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氏疾走百望山 1 一、 易氏疾走百望山 2 二、 三爷仗义寻嘉略 1 三、 三爷仗义寻嘉略2 该章节已被锁定 五、 入瀛台问诊救全族 六、 获遗产领命圆明园 七、 三爷寻龙首露踪迹 八、 江山美人左右为难 九、 中西医共克伤寒 十、 嘉柔访医馆登山顶 十一、 辞美玉提亲沈嘉柔 十二、 惊觉烽火台 十三、 错认百宝箱 1 十四、 错认百宝箱 2 十五、 李公公丧命三爷慌 1 十五、 李公公丧命三爷慌 2 之后,美玉陪着三爷度过了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几天。美玉变着花儿地哄他开心,甚至破天荒和别的护士换了班儿,陪着三爷在百望山四处走动,散心。一日,他们走在去葡萄园的小路上,她努力把三爷的心思引到自己身上,问他,日后若她真的进了府,如何吃住,和嘉柔如何称呼。 三爷问:“你想通了?莫不是哄我。” 美玉摸着三爷的脸说:“您先告诉我日后的安排,我自会考虑清楚。” 三爷说:“我见你与嘉柔甚欢,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美玉把手移到他的耳朵上,仔细看着,把玩着说:“那是嘉柔妹妹的心思,我只管您的心思。” 三爷说:“我的心思,就是你过来,陪着我。你在,我心里就踏实。”说着,三爷在这条浓密的林荫路上,紧紧抱住美玉,他心里是有多慌,都豪不顾忌地展现在美玉面前。美玉是他的情欲,也是他的知己。 美玉捏捏他的下巴,笑着说:“您就总是不给我正经说法。” 三爷说:“我不敢,正经说法惹你生气。” 美玉赶忙转移话题:“过些日子修水系,您也有得忙了。” 三爷叹了口气,说:“也好,趁着动土,我大可把百望山好好翻一番,说不定有什么收获。另外,我还得去找那对夫妻。” 美玉皱着眉,说:“我倒觉得,他们安稳了,会来找您。” 三爷看着美玉,觉得她说的没错。看着看着,三爷被她美艳的面容迷住,又深情地吻下去。这是青天白日,所有人都在医馆忙碌,葡萄园的路上静谧安详,无人经过。三爷将美玉拉进旁边的山坡上的草丛中,云雨一番,二人不敢出声,都使劲忍着,无声的如胶似漆,让三爷忘了一切烦恼。 就这样,美玉回到了三爷身边,伯驾十分失落,却也无可奈何。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等着美玉再次受伤,需要疗伤时,自己才有机会再去接近。 三爷之所以不肯给美玉正经说法,是大栅栏本草堂的大宅门里,对美玉的身世,颇有微词。为这事儿,三爷不敢和病重的爹顶撞,只跟大哥商量过。三爷也是拼了全力,要让美玉进门。 “大哥,美玉入门,做一侧室,总是可以吧。”三爷问。 大哥说:“我见过那孩子,没什么毛病。可是,她。” 三爷追问:“她怎么了?她好看,又聪明,还精通西医,怎么论,都是个好姑娘。” 大哥摆摆手,说:“三弟,有些话我不好说。但你看我这么为难,也应该明白。” 三爷说:“大哥,我不明白,美玉是孤儿,不是来历不明。她老家是张家口的。还有哥哥嫂嫂。派人去找,能找到。” 大哥说:“那都是小事儿。” 三爷急了,问:“那到底为什么不行?” 大哥说:“一个姑娘,跟一群洋人,”大哥起身转了一圈儿,接着说,“倒也不能埋怨她,无父无母的孩子,不用给谁什么交代,自然也无所谓和一群男洋人,厮混在医馆里,日夜不息的。外面怎么说,说那不比烟花之地干净多少。” 三爷气坏了,他侧着头,喘着粗气,说:“那些大夫都是发过誓的,不近女色。”三爷没敢告诉大哥,外面传的,其实是自己和美玉的私处之事。 大哥又摆摆手:“你信,别人信么?” 三爷说:“我信就行了。” 大哥也气急了,说:“你信,那你就把她留在百望山,或者外头置办一处宅子,别往家里接。婚嫁本来也是给别人看的,不是你自己的事儿。” 三爷退了一步,说:“侧室总是可以的吧。” 大爷说:“三弟,不是大哥为难你。一是她身世不详,二是她过于娇艳。她就是一出鲜活的红颜祸水,三弟你玩玩儿就行了,别真往家里引祸水。” 三爷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说:“大哥言重了。” 大哥摇摇头,说:“三弟啊,什么事都得有个适可而止。凡事过犹不及。美玉兴许是上天赐给人间的尤物,所以才活在九国医馆那么奇怪的地方。你把他接来城里,那得多少人惦记?你想想?” 三爷心痛不已,不再和大哥理论下去。 也是因此,三爷根本不能给美玉正经说法。美玉倒也习惯了三爷在这件事情上的支支吾吾,她不做多想,陪好了三爷,便回到护士站忙活起来。 美玉在护士站低头整理住院记录,一个熟悉的声音招呼她:“护士,我又来了。” 美玉抬起头,眼瞧说话的正是那天的嫂子,美玉刚要开口,老板娘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轻声说:“三爷在么?” 走廊里人来人往,但都匆匆忙着自己的事儿,取药的取药,做检查的做检查,谁也不顾上看谁。美玉虽觉不妥,也没别的办法,她低声说:“在,我去找他。” 美玉到宿舍楼请三爷来医馆与那老板娘见面。二人进入护士站后的美玉房间说话。美玉回身关好门,继续在护士站忙碌。 老板娘说:“三爷,哎呦!” 三爷说:“哎呦,嫂子!” 老板娘哭了起来:“我男人,他,重伤!” 三爷问:“嫂子,你们去哪儿了?我可是好一顿找!怎么没留下医治,目前如何了?” 老板娘说:“本以为就是一出刀伤,养养就好了。谁想感染,高热不止。我冒险来找你,就是让你去瞅瞅。” 三爷说:“来医馆吧。伤口化脓,可是要命。” 老板娘说:“哪儿敢露面,你看我穿的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整个一老大娘,就怕露了踪迹。我这一路提心吊胆的。” 三爷说:“也是。那我随嫂子去,人命要紧。” 老板娘说:“入了夜吧。现在走,不是送命?” 三爷请老板娘坐下,问:“嫂子,到底怎么回事。” 老板娘吐了口气,说:“那堆金银珠宝,李公公是过过目的。他点名儿要我么留下那盒黑珍珠。说日后他要用。那日按照李公公吩咐,去给他送那盒黑珍珠。正要分手,几个大汉就扑过来了。招招都冲着李公公的脑袋去。我男人上前护着,直接就给人踢到一边儿去了。他们打完,我男人上前扶李公公,有个人竟折返回来,给了我男人一刀,我男人一躲,扎大腿上了。”老板娘一口一个我男人我男人,她在这次波折中,彻底改变了自己对他们二人关系的定位。 三爷说:“现在知道是什么人了么?大哥现在怎么样?” 老板娘摇摇头:“兄弟,知道是什么人又有何用?反正我们的客店是关了门,不敢回去。我俩现在住到了十三陵的燕子湖。” 三爷说:“大哥在燕子湖?那得赶紧出发,赶过去还得大半天。” 老板娘说:“我把他拉过来了,在山脚下一出破庙里。” 三爷说:“您等着,我去找美玉拿药。” 三爷说罢到护士站找美玉说话。 美玉听后,说:“我没有处方权,那些西药,都在柜子里,得医生开了单子,才能拿。而且药品数目,每日清点。” 三爷想了想,拿起护士站上的一把剪刀,朝自己手心划开,说:“我现在去找大夫拿药。” 美玉和老板娘被三爷的举动惊呆,美玉心想,他心里是有多少的烦闷解不开,要借口祸害自己啊。 其实,三爷到不是要祸害自己,他只是觉得,李公公丧了命,老板也身受重伤,自己却躲在温柔乡里,忍受的不过是心里上的煎熬。这不公平,也拉低了他三爷在队伍里的作用。这一剪子下去,三爷觉得自己总算是和兄弟们,站到一起了。 伤口不浅,值班的马克斯给他开了些上好的西药,嘱咐他如何涂抹和服用。 “三爷何苦那么激动。以后小心点。”马克斯说。 三爷笑着说:“得嘞,多谢您马大夫。” 马克斯说:“动静真大。”说着瞥了一眼三爷。 三爷赶忙解释:“您别乱想,我就是在护士站,没站稳,戳在剪子上了。” 马克斯笑着说:“您别解释。不用解释。” 三爷歪了下头,心想这说法也好,至少不会被怀疑拿药是为了给别人看病。 入夜后,三爷随老板娘到破庙里给老板诊治。 那一刀是扎在大腿上,很深。三爷看后,对老板娘说:“腐烂的肉必须马上切除。” 老板娘盯着三爷,张大嘴,不知说什么。 三爷说:“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回去找个外科大夫来。” 老板娘抓着三爷问:“把牢么?” 三爷说:“嫂子放心,把牢。”说罢,三爷快步跑回医馆找嘉略。 嘉略值夜班,幸好今夜无事,他正埋头读医书。三爷放缓脚步,走到嘉略身边说:“有个伤者,大腿被扎了一刀,有一个中指那么深。四周的肉已经腐烂了,人也高烧不退。我看着得把腐烂的肉切除才行。” 嘉略问:“人在哪儿?” 三爷说:“山脚破庙里,拿家伙儿,赶紧的。” 嘉略不解为何那人不上来诊治,但觉得三爷此举必是事出有因,嘉略不再多言,麻利儿地用消毒好的白布包裹上足够的手术刀、手术剪,缝合针,缝合线。跟着三爷小跑着往破庙去。 老板娘举着油灯,三爷打着下手,几个人在破庙里,完成了一次简易的外科手术。嘉略又嘱咐老板娘说:“大娘,您务必让大爷按时服用乙酰水杨酸,服用后半个时辰,会退热。退下去又会再次高热。热起来就再吃。一天不超过六片,即可。” 老板娘使劲点着头,这种时候,只要她的男人能好,别说大娘,就是叫成老大娘,也无所谓了。 美玉在医馆门口等着,见三爷回来,直接把他拉进护士站,仔细帮三爷换药。美玉笑着说:“没想到咱们林家的三少爷,这么生猛。” 三爷说:“承蒙姑娘夸奖,要知道您这么想,那我应该早点伤一次。” 美玉看了他一眼,继续包扎伤口,说:“不仅生猛,嘴也更会说了。” 三爷说:“整日被姑娘驯化,能不长进么?你猜马克斯怎么说?” 美玉说:“怎么说?” 三爷嬉笑着,贴到美玉耳边说:“他说我动静太大了。” 美玉一听,赶忙推开三爷的手,说:“得了,赶紧回自己宿舍睡去。” 三爷斜眼看着她,说:“开不起玩笑是吧。”然后撅起嘴,求吻。 美玉不想扫了三爷的兴,快速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后说:“三爷,这几日确实太累,我都没能好好看护病人。您快回去睡,我也能 眯一会儿。”美玉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三爷站起来,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行,我也想好好睡一宿。” 二人嬉笑成一团。美玉不是无底线的姑娘,她只想看着三爷高兴,所以只能是自己的那条线,往后一退再退罢了。 几日后的傍晚,天已暗下来,嘉略到破庙里探望病人,病人已转危为安,夫妇二人正准备乘车离去。 老板娘说:“多谢沈大夫。” 嘉略说:“还是得养好伤口,按时用药。” 老板娘说:“您放心,谨遵医嘱。您也告诉三爷,我们回燕子湖了。有事儿,到哪儿找我们。” 嘉略回医馆告诉三爷,人走了。 三爷问:“没留下什么话?” 嘉略说:“只说是日后有什么事儿,请您到燕子湖找他们。” 三爷点头说:“知道了。” 嘉略摇头说着“不客气。” 三爷反应过来,笑着说:“还是要多谢你,沈大夫。” 嘉略和三爷为这句庄重的“沈大夫”,面对着面,点头示意。嘉略也满足地笑起来。 又几日后,三爷冒险回了一趟大后仓,他得给家里报个平安。一路上,他刻意多次下车走动,试探是否会有险情。 不知何故,本以为会险象丛生,却闹了个一帆风顺。回到柜上,三爷跟掌柜的交代说:“日后半年,我大多守在百望山。他们要修水系,我监工。” 朱全有进来倒茶。三爷看着全有说:“这孩子,请掌柜的多教点东西,多带他跑跑。” 掌柜的连连点头,说:“三爷放心,这孩子踏实,也够机灵。” 全有听到三爷在说自己,放下托盘,立正站好,说:“三爷放心,全有跟着掌柜的,好好学东西。” 三爷笑起来:“几日不见,这一口的京腔儿了。” 全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三爷低头饮茶,想起嘉柔,但想不起有多久不曾见她了。三爷心中是满满的愧疚,那种愧疚令他自责,也很想逃避。他对着全有说:“抽空回去看看你爹,也请你娘选点好的胭脂水粉,给通州沈家的三小姐带过去。我近日抽不开身。若有什么事儿,请沈家的人到百望山找我。” 全有满口答应,说:“俺,哦不,我,我明日就去办。” 三爷在大后仓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到新街口的早市上吃了早点,他还是在试探是否有人跟踪,是否有人加害于他。毫无风险征兆的热闹街市,甚至让三爷有点失望,他问自己:“难不成 ,我竟这么不重要?怎么说也是队伍里的一员啊?他们为何不来加害我?” 三爷呼噜呼噜地吃完那碗豆腐脑,摊主上前问:“爷,您不来碗豆汁儿?” 三爷回答说:“那东西真好喝?” 摊主摇着头:“反正我不喜欢。” 三爷笑着道:“咱得看破不说破。” 摊主也咧嘴 笑起来,说:“对喽,虽说那玩意儿正经爱的没几个,但老爷们儿都得说爱喝,彰显自己北京人不是!” 三爷掏出银子,放在桌子上,说:“您说的太对了!咱就不知道那些爷们儿图的是到底哪一口儿!反正我不喝!”说罢,二人哈哈笑得痛快! 原道返回的路上,三爷继续问自己:“按李公公的话说,若我很重要,他们却不来加害,就不合逻辑。他们不来碰我,只能理解为我没那么重要。哎,本想当个好汉的!” 三爷的玉树临风里,带着斯文。这种面相的人,的确不太招惹是非。他是别人口中的有福气的人,但这种福气,也让三爷觉得无聊。自从趟进这趟浑水,他就越发向往大起大落的英雄悲歌。 全有在药材库门口帮着装车,有一匹货要发到廊坊去,他见着三爷走过来,迎上前去,说:“爷,您起得早。” 三爷笑着,说:“您也早。帮我把马鞍子套上,我去百望山。” 全有问:“爷,不坐车走?” 三爷突然想起大哥在牢里说的“树大必然招风”那句话,若此时自己高头大马奔了百望山,岂不成了“得意必然忘形”。这会否激怒了那些本想放过自己的人。 踌躇后,三爷对全有说:“我还是别嘚瑟了,老远而的路,有车不坐,干嘛骑马去。也快不了多少。还是坐车走。” 全有点头答应,又说自己今日就到通州去,把三爷交代的事儿半喽。 十六、 人工水系 1 百望山人工水系,水系长度超过四百米,渠深约一米二,渠底宽约一米,全部采用山石垒砌,山上山下共设置七处蓄雨水池,水系将水池进行串联,七个水池的蓄水可以相互连通。蓄水池基本都建在陡峭的岩壁下,四周垒砌山石,形成蓄水的空间,池深大多在二到三米。为方便取水,每一个蓄水池都有石砌的台阶缓缓探到池底。 这样庞大的土木工程,是在半年内完成的。水系是早就被东交民巷审批过的项目,虽然东交民巷略有不满,但也不好否决自己之前的决定。倒是安德烈为此很是不满,因水系的修建,也同样推迟了玫瑰山的扩建。 巴斯德说:“山顶的疗养院我是赶不上了,这水系,我想在走之前,修好。” 安德烈悻悻地说:“您是上级,您说了算。” 巴斯德安慰他说:“水系的工程量比玫瑰山大很多,希望这多少能弥补您的失落。” 安德烈点点头:“不瞒您说 ,的确如此。其实,我更想修筑水系。这可真的是大工程。”安德烈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巴斯德说:“高兴就好。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大家高兴,最重要。” 沉浸在自身世界里,只跟自己的解破学打交道的安德烈,从不觉得日子不好过,他好奇地问:“日子不好过么?您是院长,高高在上,大家都听您的,日子还会不好过?” 巴斯德看着简单幼稚的安德烈,笑着说:“您高兴,我的日子就好过。” 安德烈哈哈笑起来:“原来我这么重要。” 巴斯德接着说:“水系的修筑费用并不多,您得省着点花。” 安德里皱起眉头:“您要这么说,那我就不高兴了 。” 巴斯德说:“别担心,还有三爷。” 安德烈歪着头问:“三爷是出钱还是出力?” 