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珠花簪 第二章:宋庭韫 李敬珩没有留下来吃饭,给了我珠花簪坐了一会儿便走了,茶也只喝了两盏,吃了四块酥酪。李敬珩走后不久,嘉娘娘就来找我了,她来的时候我才叫步月把剩下的酥酪给宫女们分了吃。嘉妃的闺名知道的人不多,我估计李敬珩也不知道,我也是与她相熟了才知道的。我觉得她的名儿比我的好听多了,毕竟她可是国相爷的独女。她叫庭韫,你瞧瞧,多么文气的名儿。我曾经问过嬷嬷为什么我就叫小柒,不和嘉娘娘那样叫庭韫,也不和刘美人那样叫琅婳,就是最嫌弃自己名儿的沈良人的明钰我也觉得好的很。嬷嬷说本来我没有名儿的,小柒是乳名,作为宫女或者女官是很合适的,但没想到我成了娘娘了,就只好这样叫了。 庭韫给我带来了刚出锅的煎饼,她见我藤椅边的小几上只有一盏清茶佯怒道:“没想到这就是娴妹妹的待客之道,没有茶水点心就罢了,也不请人入座。” “哎呦,我岂敢呀,还请嘉娘娘上坐,云枝,沏茶去。”我配合极了,连忙起身冲她做了一个“您请坐”的姿势。庭韫也顺着这个没有戏本子的戏,扭着凹凸有致的好身段坐下。我俩相视良久,忽的不约而同地笑了。坐在藤椅上的庭韫把我一把拉下,我一个没站稳跌到她怀里。我这把藤椅大的很,做我的床榻都成,我俩就这样挤在了一把椅子上。 “你若是男子,这般才学样貌,戏本子上的男仙儿可不就是照着你写的!”我玩笑道。 她咂舌,用指尖轻轻戳了我额头一下:“哟,那娴娘娘今儿这是看了琅婳的哪本戏本子啊?” 步月端来了庭韫爱吃的红枣马蹄糕还有我吃撑了用来消消食儿的花蜜水。我也忘了那册子头一面写名字的上头写了什么,便问在一旁沏茶的云枝:“云枝,今儿那戏叫什么?” “回娘娘,叫的‘水云台’。”云枝沏好了茶,端到小几上放好,又说:“嘉娘娘,这是福建今年新采的茉莉花茶,您给品品。” “‘水云台’我看过啊,要我说,里头那女仙儿真叫人恼愤,爱慕那男仙儿却又不说,生生憋了一辈子,憋屈死了。”她拿起茶盏浅啜一口,不禁赞道:“这茶香,回头送些给我,可不准小气,今儿我得了那小龙团可头一下送来你这儿了!” 我点头,这回进贡上来的茶都挺不错的,尤其是福建进贡的各类茶,什么铁观音,大红袍都是顶好的。我说:“成,分你一点就分你一点,不过这回我得的少,估计是皇后娘娘喜欢,多数留下来,你有本事就去帮我多要一些。”估计是回回进贡的东西数量上都不能让各宫都分到一定量的,也有可能是李敬珩那登徒子的佳丽们人数过于庞大,所以李敬珩规定轮着分。这就形成了要好相熟的妃子们之间相互送对方没分到东西的奇异景象。有一回小聚的时候琅婳曾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出什么事儿了,各宫嫔妃竟相互接济。”这点我倒是欣赏李敬珩,就算不够分也不给各地百姓和官员添麻烦。 “下午陛下给你送了什么?”她问我。这我倒是想起来了,她下午不是去长街口等李敬珩去了吗,可李敬珩来了我这儿,她估计是没等到的。我伸手在脑袋上的发髻上一阵摸索,寻找那只簪子,摸了半天才摸到。我拔下那只簪子递给她说:“就这簪子,倒还挺别致,你是玉兰吧,给我瞧瞧玉兰的式样。” 她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玉兰?” 我说:“李敬珩告诉我的,诶,一回宫就看见你朝思夜盼的少年郎,心情如何?”庭韫的绣湘宫就在我福安殿边上,李敬珩走后应该是去了庭韫那儿,再往刘美人那儿去。庭韫伸手要摸我的额头,问道:“小柒你不会得了什么疯病吧?那负心的多久没去我那儿了?你要安慰我便是说我今儿头发式样好也成。” “没去你那儿?那你那簪子是长脚从他那儿跑到你那儿去的?”我还当庭韫她羞了,轻推了她一把,打趣儿道。不料她愣了愣,随后笑了笑反倒问我:“我喜欢绣球,不喜欢玉兰,你可愿跟我换啊?”我本来正等着她害羞红脸,没料到她可不按我问的来,我还不知道她喜欢绣球呢,先前一直以为她喜欢梅花的。我说:“也好,李敬珩说那海边渔家女眷有把上头那些叫珍珠的玩意儿磨成粉敷脸的,可以美容的。用不用我叫步月帮你拿去磨好了你带走啊?” 庭韫却说:“拿去磨粉的是长歪了的丑珠!这簪子上头可全是品相色泽皆为上品的好珠,你瞧,走起路来那珠子还会颤呢。”说完她起身簪上那珠花簪,绕着我俩坐的藤椅走了一圈。那些珠子果真会动,一颤一颤的,翠玉的叶子晶莹通透,似乎那果真是一朵娇艳欲滴的初夏绣球。不得不承认,李敬珩对后宫的女子们其实是很好的,至少在物质上我们什么都不缺。 “李敬珩净送一些无用的玩意儿,不如多送些好茶好吃的好玩的玩意儿。”虽然心里不得不承认了,但我这个人吧嘴硬的很,不过确实啊,真的不如送些吃的玩的过来。今儿不知是太阳落的早,还是我压根儿没去问时辰。我和庭韫坐在藤椅上,朱红的宫墙很高,高到与柑橘颜色的天连在一块儿。进了宫,我本以为会像民间流传的那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能我还没对那个我这辈子有且仅有的男人动心我就死了。还好我的身边是你们,有藏书三千的琅婳,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明钰,还有把那个负心汉放在你心尖尖儿上的庭韫。哦,还有可以和前朝老臣一样给我们讲典故传说的中宫娘娘絮棠,可以跟我一起讨论是鲫鱼炖汤鲜还是草鱼炖汤鲜的惠妃娘娘元初。 每个人似乎都没有把李敬珩那个登徒子放在心尖尖儿上,但像庭韫那样打眼底深处溢出的欢喜,是藏不住的。戏文里说过,“妙龄少女口中那个反复出现的公子,无论那女子是嗔骂还是夸赞,那公子定然是那女子的心上人儿”。最近我总怀疑自己,为何跟庭韫她们吃茶时脑子里总会时不时闪过李敬珩,也有时会不经意间提起他,紧接着庭韫便接过话题去。可能我是魔怔了,竟然还回忆起那句什么荒谬绝伦的戏文来。我是极信嬷嬷的,自古以来,痴情专一的王侯将相仅仅出现在戏文里头,还多半是神仙降世。 什么嘛,李敬珩简直就是一只恶鬼,霸着我的思绪偏生不走。 庭韫是在我这儿吃了晚膳走的,晚膳我叫小厨房做了她爱吃的翠玉酥饼和南瓜粥还有我这儿的小厨房最拿手的炙羊肉,她走时还不忘说一句:“我明儿带明钰和元初一道来,你可不准躲去絮棠娘娘那儿去。”好家伙,小厨房做的一大份炙羊肉我还想着剩一些,一会儿叫云枝拿去喂宫外头的那几只小黄狗,没想庭韫这个饿死鬼投胎的全给吃了,渣都不剩。我插着腰对因为太撑便靠在一边休息的庭韫佯怒道:“你个饿死鬼上身的,那肉我本是要留一些给二黄三黑四白吃的,你倒好,是一点儿也不给我浪费。” 她却不以为然,反倒转移话题说:“你取名字的把戏真逊,黄的叫二黄,有黑斑的叫三黑,夹着白点的叫四白,哦我记起来了,之前那只全白的你叫它大郎,怎么,还是没找到?” 不得不说,宋庭韫这厮很会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叹了口气说:“可不吗,我叫进安和德安去找,絮棠娘娘也叫她身边的铨保跟着一起找。也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就是寻不着。”大郎二黄三黑四白本是在庆宁门附近捡市井残羹吃的,后来我出宫帮嬷嬷收衣服物件的时候发现的它们。二黄三黑四白可能是大郎的孩子,因为我发现它们四个时大郎正在给当时才巴掌大的三小只喂奶。嬷嬷说大郎很快会离开的,我起初不信,怎么会有母亲不要自己的孩子?可后来有一回云枝照例去帮我给它们放肉,回来后却跟我说大郎不见了。我叫云枝盯了好几天还是没有大郎的影儿。大郎似乎真的走了。 “回头你叫进安去找的时候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叫袖萝那丫头带人去帮你。找归找,‘大郎’这诡怪的名儿得改,哪里有母狗被叫大郎的?”庭韫揉着发胀的肚子悠悠道。 我点头,庭韫也跟我告别,我看着她被丫鬟扶着慢慢往边上的绣湘宫走,模样还真像身怀六甲的贵妇人。 近来天气很适合在亭子里院子里屋子前坐着吹风,我看着天上亮亮的闪闪的星汉,勉强分辨出了最亮的北斗七星。真不知道那些天文学者的月银份例是多少,肯定不少。成天这样抬头,我估计头会断掉,眼睛也会瞎掉。 我一直坐到了树上的虫鸣都弱了,中途云枝给我换过大概是三回茶,步月怕我吹风吹久了会冷还给我添过一次被子来。我抱起身上软软乎乎的被子往屋里走,径直走向床榻,我竟然躺累了,不成,明儿得叫温太医给我把把脉。