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梯关 第二章 问刀 第三章 盘算 第四章 漕船 第五章 出发 第六章 失据 第七章 出手 第八章 拔刀 第九章 言语 第十章 第十一章 麻烦 第十二章 酒席 第十三章 盐法 第十四章 乱兵 听到这个数,朱万春只是微微一笑,他随口道:“三百两并不算多,我先出四百两给闵兄,等晒盐法成功,闵兄到时候拿盐来抵银就好。盐课提举词么,副提举刘大人是家父的旧交好友,说的上话,倒是不至于跑到云梯关找闵兄的麻烦。就算有小人挑唆,咱们了不起砸银子便是。” 四百两银,算是朱万春的预付款,并不是入股的投入,所以要拿银来抵。 倒是打通盐课司的关节,甚至如果有人在盐课司使坏,也是朱万春负责摆平。 这种就是额外的投入,算是一种感情和物质上的双项投资。 “多谢朱兄。”闵元启十分欢喜,这一次淮安之行初时不顺,现在看来效果真是极佳,双方不仅谈妥条件,甚至开始称兄道弟,这是相当不错的开局。 看来有的事情,做和不做就是两样的结果,若不是闵元启在码头悍然动手,展露决心意志,怕是朱万春也不会关注他,到了淮安想找大盐商合作也是空口说白话,很难被人关注。虽然闵元启可以慢慢煮盐积累原始资本,但时间长就太缓慢了,有朱万春给的这银子,回到云梯关就可以大干起来了。 用后世的角度来说,这就是拿到了风投,还不需要给原始股份。 “不过朱兄下次也不必这么欲擒故纵。”闵元启笑道:“君子坦荡荡更好。” 朱家商行先前拒绝,确实是朱万春的安排,闵元启看出来不稀奇,当面点出来却是令朱万春有些狼狈,当下只得打着哈哈道:“菜都冷了,咱们可是不能浪费?” “自然,我也是饿了。”闵元启大大方方的提起筷子,开始夹菜。 身边的闵元金和梁世发早就等急了,登时也是一起开动。 朱万春笑意吟吟的看着,感觉眼前的闵元启面目有趣,不似自己想的那么粗豪莽直,有手腕心机的同时,也有幽默率直的一面。 这样的人打起交道来,应该不会太累。 众人刚刚开动,外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众人俱是面色一变。哪怕是淮扬兵备道或是凤阳巡抚来巡视地方,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淮安府就算不及扬州南京繁华富裕,但也是人烟稠密的大府,是谁这么丝毫没有顾忌,居然带着马队直接就冲到旧城闹市? 朱万春脸色一变,冲到窗前向外观看。 闵元启等人当然也是一样,这酒楼的二楼窗前,很快趴满了向外观察的人。 大约有五六十骑的马队,已经在府城街道横冲直撞了。 沿街的摊贩被撞的鸡飞狗跳,青菜,鸡蛋,活鸡,各种货物挑担被撞飞,活鸡活鸭漫天飞舞,人们在惊叫避让,但总是有人避让不及,有人直接被奔马撞飞,离的老远都可以听到这人被撞飞时断骨的脆响,在半空中被撞的人就是口喷鲜血,看样子多半活不成。 还有人被踩断腿骨,巨大的咔嚓声听的人毛骨悚然。 骑兵们却是不管不顾,仍然疾速飞驰,甚至在看到有人还在档路时,便是飞马过去冲撞,至于被撞人的死活,这些骑兵显然是丝毫没放在心上。 “可恶之至!”朱万春是淮安府人,此地生此地长,看到眼下的情形,当然是怒不可遏! 有人应和道:“就算是巡抚大人,不,史阁部的标营兵马也不该如此凶蛮残暴,这样的官兵,和流寇有什么分别?” 闵元启扭头看了看那人,微微摇头,并未出声。 流寇还要顾忌官兵追剿,或者是如李自成那样心怀大志的首领,后来逐渐整顿军纪,不仅不杀人抢掠,还会开仓放赈,自然不可能放纵兵马横行霸道,欺凌百姓。 当然农民军的军纪,也不可能如想象中的那般秋毫无犯,农民军的战力也不是文人想象的那样是进京兵军纪败坏才导致战败,事实并非如此。 但官兵的军纪就比流寇普遍还坏了。不管是哪个将领都是一样,特别是崇祯中期之后,官兵的军纪开始普遍败坏。 一则是崇祯的帝王术实在烂到无以复加,比如清军第一次破关而入,崇祯一口气砍了几十颗脑袋,很多人死的相当冤枉,但崇祯性子一上来,杀人如割草,根本毫无故忌。 皇帝杀人无顾忌,首辅,本兵,总督,巡抚……上到内阁首辅,下到巡抚巡按,州县文官就更不算什么的。文官的尊严体面,还有稳固的政治生态,皇帝都是丝毫不做考虑。 后人考据崇祯年间的失误,有时候简单的推到东林党或某个党身上,这毫无道理,因为在崇祯年间,没有一个文官能形成一家独大,掌握朝堂权柄的地步,也没有哪一个首辅阁老能够形成稳固的权力链条。大明的内阁并不是法理上的政事堂,阁老也不是宰相,阁老们的权力来自于对六部尚书和地方督抚的私人关系,能掌握六部和大量的地方督抚州县,任用私人,阁老才能使用自己的权力,用这样曲折的方式,真正的推行施政,而不是光凭票拟权来做大秘的事。 有明一朝,哪怕张居正能威胁到皇权,训斥万历天子如学生,但他仍然不是真宰相。 崇祯杀人,杀的却是文官为主,对武将则多般隐忍。多少坏事的武将,比如左良玉这样的,多次在战场败逃,多次不遵军令,在万历,天启年间有多少脑袋都被砍了,但在崇祯手里却是平安无事。 崇祯一直是实用主力,督抚都是读书人,杀了有更多,无所谓。武将却是带兵的人,杀了怕挑不到合适的继任人,更关键的就是害怕其部伍哗变。 越是怕,武将却越嚣张跋扈,法度败坏。 这样便是一种恶性循环,明末武将军纪之坏,官兵对地方的破败之重,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官兵所过之处,破坏比流寇要严重的多了。 这也是闵元金和梁世发,杨志晋,高存诚等人被闵元启言语打动的原因所在。 一旦官兵和流寇在大河卫打起来对地方的破坏就太严重了,如果没有自保之力下场会相当凄惨,没有人愿意叫自己的家乡亲人落到那种地步。 亲族在身后,哪怕是萤火之光,也是要试一试与皓月争辉。 另外一条原因,便是朝廷虽然加派三饷,但加饷的银子被层层盘剥,结果军队欠饷厉害,这是痼疾,从嘉靖到万历再到崇祯,军队哗变闹饷越来越严重。将领就算领了军饷,也是大半落在自己口袋,小半养家丁精锐,落在营兵头上的几乎为零。 皇帝不差饿兵,军队无饷当然只能靠抢掠来养活自己,这种情形到了崇祯末期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现在大半人的认识就是,官兵的军纪之坏,破坏之重,远在流寇之上,适才的人说的话,实在是太幼稚了。 可能是江北到江南这里,并没有流寇和官兵打过拉锯战,不是大战的战场,安逸惯了的原故吧。 数十骑兵的威势和破坏力就相当惊人,不到一刻钟功夫,几里长的街道就被肃清了。 骑兵往更远处去,又是一通混乱。 可想而知这些骑兵从城门处进来,造成的混乱和破坏有多大。 但这还并不算完,更多的骑兵涌了进来,足有过千之数。 战马的铁蹄在青石板路上划出道道火星,答答的声响象是鼓点声不停的敲打着,听到的人无不感觉心烦意乱。 这种肆意张扬,毫无顾忌的场面,就象是良善百姓的家里进来一群明火执仗的强盗,无所顾忌,可以为所欲为。 吃的喝的,甚至家中的妇人,强盗们想怎样就怎样。 只是在一瞬之间,淮安这样的一座大城,似乎就完全的易主了。 千多骑兵进入之后,开始沿着大街小巷深入,到处布控,然后就是两三千人左右的步卒进城,开始进入城头,将原本少量的卫所兵和营兵都赶了开去,新入城的营兵开始接手城防。 这些兵马,步兵穿青袍,头上戴青色折上巾。军容并不整齐,袄服也是颜色各异,十分之一的步兵有甲,多半是破旧不堪的绵甲,少量的将领模样的混在步兵队中,穿戴兜鍪铁甲,在将旗下信马由缰慢慢走着。 那种张狂和随意之态,足见这支军队是什么样的素质和风格了。 步兵接防之后,又是有过千骑兵进来,这一次的骑兵所骑的战马普遍更为高大,骑兵则更加雄壮魁梧,多半的骑兵都是披甲,以对襟的泡钉绵甲为主,这种绵甲和八旗兵的甲形式几乎一致,八旗披甲,原本也是明朝边军的披甲形式。 少量的骑兵直接便是披着铁鳞甲,甲光耀眼,意态极为骄狂。 骑队中间有旗手手持大旗,斗大的“刘”字相当显目耀眼。 “唉……”朱万春一脸沮丧,低声道:“看来是史阁部调来的驻守淮安的兵马了。不知道是曹州刘,还是花马刘?” 有人接口道:“花马刘已经调在临淮,镇守凤阳寿州,防陈州,杞州一路,这消息前几天就确实了。现在到咱们淮安来的,肯定是曹州刘。” “咱们淮安运道不好啊。”有人语气不愤的道:“花马刘的军纪差,但其兵马是山西镇兵为老营兵,还曾经打过不少次大战。曹州刘一路靠着拍马逢迎和阴人害人上来,根本没甚真本事,他的部下军纪比花马刘还不如……真是操、他娘的晦气!” 第十五章 变天 第十六章 买粮 第十七章 返回 第十八章 大势 第十九章 分粮 第二十章 傍晚 第二十一章 承诺 第二十二章 土城 第二十三章 所城 第二十四章 诸卫 第二十五章 算盘 第二十六章 变化 第二十七章 四升 第二十八章 匠人 第二十九章 训练 第三十章 挖池 随着闵元启一声令下,所有旗军,包括韩森和一众小旗官在内都是将手中长枪放下。 李俊孙和王武迈,还有谢祥,郭尚义四人为刀牌手,两个长牌,两个藤牌。长牌掩护为主,藤牌可以主动进攻。 刀牌手对身手和体能要求更高,好在闵元启挑的这几人都是旗军中的佼佼者,特别是两个家丁和谢祥三人,仅论个人武艺,闵元启都没有把握能同时击败两人联手。 整个队伍分成三个小队,闵元金,闵元忠和梁世发分任三个小队的队官,这三个人有两个是亲族,最信的过,梁世发精明能干,最早投效,需得给旁人立个榜样。 韩森这个总旗反而没授队官,闵元启给他加了个镇抚总旗的名号,算是将韩森半架了起来。 对这个任命韩森没法反对,原本他就是总旗,就算叫他当个小队队长,和其余的小旗官们平起平座,韩森心中也不会舒服,倒不如顺势下台阶,众人彼此心里都舒服。 八个大个旗军接着向前,他们的长枪是丈二八尺,摆放在官厅武库的一角,竖立是万万竖立不起来了。 这种丈二八尺枪,枪头重四两,枪身加上枪尾重七斤左右,相对五尺枪要重出四斤,在战场上算是相当沉重的武器。 再下来便是二十多个五尺枪的枪手,库房内摆放着若干枪架,各人陆续将自己的长枪插入架中,一一摆放妥当。 库中刀牌,丈八尺枪,五尺枪,长牌,藤牌一一摆放整齐,然后由闵元忠负责锁好,接着便是各人再次排队,等着发粮。 闵元启没有在这里等候,今日操练是提前半个时辰开始,提前半个时辰结束,他另有要紧事情,不能等到天黑了。 已经过了二月中,天气逐渐和暖了一些,日头也是长了些,不象冬日的时候天早早便黑了。 韩森今日负责发粮,这个总旗为人向来方正,闵元启也不必担心韩森会有什么不妥之处。 杨志晋和高存诚,闵元忠三人早早领了粮,三人将布袋交给邻居带回家中,急急赶了上来,跟着闵元启一并往东头走。 村中的人流在这个时候原本是最多的,各家各户都会在这个时候趁天亮赶紧做饭吃饭,不一定有什么好的,腌菜,腌萝卜条,配上粗粮馒头,精致些的就做些细巧的面食,虽然一样是粗粮所制,但胜在花样翻新。 这个时代的人际关系要更紧密的多,虽然定然会有矛盾,争吵甚至打斗不可避免,但在平常时候,守望相助,彼此相互扶持才是常态。彼此借上一合米,一捧葱,一把盐的事也是避不可免,晚饭时候,只要天气暖和了,各家都是将小桌搬到院门前或对面树下吃,男子们捧着蓝边大碗蹲在一处,说些耕作的事或是远方的新闻,免不得议论两声。妇人们则是家长里短,说些闲话。孩童们就在场院四周奔跑嬉闹,饭都是粗粮糙饭,但只要年景太平,好歹还是能活的下去。 只是近来的世道越来越乱,消息也是一个接一个的不好了。 闯逆一月底的时候攻克宁武,杀了抵抗的总兵官周遇吉,太原,大同,阳和,宣府等重镇都受到顺军的兵锋威胁。 这些消息陆续从北方传来,加重了人们心头的不安,人们并不是担忧在北京的皇帝,这些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过着最艰苦生活的人们,虽然也知道要忠君报国,但真的叫他们对皇帝有什么赤诚的效忠之心,那也是过于理想化的想法了。 人们更担心的是天下真的到了末世,大明要亡国,顺军在得天下的过程中少不得持续的打仗,兵匪交杂,地方上人遭遇兵灾是最为凄惨不过的事情,前些年流寇进入南直,打下凤阳等地,后来李自成部又在河南举兵,归德到林县和杞州一带,包括睢宁等地都遭了兵火,可以说是赤地千里,旗军们对北上几千里救京城的皇帝毫无兴趣,但对几百里外百姓们的遭遇却极为关注,因为那些人和他们遭遇的事会使旗军们感同身受,这种事随时可能落到自己头上,这才是旗兵们最为关注和担忧的事情。 除了远在北方的邸抄新闻外,淮安的变化也叫人忧心不已。 原本以盐城为核心,这一片地方有一万多平方公里,核心地带只设了盐城一县,地方大,人也不少,却没有设多少州县,更不必说有多少驻防兵马。虽然滋生了不少盐枭和海盗土匪,但凡事有利有弊,偏远地方的百姓很少能看到衙役和帮闲下乡来滋扰,更不要说乱兵生事了。 自从史可法梳理江防,陆续把黄得功和刘良佐布置在和州和凤阳等地之后,在二月时山东镇总兵刘泽清擅自南下,虽然违背了北上勤王的旨意,但远在北京的崇祯皇帝和南京的官员们却根本不敢处置,刘泽清好歹还算大明的总兵,其部下也算是大明的官兵,要是逼急了将旗帜一换成了顺军,那乐子可就太大了。 刘泽清其实对驻守淮安不算满意,江南才是最富裕的地方,左良玉在荆北一带驻守,其部下从几千残部又膨胀到了十几二十万人,据说还在持续的增长之中。左部的核心原本有两三万人,在朱仙镇一役左良玉部被彻底打跨了,大半部下被李自成所部歼灭,刘泽清原本以为左良玉这下完蛋了,谁知道移驻荆北之后,左良玉的部曲象吹皮球一样吹涨了起来。 乱世之中,人心易变。在十余年前,刘泽清也绝不会也不敢有什么异志。 到了崇祯年间,皇帝自己带头屡坏国法,对坏事的武将极为优容,左良玉多次败逃不听军令,顶撞文官上司,却是屁事没有,只要武将还有用,皇帝就不会以国法制之。 这样等于是崇祯自己亲手毁了祖宗二百多年的制度,武将们越来越桀骜不驯,左良玉和贺人龙等悍将连杨嗣昌这样的阁老督师都不放在眼里,虽然贺人龙后来死在了孙传庭这样的狠人手中,但左良玉却平安无事。 在河南惨败之后,左良玉又回到江南,其一直有东林党的背景,在江南荆北一带得到了大量补给,实力迅速恢复,现在麾下光是总兵就有好几十个,左良玉自己已经是加平贼将军,在大明的武将中,原本除了几个边军重镇的总兵,其余总兵俱无加号,但以一总兵统驭数十总兵,这在大明军制里并无先例,以武将直接统驭十几万大军,这在大明只有开国和永乐时期才有,到英宗早年的土木之变以后,公侯伯死了一大批,勋贵统兵的传统就此消失,文官统兵成为传统,到了崇祯末期,终于又有武将统帅大军,这是相当危险的兆头了。 刘泽清本人懦弱无能,但擅长阴谋机变,行事又无底线,这样的人反而容易在末世出头。在崇祯中期之前刘泽清不过是个参将,后来一路副总兵总兵,到现在其麾下也有三万兵马,其部下总兵副总兵也有十余人,将其麾下兵马分而统之。 刘泽清对驻守在淮安并不高兴,他更想去江南,但史可法在这个问题上不可能妥协,按史可法的想法,刘部应该移驻到徐州,与黄得功部和刘良佐部准备北上勤王才是。刘泽清只能退而求其次,扬州相对淮安人口更多,地方更富裕,更适合驻军壮大。 此时法度崩坏,朝廷对军头们已经毫无制衡能力,刘泽清部到了淮安之后,开始在各县驻军,同时派出大量兵马到各个乡镇村落征粮。 在征粮之时当然不可能是和风细雨好商好量,而是蛮横霸道,甚至不惜杀人。 短短几天时间,大量刘部兵马在淮安府各县打人杀人,强抢粮食的消息已经在各处疯传,人们对这样的消息传递相当热衷,甚至对国事丝毫不关心的人,此时也是忧心忡忡,担心起自己家里藏的那几斗糙米来。 对大河卫的旗军和他们的家属们来说,刘泽清部的凶悍和蛮霸是可以确实的消息,这几天往淮安府办事的人,明确的传递回最新的消息,刘泽清入城之后就强行入驻了淮安卫和大河卫的指挥衙门,将原本的卫所武官和家属全部赶了出去,这个消息被确实之后,整个云梯关千户所都是人心不安。 外来的客兵凶残霸道,连指挥使层级的武官都不放在眼里,又在四处驻守征粮,很难说会不会到云梯关来……一想到这一点,惊恐就是在所难免了。 