巴斯德感叹了一声,说:“哎呦老弟,三爷不一向都是出钱又出力么?” 安德烈笑笑说:“不仅如此,护士站。” 巴斯德打断他:“好了安德烈,就算没有三爷,您也是发过誓的人。你应该感谢三爷帮你省了那些心思。” 安德烈转移话题说:“有了充足的水源,葡萄园的灌溉、饮马、种菜,就比以前靠马车背水方便很多。” 巴斯德见他识时务,也愉快地说:“蓄水池原本定好了是七处,用来灌溉,东交民巷让我们拿出一座水池,给庆典时洗礼用。” 安德烈站起来,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着:“那就把玫瑰山附近的那座蓄水池,用作庆典时洗礼用吧。如果院长您同意,在修筑玫瑰山附近的水系时,顺手把玫瑰山扩建了。” 巴斯德想了想,说:“这个,咱们到时候再商议。” 安德里和三爷并不熟识,他们配合起来各自谦让着,进展还算顺利。只是安德里不明白三爷为何要亲自参与破土工程,反倒对破土后的修筑,不太上心。 安德烈找到三爷说:“三爷,您辛苦。” 面对这样的开场白,三爷做足了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过于关注破土事项,的确让人起疑心。三爷说:“安大夫,您有何吩咐?” 安德烈笑笑,说:“破土是最辛苦的事儿,您承揽着最繁重的工作,我要感谢您。” 三爷说:“安大夫满意就好。我也是喜欢百望山,破破土,就像给花儿松土一样。而且,越干越喜欢,您瞧,我都多久没回药材库了。” 安德烈问:“是不是咱弄完这水系,就开建山顶的疗养院?” 他不提,三爷都快忘了山顶的事儿。三爷默不作声,像是没听到安德烈的话。 安德烈关于疗养院的询问,是个引子,引来了东交民巷的英国公使。公使找到巴斯德,又一次提起疗养院。 “您至少告诉我,山顶的地到底在谁手里?” 英国公使问。 巴斯德说:“您去问海淀官衙吧。” 英国公使说:“您真会开玩笑,我去问?那也太不尊重对手了吧。” 巴斯德皱着眉头,摊开手:“我根本不想掺和这些破事儿,过了春节我就离开。到时候你们爱怎么修,就怎么修。” 英国公使见巴斯德真的动了气,劝慰道:“您说的也对,入了冬,也不便动工。况且您正在修水系,也没工夫再操持更大的工程。” 巴斯德说:“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有意顶撞您。可是,我是个大夫。” 英国公使打断他,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您是大夫。所以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将您调离中国。朝鲜是您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您选朝鲜,是觉得有一天,这里平静了,再回来。” 巴斯德说:“没错,公使先生。九国医馆是我的心血,我的确想等日子平静了再回来。不管你们这些人如何折腾,老百姓总是要看病的。” 英国公使说:“先礼后兵,就算拿不到山顶的地,那里也会盖起一座疗养院。我认为,凭借我们的先进武器,有没有烽火台,都不影响进度。” 巴斯德气得哆嗦起来,他不能忍受这**裸的侵略,指着门口说:“好了公使先生,您可以出去了。” 英国公使拿起帽子,戴好,甩起拐杖,摇着步子而去,走到门口,他回身对巴斯德说:“对了医生大人,我的妻子想请您出诊,她最近不太舒服。” 巴斯德挥着手说:“放心吧公使先生,我会去的,您的妻子不是侵略者。” 英国公使笑起来,说:“那如果我生病了,您会为我诊治么?” 巴斯德说:“如果真的打起来,对战的双方,只要是病人,不管是敌是我,我都会管。因为我是大夫!” 英国公使举起帽子致意:“您是个好大夫。” 巴斯德等公使走远,将手里的水杯狠狠砸到地板上。正巧美玉上来请巴斯德到楼下会诊,她目睹了巴斯德失控的一幕。美玉默默地捡起碎在地上的玻璃碴子。 巴斯德说:“吓着你了孩子?” 美玉说:“没有,院长。楼下请您去会诊。” 巴斯德拿起笔记本,到楼下去。 晚上,三爷找美玉来说话,美玉对三爷说:“今日巴斯德和公使吵了一架。从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把杯子都摔了。” 三爷累了一天,躺在美玉床上,望着天花板,说:“巴斯德是个好大夫。你是个好护士。” 美玉顺着话说:“您是个好监工。” 三爷坐起来,“说个正事儿,再过些日子,水系就能完工。” 美玉惊讶地问:“这么快?” 三爷点头:“人手也多,也简单,就是挖个水沟罢了。” 美玉试探着:“修完,您就要走了吧?” 三爷“哎”了一声:“我就要找你说这事儿。跟我走吧这次。” 美玉歪着头问:“去哪儿?” 三爷说:“当然是回家,回家。” 美玉听出他的为难,低下眼睛,轻声地问:“大后仓?” 三爷“嗯”了一声,手里的茶杯快被他捏碎了。 “别逞能了。”美玉看出他的无奈,伸手拿走了他手里的茶杯。 “什么逞能?谁逞能?”三爷问。 不等三爷话音落,美玉紧接着说:“想必是为侧室,都难吧。您所谓大后仓,是大后仓某处的私宅,对么?” 三爷抬头看着美玉,心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这话,他只在心里跟自己说过;他和大哥的话,也没人听到。 美玉笑起来:“还真让我猜着了。” 三爷坐起来,拉着美玉也挨着自己坐下,说:“若我从外面,谋一处私宅,你住着也自在,如何?” 美玉伸手摸着他的脸,含着泪说:“三爷,你可知侧室不能登堂入室,不能出席正式场合,不能与正室及其子女同桌吃饭,侧室的娘家也不被夫家承认为亲家,侧室死后既不入族谱,更不入祖坟。” 三爷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惊呆了。 美玉笑了一下,眼泪也跟着留了下来:“可三爷,若能与你一起,我倒不在意入不入族谱和祖坟。但如今,若连大门都进不去,那我也不能真的不要脸了啊。”美玉说罢,扑进三爷怀里哭起来。 女人的敏感,是连她们自己都讨厌的能力。因为猜测或预感到什么,令女人们不得不提前焦虑:那些倒霉的事情还没发生,她们就开始发愁了。但令美玉没想到的是,事实比她预感的更糟糕。 三爷后悔又开了这话题,自己就应该暂时接受现实,先这么两头儿跑着。等把嘉柔娶了,给家里和沈家交了差,在商量美玉的事儿。 “行了,不哭了。”三爷使劲抱着美玉,安慰道。 美玉也很烦每次一到话口,必然是一顿吵闹,一顿哭泣。她收起眼泪,道:“手好些了么?”说着,拿起三爷的手,仔细查看。 “看看,能不能留个疤。”三爷笑着。 “您还盼着留个疤?”美玉带着泪笑起来。 “那不是留个纪念嘛,以后每次看,就能想起马克斯说咱俩动静儿大,也能想起咱竟然在葡萄园的小树林里。”三爷憋不住,嘿嘿笑起来。 美玉也跟着嬉笑了一阵儿。 三爷抱着她坐在床上,拿起她雪白的手,看着她的掌纹,问:“你说,怎么都快把百望山翻了个遍了,也一点踪迹都不见呢?” “还是三爷要找的东西?”美玉把头放在三爷头上,轻声地问。 “嗯,一点儿踪迹都没有,奇了怪了!”三爷在美玉耳边吃了口气儿。他喜欢和美玉一边聊正事儿,一边调情。 “呦,那我就无从得知了。百望山这么大,你们修水系,也就那么一条线。”美玉说。 “也是,”三爷若有所思,他把美玉的身子转了个方向,“姑奶奶,你再说一遍。” 美玉愣住了,不解地重复自己刚刚的话:“百望山这么大,你们修水系,也就那么一条线。” “对,就是这句,百望山这么大,如果藏得太深,怕是连他们自己都找不到。这么说,那东西还是在好找的地方。”三爷自顾自分析着。 美玉看他想得出神,便起身去倒茶,她想给自己的爱人独处片刻,让他能好好想想。美玉对三爷,也不差那母亲对孩子了。 “美玉,要这么说,藏东西的人不会藏到自己都找不到。所以,还是会在好找,好记的地方。”三爷自顾自说着。 “那肯定。”美玉应和着。 “那还是在医馆附近。不会在山里。”三爷说。 “这差事,就只三爷一个人应付么?”美玉端来一杯茶。 “自然不是。还有好些人。”三爷接过茶杯。 “三爷,我只问你,你来医馆,与我为伍,并不是为了找那东西是吧。”美玉低着头,念叨着。 三爷站起身:“自然不是。这差事是近来才得的。我来医馆是送药,遇到你,才决定日日来送药。你不在这儿,我自然不会天天往这大山里跑。城里日子可比这儿热闹多了。” 美玉见三爷又一股脑蹦出一连串的话,知道他被自己的质问惹恼了,也知道三爷却是在意着自己,便窃笑起来。 三爷从背后抱住美玉,说:“总觉得你不是人。” 美玉扭过身:“啊?” “要么是妖精,要么是仙女。来,脱了衣服让我看看。”三爷嬉笑着把美玉报到床上。“这日子真不错,像是两口子的样儿。” “三爷,您最近劳碌辛苦,可是又黑又壮了,快赶上伯驾了。”话一出口,美玉才发觉有些不合时宜。 “嘿,您这话说得。”三爷抡起胳膊,打在美玉屁股上。 “哎呦,错了错了。您还真舍得。”美玉含情脉脉地白了三爷一眼。 三爷搂过美玉的腰:“那我给你揉揉。” 这样静好又激情的日子,整整半年。美玉日日到三爷宿舍帮他换洗衣物,整理房间。劳作一天后,能有美玉陪着说句话,甚是安慰。 十七、 人工水系 2 “还真让我猜着了。没想到,比我预想的更糟。”通州大营那位同样喜欢焦虑的沈易氏,看着朱一河媳妇带来的胭脂水粉,对自己的三女儿,也是三爷的未婚妻沈嘉柔,抱怨道。 嘉柔问:“您猜着什么了?” 沈易氏点着手说:“还能有什么?你没听见啊?三爷要在九国医馆待上大半年。” 嘉柔冷静地说:“听着了,他不也说,有事儿让咱们去百望山找他。”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沈易氏快把手指头,点在嘉柔头上了。 嘉柔轻轻拂去母亲的手指,说:“您别指指点点的。婚姻之事,您指点我欢迎,但您指指点点的,我受不了。” 沈易氏直着眼睛说:“三姑娘,您可真是淡定。” 嘉柔说:“沈夫人,您可真是不淡定。都多大岁数了。” 沈易氏冷笑一声,拿出长辈的姿态,说:“我要是一声让您跪下,您也得乖乖跪下不是。不过,您也大了,跪不跪的不妨事。” 嘉柔起身,向母亲行礼,说:“我还是喜欢母亲这样镇定的样子。” 沈易氏消了消气,说:“闺女,我是担心,这日后,你嫁过去。” 嘉柔说:“日后是我嫁过去,母亲何苦担心?” 沈易氏干脆把话说开了:“你又不是没见过那美玉。她可不是一般人。” 嘉柔说:“不是一般人,也是人。又不是鬼怪,还能吃了我不成?美玉姐姐是好人,她不会兴风作浪。” 沈易氏见女儿主意太正,也不想再争辩什么,只说:“行,闺女,日后哭的时候,沈家大门随时给你开着。” 嘉柔不解地说:“母亲何苦为那尚未发生的事担忧?” 沈易氏并不想说服女儿,只是要证明自己言之有理:“那是万事万物,莫不在通常道理中行进。我担忧那未发生的,因着我见过那些已经发生的,便寻着通常的道理去推测,未来必将发生的。” 这话不无道理,嘉柔听懂个七八,她侧着头问:“母亲如此笃定?” 沈易氏见女儿动了心,又怕她因此犯了愁,过不好日后的日子,只好说:“也有例外,说不定你那美玉姐姐,就是例外。” 嘉柔低下头沉思,沈易氏也在心里说:哪有什么例外,就算有,这男女之事也不会有例外。 母女俩干坐了一会儿,嘉柔说:“母亲,我可否找一日去医馆瞧瞧。” 沈易氏说:“不去。他有心自会来找你。别上赶着。” 嘉柔低头说:“又不是第一天上赶着了,还扭捏什么。我看那美玉姐,就甚是主动。” 沈易氏嗨了一声,说:“无父无母的姑娘,自然没什么伦理道德约束着。她到活得洒脱。有时候啊,我还真羡慕她。不过,你是着大宅子里的姑娘,她再洒脱是她的事儿,她不用给任何人交代。你不一样,你得给我们这一大家子,还有那祠堂交代。没听你爹常说,无颜见列祖列宗。就是说,你活着要考虑祖宗的颜面,死了以后,也得考虑祖宗的颜面。” 嘉柔叹了口气,说:“母亲,您真是看得透彻。” 沈易氏说:“看透有什么好?平添烦恼罢了。不说这些,再有半年你就出阁。是哪天来着?” 嘉柔说:“冬至那天。” 沈易氏说:“行,那咱就等着吧。正好他三爷忙完百望山的事儿,日子也就到了。”沈易氏顿了顿,又说:“若那美玉一同入门,你行么?” 嘉柔说:“不行又怎样?她别难为我就行了。” 沈易氏说:“那姑娘倒是洋气,兴许不懂这些女人争风吃醋的事儿。咱也不用太过担心。” 嘉柔说:“若没有容身之处,我就回通州,请母亲给我一处容身之地。”说完这话,嘉柔哭了起来。 沈易氏赶忙上前安抚,她帮女儿抹去眼泪,说:“见你一直特想得开,怎么说这些丧气话。” 嘉柔说:“一阵儿一阵儿的。有时觉得无碍,有时又觉得活不了。母亲,别人家都是入了门,听天由命,老爷娶几个也都任由他去。咱们家可好,还没过门儿呢,就认识了那日后的姐姐了。” 沈易氏:“论理儿,她要叫你一声姐姐。不过孩子,你刚刚还夸赞了她一番,怎么又担忧起来了?” 嘉柔抹去刚刚掉下来的眼泪,说:“母亲,一阵儿一阵儿的。没事儿!我想得开。再不济,我也是他的正妻。侧室,不可入族谱不可入祖坟,也是可怜的。只要我别生事儿,自然可以安稳度日。若她真的变了面目,那也有大爷和爹在呢不是。” 原本,嘉柔是想开了的。但陪着祖母在九国医馆诊治时,嘉柔几次亲眼目睹三爷和美玉的卿卿我我,令再能想开的人,也会如坐针毡。年纪尚小的嘉柔还不懂算计和记恨,也并不怪罪美玉,只是担忧以后,若那如胶似漆的你侬我侬日日在宅子里晃悠,就算自己无动于衷,恐怕那些家丁下人们,也会见风使舵的。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通州沈家敬候着百望山水系的完工,完工后,便是嘉柔和沈易氏盼着的出阁了。 这几日,三爷正忙着修筑玫瑰山附近的那处蓄水池。安德烈一边监工一边叨叨:“完全可以顺手把玫瑰山扩建了。那玫瑰山也不大,几天就能完成。” 三爷研究着手里的地形图,顾不上搭理他。 安德烈招呼三爷跟自己说话:“三爷,麻烦您来看一看,玫瑰山距离这蓄水池十步的路,咱们顺手就弄了,不是么?” 三爷顺着安德烈的手看过去,说:“嗯,是不远。那巴斯德院长怎么说?”三爷继续看回手里的地形图。 安德烈悻悻地说:“他没有任何理由地,拒绝!” 三爷研究着地形,嘴里“嗯,嗯”了两声。 安德烈走近三爷,小声说:“其实我们动作快一点儿,两天就弄完了,他总不会要求把扩建好的,再缩小回去,不是么?” 三爷继续研究着地形,抬头问:“什么?什么扩大?缩小?” 安德烈见他没心思打理自己,就耸耸肩膀,悻悻地走开了。 晚上收了工,三爷到美玉屋里说话。 三爷说:“安德烈跟我一个毛病,我是死活要找到个东西,他是死活要扩建玫瑰山。” 美玉玩笑道:“说不定你帮他建了玫瑰山,那东西就出来了。” 三爷说:“哎,都不得志啊,百望山都快给翻了个底儿掉,我也没找着什么,他也没扩建成玫瑰山。不得不说,巴斯德院长可是真能藏啊。” 美玉问:“既然相安无事,您何苦还找什么。李公公不在了,那对夫妻也远走燕子湖。现在多好,没人找麻烦,让我说,您可别折腾了。” 三爷问:“说起李公公,那盒珍珠还在么?” 美玉说:“在。巴斯德院长收起来了。” 三爷说:“我应该送还给沈夫人。改日我去找他拿。” 美玉看了三爷一眼,问:“您要去通州沈家?” 三爷说:“等修完水系再说吧。”三爷说着,走向美玉,粘在她身上问:“今晚不走了行么?” 美玉拍拍他的后背,不言语。然后在屋子里绕了一圈。 三爷追着她,等她说话。美玉迟疑许久,才说:“巴黎有一所医学院,招收护理专业的学生。校长和院长计划着送我到法兰西读书。”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三爷说不出话,他拉住美玉,看着她,问:“你说什么?没听懂。” 美玉听出三爷的不满,说:“怎么会听不懂,不瞒您,我确实挺动心的。” 三爷摇摇头,冷笑着说:“什么动心?” 美玉说:“如果成行,我将是中国第一位前往欧洲的护理专业留学生。” 