我的头晕乎乎的,像是吃醉了酒,我也顾不得更衣什么的了,一头扎进被团里,眼睛一闭,开始与周公谈古。 李敬珩大概是后半夜来的,我睡的太沉了以至于他来了我都没察觉。当夜我梦见我来到了一个大火炉旁边,很热很热,我身上都是汗,突然火炉里的熊熊火焰蹿了出来,我便被吓醒了。我睁开眼,由于热,就伸手去揩汗,果然一片水泽。我发现我被李敬珩紧紧地抱在怀里,难怪这般的热。我盯着他看啊看,耳边是他沉沉的气息。 你说他这般的好看以后的孩子会长什么样子啊,一定也很好看吧。会是哪位娘娘生的公主呢还是皇子呢?如果是庭韫就好了,圆了她一个心愿。李敬珩的睫毛怎么这样长?鼻子生的也是挺拔骏秀,那嘴唇也是生的叫人想要……想要亲上一口。他可能是与我心灵相通,也可能是口渴了,他伸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我就这样看啊看看啊看,我觉得人在被另一个人盯着的时候肯定有不自在的感觉,不然李敬珩怎么会突然睁眼吓了我一跳? “你盯着朕看做什么?可是觉得朕生的好看?”那个登徒子反盯着我看,戏虐道。 我挣开他的怀抱,背过身去不理他。他却一把揽过我去,下巴靠在我的颈窝上,湿热的气息吹在我的脖子上,暖暖的痒痒的。“你躲什么?”闻言我回头去寻他肩头吹气,愤然道:“躲什么?痒死了,男女授受不亲!”我在说完的那一刻发现我忘记了我是他的女人。昏暗的纱帐里,我隐隐看得见他也在盯着我看,我见他不说话讪讪道:“咱俩这关系例外。” 我真的想不出其它说法来缓解我的尴尬了,李敬珩听完嗤笑了一声说:“咱俩什么关系?” 我支支吾吾半天,说是小妾可我也被他凤冠霞帔娶进这福安宫来的,但说是妻子,中宫娘娘才是呢。他等了我半晌也没等到我的回答便搂我搂的越发的紧,紧的我差点喘不过来气儿,只好学池子里的金鱼张着嘴拼命呼吸。“给朕记住了,你就是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老婆子。” 我心中本来闪过了一丝感动,但最后三个字彻底点燃了我忍了半个晚上的怒火,我狠狠掐了他腰间的软肉,冲正在哀嚎的泼皮吼道:“你才老婆子,你是又老又丑又皱巴巴的丑老婆子!” 第三章:甜米酒 后来我估计是跟那厮闹累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了,梦里那个骂我老婆子的臭泼皮又出现了,真是烦人。等我睡醒了,身旁空空的位子已经没了温度。大概是听见了我起床的动静,云枝端了给我净面的铜盆进来,盆上还搭了一条干帕子。我揩揩眼角迷迷瞪瞪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绞过的帕子,问道:“李敬珩什么时候走的?” 云枝却一脸慌张地想替我捂嘴却又不敢捂。“好娘娘,皇上的名讳叫不得的。” 其实我在他面前也是不敢叫他名儿的,只有在庭韫和云枝步月这儿我才会明目张胆地叫,步月有时候也提着胆儿应和我,庭韫干脆就当我叫的是陛下,云枝倒是没次都不厌其烦地纠正我。我并不讨厌她纠正我,但有时候我偏喜欢逗她,故意在她面前低声喊“李敬珩”,然后看着她又急又慌的样子。但今天这回,我确实是脱口而出了。 我净了面,把帕子放回盆中。门帘处,步月掀了帘子乐呵着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娘娘,今早嘉妃娘娘差谷雨送了来,是那玉兰的珠花簪,你瞧。”步月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那个木盒子。我凑近去看,微微闻到了一小阵檀木的香气,木盒子里用绒布铺着,上头就放着那只玉兰花的珠花簪。那只绣球的是瓒珠钗,但这只却大不一样,是用银红的缂丝细线绕着簪子缠成了跟戏台子上花旦的手作舒瓣的样子,旁边一样的是嵌了翠玉雕的玲珑叶子。说是像花旦的手,该是说反了,是花旦的手像它。 云枝从那盒子里把它拿出来替我簪上,步月赞了一声:“娘娘就是好看,簪什么簪子都一样好看。”步月的夸赞对我而言是很受用的,没错,我就是喜欢被夸,谁喜欢被骂呢?被李敬珩那种泼皮来一句“老婆子”吗?我扭头去看云枝不知什么时候拿来的一面八棱海棠花纹样的镜子,果真好看,那花朵儿还会颤,叶子也会。我从头上取下那簪子细细看,原来那叶子也是用金线穿了插在花里的,倒也是巧思。 门外有人大大咧咧喊起来了:“你这日上三竿了才起,还真是令人羡慕,我昨儿在你这茶吃多了回去便睡不着,你还不给我赔罪?”我一听是庭韫那家伙的声音便知道小厨房今儿备下的羊肉估计是留不住了。我一面应着:“来咯。”一面散了睡松散了的发髻,用那玉兰簪麻利儿簪住。一阵珠帘相碰的声音伴着脚步,我打算突然转身吓她一跳,我细细算着那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我惊叫道:“啊!” 这可不是要吓人的叫声,我是真真儿的被吓到了,我转头的时候,李敬珩的大脸突然就出现在我眼前,你说吓人不吓人?“你是鬼啊!走路都没声音?”我定住神后恼怒道。 那厮竟然揉散了我方才扎好的发髻,笑道:“可不是我要吓你,是你本来想要吓我的吧?” 我胸腔内一股子无名火,不知是气他吓着了我,还是气他揭穿了我的把戏。“你揉我头作甚?”我只好愤愤地转移话题说。 “扎歪了,丑死了,你这簪子不好看,我昨儿送你的那支呢?”他夺过我手里的玉兰簪问我。 我说:“哪儿丑了,这还是你挑给嘉娘娘的呢。” 他一愣,接着似乎有些生气道:“嘉妃的簪子怎的在你这?” “我同她换的,怎样,难不成你后悔送我礼物,想要回去?”在和无赖吵架这方面上我还是很如鱼得水的,总可以成功找到气死他的方法。我插着腰,学着之前在宫外住的时候看见街边菜农妇女叫卖的样子。 “哦。”出乎我意料的,他只是应了我一声,也没怼回来,也不反驳我。李敬珩似乎是生气的,因为他脸色不太好,而且看我的眼神让我慎得慌。“你来做什么,嘉娘娘呢?”我很不喜欢这种略微压抑的气氛,便问他。 “你干脆嫁给嘉妃算了,我给你的礼物你倒好,转头就给了别人。”李敬珩说。 我瞧他那样,哪里像君王了?倒像一个胡乱生气的小毛孩。我推了他一把,又问:“那作为歉礼,臣妾送陛下一坛臣妾和刘美人年前一块儿酿的米酒吧。” 有错当致歉,我也确实没有好好珍惜他送我的簪子不是?我刚想起来年前跟琅婳一起琢磨酿民间流行的佳酿一一梅子味儿的米酒,便央了嬷嬷出宫时帮我去醉岘楼带一坛子回来研究研究,嬷嬷也不知道寻了什么门路,竟然帮我弄来了醉岘楼的方子。实验过一坛子成功后便连酿了好几坛,最后喝不完就封好了埋在我院子后头的柳树下。那味道我是很骄傲的,尤其要喝之前取了放在搪瓷碗里用井水冰镇一下,那可真是酷夏消暑的佳品。我招呼肯定守在门外的云枝步月去后院给李敬珩挖酒去:“云枝步月,去帮我给陛下挖后院的酒去。”我转头又对李敬珩说:“那酒最好喝之前冰镇一下,等过些日子入了夏,和它最解暑了。” 李敬珩那张臭脸终于是有了变化,他哼了一声说:“什么好酒我倒是要好好尝尝。” “我和刘美人酿它的时候试着加了酿酸梅子的汁,不但有米酒的香甜,还有梅子的香气。”这项酿米酒的技术,我和琅婳本来是要在后宫发扬光大的,但教絮棠娘娘,娘娘说她喝不惯江南的米酒,教明钰和庭韫,她俩又都手笨学不会,我和琅婳只好作罢。我打算等入了夏,再跟琅婳研究着换个别的口味,比如桃子或者西域进贡的西瓜或蜜瓜。过了大概两盏茶的功夫,云枝和步月抬着带着些土的一个坛子进来了,我上前松了松绑着盖着瓶口的布的绳子,揭下那块有些脏的布,里面还有一层麻面的布,比之外面的那块干净多了。一打开,满屋子米酒香气,我猛吸了一口气,不禁赞道:“不愧是醉岘楼的方子。” “怎么,不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李敬珩问。 “我这酒可比醉岘楼里头那些好得多,不信你尝尝。”我接过步月递过来的酒提子,伸进矮矮胖胖的坛子舀了一勺,盛进云枝不知什么时候拿来的瓷碗里。“尝尝。” 他接过瓷碗凑近了闻了闻,接着一口见底儿:“没想到你还会酿酒。一坛子不够,多给我两坛。”好一个得寸进尺的无赖,我夺过他的瓷碗,咬牙切齿道::“那便多给你两坛。”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随即就停了,我扭头去瞪站在我身后努力憋笑的步月,云枝也乖觉地替我拧了她一下。“京城里头有名的庆春园明日有一场唱‘汉宫秋’的,扮汉王的是名角儿吴汀柏,扮王明妃的是一个叫什么赵燕杭的,听说唱的不错。