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稳住!莫慌! 第2章 仙童 第3章 ??? 第4章 楚王薨 第5章 积极的改变 第6章 原来还能这样? 第7章 要不,你逃吧! 第8章 风雪夜 第9章 皮厚心黑 第10章 祭蠹 “今晚好像很热闹,他们在做什么?” 火塘里的火星慢慢暗了下来,天也彻底黑了,若是往日到了这时辰,聚居地里大部分人都睡了,今日却依旧人声鼎沸。 白景源眉眼带笑,看着雉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烟灰,随口岔开了话题。 作为一个习惯等价交换的现代人,身无长物的穿越到这凶残世界,他自认就算有人愿意为他做事,他也付不起代价,所以这么久了,他并没有试图收服这里的任何一人。 强者他没法收服,弱者却会受他连累丢了性命,何苦来哉? 因而明知雉说那话是真心,他听了也觉得很高兴,还是没有接茬。 他已经好多天都没出过这个木屋了。 这片已经开始建城的山坡,外来者实在太多了,黄钩不许他与他们见面。 所以他是真的挺好奇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雉却瞬间哭了出来,一把将他推开,捂着脸跑了出去。 她觉得很受伤。 她真心想要帮他逃跑,甚至已经做好了失去性命的准备! 结果他却完全不当真! 白景源叹了口气,站在门口,目送她一路沿着缓坡跑远。 他对这个世界还不够了解,所以他并不知道,在这里,士为知己者死,是上到三公九卿下到百姓奴隶都追捧的时尚,他习以为常的平等与尊重,对雉来讲,却比命还要贵重! 她与阿姊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好,因为她们总是受欺负。 阿姊成天不是害怕肚子大起来,就是害怕那些汉子棚里的妇人打她,她也成天害怕挨揍,害怕吃不饱半夜冻死,她们都曾想过逃走,可天下之大,她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连为了自己,雉都不曾鼓起这样的勇气,结果却遭到白景源的冷处理,小姑娘顿时就受不了了! “雉还小呢!还得再等等哟!” “嘻嘻!小仙童就是不一样!” 果不其然,木屋外面早有人守着,见雉哭着跑了,又不知他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往奇奇怪怪的方向想了。 白景源皮厚,无视他俩猥/琐的目光,只当啥也没发生,淡定自若的问道: “今夜有何事发生?为何如此喧闹?” 虽然不一定会得到回答,他还是问出了口。 哪知今日这些看着他的汉子格外好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了一场好戏,心情好? 其中一个笑嘻嘻道:“祭蠹啊!公子家乡没有这个吗?” 这些人总是自以为隐蔽的打听他的家乡,白景源再次无视,只问自己感兴趣的:“什么是祭蠹?” 楚言他已学得差不多,可一些本地习俗,还是不太了解。 如今连死都不怕了,他才不怕他们猜疑。 “地已平好,就要建屋,当然要先祭祀蠹娘娘,让她莫要啃坏屋子啊!” 那人像看什么稀奇似的,瞪着眼睛看着白景源。 城主府自是要用好木头来造的,不像那些简陋的草棚,不怕虫蠹,当然得好好祭祀一番才行! 白景源也不在意他们的目光,只站在门口,远远的望着城址那边的火光,问:“我能过去看看吗?”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竟然答应了。 不过,他们给了他一件麻衣,让他换上。 摸着身上厚实保暖的锦缎华服,白景源看着天上飘落的雪,犹豫不决。 “快些穿在外头就是!磨蹭什么?” 竟是比他还要着急! 白景源立刻裹好麻衣,被这两人夹在中间,蹭着树丛,从黑漆漆的荒地里摸了过去。 刚开始他还有点不明白这是为何,到了地头,见到那篝火周围放着的酒坛子,还有汉子们脸上的垂涎之色,白景源这才意识到,原来,留下来看着他的这俩大汉,是馋酒了! 大泽里酒水难得,他们想要喝酒,又怕他逃了,干脆带着他一块儿过来。 只是他的华服太过显眼,这才让他穿上麻衣。 远离篝火的地方光线并不好,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这里看热闹,他们仨混进人群里,眨眼就找不到了。 倒是打的好主意! 白景源也不拆穿,他的日子实在难捱,难得有热闹可以看,怎么愿意错过? 和他一样钻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小孩子有很多,他除了皮肤特别白,一点也不显眼。 发现这一点的第一时间,他就把头发扯散遮住了大半头脸,之后乖乖躲在人群里,只从人缝里往前瞄,倒是没有被人发现。 他们来的时候,正有一群光着膀子、脸上用锅底灰画着奇怪图案的大汉在绕着篝火跳祭祀舞,一边跳,还一边高声的唱着歌。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脸上用朱砂绘了凤鸟纹,大氅上缀满鲜艳羽毛的老者抱起一坛酒,一把拍开泥封,然后用一种白景源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随即整个人群都沸腾起来了! 见周围的人一边欢呼一边跪下,白景源连忙蹲下,好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就在他缩在人群里,偷偷打量周围的时候,夜风带来一股酸涩的酒味,一时间,他竟有点怀疑那是身边大汉太久没有洗澡的馊味! 但很快他就见到了大汉们吸鼻子、咽唾沫的样子,那声音,就像一群小蟾蜍似的。 “咕哇~咕哇~” 要不要这么夸张! 不过这也说明,这真的是酒。 这个时代的酒。 饭都吃不饱的时候,用珍贵的粮食酿出来的劣酒。 这些人有的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喝一口这种金贵玩意,自是把它看得无比珍贵。 白景源叹了口气,对这世界又多了一点了解。 跪下,站起,跪下,站起,也不知跪了多少次,那老者的歌声终于歇了,人群的忍耐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随着第一坛酒开封,那俩一直留只眼睛盯着他的汉子就不管他了,眼里只剩下那麻麻赖赖的粗陋酒坛! 人群跪拜的时候,白景源趁着混乱,不知不觉就挪到了人群边缘。 因为他哪怕不打算逃跑,也怕被激动过度的人群给踩死。 刚开始他还以为那老者开了酒,就是要喝了,结果第一碗却是对着天空泼了出去,随后又往地上泼了一碗。 接下来,光膀子大汉息了声,换了那打扮夸张的老者独唱。 之前的汉子唱得人热血沸腾,这老者的歌却悠远而又苍凉,莫名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 周围的人听得如痴如醉,不一会儿,甚至有人低声啜泣,白景源只隐隐听出了一句“蠹兮蠹兮,予尔美妻”,然后,就有一眼熟的妙龄女子,被一大汉抓在手里,不顾她挣扎,一把按在那刚刚平整好,打算建成城主府的地方,一刀斩了下去…… “啊!!!” 幸好他反应快,及时把手塞进了嘴里! 圆滚滚的头上,发丝少见的顺滑柔亮,滚到白景源一米外时,红艳的嘴唇还在翕动。 白景源双腿发抖,看着她瞪大的不甘双眸,不知不觉就退到了夜色之中! 周围有汉子说着可惜的话,也有人不顾祭祀正在进行,抓起身边的女人就打。 直到那老者长吁一声,吩咐分酒,那群汉子立刻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个俩眼死盯着酒坛,恨不得抡起拳头打跑周围的人,好挤到最前面! 见那些小孩子也纷纷往前凑,已经没有人管他了,白景源这才握紧拳头,压住心底的恐惧,往雉的草棚跑! 因为那女子,是雉的姐姐粟! 第11章 嘘! 白景源躲躲藏藏,眼看着就要跑到雉姐妹俩住的草棚,就见一熟悉的小小身影抽泣着从那边冲了过来! 见周围无人,白景源忙跳出去,一把将她扯进了树林。 雉吓了一跳,却未挣扎,哪怕哭得打嗝,还不忘低声祈求:“奴奴会游戏,奴奴愿意陪你们玩,奴奴不要挨打……” 明明才几岁大,竟像那些十几岁的大姑娘一般,被抓住的第一时间,就扭腰摆臀,企图摆出个诱惑一点的姿势。 显然这种情况她不止遇到过一回,看得白景源眼眶发热,嗓子发堵,一巴掌拍在她干瘦的背上! 怒道:“是我!别说话!跟我走!” 白景源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快把他撑炸了!紧紧的抓着雉柔软冰凉的小手,就想往聚居地外走! 之前他贪图安逸,觉得与其冒死逃亡还要连累她们,不如好好待在这里,至少有吃有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但他看到粟死不瞑目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雉捂着脸哭着跑远的背影。 她还那么小,若是赶过去看到那一幕,此生怕是都过不好了! 以后没有粟护着,只剩她小小一个,等那些人回过神来,鬼知道她会遭遇什么! 粟是做了祭品,他听到那些人说,要把她埋在城主府地基下,就算雉过去,也没法给她收尸,何不趁着他们喝酒欢庆的时候逃跑? 所以,我们一起走吧!你不是要我逃跑吗?现在我打算逃了!你还跟不跟我走? 这么一想,他竟久违的寻回了年少时不顾一切的劲头! 这疯狂的、吃人的鬼地方!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再待下去,不被杀死他也会发疯的! 雉听到他的声音认出他来,忙将袖中磨得锋利的竹管收起,惊慌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要是被首领发现……快跟我走!” 话语里再没有之前故意装出来的娇柔,开始变得大大方方起来。 随后竟是哭都顾不得了,反过来抓着他,七弯八拐的钻进了芦苇荡,提都没提去祭祀现场的话! 当她看到白景源满脸惊惶出现在她家附近,死死拉着她不让她去祭祀那边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她现在就算赶过去,肯定也见不到阿姊最后一面了。 之前她从白景源的木屋跑出来,不一会儿就想明白了他为何装没听到。 没想到他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善良一些!竟会因为担心她,在好不容易摆脱看守之后,没有趁着今夜守卫稀松逃跑,而是跑来拦住她,不让她去那边…… 他竟觉得她会害怕! 想到这,雉眼里又泛起了泪。 原本她与阿姊已经约好,一旦阿姊遭遇不测,她就要尽快自我了结,现在她却决定让阿姊等等她了。 因为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既然他因为她耽误了时间,那她就要助他一臂之力! 不管他能走多远,她至少要把他送出这片大泽! 白景源一直被关着不清楚,她却通过自家阿姊得知,自从黄钩将大泽里的人聚集到了一起,又搬到了大泽深处这片山林里住,芦苇荡那边的岗哨到了夜间就没有了。 因为芦苇荡里到处都是水,还有吃人的沼泽,对这里不熟悉的人,根本没法摸黑通过那里。 她和阿姊过得太苦了,这些年来,她俩不止一次想过要逃,最后都没勇气行动,其实附近的地形早就印在脑海中了。 这也是她小小年纪,却敢提出帮白景源逃跑的原因。 一直没有人追,雉没有问起她姐,白景源也说不出口,只闷头跟着她跑。 他甚至幻想着雉永远都不知道她阿姊没了这件事。 毕竟所有人都去看热闹了,应该没人告诉她。 两人跑到天边泛白,从大泽侧面钻了出来,只见前头重峦叠嶂,一条土色大道好似飘带,沿着山脚迤逦向前! 浑身汗出如浆,俩人吐气如牛!两腿就跟灌了铅似的,再也迈不动了。 “到了这里,我就不认得路了。” 雉双手撑着膝盖,小巧的鼻尖冻得通红,清鼻涕流下来,被她抬起手背粗鲁的抹了。 白景源见了,犹豫一下,还是撩起衣袖给她擦干净了。 后半夜果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到了这会儿,雪依然下得很大。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两人不过站了一小会儿,身后小小的脚印就已经看不清了。 身上的热汗凉下来,白景源打了个哆嗦,却见雉已冻得小脸儿泛青! 到了这会儿,情绪平复他才觉得自己太过冲动。 雉留在聚居地里,以她的勤劳和聪慧,肯定能活下去的…… 现在却跟着他在这野地里挨饿受冻,说不定他俩都得死在这里! 他不该,也没有权利替她选择…… 想到这,白景源咬咬牙,飞快的剥下衣裳,往雉身上裹! 就算要死,也让他先死吧! 事已至此,作为一个大老爷们儿,他还是很有原则的。 见他解下外面的麻衣给了自己,又要去解里头的深衣与丝袄,雉流着泪按住了他的手,哽咽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你肯定没有穿过这么漂亮的丝,试试吧,很暖和的!” 她的手像冰一样,白景源嗓音干涩,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他总是这样,有时候明明是好心,结果却常把事情弄得更糟,事后只能徒劳的补救。 以前他是这样,穿越后还是这样。 “我知道、我阿姊、我……呜……我都知道……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其实不想逃的……都是为了我……” 雉感动得崩溃大哭! 要不是因为她,他现在肯定还在木屋里,坐在皮毛上烤火。 除了阿娘,不论是爹爹还是阿姊,在他们饿到要死的时候,都会把最后的粮食留给自己吃,而不是给她。 现在他们要冻死了,白景源却把衣裳脱给她穿! 她不懂现代人尊老爱幼那一套,也不懂东北大老爷们儿超强的自尊心,她不明白白景源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她满心满眼,都是满满的感动! 白景源的笑容僵住了,他想跟她说,你阿姊好着呢!你们只是暂时分开而已! 但他说不出口。 “也许……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了。原本,你可以活着的……” 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我早就想逃了!不过是胆子太小,一直不敢!真是奇怪,为何与你待一块儿,我就变得胆子大了呢?” 说这话的时候,雉笑得很开心! 大概每个人觉得自己是个人的时候,都会如她一般勇气倍增。 俩人匆忙出逃毫无准备,这会儿是又饿又困又累,聊天很大程度是为了缓解冻死前的痛苦。 突然! 白景源耳朵一动!立刻疯了一样拉着她跑回大泽,扒开人高的草丛,将她塞进了雪窝里! “嘘!” 正在这时,雉也感觉到了那种大地震颤的感觉。 那是大军过境! 还全是骑兵! 雉立刻乖乖的缩进雪窝子,一声不吭的躲了起来。 见状,白景源终于放心了,也在靠外一些的地方,找了丛枯草,躲了起来。 第12章 女将军 第13章 此子生于大泽 第14章 谁在算计 这是个看重血脉的时代。 人人生而不平等。 或许很多很多年以后,这个世界也会有人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造反,但现在,贵人就是贵人,奴隶就是奴隶! 祖上牛逼,那么你在世人眼里,天生就高人一等! 