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点不简单 第二章 很不简单 第三章 还是不简单 “没错。”长吏跟在她身后道:“顾大人此番若能将他缉拿归案,也算是为民除一大害。” 顾寒衣心中大概有了数,立即道:“去搜一搜沂州城内女子在夜间爱聚集的一些地方,不要打草惊蛇,有消息了便回报,万不可叫他再逃!” “是。”长吏应下,当即吩咐叫人去办。 顾寒衣想的有两种可能,一是要么便在至多两日之内在城门处发现裴彦身影;二是要么就要花更长的时间,方可在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所幸最后结果不算太差,四日之后有人来禀,在琅琊河畔发现了疑似裴彦之人。 顾寒衣提刀便立刻去了。 只没想到去了之后才发现,这琅琊河竟是个烟柳之地,顾寒衣挑眉站在歌伶舞乐奢靡画舫的琅琊河畔,心中颇有些意外,一开始她本以为裴彦的好.色,指的是高门贵女,侯府闺娇,毕竟深宅大院的窃玉偷香,才比较符合他张扬的性子。 然而如今看来裴彦此人虽说仪表堂堂,品行倒颇是有些难登大雅之堂,还是说这十日以来被她追的太狠,才不得已来这些地方将就了? 顾寒衣腹诽罢后稍作考虑,还是决定了客随主便,抬头一望歌舞最为鼎盛的宿月坊,径直走向里头问鸨娘弄了身儿衣服,便在夜幕垂时,随着月色西移,走入了无人空巷。 她虚长十八年来头一次穿这么得劲儿的衣裳,在宿月坊下楼时还险些绊了个跟斗,所幸她身手矫健,将要落地时脚下一旋,像朵莲花似的将身形稳住落在了长阶,顿时出乎意料地博来了满堂恩客一阵叫好。 她的脸就是从那时一路黑到的现在,心想此事一妥必然抄了这烟花柳巷! 好什么好!爷是在给你们跳舞吗? 没好气地提了提襦裙,这一夜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顾寒衣不死心,第二日又搔首弄姿的换了身行头,踩着幽冷明月步入长街,然后,这一夜还是无事发生。 顾寒衣终于不禁想:难道裴彦不好这口?有了大致范围后作出相应对策,鱼儿不会久久不来咬勾的才是,除非…… 她不愿轻易去想或许是消息有误,秉着事不过三,于是再次换了身行头,走入寂冷街巷。 更漏声滴答,身后是繁华红尘俗世喧嚣,身前是清冷屋舍孤影相交。 远远传入耳畔的一片喧杂,更漏声清晰又沉冷。 顾寒衣耳力极好,能听见隔着一条街的琅琊河上传来的纸醉金迷,也能听见声声丝竹伴着秋风入耳,自然也能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夜深如墨,这烟柳一条街早已被派兵把守,城内一并戒备森严,裴彦所能去处不多,若按捺不住的想找女人又不愿被卫兵发现,那便只能寻个像她这样的落单。 顾寒衣有些激动。 “姑娘。” 就是这个声音! 顾寒衣险些想大笑三声,小贼!还逮不到你? 裴彦向来是个自诩风.流之人,连采花一事也矫情的想要个风雅。 顾寒衣停下脚步,待人走近了,慢慢回过了头。 身后是个锦衣男子,手持折扇,长身玉立,一派风.流,在见到她后突然顿足,看了顾寒衣片刻,旋即“啊”了一声歉疚笑道:“对不住,看错了,你不是我的类型。”然后转身就走。 顾寒衣“哼哼”两声冷笑一点足尖掠了上去,裴彦被她一把扣住了肩,当即矮身一旋脱了掌控,衣裳却被人拽在了手里卡住了身形,他回头叫道:“哇!你怎么脱人衣裳?” 顾寒衣道:“我还要扒你的皮!” 裴彦立刻缩肩弃衣而去,在七步远处看着顾寒衣大笑:“哟!原来是顾大人?认出来了认出来了,顾大人常年穿着一袭墨黑玄衣,窄袖束腰,今日突然这么……” 他耐人寻味地从上到下打量了眼顾寒衣,唇角轻佻地一勾接着笑道:“倒是失了眼了。顾大人喜欢我这身儿衣裳?早说啊,您开口哪儿还有不给的?呐,里头这件也给你要不要?” 顾寒衣扬手将外裳朝他砸去,“把青玉案给我留下!” “给给给!给还不行吗?”裴彦接住自个儿外衣,侧身闪过顾寒衣劈来的一掌,旋出几步展袍穿好了外裳,身形爽利潇洒:“这不只有到了沂州才能给吗?” 若是早知顾寒衣追他这么紧,这滩浑水他才不来蹚!越想越气,他道:“我这不也是被人给骗了么?” 顾寒衣冷道:“你少在这儿巧言令色!”她手腕一翻,髻上两朵簪花不知何时到了指间,转瞬间破空掷去,直取裴彦双眼。 裴彦自然要躲,急速后退身形一圈侧翻,簪花就擦着他眼角划过。 顾寒衣掠步上前,在他还未完全直身时,高抬一脚狠狠踩了下去! 腰间被这蛮力撞袭,裴彦瞬间就被她踩下了地,本能是要借力起身的,不想顾寒衣一击即中,半点也不给他喘息机会,足尖不要命地往他腰间一碾,裴彦疼得顷刻间脸就白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艰难道:“你这女人……真的……蛮横!凶残……又蛮横!” 然后猛地往地上一躺,便似自暴自弃了,放弃挣扎。 顾寒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下颌线条冷硬如铁,全然不似女子柔和,她自喉间溢出讥诮似的一声笑,冷冷道:“不然还让你起来再给我撒一把毒粉?” 裴彦眸光一动,“嘿嘿”两声笑道:“什么毒粉?若是毒粉哪能不要命的?你这不好好站我面前呢么?瞧这动手能力,还更甚从前呢!” 顾寒衣一脚将人给踢了起来,伸手攥住他领口,裴彦不期然一垂眼,面上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似戏谑又带着一丝猥琐。 顾寒衣随着他目光一低头,脸色霎时就变了,她翻手一掌将人给拍开了七尺远,大怒之下用足了力道,裴彦喉间一口腥甜险些溢了出来,他用力咽下去,在顾寒衣再次上前时,寻隙飞身一脚踹中了她肩头,扭身便踏檐而去。 “顾大人,颇有些平庸啊!” 大笑声自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声势之足,夜间回荡了三里。 顾寒衣由于惯性被他踹得连退了几步,跌进一人怀里,就这眨眼之间,裴彦便已没影儿了,她怒极,起身要追,被人一把拉住手腕,清润嗓音有些无奈:“顾大人,人都跑没了,你还追什么?” 顾寒衣回头,顿时又气又怒,她就知道这人要给她使绊子!她脸色一阵铁青捉狂地喊道:“徐清司!” 徐清司闭了闭眼待声浪过去,才苦笑:“顾大人别急,既然知晓了你为何而来,此人我定会帮你擒住。” 顾寒衣的一腔怒火戛然而止了一瞬,她看了看他,道:“你肯借兵?” 徐清司一脸莫名:“有何不肯?不止府衙官役,营中黑甲我也可与城外校尉商议,抽调一二为你所用,否则就长吏所能调动的那城门几许卫兵,怕是少了些,顾头不顾尾,保不了万无一失。我知顾大人定是着急要回帝都的,半点也不愿耽搁,自然倾力相助。” 顾寒衣意外了:“徐大人倒……挺识大体……” 这一番话说下来,倒有点成她小人之心了? 然而转念一想,徐清司是在齐承嗣登基后派往的沂州刺史,如此可变相的认为是亲帝一.党,那帮她倒也挺在情理之中,先前……竟是她没想到这一层。 徐清司见她神情缓和,终于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她的衣裳,目光含蓄:“眼下……也确实不好再追了。” 顾寒衣脸色一青,愤怒地提了提衣裙。 她这是从勾栏借来的衣裳,本就有些一言难尽,内里是一袭绿色的抹胸长裙,锁骨香肩处只罩了一袭长垂于地的浅色青纱,欲遮半掩的,本意便是露出半截酥.胸,可她一开始将胸襟扯的高,倒没露出春光来,却奈何一番粗鲁过后,这胸领又滑成了原样。 她皱着眉扯了扯这扭扭捏捏的纱衣,不耐烦地发狠:“什么破玩意儿!小姑娘们穿个个都跟妖精似的,真套身上了打架都不方便!” 徐清司生怕她将衣裳扯坏,连忙想伸手去拦,未料扑了个空,顾寒衣许是扯得没劲了,索性将手一甩,直接大.大咧咧地岔开双腿坐到了地上,十足一副营中男人堆里的大老爷们儿做派。 “你……”徐清司阻拦不及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地赶紧张望四周,见周围全无人影,才稍稍放下心来。 顾寒衣将手搭在膝上,有些泄气又像是在生谁的闷气,低着头一言不发。 徐清司斟酌了须臾,还是默默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道:“顾大人,不如我们先回有司府衙?” 顾寒衣盯着地面,眉头渐渐拧起。 徐清司从善如流地将话风一转:“当然,坐这儿也挺好的。” 顾寒衣忽地道:“有些不对劲。” 徐清司:“怎么?” 顾寒衣扭头看向他:“裴彦今天有些奇怪,说的话也很奇怪,他说自己被骗了,青玉案要到沂州才能交还。” 徐清司眸光几不可觉地一闪,淡淡笑道:“那他今日还给你了么?” 顾寒衣道:“没有。” 徐清司叹了一口气:“顾大人,穷途末路的贼子,所言之语得多加考量。” 顾寒衣沉默了半晌,她就是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却一时也说不上来,她追了裴彦小半个月,裴彦此人有多少能耐她心中大抵也有个度,打架算不得上乘,可跑的是真的快,她想不出裴彦有什么理由说这些话,扰乱视听么?有什么必要? 她丧气地乜了徐清司一眼,没话找话:“徐大人怎的一个人来此?” 第四章 稍微不简单 徐清司如实含笑:“也是才抽出的身,沂州刺史空缺多年,看交接文书看了许久,期间从长吏口中听闻顾大人擒贼心很急切,便分神关注了下,见顾大人将能派的人都遣去堵了那贼子去处,想来多半是打算孤身诱敌了,便前来问问顾大人还需不需要人手。” 顾寒衣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声音是自胸腔发出的,面上却没几分笑意:“若不是余婕妤丢了个青玉案便又吵又闹的,我又何至于到这儿来?” 她仰身就着地面躺下去,后脑枕在双臂上,也没顾这日夜行人来往间堆积了多少尘嚣,眉眼间满是躁意。 徐清司慢吞吞地道:“那青玉案是个难得的宝贝?” 顾寒衣望着天嗤笑了一声:“也就是个质地好些的玉器吧,偏她宝贝的不行,将这当做今上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察觉不见了后便闹到殿前,一定要值夜侍卫给她个说法……” 她语声轻轻一顿,忽然有些恼恨地抬手挡了挡眼:“真是丢人!放在脸皮子底下的东西被人给偷了!” 徐清司不动声色:“这也不怪顾大人……” 顾寒衣蓦地深吸一口气将手放下:“如今陛下刚刚登基,身边很缺人手,我实在不能够在外边耽搁太久……”她屏息了一瞬,转而看向徐清司缓了态度:“接下来几日,看来还要多劳烦徐大人稍稍费心。”话音落下她语气瞬间陡转直下:“女人真是烦死了!” 徐清司:“……” 呵!顾侍卫竟有三副面孔! 他呆了一息,忙笑笑应道:“自然,自然……倒真想不到,咱们皇帝还玩什么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的戏码。” 顾寒衣暗暗翻了个白眼,吐出一口气拍拍屁.股站起了身。 徐清司跟着站起来,脱了外袍罩去她身上。 顾寒衣回头看他,徐清司下意识道:“就这么回有司影响不太好,先去把衣服换回来。” 顾寒衣还是看着他。 “我……”徐清司摸了摸鼻子,斟酌着言辞一时没想好该寻个什么借口。 然而不待他说完,顾寒衣的脸色却是肉眼可见地慢慢变冷了。 她眼角微微下瞥皱了皱眉,嫌弃地“啧”了一声,这还是出于接下来之事还要仰仗徐清司才没有当场撕破脸皮,而是不太舒服地抽了下肩,尽量不愉快地暗示他。 “什么东西?热.腾腾的,一身臭汗!” 她自幼习武,身体素质强出常人许多,齐承嗣披氅之时她着的亦是薄衣单衫,是以徐清司此举让她觉得颇有些瞧不起人,尤其还是在她刚打完架一身热汗之时,真不知存的是什么心? 徐清司:“……” 他蓦然间觉得自己以后的路还有好长,就裴彦这一个案子,怕是不够了。 见顾寒衣抖肩便要甩掉他衣服,徐清司连忙条件反射的将她手腕捉住:“别脱!” 顾寒衣微微掀眸,看着他眉心拧起,显然已有了些不耐烦。 她身形高挑,比寻常女子多要高出一个头,徐清司的衣袍穿在她身上也就长出了一小截,遂并没有将她衬得特别娇小,加之她生得其实相当冷艳,柳眉凤眼,丹口琼鼻,平时单就这么站着都有一股睥睨众生的味道,更何况她还特地如眼下这般清冷地瞧着一个人? 徐清司有生以来头一次在个女子面前被瞧得有几分紧张,他一紧张话就飘了,脱口而出道:“别脱……贵,你扔地上脏了得赔。” 顾寒衣:“……” 她神情突然怪异,莫名看了眼徐清司,潋滟的眸子波光浮动,嘴唇似乎动了下,却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徐清司也没想到自己打瓢的一句话能有这个效果,见顾寒衣若有所思地往回走了,旋即抬脚跟了上去。 以至于他到最后都一直不知道,顾寒衣其实是思维打了岔,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州刺史居然这么穷…… 换回官服后天色已然将要泛白,顾寒衣整着袖腕舒坦地展了展肩,提刀踏出宿月坊时不怀好意地盯着鸨娘看了许久。 鸨娘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扯着嗓子如母鸡般“咯咯咯”地连连干笑了好几声儿:“大人这么瞧着奴家做什么?” 顾寒衣冷着脸,她喜好美色,爱看杨柳细腰惊鸿舞,可却不喜欢自己站在那看台中央供人消遣,由此她数日前意外遭人消遣后,总想着这勾栏作坊是否缺个彻查? 不过看徐清司似乎没这个意思,使得她话到嘴边也不得不差强人意地转为了:“贵坊衣裳做的不太好,尺度过于狭隘,做不到海纳百川的发展,还怎么做这秦楼楚馆的生意?” 鸨娘隐.晦地往她胸前扫了一眼,也不敢说她是在刻意的寻衅找茬儿,只能堆着笑连连应是,请瘟神样儿地将人给送走了。 回到府衙长吏还在候着,听到动静睁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就迎了上来,张口问的就是进展如何? 顾寒衣撇了撇嘴,长吏便知道了结果,掩面长叹了一声。 毕竟是位曾经的苦主,总会比旁人上心些。 徐清司令他回府休息,明日请校尉过府一叙,长吏应下,这才退去。 只没想到还不等徐清司调来黑甲,裴彦便又自己撞了上来。 申时卫兵来禀的时候,顾寒衣刚睡醒不久,闻言旋即一个抖擞,脚下带风地便往外走! 