明儿朕要出宫体察民情去,你反正也是闲着,不如和朕一块儿?” 我是爱听杂剧的,不过那“汉宫秋”我是听过的。才入宫那会儿絮棠娘娘爱听,直接请了福禧班的来唱,一连好几日唱的就是这“汉宫秋”。这回赵燕杭怎么跑去庆春园唱去了?先前她不是在福禧班唱的吗?我那时还在台下与她说过两句话,我夸她唱的好,催人泪,她便夸我会听戏,还说这宫里闷得很,从前不知道,还当里头有多好呢。既然是赵小姐唱的昭君,那我得去捧捧场。我说:“那便说定了,回头唱完了,你得叫人替我拦住赵小姐,我要同她说说话。以后我这儿不缺你酒,有新酿的口味儿头一个送到你那去。” 李敬珩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笑着点头。 等他走后云枝教训我,说我又忘了李敬珩那家伙是君王,怎么能对着陛下说“你”呢?我没法子,只好连连作誓讨饶。之前我听过一个柔情似水的美娇娘也想嫁给李敬珩,就缠着他叫他珩郎,过后似乎被拨去做洒扫的活计了。要我说,那一个纤指玉手的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去做了洒扫的活计,定然是李敬珩干的。可除了那一位小娘子,我真的从未见过李敬珩对谁因为叫他什么被下罚。可能李敬珩对谁叫他什么在意,但只是懒得下罚?或者他不在意,那小娘子是自己犯了错恰巧那时候受了罚? 李敬珩走**韫也没来,我也不太想挪步子去绣湘宫寻她,就叫步月传话去。临近夜里,我是真没想到等了一整天了,没等来说了要来我这儿搜刮一番好吃食的庭韫,琅婳却脸上挂着泪来了。 第四章:状元郎 第五章:顾将军 晚些时候,李敬珩派人送来了明天要穿的衣服,步月说这是民间百姓流行的式样,用的是麻料混了棉丝。这一回算李敬珩有心了。 净过面漱了口,我觉得身上乏的很,就早早上了床榻,将自己裹在锦被里,闻着被子里好闻的沉水香的气味。李敬珩身上也有这种气味,大概是荷包或是香囊里头放了一些沉水香。 梦里我来到了一间宅子门前,不同于宫中建筑的华贵大气,这间宅子的木门仅有两人宽一人多高,上面刷了红漆,但已经褪色成了浅浅的海棠红。门的两侧也没有什么石狮子或是石墩,空落落的。墙上挂着桃符和一副桃木的对联,上联:“年年顺景则源广”。下联:“岁岁平安福寿多”。横批:“吉星高照”。 想来应该是民间家境宽裕的人家的宅子。我正想转身离开,门从里面被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翁。我刚想向他解释解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门口,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老翁却冲我揖了揖说:“少爷呦,又上哪儿去了,可把夫人急坏了!” 少爷?夫人?我被他说懵了,正要发问,身后又有人说话:“我不是去府衙帮忙吗?余叔你没跟大娘子说?” 说话的是一个约莫着十几岁的少年,长相秀气,我只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或者没准我认识他。可是那少年和老翁似乎是看不见我的,少年说完,老翁就招呼着他进家门。我连紧忙跟了上去,果然,他们看不见我,真是奇怪。 他们二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少年问:“近两天余叔你可有我哥哥的消息了?” 我平素也有爱打听小道消息的臭毛病,他们二人前后走着,我便凑到那少年身边想听个所以然。 老翁答道:“你莫急,前些日子探子来报说江少爷似乎是被一名女子救走了,往北边去了。我已叫人在北边与独孤首领取得联系,会有消息的。” “那便好,有劳余叔了。”少年停下脚步朝老翁揖了揖。 我们穿过回廊,进了一个院子,老翁就拜别那少年,说是夫人在屋里等着少年,前院儿老太公有事儿,他就先走了。少年跨步进了那院子,我四下里张望一番,是个很大的院子,想来就是这家人主母的院子了吧。屋里正首大交椅上坐着一个老妇人,屋里没点烛火,我看不清那老妇人的脸。 少年行了一个大礼,说道:“易安来给大娘子请安。” 易安?这难道就是李敬珩那家伙说的“谢易安”?难道难道我真的跟这个人认识?等我再去看那个叫易安的人时,我发现他也正面对着我,我差点吓晕过去,因为他长的和我一模一样!忽然一切在慢慢化成烟雾,我被笼罩在黑暗里,耳边有人在叫我名字,哦不对,是叫着谢易安。 我睁开眼睛想要探个究竟,发现自己已经醒了,李敬珩正半躺在我身边盯着我看。 我觉着额头和眼角有些凉意,便伸手去摸,果然湿漉漉的。李敬珩问我:“你是梦魇了?” 我使劲回想那个诡怪的梦,却只记得零星片段,一个什么少年去了一间屋子,说了一句什么话?一个老翁帮那个少年开的门……“大概是吧。” 他伸手替我将汗湿的头发往后捋了捋:“有什么事儿别憋在心里,憋出病了就不好了。” 他说完一把把我揽到怀里,我突然觉得很心安,手情不自禁地也环上他的肩头。他搂我搂的很紧,很快我就喘不上气儿了,只好再去寻他腰间软肉去掐,不料被他察觉,他腾出一只手来擒住我“做恶”的手。我大口喘气道:“快放开我!” 他还是无动于衷,我生怕自己被他勒死了就去咬他的脖子。李敬珩吃痛松开了我,捂着被我咬了一口的脖子狠狠道:“谢易安你属狗的啊?” 我终于缓过气来,说道:“我可不是谢易安,我叫于小柒!” 下一秒我便被他封了唇舌,我的大脑一瞬空白,我这是……被强吻了吗?李敬珩李敬珩,你还真是一个十足的泼皮无赖流氓!我狠狠推开了他,脸上烫的很。 那个得逞了的登徒子正笑着看着我,说到:“又不是没亲过,脸红什么?” 呵,若一个长的好看些的美婆娘对你嘴突然就亲一口,你若是个正常人也都遭不住的好吗?我嘴硬地反驳:“谁脸红?谁脸红了?你你你才脸红呢!不就是被亲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哦这样啊,那再亲一口好不好?”他作势又要凑过来亲我,我赶紧将脸埋到被子里。 闹了这好一会儿我才得以脱逃,云枝和步月替我换上昨儿李敬珩送来的衣裳,是好看的月白色,袖口绣了彩鸟云纹。我越瞧越不对劲,怎的不像件女装,像件男人穿的圆领长衫呢?我问步月:“民间女子穿的怎么与宫里相差这么大?这倒像是男人穿的。” 步月说:“回娘娘,这就是男人的袍子,陛下说娘娘穿女装出行多有不便,就在早上来时换了件男装来。这是皂靴和束袖。” 既然是穿的男装,云枝就给我只扎了个高髻,束了玉冠,倒有了几分温婉公子的味道了。 李敬珩早已换了一件衣裳,他今日穿了一件素白的袍子,只在领口和袖口绣了祥云缭绕的纹样,头上没有带玉冠,只是带了乌纱帽,腰间系了一小块玉佩。我突然想起昨晚琅婳托我的事儿,我问李敬珩:“你一会儿可是要直接去戏楼?” 他答我:“我叫守安和顾将军跟着你,你先去,我有事先去一趟。” 顾将军啊,我似乎是听院里洒扫的丫鬟们议论过,说李敬珩身边有两个将军,从小和李敬珩一块儿长大的,一个叫顾朝砚,一个叫陈堇川。这个陈堇川的父亲是先皇的重臣陈世杰,也就是护国公。而这顾朝砚,相传是从前在京城里头的府衙当打手的,不知怎的给李敬珩选上当了贴身护卫。 反正他们二人说是一个貌似潘安,一个黑如包公且面中带煞。貌似潘安的贵公子说的就是陈堇川小公爷了,而面中带煞这位顾将军……我倒是想一睹真容,毕竟传言就是传言,那些小丫鬟也未必见过人家。 李敬珩果然没有跟着我的马车一起走,在宫门口他就骑马走了,只有他身边一个太监骑马跟着。很快我在见到了那个包公脸的顾将军,我真想好好同那些小丫鬟们理论理论,这哪儿是什么包公脸,明明就是一个将军该有的英气勃发嘛!其实他也不黑啊,怎么就传成什么包公脸了? 有一件事儿很诡怪,那顾将军见了我竟也叫了句“易安”。那会儿我在宫门口和步月守安一起等他,等了许久也没见他人,我嫌马车里闷,就要去马车外透气。我与步月说了会子话,顾将军就来了。他先是向步月和守安打了招呼,再看向我时一愣,说道:“易安?你怎么……” 后来时步月说了句:“顾将军怕不是近来忙的厉害都糊涂了罢?这是我家娘娘。” 他闻言连忙冲我作揖赔罪,本是要行大礼的被我给拦了。我说:“不就是认错人了嘛,错认的不止你一个,也怪我今日太过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了!” 步月在一旁咯咯咯地乐,守安侍立在一边,捂着嘴忍着笑。步月扶我上了马车,我很疑惑,我长得真的同那个叫“易安”的很像吗? 