不是说要于实力上配得上慕星荃吗?” 迟遥被慕明卓这么一说,眼眶有些泛红,声音也抖了起来:“是我不自量力。攀上小公子是我妄想。” 慕明卓“咦”了一声:“往常你不在慕星荃身边的时候,可是牙尖嘴利的,今天这么乖?” 他哈哈大笑:“看来是刚才你终于知道了,”他又靠近迟遥的脸,一字一字地说,“你不过就是慕家养的一条狗,还想着小公子?” 世家 拾贰 豫章故郡 慕明卓围着迟遥转了一圈,见她还是一副倔着脖子低着头的样子,打趣道:“原来忠犬也会难过呀。” 迟遥强行硬着喉咙道:“二公子这是贬损谁呢。” 慕明卓抚掌:“还是这张嘴像你,不过今日只有嘴利,并无牙尖了。看来无论是小公子还是你那傲人的天赋,都救不了你了。” 迟遥不说话。 那几个小跟班看看天色,谄媚地凑上来道:“慕二公子,天不早了,我们要赶去粮草司的话还须半日路程。”慕明卓哼了一声,拍拍袖子,大步离开。 迟遥在原地站着,脑海里一幕幕过着慕星荃和她相处的时日。 刚将她保回来时,迟遥住青行峰的半山腰往下。慕星荃三天两头地便从主峰下来看往她,一来二去,二人的关系也从点头之交渐渐到了能说上几句话。 迟遥来到青行峰四个月之后的某日,慕星荃看着她练了一上午的剑,笑她:“遥遥不是早就入了灵道么?怎么还在校场?” 迟遥刚气喘吁吁地从校场下来,看到慕星荃便知道他又来默默旁观了一个上午,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已经入了灵道,但我总觉得强身健体还是有所裨益,父亲说,灵为身体之魂,肉体才是容器,万不可以追求灵道的进益,丢去了身法的训练。” 慕星荃听到她说到父亲迟宣,递给她自己准备好的清茶,沉默了一会儿问:“遥遥,你……恨慕家吗?” 迟遥吸了一口茶,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犹豫了一瞬。 慕星荃连忙说:“与我说没关系的,我不会告诉父亲和哥哥们。” 迟遥苦笑一声:“若是换成小公子,小公子能不恨吗?灭族之仇,小公子尚且有父亲兄长可以担忧,我父亲和哥哥却早已经为了慕家捐躯,母亲和姐妹们却因为这捐躯而被诛杀。” 慕星荃伸手试图扶她的肩,碰到飘起的衣领,又收了回来。 迟遥转身看他,勾起一边嘴角:“小公子不会当真以为我对慕家毫无怨念吧?” 慕星荃负手而立,面色上有一些尴尬,道:“不会。只是我……以为我多少能够弥补你一点。” “弥补……么?”迟遥展颜一笑,“我知道的,去年小公子年方十四,也没办法为迟家说话。” 她看见慕星荃明显更僵了,怕他以为她在嘲讽他的身份,赶紧道:“小公子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 慕星荃的僵硬仿佛略微缓解了一些,帮她拢了拢略微散乱的鬓角长发:“遥遥练剑也不要太刻苦呀,中午想吃什么?” 迟遥仰脸看他:“我想吃山脚下小镇子里的熏肉。” 慕星荃缓慢地笑笑:“我差门生下去帮你买。” 迟遥低头笑:“不麻烦小公子了。” 此后的半年里,迟遥每日练半天的剑,还要做半天杂活。青行峰虽然都是修行之人,但是日常的吃喝拉撒还是要的:粮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主要的收入是青行峰作为一方灵宗给附属宗族带来的庇佑换来的供养。虽然世界上已不见魔族,但大小妖物和鬼道仍旧存在,时不时出来作祟没有灵力修为的人家,此时便是慕家派门生出行,解决问题;日常的杂事还是要有人做,迟遥平日负责的便是一众弟子衣物的浆洗。