今日村中的安静,却并不是因为外来的纷扰,而是村东头近海边的盐池已经开始修筑了。 为了节省开支,除了外雇了三十多个大工和小工之外,剩下的劳力全部是由闵元启百户下的旗军们负责。 二百多旗军,余丁,还有健壮的妇人,甚至半大的少年们都到工地上去帮忙,工程土方量极大,蓄水池要修五个,加上引水制卤化晶池等配套辅助的设施,若全部是雇人来做这活计,朱万春给的那几百两银子未必够用。 所有打下手帮忙的人都不给银钱,也就是供一日三餐,就是大锅蒸的糙米饭,各家自己带菜,就是这种条件各家也是极为满意,他们原本替百户和千户们煎盐,忙死忙活分得的粮食也相当有限,现在能每天吃百户的粮,这已经令这些人相当满意了。 这阵子正是农闲之时,田野里的麦苗还不到小腿高,要等过三个月,麦苗会逐渐长来,抽穗,发黄,麦粒饱满,之后便是收割的时候了。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欢呼 第三十三章 练阵 第三十四章 中伏 第三十五章 开渠 第三十六章 消息 第三十七章 消息2 第三十八章 磨枪 第三十九章 失望 第四十章 崩塌 “我到了所城就先求见千户大人。”韩森环顾左右,颓然道:“等了半个时辰,李千户一见我便一脸不高兴,听我说了王百户等人的事后,李千户直接便挥手将我赶了出来。说是闵百户惹的事,千户所不会理会,他这个千户也没有本事从杨世达手里要人……千户还说,他此前的盐船也有军户被打,还被多要了一成的银子,这事是闵百户惹出来的,这银子总归要闵百户归还……” 韩森说话时,话语中也是颇觉羞愧,很显然,五品的千户可不比百户和总旗小旗,在地方上也算是颇有些身份了,而李千户却是这般的没有担当,懦弱无能,更关键的便是表现出来的对旗军们死活根本不加理会的淡然和冷漠…… “此前李千户大人确实有一批盐船在水关被扣了,运盐的旗军遭了打,船上的盐货被加收了一成,这还是李千户托了人说情后的结果。”韩森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愤然道:“所以李千户倒也不是推托,他确实是没有办法。后来我去见了签书闵千户,他听了此事后大为着急,闵千户也说要请托指挥使或某位同知,佥事代为转圆,但时间不一定,也不敢保一定有效。若是官府的人怕是有些用处,但近来州县官都被山东总滋扰地方打粮征粮所苦,他们趋奉山东的武将要紧,咱们旗军的死活却是不会放在心上。说句难听的,就算咱们死上几个人,这些州县官员最多发个文书应付一下,怕是根本不会有人真正理会……闵千户说,他若是请托不成,就想办法筹银子,赔一大笔银子给杨世达,再找几个有脸面的乡绅劝和……” 韩森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低沉,直到声音低到旁人无法再听清的地步。 所有人都沮丧欲死,几个读书人更是感觉所有旧有的一切都在眼前迅速的崩塌了。 一切旧有的秩序在迅速的崩溃着,地方官府的权力来自于对秩序的认可,在秩序完好的时候,不要说州县正堂,就算一个吏目带着几个差役,杨世达就得规规矩矩的放人,事实上若秩序完好之时,大河卫也完全能够自己解决这事……不管卫所武官地位怎么低下,堂堂正六品的百户官总不能叫一群盐丁就这么给抓走扣押起来…… 人们面面相觑,官厅正堂突然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做下一步的反应,官厅里的一群人象是突然变成了石雕木像,除了呼吸没有办法停止外,此外一切的细微动作都停住了。 在韩森回来之前,人们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好歹这大明天下还没有亡,大伙儿虽然是卫所军,地位一向低下,但总不能这么没有王法天理。一个挂个佐杂官职的盐枭,说是官其实就是聚集了一群游手无赖青皮地痞,假借巡盐之名横行不法,若平常时很多人就对给杨世达的那一成抽成相当不满,闵元启打了人没有交银,军户们虽是担心也是暗中觉得爽快……原本以为这事避避风头就算了,谁料杨世达这伙人却是如附骨之蛆,也象是塘里弄出来的老鳖一般,现在咬住军户们便是不放嘴了! “先散了。”半响过后,闵元启挥一挥手,说道:“我再想想办法,总不至于就这么算了。” 王鸣远愤声道:“自然不能这么算了,毕竟是你惹出来的祸事。” 闵元启适才一直没出声,此时却是微笑着道:“鸣远兄现在也知道盐枭嚣张,千户都不放在眼里,官府也不理会。按鸣远兄的说法,不管此辈怎么过份,怎么横行不法,怎么欺男霸女,我等都该默默忍受?按诸位的想法,便是此辈打了我们左脸,合该将右脸再凑过去,否则便算是惹事生非吗?” “百户大人说的在理!” “欺人太甚了。” “这算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了,凡事能忍则忍,这事还能再忍?” 在嘈杂的声音中,韩森又道:“李千户也还有烦难事情……府城的指挥使下了令,说是接南京中军都督府军令,大河卫和扬州卫泰州卫还有淮安卫,诸卫要将上交的子粒粮转交给山东刘帅所部,将来咱们摊上的粮食也是不少,这事也够烦难的……” 尽管韩森对李可诚这千户也是极为鄙夷,没有丝毫的认可,但一则是因为李可诚的背景和权势,二来是韩森下意识的维护着旧有的秩序体系,所以还在尽可能的替上官辩解着。 但这话仿佛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官厅内外人们的情绪更象是烧着的油锅溅了水,整个人群都沸腾起来了。 山东兵的跋扈不法已经被广为传颂了,在此前淮安卫和大河卫都没有遇到过乱兵,只有小股的败兵曾经从河南逃过来,一过来也就被当地的驻军给缴了械,没有造成大的祸害。 而山东兵是跟着刘泽清过来,连带着民夫辅兵之类有三万多人,虽然在未来的江北四镇中刘泽清的实力最差……连刘良佐好歹也打过一些仗,麾下有一些能打仗的精兵,刘泽清却是纯粹靠观望和抢掠保存和壮大自己的实力,他的部下人数最少,精兵最少,而坏事做尽毫无底线的人渣却充满了南下山东兵的军营。 这些山东兵在异乡为客兵,却又毫无法度,根本没有军纪,本乡本土好歹还会有一些乡火情,客兵到了外地,军纪原本就难维持,何况又是有刘泽清这样阴毒残暴,毫无底线的将领为将主呢? 这些天来,山东兵到处打粮,抢掠,甚至打人杀人的消息早就传扬开来,这些山东兵征粮根本就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在征粮过程中甚至有意抢掠乡绅大户,原本为将者最怕得罪士绅,现在却完全不同,刘泽清根本不把普通官绅放在眼中,他曾经谋害过朝廷的给事中,崇祯皇帝却置之不理,这叫刘泽清隐隐感觉到了朝廷的底线,就是他们这些带兵的将领只要还在替大明效力,皇帝就会无底线的忧容…… 对普通的百姓来说,皇朝大业他们操不上心,但客兵打人杀人,随意抢掠的事却是叫他们异常的担心,这些兵就在淮安和各县征粮抢掠,任何人均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甚至州县官员和吏员衙役都成了这些客兵的帮手,据传扬的消息说,盐城知县张家玉因为供给不利,甚至被山东兵的某个把总指着鼻子唾骂…… 这些消息加剧了人们的恐慌心理,在听到明确的消息之后,人们的愤怒更是加剧了。 官厅内外响起噪杂的议论声,人们脸上都有愤然之色,在议论声中,王鸣远愤然不语,他还是觉得闵元启太过鲁莽暴烈,凭白生事。 关磊脸上则有沉思之色,丁汝器没有出声,只是信步走了出来。 这个未进学的读书人眼前晃动着人脸,他没在意,眼前左右两壁是官厅房舍,他下意识的回首看过去,五开间的官厅正堂里还是站满了脸,烛火摇晃着,人们的脸庞也在灯火下晃动着。众人还是多半穿着胖袄,开春还没有太热,冬天的袄子不会早早脱下来,春捂秋冻,生病了对贫苦的人们来说就是雪上加霜,不可不慎。