马车开始赶路,突然,外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我掀开马车小窗的帘子往外看,外头张灯结彩,就像宫里头过年一样。我问随行的步月:“外头怎么了?” 步月答:“今儿是状元郎回乡的日子,该是在送状元郎吧。” 状元郎?我将头探出去张望,果然瞧见了红袍乌纱帽,身戴大红花骑着马的状元郎。 “离那戏院开唱还有多久?”我又问。 “约莫着不到半个时辰吧。”步月大概是以为我早膳没吃饱,又说:“娘娘若是饿了步月这儿有糕点。” 我朝她摆摆手:“我不饿。对了,你去帮我去城门口的药糖铺子买些药糖来,我嘴馋。” 步月点点头,麻利儿一路小跑去了。琅婳倒是头一回与我说吃食,从前我还当她不在意这些玩意儿呢。 第六章:庆春园 庆春元与东边宫门不大远,马车才行了不足一盏茶功夫就到了。守安停了马,下车替我拿了木梯来。 “娴妃娘娘,这戏马上就要开唱了,您是等等陛下还是?”守安问我。 我脱口道:“咱上去等他。马车里闷。” 戏院二楼是一间茶水铺子,也卖瓜果点心梅脯蜜饯,清粥小菜各类茶水。守安带我和顾将军进了一间屋,见顾将军守在外面,他就匆匆下了楼,估计是要等李敬珩。小屋桌子旁的窗子正对着楼下的戏台,位置很是不错。我探头出去张望,那高台两侧题诗道:“一声古尽秋江月;万舞齐开玉树花。” 李敬珩最后是赶在戏开唱前来了,步月也买了几包油纸包好的吃食来。店家也上了些果脯和糖渍果子来,我要了一壶这儿有名的大红袍。雨后竹林老翁弹琴的青花纹样茶盏子里氤氲着菡萏水汽的茶淳厚,散着香气。我是第三回喝大红袍了,第一回是过年的时候在絮棠娘娘那儿大家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李敬珩当时似乎是朝中有事儿没来的。第二回是今年春末的时候分例份我分到了些。第三回就是现在与李敬珩喝的这壶,男人吹了吹微烫的茶水,浅啜一口道:“没家里的好喝。” 我不信他,也喝了一口,果然是没有宫里头的好喝,淡了些。我点头算是同意他的看法。 楼下传来琵琶的短促调子,是戏开唱了。 接着是胡人的皮鼓和筚篥。藩王和毛延寿先各唱一词,而后伴着丝竹鼓声,汉王与一众宫人扮相的亮相。汉王唱道:“嗣传十叶继炎刘,独掌乾坤四百州。边塞久盟和议策,从今高枕已无忧。某,汉元帝是也。俺祖高皇帝,奋布衣,起丰沛,灭秦屠项,挣下这等基业,传到朕躬,已 是十代。自朕嗣位已来,四海晏然,八方宁静。非朕躬有德,皆赖众文武扶持,自先帝晏驾之后,宫女尽放出宫去了。今后宫寂寞,如何是好? ” 我不禁去看那汉王,扮汉王的正是京城名角儿之一的吴汀柏。我之前在民间野册子里听说过一个戏子的故事,说是勇毅伯爵府的嫡幺子从小痴迷听戏,被勇毅伯爷抓去学堂听学他偷跑去戏楼听戏,与父母去亲朋家里吃茶也偷跑去戏台后学戏。 后来去考了县试,没承想竟然给他考了个第一回来。勇毅伯爷很是惊喜,先生们也都说这是文曲星下凡了,这等好苗子不去做官可惜了。 勇毅伯爷越听越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就是一个宰辅之才,是又给他请文人墨客熏陶,又是请顶有名的先生们到勇毅伯府讲学。果然,那小幺也是争气,连连考了府试院试都是名列前茅。 可后来,这个小幺又去考了几回殿试,皆是落榜无名。勇毅伯爷不信这个邪,托了人去查查文章,结果都是“文章还需练习,多看些大儒的典籍就好。”望子成龙的老伯爷已是一心想要把这个他的老来子培养成材,回回见了那小幺要去听戏就将他抓回来是家法伺候了。 如此下来,长期没有运动的书生怎的遭得了三天两头的打骂,很快那小幺就病倒了。 老伯爷急啊,但又逢上头官员下来考察,只好离了伯府先去招待了。等老伯爷回府后,那小幺已经跑了,说是只带了些贴身的衣物和一些干粮。老伯爷当即气晕过去至今仍卧于病榻之上靠着汤药过活。而那个 出逃了的小幺听说就是跑去了戏园子里学戏,后来熬成了角儿,与老伯爷再没相见过。 宫里的小宫女们之间口口相传着那个伯府小幺就是名角儿吴汀柏。 我一直想不懂那伯府公子为何要逃,就因为被父亲打骂了几回?我回神时那戏已是毛延寿唱道:“大块黄金任意挝,血海王条全不怕;生前只要有钱财,死后那管人唾骂。某,毛延寿,领着大汉皇帝圣旨,遍行天下,刷 选室女,已选勾九十九名;各家尽肯馈送,所得金银,却也不少。昨日来到成都秭归县,选得一人,乃是王长者之女,名唤王嫱,字昭君。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艳 丽,真乃天下绝色。争奈他本是庄农人家,无大钱财。我问他要百两黄金,选为第一。他一则说家道贫穷,二则倚着他容貌出众,全然不肯。我本待退了他。 ” 我上回在宫里听到这段时,身边的庭韫唾了那阉人一声:“这中饱私囊的奸人!” 毛延寿又接着唱道:“不要,倒好了他。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只把美人图点上些破绽,到京师必定发入冷宫,教他受苦一世。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我虽是又听上一遍却还是忍不住啐道:“好一个不要脸的泼皮!” 边上的李敬珩也骂道:“真真的混账!” 好在那泼皮唱罢就下场去了,否则我保不齐要如何啐他呢!很快昭君登台哭诉,言语凄凄:“一日承宣入上陽,十年未得见君王;良宵寂寂谁来伴,惟有琵琶引兴长。妾身王嫱,小字昭君,成都秭归人也。父亲王长者,平生务农为 业。母亲生妾时,梦月光入怀,复坠于地,后来生下妾身。年长一十八岁,蒙恩选充后宫。不想使臣毛延寿,问妾身索要金银,不曾与他,将妾影图点破,不曾得见 君王,现今退居永巷。妾身在家颇通丝竹,弹得几曲琵琶。当此夜深孤闷之时,我试理一曲消遣咱。” 扮昭君的果然是先前絮棠娘娘请来的戏班里的那个赵燕杭。她作弹科状,身段婀娜,抬眸时眼波流转,真是“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 那会儿在宫里听的时候,赞她长的美的不在少数。 我扭头去看李敬珩,本以为自古君王爱美人,不料李敬珩却在吃守安给他剥的胡桃,全然没在听戏。 我觉得无趣,本还想看看为美人倾倒的君王,倒瞧见了个吃胡桃的皇帝。 台上提灯内官言道:“某汉元帝,自从刷选室女入宫,多有不曾宠幸,煞是怨望咱。今日万机稍暇,不免巡宫走一遭,看那个有缘的,得遇朕躬也呵!” 我兴致勃勃地等着那汉王为美人沦陷,边上本来吃着胡桃的李敬珩却说:“若是个真君王,不至于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混账,末了还将美人拱手相让于他人。果真只是戏,听听便罢了。” 台上汉王偶然遇上昭君便倾心。 我和李敬珩直听到今日的戏唱罢,是唱到了毛延寿投了藩王,向那藩王荐昭君美人绝色。 出了戏楼我忽然想起要去寻赵燕杭的,与李敬珩提了,他说我们女人家说话吃茶他不便去说是要去买些宫外稀奇的玩意儿回去琢磨。守安与另一个太监跟着去了,顾将军和步月与我去戏台后的厢房寻赵燕杭。 我和步月进屋时,昭君才卸了脂粉钗环头面,一袭红衣坐于镜前。透过铜镜,她瞧见了我们,忙转身就要行大礼拜见。我习惯性要去扶她,手却被步月紧紧抓着,只好受礼。 “奴家燕杭拜见娴妃娘娘,娴妃娘娘万福金安!”赵燕杭拜我时,步月在我耳边轻轻叮嘱:“娘娘在外头莫要乱了尊卑!” 我顿然,想起这是在宫外,就算我乐意与她平起平坐,李敬珩也要说我坏了皇室尊严什么的。我只好摆摆架子道:“免礼,赐坐。” 赵燕杭缓缓起身,恭敬的挪步到一个藤编的矮凳边上。步月替我搬来了雕的是鸳鸯戏水的大交椅,我落座后,赵燕杭又向我福了一福才坐在那把比我膝盖还矮了一半的矮凳上。 我问她:“你先前不是在福禧班唱吗?怎的跑来庆春园了?” 她微笑笑答道:“回娘娘,上月汀柏与我老母求亲,现已然过了请期,是下月初二。既是将将定了的事儿,他便将我赎来了他的庆春园唱。” 我恭喜道:“好事儿好事儿啊,到时发囍蛋可别忘了往宫里送一份给我。” 她起身与我拜谢,连道:“一定一定,谢娘娘吉言!” 本来打算与她如宫中众姐妹一般玩笑着逗乐的说闲话吃茶,但终究不能遂了愿。 这回再见她,我只觉她不似从前那般欢脱了,但愿只是我的错觉罢。我又与她说了些宫里的趣闻,她也都是矜持着抿嘴笑。我觉得无趣,就就也不说了。 戏园里的学徒替我们沏了茶,我却没喝几口就告辞了,她一路送我到角门门口。 第七章:梦中事 我与步月在长街上闲逛,顾将军跟在我们身后两步远左右,这让我很放心。