慕星荃偶尔上午来看迟遥练剑,偶尔下午来看迟遥做事,碰上迟遥做浆洗的活计,慕星荃总是让迟遥进屋去休息,不一会儿便浆洗好了所有的衣物。后来迟遥央求了他好久,才知道原来这是慕星荃对水灵随心所欲的操纵。 迟遥来到青行峰的第十个月,是慕家八月十五的追月之夜。虽然慕星荃还差一年才到十六,但已经要作为一个慕家小公子出现在世家弟子面前。有一日,慕星荃直到掌灯时分才来到迟遥住的小屋。 “遥遥。”他开口唤,敲敲门。 迟遥赶紧起身给他开门,惊讶地道:“星荃哥哥,你怎么这个时间还过来?” 慕星荃温和地笑:“比这早到了一点。方才谢姑娘在,我便在后面树上稍等。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在旁人面前过来找你。方才你和谢姑娘在聊什么?” 迟遥眯着眼笑,转身去给他倒灶上煮着的茶:“说星荃哥哥长得好看。璟珂也这么说呢。” “哪里就好看了。我是个男子,哪有遥遥生得好看。”慕星荃脱下一件飘逸的外袍,敛了大衫正正经经地坐在桌边,“今日来是想问你,可想去追月之夜吗?寻常门生本是只能远观的,我可以带你去世家子弟们才能去的内岭。” 迟遥更是知道好看与否都是吹捧,听得后两句睁大眼睛:“我从前只是在家里听父亲说过追月之夜,没想到还能亲逢盛事。我真的可以么?” 慕星荃接过茶杯,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自然可以。我原本便有意举荐你为亲传弟子。你天赋异禀,难得的是还非常勤奋。做了亲传弟子之后日常杂事会少一些,多些时间修炼。” 迟遥挠挠头:“亲传弟子……” 慕星荃歪头:“而且亲传弟子可以住在上面,如此我再来找你便不必跑这么远。最重要的,你父亲迟宣和兄长迟巡当年都曾经参与过追月之夜,若是你做了亲传弟子,便有机会修习研读你父亲和兄长当年修炼的心得手记。” 迟遥立刻眼冒星星:“做亲传弟子可有什么要求吗?” 慕星荃喝了口茶,微微思考道:“必须出身世家。” 迟遥眼中的光暗了下来,问:“星荃哥哥,家主他对于我迟家的事,还是没有任何改口么?底下的人噤若寒蝉,如今连迟家都不大敢提及了。那样的冤案,还是没有任何改口么?” 慕星荃放下茶杯:“……还没有。”他伸手去拉迟遥的袖子,“是我不好,好好地说什么世家。” 少女心性,讲到委屈处,慕星荃哄了迟遥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将她哄好。 迟遥回忆起来,那一夜恰好是一年之前。后来慕星荃提过的包括天资聪颖、勤敏好学、比武十八连胜、红尘镜心魔入侵等等要求,迟遥一一的都满足了。同谢璟珂一起做了亲传弟子,搬到了半山腰往上的地方,然而从这以后,慕星荃仿佛便忙了起来,来看她的日子比起当时还要少。她也没能读到父亲和兄长的修行手记,不知道为什么,她上了青行峰以后便甚少下山,更是几乎不曾读过什么书,也因此她才央了慕贺心,去藏书阁做事,以此求得闲暇时间能够有所阅览。 或许哪天,能够找到迟家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吧。 世家 拾叁 灵力密码 世家 拾肆 玉书参画 世家 拾伍 木牌宿灵 玉书冲迟遥眨眨眼:“说真的,带我们出去吧。我们日日待在这里,参画乐得逍遥,我可是要憋坏了。” 迟遥讶异道:“我以为你唤做玉书,应当是读书万卷,没想到每日也想着出去玩。” 玉书撇撇嘴:“世间书籍自然是浩瀚如海,但你慕家藏书阁又能存下多少?