如果祖上出身不好?那么不好意思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儿生的儿子,你得接着打地洞。 现代人可能难以想象,但这个时代规则就是这样。 出身高贵的人哪怕十分无能,只凭着血脉,就能得到数不尽的夸赞。 好战之人,可以称其勇武;怯懦之人,可以赞其仁善;哪怕好美色,换一个角度解读,也可以夸他繁衍子嗣有功…… 白家耗费金山银山养了三十多年的孩子,突然穿越时空,流落到这生产力极度低下、还未完全从奴隶制转变为封建制的时代,不提他精致讨喜的样貌,他就只是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凭着这透骨的贵气,也没有人会把他当成平民,更别说把他认作命如草芥一般的奴隶或者野人了。 能养出这种孩子的家族,必是底蕴深厚的名门望族,所以王后初见他,就问他是哪家的孩子。 可惜白景源根本听不懂雅言。 对于这一点,他很能接受。 那些一穿越就能对着陌生人侃侃而谈的优秀穿越者,怕是只活在小说里。 哪怕二十一世纪还存在十里不同音的现象呢!跨越时空还能跟古人无障碍交流的,他只能说一声牛逼! 或许穿越这种事,冥冥之中是需要达成某种条件才能发生的。 若不是自家儿子一直养在身边,又是在她怀中咽的气,任袖肯定会把白景源错认为她的儿子。 因为白景源与死去的公子白,样貌至少九分像! 再加上年纪和身高差不多,就连胖瘦也一致,他又身着黄钩抢来的、桑丘商人特意为公子白制作的华服,若是公子白还在,俩人站在一块儿,怕是连她这个亲娘都会把他们错认成孪生兄弟!更不要说旁人! 白景源前阵子被黄钩吓得吃不香睡不好,以至于瘦得不成人形,这几天想开了才养回来一点,他现在连这姐妹俩具体是谁都不清楚,哪儿能猜到公子白是患了痢疾病亡的啊!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他现在和死前拉得虚脱的公子白,竟连胖瘦都差不多! 所以,杀人如麻的任沂见了他,不仅没有顺手剁了,还大老远的把他带了回来。 发现白景源不会说雅言,王后压下心底的急切,正要换楚言再问,任沂一屁股坐到地上,端起侍者刚送上来的香饮子一饮而尽,指着白景源笑道: “这孩子也不知跟谁学了一嘴土话!你还是莫要问了,省得笑破肚皮!” 任袖被她一笑,也察觉到自己有点失态,忙笑着吩咐愣在一边的阿瑟,让她带白景源下去安顿,顺便摸清他的情况。 幸亏白景源听不懂雅言,否则听了这话怕不是要尴尬死! 他哪儿知道这时代,哪怕是楚言,贵族说的也与贱民说的有区别? 阿瑟会说楚国土话,心情复杂的叫了声“公子”,就请他跟她下去安顿。 这会儿天色已晚,虽然他现在只有七八岁,但他那颗大老爷们儿的心还是让他觉得,这个点儿留在女人帐篷里很不合适,听得阿瑟招呼,白景源立刻就从了。 离开前,想起这是在别人地盘上,他又特意学着黄钩他们,对着上首的任袖还有任沂作了个江湖气十足,不伦不类的揖,口称“那便打扰主人家了”,就跟着阿瑟退了出去。 “嘶~此子,竟像是不通礼仪?” 平日里惯会装模作样的任袖,这会儿都忍不住露出惊容来了! 实在是……白瞎了啊! 不懂雅言,满口土话,不通礼仪,却又满身贵气,感觉就跟个大美女叉着腿坐在大街上抠脚一样,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任沂听得她问,脸上的嬉笑立刻收起,坐姿也端正起来。 这是从姐妹状态,调整到主从姿态了。 知道她要说正事了,任袖放下手中漆盏,也换了坐姿,做倾听状。 “大泽野人言,此子生于大泽!” 任沂表情凝重。 “哦?” 任袖挑挑眉,一脸“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生于王族,岂能不懂其中道道?她们任家先祖还说自己是石头成精呢!除了那些愚民,谁会信这个? 严肃的气氛瞬间就变了。 任沂翻了个白眼,放过酸疼的腿,再次恢复随意的坐姿,没好气道:“起初我也怀疑这是有人设计,可接触几天下来,倒是发现许多细节。” “还不细细说来?阿姊,你当知此子落于吾手,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么心急作甚?你看我这一身?还有人样吗?辛苦大半月了,好歹让我吃顿饱饭,再好好洗漱一番可好?” 再说人都带回来了,这么着急干啥? 刚急着把人带给她看也就罢了,现在白景源都下去安顿了,她好歹是个手握实权的将军好吗?这么脏兮兮的,大半夜还饿着肚子,不难受吗? “那你快去!今晚我俩一起睡,待会儿你再细细跟我说!” 原本她是要带着孩子去齐水城的,结果现在停在半路进退两难,最近她和后殳僵在这野地里,都快成斗鸡了!现在总算看到事情有了转机,她怎能不急? 见任沂老大不乐意,一副“我想睡觉,不想和你开卧谈会”的样子,任袖高声呼唤宫人:“芦芦!还不快带你家将军下去洗洗!庖彘何在?快些整治些好饭食!把这贪吃鬼喂饱了吧!” 芦芦是个十来岁的女童,听得任袖唤她,便欢欢喜喜的跑了进来,拉着任沂蹭得油光发亮的袖子就往外扯: “将军再不洗洗,芦芦都要被熏晕过去了!将军回来,芦芦就让烧水的起来了!这会儿正好哩!” 任沂也不生气,摸一把芦芦的头,被她嫌弃的躲开,不由哈哈大笑,起身出去了。 任沂那一身,怕是没有一个时辰洗不干净,任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一时怀疑白景源的来历,一时期待着这是上天的怜悯…… 先王已去,独子又亡,她不打算改嫁,自是没法再生一个,白景源的出现,让她不得不收敛起来的野心瞬间膨胀! 正万分煎熬的捏着颗软糯的点心一点点的咬,就见阿瑟撩开帐门,跑到榻前跪下,眼带惊慌唤她:“公主!公主!” “为何如此慌张?” 阿瑟性格沉稳,见她如此,任袖瞬间翻身坐起,抓住了她的胳膊! “公主!他!公子他说他姓白!” “白?” 公子白因打小肤白胜雪得名,现在来了一个与他长得这么像,姓白的小童? 任袖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果真是有谁在算计她吗? 第15章 季家家将 见王后盯着昨日刚染好的指甲发呆,阿瑟知道她在思考,也不出声,默默寻来毛氅为她披上,又让侍者换了火盆,许久才听到她问: “他说他姓白?” 阿瑟肯定的应了:“是,他说他叫白景源。” 因为听着古怪,阿瑟还确认了两回,的确是叫这个。 寻思许久,任袖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个世家是出自白姓的。 若是以白为氏的,倒是有几家,像是祖上封地或者官职与白沾边的,祖上有人以白为名的,都有可能。 比如她死去的儿子,若是成年后没有继承王位,而是分封出去,待他死后,他的后人没法以芈为氏,说不定就会以他之名白为氏。 “可问清了是哪家的?” “他说他不知道,一醒来就在大泽之中,被黄钩捡了回去。” 任袖不动声色,阿瑟也不知她到底信还是没信,继续道:“奴奴替公子沐浴,初时他不习惯,想要自己来……奴奴为公子沐发,见头发极好,有意试探,他却不辨浴发香膏,对香料也不了解……之后穿衣,奴奴故意拿来侍者青衣,公子夸奖色美……” 女声沉稳低沉,说了好久才说完。 任袖听完,不由皱紧了眉。 贵族有数不尽的奴仆可以差遣,沐浴这种事,怎会习惯自己来?贵族从小耳闻目染,又有专人教导,怎会不辨香膏、香料?还有穿衣,青、绿乃贱色,他却夸其色美? 一件件一桩桩,都古怪极了。 可若说他不是贵族,那么细滑光亮的头发,还有那一身细嫩肌肤,普通人又怎能养得出? 这还是在大泽中生活了好几个月,不曾悉心呵护,若是好生将养一阵,怕是风仪更甚。 白景源身上的矛盾点实在太多了,任袖在那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盼着任沂快些回来,好把事情与她详细说说。 结果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任袖实在心焦,竟直冲任沂沐浴之处! 可想而知,当任沂舒服的泡在澡桶里,眯着眼等着宫人为她搓洗头发的时候,突然看到站到面前,眼巴巴望着她的王后,会有多么无语。 任袖一贯脸皮厚没节操,才不会在乎她的嫌弃,甚至还挽起袖子来了句:“阿姊,冬夜天凉,耽搁太久若是着凉就不好了!” 竟是打算过来给她搓澡! 任沂不理她,面无表情的换了个方向,宫人跟着嬉笑着绕了一圈。 任袖也不恼,立刻做解腰带状,作势要往澡桶里跳! 任沂气得脸都红了! 真是太不要脸了! “就这么一会儿都不能等吗?!” 见她着恼,任袖也不回话,只冲着她笑。 沂的母亲去得早,她是和任袖一块儿长大的,姐妹俩感情极好,见她这样,实在没办法,任沂只得催着奴儿动作快些。 白景源并不知道,他不过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引得任袖翻来覆去的猜。 他这会儿已经洗完澡换上了柔软舒适的厚衣裳,待在一顶舒适的皮毛帐篷里,就着香喷喷的肉酱吃小米粥。 等他吃完小米粥,边上绘着鱼纹的漆盘中,还有一粒挂着白霜的柿饼在等着他。 这么久终于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脸上抹了润肤的脂,头发也在炭盆前烤干,抹上了淡香的发油。 这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若是穿越前,他或许还会挑三拣四,嫌衣服旧,嫌饭食粗陋,但在大泽里过了几个月的苦日子之后,他觉得现在就像上了天堂! 说来也怪,生死看淡之后,跟着身份不明的任沂,大半夜穿过好几重岗哨,见到任袖这个被侍者包围着的陌生人,他却一点都不害怕。 想当初刚穿越那会儿,一个黄钩就让他成天心惊胆战,如今回想起来就跟另一个人似的! 管他呢!不过一死! ——这就是他现在的心态。 这种感觉很奇妙。 类似某种情绪达到极点之后的超脱感。 就像小时候他看到爷爷用火柴点雪茄,他觉得火柴一划就燃好有趣,很想学,却又怕得很,等他终于成功的划燃一根,只觉不过如此;就像他学骑马,第一次坐到家中特意为他准备的那匹小母马背上的时候,他吓得连哭都不敢太大声,到了后来,也就那样;就像开车、蹦极、潜水、开直升机…… 现在的他,有点像是在参加一个稀奇的旅行团。 用一种平淡的态度,来接受这陌生的一切。 别人问他来历,若是乐意,除了实在难以取信于人的穿越,其他的都实言以告,反正信不信不关他的事! 若是看到没见过的事物,他会多看几眼,却不会太过好奇。 别人待他好或者不好,他也不在意。 遇到不懂的事,也不会尴尬。 大大方方的,想学就学,不想学就装傻…… 大概每一个纨绔,都很擅长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 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感觉每多活一天都像是赚到了! “公子!你要吃糖吗?” 小童儿很可爱,一点也不拘谨。 白景源穿越前总觉得古代的奴仆都是很卑微的,结果今日所见,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这些小童儿机灵的同时,往往很调皮,连主人的玩笑都敢开,他们很能干,有时候却会缠着主人要果子吃,会主动与主人闲聊,甚至还会对着主人耍脾气,看起来就像一家人似的! 见那童儿蹲在榻前厚厚的毛皮上,伸着脖子望着案上碟子里那块黄黄的糖,眼里全是渴望,白景源嘻嘻一笑,伸手捏起那块糖,就塞进了这个名叫鹿儿的童儿嘴里。 “啊~我要睡觉了,不吃糖,请你吃好不好?” 鹿儿嘴里包着糖块笑眯了眼,缺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咧的老大,快乐几乎溢出来! 见他一个劲儿的点头,白景源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 “你家主人待你真好!” 有仆妇跪着进来,没发出丁点声音,收了空碗空盘,就又悄悄的退出去了。 鹿儿骄傲的挺挺胸膛:“那是自然!我家上数三十代都是季家家将!公主自是待我极好!” 家将与部曲、侍者、奴隶相比,地位更高,他们大部分都是本家旁系后裔,只比从人地位低,主人家自是信任。 之前白景源跟着任沂去见王后的时候,鹿儿就在大帐里头,见阿瑟带他出来安顿,立刻跟了过来。 实在是白景源长得太像公子白了!鹿儿是与公子白一起长大的,他对白景源自是好奇不已! 然后阿瑟给白景源洗澡洗头的时候,他就站在边上听他们说话,后来阿瑟说她还有事要忙,鹿儿知道她要去公主那里回话,就主动留下来给白景源擦头发。 “季家家将?” 听闻任袖是个公主,白景源并不感兴趣,反倒是季家家将这个词更让他感到好奇! 哪知他刚问了一句,鹿儿就生气的从榻上拖了条被子下去,窝在皮毛上躺了,气冲冲道:“我要睡了!你不要再跟我讲话了!” 白景源一头雾水,刚不还好好的吗? 第16章 齐水张 第17章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白景源醒的时候,闻到股淡淡的花香。 睁眼一看,就见鹿儿站在榻边,捧着身崭新的衣衫,失神的盯着他瞧。 那香味正是那衣服上的熏香。 “卧槽!你干嘛?人吓人要吓死人啊!” 白景源噌的一下坐起来!头皮都炸了! 虽然他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说服自己随遇而安,但这样真的很诡异啊! 这一着急,竟冒出了普通话,他也不介意,只抓着被子捂着胸口,怒气冲冲的瞪着鹿儿,活像谁要把他怎么着似的。 鹿儿不甘示弱反瞪回去,最终还是抿抿嘴,什么也没说,把衣裳扔他怀里,就跑了出去。 这公子怕不是脑子有病! 昨晚他就睡在他榻下,今早一睁眼就看到他,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也不想想自己刚刚怎么盯着人看的,等他跑到外头,被冷风一吹,回忆起刚刚白景源那句听不懂的话,立刻往王后大帐跑。 王后昨晚是与任沂一起睡的,两姐妹聊到快天亮才睡着,这会儿还没醒,阿瑟怕她们被人吵醒,一大早就在那守着门调染指甲的花汁。 待会儿将军醒来,王后肯定又要叫她们给将军好好打扮打扮,染指甲的花汁调起来复杂,她得早点准备起来。 见鹿儿一脸激动的跑过来,木屐踩在泥地里,动静大得不得了,阿瑟不由拧着眉,挥手示意他小声一点。 鹿儿见了,忙深吸口气,踮着脚摸过来,挨着阿瑟坐了,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阿瑟阿瑟,那位小公子刚说了句话,我从来没有听过!” “哦?是哪里的话?” 王后最纠结的一点,就是不知此子来历,不管将军怎么说,她都不信! 昨晚趁着白景源洗澡的时候,阿瑟就交代了鹿儿,让他仔细观察,务必要摸清白景源的来历。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收获了? “我也不知道!我学给你听!” 随即,竟是一字不差的把白景源惊吓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阿瑟从小就伺候任袖,哪怕任袖嫁到楚国为后,她依然能占据任袖身边的头号位子,自是有几把刷子的。 她能记住诸国所有能排得上号的世家,也会说各国上层流行的语言,就连一些比较冷门的区域性语言,虽然不会说,她也认得出来。 鹿儿连语气都学得一模一样,阿瑟听了,眉头却是拧得更深了。 普通话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语言都不一样,她自是刮干净了脑海也找不到这种语言! 