庭院两侧摆放着兵器,都是被擦拭的雪亮,一切都好象没有什么不同,只有黑灰色的瓦片上长满了显示着衰败气象的枯蒿,庭院内外墙被新泥抹的白一片黄一片,这是最近到百户服役的工匠们讨好之后的结果,虽然颜色不好看,但衰败的官厅明显是崭新了很多。 一切都仿佛没有什么不同,但在此时此刻,丁汝器感觉自己信奉和依赖的东西完全的崩塌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这个读书人捂着脸,感觉浑身乏力,就这么东倒西歪的走了出去。 “现在这情形,说有甚用?还是得凭拳脚和手中的刀枪来说话。既然官府不理会,卫所无人来过问,那咱们凭刀枪拳脚打跨了杨世达一伙,岂不是也没有人出头多事?” “谁说的这话?” “狗攮的说的轻省,杨世达一伙也不是白吃的草料,打岂是容易打的?” “他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咱们这些天跟着百户起早贪黑的练,图的是什么?” “杨世达不叫咱们活,咱们就不叫他活!” “这般苦日子原本就要熬不下去了,山东兵还要叫来交粮,不叫还得挨抢挨打,弄不好便丢了命去,不想办法挣出条活路来,真的等死么?” “朝廷可管不了太多事了,皇上都叫闯贼围住了,那些当官的大老爷既然不理咱们的死活,倒也真的不会理会杨世达的死活,若这样,都是堂堂七尺汉子,便去砍了那帮驴马射的又如何!” “坐着等死,还不如去拼一把。” 如果说杨世达一伙的针对已经叫所有军户已经感觉如坐针毡,那么韩森带回来的消息就算是压死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客兵到处征粮抢粮,打人杀人,侮辱妇女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大河卫上下,这些消息令人不安和警惕,如果盐池弄不成,就算煎盐也很难做下去,人们原本就在温饱线上挣扎着了。再加上客兵来征粮,到时候若不交粮必定会被抢被打,甚至会死人。若交粮,就等于是把全家人的性命交出去一半,谁也不知道客兵要呆多久,要征多少粮才会满足。原本人们对外来人的就会有敌意和提防,客兵的野蛮和凶残更加深了这种刻板的印象,在有人起头之后,立刻便是群情激愤,所有人的情绪瞬间便是被点燃。 第四十一章 有意 “是俺说的。”沈亮提着枪,拔开人群,坦然走到廊檐之下。 “你叫沈亮?”闵元启眼睛一亮,他一直在等着人说出沈亮说的话,结果自己的旗军没有一个吱声的,反而是一个外来的匠户先开了腔。 “是俺。” “你这匠户反倒比当军的有胆气!” “俺原本是营兵。”沈亮很从容的环顾一下四周,发亮的眼神震的很多原本不服气的旗军们纷纷躲避开他的眼神,就算是闵元启,看到沈亮的眼神时也是微微一震……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冷漠,淡然,毫无生机,看着别人的时候,仿佛四周所有人都是空气,或者就干脆是死人。 闵元启的经历和见识远远超过眼前所有人,他拥有后世信息爆炸时代的经历和学识,他的知识储备,哪怕在历史上只是一小块,也是足够秒杀眼前的所有人。 他的武艺来自现在这个身体,也是世代家传,包括军学,指挥,个人技艺,也是全套的本事。 但当着这个不起眼的营兵之前,闵元启也是情不自禁的避让了一下眼神……这种气息,这种明显的杀机,甚至视生灵为草芥的内里,却是两世为人的闵元启都远远比不上。 “俺原本就是登州巡抚孙军门麾下标营的营兵,登州之乱俺们营被打散了,俺和兄长从乱兵中一路南逃,到了大河卫这里重新当了匠户,算是安了身……眼下这情形,就是俺们跟着将官们上沙场,有进无退,迟疑犹豫,就是一个等死!” 很多旗军听到了沈亮的经历,均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厮跟着兄长,各人原本就当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匠人学徒,做活计时,沈亮也显得笨手笨脚,为这事底下很多人议论过,都说这小子怕是一个笨蛋,要么就是个好吃懒作不肯认真学手艺的浪荡子。 谁知道这人居然是杀场上活下来的营兵,按他的经历,先是在登州抚标营,然后在登州兵乱里活了下来,登州之乱很多人俱是知道,当初闹的厉害,死的人怕有百万以上,有很多山东那边的逃难到了江北一带,在徐州淮安各地陆续安了身,按这些人的说法真是九死一生的经历……这沈亮平时蔫人一个,谁料居然还有这么令人惊心动魄的过往? “闲人都回去。”闵元启向沈亮点了点头,转头对所有人道:“底下的事自有我料理,愿留下来‘商量’的自愿留下,不愿留的赶紧离开!” 闵元启的话显示出了绝对的权威和不容质疑,没得商量的力量。 在犹豫片刻之后,王鸣远便决定带着二妹离开。 王鸣远略有一些惭愧,更多的还是不赞同和反对。不管怎样,哪怕是朝廷失了纲常秩序,为臣下的也理应拾遗补缺,主动替朝廷弥补好过失,这才是忠臣义士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杨世达藐视官府权威,军镇客兵生事,越是这种乱糟糟的时候,本地的卫所军应该不生事添乱,静待朝廷处置…… “闵家兄长一切小心。”二妹离开时,却是仿佛看出了闵元启的决心,小声提醒了一句,这才与家中老仆一并搀扶着受伤的兄长离开。 闵元启微微点头,现在看来,男子未必比女子多懂得道理,从眼下的情形来看,王鸣远见事不明,比起他的妹妹可是差的远了…… 关磊深揖之后离开,诸多的旗军犹豫之后也是陆续离开了。 眼前明显要发生大事,很多人虽然义愤,但看一下在远处围看的家小,一时也难下定决心……闵百户显然是要去和杨世达厮拼动手了,那个眼神贼亮的登州营兵说的就是这意思……既然官府不理会王百户被抓,军户生命受到威胁的事,那么杀一个贼盐枭佐杂官又是多大的事情?有这个话头在前,闵百户要人自愿留下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了么? 人们尽管有十分愤怒的情绪,但一贯的谨慎小心还是使他们更顾家惜命……虽然可能盐池的事完了,以后还得吃糖咽菜,但好歹能活下去。只是客兵征粮的事若是压下来,日子就会弄难过,弄不好家中得有人饿死,甚至卖儿卖女。但事未到临头,怎么知道会没有丝毫转机?在愤怒,疑惑,胆怯,惶恐,惧怕等若干情绪的影响下,离开的人虽然脚步沉重,心有不甘,但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接着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妇人们议论声响很大,也有一些尖嗓子在叫骂着什么,在原本寂静的村庄显得格外刺耳……这想必是妇人们听说了要征粮的事,加上盐池的事情不顺,几件事迭加,使原本充满希望的心情突然一下子堕入了井底……这种落差之下,沉不住气的妇人们开始哭骂起来,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在各种声响中,隐隐就有一些对闵元启的抱怨,闵元启站在廊檐之下也是听到了。 人心就是这样,闵元启现在的威信还没有高到叫人无条件信服的地步,到目前为止,他就是给一些匠人和训练的旗军们每天发四升粮,还有一些免费的饭食,但大伙儿也是拿刻苦训练和每天从早到晚的贪黑劳作换来的……闵元启可不是那些贪婪无理的武官,他们能极力的压榨自己治下的军户,把旗军和家属们当成苦力农奴来使唤,并且毫无愧疚之心,可是他们换来的也是敷衍样子的活计和背地里的唾骂……虽然闵元启没得到更深层次的支持,但最少百户下的旗军和他们的家属们最少不会在背地里唾骂他! 现在这种时候,希望象是落个空,更多的祸事在暗夜里排队等着上门。妇人们生气,惶恐,加倍的焦虑,在情急之下人都会找一个泄愤的孔洞,惹出事非来的闵元启挨几句骂,岂不是相当正常的事情? 