三爷看出美玉不是跟自己逗闷子,却也一时被这些“中国第一位”、“欧洲”、“留学生”等等高级词汇,弄得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什么,一股不满和醋意油然而生,三爷缓缓地点点头,示意他听明白了,然后顶着气儿,半带嘲讽地说:“真厉害。的确,可以名垂史册了。” 美玉歪着头,看着三爷,问:“您在嘲讽我么?” “不敢!”三爷愤愤地回答。 美玉提起一口气,抬起头,伸出她修长又高傲的玉颈,说:“三爷小瞧我,在医馆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别人的嘲讽和讥笑。” 三爷知道美玉语意所指,他也实在应该为自己惹得美玉名声受损担责,便打断美玉说:“别说了。是我不好,本来就是咱俩的事儿,传的沸沸扬扬,害了你的名声。”三爷的确是有些生气,因为他不能接受美玉竟然打算丢下自己,远走他乡。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美玉的一切,这么看来,并不是。情爱的天平倾斜,付出少的那一方,便先察觉到不公平! 美玉安慰三爷:“您心里知道就好。我无父无母,不用给谁交代,也不在乎名声。”但在心里,美玉还是对自己说:谁会不在乎名声呢? 这话和早前大哥的话如出一辙,弄得三爷冒出一身虚汗。他抬头看向美玉,像是一位陌生人。再一想,“法兰西”,“医学院”,这些听起来甚是高贵的字眼,确实令谁也会动心。 三爷低下头,低沉着声音,像个低头认错的孩子:“对,换我,也不会到大后仓,住在外宅里。” 这幅可怜样子,惹得美玉母性大发,她笑起来,也流下泪,说:“我出身轻薄,幸得上天厚待,遇众多贵人。这些年,和三爷您不清不楚的。若不是院长和校长可怜疼惜,早就被撵出去了。眼下,他们是知道,您的大宅门容不下我,才给我一处生路。” 这话,听得三爷痛彻心扉。相比医馆对美玉的厚爱,自己为爱人所做,不仅不足挂齿,甚至,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几件可圈可点之事。 三爷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我竟输在这儿了。” 对三爷的这种表态,美玉有点吃惊。她原以为三爷会跳起来留下她自己。但美玉对三爷的爱深信不疑,她知道爱人是真的无奈了。 “只是每日,太阳落山时,便格外低落。所以我喜欢阴天,阴天没有太阳,也不会落山,便不会低落。”美玉淡淡地自言自语。 三爷忍着泪,点着头,说:“我还有翻身的余地么?好日子真是不会长,水系快修好了,好日子也就没了,还没得这么彻底。” 二人各说各话。美玉心生去意,但期盼爱人的挽留;三爷自惭形秽,无能为力,看着爱人高飞,倍感自身渺小。他原本是高高在上的,一下子变成了那裙摆下的低姿态追求者。所有这些,都是三爷一时无法接受的:他和爱人,竟在无意间产生了距离,并且不仅仅是那大后仓和百望山的距离,而是要漂洋过海,到整个大陆的另一边。 三爷自言自语道:“就算是能说服大哥,让你入了门,但那侧室的名分,自然比不上去法兰西留学。”至此,我们的三爷,总算是站在美玉的立场上,替她想了想。 美玉测着头,不说话。 “我还有翻身的余地么?”三爷看着她的侧脸,低沉着声音问。 美玉见三爷失落的样子,很是心痛,她抹去眼泪,转头看着三爷,笑着问:“三爷,您心里有我么?” 三爷走过去抱住她:“我输了。还成天担心那个伯驾,哎!我拿什么让你留下。” “这一去好多年,您能等么?”说完,美玉呵呵地笑起来,“我也没脸了,谁让我死活舍不得您呢?反正也只是个侧室,也就不急着入门不是。”美玉把自己紧紧地嵌入三爷怀里。 三爷说:“那你回来就是有名气的护理学家了,能看得上我么还?”情爱莫不如此,骄傲的一方,总是在另一方真要远走高飞时,低下姿态。 美玉咯咯笑,说:“我现在也是有名气的护士啊,南边多少医馆请我去做护士长,上海,广州,**。我舍不得您,舍不得百望山,才不肯去。” 三爷也笑起来,说:“呦呵,您的意思是,现在也不一定看得上我是吧?”二人笑了起来。 美玉收敛情绪,平静地说:“我知道三爷家里说不过去,您也别非跟家里别扭着。过几年,我留学回来,他们自然会高看我一眼不是么?到时候,您别嫌弃我岁数大就好了。” “那合着,您这无情无义地舍我而去,是为了更好的陪着我。得,都是您的理儿。若真有那一天,我等着,你可不能不回来。”说完,三爷湿了眼眶。 善解人意的美玉,把分离的前奏,调和的无比温暖。她给自己留下希望,也给三爷留下希望。这对恩爱的情侣,谁也接受不了分离,只好用这些暖心的话,先行慰藉。明天总会来,爱人总会走,但若确信某一天必会重逢,那别离也就容易些吧。 美玉送三爷离开护士站,站在医馆门口,头顶着星光和月亮,美玉说:“三爷不问问我什么时候走?” 三爷说:“得了,干脆我跟你去。” 美玉呵呵笑起来:“希望那天是个阴天。没有日出日落,也就不会难过。” 三爷抬头看看月亮,虚着声音问:“哎!那你什么时候走?” 美玉伸手抚摸三爷的脸:“明年夏天。” 三爷深吸一口山里的空气,缓缓吐出去,说:“那天可不能是阴天,我受不了。” “阴天的日子心里踏实,没有日头照着,也就没有阴影;还有那么多人陪着一起哀叹天儿不好,没精神,倒像是有了同党不再孤独。太阳一出来,人人都喜笑颜开,只剩自己一个黯然神伤,更觉得阴暗凄凉了。”美玉依旧自顾自说着。 三爷叹了口气,“你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感慨?” 美玉噗嗤笑出来:“三爷说笑,怎么是突然?这去法兰西的喜讯,就像那太阳,照得我心烦意乱。我倒宁可一直跟您别扭着,看不到希望,却也不会离开您。哎呀!以前总觉得烦恼和悲伤是一回事儿,现在才明白是两回事儿,只是两回事儿冷不丁地,会一同来。所以,就喜欢阴天了。” 同样神伤的三爷回到宿舍,他在想如果没有接下李公公的那张纸条,便不会寻什么龙首,更不会觊觎山顶的地契,自然也没有和嘉柔的婚事。那么,他便能把美玉接回大后仓,若家里不肯她为正妻,便一直不娶妻,只要一直和她厮守着,便知足了。三爷心中不爽,决定去找到巴斯德,希望了解美玉突然要被派往欧洲的来龙去脉。 巴斯德尚未休息,他在自己的宿舍里,接待了三爷的来访。 “水系快完工了,真是辛苦您了。”巴斯德说。 三爷说:“嗯,就差玫瑰山旁的蓄水池了。过几天就能试水。” 巴斯德听到玫瑰山,把头扭向窗外,问:“安德烈是不是缠着你要扩建玫瑰山。” 三爷说:“没错。见天儿叨叨。不过,这事儿还是您决策,您说做,我们就做。” 巴斯德看着三爷,半晌,才说:“回头再议吧。这么晚了,您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三爷想想,不知如何开口,“嗯”了半天,说:“院长,美玉怎么会被派往法兰西去?” 巴斯德笑起来,说:“哦,这事儿是应该跟先三爷打个招呼,是我没想周到。一是她的确优秀,二是,这孩子是我们一手养起来的,像亲生女儿。我们一直想培养一位中国护理学家。而且。” 三爷问:“而且什么?” 巴斯德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好吧三爷,没必要隐瞒您什么。事实的真相是,伯驾接到法国医学院的邀请函,邀请他到法国行医并讲学。伯驾提出,如果他们肯接受一位来自中国的护士,进修护理学,那么他便接受邀请。” 这些描述,让三爷恼羞成怒。刚刚他还觉得是输给了不知所以的形势,到头来,他堂堂的本草堂林家三少,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情敌。 “美玉知道这些么?!”三爷问。 “她知道伯驾也会去,但不知道这个机会是伯驾争取来的,伯驾不想给她什么压力。客观的说,从实力上,她完全应该被选派过去,伯驾只是顺手帮了她一把。而且我相信,美玉将成为杰出的护理学家。这不仅对她自己,对医馆,对京城,甚至对这个国家,都是好事。” 儿女情长在丰功伟绩面前,瞬间没了分量。三爷觉得自己若站出来阻止此事,便失了大丈夫胸怀;他也觉得,怎么伯驾可以暗自做出这些事儿来?弄得自己黯然失色。 “一般,要去多久?”三爷问。 “护理学至少也要三年,第四年到医院实习。但她还要读一年预科,这样算下来,一共是五年。”巴斯德掰着手指头数着说。 三爷心里也算,美玉今年十六岁,毕业后要二十一岁。如果当年回国,也有二十二岁了。自己那时三十岁,也能独立门户了,正好做主娶进门。 “法兰西坐船去,要多久?”三爷回过神,问。 “快了三个月,慢了四个月。”巴斯德说。 “那么远,这一走就得五年,中途也不能回来看看。”三爷自言自语着。 巴斯德冷笑一声。 三爷问:“您笑什么?” 巴斯德说:“三爷,我和校长是商量过的。把美玉交给您,我们也不放心。” 三爷错愕,他不解地看着巴斯德,一脸茫然,他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道:“是,我是没做为她做过什么。” “哎呦,我的三爷,您到这时候都想着,她什么时候回来看您,怎么就没想过,您去看看她?我们经常有人到法兰西,您完全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看美玉。”说罢,巴斯德哈哈笑起来。 “对,对,我可以过去看她。”三爷又一次自惭形秽,他也纳闷,自己怎么就想不到这些。 巴斯德见三爷满面愧疚,说:“别担心年轻人,您太过美好和骄傲,习惯了别人的夸赞和爱慕,不懂如何爱别人,也是正常。但糟糕的是,您没机会学习如何关爱别人,甚至,您可能 一生都学不会。” 三爷惊讶地看着巴斯德,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如此论断,片刻后,三爷说:“院长,我还有机会么?” 巴斯德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三爷。 三爷说:“怎么样才能学会那些?” 巴斯德说:“看看这次失去美玉,能不能让您学会吧。” 三爷向巴斯德道晚安,自行转身离开。巴斯德对已经打开房门的三爷说:“三爷,被人疼爱是美好的,但更美好的,是去疼爱别人。在这一点上,美玉,嘉柔,伯驾,他们都比您更快乐。” 这番道理,虽有些一知半解,但听起来是对的。三爷往自己屋里走,路过伯驾房间时,很想推门进去理论一番。但他知道,伯驾把事儿做到了实处,自己没什么好去质问的。眼下,他只能先把水系修好,再走一步看一步。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弄得三爷不痛快,但好消息是,一直都没人来找麻烦。也许是他们瞧见三爷一心做苦力,不再折腾龙首之事,便放了他一马。 水系修成之日,医馆举行了简单的庆祝典礼。巴斯德格外感谢了安德烈和三爷。三爷躲在人群后面,把荣耀都让给了安德烈。 庆典后,巴斯德走向三爷,说:“一切都很安稳,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不是么?” 三爷拱手作揖说:“多谢院长这几个月的收留。” 巴斯德说:“您对医馆做了诸多贡献,我应该谢谢您。” 三爷说:“院长,李公公当时留下的那盒黑珍珠还在么?不如我去送还给那字条里的人家。” 巴斯德说:“三爷认得那户人家?” 三爷说:“认得,易远瀛,就是沈嘉略的母亲易杭彩的先人。” 巴斯德惊讶地说:“对,对,嘉略的母亲说过,她的先辈是我的前辈钱德明大人的学生。哎呀!” 三爷说:“如此?还有这层关系?” 巴斯德说:“哎呀,这就是天意吧。不,三爷,这是你们中国人口里的缘分。那钱德明,是我的先辈;那易远瀛,是嘉略的先辈。你看,我们后几辈,竟在百望山相遇。你说,这是不是很奇妙?”巴斯德兴奋极了,他拍着手描绘着。 三爷问:“钱德明是谁?” 巴斯德说:“就是最初计划要在此设立医馆的人。后人是执行了他的想法,才建了这座医馆。” 三爷点点头,说:“您医治了沈嘉略和田荣川。田荣川是沈夫人杭州妹妹的孩子,也是易氏后裔。这么说,这缘分是圆上了。” 巴斯德笑起来:“人间真奇妙。” 巴斯德带三爷回到自己宿舍,从柜子里取出那盒黑珍珠,交换给三爷,“物归原主吧。” 三爷接过盒子,点头说:“改日就送过去。” 坐上燕子湖伙计的马车,三爷往通州区。临走,他和美玉告别,也告诉她,自己要到通州沈家去,会待上几日,也可能会到大后仓看看,也可能来医馆。他清清楚楚交代自己日后的行程,这在以往是没有的,美玉感激地说:“您总算不再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三爷说:“过往是我不懂事儿,这不开始学着做人嘛。” 美玉有些受宠若惊,说:“您大可不必这样,三爷骄傲惯了,冷不丁谦和起来,到让我不习惯。” 三爷纳闷地问:“不是,我不谦和么?我以为自己一直是很随和的人啊。” 美玉整理他的领口,笑着说:“谦和,谦和。” 三爷赶忙追问:“别,您告诉我,哪儿不谦和。” 美玉说:“那我说了,您可别动气。比方说,您从不给人交代什么,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平日里您喜欢吃什么就给我拿什么,也从不问我喜欢什么。您倒没什么不谦和,只是心里就装不进别人。不怪您,都是我们这些仰慕您的人,把您给惯的。” 三爷说:“哎我说,这么重要的话,您早怎么不说。”三爷心里想,这话跟巴斯德的话,是一个意思。 美玉说:“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谁让您那么周正那么惹人爱的。您发脾气,我都喜欢。” 三爷笑起来说:“打住打住,您这是捧杀,是不是。” 美玉咯咯笑起来:“我就是喜欢您,捧杀您做什么?” 三爷说:“要没这些,我也能对你更好些。你也不会动了去法兰西的念想。得了,走了。后日回来。” 美玉急着问:“还要住两宿?” 三爷解释道:“也得去大营里招呼一下。” 美玉知道自己问多了,宽慰到:“路远,您休息好再回。” 三爷带着美玉的甜言蜜语上了路,他一直观察是否有什么人跟着他,倒未发现什么异样,算是顺利抵达通州。车马停稳在沈家大宅门外,阿贵出来迎,三爷客气地对阿贵说:“您受累。” 以往,三爷是从不言语的。阿贵为这句“您受累”受宠若惊起来,赶忙往前院儿传报:“三爷来访。” 三爷心想,以往可没这么客套,都是他自己一人儿往前院去。看来之前的自己确实少了些谦和。 沈宗福迎出来,后面跟着朱一河。 “沈兄,许久未见。”三爷先开口问候。 “哎呦,三爷,快请快请。”沈宗福纳闷,向来都是等别人开口才开口的三爷,怎么还学会主动跟别人打招呼了。 三爷随着沈宗福往北屋走,边走边喝朱一河打招呼:“朱大哥,全有来过了吧?” 朱一河也没想到三爷会叫自己一声“大哥”,赶忙堆着笑,说:“来过来过。承蒙三爷惦记。” 三爷竟回了他一句:“应该的。”接着三爷又主动向沈宗福交代嘉略的日常,说:“嘉略越发出息了,独自操作眼科手术,甚至有人慕名而来,说是那位年轻的小大夫,手艺好。容川也是,时常跟着巴斯德院长到城里出诊,见了不少世面。” 沈宗福被这些话说得美滋滋的。他引着三爷进了北屋,二人端坐上位。三爷又寒暄客套了几句,便拿出那盒珍珠,说:“此物是要交给夫人的。” 沈宗福接过盒子,打开,拿出纸条,读:“此物转交西什库当家人钱德明,请钱大人酌情送往法兰西易远瀛处。” 正读着,沈易氏从后院来,进了北屋。她听到“易杭彩”几个字,本应即刻过去,跟着夫君一起看起来。但三爷在场,她很有分寸和城府地,端坐于侧位,等着夫君招呼自己。 “夫人,你来看,这是你祖上的遗物。”沈宗福说。 沈易氏这才起身,缓步走过去,接过字条,定睛仔细看着,迟疑许久,说:“正是祖爷爷的笔记。” 沈宗福问:“三爷何来此物。” 三爷说:“受人所托。” 沈易氏看看三爷,又看看夫君,说:“我们几个到书房说吧。” 沈宗福看懂夫人的意思,急忙引着三爷往书房去。 