难道是哪个小地方流行的话? 心里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个结果,她也不纠结,摸摸鹿儿的头,温声道: “你快回去伺候公子吧!待会儿王后醒来,我再把这件事告诉她。” 私下里,郑宫老人喜欢叫任袖公主,平日里还是称她为王后的。 鹿儿眼里瞬间就包上了泪。 他不想去伺候那个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冒牌货! 跟高贵的公子白比起来,这个公子就是个驴粪蛋儿,表面光。 他的爷爷本是季家家将,季氏淑女嫁入郑宫为后的时候,他的爷爷成了郑后的陪嫁,等到公主嫁入楚国,他爹爹就成了公主的陪嫁,等他出生,正好赶上小公子降世,于是经过严苛的挑选,他就成了公子白的从人。 从小与公子白一起长大,鹿儿对公子发自内心的爱着,他实在不能接受公子被一个假货替代! 等到春暖花开,他的公子怕是骨肉都要烂在这野地里了,那冒牌货却会穿着公子的衣裳,住着公子的帐篷,用着公子的东西,成为楚国的大王…… 要不是王后不允,他都想为公子殉葬的! 他的爷爷还有爹爹,都能为主人死去,他也可以! 见他哭,阿瑟眼泪也涌了出来。 她不曾嫁人,公子小时候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带,公子夭折,她比谁都难过! 可她也明白,这个假公子对公主以及她们这些公主身边的人意味着什么。 有他在,或许他们就能活下去了! “鹿儿,你最是聪明,应该明白的,对么?王后可以信任你的,对么?” 鹿儿扑到阿瑟肩上,咬着拳头哭湿了她的衣裳,好半晌,才整理好情绪准备回去。 阿瑟再次摸摸他的头,交代道:“叫苹去为公子梳头吧!等会儿王后醒来,必会见他,披头散发,实在不像样子。” 鹿儿闷闷的应了,快步离开。 白景源挠挠头,想不透鹿儿为何又生气了,也就不再多想。 爬起来抖开鹿儿扔来的衣裳,见里头裹着好多衣带,又有一串白玉雕成小龟模样的饰品,捣鼓好一会儿,实在闹不清怎么穿戴,干脆保持原样,直接把昨夜脱下的丝袄不伦不类的穿在外面。 他也不好奇这个生产力低下,一件好衣裳动不动就要耗费好几个月才能做好的年代,为何这里会刚好有他能穿的衣裳。 正要找水洗漱,就见鹿儿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个捧着托盘的绿衣宫人。 那宫人看起来不过十来岁,带着肉窝窝的胖手就跟一根根水嫩嫩的小萝卜似的,脸蛋儿又圆又白,像个大馒头,笑起来带俩小酒窝,十分讨喜。 “公子!奴奴给你梳头!” 苹托着托盘走近,白景源好奇看去,就见里面放着一套齿子稀疏程度不等的梳子、篦子,还有发带头油若干。 真是大户人家啊!对他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家伙,都伺候得这么周到。 白景源也不深究那些,笑呵呵道:“你叫什么?” 那宫人笑得酒窝深深:“奴奴名苹。” “喔!苹!辛苦你了!” 现代人就是这调调,明明家里也请了保姆管家司机花匠厨子等一系列服务人员,享受着古人差不多的待遇,却从来不会忘记尊重他们。 小时候吃饭,若是保姆给他添饭,他不说谢谢,祖母就会狠狠的教训他,说他没有礼貌,这个时代的主人理所当然的奴役下人,才不会说这种照顾人自尊的话呢! 苹脸上的笑越发灿烂,白景源不过随口一说,她就高兴得想要跳起来! 但她还是抿着嘴道:“这是奴奴该做的,公子可别再说这种话了!” 若是被阿瑟她们听到,肯定会教训她的。 白景源瞅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不好意思的跪坐在雕着饕餮纹的木案前,微垂着头,任由苹为他梳头。 之前几个月在大泽里,他最多用热水洗头,再用手梳头,齐腰的头发一直都是披散着的,早就没法看了。 昨夜洗头之后,奴仆已经为他梳通过了,还抹了带着淡香的头油,今天梳起来很容易。 等了一会儿,苹梳好了头,白景源对着铜镜一看,只见左右两边各扎了个包包!上面还扎了颜色鲜艳,只有小女孩儿喜欢的发饰! 白景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尤其当鹿儿打开个巴掌大的漆盒,用手指勾出一小块艳红口脂,轻轻抹到他嘴上之后。 第18章 白? 再次见到任袖的时候,她正在喝着小酒欣赏舞蹈。 舞女腰很细,大冬天的穿着轻薄的舞裙,在那大帐中央,踏着节拍甩着长袖不断折腰,看起来就像风中弱柳,每每看得人心惊不已,生怕她腰折了,她却不管折成什么样,都能柔韧的弹回去,跟个不倒翁似的,实在好看得紧! 贵人出行,一应用具都是带着的,世人都以为王后带着公子是仓惶出逃,其实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哪怕在野地里,依然过得十分滋润。 这个帐篷很大,骨架是用胳膊粗的木头搭起来的,外面一层层的裹着草帘、麻布、皮毛等物,哪怕外面银装素裹,里面依然温暖如春。 香炉中青烟袅袅,散发着让人心安的香味。 乐工坐在角落里,正在低头吹埙。 白景源盯着他手里的黑陶埙看了许久,心道果真是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跟后世的有何差别? 曲子苍凉朴拙,很是动听,白景源站在帐门边,默默在心中打谱。 作为一个优质的纨绔,他从小就很会玩乐器,埙这种有趣的小玩意,他也是会吹的。 在大泽里熬了好几个月,一点乐子都找不着,难得看到这个,竟有点心动。 要是他也有一只就好了。 就算没有这个,给他一支骨笛也可以…… “白?为何站在那里?快些进来吧!” 收回飘远的思绪,他听到任袖叫他,就像亲近的长辈。 可能是为了将就他,特意用的他能听懂的楚国下等人才会使用的土话。 白景源已经知道这是楚国的王后,而他之前穿越的大泽,一大半都属于楚国。 一下子从底层人中,跳到了这个国家金字塔最尖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了。 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他却一点也不慌。 反正也不可能比落在黄钩手里更糟,至少现在他吃得好穿得好,哪怕在野外,依然能住得舒舒服服,虽不如穿越前万一,他还是满意了。 白景源笑着应了:“这就来!” 也不行礼,就大大方方的绕过舞女,往里走去。 大帐之中用绘着神鸟的斫木胎漆屏隔开,里间放着睡榻,外间的坐榻已经收起,这会儿只在地上铺了席放了案,任袖就坐在最上首。 任袖是个长相与气质都十分端庄的女人,皮肤很白,个子很高,眼里蕴着精明,唇间吻着凉薄,一看就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白景源好奇的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任袖差点就绷不住发脾气了,坐在左手边的任沂猛的咳了一声。 白景源扭头,就见左侧坐着个攻气十足的御姐。 小麦色的皮肤,犀利的眼神,裹着布条的十指…… 个子没有王后高,胸也比王后平。 皮肤白净看着十分讨喜的小童儿正在给她喂酒。 之前脏兮兮的,现在洗得干干净净,白景源只觉她面熟,又不敢认。 反正与他也没啥交情,管她是谁呢! 见边上放着个坐垫,白景源眉头轻轻跳了跳,学着她们的样子端正的坐了,双手放在膝头,继续看舞女跳舞,竟是一言不发! 任袖与任沂对视一眼,任袖招手:“白,来!” 再次听她叫他白,白景源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他那些外国朋友也是这样叫他的,这些古代人也嫌他名字奇怪,这样叫也正常。 自来到这个世界,他就只与昨天给他洗澡的阿瑟说过他的名字,看来王后的地盘上不会有秘密。 这是一个强势而又细心的上位者,对于手下人,她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就和他爸一样不好对付。 以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得注意一些。 白景源默默下了结论,起身走到王后身前,好奇的看着她。 见他一脸“你叫我干啥?”,王后不知怎的,竟是压不住怒火,提起眉毛,理也不理他,恼火的喊:“阿瑟!带他下去!” 又是他听不懂的话。 见阿瑟过来,低声让他跟她走,白景源恋恋不舍的瞥了一眼乐工手中的埙,乖顺的跟着她走了,竟是对这里毫不留恋。 他才不在乎王后生气不生气。 他来自另一个时空,言行举止样样都不符合这个世界对贵族的要求,非要逼着自己假装本地贵族,到头来不过是邯郸学步,徒惹人笑话,不如痛痛快快的做自己。 “你看!真是!” 白天再见一次,任袖竟是比昨夜更加失望了。 经过梳洗打扮,再好好的睡了一觉,白景源状态极好,比起昨夜刚被任沂带回来那会儿,皮相更好几分,竟是与死去的公子白越发相像了! 想到自己精心教养好几年,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突然就没了,作为一个母亲,哪怕习惯了刚强,当她看到与自己儿子长得极像,却连礼仪都不懂的白景源时,她还是难过得无法呼吸! “王后,你太心急了!” 此子生于大泽,天生地养,什么都不会才正常啊! 若不是被黄钩捡回去,他怕是连楚国土话都不会讲! 从大泽回来的路上,那几天任沂虽然没有搭理白景源,却让属下把那些野人挨个审了一遍,与白景源相关的消息,她都打探清楚了的! 任袖昨夜已经听她详细说过这些,可心里明白与现实是两回事! “阿姊!我心痛极!” 任袖捂着胸口,眼泪扑簌簌的掉。 也只有在从小就护着她的姐姐面前,她才会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的软弱表现出来了。 之前被后殳逼得没法,任沂又不在身边,明明她都快难过得死了,还是强撑着一点没表现出来,若是白景源知道这些事,怕是要对着她摇头叹气。 这么活着,也不知有什么意思!累都累死了! 任沂举着手指头,叹口气道:“一大早就给我染指甲,不然我就可以抱抱你哄哄你了!” 任袖破涕为笑,随即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心事重重的不想说话。 “此子几月之内就学会了楚言郑言,就连其他几个诸侯国的话也会说几句,虽然只是下等人说的土话,却能说明此子聪颖,若是王后下定决心,哪怕从头教起,也能教出来。” 反正,也不指望他以后有多大出息,平庸一些,反而更好呢! 虽然周围侍者都是绝对衷心的人,任沂还是没有把话说透。 “哎~” 任袖失落的叹了口气,还是有点不甘心。 可她不甘心也没有办法,谁让她就生了公子白一个儿子,还没养住? 与其忍气吞声扶那些凤凰台庶孽上去,不如把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童抓在手里。 “先按计划养着吧!现在最要紧的不是他的事,而是后殳那老匹夫!” 正咬着牙骂,就见支离进来,悄悄回报:“公主,后锏到了……还带着一小儿……” “呵!短短几日,后锏就能赶来,怕是日夜都在马上!” 此地距离后氏掌控的居昌城,快马加鞭也足有十日路程,自公子白没了,总共也没几天,他竟得到消息还带人赶来了,非日夜兼程、换人不换马不可行! 任沂似笑非笑,任袖大袖一甩,狠狠的拍了下身前几案,咬牙切齿道:“老匹夫!欺人太甚!” 第19章 谋划 “十三弟,你受苦了!” 今日天终于晴了,却比下雪还冷,后殳脸色蜡黄唇色苍白,裹着狐裘被从人背到后锏榻前,话音刚落,眼里已蓄满热泪。 自那日被王后气得吐血,他已经病了好多天了,心里揣着这一不小心就要捅破天的大事,吃不好睡不好,还能吊着一口气等到自家兄弟来,实在是运气好。 “阿催,弟这不是来了吗?你可莫要哭了!” 后殳是嫡支大哥,打一生下来就是要做家主的,他不仅深爱着他的家族,还总是像父亲一样管着弟弟们,偏他年少时性子急,不管做什么都喜欢催,弟弟们不耐烦,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阿催”。 后锏一开口就这样叫他,一来缓解他的情绪,二来也是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急得连派八道信使到居昌。 居昌城本是后氏采邑所在,经后氏几百年经营,又长期替王养兵,已是楚国数得着的大城,后锏平日里坐镇居昌,除了能力出众,还因为他是后殳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嫡亲的兄弟之间,说话自是没那么多顾忌。 听了弟弟的调侃,后殳以袖掩面,眼泪瞬间就滚下来。 他真是太难了! 作为后氏家主,他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后氏这辆庞大的战车,就会被他开到悬崖下去。 最近几天他真是被王后逼到了悬崖边上!也不知她怎么就那么不要脸!一点贵族操守都不讲!动不动就要掀开盖子撒泼,一副生怕旁人不知她儿子没了一样,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被从人抱到榻上坐了,又掏出丝绢擦干眼泪,他这才拉着弟弟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十三弟,公子白,没了!” “什么?!” 后锏刚醒,又饿又渴,后殳来的时候他正捧着一盏开水在喝,听了这话,一口水喷到床上,好好一床丝绵被,就被打湿了一大滩。 后殳派去居昌的八道信使足足跑死一半,只说叫他立刻带公子槊前来,并未说其他。 后锏接到消息就带着人星夜兼程赶来,一路换马不换人,到达营地外面的时候,累得直接从马背上滚下来,怎么被人抬上榻的都不知道。 没想到一觉醒来,竟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 “为兄亲眼所见!” 后殳握紧弟弟的手,十分肯定! 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只觉天都塌了,吐完血拧眉一想,他却从中找到了另一条出路。 这条路若是走得好,必是一条金光大道,怕是比公子白仍在,还要好! “槊儿可好?” 显然,后锏瞬间就明白了兄长的打算。 “放心,只是疲累,巫已看过,没有问题。” 见大兄终于露了一丝笑,后锏这才舒了口气。 只要槊足够健康,他们就能说服王后,以槊为子。 王后生子之时难产,之后再未有孕,她却不说这是自己的问题,反而把锅甩给先王,称先王体弱。 既然先王体弱,那他没有别的儿子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各大世家对先王后宫之事隐隐有所猜测,但王后乃郑姬,精明狡诈做事漂亮让人抓不住把柄,手头又有兵,并不是任人宰割的深宫妇人,各大世家只得一边装瞎,一边为先王送美人。 那些美人进了凤凰台,就任由王后揉圆捏扁,谁都不曾生下一儿半女不说,有不少还不明不白的没了。 各大世家没法,就趁着先王外出游玩或者巡视封地的机会,献上族中淑女供先王宠幸,待得有孕,就生下来由各世家养大。 槊就是这样来的。 除了他,先王还有其他庶子,只是一直不得王后承认。 以前是没办法,只把这当做有备无患的举措,没想到竟让他们逮着了机会! 现在王后无子,她若想活,就得认这有着后氏血脉的公子!并与后氏一起,推槊即位! 如此一来,岂不是比公子白更好? “这就好。” 后锏长舒口气,随即笑了出来:“大哥,消息没有传出去吧?” “放心,该闭嘴的都已经闭嘴了,剩下的只有你我,以及阿瓦阿旺,还有王后亲信。” 