据闻是裴彦在未时末初按捺不住又调.戏了一个姑娘,不想踢到的是块铁板,惹得城东炸开了锅。 本应是风花雪月,渐入佳境,未料却在关键时刻被这姑娘给认了出来,彼时七八个大汉撞入厢房一字列开时,裴彦当场就来了个魂飞魄散。 他着实未敢想,这姑娘的随扈竟皆是江湖好手! 几名彪形大汉杵在门前见了他,兴冲冲地就是咧嘴一笑:“哟呵,裴大盗啊……” 当时情形实在尴尬,特别为难,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裴彦霎时一个当机立断,翻身过去挟持住了女子就往外走。 如此一路鸡飞狗跳的对峙上大街,顷刻间一传十十传了百,好不热闹。 城东守卫潮水一般涌了过去,眨眼间给他造就了个天罗地网。 裴彦见势不对,本想将那女子推入人群便跳上屋瓦,意图孤注一掷趁机造势逃跑。 未想手方一松,竟似被那姑娘看穿了企图,突然悍不畏死地将身一扭,反手抱住了他的腰,大义凛然地朝天一声吼:“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今日.你别想走!” 顾寒衣在赶来的途中听闻至此,倏忽之间心有所感,向着那随行卫兵微微侧首:“……这姑娘挺虎啊。” 卫兵擦了擦满头的大汗,边跑边喘:“她是月家家主的亲妹妹,自小被捧在掌心视若珍宝,怕是……还不识江湖险恶。” 裴彦当时的脸可一下子就绿了。 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只没想到今年夜路撞鬼鞋靴屡湿,还采到了朵食人花! 他心头杀机顿起,可谁知掌心刚抬,却听那几名随扈情急之下乱七八糟地喊:“月二姑娘!” 裴彦动作不禁一顿,月? 他脑海中有一点火星怦然炸开,真是昏了头了竟没想到,月! 这天底下除了月家,还有谁可这般财大气粗的连请个出行随扈都个个皆是江湖好手?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地踢到了块大铁板了! 他就这么一稍作犹豫,便有暗箭挟着破空之声向他袭来,裴彦脑袋一偏,利箭直往后去扎入城墙,他登时警醒,忙又将那姑娘攥在了手里。 顾寒衣此时已赶到了城东,心中微动,问那随行卫兵:“月家是什么?” 卫兵喘着气道:“沂州首富,或者说是中原首富,若她愿意,可请一个门派来为她月家充当戒卫,府中有无数名士,大多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毕竟月家家业庞大,怕的就是遭人觊觎,尤得防备。” 顾寒衣暗忖,还真是她想的那个月家,那个不做皇家买卖的月家。 前方人头攒动,她走到外圈看罢一眼,纵身一跃而起,踩着人肩借力凌空数个纵翻落去了人前。 她身形极稳,恣意清绝,衣袍随乌发翻飞而落地无声,峭立于人群之间,劲如古松,凛然苍直,便似一把随时将会出鞘的锋利剑刃。 裴彦一见,蓦地笑了:“就猜到顾大人要来,只没想到竟来的这么慢。” 被他挟持在手中的女子眼睛忽然之间亮了亮,面上惊惧之色不见多少,反倒是清亮明眸透出丝激动,炽.热的目光直往顾寒衣身上投。 顾寒衣扫过了她一眼,看向裴彦:“你还真是给我面子,就这么饥.渴难耐?” 裴彦腼腆笑道:“这还不是在昨日夜里见了顾大人么?顾大人平日里总穿着那一身儿又凶又狠的侍卫官服,倒是让我忽略了顾大人的美貌,果然人靠衣装非同凡响,昨夜一时之间还不敢相信。实不相瞒,倒真是将在下的馋虫给勾出来了。” 顾寒衣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犯贱,扬唇讥诮道:“你想好了么?月家的人是不是不太好动?盗宝不算什么大事,大内把东西追回来也就罢了,今上性子好,也不一定要你命,可你手上那姑娘若是伤了点儿皮毛,月家可有的是钱在江湖上通缉你,你这条小命可是必定保不住的。” 裴彦道:“这样么?”他面上不见丝毫慌张。 顾寒衣蹙了蹙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她的到来,竟似仿佛给裴彦吃了颗定心丸一般,让他断定自己还有出路。 裴彦低头看了眼怀中的月家姑娘,笑了笑,柔声道:“不如这样吧顾大人,横竖呢月家我也已经得罪了,也不在乎接下来会怎样,反倒是我辛苦一趟,总不至于让我什么都得不到?所以我数三个数,要么你脱一件衣服,要么我脱月家小姐一件衣服,好歹让我过过眼瘾,嗯?” “你放肆!” “裴彦你敢!” “无耻败类你真不要脸!” 一石激起千层浪,哗然声层叠而起。 长吏吹胡子瞪眼的跳脚。 月家随扈横眉怒目地威胁。 还有裴彦手中的月家姑娘黑了小脸儿,命还在人手上呢就破了口劲头十足地大骂。 顾寒衣脸一沉,齿缝中迸出一句:“你他妈的——”提着刀就疾步往前掠去。月家人连忙拽牛一样把她拽住,慌不迭声地道:“顾侍卫你千万别冲动!你冷静一点!我家小姐还在他手上呢!” 顾寒衣暴脾气一上来就要拦不住,她半辈子刀锋上舔过,一身匪痞之气极其暴躁,藏着冰冷刻板之下一点就燃,怒不可遏地看向裴彦口沸目赤:“老子倒不信了,你敢碰她吗?你碰她一个试试!?” 裴彦一点也不着急:“我都走投无路了还怕这个?” 顾寒衣额角青筋暴跳,奈何腰上抱了一个腿上抱了两个半点动弹不得,她溘然将眼一闭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一睁开她猛地扬手,手中翎月刀霎时间破空而去!刀风劲烈,疾如雷霆!若非得裴彦轻功好,势必就要贯穿他肩头,可尽管如此,那刀还是带着他的一角衣料插.入了石墙! 月家扈卫顷刻间慌得要死,可那姑娘的眼睛却是愈发的亮了。 随扈们又急又怒之下,一边扯着嗓子高声叫骂:“你这贼子真真是恬不知耻!”一边卑微地将顾寒衣抱得愈发牢紧:“顾侍卫,咱们有话好说,万事还可再商议……再商议一下!” 顾寒衣愤怒地抽了两下腿没抽出来,气得脸上如罩黑云,这时有人云淡清风地说了一句:“你要看她脱.衣裳?” 第五章 相当不简单 这声音如春风拂面,褪去浮华,令得场中一静。 顾寒衣随众人一抬头,便见徐清司撑着栏杆站在望舒楼二楼,正在俯身往下望。 他嗓音不疾不徐,面上还带着笑,只这笑很淡,笼着那双清隽幽深的眸子,如晨间骤起的薄雾,看不清内里真切。 裴彦手紧了一下,先前的游戏轻松倏然间荡然无存。 徐清司的目光从高处投向裴彦,似笑非笑地道:“楼上有弓箭手,何必鱼死网破?路还不是绝路,怎的就像赶狗入穷巷了呢?” 他面向裴彦这边的,掩在衣袖中的手,轻轻地敲打着身侧,一下一下,像是秦淮河上舒缓的乐章,踩着轻慢的拍子,唱着不为人知的曲。 裴彦却看见,不知何处来的光,折射出了他指间的一点寒芒,他不知那是什么,只能依靠着行走江湖多年来对危机的敏锐感,使得后背心逐渐冒了汗。 他不愿被人察觉,半晌牵强地一勾嘴角:“那还真是如顾大人所说,束手就擒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了?” 他眼角的余光瞥向楼上,得到了徐清司的一个不置可否,裴彦仅犹豫了一瞬,便放开了怀中的姑娘,卫兵刹那间一拥而上。 “顾……” 人群杂乱中,月家姑娘张望着什么,看着那抹高挑的、穿着红底黑衣脚踏官靴的带刀女子,就是冲不近身去,不由得着急跳脚。而刚刚喊出一个字,惊魂未定的月家随扈们便也一窝蜂地涌了上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拖住就往回走,嘴里还不断地嚷嚷着再也不敢让她胡来。 月妗颜气极了。 顾寒衣在嘈乱中冲上去就对着裴彦展开一顿暴打,裴彦的所有风度在这一刻间化为乌有,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大喊:“绯鲤戏芙青玉案可还在我手上!你要不要啦?” 顾寒衣踹向他的腿顿了一下,然后更加迅猛地将他踹翻在地:“废话!” 衙役连忙上前来给他铐上镣铐,准备暂且将他关入有司大牢。 顾寒衣将翎月刀从墙上抽出重插.入鞘,四周张望一下,没有见到徐清司的身影,而那什么所谓的弓箭手,更是子虚乌有了。 顾寒衣哂笑了一下。 看热闹的人徐徐散去,不出瞬息又集市林立,两边街道上的摊贩再次开始了吆喝,慢慢又恢复了一片人声繁荣。 正打算随衙役一同回去有司,顾寒衣忽然感觉有人在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角,她驻足回头,垂眼,便看见一个绿衣小姑娘。 瞧着十三四岁的样子,齐她胸高,生的伶俐粉.嫩,甜美娇小,开口倒是不认生,指着不远处的糖葫芦串,可怜巴巴地朝她眨眼:“姑娘,我想吃串儿那……” 顾寒衣随意瞥了眼糖葫芦,又垂眸看了看她,轻挑玩味地一扬唇角:“你先让我亲一口?” 她眼尾天生微微上挑,斜睨下去有丝痞气越眉而出。 小姑娘一愣,真没想到顾寒衣竟这般“风.流”,她眼珠子一转,觉得还是直入主题的好,当即捧着脸“哇”了一声,跟没听见似的道出自己原先所想:“姑娘,你刚刚拔刀的样子可真潇洒,可你被人抱住的样子也很狼狈,还是楼上的那位公子俏,你回去可得好好谢谢他!” 然后没等顾寒衣伸手将她拎起来,扭身就跑向糖葫芦贩,抓起一串就开跑,还迫不及待地往嘴里一塞,顺手指着顾寒衣含糊地叫:“叫她给!她给钱!” 随即回头往人群里一钻,像只小泥鳅似的就不见了。 顾寒衣刚往前迈出两步,扬眉一顿,气笑了,往袖腕里掏钱时喃喃低语:“哪儿来的疯丫头……” 而那疯丫头穿过了好几条街,便骤然一头撞进了徐清司怀里。 徐清司稳如山岳未动分毫,春风拂雨般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低头看她。 她拿着糖葫芦往后一退,喜滋滋地舔了两口:“司南先生,你刚是不是生气啦?” 徐清司道:“没有。” “呐呐呐——”绿衣指着他叫:“还说没有,你在望舒楼时手里捏的是什么?我可看见了是你捏破的茶盏碎瓷片!倘若那裴彦还想继续作下去,非要让顾姑娘脱.衣服,你定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悄声将那瓷片掷出去,划破他的喉咙的!” 徐清司淡淡一笑,声音如常温润却藏着腊月寒风:“我本答应过会保他一命,可他却拿这当做免死金牌不肯用,那般情况下还想着要制乱逃走试试看,那便让他试试看吧。” “就这个?”绿衣溜圆的眼睛滴溜溜地往他身上扫了几圈,嘴里嚼着山楂有些含糊不清地道:“你脾气才没这么差!” 徐清司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绿衣吐了两粒山楂核,突然义愤填膺地一振臂:“先生难道没觉得特别过分?连你都没见过脱完衣服的顾姑娘呢,他就想看?我们去杀了他!” 她说完就扭头,徐清司提着她衣领子将人给拽了回来:“事情都揭过了,凑什么热闹。” 绿衣愤怒地蹬了两下小短腿,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你先想要动手的吗?” 徐清司淡淡睨了她一眼:“我脾气哪有这么差?” 绿衣:“???” 哇!她家先生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气愤地嚼了两颗糖葫芦,倏地眼珠子一转,忧心忡忡地道:“我今日身上没带银子,刚本想让顾姑娘给我买串糖葫芦,可没想到她竟说要亲我才给我买……先生!”她突然貌似受到了惊吓般猛地扭头看向徐清司:“你说会不会顾姑娘不喜欢男人啊?” 徐清司脚步一顿,歪过头道:“那你觉得她喜欢谁?” 绿衣扭扭捏捏地没好意思说。 徐清司笑了一声儿,袖中大手一伸,精准地捏住了她小脸蛋儿,居高临下地道:“你还以为自己生得倾国倾城祸国殃民呢?女人见了你都得一见倾心非卿不娶?到底被谁养大的你长歪成这样?” “够了!”绿衣气咻咻地一瞪眼,糖葫芦都甩手扔到了地上。 徐清司道:“吃饱了?” 绿衣怒道:“没胃口!” 她哼哼两声委屈巴巴地道:“我还不是看你不高兴了,想着去顾姑娘面前说点你的好话,等回刺史府了顾姑娘跟你道谢时你会开心些,结果你这么对待我!” 徐清司一挑眉:“你不是去骗人家买糖葫芦的?” 绿衣乍被揭穿顿时张牙舞爪:“这只是次要的!” 徐清司道:“是吗?” 绿衣怒道:“你又污蔑我!”她恶狠狠地跺了两下脚,扭身就气呼呼地跑走了。 徐清司对她知根知底儿的,望着她背影笑了两声,便转身回了刺史府。 顾寒衣问出了青玉案所在地,迎着落日余晖去取了,回来时弦月已高升,她走到徐清司房前想敲门,却见里头一片漆黑,于是将手放下,兀自回了住处。 半夜衙役敲响了刺史府的门,有人掌了灯,见徐清司坐在中庭还未睡下,诧异之下不禁问:“刺史大人可在等人?” 徐清司想了想:“……顾大人可回府了?” 来人恭敬道:“早已睡下了。” 徐清司于是看着庭中的一簇翠竹,良久都未曾吭声。 来人唤了他一声,徐清司方才叹道:“回去休息吧。” 怎地就信了绿衣呢? 他起身将要回房,来人连忙才禀:“是今日擒到的贼人,指了名,一定要见大人一面。” 徐清司驻足,望了望天色,低声道:“他到还挺精神。”便又转身随着人去了。 裴彦手脚都上了拷,有司大牢灯火一贯昏暗,将他额角上的一块儿淤青挡了。他等徐清司进来,便从床板上站起了身,待狱卒退出去,才看着徐清司讪然一笑:“果然是你。” 徐清司气定神闲:“有什么想法?” 他身躯半隐于黑暗,烛火明灭,黑密的睫羽在他睑下投出一片阴影,那纤长的影子冷冽地朝人掀了掀,映彰出一片波澜不惊的粼粼寒潭。 裴彦眸光微敛:“你是司南吧?刺史大人。”他说“刺史大人”时语调放缓了许多,听着有股子讳莫如深的味道。 徐清司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站在那里辨不出喜怒,似在等他说下去。 裴彦定定地看着他:“一开始就是你散播的大内有秘宝,藏于婕妤殿中,诱我去盗。我虽心动,却也知危险,是以并不想去,然后你便派人寻上了我,以重金相许,叫我盗宝之后往沂州而来,可保我一命。我先前还当司南先生神通广大,竟连大内之中都可呼风唤雨,直至今日,才总算是想明白了些其中曲道。” 徐清司随手整了整衣袖,瞅着有些了然无趣地样子,轻描淡写地一勾唇角:“是么?那你怪聪明。” 只当是听不出他的明朝暗讽,裴彦忽然一阵怪笑:“你特意指定日子让我入宫,怕就是为了引顾寒衣出来吧?