关好书房的门,沈易氏走向三爷,问:“三爷,此物是哪儿来的。” 三爷镇定地说:“的确受人所托,晚辈也不知从何而来,请夫人见谅。” 沈易氏恍惚地走向沈宗福,说:“果真是有一箱宝物的。” 听到这话,三爷坐不住了。他看了一眼沈宗福,希望他能代自己打探个究竟。沈宗福是个坐得住的,自然不会开口问什么。三爷见状,只好顺着沈易氏的话,问下去:“夫人,我也很想知道,这宝物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易氏看着三爷说:“都是过去的事儿,我祖上,埋了一箱宝物在百望山,是祖爷爷为了那远去法兰西的姑姑存的私房钱。据说还没来得及交给钱德明,就随着和珅被发配到乌苏雅里台。这字条,兴许是他早一次去留下的。” “法兰西”对三爷是个敏感词,他顾不得询问其他,只问:“法兰西?” 沈易氏说:“法兰西,就是巴斯德的老家。我那姑姑,在巴黎。” 三爷急着问:“后来呢?她回来了么?还是一直留在了巴黎。”三爷追问着过往,也打探着巴黎,巴黎正是美玉的将来。 沈易氏说:“自然是没有。找了几辈人,都没找到。” 这是三爷最不想听到的,虽然这和美玉并无关联,但三爷受不了。 沈易氏接着问:“三爷,这珍珠到底是哪儿来的?” 三爷满脑子都是美玉,没听到沈易氏的问话。 沈易氏走到他跟前,抓着他的胳膊问:“三爷,这珍珠到底是哪儿来的?” 三爷回过神儿,说:“夫人,我确实是受人所托。不过,我也听说,那箱宝物,被宫里人,拿去买了军舰了。” 沈易氏听罢,抿着嘴点着头,走向沈宗福,说:“夫君,这么说,我祖上,还算积了功德了。”说罢,她哭出来。 沈宗福急忙安抚,沈易氏越哭越来劲,好半晌,喘了口气,对着三爷说:“三爷,我们易家,可是八辈儿的老北京。就因为那位祖上的姑姑去了法兰西,我那祖爷爷为了给她在巴黎落脚,才做了不该做的事。百望山都是我家的,山顶也是我家的。您非要拿去!您可知,您是拿了我们易家在北京最后的产业,也断了我们的根!”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痛快了沈易氏,尴尬了三爷。沈宗福急忙圆场,说:“哎呦,嘉柔嫁过去,又是一家人了。嘉略日后也得到本草堂行事,这地啊,还在咱们自己手里。” 三爷被法兰西的悲悯往事触动,他忧虑着,担心这是否预示着美玉也将一去不返。他楞在哪儿,一言不发。 沈易氏误以为他生了内疚,也不再追究,只说:“晚上让厨房准备点好的,咱大伙儿把话说开,日后更好相处。” 三爷应承着,说:“对,也请嘉柔一道用餐吧。” 沈易氏看了一眼三爷,心说你也不是完全没人性。 席间,三爷努力克制对美玉的思念。和嘉柔寒暄着。 “姑娘近日在家,都做些什么?”三爷问。 嘉柔被这样善意的问话感动,所谓善意,是之前和三爷的交谈,极少以问话开场,更是很难持续。三爷不善于发问,嘉柔就得想着,自己的话如何引出下一句。 “无事,读读书,写写字罢了。三爷可好?”嘉柔先答再问。 “修了半年的水系,都是体力活,倒也痛快。天冷了,姑娘注意防寒。”三爷说。 沈易氏一旁听者,纳闷地想:他是会说人话的。这半年不见,长进不少。莫不是那美玉姑娘**的?不对,美玉他们相识多年,要**早**出来了。 沈易氏想着想着,把话说了出来:“三爷这半年的体力活不白干 ,不仅越长越结实,嘴也更会说了。” 三爷说:“嗨,以往不会说人话,以后得多跟姑娘,跟夫人讨教。” 沈宗福被三爷的话逗得喷了一口酒出去。他哈哈大笑着,说:“三爷就是有自知之明。佩服佩服。” 三爷举起酒杯,说:“沈兄您这话真好听!”一家人围坐餐桌,咯咯地笑起来。 席后,沈宗福请三爷到书房说话。 “三爷,近日,我会被安排到前线去?”沈宗福说。 三爷诧异地问:“您到前线去?何故?是要给战马看病还是另有安排。”三爷知道战马早就不上火线了,沈宗福去给战马看病是说不通的。 沈宗福说:“洋人在伺机而动。我不做兽医了,是领了一支队伍,打打游击战。” 三爷问:“哎呀,小弟不知是该恭喜还是叹息,咱们对洋人,总是势单力薄。不过,沈兄此举,是因着山东的事儿?” 沈宗福摇摇手,说:“正是。朱大爷从山东带来的消息,跟我们在大营通报的,不差。” 三爷说:“沈兄这是要带兵打仗了?” 沈宗福说:“伺机而动吧。” 三爷起身往窗口查看,确认四下无人,折返回沈宗福身边,低声说:“沈兄,我有一事要报。” 沈宗福见三爷面色凝重,安慰他说:“不急,您慢慢说。” “沈兄,您可知我为何要那块山顶的地?” “不是要培植草药新品?”沈宗福问。 “沈兄,我受人所托,寻一宝物。那宝物就在医馆,被巴斯德看守着。巴斯德是个好人,我不能,也不想难为他。正巧,他领命于东交民巷,要在山顶建疗养院,要拿那块地。我就筹划着,是否可以用山顶的地,去换那宝物。所以才应了嘉柔的婚事,换那块地。可谁知,那山顶是块制高点,将全北京一览无余。我便生了疑心。果不其然,疗养院是个幌子,实乃烽火台。” 这一大串的因为所以,听得沈宗福泛起了糊涂。他一条一条地拿出来跟三爷过。 “等等,三爷,咱们一条条过啊。我先是听懂了您娶嘉柔,是为了拿地。这可是您的不对。”沈宗福打岔到。 三爷说:“起初是不对,可我早就想通了。日后会加倍照顾三姑娘。这点您放心。我总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况且,我与三姑娘也不是一日的情分。” 沈宗福抿抿嘴,说:“那这条可以过。二来,您说要寻一宝物,什么宝物?要巴斯德亲自看守。甚至要用整座山顶去换?是你们午后所说的,那箱宝贝吗?” 三爷说:“不是那箱宝贝。另有其物。您先问第三条。我最后跟您说那是什么。” 沈宗福说:“好,那第三条,疗养院。三爷说的没错,百望山的确是我京城最近的制高点。这在我们地形图上,都可见。若要在那里将座高楼,即使真的是疗养院,那也完全可以拿来当做烽火台,任谁也说不出什么。那,何时开建?” 三爷说:“巴斯德院长是个好人。他违抗东交民巷的指令,一直拖着。这也是为什么我迟迟未去海淀官衙,与夫人更换地契所有权的缘由。换了名字,我们也就暴露了。” 沈宗福问:“什么暴露?” 三爷说:“就是那宝物。我们寻的,是圆明园海晏堂的遗物。” 沈宗福和三爷齐声说道:“龙首!” 三爷问 :“沈兄怎知?” 沈宗福说:“道儿上早就在传了。还听说那位领头儿的人,已经被灭了口。其余的也都被震慑的不再行事。难不成三爷就是那其余的?” 三爷点头,说:“应该是。沈兄可知,上头到底是何人在谋划此时?” 沈宗福说:“说法不一,说谁的都有。我劝您别再招惹,他们不找您,您就烧高香吧。” 三爷皱起眉头,问:“为何?” 沈宗福说:“眼下,谁也看不清,还是各自安好,相安无事,务必图个稳妥。” 三爷低下头:“若图稳妥,沈兄何不告病在家,推辞了去前线的事儿?” 这话弄得沈宗福无言以对,想了想,“咱家有一个为了天下的稳妥去冒死的就行了。” “那大哥可知,是什么人,灭了那领头儿的口。”三爷并非想问出什么,而是趁机听听沈宗福的分析。 “兄弟,这个事儿,难说。咱们谁也别猜,只低调行事,别招惹他们。”沈宗福甚是严肃,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想也不敢去猜测。 三爷点点头,换了话口,道:“那,您可知,瀛台的那位病人,安好?” 沈宗福说:“他没病,可老太太希望他有病,便有了病;他有病,可东交民巷希望他没病,便四处宣扬他没病。所以,他有没有病,是看您三爷需要,您需要他有病,他就有病;您需要他没病,他就没病。这事儿,您说了算!” 三爷虽感无奈,但还是被折返言论折服,他笑着给沈宗福拱手作揖,沈宗福也笑着回礼。 “那巴斯德日后打算如何?”沈宗福接着问。 “被支走了。去朝鲜。过了春节就走。”三爷说。 “那赶不上您大婚了。”沈宗福说。 三爷笑着说:“对了沈兄,日后你我如何称呼。” 沈宗福说:“您自然要叫我一声岳丈。” 三爷笑:“那我近日就叫起来吧,习惯习惯。岳丈大人。” 沈宗福也笑:“贤婿客气,客气啦。”说罢,二人一起尴尬地笑起来,也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隔了一日,三爷辞别通州沈家,他本想回大后仓看看。但想着跟美玉的承诺,别食了言,燕子湖伙计放下三爷就走了,他只好请阿贵驾车拉他去百望山。近日天冷,三爷不想骑马。往日骑马是图个痛快,也图个风光。如今,他是低调了许多。 十八、 冒险探寻燕子湖 十九、 三爷完婚大后仓 二十、 逃离百望山1 二十一、 逃离百望山 2 二十二、 逃离百望山 3 二十三、 白衣女子1 顺利地过了城门,三爷不敢松懈,他以最快的速度往沈家宅院赶去,将车停稳在通州沈家大宅门外。这些洋人如何下车,又成了大问题。 沈家家丁不多,可也不少,里里外外都算上得有十七八位。这十七八位的嘴有严实的,有不严实的,但凡有那个成心或不成心地说了出去,那就大家一起兜着走了。 三爷让嘉略先下车,说:“你先去和你母亲打个招呼。” 嘉略咧着嘴说:“啊?我怎么说?三叔,我母亲可未必同意!” 三爷听了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哎呦我去!医馆那儿怎么那么逞能啊?你那能个劲儿呢?赶紧的,可是一车**,我可没能耐再把他们拉回去。” 嘉略咧着嘴挠着头往院儿里去。他跑到母亲屋门外,敲开门,对着睡眼惺忪的母亲示意不要声张,然后小声说:“母亲,我带回来好些个客人。” “哎呦你们可回来了!这兵荒马乱的。”沈易氏只顾着自己儿子回来高兴,就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嘉略见母亲没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再说:“母亲,我带回来好些个客人。” “什么?什么客人?”沈易氏不解地看着嘉略。 “是医馆的大夫们。就在门口马车上等着呢。一共十二个。”嘉略乐着说。 “什么!那些个洋大夫?!这兵荒马乱的,你往家扔**呢?!”沈易氏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娘,已经到门口了,您赶紧把地窖的钥匙给我,别声张,这事儿,谁也不能知道。”嘉略推着母亲,去里屋拿地窖的钥匙。 “你可真行啊你,回头把咱们全家都搭进去。”沈易氏一边递过来钥匙,一边掐他的胳膊。 宅门外,三爷又把容川从车上叫下来:“你去找阿贵,让他把下人们睡觉的屋从外面锁好,一个也不能出来。” 然后,三爷对着车里的人,一个一个的嘱咐,把头发遮起来,脸遮起来。 天越来越亮,幸亏嘉略动作快,他飞跑出来,对三爷说:“三叔,都办妥了。” “得嘞,下车。”三爷小声嘀咕到。 三辆车里的人依次溜进院子,嘉略带着他们直奔后院的地窖。美玉也紧紧跟在最后面。就在美玉要下地窖的那一刻,三爷从后面拉住她,说:“你不用下去。”三爷心里想,你下去也不合适,不能跟一群爷们儿关一起。 美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进是退。伯驾站在地窖口说:“的确不合适,你又不是洋人,就住在院子里吧。” 三爷给伯驾行了拱手礼:“兄弟大度!” 嘉略在一旁说:“别聊了,赶紧盖上,盖上。” 地窖的门关好,所有留在外面和关在里面的人,都松了口气。美玉独站在后院,等着嘉略安排。三爷紧挨着她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不说话啊。 嘉略拉着三爷的衣角,说:“三叔,别看了。赶紧请美玉姐进屋吧。” 三爷腿挪不动道儿,嘉略拉开他,自己引着美玉往客房去。沈易氏已经穿好衣服,梳好头,来到后院的院子里,她此时顾不上什么地窖里的诸多洋人,一心想着得把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奶奶,安顿好喽。 沈易氏在客房见到正端坐在客座上的美玉,这是沈易氏第一次正对着面看她。她心里不禁一惊:“还真是一尊美玉,白润温和又娇艳欲滴,一夜舟车劳顿,疲惫中尽显的,竟是楚楚可怜。嘉柔遇到这样的对手,败下阵来也难看。” 美玉见沈夫人来,急忙起身请安。 “沈夫人好。前来打扰,多有不便,请夫人见谅。”美玉行屈膝礼。 沈易氏刚要开口回礼,嘉柔捧着肚子走了进来。她真是喜从心生,欢快地叫着:“姐姐,姐姐来了。” 沈易氏撇见自己女儿笑得如此喜悦,偷偷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 “嘉柔妹妹,给你们添麻烦了。”美玉笑看着嘉柔,看着她已经笨重的身材,战战兢兢地说。 “怎么会麻烦,美玉姐,我盼着这一天,盼了多久呀。今年过节就请您来,您没来,我可没意思了。现在好了,您可以好好住上一阵子。”嘉柔乐呵呵地说道。 沈易氏看自己女儿傻了吧唧的样子,急忙插嘴道:“就说您是杭州来的表亲,是我的表外甥女儿,嘉柔的远房表姐。你们别记错了,不可让下人们知道了缘由。” “母亲想得周到,女儿记下了。”嘉柔满脸堆着笑,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见到美玉的那一刻如此喜悦。 美玉看着嘉柔和母亲的一唱一和,羡慕极了。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母女情,只在和女校校长的相处中,略微感触过一二。 “若家里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就吩咐我。我闲着也是无聊。”美玉向沈易氏表达自己的心意。 “您是客人,怎么能让您操持家务,美玉姑娘玩笑了。只是,我不把您当外人,这十七八个下人,保不住嘴大,得尽快疏散些,留下几个知根知底忠心耿耿的,其他的都得打发了去。”沈易氏皱着眉头说。 “母亲,这么兵荒马乱的,打发了他们,他们去哪儿吃食?莫不如都移到大后仓去,那里人多,需要的帮个手也多。这样,也好有个交代,不被人嫌疑。”嘉柔有理有据地说着。 美玉侧脸看着嘉柔,心想,嘉柔已是一副掌家的大夫人模样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去前院,他们一起床就直接走,谁也别进后院儿了。”沈易氏说罢,朝前院儿去。屋子里只留下美玉和嘉柔两个人。 “朱大爷的眼伤好些了吧?”美玉问嘉柔。 “好多了,多亏了医馆的大夫们。对了,听说姐姐要去法兰西留学?那这样一来,岂不是耽误了你们的行程?”嘉柔问。 “也不碍事,不过是船期晚几日。等消停了,我们就走。”美玉嘴上说着,心里却没什么底,但对北京的留恋也油然而生。 “一定要走么?”嘉柔问。 “嗯,机会难得。” “那位伯驾对姐姐可好?”嘉柔试探着问。 “挺好的。”美玉低下头说。 三爷站在门口,听到了这句“挺好的”。他很是介怀,却也没吱声,静静走进客房,坐在主座上。 美玉赶紧起身,给三爷请安:“一路上承蒙三爷照应,救了我们一众人。三爷大恩大德,医馆上下感恩不尽,没齿不忘。” 三爷见美玉对自己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瞬间烦躁起来。他心说就算在嘉柔跟前,也不用把距离拉得这么远吧,你这么客气,是想说明什么?三爷忍着火儿,不发出来。 大家闺秀自是有大家闺秀的格局,嘉柔察觉到二人的不安,起身说:“我去给三叔和姐姐倒茶。” 美玉起身去拦嘉柔:“妹妹别客气,不渴。”这话没拉住嘉柔,她已迈过门槛儿,转身还把门关上了。 屋内,空气凝固着。美玉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紧张地浑身哆嗦。三爷气鼓鼓地喘着粗气,忍了半天,终于爆发出来。 “您是不是也忒快了,这才几日,就跟那厮好上了?”三爷嚷嚷起来。 美玉本就委屈地想哭,被他这么一闹,顿时泪如雨下。 “三爷把我说的像个破落户,没皮没脸的。”美玉作践自己说。 