阿瓦阿旺都是他的从人,阿瓦是他的庶出兄长,阿旺则是他庶出的小叔,都是对后家绝对忠诚之人,至于王后身边的人,别看她动不动就跟滚刀肉似的,一副无所谓消息传不传出去的样子,其实后殳明白,这不过是她求存之法,她身边的人若真敢往外传,她必是第一个下手之人。 这女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后殳又把之前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后锏点点头,表示大哥办事他放心,又道: “你已经说服王后了吗?以前只当她善妒不容人,没想到除了做事疯狂,竟还如此皮厚心黑!” “还不曾,等槊养两天再说。” 后殳眯了眯眼,这次他必须小心谋划,让王后无话可说。 暂且先让她得意些日子,等槊掌权,而她老迈,便是她的死期! 今日之辱,他日必加倍奉还! “是极!” 后锏拍拍手,掀开被子站起来,任由从人为他更衣。 公子白就是病逝的,想要找个新的公子替代他,就必须健康皮实。 槊在后家长大,从小就勤练筋骨,最是身强体壮不过,不然不可能跟着他平安赶到这里。 兄弟俩凑到一起,小声商议好半天。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与其捶胸顿足的气,不如积极一点想法子,或许还能因祸得福呢! 显然,比起自家大哥,后锏是个乐观的人。 白景源也很乐观。 现在他感觉不到生命危险,就没了当初在大泽里学说话时的效率了。 发现他对雅言与纪礼都不太上心,阿瑟抓耳挠腮,第二天就给他送来一只青玉雕成的玉埙。 玉埙雕成龟状,虽雕工不够精巧,却朴拙可爱,白景源打一见到,就爱不释手。 因为拿人手短,阿瑟又说尽了好话,装尽了可怜,实在没法,白景源也就端正了态度,好好跟她学。 其实他并不笨,只是不想努力而已。 发现他学得很快,阿瑟生怕他三分钟热度,连续两天都跟在他身边,哪怕睡觉,也与鹿儿一起睡他榻前。 就这么着,到了第三天早上,白景源再次见到任袖的时候,按阿瑟教的行了礼,任袖挑剔的扫了几眼,点了点头,没再发火不说,还招手让他坐到她身边,亲手给他剥橘子! 白景源真是受宠若惊! 第20章 橘子 刚开始白景源并不知道任袖那只橘子是给他剥的。 任袖的手很好看,染过的指甲红艳艳的,微微透着点橘色调,火红的橘子被她剥开,老大一股橘子味儿。 看着她掰下一瓣瓣橘子,细细的撕掉上面的白色经络,白景源默默咽了口口水。 穿越前全球水果随便吃,他还挑三拣四,如今就连这样一颗小小的、一看就有很多籽的红橘他都馋! 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任袖一直在默默观察他,见他低下头,很快就压下了眼中的垂涎之意,不由暗暗点头,说话也温和两分: “白,吃橘。” 见她把剥好的橘子推了过来,白景源盯着那黑底描金漆盘底部抽象的花纹愣了愣,这才遵从纪礼谢过。 任袖点点头,脸色和缓许多。 心知自己做对了,白景源不由松了口气。 这女人可真难伺候! 幸好他有三十多年的哄长辈经验,虽然现在这王后与他没啥关系,可她供他吃供他穿,也算是衣食父母了。 恰饭嘛,把金主麻麻哄好点,没毛病! 白景源吃相文雅,哪怕酸到了,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依然不显狼狈。 任袖靠着矮几,手托着下巴,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她的阿白,小时候第一次吃橘子,酸得哭了呢…… 小小一瓣橘子,竟然有六颗种子! 白景源刚要摸手绢把那红橘种子吐出来,就见一只白嫩小手伸到他胸前晃了晃,扭头就见鹿儿跪坐在他侧后方,一脸恭敬。 全无私底下的轻慢与别扭。 连着几天看鹿儿脸色,怎么哄都哄不好,白景源生怕他又生气,结果他刚把手绢摸出来,就见阿瑟死死盯着他! 这几天学规矩,每当他做错了,阿瑟就这样,不骂他不说他,只这样静静的看着他,然后不断重复教他,直到他做对了为止。 白景源叹了口气。 这就是个不把下人当人看的时代啊! 阿瑟不止一次跟他讲,当属下不能发挥作用,那他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哪怕鹿儿是家将后代,并不是下贱的奴隶,依然要这样伺候他。 这些日子,虽然从来没人跟他提起过死去的公子白,白景源还是察觉到了异样。 这个时代,制作精良的衣裳动不动就要好几个月才能做好,他却在来的第一天,就有合身的衣服换。 这里这么多人,只有他和王后,以及那位女将军,才可以吃鱼吃肉,也只有他们,才能享用新鲜的水果,还有柿饼、桃脯、杏脯之类的零食,以及最重要的蜂蜜和糖块。 还有,明明他才来这里,除了王后身边有限的几个人,其他侍者以及下人,都像是早就认识他似的,每当他走过他们身边,他们就会立刻匍匐在地,看都不敢看他,只有敬畏,没有好奇。 刚开始不在意,后来发现这些人貌似没有要弄死他的意思,求生欲望一上来,自然什么都注意到了。 他们在不知不觉的培养他的贵族习惯,或者说,想让他与某个人看起来像一点。 真的只是要求他看起来像,那些私底下的小爱好,就从来没人管过他。 比如他不爱鱼脍,也不喜醯醢就汤饭,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里,他更喜欢吃熟透的东西…… 原本他也不知道这些原主的生活习惯,都是鹿儿,有一次见他跑去找庖彘,让庖彘用鸡子和了面粉在石头上烙饼,私下里就对他发牢骚,说什么“鱼脍那么好吃,你怎么不喜欢呢?”,还说“醯醢配汤饭多好吃!你怎么可能不喜欢!”。 他有所猜测,却不敢肯定,因为在他看来,哪怕是王后,也不可能胆大到混淆王族血脉。 鹿儿等得不耐烦,一只手依然举着,另一只手却在宽大的袖子遮掩下戳他屁股! 白景源觉得好笑,摊开丝帕把那橘子籽儿接了,这才把丝帕轻轻放他手里。 他习惯了人人平等,把人当工具用,总觉得不习惯,但现在形势如此,王后需要他扮演一个贵族,那他就必须有贵族的样子。 作为作威作福的那一方,其实没什么好矫情的,但他不想改变这一点。 继续保持这样的精神内核,或许他才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服自己,他真的曾经在那个繁华的世界里活过三十多年。 王后默默的看着,并未阻止。 今日没有舞女,也没有乐工,白景源只觉帐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的拴在他身上,随着沉默的时间越久,他就越难受! 福至心灵,他从果盘里拿起一只擦得干干净净的橘子,像任袖那样小心的剥成一瓣瓣,撕干净上面的网状经络,又拿出前几日吃肉时阿瑟给他的铜削,将那一瓣瓣橘子剖开,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籽清理干净,这才放到那黑底描金的漆盘中,推到任袖面前。 任袖一直看着他剥橘子,见他辛苦好半天,却拿给自己,不由笑问:“白不喜食橘么?” 自从他开始学雅言,她就习惯用雅言与他交流,她总是说得很慢,白景源也能听懂个大概。 他自是不好说这橘子酸得要命,斟酌一番,这才道:”白年幼,橘凉,贪多不好。“ 他的生活习惯,任袖也知道,听了这话,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趣。 要是从凤凰台出来,她没有全副身心都用来算计后氏与公子鱼,早注意到自家儿子最近喜欢吃鱼脍,是不是他就不会腹泻,以至于药石无救呢? 见她闷不吭声的吃橘子,白景源突然觉得她挺可怜的。 他已经猜到了,她的儿子没了,他以后要给她当儿子。 以后他想过得滋润,王后最好长命百岁的好! 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就像他穿越之前,想要一辈子吃喝不愁,就得祈祷家里永远日进斗金。 白景源起身,出了大帐,去了大帐边的小棚子,叫看着炉子的宫人给他一罐热乎乎的香饮子。 能为王后掌管饮食之人,都是心腹,见此,那人笑盈盈的应了,取了王后平日里最爱的那种,装了半罐子,放到托盘上,任由他捧进了大帐之中。 知道以前学会的话难登大雅之堂,白景源再未说过那些土话,雅言还学得不太好,他还是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天凉,多喝热汤。” 支离一直候在一边,往日里总是对他不理不睬,现在见他亲手端来热乎乎的香饮子,却主动拿出了王后的漆盏,配合他倒了一盏。 那罐子约莫足球那么大,白景源如今变小了,捧着那罐子,姿势很是笨拙,却没人帮他。 王后依然默不作声的看着,等他倒好捧到他面前,平静的接过喝了。 许久,她才开口,像是问白景源,又像是自言自语: “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成而刺人。白,你是橘柚呢?还是枳棘呢?” 白景源刚学会一点日常用语,哪听得懂这个?便微微仰头,只看着她笑。 这一招百试不爽。 甭管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发自真心的微笑,让人感受到你的友好,那么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太过糟糕。 白景源硬核知识懂得不够多,生存智慧却是满满的。 毕竟白家一家子人精,他想过得舒坦,就得用心。 只不过他技能点点歪了而已。 见他傻乎乎的对自己笑,明显就没听懂,任袖不由觉得好笑,正要逗他再说几件话,就听侍者来传,说是后殳求见。 他还带了他的兄弟后锏,以及一名面生的小公子。 任袖挑挑眉,看看身边的白景源,本不想见的,突然改了主意:“让他们进来吧!” 第21章 女公子 第22章 出去! 第23章 世家子 第24章 一罐热汤 虽然能力方面相当不足,让白景源看起来就像个绣花枕头,但他身上的“绣花”无疑是大师级别的。 在长辈精心教养下,他懂得尊重与平等,习惯赞美,也能体谅旁人的难处,却总是润物细无声,从不夸耀做作,与他相处,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如沐春风。 事实上,这样的思想内核,才是他那所谓的名门气度的真正来源,他却因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对此毫无察觉,只当自己特会装模作样,才能唬住这些土著,让他们把他误认成贵族。 晚饭的鱼放多了酱,想到昨日苹为王后梳头,不过是扯断两根头发就挨了罚,躲在角落里哭泣,被他撞见还求他不要跟人说,他怕做鱼的庖彘也因此受难,故而一声不吭,愣是硬着头皮把那咸得发齁的鱼给吃完了。 所以夜半时分,他顺理成章的渴醒了。 他想,等到天明,一定要委婉的提醒庖彘,他新做的酱好咸啊!给王后做饭的时候,可别再放多了啊! 大冬天的,他不想麻烦人,打算偷偷下地找水喝,结果翻身没注意,刚一动作,就听木质床榻“嘎吱”一响,随即鹿儿立刻掩耳盗铃般缩进了被窝,显然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睡着! 灯奴缩成一团正在打瞌睡,听到声音以为主人要起夜,立刻强撑着瞪大双眼,坐直身子,挪挪麻木的双腿,推开那毫无烟气的仙鹤衔鱼错银灯灯罩,挑了挑灯芯。 豆大的灯火立刻胖了一圈,大大的帐篷里,瞬间明亮许多。 地上铺了竹席,竹席上铺了草席,草席上又铺了皮子,阿瑟睡在榻尾,背对着这边一动不动,鹿儿睡在榻前,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白景源总怕自己哪天睡迷糊了半夜起来嘘嘘踩到他。 火光明灭间,白景源趴在榻沿上,看着那好似揣了只田鼠,不时小心翼翼动一下的被窝,知道鹿儿又趁自己睡着了在那偷看,这会儿肯定是怕他发现,想要装睡蒙骗过关,过了许久,估摸着他在被窝里憋得难受了,这才忍不住低笑出声。 人的适应力是多么的强大啊! 这才多久?当发现这里的人根本不会在乎他的想法之后,他就习惯了睡觉的时候有仆从睡在榻下,有灯奴彻夜掌灯,有隶臣守门,哪怕鹿儿大半夜神叨叨的盯着他看,他也不会再一惊一乍的喊“卧槽”了! 在他看来,鹿儿真是个可爱极了的乖小孩,不论是出于自保的目的,还是单纯的不想让他难过,白景源一直都对他很好。 明明心里放不下原来的主人,却又因他时不时的友善而感动,于是白景源就一天天的看着鹿儿在那纠结个没完,想开导一番都无从下嘴,只能逮着机会就与他玩笑几句。 “这么裹着,你就不觉得闷吗?” 王后应该很有钱,手下的奴仆日子都过得还不错,鹿儿作为公子白的从人,也有一床不错的丝被可以盖。 本还想问一句“大半夜不睡觉,你又偷看我做什么?”,怕他难为情,又怕牵扯到之前那位公子的敏感话题,还是咽了下去。 鹿儿被他戳破,恼羞成怒红着脸钻出来,先是大大的喘了两口气,紧接着就趴到榻沿上,凑到他身前恶人先告状: “大半夜的不睡觉!想要到处跑!明日我就告诉公主!说你又不听话!” 王后自郑宫带来的仆从,连带着这些仆从的后代,私底下都喜欢管她叫公主,白景源已经习惯了,知道鹿儿说的是谁,不由笑道:“哈哈!我才不怕!” 任袖此人很有心计,也很有野心,只要顺了她的意,那她就会让他过得很舒服。 比如之前,他努力学习雅言、纪礼,成绩让她满意,她就默认了他可以吃他喜欢的食物,换衣服的时候,也会让他挑选自己喜欢的服饰。 像这种小事情,她才不会管呢! 白景源觉得鹿儿表情很有意思,也不着急喝水了,用手托着下巴趴着,找了个台阶给他下:“你要是睡不着,陪我聊天吧!” “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果然,鹿儿瞬间就把刚刚的羞恼抛到了脑后,有点意动,却又有点防备,怕白景源从他这里套话。 一动不动的阿瑟听到这,瞬间睁开了眼,但她依然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只竖着耳朵听。 她怕鹿儿年纪小,应付不了这位行事总是出人意料的假公子,再者,也是想听听白景源打算说什么。 “哎,问你个事啊!为何祭祀蠹娘娘,要给她献上美妻?而不是夫婿?” 大概是聪慧的粟给他印象太深,这个问题他想了好久了,还是想不明白。 难道那蠹娘娘,竟是个百合? 这些古代人这么会玩儿的吗? 原本严阵以待的鹿儿,听了这话,顿时笑岔了气,抱着被子来回打滚!就连阿瑟都差点绷不住! “哎!我是真的好奇啊!” 冬日夜长,哪怕他现在成了小孩子瞌睡多,可天刚黑就开始睡,怎么着也没法睡满十几个小时,半夜醒了,吃吃零食喝喝水,或者缠着鹿儿说说话,都挺有意思的。 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话鹿儿也喜欢,因而他很快就给出了答案:“祭祀蠹娘娘当然要用女子啊!” “为何不用男儿?” 这个时代生育率低下,人力是最宝贵的资源,一个女孩儿平平安安长到十几岁,是多么不容易啊!哪怕为了人口着想,也不该随随便便杀害适婚女性啊! “反正祭祀蠹娘娘都是用美丽的女子,自古就是,公子你好奇心怎么就这么多?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就算是凤凰台的国巫,肯定也没法回答这种问题!” 鹿儿也不过才九岁,平日里哪会想这些奇怪的问题? 楚人祭祀的神灵那么多,他哪知道不同的祭祀有什么区别?能知道个大概就不错了好吧! 问他为何祭祀蠹娘娘不用男儿,就像在问他为何吃饭非得用嘴一样,简直可笑极了! “哎~” 穿越前总觉得自己犹如朽木,穿越后却发现,他已经算是机灵的了。 