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司南,竟也会为了一个女人大费周章?” 徐清司淡淡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如高山经年不化的积雪,被寒风就地一卷,迎面袭来铺天盖地的凛冽。 裴彦面色一惴,不禁退了半步,他囚衣还算整洁,藏了几分狼狈,可他心中的不安,却还是在不经意间披露于了人前。 或许在他还不知徐清司所图之前,也或许在他还没如今日这般羞辱于顾寒衣之前,他是没这个不安的,毕竟司南重信,江湖人人皆知,否则他也不会如此义无反顾的收下那笔重金。 可今日城东,他切身感受到了徐清司的态度,一切便变得不那么肯定了。 他不得不试探以及提醒徐清司:“顾寒衣一路穷追不舍我到沂州,入城门时我还在想,若我真被大内所擒,司南先生拿什么保我?直至眼下所见,我才知如今整个沂州能不露声色放我离开的,确实只有司南先生了。” 徐清司漫不经心地松开了衣袖:“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夸你脑子转得快?” 裴彦一噎,当即明白自己许是还未完全说到点上,立马道:“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我踏出这个牢门,自然将一切埋于尘土,所闻所见都随风去,再也与我无关。” 徐清司这才抬起眼来正眼瞧他。 裴彦见他不说话,急切之下往前迈了半步:“明日!她便要带我离此回京了。” 徐清司眸光微微一动,碎星散开,露出藏于一角的寂寥黯然,他转身往外,到牢门口时微微侧过头:“既然答应了你,一个时辰后,你便随来接你的人离开吧。” 裴彦面露喜色,腕上镣铐啷当作响,冲着他的背影道了一声:“多谢。” 眼下初秋,晚间渐凉,长街早无人影,数条街外的琅琊河上还在喧哗,所幸听不太清楚,只能望见几点灯光,否则,徐清司定要觉得吵。 离开有司一条街外,身后有人跟了上来,徐清司停下脚步:“带他离开大牢,其余的,过几日再看。” 影子无声退去,像是一阵秋风卷落,从未来过。 徐清司站在空巷,低低地喃了一语:“路可真长……” 他眼前的这条巷子,在漆黑中湮没了尽头,延展下去似乎无穷无尽,瞧不见归途的远方,路可真长啊…… 第六章 点点不简单 第七章 遭 顾寒衣面上笼了一层阴霾,在见到那男子之后尤为深重。 月妗颜远远儿的瞧见她,却是即刻兴高采烈地朝着她挥了挥手:“顾大人!” 顾寒衣目光循声落去她身上,她便立即喜笑颜开,提着裙摆朝她跑来。 她穿着一袭水蓝罗裙,腰间悬着明珠禁步,走动间轻声晃响却不显杂乱,倒随着裙摆波动,似雨珠落湖,清宁雅致如诗。 顾寒衣这才认真打量了下眼前这小姑娘,但见她不过十六七,妙龄正芳华,生的弯弯柳眉桃李眼,秀美世无双,一看便是家中的掌心宝。 眼瞅着这小姑娘一步一步地冲到了跟前,顾寒衣心中不禁不合时宜地想:这小姑娘生得挺带劲儿,难怪裴彦见了挪不动道儿。 稍缓了眉梢,她不动声色道:“月二姑娘找我何事?” 月妗颜喜上眉梢的正要说什么,那男子不知何时已行至堂前,粗略行了一文人礼,便径直看向长吏:“请陈大人移步,在下有事要与大人相商。” 他行色匆匆,像是确实着急,是以完全忽略了旁人。 月妗颜的一腔热枕被他变相打断,手中帕子霎时一绞,紧咬着唇,站在原地横眉瞪了他两眼。 长吏闻言犹豫了一下,嗫嚅着环顾四周:“这……” 顾寒衣猝然皱眉,她惯来见不得此人如此目中无人的样,脸色顷刻间转为了先前的压抑,眼角低沉,冷眉讥诮出声:“韩相好好的京城不待,跑来沂州作甚?帝都风水养的太好,闲得慌了么?” 堂前这男子约莫及冠许,生得轮廓清正,着一袭青衣,衬得眉目风雅如画,举止仪态间无不透着高门子弟的世家风采,正是她所识得的当朝宰相韩丞。 韩丞闻言,竟像是这才发现她也在此一般,眸光扫过顾寒衣时眉心凝重,也是有些许厌恶的,却奈何事态紧急,使得他没有如往常那般“点拨”顾寒衣几句,而是道:“既然顾侍卫在此,那便也一同来吧。” 长吏闻他二人对话,连忙起身,踉跄了一下才作揖还礼:“原是韩相,请恕下官眼拙。只眼下刺史大人在此,韩相有何事,可与……” “刺史?”韩丞倏地打断他。 长吏一愣:“额、是——”他说着欲待引见,却觉得哪里有些蹊跷,吏部任职文书下达,不是都要经中书省递宰相手中过目的么?怎地韩相到此竟像是不知沂州已有刺史一般,要见的第一人仍是长吏? 韩丞随着陈知叔所引,这才看向正堂主位上的那个人。 他出京匆忙,想着速战速决,途中知晓过沂州长吏陈知叔年近不惑,是以一进堂目光锁定的便是他,未曾注意别的,如今眼下看来,事情竟似乎超出了他所预料。 他目光投过去时,不出意外徐清司也正在看他,那双眸子深如幽潭,微微弯起的唇角里净是风光霁月,却叫人如坠云雾,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韩丞思绪转的极快,当即微微垂眸掩了其中思虑:“沂州刺史空缺多年,突然任了人,一时倒没想起,大人可莫要见怪。” 徐清司面不改色,轻轻一笑:“哪敢与韩相见怪?” 他持重磊落,半丝慌张不见,安之若素的仿佛有恃无恐,韩丞目之所见,不得不报以一笑。 刺史在此,他自不好当面越过而与长吏相商要事,他暗自心中思量一二,未曾敢掉以轻心,随即貌似坦然地道:“既如此,那我便在这里说了。” 他话音落下平静抬眼,目光环视过厅中人众,那双清冽的眸子沉稳而古板,最终扫过月妗颜时,定格在了她身上。 所有目光齐齐落向一处,月妗颜乍成焦点不甚莫名,尤不自在地脸色一沉:“都看我干什么?” 韩丞沉容敛色,端方执礼地向她侧身,义正言辞:“姑娘看着识过几个字,难道没曾听闻民间不可妄议朝政?如今堂前一众朝臣,你竟还要我言明行事,真不识得‘避讳’二字怎写?” 月妗颜秀眉一凝,她原本就对韩丞此人相当不满,闻言一腔怒火再难按捺,怫然作色:“我若没看错,这门前匾上提的是刺史府而并非姓韩,主人没发话你一个外来客倒是急急赖赖地开始赶人,难不成这里竟是你家?” 韩丞衣袖一震,满脸“不可与竖子而语”的神情丢下一句:“冥顽不灵!” 月妗颜紧接着哼笑,学着他酸溜溜地拿腔作调:“喧宾夺主,阁下便可谓真君子也!?” 陈知叔忙道:“月二姑娘实在来的不巧,若事情不重要,可否改日?” “重要!怎么不重要?”月妗颜勃然作色,狠狠剜过韩丞一眼,将一路提过来的食盒一把塞进顾寒衣怀里,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我学着亲自做的,特地来谢谢你昨日为我挺身而出。顾大人巾帼,比一些人模狗样一身腐气的人好了不知多少!” 她说着又横了韩丞一眼,路过他身边时停下道:“丞相有什么了不起?一朝宰执全无半点风度,府前与我一小女子抢着叩门,了不得了不得!” 说完重重哼了一声,那样子分明像是朝着韩丞啐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来扬长而去。 韩丞立于堂中,昂然身姿如竹,没与她多费唇舌。 顾寒衣怔然将那食盒抱了满怀,难得见韩丞被人骂,她唇角那点隐晦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藏好,溘然就见韩丞眼皮子朝她一掀,顷刻间祸水东引,熊熊烧到了她身上。 “顾侍卫离京擒贼半月却毫无进展,看来是将京中的那派作风带到了沂州来,一介女子,总如男儿那般处处招蜂引蝶,还有没有羞耻之心?” 顾寒衣神情一敛,笑不出来了:“韩相这是一来就要找茬儿?” 韩丞行峻言厉,眉心带着颇显刻意的沉冷:“顾侍卫若要一意孤行,决心仗着圣宠敷衍行事,玩忽职守,待一众言官参到殿前,我看陛下届时又如何保你!?” 顾寒衣莫名其妙地一拧眉,心想韩丞今儿是吃炸药了么火气这么大?诚然她与此子互看不爽已然多年,但倒也不至于一见面就互掐的地步,她心中生怒,却还是稍作了隐忍:“韩相这是吃错了药在发疯病?你若是为这事出宫,强行定我罪来,我看你也……” 她看着韩丞,语声突然顿了一瞬,脑海中突如其来的有一线灵光闪过——即便韩丞向来与她不和,可二人皆是一心为了齐承嗣办事的,眼下她已出宫,韩丞绝无理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再特地出京一趟,更何况还净说些莫须有的疯话? 以往在京韩丞即使再是看不惯她,也从未这样过,他到底出身名门极识礼节,逼得再狠也绝不会与个女子这般斤斤计较的争吵,往常顶多就是迎面而过时,驻足点她两句“成何体统”便震袖而去了,哪会如眼前这般? 她目光极尽自然地从徐清司脸上一扫而过,这念头辗转不过是在眨眼之间,她旋即自然而然地将话接了下去:“我看你也是不知所谓,可别想一出是一出的来特意寻衅!” 韩丞面沉如铁:“你若当真尽心尽力,眼下贼人踪迹何在?别说贼人狡猾或是武功高强,你顾侍卫在大内军中打得过你的有几个?难不成我朝顶尖高手,竟打不过一区区窃贼?” 顾寒衣将手中食盒往案上砰然一放:“韩孜琦你别欺人太甚!” 徐清司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默不作声的听着他二人争执。 韩丞掷地有声地道:“是我欺人太甚,还是你问心有愧?” 顾寒衣大怒之下一掌拍翻了茶案,随着碎瓷声响,她拔刀就冲韩丞而去:“我坦荡行事,自问无愧于天地,岂容你这般玷辱?今日无论发生了什么,待陛下怪罪下来之后,我再自裁谢罪便是!” “你敢!”韩丞脸色顺风扯旗地一变,沉冷如冰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皲裂,骤然看向徐清司道:“你身为一州刺史,她如此放肆你竟不管吗?” 徐清司百无聊赖地挑了挑眉:“韩相希望我管么?”不待韩丞回答,他又甚有自知之明的一笑:“罢了,我也管不住,顾大人向来不听我的。” 顾寒衣的刀已至眼前,韩丞直面刀锋,被逼无奈终于顺势扭身,极怒道:“顾寒衣你身为女子粗鲁蛮横,京中闺秀哪个如你这般!如今还以下犯上全无规矩可言,待我回京定要参到殿前,告你一个言行无状!” 顾寒衣怒道:“我何时当过闺中小姐?” “那你也是女子!虽无仪态,却也得识礼讲理!”韩丞奔出正堂,余音已在远处。 “……韩相。”徐清司兴味索然的声音杳杳追了出去,气定神闲中带着几分无趣:“我这人吧……事不关己的事不太爱上心,之所以坐在这里,不过是想助顾大人一臂之力罢了,是以旁的那些什么……倒是用不着过于忧虑了。” 争骂声渐远,也不知人听进了几分。 陈知叔眼见着韩丞奔命而去,骇得脸色青白,战战兢兢地道:“大人,我们当真不管吗?丞相若是出了什么事……” 徐清司漫不经心地道:“长吏觉得顾大人的这把刀会落下去么?” 陈知叔捏着袖子擦了擦满头的虚汗未敢作答,嘴上只不断地喃喃:“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顾寒衣追出刺史府外便收刀入了鞘,韩丞整着自己略微跑歪的衣冠点评她此番表现:“僵硬!做作!” 满朝文武,谁敢只因几句口角便这般堂而皇之地追着当朝宰辅持刀行凶? 韩丞愤怒地震了震衣袖,以表情谴责她此举:实在虚伪,难禁推敲! 顾寒衣指尖一挑,方收入鞘的刀锋猛地又滑出了半截:“再废话我他妈真砍你脖子上!” 韩丞凛然递给她一记眼刀。 顾寒衣重重将刀按回去,随着尖锐的铮鸣声冷道:“你为何出京,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韩丞停了两瞬,却道:“沂州刺史是何时上的任?” “大抵不出十日前,他与我同时至的沂州,怎么?”顾寒衣打量了下韩丞的神色,道:“你怀疑他?” 韩丞眸中的犹疑不解糅杂成团,缠成血丝,他低头按了按两边睛明,沉声道:“在来的路上你便遇见过他?” 顾寒衣拧眉:“没错,他身上有吏部公文,我验过,真的。” 韩丞突然叹了一口气,是对局势不明的忧虑。他将手从睛明穴上拿下来,用那双布满血丝却清正的眼看了顾寒衣半晌,商酌道:“以你十余日看来……他可信么?” 顾寒衣眉心拧痕一深,眸中疑虑更甚:“你到底想说什么?吏部官职任免是要经你过目的,你今日却显得似乎还不知他是沂州刺史?” 第八章 果然不简单 第九章 好难啊 韩丞的出现对于徐清司来讲是个意外,他不动声色地从公文中的一堆小篆中抬起眼,与顾寒衣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后,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顾寒衣心不在焉地研着墨,视线却持续不离开徐清司身周三尺外,徐清司恍若不觉,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顾寒衣拉闲散闷似的突然问:“徐大人父母健在?” 徐清司眉梢一抖。 顾寒衣见他神情,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出这话可能有些不太妥,上来就问人爹妈,读书人脑子略不好使,怕不多半以为她骂人? 于是她扬了扬眉,退一步退的无甚诚意地道:“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好奇徐大人年纪轻轻身居要职,远行赴任,父母若是担忧可怎好?” 徐清司沉默须臾,终于光明正大看向她。 顾寒衣脸不红来心不跳,正色道:“京中台谏御史中丞,徐大人可曾认识?” 徐清司不说话。 顾寒衣又道:“那户部尚书?” 徐清司似笑非笑。 顾寒衣一边眉头霎时挑的老高,这是什么表情? 虽说她心知她所说这两人都不太像是能与徐清司有血亲之人,可她知道的徐姓世族,京中便只这两个。 一个那御史台的老迂腐,一个六部脑满肥肠的胖蠹虫。 老迂腐三世同堂,盘根京都,族中子弟她多少见过,并无特别出众之人。 而至于户部那个……太丑了,徐清司这样的他生不出来,即便旁支也难以想象! 倘若两家皆无瓜葛,如此一来,徐清司的来历便颇有些值得深究。 与韩丞不同,韩丞弱冠执宰,乃因韩家三朝宰辅,韩老未去之前先帝便曾亲口:宰辅事关国体,除韩老不能胜矣,今孜琦略有功绩,将来衣钵可承也。 所以韩孜琦此人,生来便是宰相。 世家底气足,天家亦亲信,纵使皆知黑幕内定,旁人也没半点脾气。 可徐清司便不一样了,同样束冠之年,可他若无世家支撑,也无卓出功绩,又凭何能够担此要职?