当然,这些人们也不会理解,闵元启和杨世达爆发的冲突是他有意为之……旗军们过的太苦了,被压榨的也太狠,这些人已经在多年的苟且之下变得无比的懦弱和无用。就算闵元启有心要当一头狮子,但也得先把部下们骨子里的狠劲给逼出来,不竖一个大敌,没有一个敌人,怎么能鼓励起人们的心气,真正的建立起一支能对敌的武力?以闵元启的认知,在大明崇祯十七年这个末世,又怎么可能保的住钱财富贵?就算要一路南逃驾船出海,没有武力就是别人刀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罢了…… 在当初决定不交银时,闵元启可能只是单纯的愤怒,甚至动手的时候也是冲动的情绪化决定,但当事后这十来天里,闵元启早就把事情想的相当通透了……闵乾德早在十天前就派人送信来,问起与杨世达的事,这位老叔相当关切,闵元启能感受到闵乾德的关切之情。 宗族的守望相族,血脉之亲,在闵乾德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回想起当年,闵元启被迫搬离千户所城的时候,对这位族叔不能没有半点怨恨,现在回想起来,身处高位居于所城守护整个家族,这事情当年的闵元启是万万做不到的,宗族的决断也不能说是错误。闵乾德的信中直言想去府城设法解决这事,托某个关系较为亲近的指挥同知,再约几个在地方有势力的乡绅,然后赔上几百银子给杨世达,脸面和实惠都有了,大河卫好歹也是军队卫所,不象是一团散沙的地方村落,闵元启还有官职在身,未必杨世达敢杀官造反?当时打起来,吃亏的也不是杨世达本人,而是关二等几个青皮混混,这些人的贱命不值钱,况且只是伤了人没有人命,花几百银子这事也差不多能摆平了…… 但闵乾德没有提过河交交银的事,事情很明显,连李可诚这个千户的船也得交银,就算闵乾德托到指挥同知一级,杨世达最多拿赔偿的银子揭过此事,但此后的盐船该交银还得交银,而且说不准第三百户的盐船还会被刁难,甚至会被加收银两…… 闵元启直接谢绝了叔父的好意,并且很明确的告诉了闵乾德,军户也好,闵家子弟也罢,安闲废弃太久,如果想在这样的乱世中自保,野心和狠劲还有杀性都必不可少……若没有这些东西,就算赚了钱,身披坚甲手执利刃,到最后也不过就是替别人做嫁衣裳,赤子怀金过闹市就是自取祸患,如今盐池成功在即,如果不把百户下的旗军们逼出狠劲来,将来赚了钱也就是替别人敛财罢了。 闵乾德接了信之后,可能也是感觉闵元启说的在理,此后闵乾德便没有再过问这事,既然闵元启已经开始折腾出一番局面,并且意志相当坚定,闵乾德这个族叔当然便是只能支持到底……闵元启估计,所谓的到府城斡旋根本就是哄韩森的话,闵乾德要做这事需要早做,现在双方又起了新怨,哪里能这么轻易的斡旋成功? 第四十二章 服众 闵元启抿着嘴唇,静静的看离开的人群,听到抱怨的声响也不出声,只是背着手站在檐下,目视黑漆漆的远方。 大约过了两刻钟功夫,人们该抱怨的抱怨完了,多半的人家都熄了灯火,村落又重归寂静。 四周传来沉重的呼吸声,闵元启环视左右,终于是展颜一笑。 多天的细致功夫,各种细微到骨子里的军纪军律的调教,每天亲自发粮的潜移默化,即将到来的威胁和富贵前景,终于还是留下了眼前的这伙人。 百户下的小旗官们留下了大半,只有几个年老畏缩的走了,闵元金和梁世发被抓走了当然不在,其余的小旗官们几乎都留了下来。 受训的旗军,谢祥和徐文焕,还有郭尚义等人站在最前,闵元忠面色铁青,目光却是异常坚定,他虽然惧内,适才妻子也拉着他回家,闵元忠却是罕见的当众斥责了妻子,执意按着刀留了下来,任由妻子哭哭啼啼的离去了。 高存诚和杨志晋都带着自己的队员,自发的列成了小队队列,在普通的旗军和闲杂人等离开之后,所有旗军都领取了自己受训时的武器……丈二的长枪被斜扛在肩膀上,哪怕夜色已深,雪亮锋锐的双开刃的枪头还是在微弱的灯火和月色星光下熠熠生辉,刀盾手们则是扛着长牌和藤牌,手中按着腰刀,有的长枪手则是手持五尺长枪,这种枪严格来说算短枪,和人的身高差不多,讲究的是小巧轻便,戳刺时更得心应手,对个人的武艺要求标准要高一些,在闵元启看来,这种枪最好是改成九尺,比丈二枪要短一截,比五尺枪长近一半,更讲究阵列配合,而不是小巧腾挪。 有几个旗军是被家人拖拽回去了,尽管他们不情不愿,脸上有明显的羞愧神情,但既然被拉回去,说明自己多半还是不敢去冒险,虽然要愧对闵百户,也愧对身边每天一同训练的战友,但好歹是从这个大漩涡里脱了身,那几个旗军出门的时候,很明显也是长长松了口气…… 闵元启看看留下来的人群,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看着他,没有人犹豫迟疑,他只笑了笑,脸上已经神情已经是无比肃然:“留下来的知道要去做什么吧?” 谢祥不满刚刚被沈亮抢了风头,到现在脸上都象是生着气的模样……第三百户无人了?叫一个外来的登州人抢先一步说了效忠敢死的话! 当下抢上前一步,昂首道:“现今的世道,不敢杀人便等着被人杀,与其坐着等死,不如随百户大人杀出条路来,我谢祥今日愿为大人冲杀在前,若厮杀时胆怯退后一步,也当不得人子!” 高存诚坦然道:“某想追随大人谋个富贵。” 杨志晋道:“今日吾手中刀在手,大人要杀哪个便杀哪个。” 郭尚义接着道:“吃大人的粮,就替大人效力,就算今日有什么不妥,想来大人也不会叫咱们有后顾之忧。” 这人倒是有大将之风,闵元启用赞赏的眼光看了郭尚义一眼,接着道:“尚义说的是,今日若火拼了那杨世达,此后盐池出盐大伙都有银钱,但刀枪无眼,若今晚谁有什么意外,伤残了,百户下养他到死,每月都白领钱粮,咱们不能象朝廷对营兵那样,伤残了就丢在一边不管不顾,太他娘的缺德,连人味也没有了。替我办事的,出了事自然是我兜着。另外若是真的丢了性命,以后便是按小旗官的待遇,一直发到妻子过世,儿女长大成人顶门立户为止!” 在场的人,这一次是真正松了口气。 “出发吧。”闵元启说了最该说的话,士气也不需要再鼓动了,留下来的人都是愿去拼命的人,加上没有了后顾之忧,今天这一场仗已经可以打了。 一旁的闵元忠道:“杨世达一伙平素就住在水关河房,每天天一擦黑河上就不准船只经过,由青皮无赖驾着小船来回巡看。杨世达和关二一伙就在河房里每天喝酒耍钱取乐,弄的乌烟瘴气,四乡八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一伙若全聚集起来有一百来人,但每天人都不齐,去出门办事的,回家或有什么事离开的都有,正常总有七八十人在河房大院里住。咱们乘空船走,这几天都是西南风,风向正对,再不停的撑船加速,估摸着过了子时差不多能到……” 这些话也是闵元启此前的交代,闵元忠说到这就没有继续下去,因为闵元启没有继续交代细节。 闵元启沉声道:“河房在那里,咱们心里只要坐实一条:哪怕他们有百人在,也是有进无退,非救出人来不可。”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交战,救人为主,其余的事情为次。 闵元启的这个态度也令在场的人对百户官的评价再上一层……如果闵元启是以杀人为主,计划肯定要有改变,如果是以救人为主,那么赶到河房一带,先得侦视一下看看关人的地方在哪,如果没有关在河房,就得停住步伐,设法打听清楚人关在哪里,以免打草惊蛇,反坏了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的性命…… 这些盐枭表面看来是提举巡盐,巡查地方私盐,但杨世达一伙是用这个名义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这还是小事,欺男霸女,多行不法,甚至暗中有抢掠杀人的事也是难说。这一股人横行乡里,那些县城的三班衙役,不管什么快班壮班皂班,哪一班的班头敢下乡和杨巨达过不去?各县的典史,县丞一类,还有地方的里正乡老,大家世绅,杨世达只要不理他们,他们又何必出头当恶人,杨世达再胡搞瞎闹,还敢去得罪那些真正的世家豪族不成? 