因为他有思考的习惯,而这里的人,普遍不动脑子。 哪怕是众人眼中非常机灵的鹿儿,也只是比较勤快,会做事,而不是想得多。 轻轻的叹口气,白景源翻身坐起。 反正已经把人吵醒了,他也不再小心翼翼。 见他起了,阿瑟也不好继续装睡,她本就穿着衣服睡的,掀开被子坐起来,立马就能干活。 见白景源坐着发呆,犹豫了下,阿瑟还是开了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说罢,就像生怕冒犯什么神灵似的,闭口不言。 这话很直白,白景源听了,立刻意会过来。 女子平安长大不容易,男儿长大也不容易,祭祀代表着对天地、神灵还有祖先的敬畏,虽然重要,可种种名目实在太多,怎么可能都拿男儿来祭?好男儿当然应该用来打仗啊! 如今这时代礼乐越发崩坏,各路诸侯摩擦不断,没有军队在手,谁能睡得安稳? 不说别的,就说任袖,要是手下没有这支强大的骑兵,怕早就被后氏料理得明明白白了,作为后氏家主的后殳,哪还能一次次的在她这里受气? 见隶臣听到动静撩起帐篷往里看,知道他这是在询问是否需要恭桶,白景源正要让他退下,就见庖彘红着眼睛捧着个大陶罐,从那撩起的门帘下膝行而入,跪在门口垫子上,恭敬道: “公子,奴奴熬了果子汤,您要尝尝吗?” 大半夜的,熬果子汤? 不等白景源发话,阿瑟瞬间转身,双目如电看向庖彘,庖彘却只是抱着罐子低着头,并不看她。 第25章 明日带白同去 第26章 公子莫要生怨 一觉醒来,外面又在飘雪。 苹一大早就得知自己被赏给了公子,以后只需要伺候公子梳洗,不用伺候王后了,她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失落更多还是高兴更多。 王后这次出行,不算勇毅将军和她的部下,随行人员都有两千多。 整个营地以大帐为中心散开,从里到外依次是贵人的帐篷,侍者、宫人等宠奴的木棚,以及奴隶们的草棚,还有车马牲畜等,整整齐齐一圈又一圈,看起来就像个小村子。 苹是得宠的奴,与另外几个身份差不多的女奴挤在一间木棚里,一大早,得知自己换了主人,她不想给公子留下懒惰的印象,就早早的去管事那里拎了水罐,往庖屋这边来了。 庖屋腌臜,在距离贵人们的帐篷很远的地方,由木头搭成。 庖屋有门有窗,里面放着珍贵的食材还有上好的柴火与木炭,庖彘住在里面,平日里只负责给王后、公子做饭,每当他干活的时候,都会把门和窗关得严严实实,谁若偷看,被他抓住,就会一刀戳过来,保管刀刀见血。 偷师被抓,活该如此,主人是不会管的。 只是打一罐热水给公子洗漱,苹可不敢去麻烦他,甚至害怕被他误会,特意远远的绕着那里走。 打水的地方在庖屋后面,那里有一排土石堆砌而成的火灶,那些架着陶鬲的是用来给奴仆做饭的,那些架着青铜鼎的,则是用来给贵人烧水的。 灶上的圆腹三足带耳圆鼎带着盖子,烧水时盖上,才不会污了贵人的水。 公子的鼎上带着芈氏的凤鸟纹,王后的鼎则带着一圈任氏的连珠纹,从小就学习怎么为贵人梳洗的苹很容易就能分清每一只鼎的区别。 木屐踩着积雪,发出一阵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响,前两日刚挨过打的苹走路十分小心,待到终于走到庖屋附近,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脸颊,喘口气正要对着不远处的草棚喝骂,让懒惰的奴隶赶紧起来为公子烧水,就见庖彘推开了庖屋的窗,笑着冲她招手。 显然,与她一起被赐给公子的疱彘,心情也有点激动,一大早就起来干活了。 # 冷风卷着风雪,刮过空荡荡的原野,路过白景源帐篷的时候,千方百计的寻找细小的缝隙钻进来,“呜呜”声好似鬼嚎,吓得他刚冒了个头,又搓着眼屎缩了回去,不管鹿儿怎么扯,愣是拽着被子不撒手。 这可怕的世界啊! 没有空调! 没有暖气! 就连棉的保暖内衣都没有!更别说各种黑科技面料了! 更可怕的是,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 【啊!冷死我算了吧!】 白景源恨不得嚎两声! “公子!快些起来吧!” 昨夜阿瑟去找王后哭诉,被王后训斥之后,后半夜就没有回来,现在只有鹿儿一个,公子非要耍赖,他毫无办法,气得都快哭了! “公子您今日该学骑马了!不然冬狩之时,难道要驾车去吗?” 楚地多水泽,野外并没有那么多适合驾车的大道,楚人一向喜欢骑马,若是驾车,根本就跟不上大部队! 一听骑马,白景源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哭。 这种鬼天气,让他穿着这么宽松的衣裳,吹着冷风去骑马? 杀了他吧! 被窝里窝着他不香吗? 他又不是八辈子没有骑过马,非得这时候逮着机会去作死! 最近他都快被逼疯了! 学礼仪学雅言还不够吗?竟然还得学骑马! 过阵子是不是就该让他弯弓射箭了? 给王后当假儿子,就非得什么都学吗?她就不怕他什么都学会了,不服她管吗? 白景源都快气死了! 穿越前活了三十几,都没有这么辛苦过,刚穿越的时候学楚言那么利索,不过是面临生命危险,现在好吃好喝的,有事逗逗小童儿,没事小童儿逗逗他,多有意思啊!干嘛还那么辛苦啊! 那王后看起来很能干的样子,治国平天下根本就轮不到他!他怕是学得越多死得越快吧? 鹿儿不知他脑子里装着的全是这些玩意儿,还在那忠诚的履行一名从人的职责,劝诫主人莫要懒惰。 正拉扯间,任沂撩起门帘进来了。 见白景源还在赖床,任沂挑挑眉毛,顺手就把那门帘挂在了勾子上! 顿时,门洞大开,寒风猛的挤了进来! 大泽之事犹在眼前,白景源瞬间就是一哆嗦! 这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一刻钟后出发。” 任沂接过宫人递来的坐垫,在那草席上坐了,开口就催。 梳洗干净的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匪气,一双丹凤眼淡淡的瞥过来,十足的冷漠。 白景源还以为这位把他送到这里就消失了的女将军,是特意来教他骑马的,虽然不想这么冷跑去学骑马,他还是听话的加快了穿衣速度。 苹不情不愿的领着疱彘进来的时候,白景源正愁着时间不够了,怕是吃不上早饭,看到疱彘就像看到了亲人! “彘!可有干粮?” 疱彘赖着苹,非要帮她端水罐,所为的不过就是到公子面前献殷勤! 他早就发现了!这个公子与原来的公子不一样,他是习惯吃三顿的! 以前主要是伺候王后,就算发现这一点,他也只能装看不见,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是公子的奴! 公子年幼,好好照顾他,理所应当! 见公子一见他就问,疱彘忙把怀里的布包掏出来,一层层的解开,露出最里头的竹编匣子。 匣子里是四个小儿巴掌大的精巧烤饼,里面的馅儿是用腌菜和了肥肉沫沫做的,吃起来酥脆喷香! 他怕凉了,刚从炉子里拿出来,就用细密的麻布连饼带匣裹了,再贴肉放着! 就算冒着雪从疱屋走到这里,掏出来还热乎着呢! 见白景源眼冒精光,就要伸手,任沂瞥了一眼疱彘,一把抢过那小竹匣子,几口就把饼给吃光了。 饼的确很香很酥脆,是任沂从未吃过的味道。 她再次看了疱彘一眼,见他胸膛发红,显然烫得不轻,对阿瑟昨晚的话,有了直观的认识,看向白景源的眼里,不由多了点什么。 “等下你要骑马,现在吃了等会儿还得吐。” 任沂难得的解释一句,白景源却想翻白眼。 他又不是不会骑马的新手。 但他不敢,只能认怂。 疱彘见任沂抢了公子的饼,十分愤怒,却敢怒不敢言,白景源见了,忙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将军说得对,等下我要骑马呢!彘,你改日再给我做这个饼好不好?” 疱彘低下头,顺从道:“公子想吃,奴奴随时都能做的。” 白景源肚子咕咕叫,任由苹为他净面梳头,见疱彘还跪着舍不得走,想着冷落他不好,好歹他名义上已经是自己人了,就道: “下次莫要把这么烫的东西贴身放了,会烫伤的!你可以先让隶臣过来看看,若是我要吃,你再送来就好。” 何必这样偷偷摸摸? 王后才不会管这样的小事。 疱彘应了,想问公子今日想吃什么,嘴巴又像是被漆黏住了一般,愣是张不开嘴。 白景源这会儿眼睛早落到苹手中的彩色宝石串上了,自是没有发现他的纠结。 “苹,这个发饰有什么讲究吗?” 他能认出绿松石红宝石还有玉,却大部分都认不出雕的什么,实在太抽象了。 “这是福禄寿喜宝石串,这是蝙蝠,这是葫芦,这是龟……” 苹简单的说了几个好认的,想想又道:“公子莫要生怨,王后吩咐为公子做女公子打扮,是盼着公子快快好起来呢!” 苹觉得公子慢慢好起来,多亏了这么做呢!病鬼肯定被蒙骗住了,才会离开公子去找别人了! 以前她是王后的奴婢,这种话不好说,现在她是公子的奴婢,自然盼着公子与王后感情好些。 公子还小呢! “啥?” 女公子打扮? 白景源相当震惊! 不等他问,任沂舔舔手心的碎沫沫,一把将他捞起: “走吧!时间到了!” 喂!到底怎么回事?这里竟然也流行女装大佬吗? 白小朋友有很多问号,但没人搭理他,因为他被任沂夹在胳膊下,直接上了马。 蹄声隆隆,大队人马一起离开营地,显然不是为了教他骑马。 第27章 人殉 第28章 南边有贵人 第29章 决心 第30章 大王与世家 第31章 郑使 第32章 何事 “公子!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为何……” 张元抹着眼泪,在香莲儿的搀扶下回到座位,一边心疼的看着白景源,一边抖着嗓子问。 他实在是想不通,公子为何会孤零零的出现在野地里? 万一公子没有好运的遇到他,而他也没有因为逗香莲儿玩儿,故意扯了个南边有贵人的谎,以至于听到埙声就让从人去寻,发生怎样不忍言之事都有可能! 一想到那个后果,张元背上猛的爬起来一层冷汗!一时只觉头皮发麻!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之所以这么冷的天还冒着大雪长途跋涉来一趟宿城,所为的不就是确认公子白的生死吗? 能在这里遇到公子,对公子来讲是运气好,对他来讲,又何尝不是运气好呢? 可庆幸过后,张元心里满满的都是担忧。 王后与公子,貌似处境不妙啊! 是公子鱼?还是后氏?或者其他几家?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情况,才好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做。 他们齐水张这一脉已经离开凤凰台好几百年,身处边疆,远离政治核心,与主家那边也早就生分了,若不自己想办法,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必是第一批倒下的。 之前他猜到公子或许情况不妙,特意遣人回凤凰台通知主支这个消息,想叫他们抓两个先王庶子在手里,结果从人跑了一趟,回到齐水却告诉他,主支那边早就秘密养育了两个先王的庶子,如今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半,如今那边正在撺掇公子鱼扶八岁那个上位!说什么公子白只顾着出来游玩,不为先王守陵,实在不孝! 这么重要的事情,主支那边都瞒着齐水这一脉,甚至在下定决心站队公子鱼之后,都不曾派人通知一声,张元得知这个消息,叹息半夜,第二天天不亮,就带着人往宿城而来。 原本他想着,先见上王后一面,再根据现实情况定计。 若是公子白果真出了意外,那齐水就要与主支一起,扶拥有张氏血脉的孩子上位,若是公子白仍在,那他们必会支持正统,以防大纪以混淆芈氏血脉为由,将楚国去国。 只要公子白继位,不管凤凰台到底谁说了算,齐水城都可以继续像从前一样,才不管他们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经过好几轮的“你就是!”“我不是!”,终于搞明白这位老者的身份之后,白景源终于捂着脸,一边哭,一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随即,他便将这小半月内发生的事,九真一假的告诉了张元。 自从王后让他学习《楚纪》,支离就开始把他们现在的处境告诉他,除了最后关头王后以他为饵他不知情,其他的事,哪怕是间人送来的秘密,他都知道。 却说那日后殳与后锏发生了争执,后殳让弟弟第二天就回居昌去,后锏在他床前跪了一夜,后殳终是心软,收回了之前的命令。 然后他们就开始查那日在王后营地里看到的女公子,结果一查不要紧,查出来这女公子竟然长得与公子白一样! 后殳大急,与弟弟商议一番,让后锏假装回居昌,实则去挖掘公子白的墓! 王后之前发疯,说要把楚王世传的鼎簋随葬,后殳拉着跟来的一些老臣死谏,最终以两箱金饼以及采邑税收提升一成换得王后退步,但那些殉葬的野人,却是一点折扣都没打,完全遵从王后的心意,给公子白殉了的。 后锏离开,任沂不可能不派人盯梢,结果发现他竟带人去掘那纵马踩实了的殉葬坑,想要把公子白尸骨刨出来,顿时大怒,直接带兵,与后锏在野外干了一架。 后氏之兵还是按照以前的法子练的,更擅车战,可他们这次出来名义上是为了回居昌,断没有把护卫公子与王后的战车带走的道理,何况他们为了掘墓,还带了大量奴隶,于是他们就被任沂的骑兵杀得七零八落,要不是从人拼死断后,后锏怕是都得被任沂弄死在野外! 想查的查不到,后殳干脆撕破脸直接带人去问王后,王后见了他,却只让白景源做婢女打扮,在一边为她斟酒,不管后殳怎么说,就是咬死他只是个奴隶,是她为了缓解丧子之痛,特意寻来养在身边的。 后锏刚被任沂打了一顿,当下就说,既然是个奴隶,那王后便将她赏给忠心耿耿的后氏子吧! 见他伸手去拽白景源,甚至还想去解白景源的腰带,任袖直接冲他泼酒,将白景源挡在身后,随即冷笑着轻轻拍手,支离便抓着瑟瑟发抖的槊进了大帐。 若是从前,她必定不会这样与后氏撕破脸,但后锏带人去掘公子白的墓,还是激怒了这个还未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的母亲! 虽然公子白的尸骨早就烧成了灰,如今正装在小坛子里,放在她榻下,并未如后氏所想,放到了殉葬坑那边的墓中,但他们并不知道啊!他们是真的想去把公子白挖出来! 如今的人事死如事生,儿子还未成年就已丧命,连个可以祭祀他的后代都没留下来,去了地下也只能由野人以及少得可怜的侍者伺候,任袖每想一次便会痛一次! 于是她便冷着脸对后殳讲:“既然令尹如此狠心,连一点念想也不给本宫留,那本宫可就不管那么多了!反正都是见不得台面的庶孽,不论扶谁上位,事后本宫都不会有好下场,何不痛快一把选个看得顺眼的?” 令尹乃后殳官职,人们称他为相,不过是口头用语,任袖自称本宫,还用官职来称呼他,可见心中之怒! 反正密探来报,其余三家已经带着孩子在来的路上了。 之前没转换思路,死咬着非自家儿子继位不可,以至于只有后氏跟随她们母子,如今任袖开拓了思路,反而觉得这样更好。 只有她,才能给这些想要上位的庶子名分,这是公子鱼没法替代的。 她决定,先让他们四家狗咬狗,等他们斗累了,她再扶白景源轻松上位。 后氏兄弟终归还是对任袖不够了解,低估了她。 他们没想到,当他们带着得力从人,全副武装的跑来大帐与她对质的时候,她竟会把身边武力最强的人派去捉公子槊! 果然行事疯狂,且出人意料! 最终,王后还是靠着不要命的劲头,赢下了这一局。 为了公子槊的性命,他们只能退了出去。 而公子槊,则以“培养母子感情以便继位”为由,留在了王后身边。 后氏兄弟投鼠忌器,熬了两天,也得知了其余三家携先王庶子赶来的消息,知道再拖不得,于是商量出了个法子,让后锏带兵,假装回居昌,实则从大泽另一边,悄悄摸回来,打王后一个措手不及,把那长得像公子白的女公子偷走,借此威胁王后扶公子槊上位! 