三爷知道美玉在施苦肉计,但还是中了计,他心如刀绞般地疼,便气急败坏地说:“是我没皮没脸,我是破落户。不然,美玉小姐也不会看不上我,要去什么法兰西,巴黎!” “您是觉得我无处可去,委身在您夫人家,就要听您破口大骂么?”美玉沉下脸,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盯着三爷问。 三爷抬起头直视着美玉,舟车劳顿的美玉,透着疲惫的娇柔美艳,楚楚动人地站在那儿,让人禁不住要上前去抱住她,好让她在自己的臂弯里,睡一会儿。 “你还会回来么?”三爷控制住即将迈向美玉的脚步,低沉着声音问。 美玉也淡淡地说:“您问这些,又是何苦呢?” “正好世道乱,就别走了。”三爷丢下所有尊严,摇尾乞怜道。 美玉冷笑一声,“是三爷不要我的。我活不过了,他来日日陪着,我才倒上一口气儿来。如今,已然如此,三爷何苦再回头呢?” 三爷站起来,走向她,说:“什么叫再回头?我从来也没说断啊,何来回头一说。我一直在等,等你同意。” 美玉说:“可您自成亲后,就整整四十五日未露面,难道这不是断么?鬼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美玉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只要你不离开我。”三爷又往前一步。 美玉紧紧闭上眼,挤出眼里最后的泪水,然后转身直面着三爷,一股脑说出她的埋怨:“您就知道你自己合适!前后都是您自己合适!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喜欢,什么时候任性,总之都是您自己合适了就行!您想过我么?我一心跟您好,名声都不要了,我等着您接我走,可您总是意意思思的,有哪次是正经八百地让我跟您走的?你要真的对我称心如意,早就把有的没的婚约毁了,还会等到山顶的事儿?山顶就是个幌子,没有山顶,您也会娶了别人。总之是轮不到我。究其原因,就是我出身卑微,来历不明,配不上您。您爱的,不过是我的脸和身子,您从来就没把我真的当成个人!更从没认真努力过,把我接进你们那宅门儿!您不是在我和谁之间取舍,您是在我和您的宅门之间取舍,而您从未有一刻想过,会放下您的宅门!” 三爷看着说得哆嗦的美玉,心疼地按住她的肩膀。等她说完,三爷低沉着声音问:“我若不把你当人,我会为了你,把这一车洋人,拉倒沈家来?我承认自己任性,只想着自己,也的确脱不开家里,我享受惯了,怕过苦日子。我要是真的喜欢你,应该跟家里断了关系,咱们远走高飞是不是!可问题是,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大哥被关进大牢里的时候,是嘉略父亲帮着运维的。那时候,我就只能顺着完婚了。” 美玉拨开三爷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垂目往外走,边走边说:“三爷歇了吧,累了一晚上。我也累了。” 三爷拉住美玉,想把她搂进怀里。美玉使劲摇着头,挣脱着,她已满面泪痕,哽咽着说:“三爷,您记着,跟您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终生难忘。但我不能辜负伯驾。等日子消停了,我就随他就去法兰西。 我也不会辜负您,几年后,我便自然配得上您的宅门,可那时物是人非,咱还是配不到一块去。”美玉冷笑起来,仰着头,叹息! 骄傲的美玉,在把所有的埋怨说透之后,以这最后的嘲讽,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在三爷脸上。三爷无言以对,因为美玉说得没错,他的确从未有一刻想过,为了这个女人,与自己的宅门脱离。所以,这一巴掌甩下来的时候,三爷觉得疼,但也觉得自己活该! 那天夜里,三爷半睡半醒,他一直在琢磨,为什么自己会爱一个人,却又瞧不上她的出身! 沈家的下人们都打发到大后仓去,只剩下朱大爷,全有,全有娘,阿贵四个知根知底的。这座四进的大宅院儿,人手不足,沈易氏和美玉,都忙活起来。美玉更是主动承担了洗衣烧饭的家务。地窖里的那十二位洋大夫,日日等着吃喝,还要换洗,可是把美玉忙个底儿朝天。 为了让给大夫们有事可做,沈易氏把自己的藏书都移到地窖,她堆积如山的各式洋文书籍,正好派上了用场。 每到子夜,嘉略便打开地窖的门,让大夫们出来放风儿。伯驾总会拉着美玉聊上许久,三爷看着心烦,就躲进屋子不出来。 艾克曼却总是会找三爷跟自己说话解闷儿,三爷一心二用,一边陪着艾克曼聊天,一边用眼睛撇着美玉,烦躁至极,便和艾克曼商量,自己要去趟燕子湖,看看巴斯德。 沈易氏躲在屋子里,看着满院子的金发碧眼,心说这可真能闹腾。她对嘉略说:“沈家大宅,成了避难所了。” 嘉略笑起来:“您是活菩萨。” 沈易氏冷笑着,“哎呦,我可不是,那位是。”她指着东厢房门口处,正在和伯驾聊天的美玉说。 “母亲大度,什么都容得下。可为什么朱大爷不来问我,偏要抓着伯驾先生,我一样能看。他就是太紧张,其实恢复的很好。”嘉略边和母亲对话,边看着朱大爷,在一旁等着伯驾和美玉说完话。他每日都会站在一旁,等伯驾聊完,便上前去诉说自己眼睛当日的感受。 “让我说你什么好,把洋人招家里来,又把那美娇娘弄过来,你是不怕你姐姐动气是吧。看你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沈易氏边说,边用力地拧嘉略的胳膊。 “不是,那是三爷不好意思,怕美玉姐折了他,不肯跟他来通州避难,就要我去请。我说您要带上所有洋大夫一起,我就受累去请美玉姐。”嘉略揉着自己的胳膊,“娘我是你亲生的么?真下狠手啊!” 沈易氏翻了个白眼儿,心想那林三爷对活菩萨有情,谁也拦不住。“得了,睡去吧。” “娘,三叔跟美玉姐到底是几个意思?”嘉略傻了吧唧地问。 “那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可到如今这俩人这么周折,我看老天爷是没那意思。”沈易氏打了个哈切,挥手让嘉略回自己屋去。 次日一早,三爷果真走单骑往燕子湖去。嘉柔和美玉一起床,发现人已经不在了,阿贵告诉他们,三爷要了匹最温顺的马,去燕子湖了。 走单骑自然是快很多,不到一天,便抵达燕子湖。情况比三爷预计的要差一些,村子里住了好些个逃荒的人。三爷把马拴在杂货铺门口的大树上,然后走进铺子,找老板和老板娘。 “哥嫂,我来了。”三爷拱手作揖。 “三爷?哎呦。”老板娘惊叹道。“这兵荒马乱的。” “出了什么事儿?”老板问道。 三爷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茶水,饮了一口,说:“没事儿,过来散散心。可曾见过那位院长在村子里给人看病?” 老板说:“在呢,昨儿还来杂货铺买红蜡烛。” 三爷说:“行, 哥嫂,我先去那医馆伙计家看看。” 老板娘追着他道:“那晚上来家吃饭,在这儿住。” 三爷想了想,“别了,咱三还是别聚头儿。我就搁伙计家住了。” “三爷想的越发周到了。”老板娘看着三爷的背影,跟老板念叨着。 “这码子事儿,咱都无所谓,咱都是草地上的蚂蚱,怎么过都是过。三爷不一样,他一个富家子弟,好端端趟了这么一趟浑水,幸好这是没什么,这要真有什么,可真是不值当的。”老板扒拉着算盘说。 “也未必,没这档子事儿,他还搁家吃奶呢。你看现在多好,也会说人话会办人事儿了。”老板娘说。 “他以前不会说人话么?”老板问。 “你一粗老爷们人,体会不到那么细。反正我以前跟他说话办事儿,就觉得费劲。且得你哄着顺着他说。” “嗨,富家子弟风流倜傥,还不是活人惯的。咱中午吃什么?”老板问。 三爷从杂货铺出来,凭着记忆,往燕子湖伙计家找过去。半路上,瞧见一群带着红头巾的逃荒者,围坐一团,席地而坐位于中间的人,正是巴斯德。三爷心中一惊,又一喜,心说“这可是怎么话儿说得了”。 逃荒者们正在请巴斯德看诊,无外乎是些腰疼屁股疼嗓子疼的小毛病。巴斯德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仔细帮那位有咳嗽症状的听诊。 “您抽了多少年烟袋?”巴斯德问。 “二十年吧。二十岁开始抽,今年四十了。”汉子嘿嘿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慢性阻塞性肺部疾病。没什么好办法,别抽了。”巴斯德说。 众人起着哄地笑起来。三爷站在圈儿外听着看着,心说这些人的笑点可真低,倒也真是快活。 巴斯德抬头瞥见了三爷,急忙起身,“行了,今日就到此,明日再来。” 众人散去,三爷上前拱手作揖道:“院长可好?” “三爷,您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巴斯德热情地和三爷拥抱。二人边说边往伙计家走去。 进了家门,伙计见三爷来访,甚是喜悦,赶忙让自己媳妇儿准备宴席,说今儿他们几个得好好喝一顿。伙计和他媳妇在厨房里忙碌,巴斯德拉着三爷说话。 “三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巴斯德又问。 “院长,医馆暂时关门,大夫们也都撤了。先避一避。”三爷回答道。 巴斯德皱着眉头问:“病人呢?” “都出院了。医馆关门的时候,已经没有病人了。这个您放心。” “病案呢?”巴斯德追问。 “都埋到葡萄架下去了。”三爷道。 “大夫们撤到哪儿去了?东交民巷?” 三爷摇摇头,说:“倒是一直请求东交民巷来接人,可他们说,东交民巷还不如百望山安稳,让大夫们自己想办法。沈大夫,就是嘉略,他家里地方大,有个极大的地窖,我们就把大夫们都接到通州去了。” 巴斯德听后,起身向三爷鞠了一躬:“哎呀,多谢三爷仗义相救,也多谢那位沈家的夫人。唉!没想到百年后,钱德明大人学生的后裔,会成为我们这些洋人的恩人,贵人。” 三爷眨了眨眼睛,琢磨如何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却听巴斯德继续念叨着:“钱德明大人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念这家人的好。” 三爷点点头,插嘴道:“此行通州,一共四辆车,半路还坏了一辆,我们一路从北往南,险象丛生。” “不仅于此,过往这些年,那些麻烦周折,都是三爷帮衬着。我不知如何感谢。”巴斯德听出三爷话里的意思,赶忙笑着拱手致谢。 “院长,那学生就借着您的话,往下说了。您可别埋怨。”三爷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院长,您为何不肯扩建玫瑰山?”三爷收起笑脸,问。 巴斯德看着三爷,缓了缓,说:“我打算过几日便启程去朝鲜了。” 三爷点点头,继续道:“燕子湖已经远离京城,您也早就卸任了院长一职。我此行来看您,一是请您尽快启程朝鲜,二是想和您确认,玫瑰山的事。” 巴斯德站起身,“三爷,九国医馆一众医生的命,是您救下的。单凭此,”巴斯德顿了顿,“但我只能说,所有蹊跷之事,必有隐情。没想到,终究被三爷抓到了疏漏。” 三爷从椅子上站起来,屏住呼吸,然后清了清喉咙,道:“院长 ,今儿咱好好喝一顿。” “得嘞,兄弟。”巴斯德学着三爷的强调说。 “那这短枪,您拿着防身。”三爷掏出从东交民巷淘换来的短枪。 巴斯德哎了一声,他接过短枪,凝重地说:“三爷,我们对不住您,也对不住这片土地。” “院长,我林老三不白跟您结交一场。”三爷拱手抱拳致敬。 “只是三爷,您何苦再找呢?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巴斯德摇着头说。 “都找到这儿了,换哪个中国人,也不可能停下。”三爷说。 三爷送巴斯德出燕子湖村北口儿,还有不少老乡跟着,其中就有那位剖腹产下大胖小子的人家,他们给巴斯德烙了大饼煮了咸鸡蛋。逃荒者也有几个过来相送的。三爷眼瞧着巴斯德坐着燕子湖伙计的车远走,又想着玫瑰山,心里敞亮不少。 “哥嫂,实锤了。”三爷来到杂货铺,和老板老板娘商量后面的事儿。 “三爷,还想着龙首的事儿?”老板问。 “大哥,您真不再想么?”三爷反问。 老板娘插话道:“三爷,不想是假的。可水太深,咱还没趟进去,就被淹死了 。” “不管李公公到底是哪条线上的,他最后一句话没错,“务必要留在咱中国自己人手里。莫不可让洋人带出国。咱们,丢不起那人。””三爷一字不差地复述着李公公的话。 夫妇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老板敲敲手里的烟袋说:“三爷您说,什么实锤?”老板娘看了她男人一眼,又斜眼看着三爷。 “就在玫瑰山下。”三爷说道。 夫妇二人齐齐地盯着三爷,小小的杂货铺,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三爷打破宁静,道:“哥嫂,洋人眼看着打进京城,他们得了势,便会将龙首运出国。我们得在他们抢走之前,拿到自己手上。” 老板伸着脖子问:“三爷从何得来的消息。” 三爷说:“早先跟东交民巷喝过几顿酒,那时候他们就主张把龙首运到法国去。是有人觉得他们在中国的势力不足,怕被半路中国人截走,才一直留在百望山。若过几日他们进了京,听说,八国军队都在往北京进发,那龙首,自然会被抢走。这次,咱不能再等实锤了,等到实锤就晚了。” 老板看了一眼老板娘,见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地板,也就没再和她商量什么,直接说:“那三爷,下一步我们怎么做?您说,我们跟着。” 三爷起身说:“去百望山,趁医馆无人,把龙首挖出来。” 说完这话,三爷想起美玉几日前对自己的埋怨。他对自己说,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顾着自己合适”的人了。 太阳落山,夫妇俩关好铺子的门窗,驾好平日里拉货的毛驴车,尾随着三爷朝百望山去。 毛驴车跑得慢,次日傍晚才抵达百望山,抵达时,正赶着太阳完全落到山下去,天一下子黑了。三人正准备抹黑进医馆,谁想医馆竟突然火光冲天,他们几个定睛一看,里里外外都是逃荒的,看样子,医馆已经被逃荒者占了。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村子里瞅瞅。”三爷让夫妇俩留在那座破庙里,就是早前老板养伤的那座破庙。三爷一人小跑着往村长家去。 村长家门外,三爷真切地听到如下对话: “医馆就给兄弟们住宿用,我们就不到村子里打扰了。”山东口音的逃荒者笑着道。 “您随意,村子里有什么能帮忙的,您尽管说 ?”村长讨好地说。 “吃喝兄弟们都能自理,只问村长,可否还有留守的洋大夫?” “哎呦,没有没有,他们早就撤了。”村长慌张地说。 “撤去哪儿了?你可知道?”逃荒者追问。 “嗯,嗯,东交民巷,东交民巷。他们都去了自己国家的使馆。”村长搪塞道。 “有几个伤病的,想找大夫给看看。这几天要是有医馆的人回来,您赶紧带来给我。”逃荒者念叨着。 “哎呦,附近有中医,我明日带他们来伤者瞧病。若近日有九国医馆的人回来,您放心,我立马给您带去。”村长嘿嘿笑着说。 三爷听完这些对话,转身离去。他回到破庙,告知夫妇俩所闻,三人决定暂缓行动。 “哥嫂,正好趁这段日子,你们寻一处龙首的安放之处。”三爷说。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说什么,稍作迟疑,老板娘道:“三爷,哪儿能安放啊?远了路上不安全;近了也没个合适地方。山里可还有什么隐秘指出?只要挪了地方,也让法国人找上个把月,咱们便有机会找到合适的出路。” “嫂子说得是。山里的隐秘地方,倒是玫瑰山前有一处蓄水池,那是他们庆典时用的,轻易不敢抽干。” “多深?”老板问。 “6尺。