这么一个毒瘤般的人物,真的要下手时也绝不会有什么顾虑,杨世达身后又有杨世礼杨世勇等同族兄弟,杨世礼是盐城一带有名的大盐枭,杨世勇是大海盗,盐城一带伏莽千里,一个县城差不多要有五六个县城大的地界了,除了靠近县城的一些地域之外,很多地方就是海盗和盐枭们的乐园。他们在那里啸聚成匪,煮私盐贩卖,抢掠百姓,无恶不作的同时也是壮大了自己,有这么强势的背景,敢惹杨世达的人几乎没有几个,也使得这人心狠手辣,杀王三益这个百户多半是不会,最多折辱一通便会放人,杀几个没根基的旗军却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若是先突袭河房又未能斩草除根,惹怒了杨世达,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性命就多半不保了。 众人开始整队外出,韩森站在檐下楞征了片刻,闵元启安排,整队,各人打好行缠,带好兵器,这个过程中无人问他这个总旗,闵元启也没有征询韩森的意见……虽然韩森就在这里。 韩森没有犹豫多久,几乎在所有人整队外出之时,韩森便是大踏步的跟了上去。 闵元忠一歪嘴,笑道:“总旗也来?” 韩森冷着脸道:“我不来,未必你们操船比老子更厉害。” 众人闻言俱是笑起来,确实如此,闵元启这两年未曾北上,每年的运军任务是二月起行,十月返回,往返三千里全部是水程,论修理维护船只,操控漕船,在场的人确实都没有韩森更有经验。 闵元启看向韩森,沉声道:“今日一同上船,日后想脱身便难了,韩总旗想清楚了没有?” 韩森一脸郁闷的道:“想清楚了,此后惟百户大人马首是瞻!” 闵元启轻笑一声,拍了拍韩森的肩膀,这个总旗此前怕是一直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或是将闵元启这个百户给架空,现在十来天功夫下来,韩森估计是看出自己与闵元启的差距,此时已经愿意效忠了。 闵元启深吸口气,内心有一些满足和骄傲,同时还是保持着警醒……眼前各人的拥护和支持仍然需要设法激励甚至是压迫,只有日常的管理,训练,后勤保障,还有军纪军法约束,长时间的潜移默化,才能到自己口中军令一下,部下们不管不顾的为自己效死的地步。 为了达到远期的目标,这样的事自己必须坚持做下去,绝不能自满和懈怠! …… 夜晚的天空弥漫着淡淡的乳白色,二月末了,月亮只有一个弯弯的半弦,但月色很亮,出村的道路依稀可辨,人们连火把也没有预备,就顶着星光月色往外走。 道路大约是可容两辆鸡公车并行,中间凹下去,两侧高洼不平,寻常旗军百户,有条道走就算不错,哪有人会认真修葺。 道路两边长满杂草,各家门前都留着不大的场院,能晒晒谷子和家中的被褥,多半人家没有院墙,房舍全是和着秸秆的夯土修成的茅草屋,连房顶带墙壁都是浅黄色,有的房子明显的歪斜了,叫人担心会不会突然一下就塌下来……就算这样的房子,也是旗军们的根,这简单的茅草夯土屋子也是祖辈千辛苦万苦积攒下来的家当修葺而成……要论卖五两银子也不值,淮安府城一进五间带两间厢房的小院也就值四十两,何况这种乡下的夯土屋? 在四十余人经过时,屋中的人明显听到了动静,有一些旗军男丁走出来,默默的看着,妇人们则是赶紧把男子拉回屋中,惟恐当家男人一冲动之下,提着柴刀或是锹铲就跟上去。 出百户村落的道路不到一里,村西头有几株高大的桑树,再过个把月就会结满桑葚,那时便是大人小孩们最喜欢玩耍的地界。现在这个时候,月色透过稀疏的枝干树叶投在地面上,微风拂过,树枝晃动,照映在地面上却是象极了张牙舞爪的妖怪,若是一个人经过,怕是要被吓的不轻。 四十多个壮实汉子,手中又是持着兵器,经过十来天的训练,人们感觉身上的劲力更大,出招应招更加熟练,对自己的身手和身边的同伴们都充满着信心。 特别是人们偷眼看闵元启时,看到闵元启高大的身影走在队伍前方的一侧,这位青年百户官也换了短武袍,这种武袍袖口束紧,下摆很短,容易叫人射箭和上下战马,脚上也是和普通旗军一样打了行缠,这种后世叫绑腿的东西能使小腿紧绷,走远路不易疲劳……闵元启的身侧则是挂着一柄戚刀,被他用宽大的手掌按着,服服帖帖的垂在右侧腰间。 闵元启的胆色,身手,还有这些天展露出来的统帅之才,这些都是令人十分敬服,否则向来在百户里掌握实权,同时也自视很高的韩森又怎么会甘心追随,操船弄桨的话都说出来了! 第四十三章 送甲 第四十四章 杀心 第四十五章 水关 闵元启重生之后坐漕船不多,他盘膝坐在木制的船头,看着那些船头磨擦破损的地方,心情渐渐平定下来。 记得少年时也就是天启五年左右,他随父亲闵乾礼上过一次京师,从淮安出发,到宿迁,徐州,再到德州,临清,一直抵通州,那时闵乾礼是千户官,带着几个甲首十几个纲司,加上其余千户所的漕船,过百艘漕船一起行动北上,过了临清之后枯水,每天都有无数运军在岸边拉纤,喊着号子,粗重的绳索在他们的背脊上拉出一条条血痕。 当时闵元启似乎说了什么同情的话语,闵乾礼并未出声。 到回程之时,正好遇着刘六刘七叛乱,山东地方赤地千里,这一场叛乱被官兵迅速剿平,却依然死伤极众,百姓流离失所,凄惨之至。 那时闵乾礼才说了一句:宁为太平犬,不当离乱人。你看拉纤辛苦,那算得什么,好歹有一口饭吃,若遇着战乱兵火,人命才不是人命,连太平年月的狗都不如。 当时的闵元启懵懵懂懂,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童,到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现在的局面是闵元启自己主动,甚至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但当他身披重甲,膝间横放着自己的戚刀,准备去上阵搏杀,与人以命相拼时,又何尝不万分紧张? 只是盘腿坐着,闵元启就感觉自己的体能在飞速的下降,夜晚的河上还是很冷,寒气逼人,但闵元启一直在后背出汗,甚至他感觉自己的里衬都快被汗水濡湿了。 上次的搏斗事发突然,对方几乎是空手,闵元启是有官职护身,那些青皮混混不敢公然杀官,何况袭击殴打官员都是重罪……就是依仗着这些闵元启才没有什么顾忌,暴起伤人,着实痛快。 今夜却是不同了,暗夜袭杀,双方彻底撕破脸皮,杨世达一伙不会有顾忌,闵元启就算披着铁甲,也难保会不会受伤,甚至是丧命。 但闵元启思忖再三,却也毫无退缩之意。今生他是一个彻底的武夫,从小就爱舞枪弄棒,这在大河卫的武官子弟中算异类,长大成人袭职前也是一心想去营伍里寻个前程……这样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在北方的将门子弟,大半的将领都是北边的军户出身,万全卫,大同卫,山西卫,辽东诸卫…… 结果后世的闵元启穿越而来,前者只剩下记忆,但很多思维方式和过往经历对后世的闵元启也有极深的影响……而后世的闵元启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从小却是孤儿出身,经历过多少挫折苦难都挺了过来,摸爬滚打自己奔出了一个不错的好前程,这样的人生经历也使得闵元启在温和的表面之下潜藏着一座火山,坚忍不拔,遇事绝不会畏惧,退缩。 此时此刻,哪怕他在战栗着,也在恐惧着,和身边的伙伴们一样紧张,但闵元启没有退缩的打算,一丝一毫都没有! …… 近子夜时分,杨世达所在的河房还是相当的热闹。 这个临河的堤上建筑群很大,总数有三四个套院和五六十间房舍,这里原本是灌南的一个巡检司衙门,后来提举盐课也在这里办公事,再有地方上的官吏在这里办公,所以原本一个套院建成了好几个套院,连大门都建了好几个。 这里是灌南和山阳以及到清江浦和淮安的水关交界,四乡八里的人提起水关就知道说的是这里,到万历末年巡检司废弃,再下来提举盐课也形同虚设,到了崇祯中期之后,杨世达这个标准的私盐贩子因为天下板荡地方秩序败坏,捐输了一个从七品的佐杂官职在身之后,摇身一变成了查私盐的国朝官员,河房这里也就被杨世达一伙人给占了下来,这些年功夫杨世达的势力也是越来越大,祸害的人当然也是越来越多。 