除非齐承嗣破格提拔,否则言官的口诛笔伐又岂是吃素? 然而今看韩丞神情,却也不像——他根本便不认识徐清司。 稍退一步,大胆猜想,反之此子若乃熠王安插之人,却同样亦是难以说通。 先不说齐承嗣谕旨那关难以下达,就说韩丞已知此有眼线,又如何会全无顾忌孤身前来? 顾寒衣一开始虽说心有疑虑,可她一门心思全在裴彦身上,彼时并未过于往深处细想,如今稍稍静心,粗略回转,竟是细思恐极。 徐清司的身份稍禁细究,竟就彻底地成了个迷。 顾寒衣看着眼前这张脸,研墨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不可猜想,一旦猜想心口便微微发紧,犹如长剑悬于头顶。 徐清司忽然搁笔起身,似不欲与她言此话题,径直抬脚往外走去。 顾寒衣不由自主跟了出去,临深履薄般望着他背影,神思不属地行出一段,直到他顿足:“……顾大人你先?” 顾寒衣愣了一下,见他微微侧过了头,疏朗嗓音拂过耳膜,露出半边清俊流畅的刀削线条,向她示意了下前方草屋。 顾寒衣顺去一看,陡然有些难堪,竟是西阁! 她脸色乍然青了一瞬,疯了吗!竟跟徐清司到这儿? 她琢磨半晌寻思不出什么较好原由,当即祸推其身,盯着他那张脸勃然作色:“少拿美色勾引我!” 然后顺势扭身,仓惶而去。 徐清司眸色微深,蓦然之间笑了笑,明白了,顾寒衣是受韩丞之命跟着他,如此想来韩丞应是未曾多言,否则眼前迎接他的便该是刀口,而非这些蹩脚的试探。 顾寒衣匪气暴躁却直板,委实不太懂得如何套话,还是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跟在身边,盯他也好。 他倒十分乐见其成。 徐清司静立须臾往回走去,回到书房,顾寒衣一脸阴郁的盘腿坐在竹榻,手边茶盏倾斜,琥珀色汁液点点皆是她眼中戾躁。 徐清司走到案前,不紧不慢端起白玉瓷盏,瞥了眼一塌糊涂的墨研案台,隐隐含笑。 庐山云雾早已凉透,他刻意来小啜一口,然后又转身往外,仿佛便是来特地告诉顾寒衣一声——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上? 他下小阶步上回廊,转身时眼角余光瞥到,顾寒衣果然跟了上来。 他于是慢走几步与她缩近距离:“顾大人……”他目不斜视,似乎也就是随口一提:“你若当真对我如此感兴趣,待闲得空来,可随我回家中看看。” 顾寒衣眉心微拧:“谁对你感兴趣?” 她有些不耐烦,待目光转向他,却见徐清司一本正经,说出这话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她不禁犹豫,鬼使神差又改口:“什么时候?” 徐清司庄严持重:“顾大人想什么时候?” 顾寒衣居然认真思考起来。 徐清司数月内当是回不了京的,最近的一次该是年底回京述职,她于是挑眉,不甚确定:“年后?” 徐清司像是没忍住,须臾静默,舒眉展眼地笑了两声儿。 顾寒衣平白有种遭人戏弄之感,敛眉盛怒的正待发作,却听徐清司低低呢喃又似忧虑:“顾大人这么好说话,届时被人骗走了可如何是好啊……” 顾寒衣:“?”徐清司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她神情有些怪异,随着一并迈出府门,外头摊贩三两横陈,刺史府与闹市隔距三街,是以这边人声向来不沸。 徐清司温淡的嗓音便很清楚,低沉动听如春风拂耳,隐隐其中又含丝戏谑:“顾大人有所不知,我家里人比较刻板,向来不许我带女子回家,但凡我与个女子走的太近……” 他耐人寻味地拉长尾音,眸光轻轻瞥向身侧,细语低声不辨真伪:“他们便会向人家下聘礼。” 顾寒衣脑子里浮现出:荒唐!她冷冷道:“那徐大人岂非早就妻妾成群?” “没有。” “嗯?” 徐清司停下脚步,云淡风清喟叹一声:“我这么多年来……从未与一个女子走的太近。”他徐徐歪头向她凑近,清隽的眉眼随之微垂,静静看进顾寒衣眼里:“除了顾大人。” 顾寒衣定定看他半晌,扬了眉梢:“我不信。” 徐清司不甚在意冁然笑笑,移开眸光看向长街,继续往前走去。 “徐大人就不好奇么?”顾寒衣道:“韩孜琦究竟来沂州做什么,你身为沂州刺史他却未曾找你相谈,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丝毫疑虑?” 徐清司抬眼默默望望云层,心中还真不好奇也并无什么疑虑,他滴水不漏地认真回道:“韩相自有韩相的考虑,他若不言,旁人怎好多问?” 顾寒衣讥诮:“徐大人倒真是豁达。” 徐清司谦逊有礼朝她一哂,满脸写的都是:“哪里,过奖,我就是这么优秀”。 顾寒衣不禁哼哼,朝天翻了个大大白眼。 徐清司不知到底要往哪儿去,一路行来,时而茶楼听听书,时而街头看看猴儿,路过陈家铺子时,顺带捎了盒白玉雪芙丝酪糕,一口也没吃,却是尽给了她。 这般懒散犹如闲庭信步的,令得顾寒衣相当急躁,遽然顿了步,神情冷峻地问:“徐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她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想着总不至于是在带着她满街闲逛? 谁知徐清司磊落含笑,理由充沛地回她四字:“体验民情。” 顾寒衣额角登时青筋暴跳,岂不就是带她闲逛! 长街渐繁,他忽在一算命摊前驻了足,那黑发黑须的中年术士眼睛一亮,殷勤地将卦卜竹签往前一摊:“公子想问什么?” 徐清司居然当真撩开衣袍径直坐下,行若无事顺口而出:“姻缘。” 顾寒衣嘴角一抽:“你信这个?” 徐清司笑,千言万语汇成眼底波涛,禁锢挣脱不开,他道:“信。”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穿过人海拿着挂幡,于万千人流中独独抓住了他,颠三倒四的让他信的。 顾寒衣抖眉压抑住心中不耐:“早知如此,何不让我给你算?” “顾大人还会这门营生?” “胡说便好,这有何难?” 想当初她职属三司,为建功绩,扶登九五,外出办过多少案件? 这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她又扮过多少回? 只如今齐承嗣身边隐患频生,她才自请入得大内,不敢马虎,生怕出了差错,自此鲜出内廷罢了。 “顾大人还真是给人算过的?”徐清司目光倏而灼灼,仿佛是想求证,盯着她的眼神中却又似乎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冀隐含其中。 “太多了。”顾寒衣抖抖眉梢,还有点桀骜:“徐大人想问的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 顾寒衣不禁凝神略想,一年前,她该在南陵,只当时大大小小七八起案件,一些细节倒也模糊了,她不以为意:“记不清了,大抵是有的。” 徐清司掩眸,瞧着竟像是有些失望。 中年术士忽然出声,“哈哈”大笑,贺然作喜道:“公子有段好姻缘,近水楼台先得月,纵使横水起波澜,小小挫折,无伤大雅!” 他未测字未卜卦,空口白话口气挺大,顾寒衣没忍轻嗤,心想:这话我也会说。 然而却见徐清司慢慢掀起眼帘,适才消失的笑意又缓缓爬上眉梢,他居然颔首认可:“——准。” 顾寒衣全没料到,当即失笑,文官果然都是二愣子,这种说辞竟然也信?她撇撇嘴上前搁下十枚铜板,眼不见为净,兀自走去了十余米外处等着。 徐清司目光顺过去,奇怪顾寒衣这一路以来怎地总是自觉替他掏钱?见她挑眉似又有些不耐,才从算命摊前起身。 不想中年术士突然伸手,重又拽住他,从案底下掏出了一根红色丝绦,神秘兮兮递他手中:“都知红线便乃姻缘线,我观公子乃是有缘人……这根红线,便宜卖?” 徐清司斜挑眉梢生出意趣:“多便宜?” 第十章 画 他垂眸看了眼,映着他骨节的是抹很正的红,浓烈无比的色彩,触手冰滑,目量长约三尺余,宽有一寸,便是极为普通的锦绣丝绦。 中年术士谨小慎微地试探底线:“……十两纹银?” 徐清司看看他,无声一笑,轻轻一抖袖子,掉下的是一粒金锞子。 中年术士双眼陡直,一把将金锞子抓了起来,徐清司顺道将丝绦收入了袖腕,低低含笑:“多谢。” 顾寒衣见他终于离开过来,率先转身顺着街道走下去。 徐清司渐渐跟上,略微侧眸,望着她乌黑的发,稠密如缎般的,被她束拧成了一股长垂于腰,随意简洁如她此人,不点妆饰,却偏偏捉人眼球,被秋色暮光映得乌亮。 他放缓了些脚步,稍稍落于她身后侧,倏忽间如春风拂雨般抬手,精准地揪住了那根束发的墨色丝绳,轻轻一带,指间那满头的青丝华发便骤然间随之泻下,如水如瀑,在他眼前,随清风璀璨。 顾寒衣立即回了头,柳眉轻折,凤目中有水色波光,泠然含愠。几绺发丝缠绕过她眼尾颌尖,那说不出的妩媚之气跃然而出,竟似亦随着清风,丝丝绕绕地缠上了人的心头。 徐清司指节不着痕迹地一碾,然后指着那飘落于地的墨色丝绳,耿然正色:“顾大人,你发带断了……” 顾寒衣瞥了一眼,是真的断了,正正儿的,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她面色微沉,讳莫如深看徐清司,徐清司上前斜跨一步去她身后,将她满头青丝尽数拢起。顾寒衣脖颈微僵,霎时便要回头,徐清司眼疾手快将她肩膀一按:“等等,给你挽发。” 顾寒衣顿住,但见长街有百姓投来目光,一应带笑,徐清司指尖时而会如鸿羽,轻轻拂过她后颈,带起一丝颤栗。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僵如泥偶,简直前所未有,莹润的耳垂徐徐透出一点晶粉,徐清司侧眸看见,那点愉悦之色溢出眼尾,成了一弯温柔的月牙。 “好了。”徐清司扣住她肩,轻轻往自己面前一带,明目张胆地打量,自欣自赏地想:真好看。 那红色丝绦变为发带,映她一身红底玄衣,墨发乌刀,简直不要太相得益彰。 一旁妇人目露促狭,忍不住轻轻掩口,出声调笑:“公子,太单调啦,给夫人买支乌玉钗吧。” 顾寒衣神情陡变,后退一步,霎时间右肩轻抖,震脱了徐清司的手。 妇人错愕,见她走时面色微青,隐隐愤然,忍不住询问似的朝徐清司看了过去。 徐清司面不改色,仿佛习以为常,谈笑间风轻云淡:“面皮太薄。” 妇人转而了然,钦慕的笑,望着徐清司随之而去的背影,眉眼间有呼之欲出的向往。 徐清司盯着前方自己亲手系上的红丝带,觉得一点也不单调,简洁大方是最自然的美,是顾寒衣的浑然天成,不可方物。 顾寒衣一直往前,脚步不断,徐清司觉得她竟似在逃,不禁出声唤住:“顾大人!” 顾寒衣顿住一刹,冷冷回头,讥诮他道:“想不到徐大人竟随身携带系发丝绳?” 徐清司轻描淡写:“都是凑巧,哪能挡得天赐良缘?” 顾寒衣一凛,脚跟往后,无意识又退半步。 徐清司促狭挑眉,望她一笑:“缘分的缘。” 顾寒衣脸色一黑,登时暴躁。 徐清司当机立断,又是一派温文含笑:“今日差不多了,我已打算回府,顾大人呢?” 顾寒衣情绪奇差,想不出那根乌丝墨带怎地就平白断成了两截?齐承嗣当年赠她此物,凭得可就是它坚韧不折。 愀然扫过眼前此人,这满脸舒朗的文弱样,总不至于能在顷刻间徒手将绳碾成两段? 顾寒衣恼羞成怒地随他掉转,回至府中挽过系在发上的红色丝绦看了看,心底净是些烦扰杂念。 半夜细雨悄然而至,绵绵细细的一场秋来,洇深沿途青石道路,时断时续到天光破晓,顾寒衣再去书房,徐清司已在翻阅卷宗。 还是那般处变不惊的从容姿态,闻响只稍稍掀眸,对着她无波无澜地轻轻一笑,却在看见那根红色丝绦时,点点笑意加深唇角。 顾寒衣将要迈过屋槛的脚便是一顿,陡然间有些心浮气躁,她豁然扭身走到庭中,沉眸抬手,铮鸣一声拔刀出鞘。 翠竹沙沙,随劲风扫过阵阵作响,如林间雨落,飒然飘渺。 她手中长刀快成残影,大开大合,卷出积水高跃九尺,水幕斜倾,彷如银河泄落。 溅起水花点落刀尖,又洒然散开,漂亮的仿佛水晶,不断围绕,在她周边随着银光飞舞跳动。 徐清司从轩窗中望去,看出她在宣泄。 小小中庭化作云霄,她身形腾跃翻转,便如九天逡巡的鹰。 昨夜的雨不知何时化作了牛毛,沾衣不觉湿意,到如今已如风如雾。 她在这样的雾里,有朦胧的醉意,刀刀宛如实质,劲风扫断竹枝,犹可劈山填海。 徐清司搁下卷宗,几步走到案前,暗中铺开了宣纸,提笔落墨。 笔锋勾转,那眉眼发刀,随流水般的清逸线条描出轮廓,又以最简洁的笔墨跃然于纸,展开一幕栩栩如生。 “砰砰砰”的爆炸声响倏然响起,钻入鼓膜,他再一抬眼,骤见庭中青石板被顾寒衣掀起了一片,如海浪般浮于半空又成蜿蜒的弧度最终轰然落下! 细小的碎石尘埃向四周扩散,无形的气浪冲荡开来,令得大地几乎震颤了一刹。 徐清司的手轻轻一抖,落在她眸中的那笔墨险些逸然滑出眼眶。 长刀在顾寒衣的手中旋转插入刀鞘,随着一声干脆利落的轻啸声湮没,她蓦然转身,发丝随风扬于身后,适才翻飞的衣角落下还在轻浮,她透过轩窗,目光正正投入徐清司眼眸。 徐清司看着她,短短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风声静悄,一方天地净是她。 笔尖蕴浓的一滴墨缓缓缓缓地将要落下,微弱近无的声音却在耳边清晰放大。 顾寒衣向他挑眉,徐清司眼睫微颤数下,略有丝慌乱地飘忽掩眸,点好她瞳眸的最后一笔墨后不动声色地将画纸卷起,掩在书案下丢进了竹筒。 顾寒衣沉息敛气往屋中走来。 徐清司转念间莫名又想:他为何要藏画? 人至门槛。 他又连忙弯腰将画从竹筒中捞出,展于案前,端出一派从容不迫。 顾寒衣凛然坐下,提起旁边的白玉壶给自己满了一盏茶,一口饮下。 杯盏在她指间莹润小巧,轻轻捻转,衬得她指节白皙修长,茶尚在口,她同时面无表情朝徐清司看,喉间轻滚,挑衅似的一咽,端有几分狂傲不羁的姿态。 徐清司:“……顾大人每月奉银多少?” “怎么?” “是这样。”徐清司客客气气地朝他笑:“我任职不久,未建功绩,府中公物便遭人损坏……” 顾寒衣面色一板,深吸两口气慢慢吐出:“闭嘴!”她往腰带中一掏,闭眼沉息一瞬,“啪”地一声拍下一张银票,眼角余光冷冷朝他瞥了一眼。 徐清司便道:“啊,够了,够了……”他站在案前低头笑了笑,给画中的人物勾着边,像是要参照什么,时不时地往她这边看。 顾寒衣渐渐拧眉,猛地起身朝他走去,目光投向书案,顷刻间脸色一绿:“这是什么?” 他画的竟是她,方才在庭中的她。 笔笔细致,精心勾勒,明明通篇墨色,她却似乎能从那扬起的发中看见那根红色丝绦,随青丝飘舞,浑然一体。仿佛这人早已在心中临摹了无数遍,才能下笔传神至此。 