他们还是不信公子白死了,因为白景源长得实在太像公子白,他们这些并不经常见到他的外臣,直接把他当做了公子白! 他们觉得,公子白之所以做女公子打扮,不过是任袖幼稚的障眼法! 如今任袖与他们撕破了脸,必定不敢让任沂带兵离开自己,只要她不派大军跟随,只派几个眼线,或者一小股骑兵,后锏正好报仇。 到时候绕回来人不知鬼不觉,正好暗地里下手。 显然,他们很自信,并不认为王后有本事在他们身边放探子,甚至还认为,若不是因为之前王后身边的侍者都被杀了干净,那位女公子的事情,也不可能瞒得过他们。 他们觉得任袖现在只能眼巴巴的等着其他三家前来,事实上,任袖早就通过密探得知了他们的计划,且在察觉后锏绕回来之后有意拖延时间,直到蒋、梁、张三家的人都到了,才允许白景源离开她身边,为后锏制造机会。 于是,当其余三家的人终于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公子槊养在王后身边,而公子白哪怕屈辱的做女儿家装扮,还“被死亡”了,后氏依然不放过他,竟打算不顾去国风险,将公子白杀了! 其余三家顿时大怒!纷纷指挥部曲加入战团。 后氏真是黄泥巴进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想解释他们只想抓住公子白吧? 谁不想把公子白抓到手里,好胁迫王后扶自家孩子上位? 当下大打出手,防着其他几家的同时,又齐齐针对“领先好几步”的后氏。 场面一度混乱到了极点! 只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此公子白,非彼公子白,他是会骑马的!且马术还不错! 然后白景源就趁着他们打成一团的时候,自个儿骑马跑了。 当时倒是有很多人追,可他们彼此扯后腿,又都料定了他一个小孩子骑术不佳,不一定能走多远,就任由他离开了营地。 至于怕他坠马? 除了王后的人真心怕他挂掉,其他几家巴不得呢! 至于王后的人为何没有追上去? 因为其他四家打起来的同时,还不忘同仇敌忾针对王后,怕她趁机各个击破。 以一敌四自是没法分心。 他们之前也是胆子不够大,虽也想过庶子代白的主意,可到底是不敢冒险,结果现在得知后氏已经胆子大得想要趁他们不在场的时候把事情办了,还被他们撞个正着! 那可就不行啦! 这种关键时刻,谁会留手啊! 他们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王后仗着谁都需要她,谁都不敢弄死她,就坐在战场中央哈哈大笑着看戏,等到后殳捂着头登高一呼,让众人冷静下来再议大事时,王后才发现,咦?我那便宜儿子去哪啦? 问任沂,任沂说,不是在你身边吗?问侍者,侍者说刚还在那呢!最后还是庖彘捂着淌血的胳膊跪下来,说他见情况不妙,给公子牵了马,让他逃了。 顿时,王后就是眼前一黑! 她知道自己运气一向不好,但她没想到这么关键的时候,竟也会掉链子! 所幸她早就习惯了,当下一边应付凤凰台四家,一边吩咐庖彘带路,让任沂带人顺着公子逃跑的方向,去将他寻到。 她还特意吩咐了,等寻到公子,就将他带去齐水,交给齐水张家,同时通知郑国紧邻齐水的樊城太守任獒领兵震慑。 任獒是任袖亲弟弟,当年她出嫁,唯一的要求就是将樊城分封给他,有他在,一旦齐水张有了反意,任獒就可帅兵伐楚,为外甥报仇! 若是公子又死了,或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让任沂与任獒里外夹击占据齐水,然后以此为基,西占郑土东霸楚地,她们一家姐弟仨直接当土大王。 小鹿睡醒一觉,这会儿正满眼好奇绕着他走来走去,养马的圉童送来豆饼草料,跪在地上捧给它吃,白景源并不知道后续,隐去了自己是假货的事实,把故事说到自己骑马逃离营地就结束了。 知道他一天都没吃饭了,婢女给他端来了软乎的蜜豆粥,还有加了豆沙馅儿的黍米饼,白景源一边吃,一边听着张元叹息,正琢磨着他会怎么办,就听从人来报: “主人,有郑使路过此地,言其牛车坏了,欲来借宿,不知可否?” 第33章 舅姥爷 第34章 恰到好处的演 穿越前,作为白家嫡支的孩子,白景源从小就跟着家人参加各种大宴小宴,各种礼仪还有评判主办方功底的种种细节,他都了如指掌。 穿越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出席这种稍显正式的场合。 纪礼内容太多,阿瑟虽然用心教,他也用心学,但到底时日太短,比起从小就遵从这一套长大的孩子,言行举止间自是没有那么完美。 张元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也只当他年纪小,而王后又因只生了他一个,稍显溺爱。 白景源也明白自己的不足,但他见过太多大场面,自是不可能心虚。 那气场,真是拿捏得稳稳的。 他坦坦荡荡的观察季孟与张元,企图分辨出郑人与楚人在礼仪方面的不同,又认真观察婢女上菜,记下各种食器摆放的位置,还有上菜的次序等细节。 鲜活的齐水鱼用上好的鲁盐腌过,蒸的时候搭配张氏秘制酱汁,出锅后又滴了几滴麻椒油,刚端进帐篷,勾人的鲜香就扑鼻而来。 训练有素的婢女莲步轻移,轻手轻脚的把鱼端到客人案上,菜碟放下时,冬日里最为肥美的鱼肚子恰好朝着客人右手边,尽显润物细无声的体贴。 这就是世家的底蕴。 耳听得帐篷外仍在飘雪,摸摸仍然温热的碟子,白景源暗暗叹息。 在生产力极度不发达的现在,想要享受到这些,不知填了多少人力物力进去。 诚然,不管在哪里,贫富差距都是存在的。 上层的一小撮人,总是占有着大部分的财富,现代的时候因为科技与生产力的发展,哪怕剩下的那些,也勉强够普通人分。 那时候的普通人勉强能满足温饱,现在这个世界呢? 必定有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房子住…… 见识过王后身边的宫人侍者,又见到了齐水张的婢女如何做事,哪怕穿越前就是个好享受的,各种高级场合都去过,白景源也不得不承认,在伺候人方面,古代人比现代人强得多。 毕竟现代人图钱,古代人却是为了活命。 也不知这样的情况,何时能改变? 穿越前虽然贫富差距也很大,可至少那些能力强的人,都有机会过上好日子,这个时代却是看出身。 被那热腾腾的水汽一扑,白景源唾液就开始控制不住的疯狂分泌,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狠狠的掐了把自个儿大腿,随即脸上露出食不知味的神情来,眼角也飞快冒出了晶莹的泪花。 这世界没什么好吃的,这种东西就已经极为难得,他还是挪开了目光。 人不狠站不稳,之前王后那里打成一团,他却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自顾自的跑了,现在不做点事,回头怕是不好交代。 如今王后就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还得吃她赏的软饭,之前生死关头逃命为上,如今安全了,自然得想法子描补。 毕竟这女人有多凶残,他已经见识得够够的了。 打一进来,见到白景源的装扮,还有他怀里的白鹿,季孟脑脑袋里就塞满了问号。 来之前他不知公子在这里,只想见到张元,以图借他之力见到王后,如今公子就在眼前,他只需黏着公子就好,想法自然就变了。 偏张元不识趣,他刚与公子白寒暄完,就一直在那拉着他聊个不停。 毕竟是此间主人,他又不好不理,只得强打精神应付。 见白景源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季孟立刻抓住机会,关心道:“不知公子为何伤悲?” 白景源便适时的抬起右手,一边羞愧的以袖掩面,一边带着哭腔道:“白心忧母后安危,料想母后今日必定吃不好睡不好,自是食不下咽。” 张元在边上见了,不由感叹,果然啊!芈氏子,哪怕刚至总角之年,也天生就懂得许多政治手腕。 明明饿了一整天,之前一碗蜜豆粥吃得又香又甜,要不是季孟突然来了,他怕是还要再来一碗哩!现在却连美味的齐水鱼都能忍住不吃,只为寻求郑国的帮助。 先王七月已薨,八月国书就已送达春山,如今已至冬月,郑国却只派出个季孟使楚,显然态度并不明朗。 原本他还怕季孟前来,会说出一些让公子为难的话,因而一直拉着季孟说别的事,免得他开口,现在看来,倒是他自作主张,多虑了。 公子有这样的城府,想来就算季孟说了不合适的话,他也能挡回去。 季孟自是察觉到了张元的小动作,只不过他才不会在乎呢! 现在对他来讲,最要紧的就是打听楚国如今的情况,好早些把消息带回家去! 既然公子递了话茬,有意与他多说说话,那他怎能放过? 怕公子年幼,体会不了自己的急切,季孟猛的前倾上身,抵着长案,双手握拳,着急道: “王后出了何事?” 于是白景源又红着眼睛,把后氏企图逼迫王后扶庶子上位,他哪怕穿女装“被死亡”,后氏依然不放心,想要抓他,却被赶来的其他三家爆捶的事说了。 季孟顿时红着眼睛猛拍长案站了起来: “竖子非人哉!真乃不忠不义小人耳!枉先王爱他,许之以上卿之位!如今先王尸骨未寒,妻子竟落入如此境地!呜呼!呜呼!” 竟是哭着哭着,就骂了起来。 一边哭他爹,“父亲!您可知您最疼爱的小娇娇,竟在楚国受此欺辱啊!”,又一边喊着他妹妹的名字,“娇娘!娇娘!你可知你最疼爱的孩子!为了两国世代的友谊来到凤凰台,年纪轻轻没了夫君,还要受这样的罪啊!” 张元听得满脸涨红,一边扶他,一边斩钉截铁甩锅:“后氏狼子野心着实当诛!然我楚国其他世家都是大王忠实的臣子啊!” 蛋糕就这么大,凤凰台四姓别看总是同仇敌忾,内部矛盾可不少。 哪怕同为张氏,齐水张与主家都有这么多罅隙,何况是踩后氏? 怕是巴不得一脚把后殳踩进泥里呢! 季孟却是不听,一边哭得声嘶力竭,一边去摸腰间佩剑,摸了个空,便以头抢地,两下就额头见血! 白景源知道这时代的士人都这尿性,虽觉得他们个个都能入选迷惑大赏,同时又不得不入乡随俗,上前抱住季孟,泣不成声道: “您大可不必如此!大可不必如此啊!现在确保母后安危才最要紧!如今白与母后还指望着您,您老人家可一定要爱惜自己呀!” 季孟抖着花白的胡子,整得头上的发冠都歪了,拼命捶着胸口:“吾心痛极!痛极啊!” 场面一度混乱极了! 季孟哭给张元听,大概意思是——你们楚国对不起我们郑国!得赔! 张元使劲儿甩锅——这都是后殳那个眼里只有小家的恶心玩意儿搞出来的!你可别误伤良民呀!没看老夫跟公子相亲相爱吗? 白景源拼命强调自己的需求——其他的事咱先不提,你们先把我这事儿解决了成不?回头那母夜叉知道我不管她,我怕是就活不成了吖! 三人各自为了自身利益嚎个不休,自然没法达成一致。 那这场戏就得接着唱。 还是白景源灵机一动,先是抱着张元胳膊,来了句“孤知张氏忠心耿耿”,又扯着季孟的手,安抚道:“郑楚两国世代友好,是再亲不过的姻亲,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是不能饶恕的呢?” 于是,张元默认公子白是暗示他——“后氏作死,我虽然恨死他们啦!但这事儿跟你们家没关系的啦~” 季孟则松了口气,公子既然表了态,那郑国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诚意不足,也不再是不可饶恕的事了。 白景源以袖掩面,假装擦泪,实则擦汗。 他再次感觉到,爷爷真的是个智者。 想要什么,就得去别人利益中寻找啊! 果然爷爷没有欺我! 三人把臂释怀,正要趁着气氛正好,商量接下来怎么做,就听远处蹄声隆隆,不一会儿,就有从人急匆匆的顶着满头积雪进来跪下,禀报道: “勇毅将军带军路过,求见主人,不知主人允否?” 第35章 到底意欲何为? 第36章 气运之子 任沂来得很快,从人刚通报完没多会儿,她就顶着风雪进来了。 帐篷里很暖和,积雪很快就会化成水打湿衣裳,张家婢女见了,忙捧了干布巾过去伺候。 见她眼神总是不经意的往案上食物飘,知道她多半又饿又冻的在野地里找了自己很久,白景源心里发虚,不等开口,就局促的站了起来。 此时季孟与张元也顾不得与他多说了,见任沂抖干净了雪,又擦干了头脸,忙上前与她见礼。 任沂一进来就见到了白景源,心里一喜,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张元带着季孟过来,忙上前回礼寒暄。 任沂本就是郑国人,自是认得季孟,没想到王后因为对郑国态度不满,故意吊着他不见他,他却能找到张元这里来,心里不由琢磨开了。 白景源原本还指望着能从他们这里得到帮助,以防王后翻脸不认人,自己却孤立无援,没想到之前酝酿了这么久,眼看着就要进入正题,任沂恰好来了。 也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让他捞到个见到老臣的机会,顺带还附赠他国使臣一枚,结果任沂一来,全都白瞎了。 商量正事儿的时候,但凡有做得了主的大人在场,谁会听一个孩子的啊? 谁不知道任沂是王后最信任的人? 公子才八岁,他的事,但凡大事,他说了都不算,真正说了算的是王后,就算是任沂,因为她是任袖的姐姐,又手握重兵,对张元他们来讲,说的话也比年幼的公子有分量。 众多老臣如今烦躁,不正是因为王后把公子死死的攥在手里,他们没法绕过她,直接影响公子吗? 见此,白景源暗叹口气,也抱着白鹿来到任沂面前,仰着脸,软萌萌的喊了声“姨母”,又把手中白鹿举起,献宝一样高兴的对她道:“姨母,你看白今日在野外遇到了什么?” 之前张元与季孟对小鹿的态度,以及不经意间的只言片语,已经让他认识到了这只鹿的重要性,他怕这凶残的便宜姨母对他擅自逃跑感到不满,为了避免秋后算账,忙推小鹿出来当挡箭牌。 三观不同就是这么坑,很多事对这里的人来讲可能是常识,对他来讲却不是,除了心细一些,多多观察,大胆猜测,别无他法。 所幸他运气好,这次又猜对了! 见了白鹿,任沂果真特别高兴,不仅没有表现出丁点对他的愤怒,反而还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句:“公子洪福齐天,便是一时落难,也自有天佑!” 张元二人忙笑着附和,说公子因祸得福的事传出去,必会有贤才来投。 耳听得他们商业互吹,白景源还得在一边卖萌装孩子,也是辛苦。 他现在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在自家单元楼下跟小伙伴吹牛逼,说自己如何如何厉害,小伙伴全都用仰慕的眼神望着他,结果他妈突然下楼,一巴掌呼他头上:“还不回家吃饭!又在这瞎嘚逼嘚逼啥?” 一秒打回原形,高大形象瞬间碎成渣渣,有木有? 在野外大海捞针一般找了大半天,天都黑透了,毛都没找到一根,任沂正纠结到底是听王后的话带兵去齐水,还是回头去保护王后,就听探马来报,说前方发现了齐水张的家旗,想着过来问问,看看他们有没有见到过白景源,当时只想着尽人事听天命,没想到果真在这里,还在野外引得白鹿来投,倒是意外之喜! 白鹿很瘦,衬得一双眼睛越发的大,白白的睫毛下,一对琥珀色的眼睛水汪汪的,听到陌生的声音,扭头看了她一眼,大概是任沂气场太过凶悍,只看了一眼,就敏感的扭开了头。 任沂见此,难得的笑了笑,问他这么抱着沉不沉? 白景源重重的叹了口气,直说沉死了!就是这小鹿认人,死活不跟圉童走! 任沂不信,让她最信重的军司马秦辽过来接手。 说来也怪,那白鹿不让圉童接近,落到身材魁梧一身煞气的秦辽手里,立刻安静如鸡,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说白鹿通灵,这么一点点大,就知道谁可以被它欺负,谁不可以。 从见面就一直夸个不停的季孟立刻接口,说公子仁慈,连小鹿都知道哩! 说话间,各人回到自己的座位,帐篷里实在空间有限,张元正为难,任沂就牵着白景源的手,回了上座。 