我们看起来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可在被你唤到现世之前,早已经作为灵体活了几百年。” “几百年啊……这么久……你很强么?” “……”玉书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参画在他背后掩面笑出声:“迟姑娘,世间的灵并不都是杀伐不断的,我与玉书聚书画灵气而生,便是书灵画灵,风雅可以卖弄一二,刀剑却是一点不会的。” 迟遥点头:“怪不得玉书沉默不语。” 玉书拧着眉头道:“比刀剑我们比不过你,论如何唤醒你那张弓,我们可比你拿手多了。” “你就是你,别扯上我。”参画笑着瞥他,“那样的弓灵必然是凶狠的,我可受不起。” 玉书第三次央求道:“带我们出去嘛,好不好,灵介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迟遥奇怪道:“你们此前从没有出去过么?” 参画停下了手中的笔,看向玉书,玉书脸上也没了调皮的笑容,郑重道:“没有。” “我们有意识之始,便是在慕家的藏书阁,一片混沌之中汲取周围书画的灵气养分,逐渐凝聚出一点点意识,然后懂得越来越多,了解慕家藏书阁也越来越多。然而我们聚灵而生,本来无大机缘是直到陨灭都不能离开自己生长的这片地方的,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们听见了你的声音。”参画道。 “那天你的声音很细微,但我们实在是太渴求真实的世界了,混沌令我们无聊又恐惧,意识在其中仿佛都是荒芜的,没有丝毫意义。我们拼了命抓住你的声音,才来到现界。没想到,你不仅是唤醒我们的那个人,也是我们的机缘所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在藏书阁游荡许久,找到了这个东西。”玉书的掌心里躺着一块朴实无华的木牌。 “这是什么?”迟遥没有去拿。 “我们聚灵而生,对灵物有着先天的感应。这个东西是藏书阁不可多得的灵物,与你我的相性都十分好,简单地来说,本来一生都不能离开这藏书阁的我们,可以凭依在这块木牌上离开,本来需要持续灵力供应才不会消散的我们,可以通过这块木牌汲取你身上的灵气作为养分。你放心,我们是没有攻击性的白灵,就算需要你的供养,也不会多到影响你的修炼。”玉书的语气十分郑重,迟遥知道他聚灵而生,应该对藏书阁的记载都了如指掌,这一点不会出错。 “可是,就算跟着我,我也大概只能在青行峰这一小片地方行动。世家子弟,无事很难下山的。” 参画与玉书对视一眼,参画撂下笔走到玉书身侧,二人竟然直直对迟遥做了个揖礼。迟遥吓得慌忙起身还礼。 “我们知道你是性情纯净之人,跟着你会很放心;生而为灵,有幸拥有意识,我们想去看看更大的地方。哪怕只是两个藏书阁、三个藏书阁也好。我们既然凭依在你的身上,也必将竭尽全力帮助你,知无不言。”玉书参画一人一句地说着,迟遥已经心中有所触动,忙问道:“那你们离开了我就不能活吗?” 玉书歪头道:“迟姑娘,灵和六界之魂不一样,严格地来说,我们只是有意识的物体,是不能自己存活的。” 迟遥低眉道:“好。你们想跟着我出去就来吧,如果哪一日你们对我的生活厌倦了,我再将你们送回藏书阁。” 玉书咧开嘴笑了:“就知道迟姑娘,啊不,阿遥最好了!” 随后在玉书的指挥下,参画先将自己与木牌融合,迟遥又将灵力缓缓缠绕上去,慢慢和参画融合在一起。玉书让迟遥试着召唤参画、在心里与参画对话,参画单独现形等等,二人都一一试过。 