闵元金,梁世发,还有王三益以及十来个旗军都是被关在一处,三开间的大房子再关几十人也不会太拥挤。 这里原本就是杨世达一伙做黑活关人的地方,在河房最北侧临河的地方,河堤很抖,房舍是条石加砖瓦筑成,估计还是成化年的建筑,盛世光景,房舍修筑的异常坚实,除了从正门杀出来,想挖个洞跳个窗逃走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杨世达一伙占地收钱,其实就是变相的税卡。大明的工商税形同虚设,海关税也不行,茶税一年才几万两,盐税已经是收入最高的税种,一年也就二十多万两……这个数字在崇祯年间还是在持续的下降,其实是和朝廷的控制力下降有关,也和大士绅大商人们转嫁压力有关,所以后世的人将一切黑锅交给东林一党来背,不太公平,东林党本身也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和势力。 每天在水关进出的船只很多,盐船,粮船,小渔船,运人的各种小船等等,除了运军的漕船外,只要经过的船只杨世达一伙便会收钱。 每天算算收入,去掉一些打点官吏的必要开销,再开销一些给麾下的青皮游手,剩下的便是杨世达自己的收入了。 每日多则数百两,少也有百八十两的收入,就算是在通货膨胀的崇祯年间仍然是相当令人羡慕收入。凭着这水关杨世达养活了百来个青皮,建立了自己的基业,使他的功业比起兄长杨世礼来似乎也没有差太多…… 每天傍晚天黑之后,会有厨子带着酒菜吃食而来,然后用几个大铁锅热火朝天的做出菜饭,准备杨世达一伙的酒食。 这个年代缺乏一定的娱乐,就算是跑到淮安府城那样热闹的大城,无非就是酒楼多些,有一些青楼之类的游玩场所,能叫堂会,听曲,看戏,但那些高雅的地方未必欢迎这些游手无赖,这些无赖也不太喜欢去那些场所,那些半掩门的土窑暗娼才是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在河房这里喝酒,耍乐,赌钱,每天闹到半夜才睡,这已经成了杨世达一伙的日常活动,由于太过无聊,又知道逮着一伙云梯关的旗军,甚至还逮来一个百户,天黑封了河之后,很多无赖子便三五成群的跑过来用王三益和闵元金等人解闷取乐。 这可苦了闵元金和梁世发,隔一阵便会有几个青皮过来,吃酒吃的醉醺醺的,对王三益他们尚不敢直接动手,梁世发和闵元金几个就被轮流架起来拳打脚踢,这些人下手阴狠,对人也毫无怜悯心,半天下来便是将梁世发和闵元金等人打的鼻青脸肿,看着已经不成人形。 关二冷着脸,他的鼻子还是歪歪扭扭不成模样,这年头可没有碎骨重整的手术,打碎了的鼻子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形象和呼吸,关二最恨的当然是闵元启,对眼前的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也不会轻饶。 “你们那试百户不是很横?”关二左右开弓打着眼前两个小旗官的耳光,两个小旗脸皮青紫,血丝从开裂的皮肤和鼻间流淌而下,关二嫌自己手上沾血,示意几个青皮上来再打,他冷笑着道:“当日打伤老子,伤了俺们好几个手下,现在他人在哪?还不是将你们这些贼配军推出来叫狗攮?此番就算有人说和,你们俩个也不要想着能安生走了,不叫你们丢手卸脚再丢性命,关二的名字便倒着写。” 闵元金和梁世发俱低垂着头不语,这时有个青皮进来笑道:“二哥,大哥叫你到上房喝酒,这两贼配军下半夜便砍了手脚丢下河,何必同他们生闷气。” 关二冷笑着点点头,回头对青皮道:“这百户官可有吩咐?” “好歹是六品官,现在再乱也不好动他的手,不过也不能轻易放了,等大河卫那边有大官派人来说项再说,大哥说了,以后云梯关所那边的盐船一律再加一成,不答应就不放人。” “这也罢了。” 关二这才满意一笑,对着王三益道:“听说百户家里有个生的不错的小娘?要么许给俺当小妾,成了俺的老丈人就不必受苦了,现在就请到上房去好酒好菜招呼。” 众多青皮听着这话狂笑起来,他们脸上满是肆意行事的快意,在这一片地方,官府衙役们不敢管他们,卫所军人被他们鄙夷,外来的客兵可不会理会地方治安的屁事,这一片地方已经失了秩序,成为他们为所欲为的乐园。 “百户官的闺女也就配给咱们二哥当妾!” “二哥玩腻歪了给咱如何?” “你他娘的糟践的小娘还少了,还敢惦记老子未上手的?” 一众青皮跟着关二,一边说笑一边走了出去。 几个旗军看到青皮们出去,顿时便都是哭了起来。 王三益这百户尚要关押受到折辱,两个小旗要被砍手砍脚丢在河里淹死,他们的下场又会是如何? 梁世发面如死灰,身体也是忍不住抖动着,他家中尚有妻小和父母,闵元启这个试百户还在挖盐池晒盐,眼看好日子就在前头,苦了这么多年,生活刚出现一点盼头,自己就要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河房密室里头? 闵元金鼻子里一直在滴血,脸上也在滴血,胸前衣襟都被鲜血濡湿了,他看看梁世发,小声道:“梁兄弟,莫要害怕,大人一定会来救咱们。” “我也信着大人。”梁世发咬着牙道:“别人怕杨世达和关二,大人不会怕他们。” 话虽是这样说,但梁世发明显还是底气不足。 第四十六章 招揽 “放心吧。”一直沉默不语,只有在女儿被关二一伙嘴上侮辱的时候咬了咬牙的王三益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梁世发道:“你们的百户心气很高,是个做大事的人。这样的人认准了事情就不会轻易动摇,哪怕刀山血海也敢去拼一拼,闯一闯。现在你们百户开盐池晒盐,杨世达一伙断他买粮的道,将来卖盐也定然会寻麻烦,哪怕是为了盐池的大事你们百户也会来和杨世达一伙做过一场,何况还有你们在这里?他要晒盐赚钱,还要练兵,为什么?不过是乱世中有自保之力,若是轻易放弃你们这些跟随他的人,日后还有谁真心效力卖命?杨世达这样的,不过纠结一些青皮无赖,用利益将人引在身边,一旦有不利便会四散而逃,元启他不会这样用人,是以我心里笃定的很……他一定会来!” 梁世发听的发呆,待王三益说完了才道:“老百户不过到了咱们那边两次,对咱们百户就这般了然于胸,还真是叫人敬佩。” 王三益虽是被捆在暗室,此时还是老脸一红,他低声道:“其实做大事,有心气,练兵图强的这些话,多半是我家小女所说。我去过两次,回家一说,小女便如此断言……” 其实王二妹对闵元启的评价甚高,但有一些话也是不好说出来,比如说此人练兵成了,怕是新的将门,比如曹州刘,花马刘之类,对百姓未必是好事。地方上没有强项人物,容易被外人欺侮,地方上有强势人物,则地方上的百姓跟随这一类枭雄人物又容易折损太大,劳民伤财甚至死伤累累不过是大人物向上的踏脚石。王二妹的意思,可以适当结交示好,甚至给一些帮助,但不能走的太近,以防被闵元启牵累…… 当时在王家的百户官厅之内父女几人谈话,王鸣远对妹妹关于闵元启的评价不太高兴,秀才相公多半如此,不是他们同类的读书人就很难被高看一眼,特别是被他们所鄙夷的武夫就更不可能得到认可。不过王鸣远对妹妹关于提防闵元启的话倒是相当赞同,这也是王三益出事后王鸣远就去找闵元启麻烦的原因所到,反而是王二妹冷静的多,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能豁出去救父亲出来的就只有闵元启,是不是被此人连累,事后怎么算这笔帐,这都是事后的事情了。 从这一点来说,王二妹的脑子比她那个秀才兄长要清楚的多,只是被关押在暗室中的诸人,此时此刻还都是无从知晓。 “你们定定心心,等着元启他们来救咱们。”王三益也被反绑着捆在柱子上,不过他倒是挺乐观,呵呵一笑,安慰众人放心。 