任沂正准备在他侧后方坐下,问问他怎么抓的白鹿,就见他拉着她并排坐到案前,接过婢女送来的热帕子擦了手,把那碟齐水鱼捧到了她面前。 “白胆小,不顾母后与姨母,独自逃走,累得姨母顶风冒雪的出来寻我,心中有愧食不下咽,张公自齐水来,带来美味的齐水鱼,姨母定要尝尝。” 或许是因为这孩子是她从大泽里捡来的,她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对她,比对王后还更亲一些。 见张元的鱼还剩尾巴,季孟的只剩骨架,白景源这一条却连皮都还是完整的,明显就不曾动筷,想起他第一次吃到这个鱼,撒着娇跟王后讲,要是天天都能吃到这个,该多好呀!显然很是喜欢的。 又见他一脸孺慕的看着自己,不由心一软,再次摸了摸他的头: “你还小呢!当时情况混乱,逃跑未尝不是好法子,只是外面连日大雪,这样太过鲁莽,害你母后担忧害怕。日后可要沉稳一些!” 在野地里奔波半日的怨气,竟是一扫而空。 白景源行了晚辈礼,口称“白谨受教!”,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郑后是任沂嫡母,季孟也算是她大舅,四个主子有三个都是亲戚,白景源这个身份最高的又主动做小儿态,依恋的挨着任沂坐了,张元立刻转变招待方案,让仆从换上家常热菜,营造出温馨的家宴氛围。 桌上的残羹剩饭,除了白景源特意留下的那条鱼,全都撤了下去,婢女很快端来煎得酥脆的饼,还有炖得软烂的鹿肉,以及各种新鲜菜蔬,甚至还上了一坛温热的米酒。 任沂饿得厉害,对张元的贴心大为满意,不由一改往日寡言少语,问了季孟郑都旧人旧事,又与张元说了许久剿匪事宜,最后才细细的问起白景源一路上都遇到了什么事。 白景源自是说了。 不过其中有不少经过了艺术加工。 说起骑马,他不知道原本的公子白骑术怎样,也不说自己半路为了躲追兵悄悄下了马,只说自己当时吓坏了,被庖彘抱到马上,就拉着缰绳任由马儿自己跑,等马儿停下来,他被颠得屁股痛,就滑到了雪地里休息,结果之后想骑马回营地,却因没人帮忙上不了马,马儿被他扯痛了,就自己跑了。 说起白鹿,他就隐去了点心诱惑互相取暖这一截,只说他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儿,就见到了这只白鹿,白鹿见到他也不害怕,反而径自往他这里来,他一个人太害怕,就抱着它一起走了。 等说到怎么遇到张元,只说自己抱着小鹿走不动了,就找了个雪窝子缩着,结果冻得都快晕过去了,突然听到有人鼓瑟,他听得乐音有趣,就掏出玉埙回了几声,没想到遇到心善的张公,将他救了回来,还给他吃饭…… 这么九真一假的一说,张元与季孟也总算是知道了更多细节,不由更加相信,公子果真是得上天护佑的气运之子,任沂却想,此子果真生于大泽,这种天气,一个人在野外晃了一天,竟还能好好的,不服都不行。 第37章 为何去齐水? 因为任沂的到来,张元吩咐重新上了家常菜,有一道炖鹿肉特别下饭,白景源吃多了燥得慌,半夜起来找水喝,结果迷迷糊糊间,刚翻身下榻,就差点踩到个人! 吓得他头皮一炸,瞬间清醒,随即猛的后跳! 结果这次运气有点不好,小腿骨正巧撞到榻沿儿,发出“嘭”的一声钝响,疼得他眼泪花儿都冒出来了! 这个时代,各路诸侯率先打破规则,礼器乱用,祭品逾矩,就连每年的朝贡,也在诸国心照不宣之下,连年减少,可以说,社会已处于礼乐崩坏的边缘,但人们生活中,或许是违背的收入与代价不成正比,或者是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早就习惯了,纪礼依旧无处不在。 比如张家的帐篷,不论是纹饰还是规格,都是符合士大夫阶层的,并没有任何违纪之处。 床上的被枕,看起来没有王后那里的好,睡起来却十分舒服,有种居家的温馨。 虽然有的织物是桑丘桑蚕世家上贡的,世家用了就是不合规矩,但齐水临近桑丘,本地世家特别懂得如何在规矩之内,让自己过得舒服。 帐篷里没有灯奴,因为齐水张并不像王后那么奢侈,晚上睡觉都要留盏灯。 外面月光晒着积雪亮如白昼,帐篷里很黑,那一丝丝从帐篷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亮就特别明显。 白景源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定睛一看,就见鹿儿揉着眼睛翻身坐起,含混的喊了声:“公子?” 显然也不清醒。 白日里累了一天,白景源睡得特别死,连张家童儿来守夜都不知,何况是后来的鹿儿? 任沂在这找到他之后,就派了属下回王后那里报信。 王后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吩咐公子白的仆从连夜赶来伺候,至于他以及原本的公子白用惯了的东西,昨夜只带了轻便又必须的,诸如床榻屏风还有鼎鬲之类的笨重物件,得等到天明才运过来。 白景源在野地里跋涉许久,其实绕了不少圈圈,说起来这里距离王后营地,直线距离并不远。 仆从们坐马车从大路来,到了附近再拐到这里,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鹿儿来的时候见他睡得很沉就没吵醒他,只悄悄推醒张家值夜的小童,让他回自家去。 贵人讲究多,若非不得已,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张家童儿原本一直悬着心,躺那儿也不敢睡,生怕睡迷糊了犯了公子白的忌讳性命不保。 被窝暖和,大冬夜里非得熬着,实在难受得很,见是公子的仆从来了,他也松了口气,顺从的退下了。 白天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战斗,晚上又奔波许久,鹿儿也累得不行,之前张家童儿已经把草席捂热了,他掀了被子钻进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突然被踩醒也吓了一跳。 不过他训练有素,遇到这种情况并不吱声,见公子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发愣,鹿儿就开口问他:“公子可是起夜?” 见鹿儿就要唤人进来伺候,白景源忙拦住他,只说自己口渴,想要喝水。 疱屋那边一直有火塘彻夜不熄,温热的水不一会儿就有人送上,白景源喝了,耐不住困,简单问了两句,得知是勇毅将军往回传了信儿,他们才赶来的,也就不再多问,很快就睡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眼见着空荡荡的帐篷里并没有鹿儿身影,他还以为昨晚睡迷糊了在做梦。 结果刚从榻上坐起,就见苹端着脸盆进来,熟悉的隶臣跟在后面,捧着装满热水的陶罐。 “咦?苹?你也来了?” 看到熟悉的人,白景源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之前那场战斗杀得人头滚滚,他生怕混乱中那些熟悉的人丧命或者受伤,现在见苹还像往常一样,一见到他就抿嘴笑,笑得梨涡深深,让人觉得暖洋洋的,顿时就觉这一天都有了个美好的开头! “公子这是说什么傻话啊!苹若不在!谁来给公子梳头?” 小脸儿上的骄傲神情,逗得白景源哈哈大笑! 正笑着,就见鹿儿捧着套新衣裳进来,苹忙取了热水催着他净面。 白景源听话的洗了脸,眯着眼睛仰着脸,任由苹为他抹匀香膏,然后又有小童儿捧了铜镜与梳头的工具来,苹照例手脚麻利的为他总了两个角。 见样式与往日略有不同,又见她只是替他绑了两条丝带,并不像往常那样搭配珍珠串玉石串,不由指着耳朵上方的发包包好奇问她:“今日为何与往日不同?” 听他问起这个,苹又笑了,笑脸上藏不住的得意:“病鬼已经被奴奴骗过啦!公子如今已经大好,昨夜来之前,王后特意交代奴奴,以后公子就不用再做女儿家打扮了呢!” 这时代的人迷信,却又注重颜面,非常时刻穿女装也就罢了,平日里还那么穿,就不像话啦! 知道女装的原因并不是苹所说的那样,见她这样高兴,白景源还是笑着点头,夸赞道:“多亏了苹呢!真是个勤劳灵巧的好姑娘!” 苹听了这话,带着梳洗工具退下的时候,脚下控制不住的蹦,裙子里就跟钻进去两只兔子似的,好像心里的开心就要装不下了一样,白景源见了,不由笑得更开心了。 有时候守护一抹单纯的快乐,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见苹退下,鹿儿便拿着干净衣服过来给他换。 这又是一套新衣裳,照旧是素净的颜色,就算有绣花,也是用的不显眼的银线。 知道这是因为公子白今年刚死了父亲,他也不再嫌弃这颜色不好看,规规矩矩的穿了,这才问起王后以及他熟悉的人来。 “王后好好的哩!” 鹿儿没想那么多,只当他是单纯的关心。 白景源如今在他心里,在仁慈这一块儿,是拉满了的,他问这些,鹿儿根本就不会多想,反而觉得他有情有义。 听闻庖彘胳膊受了伤,白景源忙问鹿儿是否有药,可以给他用一点。 昨天庖彘把他抱到马上,胳膊上的伤口好大,他近距离看得好清楚,这年头治病都是看运气,若是没有药,随便感染一下都有可能送命,他也只是想着尽可能提高庖彘的康复几率。 鹿儿不太高兴,看起来很舍不得把珍贵的金疮药给低贱的奴隶用,最终白景源还是用“庖彘的饭食好吃,我一天也离不开!”说服了他。 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小包药粉出来,叫来童儿,让他给庖彘送去,鹿儿心里不高兴,就想与他说说话,便随口起了个话题: “昨夜王后吃了齐水鱼,想起公子爱吃鱼,就让勇毅将军先带公子去齐水,说要去齐水住一阵子哩!” 鹿儿只是随便一说,语气就跟说起那只长得很好看的白翅膀母鸡今天也是生了一个蛋一样,白景源听了,却是一惊: “为何去齐水?” 这王后套路就是多,从让他女装一事就能看出来。 说什么他爱吃鱼,特意去齐水住一阵子,他可不信! 这个楚国的王宫不是在一个叫做凤凰台的地方吗?齐水不是一个边境城市吗?为何便宜老爹死了,他不赶紧回去继位,反而要跑到边境城市里去啊? 也没见有人来追杀他啊! 犯得着吗? 这女人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不等他想明白,任沂就把他塞进一辆宽大的辎车里,然后带着军队与苦着脸的张元一道上路,往齐水去了。 他的意见并不重要,甚至连知情权,也得不到保障。 他只有服从,一个选择。 如果这样能让生活变得更容易,那暂时也就只能这样了。 希望那个齐水城里,生活会比较舒服吧! 说起来他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个时代的城呢!想想还有点小期待。 这事情么,不都是这样普遍具有两面性么?凡事往好的一面看,其实未来还是蛮可期的。 第38章 远行 第39章 谣言 “……高阳帝薨逝之后,次年,阳城有谣言称‘日没月升,牝鸡司晨’,恒阳帝闻听此事,大怒,命大司寇捉拿传谣之人,大宗伯却进言,称城中之所以有此谣言,皆因荆山公主干政,又道荆山公主年岁不小,若不将她嫁人,作为兄弟的他就会被世人唾弃。 “体弱多病的恒阳帝对精明勇武且性子强势的荆山公主本就心存怨妒,生怕她篡位夺权,闻听此言十分心动,决定为她选婿,正要与六卿相商,荆山公主却揪了大宗伯之子上殿,言其传谣中伤自己,随后当着大宗伯的面将他绞死。 “大宗伯自觉受辱,当场自刎而亡,恒阳帝惊惧之下,立刻下令将她逐出阳城,还对着太庙的方向发誓,说不到黄泉,与她永不相见,荆山公主一怒之下果真回到封地,次年,公主意欲回乡祭祖,恒阳帝不允,公主便以此为由割地自治,这就是荆山国的由来……” 任沂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指着她刚画出来的简略世界地图,讲完各个国家的地理位置以及特产,又说起各种八卦来。 她对荆山公主推崇备至,讲起荆山国有关的事就眉飞色舞。 白景源听得津津有味,双手撑到案上,细细的盯着她随手画出的舆图瞧。 很遗憾,这个世界,并不是曾经那一个。 不管山河如何变迁,大陆板块的基本形状,在几千年内是不可能变化太大的。 曾经的国家好似一只雄鸡,大纪各国,却分布得好似一只坚果盘。 荆山与大纪位于正中,其他六个诸侯国,则围绕两国组成一个圈。从东北的燕国开始,按顺时针方向,依次是鲁、楚、郑、金、赵,荆山怀抱大纪,与燕、赵、金、郑接壤,大纪则与鲁、楚相连。 细细的抚摸着光滑的布帛,白景源有点难过,又有点轻松。 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何。 “那,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白景源随口一问,却把任沂问住了。 “几千年?上万年?或许上国太史会知道吧!” 实在太久了,诸国又没有统一的纪年,具体多少年,楚国的太史都不一定搞得清。 “哦。” 他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非得问出个所以然来不可,也不追根究底,继续指着鲁国与楚国东面的大海问:“大纪之外,还有别的国家吗?海的那一边,还有别的大陆吗?” 任沂挠挠头,唤来童儿,让他快些去看看庖屋那边做好饭了没,竟是直接无视了这个问题。 显然,她又不知道。 见此,白景源很有眼色的闭嘴了,不过这次,却把这个问题记在了心里。 有的人一生都在同一个小地方生活,最远可能只去过镇上,自然不会对未知的地方感到好奇,说不定脑海中根本就没有世界这个概念。 白景源上辈子满世界跑惯了,穿越后发现这个世界与原来的世界不一样,自然会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 生怕他又问出什么奇怪问题,见童儿跑回来说饭食已经备好,任沂如蒙大赦,忙让婢女端上来。 庖彘跟着送饭的婢女过来求见,想起之前就说了要见他,现在应该是忙完了,白景源顾不得吃饭,忙让他进来。 得知庖彘伤口已经结痂,白景源很高兴,让他一定要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庖彘感激涕零的退下,他这才发现,今日除了常吃的淳熬(也就是稻米肉酱盖浇饭),还有一小碟开胃的菹菜之外,竟有一盘炒豆芽! 也不知这么冷的天,庖彘是怎么生出来的豆芽,又是怎么炒出来的。 一根根白白胖胖的豆芽,顶着嫩黄嫩黄的子叶,大概是用黄豆发的,看起来就超有食欲! 白景源激动极了,不住声的夸庖彘能干。 见他站起来到处寻摸,任沂看出他想赏赐庖彘,也没心思吃饭,就盯着他看。 见他摸着公孙氏献上的佩剑看向自己,任沂好笑的摇了摇头,见他又去拿案上时常把玩的玉璧,任沂叹口气,明白他对赏赐这种事并不擅长,便吩咐站在一边看着的鹿儿,让他给庖彘送块金子过去,说是公子赏的。 帐篷里仆从很多,她不好当着他们的面教他怎么赏赐才算合理,只能用行动让他自行体会。 白景源看明白了,知道一件东西不能只看价值,还要看被赏赐的人身份是否匹配,比如玉璧之类的东西,就不适合赏赐身份不够的奴隶,不由暗叹口气,对这世界的认知又多了一层。 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想明白这些,也不纠结,笑着谢过了任沂指点之恩,就坐回去吃饭。 这里的贵族总是从骨子里看不起奴隶,觉得他们低贱的血脉注定了他们个个都蠢笨如猪,其实他们真的很聪明! 白景源不过吃厌了菹,提了一下想吃豆芽,又擦着口水形容了下豆芽的样子,短短十几天,庖彘就把炒好的豆芽送到了他案上。 冬日里能吃到一道鲜嫩的蔬菜,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任沂尝了一下,瞬间就被那脆嫩的口感征服。 