因为整个京城都盛传这个陛下身边的将军武艺高超,可以踏雪无痕,百步穿杨,可拉三百石强弓射蜂蝇,一柄大刀可令恶人魂飞魄散。 从戏园出来已是午后,日头有些大了,我有点后悔方才走的急了,再与燕杭坐一会儿等李敬珩回来也好。步月提意去茶楼吃点心乘乘凉,也可以听听说书。我还没听过说书呢,便催着步月带路。 在那茶楼底下有一个老妇人在卖裹着金灿灿的糖汁儿的海棠果和山里红。步月悄悄与我说这叫糖葫芦,从前是宫里流传出来的吃法民间正时兴吃这个,说是可以养胃养颜,后来先帝爷大抵不爱食用宫里就没了吃这个的。我拿了一串尝尝,那老妇人大概是看出我是头一回吃便提醒我道:“公子,这个要一口一个才好吃。” 我咬了一口,浑圆的海棠果裹着薄脆的糖衣,酸甜适口。 我递与步月,步月也吃了一口点着头说:“就是小时候巷子里的味道!” 怎料道那老妇人突然笑着说道:“小两口感情真好。” 虽说不太大声,该是自言自语的,但我和步月还是听见了。进了茶楼,我与她相视笑了起来。 由于不打算久留,我只要了一碟樱桃煎和两盏茶,那店小二原本是笑着招呼我们上座的,瞬时沉了脸指了指离我们三四步远的一处小桌说:“您里头请。” 那一处没有窗,看不见楼下的说书先生说书,但依稀是听得见的。步月说今儿讲的是关云长大意失了荆州,我我不太感兴趣,便盯着来往客人们发呆出神。恍惚之间我似乎睡了过去,梦里是一处像极了府衙的地方,我不是堂上父母官也不是受冤百姓抑或是穷凶的恶霸。我站在那父母官身边,大概是个什么书童或是小厮吧。 忽然那堂上官一拍惊堂木,将我吓得抖了三抖。 待我再抬头张望时,正巧那堂上官回头来看我,我一看那人竟然是李敬珩。 他很快又会过头去问堂下人:“堂下何人?” 堂下有一憔悴不堪的妇人和一个稚龄小童。那妇人哭道:“回禀大人,民女绣姨,母家姓程,早年嫁与城北覃家的长子覃石嵋。” 李敬珩问道:“报官所为何事?” “为请大人做主!那覃石嵋靠着我的嫁妆吃喝嫖赌,还要给那风尘女子赎身!如今家里已经没剩多少钱了,他便将我一纸休书逐出了家门!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女和小儿做主啊!那无赖还不给我儿饭吃!我儿饿的不行了这才跑出来寻我的!求大人叫那无赖还我嫁妆银子!” 我听言,气的浑身怒火无处发,只得静等李敬珩如何发落。 李敬珩下令:“去将那覃姓伙夫给我抓来,将程氏的诉状与他看!” 忽然我觉得有人拍我的肩头,我猛然惊坐起,瞧见了李敬珩正坐在我对面盯着我看。 “醒了?”他问我。 “陛下来了,陛下可是要回宫了?” “嗯,走罢。”他起身过来扶我,我身上乏的厉害就扶着他的胳膊起身。一路上李敬珩的手都勾着我的肩头,将我半搂在怀里,引得有几位仁兄对我侧目。起先我还奇怪的很,是我脸上生了什么东西?还是我从前认识他们? 回了宫我就问步月,步月却说:“娘娘扮的公子,大抵他们是误会了娘娘与陛下了。” 原来是以为我是个断袖,可能我扮公子哥儿扮的实在是像极了吧。 那日回去后,李敬珩许多天没来福安宫,听他身边与步月交好的内侍说他近来朝中事多,都歇在了前朝寝殿。 最近总是容易疲乏,我便差云枝去替我叫温太医来请脉。 温太医问我是不是会时而梦中惊醒时而还会梦魇。我说也就这几日有了梦魇,常梦到些模糊的故事,以前也时而是睡不踏实的。温太医开了药方子叫步月去与他抓药,说是开了些凝神聚气的药,先慢慢调养着。 温太医替我请了脉就告辞了,步月与我说他是要去琅婳那儿诊脉,琅婳前几日就呕吐不止,今日特叫了温太医去看诊。 晚间我脱了鞋袜上了床榻,步月就来与我禀报,琅婳有喜了,已是两月有余。 第八章:贵子临 第九章:绣香囊 第十章:流水席 李敬珩吃了饭就和庭韫一起走了,步月说李敬珩去了绣湘宫,灯已经吹了。 我本来应该高兴的,李敬珩没留下来,我可以早早地舒舒服服地睡了。但……但为什么我觉得我开心不起来?我草草收拾就上了床,将自己埋在有着他好闻的沉水香气味的被子里,我睡不着的。从前他不在我睡的极踏实的,现在我心里却乱的很,一会儿想明天该穿什么,李敬珩到底回不回去宴席,一会儿又想庭韫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孩子遂了愿。 我应该是讨厌他的,起码不喜欢他。他一点儿也不好,脾气不好,爱乱发脾气,还喜欢突然亲我,而且女人很多!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对吧?我不禁问我自己。 后半夜我大概是睡过去了,一夜好眠无梦,我还要多亏了睡前骂骂李敬珩了,吓跑了梦魇。 因是絮棠亲办的席面,我不由起了个大早,步月察觉我醒了还问我:“娘娘怎么了?是口干要喝水还是身子不舒服?” 我朝她摆摆手:“昨儿绣的香囊还有几针,早起给绣完了安心。” 才堪堪绣完了,早膳也恰好送来了。是翡翠豆腐羹,清热的百合鸡蛋羹,八宝什锦盒,还有一些西域进贡的坚果。我坐在院子里看远山上的日头,日头不大,被远近亭子林子隐隐绰绰地遮了些,倒也不刺眼。 软糯顺滑的豆腐羹就着野菜葱花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想来昨晚庭韫定然是早睡了,我也顺手把她没绣完的两朵梅花一并解决了。絮棠身边的丫鬟谷雨带了邀帖和馃子来:“娴娘娘,我们娘娘早时做了些碧玉糕,叫我往各宫都送些。” “有劳谷雨姐姐跑一趟了。本该我去取的。”步月招呼着谷雨吃茶和点心。谷雨和惊蛰是絮棠的陪嫁丫头,本来应该升做个良人美人的,但她们二人不愿,李敬珩似乎也是没那个心思,就准她俩留在絮棠身边服侍。惊蛰人虽不错办事儿老练周到,但脾气不大好,我从前听步月说过,惊蛰有时会仗着自己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大丫鬟欺负那些宫女儿。 而谷雨却是个厚道敦厚的,与我宫里的步月和云枝她们都相熟,每每絮棠托她来送东西或是传话,我也都会让步月招呼着她吃喝些东西歇一歇再走。 谷雨乐呵着接过茶盏与我福了福:“谢谢娴娘娘招待了。娴娘娘,我可求得步月姑娘与我去鸾栖阁做做苦力的?我们那儿忙乱的很,等晚些娴娘娘去了我再送步月姑娘回来。” “谷雨既然求了你去,步月你可要好好帮着做活去。”我笑着说道。 步月连连摆手:“娘娘别啊,我是个懒惰的,怎么帮的上忙,别添乱就成了,不如还是算了算了吧。” 谷雨来拉她,众人瞧了步月那个宁死不屈的可怜模样都笑了。谷雨一面拉她一面笑着解释道:“不请你去帮忙,请你去吃吃茶成不成?走罢走罢!” 步月挑了挑眉问道:“当真?” “怎会骗你?”谷雨拉着步月就走了。步月快出门的时候我笑着喊道:“你可别去做懒!听皇后娘娘的差遣去!” 本来已经要走了的步月闻言扭头惊道:“怎的是去听差遣?不是吃茶?” 拉着她的谷雨赶紧麻利儿地拉她出了门嘴里还笑着劝她:“是吃茶!做了活就请你吃!” 步月走了云枝替我挑了薄衫子来,我是不会挑衣服的,平常穿的都托了云枝挑,不然就是李敬珩送的。今儿比之昨儿要热了,云枝挑了一件水红色的绣的百蝶百花纹样的长衫,外头罩了一件石竹紫的对襟长褂子,下头是 葱黄翡翠缂丝裙,腰间系了鼠鼻红的宫绦。 本来是要做撵子去的,但我方才本也吃饱了但还是吃了些谷雨送来的碧玉糕有些涨了,就想着散着步去。 才走到了鸾栖阁的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我说呢,一个老妈子都可以爬到我头上来,原来是刘娘娘的嬷嬷。” 发生什么事儿了?我闻言直去了小花厅,就听见琅婳说:“李嬷嬷她不是有心的,大抵没看见姑娘,我替李嬷嬷给姑娘赔罪了。” 我走进去时正巧脚边被摔了一个茶盏,茶水流了一地。我抬头去看,一个头戴烧蓝点翠珍珠头面,上着湖蓝福寿花卉吉祥团纹对襟卦,下着金丝绣罗长丝金菊裳,美目上挑,一点朱唇却说着尖酸的话。“哟,是仗着自己怀了贵子,要我说,还不知男女呢,也不知你在狂些什么?” “姑娘误会了,我……我没有……” 我瞧不惯那人的做派,扬声道:“姑娘这话我是听不懂了,我姐姐如何狂了?要我说,狂的是姑娘吧?” 那人扭头来看我,对我一阵打量,她身边有一丫鬟在她耳边咬了咬耳朵,她忽然柳眉轻挑娇笑道:“我当是谁呢,是个老嬷嬷的养女,麻雀飞上枝桠变凤凰了的。” 在屋后帮忙的步月应该是听见我的声音急急跑了出来:“娘娘!” 我抬手示意她别说话,今儿碰上这么个妙人儿我倒是要好好会会她。我问道:“这位姑娘,也不知我姐姐怎么惹着姑娘了?” 那人呛声道:“她身边那个不知礼数分寸的老婆子泼了茶水在我身上。” “小柒。”