若水清,就扔下土下去,便看不到底。咱们暂且如此商定。日后见面时,再酌情行事。”三爷辞别夫妻俩,走单骑回通州去;夫妇俩回圆明园东北门的客店,落脚。 通州沈家大宅,嘉柔和美玉处得甚是愉快。嘉柔身子不便,美玉前后照顾的仔细,她偶尔会想,若自己从了三爷,入了林家宅门做小,此时也毕竟是这样的光景。 “姐姐,听阿贵叔说,他前日到大后仓看望三叔的哥哥们,瞧见院子后身的西堂,烧没了?”嘉柔轻声诉说着。 美玉惊慌地洒了手里的茶,她颤抖着手臂,把茶杯放到桌子上,问:“妹妹,您说什么?难不成,他们就这样恨洋人?”美玉想起自己的出身,想起地窖里的伯驾和一众大夫们,慌张极了。 “姐姐别慌,听说,是红蜡烛自燃,才走了水。”嘉柔安慰道。 “那,西堂里头的两位先生呢?”美玉问。 “没了。”嘉柔哀伤起来,她虽与胖副手和金先生来往不多,但少有的几次相见,都甚是欢愉。 “我还给他们注射过针剂。”美玉把双手搭在桌子上,努力扶着,让自己不再颤抖。“怎么好端端,红蜡烛会自燃?” “不是第一次了,过年的时候,就着过一次,火不大。这次,便没控制住。”嘉柔解释道。 “阿贵叔呢?我去问问他。”美玉很是担心伯驾,也担心他们是否还能顺利去往天津,她要多知道些外面的事儿,好多做些打算。 美玉转身去前院门房儿,和阿贵说话。正说着,三爷下马进院儿,跟美玉打了个正照面。三爷正要问美玉好,美玉焦急地看着三爷说:“西堂没了。” 三爷吃了一惊,道:“什么?!” “阿贵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美玉看着阿贵问。 “三爷,前日,三姑娘差我去大后仓,看望您的哥哥们。药材库尚且安稳,就是后院的西堂,说是红蜡烛自燃,全烧了。” “什么叫全烧了?”三爷打断阿贵。 “就是整个楼,都塌了。什么也没剩。”阿贵说道。 “那人呢?”三爷和美玉齐声问。 “人自然是没了。”阿贵摇摇头。 “胖副手和金先生,都没了?”三爷急着问。 “听说是里面的人都没了。”阿贵并不知三爷和胖副手是谁,更不知他们情谊深厚,便爽快地告诉他实情。“据说,有两位洋人一直在奋力扑火,后来被火势围攻,便爬到阁楼上。阁楼连着钟楼,钟楼就是半个烟囱,火势一大,直接就被钟楼上的风拔了上去。俩人那叫一个惨哦。不过,也算是英勇殉职了。” “自燃?没人帮着救火么?”三爷目光呆滞地,自言自语道。 阿贵说:“听说,是什么那个地方曾闹过人命,一个半大小子,喝了那里的水,丧了命。有人想救,也有人嚷嚷着,说他们活该。这么一嚷嚷,也就没人敢去救火了。” 三爷听后,一眼不发。他想起那日和胖副手一起听到的歌谣:“西堂泉水清又清,十三岁的小子分不清,大口喝下西泉水,不出半日丢了命。” “自燃!”美玉半信半疑地小声念叨着,扭身往后院去, 三爷见美玉走,也跟着一同到了后院。嘉柔迎出来,拉着美玉和三爷一起进屋,又给三爷看座,倒茶。 “三叔,您去了这些日子,我们都有点着急了。”嘉柔笑着说。 “哦,跟巴斯德院长住了几日,才往回走。”三爷解释着。 “院长好么?”美玉低着头问。 “他一直给燕子湖的老乡们看病,还有不少逃荒者,也找他看病。前几日,我送他启程去朝鲜,还有不少老乡也送到了村口儿。” “回来路上,可否经过了百望山?医馆如何了?”美玉接着问。 嘉柔一直插不上话,也就只好听着。但她也承认,美玉姐确实有许多事儿,可以跟三爷讲。相比起来,自己时常不知该和三爷说什么,除了家常话,也没有其他。 三爷说:“医馆被逃荒者占了,村子里也一样。我本想进去看看,可火光通天的,就直接回了通州。”三爷说完,看了一眼嘉柔,他也发现自己有些冷落她:“三姑娘,我得去趟大后仓。看看家里人,再给胖副手,送个钟。” “现在就走么?”嘉柔见三爷起身,也站起来问。 “对,得去看一眼,让阿贵拉着我去。不骑马了。确实累得慌。”三爷伸了伸腰,说。 “您二位说话,我回房了。”美玉赶忙出了门。 嘉柔见三爷一直盯着美玉出门,便叫他:“三叔,我这几天身子重,您早去早回。您在家,我踏实。” 三爷这才回头过看向嘉柔,“住一宿就回来。那儿人多,也没地方住。地窖无碍吧?” “无碍,他们吃得也简单,每日就是读书,夜里透透风,倒挺自在。明儿我去祠堂拜拜,请祖宗们保佑院子里的人。”嘉柔走近三爷,拉着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三爷被嘉柔的笑模样触动,也跟着笑起来。他简单抱了抱她,便出门,准备往大后仓去。 路过美玉的客房,三爷沉下脸来,他自己也纳闷,跟美玉不是别扭地争吵就是激情万丈,少有和嘉柔一起的平稳娴静,但让他牵肠挂肚,总还是那个美玉。 美玉更是别扭,她住在三爷夫人的宅院里,跟这样的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好不尴尬;地窖里又藏着伯驾和一众洋大夫,美玉是既别扭又担忧。她日日祈盼着日子早点消停了,赶快远渡重洋,眼不见心不烦。可红蜡烛自燃的事儿,又让美玉甚是焦虑。若不能早日离开,又如何能断了对三爷的念想?烦恼和悲伤又一次同时袭来,美玉直奔厨房,帮着沈易氏做完饭,她只能用忙碌让自己短暂地解脱。 “夫人今日做什么?”美玉挽起袖子。 “姑娘别沾手了。今天做豆包儿。我也好久不曾做了,凑活吃吧。姑娘做过豆包儿么?”沈易氏乐呵呵地问。 “我只会打针拿药看病案,这些该会的,都不会。”美玉笑起来。 沈易氏看着她,心说总算找到你的不足了,原来是个正经的花架子。 “姑娘是能耐人,哪有功夫进厨房不是。不像我那三姑娘,什么女孩儿家该会的,都会。孩子也比别人生地快。你说这眼瞅,就生了。” 美玉听出夫人是话里有话,便顺应着说:“嘉柔姑娘好福气,有这么好的爹娘,家世,人也漂亮聪明。哪儿像我,生是个来历不明的,没个姓氏;死无祖坟可入,也是个孤魂野鬼。” 这话说得沈易氏可怜起她来,“哎呦,姑娘,外面都说你是百望山的活菩萨。我第一眼见您,就心说这孩子真是天仙下凡。只一身简单的白衣裙,都赛过那些绫罗绸缎的富家小姐。我们嘉柔,天天嘴上美玉姐姐长啊,美玉姐姐短的。别提有多羡慕你呢。” “夫人说笑了,我哪儿能和嘉柔妹妹比。”美玉笑起来,给自己解围。 “孩子,麻烦你啊,把馒头送到地窖, 我今天放了豆沙馅儿,给大夫们尝尝。”沈易氏掀开大锅盖,一股热腾腾的气喷出来。美玉看着沈易氏的身影,心想着所谓母慈子孝,就是这意思吧。 美玉端着馒头,敲开地窖的门,阿贵帮忙把馒头递进去。伯驾脸上长满了胡须,他笑脸看着美玉,顺势握了握她的手。美玉轻声问:“还好么?” “除了想你,其他都好。”伯驾说。 “快进去吧,晚上说。”美玉笑着回应。 伯驾不舍地松开美玉的手,回到地窖里。 地窖中大伙儿已经在分食豆包儿,美味消除了多日的烦恼,安德烈满嘴塞着面团儿,唔囔着说:“我看这日子也挺不错,除了上厕所麻烦点儿。” “得了安德烈,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快点结束,好么?虽然这豆包儿很好吃。”艾克曼举着豆包儿,抱怨着。 入了夜,阿贵开了地窖的门,让大夫们出来透气。能和这些老朋友在一起,阿贵很高兴,但也嘱咐艾克曼说:“艾院长,您得让大伙儿少吃点。我们的面快吃完了。到街上买,也不敢多要,怕被人怀疑什么。还有,您听,枪声不断,咱们日后每隔一天,出来一次。每天折腾,怕隔墙有耳。” 艾克曼唉声叹气地,“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贵说:“得嘞,您几个赶紧下去吧。我真怕有人爬墙头儿。虽然咱们可以从嘴上少吃,但下面的东西不少啊。”阿贵捏着鼻子,他的意思是那些排泄物。“那些拉大粪的,问我怎么家里人少了,屎尿倒是多了。” 朱大爷走过来说,堆着艾克曼拱手作揖道:“艾院长,劳烦各位憋着点。少吃少喝,咱们就能少拉少尿。” 艾克曼只好招呼大伙回到地窖里,说:“各位,有个新规,咱们得执行一下。” 大伙围过来,盯着艾克曼。 艾克曼有点不好意思,他理解大家几天来的无所事事,这所谓“新规”,大伙都很是好奇。“嗯,我们人多,吃的多喝的多,这都没问题,沈家供得起。可是拉的多尿的也多,这个总得有倒夜香的掏走。这个量太大,怕引起嫌疑。大家少吃少喝,我说明白了吧。” 大伙哄堂大笑。笑声尚未止住,便从前院传来朱大爷的吆喝声:“别进来。别进来。” 二十四、 白衣女子2 这声吆喝,让后院的人都慌张起来。阿贵急忙盖好地窖的门;地窖里的大夫们也立刻静下来;美玉也回到客房,落下门窗;阿贵和沈易氏同步往前院去,沈易氏边走边看美玉的屋子是否落好门窗,又盯着角落里的地窖盖子,是否不扎眼。 前院儿,朱大爷和几个逃荒者争执着,沈夫人见进来的是拿着简单家伙什儿的人,倒也没太担心。她觉得对付他们,自己是绰绰有余的。 “兄弟几个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沈易氏提高了嗓门。 “你是当家的么?”站在前面的人问。 “我们当家的,在天津带兵打仗。您几个是一家人不认家人呢?还是跟咱们大营过不去啊?”沈易氏仰着下巴说道着。 “大营怎么了?大营里就更不能藏闲杂人等。听说你们家这几日,屎尿比往日多了很多,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人挥着手里的破刀问。 沈易氏先是一慌,果然是茅厕出了问题。她灵机一动,说:“骂谁呢?有什么话直说,别拐弯抹角地骂人。”于此同时,她努力想对策,到日如何解释突然多出来的屎尿。 “不只是屎尿,他们家买的面也多。面店都说了,买出来十几口子的量。” “那是我们犒劳逃荒老乡,特意蒸的馒头。”沈易氏突然就想到了辙,“还有那些屎尿,那也是逃荒老乡要如厕,我们借自己家茅厕给他们用。您要这么说,那日后我们还就不对外开放了。您以为我们愿意啊!”沈易氏翻着白眼儿,咧着嗓子,这时候,什么都不如坐街大娘那一套好使。 “哪儿的逃荒老乡?”那人问。 “山东,山东冠县。俺就是冠县的,那是俺老乡从这里路过,俺们行个方便。”朱大爷也嚷嚷开,一口地道的山东话。 这几个人小声嘀咕后,决定先行离开,边走边说:“俺们查清楚便罢,查不清楚,还得来。” 沈家大宅的前院北屋,嘉略和容川听着沈易氏低声数落:“这么一大家子,说带人来就带人来,那是人么?那是一地窖的**!本以为把家丁打发了,怕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可还是出了纰漏。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明白了吧。这可如何是好!这要把一家子全搭进去了!” “娘,我的确是冒失了,可我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受难,不管啊。要不,您去祠堂拜拜。”嘉略愁苦着脸,认着错。 “你三叔什么时候回来?”沈易氏问着身旁的女儿嘉柔,她已经懒得跟嘉略再说什么了。 “三叔说他只待一宿,估摸着,明天白天就能回来。”嘉柔也很是焦急,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慌张地说。 “哎呀,你爹也不知到哪儿了?你爹回来就好了。”沈易氏的习惯性焦虑又一次涌上来,她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最差的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深吸几口气,对阿贵说:“你去,你去大后仓,把三爷接回来。马上接回来,一刻都别耽误!”沈易氏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就哆嗦起来。 嘉柔见母亲如此惊慌,赶忙上前劝慰:“母亲,没事儿。他们去查,也不会那么快查到什么。再说,咱们可是大营的人,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美玉站起来,走上前去,对沈夫人和嘉柔鞠了一躬,说:“夫人,小姐,不如趁着夜色,我和大夫们自行离开吧。不拖累大家。” 嘉略一听,急了,三两步并过来,急切地说:“那不行,出去就是送死。” “总比拖累大家强。我们往东交民巷去。”美玉颤抖着声音说。 “先不说那些 ,”沈夫人起身道,“阿贵你快走吧,还等什么呢?” 阿贵一溜烟儿跑着,去后院马厩取了匹快马,朝城里去。朱大爷跟沈夫人埋怨自己的眼伤,误事儿。沈易氏安慰他:“有您在家已经踏实多了。您看看这一家除了孩子,就是娘们儿。” 嘉略盯着母亲说:“娘,我是男人啊。” 容川也跟着说:“姨母,还有我。” 沈易氏伸手推开他俩,正眼不瞧一下,说:“滚,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切。” 阿贵是一刻都没敢耽误,本来憋着一泡尿,也没敢去茅厕,直接奔城里去。夜里人少,他策马扬鞭,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大后仓。 西堂的确完全垮塌,废墟里隐隐约约有人形的焦炭。三爷出高价,请人收敛了装进棺材,而后送往海淀正福寺,那里有一块洋和尚的墓地。西堂的藏酒倒是还在,三爷拿走了一部分,剩下的给街坊们分了,大伙喜笑颜开,你一瓶我一瓶地分着。三爷压抑着内心的悲愤一整天,他不能去想和胖副手嬉笑怒骂的过往,只有暂且放下悲愤,才能支撑着自己把尸收好。安顿完灵车,瞧着它远去,三爷拿出一瓶红酒,朝着堂口的方向,洒到地上。正巧一个小贩推着西瓜车经过,他嘴里喊着:“吃瓜吃瓜。特甜的西瓜。吃瓜吃瓜。”三爷眼前猛然呈现出那日和胖副手一起吃瓜的场面,耳边回荡着胖副手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吃瓜吃瓜。”三爷胸口涌上一阵酸痛,他使劲喊了一嗓子:“兄弟!走好!”然后低头痛哭。 又累又悲愤的三爷刚刚睡下,就被阿贵叫起来。 “三爷,出事儿了。”阿贵说。 一睁眼见着阿贵,三爷就慌了。他知道这大半夜的,必有要事。“说!”他已经不想多说什么客套话,只是急着知道细情。 “今天有人闯进来了,说咱们家吃得多,拉得多,必是藏了什么人。夫人,哦,嘉略的娘,这就差我来,请您回去。家里没男人,沈夫人已经慌了。” “走!”三爷穿上衣服,往外走。 一路上,二人快马加鞭,前半程谁也没说话。无言地赶路让人更为慌张,三爷便决定和阿贵闲聊几句,舒缓一下情绪。他知道一直这样紧绷着,影响稍后的决策和判断。 “您今年贵庚。”三爷问。 “三十三了。”阿贵说。 “还单着呢?” 阿贵犹豫半晌,说:“嗯。” “哎呦,想得开,想得开。”三爷笑起来。 “不瞒三爷,或许您也听说过,我跟兄弟拜了把子,这拜把子跟结婚是一个道理,头磕在地上,也是一辈子。”阿贵如实交代了自己的底。 三爷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他心里“呦呵”一声,突然想到那所谓“逻辑”还真是有道理:阿贵长得也算体面,也有个不错的差事,迟迟不婚自然有其他的道理。怪不得他平日不善言辞,跟谁都不远不近,闹了半天,是只能跟别人不远不近。走得近了,说得多了,难免会露出马脚。 “兄弟,有个媳妇儿不好么?”三爷还是不敢相信。 “女人都一样吧,只那美玉姑娘的确与众不同。其他的我看着都一样。三爷您真是好福气。”阿贵笑起来。 “那您这是几个意思?”三爷笑着问。 “没什么,您别误会。我是和兄弟拜了把子的。”阿贵也笑起来。 二人说着笑着,不多时抵达了沈家宅门外,此刻天还黑着,一点没有透亮的意思。进了后院儿,只见自己屋里亮着灯,人影攒动,三爷推门而入,见美玉正在床前伺候着。 三爷几个并步走到床前,还未来得及开口,美玉便轻声解释:“有些见红。” 身为个半大夫的三爷,深知这个月份见红意味着什么。他一下子急出了一头汗,俯身握起嘉柔的手问:“疼么?” 