迟遥惊呼:“好奇怪,就像是自己身体里住了第二个人一样。” “这算什么呀,阿遥可知道,有些集大成者可以收灵器入体,刀剑弓戟,无所不能。”玉书此时也将自己与迟遥建立起了联系,木牌上一阵淡淡白光,一个白衣少年跃出,正是玉书。 迟遥给木牌上串了一根绳子,挂在脖子上。青行峰亲传弟子可以略微有所妆饰,迟遥猜比起其他子弟花枝招展,这一块木牌应该还在朴素的范围内。不过她内心是有一些骄傲的,旁人的首饰再美,不过也是死物,自己的这块木牌虽然看起来有点丑,但是里面住着两个神秘的小人。 只要这神秘的小人不要太吵。 玉书仿佛是为了显示自己有用,迟遥出来的一路上都在她心里絮絮叨叨:“这是画室,从前参画待的地方。”“这也是一个静室,里面被那彭乐家塞满了各种话本子,也不知道你们慕氏什么习惯,竟然把这些东西收进来。”“这是洒扫房。”“这是一个奇怪的空房间,里面只有一面墙上刻着慕氏家训。”“这是藏书阁的大门,上面的牌匾还是当年北王传承还在的时候,一位传承者写的。”“路边的这是桃树。”“这是……” 迟遥在心里打断他:“别的灵也都这么吵么?” 玉书沉默了几秒,似乎有些尴尬:“我不知道。我的学识里,还没有人和灵能够对同一个物件儿相性都这么好的。” 迟遥趁玉书在自己胸前的木牌里看不见,撇了撇嘴,以示对“学识”二字的不认同。“也就是说,别的人不会有个小人儿住在心里了?” 玉书道:“也不是。如果不用这种物件儿做媒介的话,可能便只能像收灵器一样硬是将灵收入心里。不过这是很危险的。我们是白灵倒还好,万一遇上什么怨灵,夺取身体,可就大事不妙了。” 迟遥知道玉书并无什么做人的经验,也没听过江湖奇闻异事,他口中的可能性都是他在各种典籍中看到的真实,不由得叹了口气。 “参画怎么不说话?” 玉书的声音略微带了一点不满:“离开藏书阁之后,我们若是不现形体,只能通过这木牌与你交流,一次只能是一个人,你若是更喜欢参画,我把她换来就是。” 迟遥赶紧道:“没没没,我知道她没事就好。你能知道参画状态如何吧?” “一体而生,自然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迟遥摸了摸木牌,表示安慰。 “像是在摸什么宠物。我知道人类只有在抚摸自己的宠物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不一定哦。”迟遥笑道,“对喜爱的小孩子也会摸摸头的。” 玉书在心里炸毛:“我和参画已经几百岁了!不是你看见的八岁小孩!” 世家 拾陆 弓灵无情 迟遥在心中与玉书快乐斗嘴,脸上也不自觉地挂上了笑容,直到回到自己的卧房,她再三检查完周围的环境,确保四周无人,才关上房门,坐在书案前,手轻轻触及胸前挂着的木牌,召唤玉书和参画。 与在藏书阁不同,他们二人化形的第一时间,面色都有些凝重,迟遥还没开口,二人已经分开飞身到屋子里的几个角落,画了许多灵力术式,二人对视一下确认设置万无一失,玉书才恢复成藏书阁里的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呦呦呦,这就是你的房间呀?” 迟遥皱眉:“你们在我房间里做了什么?”她心底有点忐忑,自己认识这两个灵体不过几月,轻信了他们的话把他们带出来,万一…… 玉书嘿嘿一笑:“放心啦阿遥,我们只是略施手段,让这个房间里探测不到灵体。你可以理解为,我们在设置结界。” 迟遥惊讶地道:“结界?那不是大修行者才有的能力吗……” 参画拿着一张纸走过来:“我们也聚灵数百年了,虽是白灵,小小的结界术法还是可以做到的。你看。”