琅婳朝我过来揽过我的胳膊,我察觉到她在发抖。“她要李嬷嬷杖责三十,嬷嬷老了三十下去要出人命的。” 我久居深宫,许久没见着戏文里头写的那种蛮不讲理的人,今儿给我撞见了,我还真是气不过。我对琅婳说:“你还有孕,先下去歇着别动气。” “陛下登基以来的头一个贵子自然金贵,怎么姑娘不知道?”我一面送琅婳去一遍休息一面对那人说。 “不过一个丫鬟宫女儿出身的,也配与我说话。”那人讲话尖声尖气,听着很让人讨厌,步月皱皱眉头,扶我坐下。 “我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的,但我明白咱们做事讲的是一个‘礼’字,不是讲什么高低贵贱。‘有错当罚,罚之有理’是先帝说的。” “我……我,我的衫子是金线绣的,而今被一个老妈子给毁了,你说怎么算?”她嗓门儿还挺大,说的我耳朵疼,头也晕。 我说:“这李嬷嬷与姑娘你无冤无仇,是为何要泼茶水到姑娘身上呢?” “定然是她不好好专心做事,失手泼的!” “那既是失手的,就是无心的,既是无心之过,姑娘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何必揪着人家无心的过失不放呢?”我见她气势弱了下来便劝道。 那人瞪着我久久不说话,半晌她深吸一口气说:“那你说,该怎么罚?若我不满意,今儿这事儿没完!” “不如就,叫李嬷嬷与姑娘做做苦力,替姑娘把那衫子洗好了再给姑娘送去?”我答她。 “我……”她似乎还要回嘴,让我继续顶道:“姑娘瞧这就是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妙人儿,怎会跟一个老人家计较。” “那我这衫子可是京城有名的师傅做的,金贵的很,若是洗坏了你说怎么办?”她倒是已经弱了语气,我瞧着她也不是没事儿找事儿的人,应该只是脾气爆一点的哪家千金小姐吧。 “我自然是善解人意的,还用你说。”那人头一扬,像一只骄傲的大白鹅。我是不大喜欢与人起争执的,若不是实在瞧这人不过,为了一件衫子打杀人。 “那就是了,一会儿请姑娘移步去里屋换一件,我叫李嬷嬷取了姑娘的衫子去洗去。”我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道。 “怎的了怎的了?”庭韫从外头进来,穿了一件碧色绿梅短衫,头上绾了一个落马髻。我与她说:“小事儿,不过是李嬷嬷失手撒了茶水到这个姑娘衫子上。” 那人已经消停了,没了刚才那嚣张的气焰,只气鼓鼓地坐在那儿生气。“我当是谁在这絮棠的席面上闹呢,原是我父亲拐了九九八十一个弯的远房亲戚家的。琅婳,不必放心上,不过是我八杆子打不着的表妹罢了。” 那人本已经没再闹的意思了,闻得庭韫言罢嚷道:“我可是被国相爷收作了义女!国相爷也是我父亲!嘉娘娘可不要胳膊肘往外拐!” 庭韫白了她一眼,转身坐到我边上说道:“我向来帮理不帮亲,再说了,你与我又是哪门子亲?” 李敬珩来时正巧碰上那人要冲上去与庭韫理论,那人见李敬珩来了瞬间像变了一副面孔似的,乖顺地朝李敬珩福了福娇羞道:“臣女宋纾珏见过陛下。” 厅上众人皆是起身作福,齐声道:“陛下安康。” 李敬珩示意我们都坐下,他也坐在了上首的位子上,那方才还在撒泼的宋纾珏忙忙跟上去连连发问:“陛下可要吃茶?或是要先吃些什么垫垫肚子?” 李敬珩起初没理她,只是问琅婳:“皇后呢?” “娘娘在后头歇着呢吧,早上娘娘就忙着席面的事儿,现下该是累着了。”琅婳说。 “你,去叫皇后来罢,准备开席。”李敬珩对着一个婆子说。那婆子领命,朝李敬珩福了福就往后屋去了。 我瞧瞧问一边的庭韫:“这宋纾珏什么情况?”这不会就是传闻中国相爷要往李敬珩后宫再塞人的那个人?庭韫凑近了与我咬耳朵道:“这是我家那极受宠的巩姨娘亲戚家的闺女,他家啊从前就三天两头来我家打秋风,我爹爹也是回回给她们银钱打发走。这回估计是用什么腌攒手段叫我爹爹收了她作义女。这不,还改了姓,从前她是姓何的。” “也是有够难缠的。”我说。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絮棠来了,她今儿穿了一件妆缎彩蝶穿花比甲,缎子光滑,似乎可以照光。“陛下,可以开席了。” “走罢,你慢些。”他伸手去扶琅婳。我回头去看庭韫,她翘着嘴巴,低声嘟囔:“什么时候轮到我嘛。” 席上气派的很,一条长且宽的用石头挖的水池子里蓄着水,上头用木托盘漂着各色菜品。有什锦头盒―个,下马点二式,清煮羊肉,鸡皮鲟龙,蟹黄鲜菇,玉簪出鸡,夜合虾仁,炒梅花北鹿丝,红炉烘雪衣,干烧网鲍片,酥酪丝......瞧的我口中生津。 “有劳皇后了。今日这宴,一是庆贺宫里头即将有第一个孩子了。二来,是要向大家介绍她。”李敬珩看向那个叫宋纾珏的。 宋纾珏上前自顾自说道:“诸位姐姐好。”语调那叫一个柔情百转,虽是与众人说的,可眼神自始至终都没离过李敬珩。我心中不禁道:又是一个看上李敬珩的。 没人理会她,可宋纾珏竟也不觉尴尬,接着说:“说来我与嘉姐姐也是姊妹呢陛下。” 李敬珩招呼着我们入席:“今儿皇后的席面办得好。” 庭韫不住地去瞪那个宋纾珏,她与我说:“见过没脸没皮的,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也不知她今日来这席面作甚。” “咱们不是做了香囊?你的那个落在我那儿了,我来时一并给带过来了,最后几针也替你绣好了,看你该如何谢我。”我示意步月过来。步月碎步过来悄声问:“娘娘?” “去将我带来的两个香囊取来,还有我先前做得那些荷包,一并取来。”步月又匆匆去了。庭韫夸我道:“就知道你贴心,不会忘的。那香囊最后装的什么香?” “我还没问过琅婳喜欢什么香呢,孕妇适合闻的香也不多的吧,叫温太医来帮她选吧。”我答她。 第十一章:盛大人 第十二章:迎新人 这个席面结束时我们终于看见了盛先生的佳作。 长两尺半宽不足一尺的画卷上没有一丝除了墨色以外的色彩,盛先生将墨色运用到了极致。是用焦,浓,重,淡,清画出了席面上各个人。虽没有用色彩画出衣服纹样颜色发饰珠宝,但每个人都可以一眼被认出来。 有我与庭韫低头交耳说话,絮棠优雅地抬腕给一旁与宋纾珏说话的李敬珩步菜,再往后,元初歪头回味美食,进宫没多久的美人良人拘谨地浅啜。我不禁赞道:“真妙。” 尽管我的声音很小声的,是说给庭韫听的,但估计宋纾珏理我也近,也听见了。下一秒我就听见宋纾珏说:“我委实瞧不出这画妙,妙在何处,许是我眼界小,见识短。娴妃姐姐见多识广,可否与我说说,让我涨涨见识?” 我扭头去看宋纾珏,她正站在李敬珩身边,笑着看我。我不理她,径自说:“我久居深宫却早闻盛先生大名,今日难得一睹佳作,确实令人回味。” 盛驹捋着他短短的胡子问我:“娴妃娘娘认为臣这一副图何处最令人回味?” 我笑了,指了指画上李敬珩身边那个笑的花枝乱颤的宋纾珏道:“先生何时替宋小姐换了打扮了?” 打我方才看见图上宋纾珏头上的那只簪子时我就明白,这腹黑的盛先生也是不满宋小姐这样的人的,再细看隐隐透着光的桌布下,每个人的鞋子俱在,唯独宋小姐没穿鞋,露着一个指头在桌布外。 当今天下何人不穿鞋?疯子,粗鄙之人不穿鞋。再看宋纾珏头上本带的头面也被换成了什么丝萝头饰,可不就暗戳戳地说宋小姐您是跑到这宫里头来硬要给皇帝当依托乔木的丝萝的粗鄙村妇吗? 盛驹闻言乐了:“我还当我这小把戏能偷偷的呢。” 庭韫盯着画上的人看了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低声俯在我肩头笑。絮棠也瞧出来了,掩面轻笑。李敬珩嘴角抽了抽,大概也是瞧出来了。 盛先生说:“陛下恕罪,盛某人素来爱在画上做些改动,好让画面更加融洽,倘若陛下不喜,臣定然回去在加修改。” 他说完我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毕竟李敬珩能容许他的新欢被暗指丝萝粗鄙?没想李敬珩笑了笑:“没事,盛先生果然不负盛名,画技精湛,不留下真是可惜。” 盛先生朝他摆摆手:“盛某人过惯了民间淳朴自由的日子,再回来宫里,怕是不习惯容易再坏了宫里的规矩条例。” 要我说这盛先生还真是胆大的,面对李敬珩,倒是敢说。庭韫笑够了在我耳边说:“这个盛驹还是个挺会骂人的人,你瞧宋纾珏,还没反应过来盛驹的画怎么了呢,还真是粗鄙哈哈哈哈。” 要我说这盛先生还真是胆大的,面对李敬珩,这个百姓见了都不敢吱声动弹的皇帝,倒是敢说。庭韫笑够了在我耳边说:“这个盛驹还是个挺会骂人的人,你瞧宋纾珏,还没反应过来盛驹的画怎么了呢,还真是粗鄙哈哈哈哈。” 