脸色苍白的嘉柔见三爷来,便会心地笑,说:“三叔,不疼。” 美玉插话道:“妹妹只卧床,不要走动,西医不善保胎,还请三爷多费心吧。”说罢,她自行退到门口处,转身离开。三爷扭头看了美玉一眼,便回过身子仔细看着嘉柔。 “多亏了美玉姐,要让母亲知道了,这一家子,又得折腾一宿。她准得让嘉略去请郎中来。”嘉柔笑着说。 “天还没亮,我陪你睡一会儿。”三爷搂着嘉柔,努力把脑子里的美玉挥去。 嘉柔咬着牙忍着,等天亮了,推醒三爷说:“三叔,不行。疼。而且 ,像是破水了。” 三爷伸手一摸,床下一片湿,他从床上弹起来,出门叫沈夫人过来照看,然后到美玉屋,喊她出来。 “美玉,嘉柔不行了,破水了。”三爷在屋外,轻声说着。 美玉忙了一宿,刚刚起床,正梳妆。听到三爷叫,急忙赶出去。 “几个月了?”美玉边走边问。 “七八个月吧。”三爷说。 “具体几个月?”美玉催促道。 “具体问嘉柔吧,我也是知道个大概。” 沈易氏已经在窗边伺候,见美玉过来,央求着说:“哎呦,美玉大夫,好孩子,快给你嘉柔妹妹看看,这还不到八个月啊。” “妹妹千万别急,只告诉我,具体几个月?”美玉安抚着嘉柔,问。 “应该是整整八个月。”嘉柔虚弱地说。 “阵痛么?”美玉摸着床下大片的湿,皱紧眉头问。 “疼!一阵儿一阵儿的。而且,觉得一直有水,往外流。” 美玉把手放在肚皮上,甚是紧绷,又伸手下去摸那些液体,拿出手一看,带血。“可能得准备手术。叫马克斯和伯驾上来吧。”美玉急促地吩咐道。 三爷和沈易氏说不出话,愣在那里没动。美玉回身冲着三爷喊:“快点,别愣着!叫马克斯和伯驾上来。” 三爷慌张地去地窖请大夫。 “去把家里的剪刀,小刀,用火烧了,拿热水煮沸。弄得越干净越好。”美玉走到门外,对在那里等着的嘉略说。 “麻药,麻药,去哪儿找麻药?”美玉左右转着圈儿问。 “通州府附近,有西医馆,他们那里兴许有。”沈易氏说。 “那得我去一趟,别人说不清。”美玉念叨着。 “朱大爷,快,您带着美玉大夫去一趟城门口的西医馆。”沈易氏吩咐着。 三爷瞧见美玉往外走,急忙问:“你去哪儿?” “去找麻药。”美玉头也不回地说。 三爷想拉住美玉,但又一想,他自己是走不开的,沈家其他人也的确说不清,但也不可能让地窖的洋大夫出去跑这一趟过,这么看,也就只能美玉去了。三爷甚是担心,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姑娘,准确地说,是一个如此美艳的姑娘,不要被人盯了去。 一袭白色衣裙的美玉,坐上朱大爷的车,往西医馆去。她时不时掀开车窗帘子,偷偷张望通州县城,那不经意的一瞥,成了通州城从未有过的惊艳。不少人侧目看着飞驰而过的马车,小孩子甚至叫起来:“好漂亮的姐姐。” 通州府附近的西医馆早就关了门,也摘下了招牌。朱大爷好半天才敲开紧闭的大门。里面的老大夫只露出一个脑袋,死活不肯开门,说眼下世道乱,不行医。美玉见状,下了车,站到门口和大夫对话。 “大夫,我是百望山九国医馆的护士。此行来请您救命。只给点麻药就好。家里人要生孩子,得剖腹。”美玉请求着。 “哎呦,快请进快请进。我有不少看不了的病人,都给推荐到你们那儿去了。咱是同行。”大夫说。 “您是医者父母心。”美玉恭维着。 “姑娘胆子大,这世道还跑出来。可不敢再跟别人说你是九国医馆的护士,躲都躲不急呢。你拿了药,就躲起来,前往不要抛头露面。这是我这儿所有的麻药,你都拿去。” “老天保佑您。”美玉向大夫行屈膝礼。 “快走吧,路上当心。别人问起,别说是我给的。可不能说啊。”老大夫挥着手,认认真真地嘱咐道。 “您大恩大德我们记得,等消停了,来给您道谢。”美玉笑着说。 不多时,美玉赶回沈家大宅,下车入了宅门。她太过惊艳,只这么来回上下车,便让所有路过瞥见的人留了印象。很快,通州城里便传出,沈家大门里有一位白衣女菩萨。 马克斯和伯驾已经做好手术方案。麻药一到,便开始手术了。美玉一旁辅助着。手术准备工作还算顺利 ,美玉已经完成嘉柔的备皮,大家在等麻药起效。 与此同时,七八个逃荒者拿着刀枪,闯进了沈家的后院儿里。他们对着后院正中站着的沈易氏,嚷嚷道:“那位夫人,你来,俺们有话说。” 此时,三爷正陪着沈易氏站在院子中,后院正房里的几个人,马克斯,伯驾,美玉也都听到了闯入者的叫喊。“专心手术。”伯驾低声说。 院子里,领头儿的逃荒者念叨着:“有人瞧见你们院子有位白衣娘们,去了通州府附近的西医馆,满口洋文。快把她交出来!” “别瞎胡说,没影儿的事儿,出去出去。”三爷走近他们,低沉着声音说。他不想里屋的大夫们听到,就使劲推着几个逃荒者,往外去。 逃荒者挣脱开三爷的手臂,急扯白脸地嚷嚷:“推什么!你以为就俺们几个?大部队在后头,不交咱们就搜。如果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咱们都省事儿。” 屋内,美玉惊慌失措,伯驾和马克斯却都十分震惊,伯驾对惊慌的美玉轻声说:“别怕,你过来,到我里侧。等会儿帮我拉皮。” 其实,大家都听到了那句嚷嚷,也都知道,如果他们真进房间搜,那就全都完了。惊慌的美玉按着伯驾的吩咐,站到最里侧,但她也不停地对自己说:绝不能让他们闯进来。 “这可是大营的地界儿,这里头都是大营将领的家眷,你们闹事儿找错地方了吧。”三爷咬着牙说。 “大营怎么了?大营出了问题,更得抓出来。兄弟们,咱几个先搜起来。”领头儿的说罢就往里闯。 朱大爷、阿贵和全有几个,死命拦着,但抵不过他们人多势众,有一个人已经踹开了美玉房间的门,拔腿迈过门槛,进去察看一番,出来说:“这里头没人。” “去那几间屋子看看。把是娘们儿的都弄出来。”领头儿的喊着,他被三爷拉车着,动弹不得,只能喊着指挥下头人行事。 嘉略和容川上来抱住那正要闯入正屋的人。正屋里,马克斯正准备划开第一层皮肤,他犹豫着,伯驾在一旁说:“开吧,孩子等不了。” 美玉紧盯着镇静的伯驾,她已经紧张地满头是汗。 嘉略容川和那人执拗着,那人个子大力气大,即使被俩大小伙子按着,也执拗着挪到了门口。门窗被他们用身躯撞击,发出闷响,又听屋外领头儿的使劲喊:“肯定在那屋子里,快进去。不然他们不会死命拦着你。” 美玉看着躺在桌子上已经睡着的嘉柔,又看看她身边举着双手的伯驾,还有已经拉开第一层皮肤的马克斯,她静悄悄地退后几步,在伯驾背后轻轻地抱了一下,然后摘掉帽子和口罩,快步朝门口走去。伯驾发现美玉的异常,想去拦,但他带着手套的双手举在半空,习惯性地不敢放下来。其实,即使他放下手来拦,也来不及了。 美玉迅速地打开门,迈过门开,然后从外面将门带上,说:“是我!” 院子里的争斗嘈杂片刻没了动静,逃荒者齐刷刷看向美玉;三爷、沈易氏、嘉略、容川、朱大爷、全有、阿贵也齐刷刷地看向美玉。 她实在倾国倾城,那一袭白色衣裙,在夏日午前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她的脸,在白灿灿的日光下,明艳无比。逃荒者们看傻了,不知如何动手;沈家的人也都傻了:他们没人想到,美玉会自己走出来。 三爷放开那领头儿的,奔着美玉去,领头的拽住三爷的胳膊,不许他过去。面部已经扭曲的三爷,一口气憋在那儿,倒不上来,他突然失了声,哑着嗓子喊:“回去!” 美玉估算着时间,只有自己往外走,才能尽快把这些逃荒者带出后院,因为孩子出世后的哭声,是不能让他们听到的。 没做片刻停留,美玉下了台阶,快步往前院儿去。领头儿的被美玉的容颜震慑,他心说这是活菩萨啊,得抬一顶轿子,把姑奶奶请到上座,供起来。 领头儿的明显放松了声线,很是恭敬地冲着美玉鞠躬道:“您请,您请。” 美玉没有侧目看那人,只是径直往外走,走到三爷跟前时,她赶紧把头扭到一边,这举动,倒让三爷明白,她是顾及着自己的。三爷上手去拦,美玉见到他的手,便顺着手臂看向他的脸,在那短暂的一瞬,美玉的眼眸里,刻画下三爷的样子,她也把自己最后的含情脉脉,印进三爷的眼睛里。 此刻,三爷身旁的几个逃荒者一拳打过来,把他打倒在地;那领头儿的见美玉迟疑,便推着她往外去。 嘉略几个把三爷扶起来,一起追到前院儿,他们只看到了美玉的半个身子,她的白色衣裙,飘飘荡荡地消失在宅院门口。美玉就这样和三爷道了别,她给三爷留下的最后一眼,是这飘飘荡荡的白色裙尾,迈过大宅门门槛儿时掀起的涟漪。 “朱大爷,带我去找你的老乡。”三爷回身对朱官家说,眼前一阵眩晕,刚刚那一拳,击中他的后脑。 朱大爷半张着口,只听后院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三爷和大伙儿顺着啼哭声往里去,过前后院儿的连廊时,伯驾急促地走出来,他边走边脱去手术衣。 “先生,您去哪儿?”嘉略拦着他,三爷也停下脚步,看着伯驾。 “我去找美玉。放开我。”伯驾使劲挣脱拦着他的嘉略。 “您不能出去,外面。”嘉略话说一半,传来几声急促的枪响。 “这是洋枪的声音,我们的人进城了!”伯驾笑起来。他挣脱开嘉略,跑到宅门外。 八国联军进城了。 一对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从沈家宅门外路过,伯驾见他们金发碧眼的样子,用英语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美国。听口音咱们是老乡。”一个骑兵边说边下马。 伯驾急切地说:“兄弟,我的女人被那些逃荒者抓走了,我要去救她。” 冲那骑着高头大马的白人用洋文求助。 “我的女人被乱匪抓走了,我需要你们去救她。”伯驾慌张地重复起来。 “兄弟,现在还顾不上救你的女人。你们快点离开这里,通州大营是我们袭击的主要目标,这里的兵器库都要被炸毁。您是大夫?”骑兵上马,准备追赶前面的队伍。 “我是大夫,我可以给你看病,请你帮我去救我的女人。”伯驾哽咽着说。 “好吧兄弟,别啼啼哭哭的。”骑兵说着掏出自己腰间的短枪,“拿着,也许你有用。我得走了。” “你们去哪儿?”伯驾追着问。 “东交民巷!别管我们,你赶紧离开通州,大部队就要杀进来了。”骑兵挥着手远去。 伯驾看了一眼手里的短枪,回身进了沈家宅院。他掀开地窖的门,让大夫们一一出来,告诉他们:“八国联军进城了。” 众人欢呼。 三爷在里屋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满怀喜悦,也十足不安。他和沈家其余人,尚为投入得子的大喜中,便被院子里杨大夫们的欢呼声惊醒。 他们走到屋外,眉头紧锁地看着洋大夫们的兴高采烈。众人察觉到不妥,赶快收敛了兴奋。 伯驾接着说:“通州大营是会被重点袭击,你们得赶快离开。嘉略,跟先生们一起回百望山。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嘉略瞪着眼,说:“您是说他们会对我们烧杀抢掠么?” 艾克曼站出来,高声说:“侵略者自然会对所有的土地和人民,烧杀抢掠!你们救了我们,我们要报答,请三爷,沈夫人和诸位,跟我们回百望山!”说罢,艾克曼拱手单膝跪地,其余的大夫见状,也跟着学起来。这十二位洋人,除了伯驾愣在那里,其余得,都单膝跪地掰向三爷。 此时,正午,太阳升到制高点,三爷被明烈的日光闪得睁不开,刚刚那一拳,让他视线模糊,天旋地转。三爷强忍着往外走,他要去找美玉,但迈开步的一瞬,眼前白茫茫一片,然后出现了龙首的模样。“得赶在八国联军动手前,把龙首移走。”三爷心里想着,却一头栽到在地上。 伯驾快步往外走。嘉略紧跟着他,急切地说:“先生,您不要自己去,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再说。” 伯驾没有暂缓半步,“你带大伙儿回百望山。照顾好新生儿和产妇。我去找美玉。现在只有我能去找她。” “他们会杀了你。”嘉略皱着眉头,快哭出来。 “我有枪!火枪!”伯驾继续往院门口走。 “你一个人不行!”嘉略哭了出来。 “美玉一个人更不行!”伯驾头也不回地出了沈家大宅。 嘉略追着他不肯松手,艾克曼过来劝嘉略:“让他去,应该有人去救美玉,她救了大家,不能不管她。但是你和你的家人,得跟我们回百望山,这里马上就会被占领。” 嘉略放开伯驾,流着泪看着伯驾离去。 众人将晕倒的三爷抬上车,便启程了。启程前,沈易氏特意到祠堂里,快速拜了拜,她小声念叨着:“媳妇儿感念祖宗,保了我们全家。也请祖宗受累,保佑那位美玉姑娘吧。” 后来有人说,沈家大宅里走出了一位白衣娘子,那白衣娘子美若天仙,是沈家祠堂从天上请下来的,才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 二十五、 白衣女子 3 二十六、 白衣女子 4 百望山顶,三爷带沈宗福找到了他们修建的蓄水池。交代了几句,三爷便要往山下去,哨兵来报: “头儿,洋人打上来了。” “什么?不是几日之后么?”沈宗福问。 哨兵道:“头儿,已经到了半山腰。正从北坡上来。” 三爷一惊,心想:不知嘉略是否找到了哥嫂,那龙首可还安在?他对沈宗福说:“沈兄,我从南边原路下去,龙首得赶紧挪出来。您多保重。” 不由分说,三爷往山下走,他急着去看龙首,也得去找美玉。那条早前自己趟出来的小路,没什么痕迹,但沈宗福的这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却把路踩得实实在在。这样的痕迹,自然被洋人发现,他们分出几个人,从这条小路上山。还没到半山腰,三爷便发现了有人在下面往上爬。他知道,若这几人从南边上去,那沈宗福的队伍,会被偷袭。山下虽然有紧要的事儿等着去办,但三爷 此时也只能先回到山顶报信儿。 那几个洋人,的确是从医馆院子里往山上去的。但这些是英国人,并不知道有关龙首的事儿,也并不关心那几个在玫瑰山折腾的人到底在干啥。他们没有和医馆的任何人打招呼,便开始在山脚巡视。 “先生们,你们要做什么?”安德烈走过去问。 “我们要上山。”矮个子大兵说 。 “山上什么都没有。”安德烈说。 大兵瞥了他一眼,说:“告诉我,这里是否有可以上山的小路?” 安德烈生气地回应:“这里是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山顶什么都没有,疗养院还没有开始建设。” 另一个大兵兴奋地跑过来说:“找到了,那边有一处小路。” 矮个子大兵问安德烈:“那是上山的路么?” 安德烈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好吧,看在您是大夫的份儿,我不跟您计较。也许日后我受了伤,还得请您医治。”矮个子大兵说完,带着其他几个人上了山。 安德烈知道三爷在山顶,便追上去阻拦,但但被其中一人用**打了回来。安德烈捂着肩膀,无奈地退了回了玫瑰山附近。 “兄弟们加把劲儿,我们得尽快把石头都搬下来。”安德烈对阿贵他们说。 “嘉略快回来了吧?”阿贵问道。 安德烈看着山脚下,念叨着:“希望他一切顺利。” 嘉略走单骑到了圆明园东北们,找到“同人客栈”,客栈并未开门,嘉略上前去叫。 “叔,婶儿!”嘉略嘘声喊到。 “谁啊?”老板娘从里面警觉地问。 “我是嘉略,沈嘉略,沈大夫。那日给您在破庙看病的。”嘉略回应道。 “是大兄弟?”老板娘问。 “对,是三爷家的那位兄弟。”嘉略答复着。 听到“三爷”,老板娘和老板相互使了眼色,决定开门。 “哎呦,大兄弟。这兵荒马乱的,你们这是回了百望山了?前几日我们去瞧,医馆还被逃荒的占着。”老板娘把嘉略拉进屋里,然后赶紧关上了门。 “婶子,我们也是刚刚回来。洋人打进来了,通州不保,姐姐刚刚生下孩子,我们大伙儿一起跟着洋大夫们回医馆避难。”嘉略气喘吁吁地说。 “哎呀,那是咱三爷的孩子啊。是儿是女?”老板娘问。 “男孩儿。” “大喜大喜。”老板总算能插上一句话。 “三爷让我来找您二位。”嘉略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茶水,一口喝干,抹了把嘴,继续说:“洋人进城了。三叔让给我请您二位到玫瑰山下,守护龙首 。三叔担心,再晚些时候,怕是洋人占了医馆,龙首就不保了。” “那三爷呢?”