徐清司镇定自若:“好看么?” 顾寒衣怒道:“不好看!” “可我觉得好看。”徐清司低头执笔,还在描她浓密的发,他顿了顿,忽然又抬眸看向顾寒衣,含笑添了二字:“甚美。” 他的笔下刀有寒光,映泠泠水珠,秋泓细长。 眸有神采,描几点狂意,如菱镜相照。 画中人身姿纤长,笼着细雨的雾气,飒然如仙境起舞。 确实甚美。 就连眼角下那颗极易被人忽略的痣也被他点了出来,细细一笔,宛如神来,几乎便要活灵活现的呼之欲出。 顾寒衣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去画里了。 这就是她,有血有肉的她。 她差一点就要产生错觉,觉得徐清司在她全无所觉之时不知已看了她几千万眼,才能连她眼角下那颗如此细微的痣都不能忽略,描得出如此惟妙惟肖。 顾寒衣周身血液流动加速,她骤然劈手去夺画,却不料徐清司反应奇快,几乎在她伸手同时便将画纸一卷,行云流水般收入衣袖。 顾寒衣道:“你有病!?” 徐清司道:“一点点。”相思病。 顾寒衣向他伸手,耐着性子:“你给我。” 徐清司挑眉,恍若不闻地侧过身。 顾寒衣怫然怒拍桌案,倾身向他凑近,气急败坏道:“你私自藏我画象,旁人会觉得你对我有意!” 徐清司无动于衷地笑:“没错。” 顾寒衣暴跳如雷:“那你还不给我?” 徐清司道:“我是说没错,徐某正是对顾大人有意。” 第十一章 有问题 顾寒衣:“……” 她觉得徐清司疯了。 胸腔中的二两肉止不住的跳,真不知是气是怒,还是些别的什么? 她面红耳赤地盯着他,一时都不知该骂些什么好,惹急了掀桌子拆房子她什么不能干?还玩儿不过一书生了! 气极反笑,她闭眼低低哂笑两声儿,抬脸时面上笑意随之退去,同时换上一副鱼死网破的狠厉。 她遽然上前就要来硬的,突然听门外有人喊道:“顾大人。” “何事?!”顾寒衣脚步刹住,恶狠狠地盯着徐清司对外吼了一声。 “月二小姐给您送了东西。” “……嗯?” 不待她做出反应,门房随即提着一篮食盒迈步进屋,恭敬地放下之后,便又转身退了出去。 顾寒衣的一腔急怒被门房突兀打散,被逼得强行冷静了些,她皱眉扫了眼那食盒下方那个金漆印刻的古篆“月”字,奇怪这怎么还连着送了两日? “月二姑娘倒真是执着。”徐清司见到这雕花楠木的上好漆盒后神情变得有些隐晦,意味不明地抖了抖眉梢。 “我看徐大人也挺执着。”顾寒衣意图相当明显地垂眼睨了眼他的衣袖,一脸的“趁我好好说话你最好想清楚了办事”,然后像是又怕气势不够,胳膊肘猛地往案前一撑,耐着性子还是下了道最后通牒:“我再说一遍,别说胡话,东西给我。” 徐清司笑比河清:“我清醒得很,没说胡话。” 顾寒衣眉心拧出沟壑:“我看你是大早上的就喝醉!脑子不是很清醒?” 徐清司沉静一息,忽然迈步绕出书案,几步靠近顾寒衣将她腰肢一揽紧紧贴近,低头沉声:“可有酒气?” 顾寒衣一僵,出乎意料之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她条件反射抬手,本意是想推开,不想抵住他胸膛后竟未能动得分毫。 徐清司力度很稳,平白透出些强势,墨黑的眸子无比清明,能倒映出她的影子,粼粼波光之下,是她的一片怒形于色。 在顾寒衣彻底炸开之前,徐清司默默道:“我看顾大人有些眼熟,是不是以前就见过?” “应该不会,不然你该没机会站在这儿才是……早被我一刀砍死了!” 顾寒衣恼羞成怒,骤然拧身挣开,与徐清司各自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徐清司面上瞧不出什么表情,薄唇轻抿隐隐似有几分愠色,可那双清隽的眸子浓黑如墨,里头又似藏了一丝黯然。 “顾大人想来还没用早膳吧?”他眸光清冷如水地扫了眼食盒,极尽自然地示意道:“月二姑娘的东西正巧了,你不尝尝么?” 顾寒衣的确腹中空空,闻言倒是如他所愿地坐去了竹榻,只是揭开食盒的动作相当粗鲁,忿然抓起块糕点咬了几口后,慢慢就皱了眉,怎么怪怪的…… 她低头瞅了眼手中形状还算优雅的芙蓉糕,咂摸着怎么吃着一股面粉味儿……便见徐清司莫名笑了笑,唇角有丝讥诮,竟好像早知这糕点会不甚可口一般,瞧着好像还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顾寒衣更生气了,差点坐不住。 那画卷藏在袖中徐清司便似不打算再拿出来了,转身自顾自走到书架前,低头继续看卷宗。 顾寒衣愤懑地就着茶水囫囵吞下了整块儿糕点,气急败坏地再也不想吃到第二个。 然而第二日几乎是同一时间,月妗颜的糕点又送到了。 顾寒衣看着眼前那与昨日一模一样的食盒,脸上表情瞬间青白交替,变幻莫测。 这小姑娘怎么回事儿? 这厨艺欠佳不知道吗! 这东西送两次还不够吗?! “……她送来时可有说什么?”顾寒衣语声很缓慢地问门房。 门房一板一眼地道:“这两日的东西都是月家随扈送来的,月二小姐像是有什么事情未能亲自上门,不过确是带了些话,说糕点是她的一片诚心,还请顾大人千万不要嫌弃,待过几日有机会了,一定会亲自登门酬达谢意,以报您的救命之恩。” 还要有几日? “天大的玩笑这纯粹就是误会……”顾寒衣立即抵死顽抗急忙撇清:“我何时救过她?” “城东顾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小姑娘岂不要费尽心思表些心意么?”徐清司头也不抬地审阅卷宗,嗓音如山涧清流,动听又冷。 顾寒衣愤怒地意图维持自己最后一丝倔强:“是你一句话唬得裴彦放了人,难道不是你救得?” “哦?”徐清司麻木不仁地一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瞬:“哪敢当,小姑娘眼中只有你啊……顾大人。” 顾寒衣有些郁闷地曲起指节揉了揉额角,情不自禁地想念起那日的白玉雪芙丝酪糕来,那形状晶透,吃起来也清甜,入口会如丝化开……总归不是面粉味儿。 刚这么想着,侍女正好端了早膳进屋,清粥小菜过后,竟当真有一碟白玉雪芙丝酪糕。 顾寒衣其实不是个特别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可在此情此景乍然见到,难免会生出些特别的情愫来。 她忍不住私自打量了下,不慎便撞到徐清司的一点似笑非笑,她当即收回目光:“——徐大人今日用膳挺晚。” 昨日她迈进书房时,徐清司可是用过了早膳的。 徐清司挽唇调笑:“顾大人要不也一起吃点儿?” 顾寒衣侃然正色,凝神不语,半晌端着副“我不想吃是你邀请我”的端庄样子拈了一块儿放入口中,估计是怕尴尬,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徐清司。 徐清司垂下眸光笑,趁着她架子端得起劲儿,悄然走出了书房。 “大人。”前院门房连忙行礼。 徐清司淡淡应了一声,唇角仅余的弧度消失殆尽:“月家姑娘若是再送东西来,直接扣下,不必再往里面送。” 门房承声应是。 顾寒衣应该很快便会跟上来,徐清司回转身去,果然见她身影,开始还有些距离,眨眼便近了身。 “我正要去有司一趟,顾大人可是要一起?”他顺水推舟。 顾寒衣撑眉努目地黑脸站着,心想这徐清司走路怎么没一点儿声音!?要不是她突然回头,竟连人不见了都没察觉! 她面上的急躁还未完全褪去,不耐烦地怒声朝他甩下句:“一起!” 便与徐清司一同前往府衙。 门房却有些难过,不往里送直接扣下……刺史大人这是又想要同第一次那样,分下来任由他们内部解决了…… 您难道都不跟顾大人商量一下的么?! 她要是稍微产生了丁点儿好奇心问您第一盒糕点去哪儿了,您可得怎么回答!? ……真是忧心。 陈知叔这几日在堆积如山的宗案室里忙得可谓焦头烂额。 沂州乃大城,下有十二县,每日来往进出城门之间的流动数量何其广,光是那一日的城门记录,便堆了厚厚一摞,生生查到了现在。 “下官近日反复确认了这两日的出城记录,包括深夜至凌晨,确实都没有裴彦,他应当还是在城中的。” 趁着徐清司刚好来了府衙,陈知叔连忙前去禀报。 徐清司转脸看向顾寒衣,耐人寻味地唤了她一声:“顾大人?” 顾寒衣懒得理他,沉着脸不吭声。 “辛苦陈大人。”徐清司道。 陈知叔忙称职责所在,转眼瞥见顾寒衣神情,又宽慰道:“顾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只要还在城中,擒住此贼不过是时间问题,眼下门禁森严,他倒是也逃不出去的。” 顾寒衣颔首有丝敷衍,心不在焉地不知在想什么。 “顾大人。”徐清司道:“横竖如今青玉案已经追了回来,顾大人眼下大可回京复命,不过一个亡命天涯的江湖客罢了,朝堂事多起来,也没多少人会再记得去追究。” 顾寒衣转眸望向他,冷笑了一声:“倒是多谢徐大人刻意提醒了。” 徐清司温和有礼地朝她笑了笑,“不客气”三个字就写在了脸上。 顾寒衣恶狠狠地想,趁着韩丞还没传来消息,她还是得找个机会将那幅画给偷回来才是,不能落在这种腐生手里! 于是待到月初东升,她便摸去了徐清司卧房。 万籁俱寂,屋中烛火轻摇,顾寒衣一袭乌衣守在暗处,看着映在窗棂上的影子飘忽摇摆,直到吹熄烛台。 她当即躁动起来,从檐下转出靠近过去,伸指将窗棂挑开了一条缝儿。 一片漆黑中阒无人声,她迫不及待地将要翻身进屋,忽然想起,徐清司似乎说过他睡觉很轻? 于是她略微抬起的腿便又放了下去,继续耐着性子守了几刻钟,才又重新挑窗张望了一番。 很好,瞧着像是没有动静分外安全,她纵身一滚缓势入屋,猫一般悄无声息。 顾寒衣甚是满意,她点足很轻,行去徐清司床边看了看,没有问题,睡的很熟,立即向他书案进发。 徐清司是个生得尤为文气的人,瞧着十分弱不禁风,如他这般的文生,京中实在很多,内室无不堆满了名家字贴…… 顾寒衣一眼望去突然顿足。 见鬼的名家字帖! 徐清司没有。 他居然没有? 不仅没有,这一整个书案根本一览无余,连收纳画轴的竹筒都是空空如也。 顾寒衣有那么一刹那的震惊,震惊过后生出茫然,这是个这么不爱读书的吗? 第十二章 眼熟啊大人 顾寒衣站在原地沉默了一瞬,思考着如此一来那那幅画徐清司会放在哪儿? 主屋被屏风隔成两厢,一眼可望尽,这边没有……那便是在内屋? 顾寒衣不可思议地抽了抽嘴角:神经病!总不至于抱着她的画睡觉? 她转身绕去里间,可以看出徐清司的睡姿很好,端端正正的,裱起来就是一幅画——可以挂在祖宗祠堂的那种。 稀薄的月光从窗门缝儿里洒进,顾寒衣微微探身进去,没有发现任何疑似画卷的东西。 屏息静气,她收身退回去,却见由她身影覆下的那片黑暗随着她逐渐漫褪之时,锦枕的一角被薄弱的月光所再次映亮,乍然间露出了一卷什么…… 心中微动,她重又探进了身去,瞅准目标伸手。 指尖刚碰到画轴,不想徐清司忽然之间动了动,胳膊肘甩起又落下,精准地搭在了她手腕上。 ……这番动作,真是巧合得天衣无缝。 这人恍惚间还似有所感,搭住她的手后,掌心自然地往下滑去,修长骨感的五指逐渐穿插过她指缝,慢慢纠.缠一阵,将她扣了个严丝合缝。 顾寒衣脸色一绿。 她动作不敢再大,默默深吸一口气斜扭过肩,意图拿另一只手去取画。 离着就差半寸,徐清司手臂倏然往里一收,连带着那只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往里拽去,顷刻间将她大半边身子拉上了床榻! 要不是徐清司呼吸绵长,在她听来确是熟睡的状态,顾寒衣都要怀疑这人是醒着的!? 她浑身绷紧半压.在徐清司胸前,一脸铁青地尽量将动作放轻,以便撑身而起,谁想扣住她的那只手蓦然间抽了出去,毫无征兆地扣住了她的腰.身,反手将她往怀里压去。 顾寒衣顿时感觉出些不对劲,随惯性往下跌的同时抬起了头,不出意外撞进一双幽深的瞳眸。 窗棂未关,天边月明,在这双眸底洒下一片碎金,望进去,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 “你醒着的?”顾寒衣脸色一变。 “……吵醒的。”徐清司低眼看她,双眸笼雾,有些迷蒙。 顾寒衣有些难堪,开口来了个先发制人:“你睡相怎么这么差!?” 徐清司仿佛还未完全回神,他轻轻顿了顿,好像在适应眼前处境,良久才缓声问:“顾大人在找什么?” 他嗓音轻微沙哑,带着丝浅浅倦意,低低响在耳边,朦胧又温柔。 顾寒衣当然不能就这么趴着跟他说话,太没气势! 她尴尬地想要起身,不想徐清司的手还箍在她腰间,她起得力道太急,被他手臂一挡顿时又摔了下去。 徐清司:“……”他假装不知道。 顾寒衣霎时恼怒,胡乱撑着,不经意间环碰到了他的腰,她满心的气急败坏突兀一滞,怔了怔,犹疑地探出手去,像是想要确定什么一般,静下来,重又缓缓地搂住了他的腰.身。 黑暗中徐清司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腰.身实在有些熟悉,劲瘦的似曾相识,顾寒衣皱着眉头好生抱了抱,心底漫起一丝难以置信。 她这一辈子怕是都未曾这样抱过一个人,只除了在那间透不进一点光的荒山草屋里。 可怎么会是徐清司? 也不应该是他…… 即便踩中了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又如何做到的比她先进破庙?! 顾寒衣骤然撑起身来,将徐清司箍在双臂之间,俯身目光灼灼地打量他。 徐清司眸光微动,她青丝如水垂在一侧,悉数落在他胸膛,透过中衣有些重量,微凉。 “顾大人……”他迎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轻声淡道:“你这样让我有些紧张……” 顾寒衣定定看着他,单刀直入:“你真是个书生?” 她半边面庞被轻微遮挡,许是不知此情此景对他人而言,到底有多少撩.拨。 徐清司晦暗不明地望着她,眸底暗了一个度,低声道:“顾大人以为呢?” 他嗓音微哑,透出丝不明的情愫。 其实从始至终徐清司都没有说过,他是个文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直以来,都只是她在这么想而已。 顾寒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猝然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徐清司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 顾寒衣撩下他的袖子,将手搭在了他的脉上。 