宋纾珏身边的丫鬟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瞬时宋纾珏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对着李敬珩的笑像冰霜一样凝固在脸上。“不知先生是何用意?小女子不知哪里惹的先生不悦,竟叫先生在画上编排我。” 我和庭韫在一边瞧好戏,李敬珩慢慢悠悠地落座,我们也朝他福了福落了座。盛大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宋娘子此言差矣,盛某人委实瞧不出盛某人的画哪里编排宋娘子了?” 这一来,宋纾珏绝不好意思当这后宫嫔妃贵人和李敬珩的面指破自己被如何编排,我心中暗道不愧是后宫众宫女儿的钦慕对象。宋纾珏似乎被问的无话可辨,只一直气呼呼地说:“你你……你,你!” 李敬珩忽然说:“朕没觉着不妥,甚好。赏。” 李敬珩说完,他身边的守安就应声下去,该是给盛先生拿赏去了。 “谢陛下赏识,此图待盛某人回去润色润色,再呈上给陛下皇后娘娘诸位娘娘过目。”盛驹朝李敬珩揖了揖。 庭韫是强忍着不笑的,因为我听见她在我耳边不住地发出“噗”之类的声音,我回头去看她,果然她正掩袖低笑。我问她:“你个瞧热闹的,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说来与我分享分享。” “你这人还真是,没听陛下和盛驹大人都不喜宋纾珏吗,这还不是喜事儿?我还当我父亲要塞宋纾珏这样的货色来宫里呢。” 我说:“好家伙,人家盛先生不过暗讽了她,连称呼都变了,还加了个‘大人’。” 她自来捶我:“你个泼皮,找打。” 不过,宋国相爷真的不是想把宋纾珏塞进来的吗?这国相爷府上人丁稀少,若是但看庭韫这一支的大房,就只有两男一女。其他房的庭韫与我说过,她说:我二伯四伯家的也基本是男丁,女孩儿不是年岁大了没等上陛下登基早早出嫁了,就是四房的小小姐儿,今年才过了两岁。 照理说,国公府是没有适龄女眷了的,但这回朝臣们要给李敬珩扩充后宫兴旺皇室子嗣,国公爷可是早早就放了消息要送人来的,满宫都知道的。 宫里八卦故事多,其中关于先帝的继后,也就是国相爷的亲妹妹,就是国相爷这个长兄给做主送进宫的。送进宫后两年内坐上了贵妃的位子,后来还将李敬珩过继到了她名下。那时候宋贵妃娘娘可是和皇后就差一个名分了的。 听说后来先皇后一故,先帝就立了宋贵妃为后,当时百官们极力阻止。有说“国相府势力剧增,陛下三思”,有说“娶妻娶贤,美人惑君,陛下不可贸然立后”,还有说“皇后娘娘才去了,陛下这就要另立皇后,陛下这是要寒了皇后娘娘的心啊”。 尽管百官或直言劝谏,或上书参奏,但先帝还是一过先皇后的头七就立了宋贵妃为后。不久宋贵妃就生下了两个皇子,国相府一时也是权倾朝野风光无限。 有了宋皇后这个故事,宫里头就有说法,说国相爷野心勃勃,这回新帝即位,为了稳固势力,如何可能只送一个女儿进来,只做妃的。我想,依庭韫那个性子,怕是圆不了她爹爹的心愿的。 不过真的会有爹爹亲自送女人给女儿的夫君吗? 絮棠娘娘起身福了福,对李敬珩和我们说:“陛下,诸位妹妹们,我身子不适,还在吃药,就先回宫了。大家尽兴,陛下,臣妾告退。” 李敬珩点头,我们一众姐妹也起身向絮棠福了一福。絮棠转身自穿花屏风出去了,身型是比我印象里消瘦了些。我想起是有时间没去絮棠那儿坐坐了,就算今儿来了她的鸾栖阁也只是在小花厅坐坐席面,也没能慢慢吃茶谈天说说话。 我与庭韫说:“明儿你若是得空,我们和琅婳一块儿去寻絮棠吃茶罢。” “也是,许久没去她那儿坐坐了。去吃吃点心,甚好。”庭韫捏着湿帕子擦着嘴说。 本就是一个要庆祝宫中喜临贵子的席面,要被祝福的琅婳身子不适,组织席面的絮棠也走了。李敬珩又吃了两盏茶,说政务繁忙也起身要走。我们齐齐起身送他,宋纾珏却只是委身一福就跟上李敬珩,在他身边像小麻雀一样说个不停。我默声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心上莫名被什么东西紧紧挠了一下,生疼。 庭韫说:“我是没见过这般没规矩地,不与我们按规矩行礼也罢了,这大庭广众地,她一个闺阁女子竟然……竟然离陛下那么近。”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一高一矮消失在门廊处才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着闷得很。 “李敬珩不管她,我们又能怎么办。”我在她耳边回她道。 是啊,他不说话,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李敬珩才走步月就回来了,带来了我和庭韫的香囊。庭韫问她:“怎的去了这么久,席面可都快结束了。” 步月似乎是跑来的,喘着粗气说:“回……回嘉娘娘, 我方才可是小跑回的福宁宫,可……可我拿了香囊出来,就被拉去帮忙了。我可是连连说的我是要去鸾栖阁给娘娘送东西的,但她们说快得很,不过是引新贵人们进宫而已。” 我问:“那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也没料到贵人们可不是两只手数得过来的,起码,起码要五六只手。”步月低头数了数自己的手说。 庭韫惊道:“这么多的?” 步月点头:“正是,可吓人了,乌泱泱一片。” “没想到朝臣们的动作这样快,人都一大批地送来了。”我说。宫里的女眷们几乎都不大喜欢新的贵人们进宫的,倒不是怕什么,只是这些小姑娘进来多少都会生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她们嫌烦。 庭韫撇撇嘴:“宫里头又要生事儿了。” 我点头复议。我是记得上一年中秋,个别贵胄也是找了喜庆中秋佳节的由头送了一批女子给李敬珩挑选。李敬珩挑了两个,其余的全部被送去行宫作宫女儿了。要我说,这些女子是很可怜的,本来也是家里捧在手心的小姐,忽然一日被送进宫给皇帝挑选,若是选上了还好,落选的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还被送去作宫女儿。 而李敬珩选上的那两个比之落选的幸运些的小姐,一个封美人,一个封良人,连字都没有,很草率。 没过多久,其中那个我连面都还没见上的美人就因为给当时得了风寒的琅婳送了会使人虚弱的药食被废为庶人赶出去了。我问过琅婳是怎么发现的,琅婳说:“我身边的丫头说那日厨房煎药的丫鬟换人了,我留了一个心眼儿,叫人查了查吃食,就发现了。” 又是一个一进宫,就想着照着宫外的传闻宫斗的。 我刚成娴娘娘的时候也想着宫里会不会有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的,可很快我发现,这偌大的皇宫,大家不过都是进来抱团过着半守活寡的日子的。 另一个良人我后来在絮棠那里见了她一面,许是絮棠把宫里的事儿与她摊开说了,那个良人也开始安生过日子了。那个良人我许久没见了,依稀记得生的好看却不标志,也难怪我忘了她。 “是啊,还偏偏琅婳怀着,别出事儿才好。” 第十三章:梦中景 第十四章:墙外柳 番外一:泪湿春风鬓角垂(一) 城外下了一场雪,死了一个人。那人一袭满绣戏服,赤红的身影在白雪中刺眼的很。我凑近去看,是她。她还是像几年前我初见她时一样美,美得不可方物。我独爱她唱昭君的桥段,她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和好皮相,与昭君那个角色很配,仿佛她就是唱词里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昭君。 我初见她是在宫里,皇后娘娘支了一个戏台,请了庆春园的班子来唱。彼时她还不出名,不过是庆春园的学徒,是在台下无人的情况下上台学着唱昭君的。 偏那日我去了戏台附近,听得一女声悠扬婉转,便驻足欣赏。她唱的是昭君入宫前的一段唱词,轮到毛延寿一角的词时,她便压着嗓子唱,我不禁笑出了声。 估计是我笑的放肆了,她忽然就不唱了,大声问道:“谁?” 我无奈从戏台后走出,朝台上人作揖道:“小人吴汀柏,路过此地听闻小娘子唱昭君,故此停步。” 她没有穿戏服也没有带头面,一身素服,白净的小脸未施粉黛,精致素雅。 “你笑什么?”她板着脸问我。 我忙解释道:“小人唐突,请娘子恕罪。” 