她将纸递过来,上面用精巧的笔触画着一个术式,“这就是我们方才做的术式,很是低级,隔绝一些基础的探测之术或者是随意的窥探没什么问题,只有用特别的术式破解,才能探知。” 迟遥接过来,看不懂。玉书绕到她的另一边,笑着指道:“这里是起手式,这里是灵力吊旋,这里是灵力术式的关键点,如果是个阵,应该叫做阵中,如果是西王那边的符箓,我们叫应点。” “你还对西王的修行之道有所了解?” “藏书阁里有很多啊。四王虽然割据山河,但早年也曾一脉相承,只是后来才慢慢地发展到了各自擅长的领域。” 迟遥看着参画绘出来的术式啧啧称奇:“这些术式我是不怎么懂的,虽然入了灵道两年,可这两年仿佛没有什么进展一样。我焦急得很,却更加原地踏步。” 玉书哈哈大笑:“人类总是这么鞭策自己吗?悠悠岁月,何必急于一时呢?”他看见墙上挂着的弓,小步跑过去,“这就是‘断风’吗?” 迟遥也跟着走过去,手抚摸断风冰冷的弓身:“是。这是我父亲当年用的弓,迟家诛杀满门之后,武器本来应当收缴的,灵器入慕家万剑兵库,凡物融为钢铁;但是这弓……”迟遥叹气,“我什么也不要了,求他们,他们才把这弓给我留下。” “我可以摸摸断风么?”是参画的声音。 得到了迟遥的默许,参画学着迟遥的样子,伸手抚摸着断风,问道:“你恨慕家么?” 迟遥沉默不言。 参画继续问:“你恨谁?慕家松?” “……” “慕明劼和慕明卓呢?” “……” “慕星荃?你对他……有恨意么?” “……” 参画转过身来看着迟遥:“断风有灵,只是我和玉书无能为力。” 迟遥一怔:“啊……” 玉书皱了皱眉:“参画?” 参画看着玉书,摇了摇头,迟遥从她的眉眼里看到一片难言的哀戚:“你们……什么意思啊?” 参画道:“迟姑娘,你的家族,到底是因为什么获罪的?我很难想象,会有灵对人类有着如此强烈的恨意。” 迟遥醒悟过来,原来参画方才的问题,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弓灵断风。她在心中考虑了一下道:“四王之中,北西南三王与东王赵氏一直不睦,这你们是知道的吧?” 玉书挠挠头:“知道是知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慕家原本有一本记载这类事情的世家纪,但是对如何交恶却完全没有任何记载。” 迟遥尴尬一笑道:“我辈分小,年纪也小,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的不睦,想来已经许多年了。父亲在世时时常说,东王赵氏修的是见不得光的行,使的也尽是些阴招,是为正道所不齿的。我迟家是北王辖地最靠东的守备家族,受慕氏提点,也为慕氏守着北王和东王的边界。那日父亲和哥哥突然接到一纸秘报,他们没说什么便点人出发了,过了几日,母亲和我便得知了他们与东王起了摩擦,父亲战死沙场,哥哥更是尸骨无存……父亲带去的人,只活下来了一个年纪尚小的小孩,带回了断风。”迟遥眼中微微湿润,她坐在椅子上,仰头看断风,“那时候母亲和我总觉得,父亲和哥哥是为王捐躯,不说嘉奖,总该有点照拂;再加上父亲在世时,对母亲宗族多有照顾,父亲过世后那边自然也维护我们,日子尚不至于太难过。只是……” 断风微微震颤,发出令人心焦气燥的嗡嗡声。参画轻轻抚摸它,口中吟唱着一些迟遥听不懂的语调,直到断风逐渐安静下来,才示意迟遥继续讲。 “只是没有想到,最后得来的竟然是杀身之祸。一纸罪令,问斩了我全家,连带着为我家求情的母亲的宗族,还有平日依附我家的家族,统统处以大小不等的罪名,就算是再优秀,子弟也不能入青行峰听学,不能参与追月之夜。