江湖中人脉息与常人不同,顾寒衣虽不通医术,这么点区别却也把得出来。 然而指尖的脉息没有丝毫内劲波动…… 真的不是他。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顾寒衣眸光一阵幽暗,猛然重了一下的呼吸声像是叹息,随即将他手腕甩了开去。 紧接着没有丝毫停顿,她探手抽出了画卷,腰.身一拧,干净利落地从徐清司身上旋离下地。 徐清司唇角勾了勾,不紧不慢地坐起了身:“顾大人若是为了画来……”他很不明显地露出一丝笑意:“说一声便是,想要多少,我便能画多少。” 顾寒衣:“???” 她当即转身对月,猛地将画卷展开! 空白的…… 是一卷崭新的画纸! 顾寒衣溘然将画卷合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脸愤怒地将画轴掷去了他床上:“你他妈耍我吗睡觉枕着一卷白纸?” 徐清司抬指摸了摸鼻尖,瞧着还貌似有些腼腆:“是人多少有点爱好……” 顾寒衣三尸暴跳:“你这不是爱好,你是有病!” 徐清司掀眸望向她:“要画么?现在就能画。” 顾寒衣立时七窍生烟,“我要,我要……我要打爆你的头!” 她说着几步上前就作势要打,拳头都扬的老高,眼见着就要朝他落下去,却在临门一脚时生生刹住。 徐清司微微后仰,正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顾寒衣脸色阵青阵白,半晌气夯胸脯地落下一声响雷般的重“哼”,甩下手怫然而去。 徐清司笑了笑,眸底一片春暖水光。 翌日天甚朗,墙头桂花的枝桠伸展,迎风来细黄如雨,香气散开,沿途走过,惹得发梢染芳。 门房便带着这一身沁人心脾的香气迈进了书房,一本正经地唤:“顾大人,月二……” 话没说完,就瞧见他家刺史大人意味不明地朝他投来一道眸光,里头尽是些“善意提点”。 门房语声一顿,自然而然地垂下脑袋,侧身留出条路来,隐讳地解释道:“……是月二姑娘来了。” 徐清司收回目光,眸中那点了然还没来得及落下,便听外头“叮铛铛”响起佩环之声。 月妗颜亲手提着食盒,穿着一袭烟青色的丝罗长裙,一蹦一跳地朝这边奔了过来,笑靥如花地喊:“顾大人!” 顾寒衣闻声色变,想也不想地慌张转向轩窗嘱咐门房:“跟她说我不在!” 然后抬脚踩上桌案,眼见着就能跃窗而逃,却听月妗颜伶俐的声音忽然放近在耳:“你要去哪儿?” 顾寒衣身子一僵,那不上不下的一条腿再拿下来会显得很尴尬,于是她顺其自然地往前倾身,俨乎其然:“……这竹叶上,有虫……” 见她如此凝神专注,月妗颜立刻来了兴趣:“是吗?我看看!” 她兴高采烈地冲上去,顾寒衣连忙回身将她双肩一揽,从善如流:“小姑娘家家的这东西有什么好看,别给吓到。” 月妗颜也不执着,被她揽着走向客座,兴致勃勃地将食盒放下一一打开:“顾大人,我又给你带了糕点!” 顾寒衣额角青筋痉挛似的一阵抽跳,但凡这小姑娘长得不尽人意些她就将她给丢出去了! 月妗颜丝毫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四下张望一番,见徐清司也在,甚至还歪头笑了笑,大.大咧咧地跟他打招呼:“刺史大人可还好?” 徐清司颔首,淡淡垂眸。 月妗颜倒是习以为常,半点也没放在心上,春风满面地将糕点往顾寒衣面前一推:“顾大人快尝尝!” 顾寒衣坚强地抿唇一笑,拿起一块儿咬了小口——嗯……水准稳定发挥,一如既往的面粉,还有糖没化开,甜的人一个激灵。 月妗颜眼睛晶亮地望着她:“好吃吗?” 顾寒衣眯眼轻笑,用最温和的语气道:“你自己没尝过么?” “当然没有!”月妗颜瞪大眼睛十分坚定:“我专门为你做的,怎么可能自己偷吃?” 顾寒衣:“……真的没关系,你可以吃一点。” 月妗颜霎时摇头,不容置疑道:“不行!我这是为你一个人做的,那便就只能你一个人吃!” 这小妮子还挺拧巴,顾寒衣语重心长:“月二姑娘……” “顾大人别这么见外。”月妗颜双手托腮,巴掌大的小脸儿捧在手心,弯眉笑眼地看着她:“阿姐叫我阿颜,顾大人唤颜颜也行。” 顾寒衣对于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京城中的“莺儿”“燕儿”她唤的多了去了,叫个“颜颜”还不是信口拈来? “颜颜……” 徐清司掀了掀眸,薄唇微抿,眸子里一片沉冷。 顾寒衣循循善诱:“我知道你是念着那日城东之事,可当日细算下来,并非是我救了你,而是徐大人。” 第十三章 你这是区别对待 第十四章 谁动了我的宰相 第十五章 将军怕是不简单 顾寒衣揣着一副“啊——原来如此”的了然模样缓缓直身,斜挑起一边眉梢坏笑:“若是哪个地痞流氓打的,你必然不会这么好说话,纵使不能暴.露身份,也定会想方设法地遣人去收拾,可你没这么做,甚至不打算告诉任何人,那便说明是个小姑娘干的,可能你俩还认识?” 韩丞飘忽收回目光抵唇咳嗽,几乎站立不稳,呛得撕心裂肺。 顾寒衣伸手扶了他一把:“被认识的小姑娘下这么重的手,韩相可得好好自省一下为人处世,也想想看,怎得你年少出名,文采风.流,京中却没哪个小姑娘愿意与你传段风.流韵事?” “自不可……”韩丞怫然一顿,“如你一般轻浮!” “哦,是么?”顾寒衣看起来满不在乎,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但是你被打了,我没被人打,谁知道韩相做了什么,才会被人打成这样?” “少断章取义!”韩丞怒火中烧:“以文害辞只会显得你无知!” 顾寒衣当然知道韩丞没有风.流韵事是因他太过洁身自好,可眼前这事儿毕竟难见,在嘴皮子上占韩丞上风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千载难逢,她可不得好好把握? 于是她貌似语重心长地劝诫道:“本来倘若你这伤是沈临川所为,这还可说乃为公,毕竟韩相心系天下,从来身先士卒。然而你这……可叫知情.人怎么想?你那清正君子的名声我看也是……” 一阵疾咳猛然间将她话音打断,韩丞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声嘶力竭,像是要去了半条命一般。 他扶树剧烈的喘息,弯着腰几乎无法直身,面上红.潮不知何时已然褪去,渐渐浮出病态的苍白。 顾寒衣微微色变,下意识伸出双手将他一搀:“怎么了?” 这么禁不住气? “这怕是染了风寒了!”陈知叔惶急地朝这边奔了过来:“这山溪刺骨,还吹了这么久的林风……” 顾寒衣登时连半点调.戏的心思都没有了:“赶紧把他弄回去!” 陈知叔面色慌张,连连应着声儿绕去前方扎好马步,抓起韩丞手臂就要将人往身后背。 “我……”韩丞有气无力地将他挥开,气息不稳地道:“……我有话要交代……你若是……” 他话音蓦地一噎,下半截话突兀地消咽在风里,倏忽间没了声响。 顾寒衣一记手刀砍在了他脖颈上阴沉着脸骂道:“吵死了这倔驴!” 韩丞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顾寒衣迅速上前一步接住他软倒的身子,抄过他腰稍一用力便将他抗到了肩上,健步如飞地走向马匹将他丢上了马背。 “会不会骑马?”她回头问陈知叔。 陈知叔顿了一下,摇头摇得一脸愁苦。 他是随亲信的马来的,而韩丞则骑的另一匹。 顾寒衣顿时脸色铁青。 “不过顾大人放心!”陈知叔连忙道:“下官亲信稍后便会赶来,届时下官定会紧着先送韩相回府,您只管安心前去便是。” “看好他。”顾寒衣面沉如水:“回去立刻找大夫,可别病得烧坏了脑子,日后变得愈发死板!” 陈知叔连声应是。 顾寒衣又再看了韩丞一眼,这才转身走向军营。 “来者何人?”披甲执锐的刀兵在前拦住去路,例行公事地向她询问。 “劳烦通报。”顾寒衣将拿在手中的陈知叔令牌于人前一晃,尽量使自己不像个来干架找茬儿的:“受长吏引见,我来求见你们沈将军。” 刀兵对视一眼,分出一人入营禀报。 沈临川是个而立壮年,顾寒衣在半盏茶后一路随着领兵进入马场,才见他并非在练兵,而是在驯马。 空旷营地间阵阵嘶鸣,扬起尘土黄沙。 他眸光随意分来一瞥,沉冷如铁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皲裂。 身下烈马高高扬蹄,沈临川手上一滑,立即松绳旋身,于空中一个翻转赫然落地。 “女子?”他微微拧眉,像是有些不满。 他打量顾寒衣的同时,顾寒衣也在打量他。 一个将军,单看脸的话,竟是生得十分俊秀,然而他昂藏八尺,肤色并不白皙,加之又着一身黑甲,那一点秀气也就被掩藏在了那一身坚朗之下。 “这般费尽心思激我应战,还赖在我营前半日不走,我还当这文生在酝酿些什么,结果……” 他剑眉沉敛,黑眸藏锋,看过来时周身威压顷刻间如山岳倾倒,巍然不可撼动。 顾寒衣眉梢霎时一挑:“是沈将军挑人,还是韩相挑人?” 沈临川挽唇一笑:“那文生倒真是着急,一刻都等不得。” 他这话的深意便有些明显了——韩丞走投无路,找了个女人来滥竽充数。 顾寒衣猛地在心里拔刀八百遍,气势凌人地扭过身道:“上校场!” “你再考虑一下。”沈临川面无表情地规劝:“我怕把你打哭。” 顾寒衣:“……” 她他妈的,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之人! 她深吸一口气,忿然往校场走去。 沈临川却没动,但见她行走间衣袍翻飞,露出脚下官靴,不由得挑眉又有些意外:“你是官家人?” “怎么?”顾寒衣脚步微顿,别头向后给他一个眼角余光:“要先摸清我的底细,才能决定后续?” 沈临川看她须臾,向前迈开了腿。 他行动间一身黑金铠甲凛然作响,威势惶惶,经她身边时顿了顿,嗓音稳厚如山:“女子为官不易,我是怕你经不起挫折。” 顾寒衣看着他说完就走的背影,一腔怒怼卡在喉口,转瞬间气出一声嗤笑。 沈临川还是比她先站上校场,右手云淡风轻地扶着腰边短剑,等着她站到眼前。 场外乌压压一片黑甲,难得见此盛事,都颇有些蠢蠢欲动,压不住的兴奋。 副将得沈临川暗许,抬臂打了个手势,军营中顿时一片整天叫喊,观擂般围在下头迭声起哄。 顾寒衣在沈临川身前五米远处站定,沈临川动动眉梢提醒她:“我不会留情。” “姑娘!”底下将士哄闹取笑:“做什么想不开,跑来跟我们将军打?” 顾寒衣对沈临川道:“不必留情。” 她话音落下,手中长刀铮鸣出鞘,泠泠映日下秋辉折过一片彻骨寒光,身如急雷,纵横而去,刀身转腕划过,一声厉响,乍将沈临川右肩铠甲凛然削裂。 沈临川猛退半步,扭头睨了眼肩上被划断的那片甲胄,神情微凝,别眸看向她。 “……” 场地中顷刻间鸦雀无声。 众将士面面相觑,调笑声一瞬间消失殆尽。 沈临川有些意外,少倾目光泰然自若地往下移去,扫了眼顾寒衣足下黑靴,正面方才看清,那靴身上以赤金暗线,纹绣着一枚九龙腾云的图徽。 他若有所思,嗓音沉冷地缓慢吐出字句:“……大内侍卫?” 顾寒衣一击之后停下,扬眉令他:“拔剑!” 沈临川弯了弯唇,从容不迫地抬手,竟是不紧不慢地除去了身上甲胄,露出内里的一袭黑衣长袍,整个人瞬间如除去禁锢的鹰隼,冲出庙堂,展翅九天,翱翔于浩瀚江湖。 众人不由得敛容屏气,愈发显得落针可闻。 顾寒衣长刀一转,再次近身,沈临川短剑不出,仅以乌金剑鞘,骤然架住了她刀身。 他后退跨步,以剑柄卡拧住翎月一搅,势如江海拖拽而去,意图令她长刀脱手,顾寒衣却随他拧转,衣角翻飞,在半空中顺势数番旋身,牢牢将刀柄握住。 落地她遽然上前,手肘挟破风之声砸向他胸口。 沈临川后退两步,只能松去翎月禁制,顾寒衣趁此抬臂,劈刀而下,直砍他臂膀,竟似要将他一条胳膊生生削下! 沈临川眸光一凛,顾寒衣打起架来有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儿,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终于拔出手中短剑,格肩一挡,便听“锵——”一声利器相撞之响,汇成无形波浪,浩然荡开。 顾寒衣电光火石间骤然抬腿,不带丝毫喘息地朝他腰眼踹去,沈临川拧身侧退,瞬间出腿抵住她膝弯,所碰处皆如玄铁,坚如铜墙不可撼动。 众将士目不转睛,只觉看得眼花缭乱,稍有停顿不知谁便叫了一声:“好!” 惹得副将出声呵斥:“闭嘴!” 沈临川与顾寒衣正在一震之下各自往后退去,纷纷退出七尺后急转刹住,动作十分一致。 沈临川向前伸出了一只手,微曲四指对着她勾了勾,唇角边含着一丝挑衅:“来。” 顾寒衣立即纵身,她刀长三尺,而他剑只十寸,怎么也该是她有先机。 她点足往上,虚晃向他咽喉,却在临近三寸时,骤转入他腹腰,不想又是铿锵利响,竟再被格住。 顾寒衣突然往前送腰,弯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右腿自后飞抬而上,竟柔弱无骨般,重重踏向了沈临川颅顶。 沈临川感劲风袭至,鬓间碎发也随风而动,他旋即扣住顾寒衣握刀手腕,将她整个身躯往下一压,迫使顾寒衣为了平衡紧急收腰。 她换手转刀,沈临川却比她更快,闪电般滑身而过,带起一声极其细微的衣帛碎裂声响。 顾寒衣拧眉,腰间传来一点刺痛,她收势回身,沈临川已将短剑收入剑鞘,淡淡掀眸,目光从她手中长刀移至脸孔:“你输了。” “好!”副将兴高采烈地振臂一呼。 众将士齐刷刷扭脸朝他看去。 副将眉头一挑,众将士于是立即:“——好!” 顾寒衣不动声色,看了眼他手中短剑,缓缓将刀收入刀鞘。 她未往自己腰间看上一眼,也未曾伸手去触碰,屏息凝气,只仿若无事往前走去,至沈临川身边时,她默然于他身侧驻足,目光直视前方,这才宣告:“这只是第一天,还有四天。” 她说完步离校场,紧抿着唇神情隐讳,沈临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 顾寒衣头也不回,只抬起手来,向他扬了扬手中的刀。 众将士:“吁——将军……” 第十六章 不简单啊大人 第十七章 人格不见了 第十八章 露馅儿了大人 第十九章 你挺鱼啊顾大人 顾寒衣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能看出眸底压着一层黑云。 她反手拉过徐清司往旁边一拽,半蹲下.身掩在了一颗粗壮的树干之后。 从这里往下看去,能见到一座破旧的草屋,估计是临时搭建的牢房,上头粗略的搭着草棚以防风雨,看起来简陋的不堪一击。 十余名大汉扎堆守在外面,尽生得穷凶极恶,彪形体壮。 