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怎么可能完全放心,众人也不再言语,只是拿眼看着反锁着的木门,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 关二等人从临河的北边库房出来,从西南角的月洞门穿出来,再走十来步便到了正堂西侧,从廊檐穿过,便是到了五开间的大堂正门前。 四处均是挂着灯笼,廊檐下也是挂着十来盏灯,东西两边的套院,正房两侧的厢房,往南直走的正门房,一路上挂着好几十盏灯。 东南角的码头上也高悬着气死风灯,灯火高高挑起,河面上若是有船过来轮值的人很远就能看到。 不是没有人想着趁夜偷偷过水关,但这水关当年选址在这里是有道理的,整条大河在这里最为狭窄,就算没挑着灯,只要有月色便可以将河面看个通透,到了晚上有巡逻的青皮无赖,一旦看到有船便会叫骂着赶到河边,喝骂着叫人将船驶过来,晚间收钱还会加倍,若是敢逃,青皮们驾着桨船追赶,他们人多势众,普通的民船根本便跑不过他们。 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便是无人敢在夜间偷过,到了晚间盐丁们就在河房里喝酒耍乐,门户大开灯火通明,也不怕有船只敢冒险偷过。 关二等人回到上房,杨世达在正中席上坐着,见关二过来便笑骂道:“几个贼配军值当去耗神费力?我这里有好事情等着同你分说,你却迟迟不来。” 关二告了声罪坐下,问道:“大哥何事?” 杨世达指指身边一个留短须的中年人,笑道:“这是我兄长派来的毛师爷,他同你说。” 关二这才知道眼前这中年人是杨世礼派过来的,当下又是起身叉手一礼,笑道:“毛师爷有什么吩咐,只管同俺说,俺一定全力去办。” “这事关系要紧,”毛师爷笑了笑,脸上有些矜持神色,他对关二小声道:“近来山东镇总兵刘大人带客兵入驻淮安一带,此事关二哥知道?” “师爷说笑了。”关二道:“客兵现在到处征粮,闹的地方鸡犬不宁,很多人找咱们述苦,不过咱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就算咱们的人也被客兵打过,能怎样?叫大伙忍着呗。” 地方上的青皮无赖,除了欺压本地人外,其实也会防范外来势力的进入,从这一点来说和地方上的利益倒是相通。 若是普通的小股外来盗匪,或是溃败乱兵,杨世达和关二都曾经撵过这些人,一则防他们抢地盘,二来把这些人打跑赶走,地方官府或有实力的缙绅就会感觉这伙人还有些用处,不会真的下狠手整治他们。 不过此前杨世达和关二对付的是小股流寇和败兵,眼下刘泽清可是带来了好几万客兵,早就反客为主,淮安的地方官员和大河卫,淮安卫都拿客兵没有办法,各县的大老爷们都被点了差役,替客兵筹集粮饷,刘泽清更是凶名在外,给杨世达和关二再多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和这些客兵对抗。 毛师爷听出关二有些不愤,当下呵呵一笑,说道:“关二哥也不必生气着恼,曹州刘现在驻在淮安,不过他最想要的还是扬州,先拿淮安当根基,再图扬州,要得地盘,首要还是要有钱粮。咱们大爷掌控多路私盐,曹州刘也是知道了,前一阵子派人带了委札过来,委咱们大爷当游击将军,大爷还没有答应,意思是嫌官太小,最少得给授个参将名义。若这事成了,大老爷当参将,二老爷最少是个游击,关二哥怕是能接这个提举官职,众多弟兄都能摇身一变,从千总到把总各有职差,再兼个指挥佥事,千户,副千户,好歹都有品官出身……” 刘泽清到淮安后先图的是安身,再图钱粮充足,壮大部曲。他现在已经派了诸多部将分驻各处,除了淮安山阳沭阳宿迁外,还有安东宝应盐城各处都开始陆续派兵驻守,但刘泽清此时还没有留在淮安府城安身的打算,他更想要的是扬州,扬州的地位不需多说,以刘泽清此时的判断应该是李自成必定能打下京师,但安顿北方,整理好北方秩序,巩固九边,再下河北山东河南,这个时间最少得一年。 他可以经营扬州,坐视天下风云变幻,看看大明南边的这些文官怎么应对。 如果大家都投降,刘泽清坐拥淮安,麾下数万大军,投降的筹码不小,在新朝最少也能封个侯伯,大明自嘉靖之后没有武将封爵,新朝始建,会荡涤消灭旧朝勋贵,同时也会册立自己的勋贵,刘泽清当然要抓住这最好的机会。 至于整军顿武,誓师北上勤王替大明卖命,刘泽清肯定不会有这种想法和觉悟,怕是整个淮扬地方到南京,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位刘总兵会有这般高尚的情操。 兵马钱粮,是刘泽清近期关注的要点所在,杨世礼一伙人在地方很有势力,人强马壮,控制私盐,将此人拉拢过来,一则得稳固财源,二来扩大部曲人手,一举多得,对刘泽清来说是一桩好买卖,以朝廷现在废驰的法度根本不可能对刘泽清有什么约束,其麾下的副将参将游击已经数十人,在天启年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任命一个游击或参将,对刘泽清来说毫无困难,对杨世礼来说,要一个参将官职到手,由一个私盐贩子成为大明将领,还能保住此前的地盘,只要给刘泽清提供一些钱粮收益,他可以利用官职再将这些损失捞回来,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毛师爷这么一说,在场的人便俱是明白过来。 关二高兴的满脸放光,站起身来叉手对杨世达道:“大哥眼看要做大官了,小弟先在这里给大哥贺喜。” 杨世达一摆手,笑道:“这是我兄长的带契,也是时运!没有李闯往京师打,曹州刘不会避到淮安来,他不到淮安来在这里图谋大事,我兄也没有机会保举官职,说来说去,还得谢李闯才是。” 关二与众多青皮俱是捧腹大笑,连那有些矜持的毛师爷也是笑了起来。 众人笑了一气,毛师爷大有深意的道:“各位好生做,以在下估算大明王气已终,李闯终得天下,曹州刘不是那种死心眼,定然会成新朝亲贵,到时候诸位也成为新朝开国的功臣,此后数百年间富贵绵长,真是可喜可贺。” 关二虽然不大瞧的起读书人,更不喜眼前这毛师爷身上的酸气,不过反过来说他又对读书人充满着神秘的敬畏感,千百年的传承不是那么容易被完全否定,对毛师爷的论断,关二又惊又喜。 大明要亡国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叫关二等人感觉有些迷茫,甚至有些隐隐的痛苦。不管他们对皇帝观感如何,对大明怎么厌弃,但他们多半是万历年间出生,经历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在大明生大明长,这个王朝贯穿了他们的前半生,包括父辈祖辈,一旦大明轰然倒下,每个人就象是心中缺了一解,不适和难过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 但这只是隐约的感觉,也是一种习惯的作用和力量,杨世达和关二等人更多的还是心中欢喜,一旦新朝建立,跟着有实力的军头投附新朝,带来的回报之大根本不需多想。 杨世达此前就是个混迹在各个县城的青皮无赖,靠着讹人骗人混口饭吃,关二是判过流放的罪犯,其余的众人也多半是街头无赖,各宗族都管不了的青皮混混。这些人是大明这座庞大建筑的底基中的蛀虫,欺压良善,扰乱地方,遇到强项手狠的地方长吏,这些人要么被关押流放,要么就可能直接被判斩首,难道还会有御史官长替这些无赖子弹劾地方官吏? 在大明的历史上不乏先例,苏州就有地方官员,一次斩杀过百人的打行无赖,借此弹压地方风气,时人只会拍手称快,绝不会有人同情这些人群中的渣滓。 现在,这些人就要摇身一变,穿上官袍,戴上乌纱帽,系上乌角带,银带,脚踩官靴,成为百姓敬畏仰慕的大老爷们了。 第四十七章 阵入 第四十八章 阵破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 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