老板问。 “这不是八个国家的大兵都进来了么,他们各有各的心思,有想拿龙首的,也有要地盘儿的。那英国人就要占了百望山,三叔带着我爹的队伍登顶了。他们要守住百望山。那里是京城制高点,万不能丢给了洋人。三叔分身无术,就找我来弄龙首的事儿。他还得进城去找美玉姐。”嘉略说。 老板娘探出身子问:“美玉怎么了?” “哎!美玉姐她为了救大伙儿,自己跟这那些逃荒的走了。三叔着带我爹的队伍登了顶后,便会下山去找她。所以,只能我来找您二位帮忙弄龙首了。” “哎呀,可怜的美玉。”老板娘感叹着,她不敢想美玉有可能的遭遇。强忍着泪不流出来。 “小兄弟,咱们现在就走。”老板绕过柜台,边说边往外走。 老板娘也紧紧跟着。 “三爷没打过仗啊?他带着你爹的队伍登了顶?”老板紧接着问。 “叔,现在人尽皆兵了,还管打没打过仗啊。玫瑰山已经在动土了,有我们家几个干活儿的帮忙,下午就能把石头搬完,傍晚就能开挖把龙首拿出来。”嘉略骑上马,小步跑起来。 就这样,百望山里,三爷和沈宗福在山顶备战即将到来的血战,嘉略几个在山脚挖着玫瑰山迎接即将示人的龙首,嘉柔和母亲在医馆内陪护着刚刚出生的新生命。 艾克曼到东交民巷搬救兵,但那些人忙着收拾自己的残局,没人听他讲一个中国姑娘的故事。 “他救了我们九国医馆的所有大夫。”艾克曼嚷嚷起来。 “她是个好姑娘,但是现在八国联军忙着侵占北京,谁会理解要派兵去救一个中国的姑娘?我们的士兵是来这里打击敌人的,不是来这里救敌人的。”一位法国公使毫无表情地冷淡地说。 “她不是敌人,她是恩人。”艾克曼激动地举起双手,挥动着。 “对了,我的夫人这几日非常不舒服,您能帮着看看么?”法国公使问。 “我是大夫,您知道我必须去。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去派人营救那个姑娘。好吧,两天前,是否有一位印度模样的大夫,也来这里求助此事。”艾克曼希望打听到伯驾的消息。 “东交民巷刚刚被解困,两天前这儿谁都进不来。”法国公使摆着手说。 艾克曼叹了口气,无奈地回到医生的职业状态,问:“您的夫人是什么毛病?我去看看。” “哦,亲爱的大夫,她耳朵疼了几天。”法国公使书说。 “已经开始发烧了么?”艾克曼问。 “是的,您真是神医,还没看就知道症状。她已经发烧好几天了。您快请,我要好好感谢您,虽然那个姑娘,我依旧是无能为力。下一次,下一次遇到什么儿事儿 ,您尽管吩咐我。”法国公使双手合十,感谢着艾克曼。 艾克曼帮公使夫人做了检查,又嘱咐她后面的用药,然后回百望山去。 伯驾的确是先来了东交民巷,他以往时常到这里出诊,对周围地形倒也熟悉。能从通州找到到东交民巷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是跟着一队德国兵进到城里的。过东便门儿时太阳落山,他们直奔东交民巷。那里正在巷战,伯驾听德国兵说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他不想耽误时间,便自行继续往西去。 “兄弟,东边已经被我们控制,但西边还不是咱们的地方。你最好跟我们在一起,不要乱跑。”德国兵说。 “所以她应该在那里,她一定在那些最混乱的地方。”伯驾坚定地说。 “你是要去送死么?!”德国兵激动地劝阻他。 偌大的北京,要找到一个被藏起来的人有多难,可想而知。伯驾毫无头绪,他对东交民巷之外的地方一无所知。但对爱人的思念和追逐,让他无比勇敢地一路向西去。 也许老天都被他感动了,便赐予他被疲惫和焦急弄得混乱的思绪,几许清晰。伯驾突然想起来,路上听人提起“通州大宅门出来一位女菩萨。”那么,就顺着这条线索摸过去。 但他不能拉着街边的大爷大娘询问什么,不过,菩萨是用来膜拜的,那就去人最多的地方,虽然这样极度危险,可只要能尽快找到美玉,伯驾是不顾自身安危的。 进入西城后,伯驾白天不敢走动,躲到路边的小树林里,渴了就喝点路边地坑里的水。到了晚上,街上人少了再赶路。次日清晨天微凉,躲在路边的伯驾听到两位大娘的对话。 “快着点儿,晚了又得排队。听说那女菩萨可灵验了,求什么给什么。”一个说。 “天仙下凡。一身白衣,那叫一个漂亮啊。”另一个说。 “只要她看一眼啊,什么病都没了。” “说是百望山出来的,是山里的仙女。” “快走吧,排第一个儿。”两位大娘边笑边说边往前赶路。 这些信息足以让伯驾确认,那位白衣女菩萨,就是美玉。伯驾紧随其后,跟着她们进入美玉所在的区域。 “女菩萨就在后院儿,一会儿就出来了。”一位大娘边说边用手指着。 “别指,那可是神灵,不可不敬。”另一位大娘深情严肃地组织。 伯驾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围墙倒是不高,但墙外站着不少守卫,甚是森严。伯驾谋划着如何能进去,幸好急中生了智,他见一位送菜人推着车从自己眼前走过,朝着那宅院的后门儿去了。伯驾几个并步上前,摘下自己手上的洋表,递到那人眼前,低声说:“兄弟,这金表足够买下这处宅院了。” 那人看了一眼金洋表,又侧目看了一眼伯驾的面容,低声问:“您是洋人么?”伯驾的样子的确不像洋人。 “我是印度人。这表你拿着。”为了拉进和那人的关系,伯驾切换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可不行,洋货要不得,会出人命。”那人摇着头,但使劲盯着那表。 “八国联军马上进城,到时候这东西,就不会要命了。你拿着,去换处宅子。”伯驾劝说着。 “无功不受禄,您先说要我干什么?”那人接过金表,揣进怀里。 “我要进去。我的女人在里面,是个中国姑娘。我必须把她就出来。”伯驾指着后门说。 “是那个女菩萨?听说那女菩萨是他们抢来的,原来是从您那儿抢来的。不过,就算您是印度人,也算半个洋人,您进去不是自投罗网。”那人说着就要掏出金表还给伯驾。 “没关系,您带我进去。”伯驾说着,便钻进了菜车的棚子里,然后露出头说:“等会儿我们也这样出来,出来的时候是两个人,不过她很瘦,不占地方。” “那您给我的,这是一进一出的价钱啊。”车夫摸了摸怀里的金表,还是决定走这一趟买卖。 伯驾便是如此进了宅院,见到了他心尖儿上的美玉。与美玉的仓促会面给了他些许心安,但也不敢远离,他一直守在外面的小树林里。直到街上传来枪声,排队敬拜的队伍瞬间散去,人们嚷嚷着:“洋鬼子打进来了。” 仓皇而逃的人群,踩出尘土飞扬。伯驾躲闪着穿梭的人流,一动不动盯着宅院的后门,只见那里有人鱼贯而出。不多时,便等到美玉的身影,她迈过后门的门槛儿,进了一辆宽大的马车。伯驾起身在后面跟着,不远不近,时躲时藏。 美玉和老妈子坐在车里,听着车外的兵荒马乱。女人和孩子们的叫喊,让人毛骨悚然。老妈子时不时掀起车窗的帘子一条缝隙,瞧外面的动静。 “这里,像是西什库啊。”老妈子放下车窗帘子说 。 西什库是美玉长大的地方,她对这里在熟悉不过。 “让我瞧瞧。”美玉边说边掀开窗帘,“是这里,没错。” 马车停稳,所有人进入有一处密室。美玉下车时,快速地四处张望一圈,但并未辨别出自己的具体方位,也未能瞧见伯驾的身影。她有些慌张但也感觉到,伯驾就在附近。 美玉和老妈子被安排进一个很小的房间,送进来的餐食也很是简单。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老妈子开口道:“姑娘熟识西什库?” 美玉说:“我就是这里长大得。三岁不到就被兄嫂送进西什库的孤儿院。一直长到十岁,去了百望山,才离开这儿。” 老妈子说:“您老家儿哪儿的?” “张家口杨家坪。父母早年过世,兄嫂就把我送了出来。我想他们还在,但一直没再联系过。”美玉低下头。 “老天爷都是公平的,他让你生出这样一副好皮囊,自然会给你点罪受。”老妈子感慨道。“不过,姑娘这番俊俏,怎么没人家上赶着提亲么?按理说,您早该嫁了大户人家才对。” “大娘笑话,好皮囊顶多是给大户人家解个闷儿吧。”美玉想起自己和三爷的过往,又想着三爷多日不来营救,便下了这么个结论。 “那洋大夫可是真心待您。”老妈子见美玉落寞,安慰起来。 “我们本来要一起去法兰西的,被这世道耽误了。”美玉说。 “无碍,说不定今晚就能走了。”老妈子笑着说起来。 “今晚?大娘此话当真?”美玉急切地问。 “姑娘今晚务必保存自身,不要被误伤了。”大娘说。 “您这话什么意思?”美玉问。 “等会儿他们来跟您说。”大娘端着用过的茶盘,退出去。 紧接着,前几日那位首领走近来,满脸堆着笑,对美玉道:“姑娘,哦,女菩萨,您这几日辛苦了。” 美玉看着前方,不言语。 “这几日我们好吃好喝的供着您,可是费了不少银两。您也倒算是帮过我们围了不少人心,鼓了不少士气。”首领说着,站起身来。 “您要我做什么?”美玉严肃地问。 “今天夜里,会把你抬到高处,姑娘不用说什么,只站在上面就行了。” “你们要拿我做什么?”美玉继续追问。 “自然是请您鼓舞士气,夜里您听我们指挥就好。”说罢,首领给美玉行了个礼,转身出去。 首领前脚走,后脚老妈子就端进来一桌的清淡可人的茶点。他们知道美玉吃得秀气,便特意讨她开心。美玉问老妈子:“怎么今天这样隆重?”她紧张极了,心想难道这是要给自己送行么? “说是晚上有一场硬仗,还指望您鼓舞士气。”老妈子说。 “我要到前线去了?”美玉自言自语。 “怕是要的。姑娘,你可得小心啊。”老妈子苦着脸说。 “我从女护士,变成女战士了。”美玉自嘲起来,“大娘,其实,其实我挺害怕的。” “姑娘今年十几?”大娘问。 “十七。” 大娘心头一紧,她在心中哀叹如此花样年华,却不敢说出口,只扭过身去把眼泪咽到肚子里。 入了夜,美玉被台上轿子,晃悠着往前行进。沿路还是烧杀抢掠的声音,只是越走,越多了孩子的哭喊。 “怎么会有如此众多孩子的哭喊声?”美玉很是纳闷,猜测着莫不是孤儿院,她抬手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外张望。车外四处是火把晃动,倒也照亮了漆黑的夜。美玉辨识出,这的确就是孤儿院附近的那条小路。 孤儿院里是众多的中国孤儿,他们被德国兵和英国兵挟持,以此要挟逃荒者退出西什库。 “菩萨,您等会上了高台,不用说什么,我们下面会喊:菩萨现身了,弟兄们冲。”首领说道。 “往哪儿冲?”美玉睁大了眼睛问。 “孤儿院啊。我们得把那些洋人赶出孤儿院。” “那些孤儿怎么办?”美玉质问道。 “菩萨,打仗能没有伤亡么?伤了几个能救下更多。”首领说道。 美玉暗自神伤:“没人要的孩子,都是被拿来牺牲的么?就像自己。到眼下也只有伯驾来营救。” 老妈子递过来一件带帽子的红色长袍,给美玉披上。红色长袍的内里,是亮蓝色的,美玉看了一眼,记在心上。 那高台,远远高过孤儿院的围墙。美玉一步步爬上去,直到最高处,她清晰地看到院子内的一众孤儿,他们已经不再哭喊,和嬷嬷们相互依靠着蜷缩而睡。他们那么安静,或许是几日来的疲惫和惊吓,让年幼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那些德国兵英国兵,扛着枪,有几个站着巡视的,也有几个席地而坐,打着瞌睡。院子的角落里,是一片白布,白布下面盖着是什么,看起来应该是大大小小的尸身。 院子里的宁静,对比着院子外的火光冲天,喧嚣鼎沸,更让人心焦。美玉站在高处,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只展翅的大鸟,要用臂膀守护孩子们,不要扰了他们难得的片刻宁静。 美玉已经被下面的火把照亮。只听有人喊:“活菩萨现身了。”西什库聚集的各路人群纷纷抬头望向她,还有不少人,当即跪下。 院子里的大兵也发现了突然出现在头顶的神迹,他们立刻武装起来,把那些孩子叫醒,命令他们低下头,不要乱动。被惊醒的孩子们又一次哭闹起来,大兵们呵斥着,让他们闭嘴。较小的孩子挨不住,趴在孤儿院保姆的身上使劲哭喊,那洋兵边用**朝他的头使劲戳过去,一位老嬷嬷用身子护住孩子,立刻,嬷嬷被打得吐了一口血。美玉认出,那就是看护自己长大的那位嬷嬷。她知道如果没有老嬷嬷的护佑,那孩子已经没命了。 美玉又害怕又气愤,浑身哆嗦着,抓紧自己的红色斗篷。片刻,她想起这斗篷的内里是亮蓝色的。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她脱下斗篷,快速翻了个个儿,将亮蓝色露在外面,配合着自己的白色衣裙,美玉把自己变成了圣母玛利亚。 院子里,院子外的人群见到圣母玛利亚的显圣,一下子鸦雀无声。 伯驾在远处目睹了一切,他意识到美玉要做出激烈行为,想冲过去制止,但拥挤的人群让他根本不能动弹。 下面的首领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这位活菩萨是在闹哪一出。 美玉在蓝色外袍的映衬下,格外娴静安宁,她清了清喉咙,以最大的音量,用洋文喊起来:“我亲爱的孩子们,放了这些孤儿院的幼童。快快离去吧,我会保佑你们。” 院子里的大兵惊慌失措,他们抬头看着美玉,丢下手里的枪,仓皇而逃。院子里的孩子和保姆们,都跪在地上,嘴里喊着:“圣母玛利亚,万福玛利亚!” 美玉见孩子们脱险,会心地笑起来。 这句洋文击退了洋兵,也惹怒了逃荒者。他们听不懂美玉在说什么,只知道那是洋人的菩萨,说着洋人的话。他们躁动着,等着首领下令击毙她。首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只见洋兵们从孤儿院往外跑。首领冲着兄弟们嚷道:“兄弟们,一个都别留!全歼了他们。” 人群向洋兵冲去,子弹横飞着,美玉站高台处正准备往下走,一颗**击中了她的腿,她踉跄了一下;又一颗击中了她的心房。美玉不觉得疼,只是站不住,她在高台上,一点点倒下去,那缓慢地摔倒,让她看到了伯驾奔向自己的身影。所有人都在向外跑,只有伯驾奔向自己。美玉笑着,看向伯驾,伯驾接到了美玉给自己的眼神交汇。伯驾大声叫着美玉的名字,那声呼唤穿越嘈杂的战乱声,被美玉听得真切,那是她听到的人间对她最后的呼唤:“美玉!” 她是尤物,本就不属于世俗。此前,人们只说她好看,有一身好皮囊。此后,人们说她好看,还勇敢善良。美玉用自己的身躯,护佑了孤儿院的一众孤儿,以这样的船期,圆满完成了她在人间的这出过场。她比所有人都提前退去,退回到只属于她的天乡。 美玉从高台上,直接摔进了孤儿院内。孩子们被吓傻了,几个保姆哭喊着围过来,她们不敢用手去触碰,只能默默地看着美玉的秀发下,溢出一股红色的暖流。 伯驾疯了一样穿过人群,推开孤儿院大门,飞奔到保姆们围着的地方。他拨开那些保姆,站到美玉跟前。伯驾颤抖着,不知所措。片刻后,他俯下身,为美玉按压心脏。他无视美玉秀发下的血迹,嘴里念叨不停地念叨着,“不高,摔下来的地方不高,你能活。快点回复心跳!” 伯驾不愿停下来,直到他清晰地听到自己按断了美玉的肋骨,才缓缓地放下双臂,然后把自己埋进美玉的身躯里,痛哭流涕。 保姆们拉开已经散了架的伯驾,将美玉用一块雪白的布盖起来。伯驾请求她们不要把美玉拉到角落里放着其余尸体的地方,他不想看到美玉真的被归为那一类。 “我会安葬她,就把她放在这儿,哪儿都不去。”伯驾痛苦地说。 “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美玉是我看大的孩子,她归返天乡,我们应该为此感到欣慰。不是么先生?”那位老嬷嬷说。 伯驾摇摇头,说:“不是,我们过几日就能一起去天津了,然后到法兰西,我的母亲说不定已经启程了,她会到巴黎等我们。她一直盼着见到美玉。然后,我们一起回波士顿完婚。对,我的母亲一直等着我们回去完婚。” 美玉摔下去的一刻,百望山顶的三爷是感应到了的,他的头突然间眩晕起来,心跳剧烈,心脏像要从嘴里蹦出去。三爷眼前闪了一下美玉的容貌,就是那日在通州沈家后院,美玉和三爷擦肩而过时,留下的那一眼含情脉脉。 二十七、 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