见到那伙人扛着麻袋回来,有人迎了上去开始拆绳。但见放出来四名少女与一名孩童,那孩童不过六七岁大小,被大汉随手抡起,就毫不留情地往屋里一扔。 少女们缓过神来开始哭喊,不出意外换来几个蒲扇般的巴掌,啜泣着无力反抗之后,纷纷踉跄着被搡进了屋内。 屋门上锁,有人粗声粗气地骂嚷:“奶.奶的,怎么净是些这种货色?办事都有没有带眼睛?随便捆几个就想交差?届时交上去的银子不够我看你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小童不是还挺细皮嫩.肉?”有人笑道:“一些达官贵人们还偏偏就好这一口,咱们到时往高了抬价,人家不缺银两的指不定还觉得挺稀罕。” “我呸!”先前开口那名大汉朝那嬉皮笑脸的人“啐”了一口:“只是跟你比起来细皮嫩.肉!知不知道什么叫细皮嫩.肉?那京里的小馆儿一个个嫩的都能掐出水来,是这种东西能比得了的么?你有没有点儿见识?” “没有没有,跟大哥比起来那自然是差远了,您还玩过小倌儿呢,咱可没有。”那人连连摆手。 众人顿时一阵哄笑,污言秽语地笑骂了起来。 “……里头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 牢门打开之时,顾寒衣趁机往里溜了一眼,距离虽远,凭她的目力却依旧能够看个清楚——里头瑟瑟缩缩的人影三五成团,错落起伏的挤满了角落。 徐清司有些走神,目光落在自己被她攥在掌心的那片衣袖上,想着顾寒衣多半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无意识间有种生怕他走丢或是出了什么差错的紧张。 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有些想笑,至少在他认为顾寒衣应该对他谨慎防备的时候,她却将他拉在了身侧。 许是奇怪身边的人怎么半天没有动静,顾寒衣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徐清司毫无征兆地跟她视线对上,思绪平白就迟滞了一瞬,下意识觉得该说些什么,又没太听清她刚刚的话,于是鬼使神差地张了张口,来了句:“你们京中的达官贵人们……”他顿了一下:“还有豢养娈童的癖好呢?” 顾寒衣缄默一息,冷漠地扯了下嘴角:“你很感兴趣么?” “……不。”徐清司讪然:“随口问问……” 顾寒衣探究似的打量他,隐约似乎翻了个很不明显的白眼,正要扭回头去时,徐清司忽然伸过了手来,指尖落在了她嘴角。 顾寒衣一僵,余光向下瞥了过去。 “脸……”徐清司手指微凉,盯着她那处淤红低低喃语:“怎么搞成这样?” 顾寒衣垂在身旁的指节倏然收拢,攥得衣角发皱。 她眼睫轻轻颤了一下,极为缓慢而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朝他看去:“打架斗殴挂个彩不是很正常?” 徐清司看看她,缓缓收回手去,没再作声,只那双眸如幽冷的深潭,墨色晕开,似卷着一场常人无法窥探的风暴。 顾寒衣眉梢动了动,看着他的眸光有些难以言喻。 忽然——! 凭着多年枪林箭雨逞凶斗狠的经验使得她猛地抬手,将徐清司往下一压,几乎同时,一支利箭挟着破空之声“嗖”地与她擦肩而过,笔直扎入了树干! 顾寒衣想也不想,立即起身拉起了徐清司:“快走!” 没走两步,顿闻密林中窸窸窣窣地传来了一阵乱响,七八名大汉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将他们牢牢堵在了陡坡边缘。 “哪里来得不要命的?竟敢跟着你爷爷我到了这儿来,我看你是嫌命太长活得不耐烦了?” 下头驻守牢门的还有七八名大汉,正暴戾恣睢地扯着嗓子催促:“赶紧了事!不要多生事端!引来官府的人坏了王爷大事,一个都别想活!” 王爷? 顾寒衣遽然一顿,猛地朝那发声之人看了过去,心惊肉跳间脑海中只来得及闪出一句:哪个王爷? 她反手将佩刀塞到了徐清司手里,认真的近乎磨牙凿齿地跟他道:“想办法跑!谁要是敢靠近你,你就拔刀!保护自己要紧,明白?” “……” 徐清司定定看着她,眼神一下子放空,掌心握着翎月刀柄,仿佛不经意间又看见了久远的曾经。 那时素昧平生,她与当年的那个人影再次重叠,幻化出一模一样的面孔,真是从未变过。 她还是就这般轻易的将自己赖以生存的兵刃交到了别人手上,再独自一人闯进刀光血海。 他明明记得那么清楚,她却提不起一点印象,让人满心挫败,无力感噬骨侵髓。 明明同样的脸在她面前,她竟也能当初次相识,看来他还真不过只是浮生人海的一过客…… 极轻的一声叹息很快被林风吹散,他伸手拽住了她的细腕。 顾寒衣本已打算开干,被他一拉溘然又反跌回去,被他顺势一把抱进了怀里。 “你……”顾寒衣第一反应是徐清司可能吓傻了,蓦地有些焦虑,不知一会儿该要怎么才让他四肢协调地先跑? 兀自焦灼间,忽听他低低叫了一声:“顾大人。” 顾寒衣:“?”她眼角余光警惕着四周随时都会冲将上来的人群,尽量心平气和地给他洗脑:“别不敢动手,不要有心里负担,直接砍就是,反正这……”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反正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人”就给她生生梗在了喉口,顾寒衣霎时气得一跺脚,什么时候了说这些废话?! 徐清司揽在她腰间的双臂微微一紧:“——你仔细想想。” 顾寒衣并没机会想,她突然一把推开了他,攫住他手腕抬起翎月,架住了砍下来的六柄长刀:“说些什么废话!我要是见过你还能不记得?” 她重重将他往后一推,转身冲将上去,悍然折过一名大汉右臂,便听一声惨叫,那人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顾寒衣顺道将他手中长刀夺了过来,松松筋骨,义无反顾地迎向剑影刀光。 徐清司站在人群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默默想:骗子。 鱼一样的记性,还敢大言不惭地说怎么会不记得? 他独自看着眼前的兵荒马乱,竟显得有些落寞。 陡坡下驻守牢门的七八名大汉正悄无声息地爬上来,准备合围。徐清司眸光淡淡一扫,几人心中都不禁一凛,趴在陡坡边缘屏息静气地僵了一瞬,以防他占着地势之利动手。 结果徐清司面无表情,看他们如看蝼蚁,视而不见一样移开了目光。 “……”好像感觉受到了侮辱? 几名大汉气得鼻子一歪,急于证明自己一般,齐齐一个纵身跃了上来。 顾寒衣闻到动静,旋即穿过刀兵朝徐清司奔了过去,抄手揽住了他的腰,一个纵身便跃下了陡坡。 细而有力的腰.身,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顾寒衣不禁蹙了蹙眉,她还是觉得很熟悉,毕竟时间没过多久,印象还很深刻。 “顾大人。”徐清司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再摸摸?” 顾寒衣:“……”蓦地有些尴尬,她当然知道自己手上做了些小动作——她刚刚轻轻掐了掐人家的腰。她赶紧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你先走!” 然后便没再看徐清司,扭身冲去了那间草屋前,趁着那一众人往下跳的时间,一刀劈开了锁链。 惊叫声顷刻间扑面而来—— “别打我别打我——” “放了我吧——啊——” 连绵不绝的惊恐声如海浪般袭涌,刺得人鼓膜发痛,声浪袭来几乎令人站立不稳,脑子里紧接着也“嗡”了一声。 眼前景象令得顾寒衣指尖忽然发凉,一路积攒而来的怒气直冲颅顶。 身后密集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顾寒衣抬手,“铿”一声兵刃撞响,她纹丝不动,握刀的大汉反往后退了三步。 她回头笑了笑,身形卷过似裹着一阵疾风,所过处骨骼断裂声“咔咔”作响,男人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惊飞林鸟,炸得山脉震栗。 少女们带着哭腔的尖叫声终于变小,似乎总算看出事态有了转机,犹豫着张望了一番,急忙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去。 “都不许跑!不许跑!谁敢乱跑我杀了谁!”大汉们气急败坏。 奔逃的人群只是瑟缩了一下,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么,登时冲得愈发起劲了。 领头人样的大汉看着那一群人鱼贯而出,气急攻心,撕心裂肺地怒吼:“把他们都给我抓回来!” 一队人马立即冲去拦截,场面一时大乱,尖叫哭闹声不绝于耳。 顾寒衣拧断一名大汉腕骨,朝那说话的人冲了过去。 男人觉出身后劲风袭至,回身便是一刀,顾寒衣侧身扣手,拧住他手腕往下一折,顿听“咔嚓”一声骨骼断裂声响。 这男人倒也硬气,额头汗水涔涔,却也仅是闷.哼了一声。 顾寒衣脚尖挑起长刀,反手架在他脖子上,转身拖着他往前迈了两步:“退后!” 十余人顷刻间如失了主心骨,谨慎地随她前行而后退。 “跑!”她向身后轻声斥道。 少女们带着哭腔紧紧贴在一起,闻言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来不及道谢,胡乱一并拥起小孩们便仓惶逃去。 一众人总算看出来,这黑衣女子是个硬茬儿,而那书生模样的似乎像个软骨头,于是在领头人的暗示下,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色,倏然扭身朝徐清司冲了过去。 “你怎么还不走?”顾寒衣脸色一变。 徐清司有些索然无味,却还要装出强作镇定,神情严肃地道:“你不走我怎么会走?我时刻准备着为顾大人以身饲虎。” “哪里来的虎?”顾寒衣正急忙往他身边奔去,闻言脚下险些一个踉跄:“不过都是些黄狗!” 粗犷彪悍的大汉们:“???” 打架就打架! 怎么可以骂人呢? 众人顿时怒不可遏,立即群情激愤起来,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勇猛! 面上逐渐浮起的狠厉越聚越浓,男人们双目赤红,几乎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没有章法却仗着人多,疯了般合围上来。 人群外有人面色狰狞,紧握着一柄细长尖刀,牢牢盯紧了顾寒衣,伺机而动。 徐清司脚尖轻轻挨着一颗石子,在百无聊赖地将踢未踢之时,脑海中忽然浮闪过了一个念头——他骗不了顾寒衣一辈子。 那人拼尽全力地觑着顾寒衣冲了过去,谁知带着同归于尽的狠绝冲到一半时,居然让人很失望地趔趄了一下。 徐清司淡淡垂眸,勾着唇角微微一笑,有些嘲讽—— 就要这个契机吧。 他足尖的那粒小小石子倏然而动,裹着雷电青霜疾射而出,击中了那人腰眼。 那人顿时如有神助,手中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顾寒衣刺了过去。 第二十章 气极了 第二十一章 顾大人想听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顾寒衣站在那里,堂屋烛火昏黄,她周身明暗参半。这话怎么说都有些难以启齿。 “徐清司……”良久,她才低低道了一句:“与裴彦有关。” 韩丞意外:“裴彦是谁?” 顾寒衣所查案件从来不与他禀报,他也并非是为此事而来,自然不知涉案人物详情,然而他话一说完稍一琢磨,却也明白了:“是他盗走的绯鲤戏芙青玉案?” 顿了顿,他又道:“沂州刺史指示的?” 韩丞浸淫朝政多年,脑子转得相当快,顾寒衣本还在考虑要不要提这茬儿,他竟就已经说出来了。 韩丞勾着唇角笑得有些嘲讽:“顾大人憋着不说,这是想要替他隐瞒?” 顾寒衣被激了一下,凛然出声:“一派胡言!” “那就是你还没想好法子如何替他开脱?”韩丞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 这个说法更为令人惊悚,顾寒衣怔怔瞪向韩丞,一脸不可思议地扯了扯嘴角,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韩丞冷冷一笑:“这算什么大事。” 顾寒衣:“???” 她只见韩丞神情间彷如此事就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顿时心中有些郁闷,这还真是历经过大风大浪的宰相啊,与贼人合谋夜闯禁宫竟也不算大事? 韩丞讥诮道:“他费尽心思做这些,怕都是为了你吧?” 顾寒衣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她觉得韩丞真是成精了。 韩丞漫不经心道:“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你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那便去向他讨一个交代,我看这个多半他也早已为你考虑好了。” “你……”顾寒衣忍不住怀疑韩丞是否也与徐清司有所合谋了,然而不过稍一念转,又觉得有些滑稽,韩丞哪有这么无聊。 韩丞从鼻子里溢出一声半温不冷地哂笑:“也就你自己看不出来沂州刺史对你有些心思罢了。” 顾寒衣闻言所受打击不小,眼睫半垂,一脸苍白,更是不知要该说些什么。 韩丞起身拢了拢外袍:“既然你与沂州刺史已然说开,那我明日也可与他商议一二了。” 商议什么? 顾寒衣拧了拧眉,就这么稍一犹豫,韩丞已经径直出了外堂。 顾寒衣往回走的路上一直有些发神,其实她若当真要追究责任,方才那般情况下,她直接让韩丞上.书请旨便是,可她连与韩丞提及此事都万般纠结……她怕是打从心底里,也是不想让徐清司有牢狱之灾的。 这个念头令她有些惶惶,同时升漫而起的还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怒——徐清司凭什么不该受到牢狱之灾?! 