闻言她撇撇嘴,将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走了一个圆场问我:“你觉得我唱的如何?” 她忽然发问,我愣了愣,脑子里闪过方才那段唱词,开口赞道:“娘子唱的好。” 不料她并不买我的账,细眉一挑,说:“不过是敷衍,不听也罢。你只是听了我唱,而今我再演给你瞧,你再说不迟。” 我向来捧场,便乖觉地坐到台下小竹凳上。雨后青烟色的衫子在她身上有如薄雾,举手投足一颦一簇间我不由沉醉其中,身子比喝了数坛胡酒还迷幻。不知何时一身影站在了我身前。我迷迷瞪瞪地睁眼,问道:“明妃?” 那个身影却转身要走,我想去拦她,身子却是一动也动不了。渐渐地,她不见了。 我再睁眼,耳边就全是虫鸣声了。我就着夜色走角门出宫回府。我忽然想起了白天的事,那个娘子,那一袭素衫,美的令汉皇沉醉的昭君。不过那日后,不论我在戏台附近守多久,都再没见到她。直到戏台拆了,她也没再出现。 后来我知道了庆春园是我祖父的产业,我央了父亲接手了家族里美人要接的庆春园。我还想再见她一面。 那时的庆春园由于无人打理,大家都各奔前程去了,徒留一座空壳。我站在偌大的戏台前,记忆里那个唱昭君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台上,还是一袭素衣,未施脂粉。光从四面的小窗涌入,一道一道汇成云烟,倾倒在她身上。我想走上去,去问她,问她叫什么,可还记得我。 一阵风吹过,扬起了戏台上的尘土,台上人不见了。 我回过神来,有一瞬遵从着自己的内心嘶吼道:“你去哪?” 是幻像啊。我笑了笑,父亲骂过我,骂我虚实不分。“我没走。”空荡的戏苑,不知何处飘来一声女音。 我四下里张望,便看见她穿了一身赤红,像腊月的红梅,生机盎然。“你没走。”我喃喃道。 前日开榜我名落孙山,被父亲毒打一顿,便跑去醉岘楼吃酒,去茶馆花楼闲逛,去各处伶台听戏。早知她没走,我…… 番外一:泪湿春风鬓角垂(二) “你来做什么?来听戏?”她挑了挑眉问我。 我说:“我来帮忙,偌大个戏园,你一个人撑得起来吗?” 她笑了,笑的很好看。她说:“我已经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撑不起来也要撑。就算台下只有一人,这戏我也要唱下去。” 我听府中小厮说过,她母亲早亡,靠父亲在街边舞剑维生。她家落魄时,家中亲戚一个也不帮忙,反倒提前瓜分了她爷爷的资产,将她和她父亲赶出家门。再后来,她的父亲染了时疫,不久就病死了。 她父亲走后,她本来可以靠着父亲留下来的一亩荒地和一间郊外茅屋做做活计度日的,但她家的亲戚们却跑来吃绝户了。 族中亲戚们不但抢了仅有的田地和茅屋,还搜刮光了家中银两,将她关了起来。 后来,她就被亲戚们卖到了庆春园打杂。 我问她:“你现在住哪?就住戏园里头?” “对啊,后头有厢房,我匀你一间?”她不以为然,可能是觉得发髻松了,她伸手将簪子拔了下来,鸦羽般的黑发垂在身后,她麻利儿地又束上,盘成一个好看的团子。 我最终还是决定告诉她我接手了戏园,不料我与她说了之后,她只是挑了挑眉,打趣道:“没想到吴公子这么快就成了吴老板了。” 她又说:“那燕杭见过吴老板了。” 她叫燕杭?我问:“你姓什么?” “家父姓赵。” “赵燕杭,这名字真美。”我赞道。 她摸了摸鼻子说:“我爹曾是我老家的唯一一个进士,后来娶了我娘,被族里人陷害,说我娘出身……不好,就废了我爹的进士头衔。” 我越发地讨厌她的族亲,到底是为什么要针对她们一家。我只好劝慰道:“倘若你不甘,我替你寻仇去就是,别将那起子腌咂玩意儿放心上。” 她又笑了:“我才不呢,人这辈子须臾数十载,要记住的太多了,这种事儿,我才不记着呢。”我知道她忘不了,只是明面上装着要强而已。 父亲应允了我住在戏园,条件是来年开春会试,我得中个贡士。 说起我的学业,我从六岁开始被身边人称为“文曲星降世”,八岁开始考学就中了童生,次年秋闱我又中了举人。我一直以为哥哥族叔们是真心夸赞我,可后来我第一次会试落榜,父亲将我毒打一顿,害我卧床不起我才想起先生口里的一个“捧杀”的故事。 回头想想我犯错的时候,恰巧在的兄长族叔们总会说一句:“文曲星是读书的,可打不得。” 可我曾见过我的表兄因为与朋友出去逗蛐蛐儿被四叔罚跪在祠堂一夜,次日清晨还被打了二十个手板。 父亲对我的期望真是太高了,高到我觉得自己几乎承受不住了。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常领着我去各个公侯伯爷家做客,那时候我还抱怨无聊,回回偷跑出去找戏园茶楼听戏。如今才懂了,父亲那是在给他的“宰甫之才,文曲星降世”的小儿子拓展关系呢。 番外一:泪湿春风鬓角垂(三) 我不得不佩服赵燕杭,她是个能干的,短短几日便将那些早已另寻出路的老角儿叫了回来。我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门,那些老角儿对我倒是信服听话。 父亲也守了信,没来找过我。 我想,庆春园能再活起来,估计还是因为那几个名声在外的老角儿和从前庆春园的招牌。现下虽是慢慢好起来了,也有新的学徒加进来,但我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了。我决心培养新一波的角儿,等那些老角儿唱不动了,庆春园也不至于没个接班的。 在燕杭的帮助下,每个老角儿各带着自己满意的一两个徒儿。而每场戏唱罢,我们便安排学有所成的孩子上台暖场,既让看客在等下一场戏的时候不至于无聊,也让孩子们积累了经验。这个主意是燕杭出的,她说从前她想要上台唱唱,是要等到台下看客都散了才能抓紧上去唱两句圆圆心愿。 白日里她们忙着戏园的事务,我就在后院的厢房里看看书,背背“之乎者也”。晚上,大家就聚在一张我祖父留下来的酸枝如意圆桌边吃饭喝酒。 直到冬日里最后一场雪都消融了,父亲还是没来找过我。 我与燕杭在过年前夕住到了一块儿。过了年我就要走了,去京里会试,我本想这个年就在戏园里和燕杭一起过也好,可数月不来的父亲却来了。他来的时候,戏园里的人正吃着返乡前的最后一顿饭,明日那些外地的就要返乡过年去了。 “跟我回去。”父亲没有敲门,径直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我们纷纷回头,我看见父亲眼神里透露着离开的迫切,对戏园的厌恶。 我忽然觉得很气恼,一股子憋了很多年的怨念一下子冲上心头。父亲很保守,一直很讨厌我听戏这个爱好,他也一直看不上庆春园,所以祖父走后庆春园就落得无人看管的境地。 “我不回去。”我放下手里的筷子,扭过头不去看他。我已经很多年不赌气了,可今日,反驳的话我却脱口而出,来不及收回。 “就因为一个出身不干不净的戏子?”言罢,我的脑袋挨了一下,有东西砸到了我的脑袋。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您说什么?” 他指着坐在我身边的燕杭躲着脚咬牙切齿恨恨道:“你当我瞎的聋的?你俩做的腌咂事儿,真是对不起祖宗!辱没我吴家门楣!” 我愣住了,他全知道了。 他说完,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消失在门外无边夜色里。 “我早该明白的,我早该明白的。”耳边传来燕杭的抽噎声。 “我一个戏园唱戏的,不该动这般心思的。”她喃喃着起身,我意识到她要走,慌忙地拽住她的衣角。她笑了,眼睛却没有笑:“我不舒服先回去了,大家尽兴。” 她猛的甩开我的手,扬长而去。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老人们要疏导劝慰我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想着喝酒。后半夜,大家都走光了,我迷迷糊糊地梦见燕杭来扶我,我说:“对不起,我父亲他……他说了很过分,很过分的话,你若气不过,我替你骂回去就是!” 她没有回答我。 “待我考取功名分家出去,我就不再是吴老侯爷的幺子,不再是庆春园的吴老板了,我只是你赵燕杭的夫君,你可要我?” 这回,她点头了。就算是梦,我也满意了。 我梦见了她凤冠霞帔,梦见她嫁给了我,梦见我和她有了好多好多孩子…… 我不禁叹道:“是个梦也好,让我永远睡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