至于我是如何才能坐在这里,你们应该知道。” 玉书和参画对视一眼:“慕氏家法录中有留存小公子慕星荃的受罚记录。” 迟遥点点头,没说话。 参画转身来面对迟遥,问:“你不恨慕氏么?因为慕星荃保了你,你对慕氏就完全没有恨意了么?与迟家有关的子弟都被剥夺了听学的资格,你完全没有想过这样受慕氏嗟来之食毫无尊严么?你没有想过为那些无辜被剥夺资格的子弟争气么?” 迟遥干张了张嘴,有点惊诧于一向平淡寡素的参画竟然会这样言辞激烈地质问自己。 参画摇头:“并非是我有问,我是替断风一言。” 玉书在旁边道:“参画不会这么凶的哦。” “我……”迟遥低下头去,不敢看断风,也不敢看玉书和参画。类似的问题,慕星荃曾经问过自己。那个时候,自己对慕氏的的确确是有恨意的,只是她一直觉得,活下来才有报仇的机会,因此才在慕家做一个普通的门生苟且偷生。只是后来,慕星荃日日来看她,日复一日地,她对慕氏的恨意似乎被慕星荃的温柔融化了。 参画的声音突然响起:“在你眼中一个男人的怜悯竟然可以与迟家全族的性命相提并论么?”声音不大,但听在迟遥耳中仿佛惊雷炸响。 世家 拾柒 洪都新府 世家 拾捌 愿予必成 于家今年来拜访的除了家主和家主夫人以外,便是家主的一个儿子和一弟一妹。除了家主夫人和小公子以外,其他人都没有灵力血脉,自然也是第一次来追月之夜。迟遥和谢璟珂不得不从头教起。于家主尚且好说,本就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追月之夜多是小辈,他一介家主持重坐观也就罢了,难的是他两个弟妹。追月之夜的门槛说高也高,无灵力血脉的人家是毕生不得一见的,说低也低,凡是进了这追月之夜的家族,十六岁,便都可一试身手。至于这如何试身手,有怎样的规则和禁忌,则需慕家子弟一一教导。 于家主的妹妹名唤于予愿,今年十五,修心道;弟弟名唤于予成,今年十三,修剑道。按照规矩,这两人也是可以参加追月之夜的,虽然他们身无灵力血脉,至多也只是修习剑道或者心道强身健体,但二人却对追月之夜摩拳擦掌,誓要闯出名堂来。然而事实是,迟遥和谢璟珂光是给这两个此前对修行闻所未闻的孩子讲解何为灵气和灵力,就花去了半日时间。 “于予成竟然问我,我会不会御剑。”迟遥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道,“若是御剑如此简单易学,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一生碌碌无为了。” “这两个孩子,应该从未见过真正的宗师级人物吧,甚至连平凡一点的灵术师都没有见过。因为没见过,所以对灵术师的了解仅仅是想象,自然偏差许多。”谢璟珂的情绪比迟遥平和许多,显然是她负责的于予愿比于予成要好对付的多,不过稍过片刻,她还是捂着嘴笑道,“于予愿也以为,我们修心道的都会读心术。” “读心术?我修剑道的都知道那是得由心道入灵道之后才可能修炼的本事,还得趁人不备,自己灵力强于对方才有可能,这孩子怎么这么能想。”迟遥惊讶道。 谢璟珂笑道:“于予愿比你年纪还大呢。” 迟遥摇摇头:“但她在修行上远远没有我走得快。” 谢璟珂歪头看她:“迟遥最近修行可有进益?” 迟遥顿时垮了一张脸:“没有。也不知是怎么了,我近日虽然认真修行,可是实力却丝毫没有进展。此前慕星荃教我的那几个灵术,我是一样都没有真的做出来过。” “那小公子呢?” 迟遥一堆话说出口,听得谢璟珂一问,才想起来已经两日没和曾经教授自己灵术的慕星荃见面了。