她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揉得一片发红才堪堪停手,回过神来之时,她竟已不知何时从徐清司屋中拿了一件外袍,正在往济世堂走了。 真是……疯了! 徐清司已在药堂里屋睡下,绿衣守在他身边打盹儿,一盏烛火幽幽幢幢。 顾寒衣拍了拍绿衣的肩,动作很轻,小丫头很是警醒,几乎立刻便睁眼回头,然后怔了一瞬旋即漾开一个笑容:“顾姐姐!” 顾寒衣将手中衣袍递给她,未曾吭声,当面也没往徐清司那边看上一眼,便转身离开。 绿衣笑着拍了拍床沿:“先生,别装了。” 徐清司睁开眼,眸里一片水色清明,顾寒衣进屋之时,他便已听到声响了。 “呐!”绿衣喜不自胜地抖着那件青色长袍,笑得仿佛是自个儿心愿得偿:“顾姐姐还是挺想着你的嘛。” 徐清司嗓音喑哑,低低叹息:“还不是知道你靠不住啊。” 绿衣鼻子一皱:“哼!” 隔日刺史府请了轿,慢慢悠悠地将徐清司接回了府,徐清司还未来得及将床榻捂热,便有稀客踩着点儿似的登门造访。 他也懒得起身,半死不活地倚着绣枕,半散长发,乌眸似月,望着韩丞并不说话,韩丞笑笑:“司南先生果如传闻。” 芳兰竟体,闲散风流。 徐清司偏了偏头,没有一丝惊诧之色,只饶有兴致地弯弯唇角:“韩相查我呢?” 韩丞道:“略查,还挺好查。” 只是银子要花的够。 徐清司懒洋洋道:“哪家客栈?” “铁观音。” 徐清司笑了一下,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江湖最大的消息组织是十里楼台,十里楼台在每个州府都设有一间茶名客栈,以作买卖消息之用,韩丞当时也只是抱着想要试试看的心态去查询,只没想到,此人可真是太有名。 “毕竟沂州并无刺史,不查清楚,我总没法彻底放心。”韩丞淡淡一笑。 徐清司也笑:“他们就这么将我卖了?” “十两……” 徐清司挑眉。 韩丞接着说下去:“黄金。” 徐清司瞧不出是喜是怒:“我这么不值钱?” 韩丞低笑:“可能是因为阁下与十里楼台的长老太熟了吧,熟人嘛,总好砍价。” 他没说,其实是他问得婉约又强硬,搬出顾寒衣,又再抬出宰相身份,这才挖出了一个“司南”的名字与一幅画象。 司南在朝堂并不算是特别有名,只是但凡稍往江湖微一打听,无论边角,都能听到一个如雷贯耳之名。 这一切不是因他与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绝顶神医是邻居,也不是因他与十里楼台掌权人倾家姐妹乃生死之交,而是因他太有才,又太神秘。 司南年少出名,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后销声匿迹,落得个生性寡淡,懒散不近人情之名,后来有人发现他多在南方活动,这才被江湖人士冠以了个“司南”的名头。 只消你往那江湖人士惯常扎堆的人群里一坐,便能听到他许多事迹,诸如剑挑天一山庄无伤而退,十里楼台吃人的各种机关皆出自他手,月家如今财势滔天,是因他在背后扶持……等等等等,无一不令人瞠目结舌。 是以司南画象在十里楼台被炒出天价,无一不想一睹其风采,然而具体卖不卖,却都是看倾家姐妹与各分堂掌柜的心情。 天一山庄韩丞知道,顾寒衣自幼便是送往那里习武,出了名的武林正派,泰山北斗,只不知司南当年为何要去踢馆,不过韩丞相也不关心,只是今日他是有目的而来,不好显得太直白,所以他还是决定问上一两句。 “您当年去天一山庄砸场了?” “嗯。”徐清司颔首,将他下一个问题也堵住:“好玩儿。” 不过并未全身而退,被砍了三刀,然后被他的神医邻居嫌弃伤势不够严重,突显不了她的神医风采,硬生生将他折腾得行将就木,才不慌不忙勉为其难地将他治好,自此徐清司便不踢馆了,因为发现并不怎么好玩儿。 韩丞善意提醒:“顾侍卫师门便乃出自天一山庄。” 徐清司扬扬眉:“看得出来,韩相今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必拐弯子。” 不然等他猜出来了,就很没意思了。 韩丞笑道:“确有一事想托阁下帮忙。” 徐清司似笑非笑:“沈临川?” 韩丞吁出一口气:“果然都被阁下看在眼里。” 徐清司道:“倒也不是刻意看,只是看顾大人看得多了。”他指节轻轻叩着床沿,露出一分不赞同的神色:“韩相了解沈临川么?” 韩丞凝神,等他说下去。 “你只知他是个江湖人,但却不知他从前是无乐不作的一把利剑,杀人如麻,后来叛逃在南魏与当年的北齐交界处,为风六将军所救,这才得了一隅喘息之地。后来风六将军与南魏将帅稻草人潇洒快活去了……” “什么!?”韩丞陡然将他打断,声音沉得像一记铁锤。 徐清司微微一笑:“你不知道?” 韩丞面色凝重,风家乃正儿八经的军侯世家,当年传出的是战死,哪是什么临阵快活去了…… 徐清司悠哉哉道:“稻草人周鄞,江湖传闻脾气很不好,当年似乎是因什么事与南魏光禄大夫发生了一点口角,隔日就闷声不响地将人家一门三十二口全给灭了,震动朝野。彼时南魏北齐打的火热,然后周鄞,被南魏的九王爷招安了,派上了战场,与你们风六将军……”他语声微顿,挑了挑眉角:“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韩丞:“……” 徐清司莞尔:“韩相知道便好,也不必外传。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沈临川能因搭救之恩,毅然决然接过风六当时留下的烂摊子,也能因知遇之恩,终生为你们先帝卖命。至今没有造反,还都是看在先帝另两名子嗣不成体统的份儿上,不忍齐家天下拱手他人,不然你以为如今这小皇帝背着个弑父篡位的名头,沈临川还能安坐沂州?” 韩丞几乎无话可说。 先帝三名子嗣,熠王暴戾,胤王庸碌,今上背着个弑父名头,看起来没有哪个是好的。他甚至也知道,先帝对沈临川是真的信任,沈临川拒不入京封赏之后,驻守沂州,先帝其实是想将沂州刺史留给他的,只没来得及,便驾鹤西归了。 他拧了拧眉道:“先帝宣旨时我在场,陛下确是顺应天命。” 徐清司自然听得出他的避重就轻,意兴阑珊地笑了笑。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沉默以校场为中心,迅速漫向四周。 顾寒衣忽然觉得嘴角很疼,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触了触嘴角已稍显淡化的淤红,然后她突然发现什么一般,霎时又摸了摸数日前腰间的伤口,同时看向沈临川,明白了—— 沈临川与她伤得地方一模一样! 徐清司话音落下便转了身,慢慢悠悠地从台上走了下来,到场下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沈临川莞尔:“对了,沈将军,韩相就在军营外,你派人直接去请便是。” 沈临川看着他,缓缓将短剑收拢入鞘,眸光深沉,探究意重。 徐清司看向顾寒衣,一时缄默,似在斟酌如何开口,顾寒衣突然上前一步,抄手穿过他腰身,一头冲进他怀里将他拥住。 徐清司一怔,顾寒衣的声音贴着胸膛传入耳中:“是不是你,那夜草屋?” 徐清司神思归位,稍显迟缓:“……是。” 顾寒衣面无表情,眸底浮上一丝讥诮,后退一步转身就走。 “顾大人。”徐清司紧随而去捉住她手腕,顾寒衣猛地扬手将他甩开:“一而再再而三,好计谋!自己设局,又自己救我?” 她猛地回头看向徐清司:“当我是什么?随意被你玩弄指间的悬丝木偶?喜怒颦笑都随你牵动?” 徐清司道:“不……” 顾寒衣笑了一下:“不管一年前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了,你也忘了吧。” 她神情有些疲惫,走出两步忽闻人群一阵骚动,绿衣的惊呼声近犹在耳:“先生!” 顾寒衣心头一跳,驻足回头,徐清司脸色煞白,单手半撑着跪倒在地,胸前一片青衫染红,整个身躯在微微颤抖。 沈临川几步快走下来,眸光微敛:“你身上这伤是近几日前才有的新伤?” 徐清司笑了笑,许是此番思绪不稳,半分情绪便都冲了沈临川去,吃力地将他一阵打击:“即便新伤……打你也并不费劲。” 沈临川沉默,的确,场上他根本便没碰到徐清司,徐清司身形轻渺,举止若风飘忽不定,打他确实不会到震裂伤口的地步……倒还是顾寒衣高明了,扬手就这么实打实地一挥,生生便将徐清司胸腹伤口给扯裂了。 顾寒衣不受控制地折身回去,嘴唇嚅嗫了下不知该说些什么,脸色沉得似要滴下水来,又免不了的带着一丝躁意。 绿衣可怜巴巴地红着眼道:“顾姐姐你别生气了吧?” 顾寒衣眉心紧拧。 徐清司轻喘着道:“其实我一早就想好了,待你知道真相,砍我三刀六剑的都没关系,只要能消气便好,旁的我也不在乎,可你若是就这么不理我了,我多亏呐,觉都要睡不好了……” 他像是被自己逗笑,闷声似笑似呛地咳了一下。 沈临川看不下去道:“先扶他入营躺着吧,我请军医前来诊治。” 顾寒衣闷头将人扶了起来,半点不客气地将人搀去了沈临川主帐。 “去请军医。”沈临川吩咐。 黑甲领命前去。 沈临川顿了一下,方又铁着脸道:“那文生在帐外?” “是的。”有人答:“随着马车一同来的,执防刀兵先前得过您的命令,这次便直接没让人进来。” 沈临川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将他请进来。” “是。” 韩丞入营,神情一派自若,也未带半丝嘲讽得意之色,中规中矩地对沈临川行一平礼,以与平常无二的口吻淡道:“沈将军愿赌服输,接下来无论韩某说什么,沈将军只答便好,也不可脾气上来,便又遣黑甲军强行将韩某丢出营外。” 沈临川极不明显地勾勾唇角:“不会。” 他不讨厌韩丞这个人,只是厌恶他为齐承嗣而来。 韩丞笑了笑,问道:“韩某眼下做个假设,倘若先帝尚在,以沈将军看来,先帝三子,何人最适继承大统?” 沈临川抿唇,眸光微微下沉。 先帝三子,齐明熠、齐承嗣、齐胤昀,性格极其明显的不同,谁最适合为帝更是一目了然。 齐明熠虽为长子,性格暴戾却是出名,不说齐承嗣登基之时,他一怒之下觉得府中幕僚无用,通知晚时,未能及时阻住登基大典,便将跟随多年的幕僚生生打死,就说他素日里的行为,也是残暴非常,稍有磕绊,处置手段便相当残忍,无不极刑。 这样的人一旦为帝,必定民不聊生。 再言幼子齐胤昀,怯懦出名,庸碌出名,礼部侍郎之子欺到头上,他反还向人赔礼道歉,生怕遭祸。只不知是否到底还有几分圆滑,亦或是无威胁之人便顾上了兄弟情深,他与二位兄长表面上看来,关系竟还都算融洽。 然而这样的人一旦为帝,仍旧免不了容易权臣干政,社稷祸乱。 剩下的,便是齐承嗣。 相较起来,这位曾经的五王爷,简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性情温和,廉政爱民,也有雷霆手段。初登基时朝堂未稳,不臣之心四起,便就敢为昔年御史中丞翻案,大动朝堂根深腐泥,一应清扫,虽说导致如今朝堂诸如要职空缺,却也不得不说,减轻了不少隐患。 这三人,无论抓着这天底下任何一人来问他们谁最适合为帝,无疑都是当今幸而在位的齐承嗣。 然而偏偏这样的人,却背了弑父夺位之名。 沈临川过不了这个坎儿,相当过不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江湖人将情义看的很重,无论生死,都不愿轻易辜负,更何况先帝曾经给他这样大的恩情,浩瀚江湖无一席之地,朝堂风波尽是排挤,先帝披荆斩棘,为他铺开一条平坦大路,这样的恩情,他也不能辜负。 所以他没说话,冷冷看着韩丞,忍住再次将他丢出军营的冲动。 韩丞道:“我知沈将军顾虑,可韩某将话说直白些,先帝驾崩之时,沈将军远在沂州,所有听到的消息,都不过是道听途说,相反韩某,才是真真切切在京之人,甚至,就在当时的议政殿。” 沈临川眉目沉冷,小小军帐,尽被他气场笼罩,犹如巨山罩顶,正在往下寸寸施压。 韩丞凛然不动:“我亲眼所见,也亲耳所闻,先帝所授天子,就是今上。”他淡淡垂眸,隐晦他指:“至于民间为何会出现那般谣言,沈将军难道就不曾细想过么?谁还想要这个天下?谁还想要陛下死呢?” 沈临川额角一紧,指节轻叩案面,一声一声。 韩丞道:“沈将军,退一万步说,如今的大齐,是先帝用命打下来的,当年跟随先帝出生入死过的人,应该无一人想看着如今的大齐趋稳一年便分崩离析,前功尽弃,可如今的大齐,偏偏就面临着这样的局面。” 沈临川终于发声,凛然两字:“怎么?” 韩丞早已做好准备,将数日前京中来信平铺去沈临川案前:“我原本来此,是因风波暗起,遂欲防患于未然,为陛下寻一道坚实壁垒,未曾想有人等不及,豢养私兵一事已露矛头,甚至以贩卖少女幼童来敛聚此事所需消耗的大量钱财,此事一发,必定民心大乱,所有激愤皆会直指陛下,直指先帝,教子无方。” 这滔天的民怨,齐家根本无法背负。 沈临川将信览罢,面沉似铁,骤然砸了一下桌面:“丢人!” 韩丞凛然正色:“所以此事务必私下解决,切莫传出风声,我昨日已传信回京,密查京中各处山林深谷,测出私兵大概方位,能悄无声息拿下最最是好,倘若不能……” 他面现难色,踌躇不言。 “说吧。”沈临川气息沉缓:“要我做什么?” 韩丞等的就是他这句,立刻道:“沈将军若能抽调兵马,随我暗中回京,此事必然可成也。” 沈临川沉声冷道:“抽调兵马?暗中回京?京中山谷九曲幽深,若要藏兵,一万不在话下,我即便往少了抽调,至少也要五千以备不时之需,这样庞大的一群人马同时涌向京方,所经还有几座州城,怕是离着京都百里地便能被人有所察觉,如何随你暗中回京?” 韩丞道:“这便要委屈沈将军与诸位将士了,这一路须得扮成西边逃难流民,分成几波涌入京城,我会提前回京为沈将军安置,稍改入城制度,以确保沈将军安然进城。” 沈临川缄默,俄顷道:“今日与我上校场之人,是你请来的么?” 韩丞微微一笑:“他乃沂州刺史徐清司,沈将军与他怕是还未正经面见过。” 沈临川面露惊诧,随即冷道:“他怕不只是刺史这么简单吧?” 韩丞从善如流:“沈将军好眼力,他在江湖上还有一个名号,名唤司南。” 沈临川嘴唇一张,登时有些坐不住了一般,惊怔须臾方才恢复如常,低低吐息:“难怪……” 司南乃江湖顶尖高手,今日使出这般剑法,也不足为奇了。 他意味深长:“你倒真有本事,能请来这等人物坐镇沂州。” 韩丞含蓄地抿了抿嘴角,带着笑恬不知耻地将这番赞赏给收下了。 沈临川道:“如你所言,我调齐兵马后,随你入京。”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