两日前的那天晚上,他们不欢而散,慕星荃本来就不很经常来找她,又心里有结,两日不来也是常事。慕星荃不来,迟遥是无处去寻他的。迟遥没有进入主峰的权限,自然也进不了翼轸殿。 “他应该在准备追月之夜吧。”迟遥简单撂下一句话,回避了谢璟珂关于那天品茶宴的问题。 迟遥忽然觉得,自己和慕星荃的差距,可能比于予成和自己的差距还要大。 八月十五,追月之夜。 正午的时候,青行峰外的结界便逐渐加深了颜色,从此前的几乎透明变到了肉眼可见的泛着淡淡的青色。与此同时,青行峰前山旁侧的一道峡谷之中弥漫了一整年的雾气正在被徐徐驱散。 揽青楼山头上,于氏的几个人并谢璟珂站在最前,迟遥从揽青楼旁边的瞭望架上一跃而下:“大长老已经把云气处理了,我们现下应该可以出发了。” “谢姐姐,这云气是何物?”于予愿问道。 谢璟珂仿佛有点尴尬:“这……于小姐不必总是叫我姐姐,我们同年而生,论起生日来,我还比你略小二月。”咳了两声后继续道,“这云气实际上是峡谷上层浓度最高的灵气。追月之夜时,世家子弟们入峡谷修行猎兽,若有这层云气,一是观台上世家长辈们有些可能无法观战,二是阻碍月光落下。追月之夜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这一夜我们家主出手以月为源置换出灵气供子弟们猎兽所用。追月峡谷中无慕氏禁制,因此御剑飞行等术,只要你掌握便可以使用。有云气也不方便飞行的子弟视物。” “真有可以在十六岁的年纪御剑的子弟吗?”于予成的语气中充满了艳羡。 “有的。”迟遥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根据慕氏家史记载,当任慕氏家主慕家松便是你所说的,十六岁便可以御剑的人物。” 谢璟珂眼神古怪:“迟遥你何时连这种东西都能记得住了?” 迟遥嘿嘿一笑,她平日与书卷隔得要多远就多远,哪里能记得住,还是因为有玉书在她胸前的木牌里。玉书通读慕氏藏书阁的典籍,字字倒背如流,这种小事在心中一想便知。 于予愿认真地问道:“可是从有记载开始仅此一位吗?” 迟遥展颜一笑:“不是,我读过的那本家史仅仅是从当任家主诞辰开始。” 于予愿似乎在思考:“慕家主已过天命之年,五十余年里竟然仅此一位……” 谢璟珂眼神不住瞟迟遥,道:“等着看吧,许是今年便有第二位了呢。” 于予成横插一句:“什么人?可会御剑吗?” 迟遥对于予成所有的关注重点都放在御剑上这一点感到很疑惑:“为什么你这么想御剑?” 于予成道:“御剑一定很帅呀!爷爷说,修行就是御剑江湖,且歌且饮,仙侠一生。” 迟遥和谢璟珂对视一眼。修行是日复一日的枯燥锻气,是披星戴月而去、披星戴月而归的忙碌,是迟迟得不到进展的挫折,是承担着除妖的责任、一不小心就会被妖拿了性命的可能。独独不是潇洒的御剑江湖。 “迟姐姐,所以到底是什么人呀?可是慕氏的二公子吗?我听说,他可厉害了,还受慕家主的喜欢。”于予成继续急急地问,“我也能看到吗?” “二公子如何我们不了解,慕家的小公子可是极大的可能。”谢璟珂笑道,“这个你迟姐姐想必是相当了解的。” “真的吗!慕家小公子如何称呼呢,此前我竟然没有听说过,迟姐姐可是和他私交甚好吗?”于予成提到御剑,便打开了话匣子,连珠炮似的追问。迟遥心中有堵,不愿提慕星荃,于是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于氏一行人和同住揽青楼山头的其他四五个世家一同向追月峡谷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