她也不问这是怎么来的,大手一挥,吩咐明日朝食还要这个,庖彘自会照办。 贵人就是这样,她不需要知道怎么生豆芽,因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去从事这种贱役,她只需要掌控会生豆芽的人就行。 白景源也不敢提醒她,庖彘是他的人,说起来,他自己都是她们的人呢! 他们这边吃着脆嫩甘甜的炒豆芽,远在凤凰台,堆满简牍的公房里,精瘦严肃的公子鱼也刚吃完他的晚饭。 因为侍者多给他放了一条腌萝卜,他很不高兴,从人进来的时候,他还拉着脸。 “主人,城中今日有了谣言。” “什么谣言?” 公子鱼一边看简牍,一边头也不抬的问。 自从四大世家的人被王后使计勾走之后,他的公务就变得特别繁忙,已经住在公房里很多天了,还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谣言。 “有小儿传唱,其中有一句‘天佑公子白,白鹿入其怀’……” 见公子鱼面色不悦,以为他今日心情不好,从人斟酌一下,小心翼翼开了口。 公子鱼难得露出个笑,道:“这是好事,有什么好介意的?” 王后只是个外人,想要执掌芈氏的权柄,想都不要想,就算侄子年幼不能理政,他也不会同意让王后祸乱楚国。 女人就是喜欢弄这种小手段。 从人还要再说,公子鱼直接挥手制止。 除了夸耀公子白,她还能说什么呢?说他想要篡权? 真是懒得理会。 他又不是傻子,任由张甲上蹿下跳,他也不可能弃了公子白,选择这种偷摸出生的庶孽。 有那功夫,不如趁着四大世家家主不在凤凰台,早点完成料民之事。 世家蓄奴太多了,若是耕农持续流失,国库收入会越来越少的,这是芈氏的国!哪怕少收一石粟米入库,都会让他难受得没法呼吸! 父亲去世,叔父也是父,不管多么辛苦,都是应该的! 公子鱼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毛笔。 或许等王后想通了,带着公子白回来,公子即位,他就会改称共叔鱼了。 共山贫瘠,王后肯定会把这里分封给他,打发他离开凤凰台。 第40章 对弈 第41章 渠上 第42章 倒霉 第43章 狂生 第44章 公孙去疾 第45章 竖子无德 第46章 奇葩 第47章 庖屋论政 第48章 果真 白景源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但凡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他不过是兴趣爱好与普通人不大一样,喜欢各种稀奇事罢了。 见鹿儿不理,他就愣是缠着他问,不管鹿儿去哪,他都像背后灵似的,一直粘着,直缠了整整一个时辰,鹿儿终于扛不住,照例叹了口气,崩溃的说了句“你到底哪儿来的啊!连这个都不知道!”,随即不等白景源再把大泽之子那一套拿出来说,就把答案说了出来: “这叫忠诚之誓!取指尖血,于眉心画横,意味着一往无前的血勇!连国人家的小孩子都明白的事,偏偏你不知道!” 然后他又把之前公孙去疾效忠时那一套讲了一遍: “以中指和食指沾取眉心血,对天盟誓,乃认主之礼,意味着肝脑涂地、至死方休的追随!” 白景源听得津津有味,待到鹿儿细细说完,发现每一种誓言都要见血,不由皱皱眉头,不认同道: “这些规矩是谁定的啊?实在不够人道!若因盟誓之时受伤死去,也太可惜了些!” 冷兵器时代,兵器上面但凡有锈,就可能带来破伤风,但凡伤口处理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 现在生育率这么低,知识都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一个人幸运的出生,好不容易长大,又历尽千辛万苦学了一肚子知识,结果却因这种陋习丢了性命,岂不是冤死了? 不管对人才还是对主公来讲,这都是一件很值得可惜的事。 哪知鹿儿听了这话,却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理直气壮道: “自古就是如此,此乃天定!可不是谁说了算的!若因盟誓而亡,肯定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此人必定有问题!有什么好可惜的?!” 这是一套完美自洽的理论,经过漫长时光的淘洗,早就成了这个时代人人皆知的道理,他的质疑,反而更像异端学说。 白景源叹口气,再次感受到了时代的鸿沟,知道只凭他自己,绝对没法撼动这个世界的固有规则,也不再争辩,自觉的去了榻上,坐在棋盘面前。 张元随时有可能找他下棋,他得争分夺秒的学。 之前鹿儿晚上与他下盲棋,他还觉得鹿儿变态,现在他都恨不得用下盲棋来代替睡觉了! 因为公孙去疾分析,王后很可能会派张元护送他去阳城。一路上至少要走一个月,两人肯定会有对弈之时,他必须在这之前,学个大概。 鹿儿见他不再说那些奇怪的话,松了口气,忙去把配套的棋子搬了出来。 整块木头雕成的棋盒放到棋盘两边,两人棋艺差距太大,鹿儿执白,按照习惯,让白景源执黑先行。 见公子认真下棋,鹿儿想了想,还是低声劝了白景源一句: “我知公子仁善,见不得人受苦,但这些话可不能跟别人说……” 要是被哪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听到,就算是公子,也会挨骂的。 大纪虽弱,也还在,大纪在,纪礼就在,不守礼就是罪过,满世界的人都可以骂他。 这个年代的公卿士族连和大王打架的事都做得出来,吵个架就是毛毛雨。 他也是怕白景源一片好心,反而招来谩骂,会受不了。 白景源无力的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此事,只闷头与他下起棋来。 两人水平相差太大,哪怕鹿儿有意相让,白景源还是败得很快。 很快,一局下罢,两人正一边捡棋子,一边回忆之前的棋路,忽听侍卫来报,说季孟回来了,正在门外求见。 想着就要到饭点儿了,白景源来到外间坐下,立刻吩咐下去,让疱彘多准备一份饭菜,招待季孟。 季孟进来,就听白景源特意吩咐婢女为他筛壶酒,忙笑着上前行礼,顺便致谢。 “舅公,您去见过母后了吗?” 楚国并不管母亲的舅舅叫舅姥爷,而是叫舅公,白景源有点不习惯,还是入乡随俗,纠正了自己的称呼。 见他满脸笑容的迎上来行礼,季孟笑容更盛: “已经见过了!她现在应该正在去你封地的路上。” 白景源闻言,立刻做慌乱状,拉着他袖子,急切道:“母后为何丢下白一人?我也要回封地去!来呀!备车!” 见他急得不行,一副恨不能立刻启程去追他母后的样子,季孟忙按住他的手,劝他坐下: “公子且慢!王后另吩咐了要事,让我陪你去办,她在封地等你,等你办完,回程之时,正好可以接了她一起回凤凰台。” “哦?什么要事?为何母后不曾与我说来?” 见他一脸委屈,季孟心疼的摸摸他的头,以长辈的姿态哄道: “公子!原本王后也是准备与你一起去齐水的,她本是想着去齐水,借郑国之势,逼得四大家族即刻扶你上位,可惜,前几日令尹去世了!原有的计策,不得不变一下了!” 白景源装作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惊讶道:“您是说后卿?他、他……” 季孟沉重的点了点头。 “哎~此人私心虽重,不失为我国肱骨,关于令尹后事,母后有让您带话给白吗?” 《楚纪》有记,地位高的大臣去世,大王需要赐予荣耀,让他厚葬,以示王的仁慈,先王没了,理论上这事就该他来做。 季孟挑挑眉,似笑非笑道:“你母后让你不用管这事,安心去阳城朝见纪帝就好。” 一直拦着公子白不让他继位的。除了公子鱼,最强力的一股力量,就来源于后氏。 他们都想用这个来做筹码,逼迫他们母子俩遵从他们的意志,王后都要被他气死了,哪还会给他加封? 现在正好理直气壮的拖着,让他没法体面下葬! 毕竟公子还未继位嘛,名不正言不顺。 王后就差没敲锣打鼓的宣告世人了:看吧!这就是和我对着干的下场! 这里的人事死如事生,对这些十分看重。 【这么搞,那后锏又要气得跳脚吧?那可不是个脾气好的。】 白景源想到这些,不由对王后的小心眼又多了一层认识。 若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以后还是尽量少得罪她吧。 “去阳城朝见纪帝?” 白景源一脸惊惶,看着季孟:“那么远,一定要去吗?” 季孟点了点头。 为了开解他,又道:“阳城风景极好,待到抵达,已是春暖花开,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白景源故作难过,任由季孟哄了半天,把大纪风物说了一遍,又把之所以要去大纪的缘由细细分析了,这才点点头,勉强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季孟摇摇头:“不急,不急,还得冬狩之后。” “冬狩?” 陡然听到这个词,白景源不是很理解具体是什么意思,就重复了下。 正好奇,就见任沂进来,笑着冲他招手:“白,快来看看,姨母为你挑了一匹温顺的马儿,若是喜欢,回头冬狩正好骑呢!” 第49章 属于他的马 “真的吗?给我的马?” 显然任沂早就知道季孟回来了,看到他在白景源这,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俩人礼罢,就见白景源已经欢呼着跑得没影儿了,季孟不由笑着摇头:“公子到底年少,还不够稳重啊!” 任沂只点点头,回了句“舅父说得是”,就跟了出去,此外并未多言。 她本就不是个话多的性子,与季孟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自是不会勉强尬聊。 这孩子的确好奇心很重,总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想快些看看他的马,不顾礼仪扔下客人,兴奋的跑出去很正常。 御满牵着自己选了好几年才选出来的小马等在台阶下,一边爱怜的喂它吃豆,一边凑到它耳朵边与它低语。 见公子满脸笑容,急匆匆的跑出来,木舄踩着石阶“啪啪”作响,御满不由献宝一般拍拍小马儿的头,昂首挺胸的等着。 显然他很自信,觉得这么优秀的小马驹,公子见了定会欢喜! 白景源的确很高兴!那小马驹只用温润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就被它俘获了! 这是他的马! 他的! 眼神炽热无比,白景源的样子,不亚于看到刚刚送到的限量版跑车! 待到走近,他怕马儿怕生,便放缓脚步,从马驹侧面试探着靠近,见它没有生气,忙紧走两步站到御满身边,两眼冒光的上下打量起来! 御满本还怕他不懂马儿脾性,已经做好了安抚小马驹的准备,见他这样从侧面凑过来,不由松了口气。 这是一匹浑身漆黑,只有眉心有撮白毛的小马驹,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水润的大眼睛,眼神极为灵动,好似机灵的小孩,见白景源靠近,它也不躲,甚至还好奇的扭头看了他一眼! 显然,初次见面,一人一马都对对方印象很好! 御满不由更是高兴。 作为公子的御者,以后与这匹马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呢!现在公子喜欢它,它也喜欢公子,真是再好没有了! “马儿马儿,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以后就是我的啦!你不讨厌我的,对吧?” 听得公子小声讨好马儿,御满不由好笑的从腰间挎包里掏出一把草,递了过去: “公子不妨喂它吃点干草?至于名字,公子还未赐名,你问它,它怕是也不知道呢!” “赐名啊!” 白景源有点为难,感觉脑袋都要挠破了! 见鹿儿还有任沂他们都来了,忙笑着征求意见:“哎!你们觉得,它叫眉间雪好听,还是叫小白好听?” 鹿儿比他大一岁,去年总角之后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小马,这会儿不仅不羡慕,还有开玩笑的心情:“你叫它小白,它叫你大白嘛?还有哦,之前的白鹿,公子不是已经叫它小白了吗?回头马儿见了它,怕是要争起来呢!到时候公子劝架,该帮谁啊?” 小孩子声音又脆又嫩,这话一出,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笑完了,任沂怕他脸上挂不住,忙称赞他:“眉间雪?这个名字就极好。” 白景源才不会像真正的小孩子那样着恼呢! 在他心里,也不存在什么上下尊卑,见他们发笑,一点被冒犯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趁着给马儿喂草,摸了摸它的头,又在它耳边似模似样的商量了一番,这才点点头定下来:“那就叫眉间雪了。” 不过小小一把干草,小马两口就嚼了,它本就是吃饱了来的,也不贪多,只当吃了个小点心。 “这名字倒是贴切。” 御满又给它喂了几颗炒豆子,小马驹开心的打了个响鼻。 喂了草,眉间雪与他亲近许多,白景源见了,不由心痒的摸着它背上简陋的马具,想要骑一圈。 就跟提了新车,就想开出去遛遛弯一样,这种心情十分迫切,显然,与车马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御满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见此,适时的提出了建议:“公子不如骑上去走两圈?” 白景源忙点点头:“那便走两圈吧!” 这马没有马镫,只有缰绳,虽然不高,只凭他现在的小矮个,想要爬上去还是够呛,只得让御满将他抱了上去 现在也没有马鞍,马儿身上就绑了块垫子,白景源坐在上面,怎么都不得劲儿,不由询问御满:“何不装上马鞍?” 他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并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马鞍。 虽然他到现在都还没见过,可没见过不一定就没有。 这个世界还是很大的。 “马鞍?” 御满满脸问号,看着努力在马背上挺直腰杆的公子。 “现在还没有马鞍吗?就是这样,这样……” 见他一问三不知,意识到这个问题,白景源拧拧眉头,绞尽脑汁的比划起来。 他说不清楚马鞍怎么做,只能一边比划,一边描述它的形状还有构造。 御满是这方面的行家,立刻听得入了神,一边听着他描述,一边问着关键的细节。 都说好马配好鞍,以前他没马,虽然偶然骑了两回,可之后不一定啥时候才会再骑,自然想不到这些。 现在他有了自己的马,欢欢喜喜的围着马儿看了两圈,觉得美中不足,自然就要提出来了! 这些人大多很聪明,在王后的纵容下,白景源现在已经习惯了让这些仆从帮他解决这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哪怕现在还没有那些东西,只要他想要,这些人就会给他弄出来! 既然大冬天都能吃上豆芽,想来马鞍也很快就会造出来吧? 白景源艰难的坐在马背上,期待的扭头看着御满。 虽然他不懂那些,但御满这样从小就与马儿打交道的人,只要愿意尝试,应该、大概,还是可以的吧? 白景源满心期待,御满却不敢夸口。 见他一直牵着马沉思着往前走,白景源也不催他,注意力重新放到马儿身上来,安心与小马儿培养起感情来。 这头小马驹虽然还小,但它十分聪明,想来长大了必定不会差!他对它很满意! 两人不知不觉就绕着官衙走了一圈,待到回到住处,季孟刚长途跋涉一番,很是疲惫,已经请了任沂替他告罪,就回去休息了。 白景源很不好意思,忙吩咐仆从把他照顾好,等到明日,再为他设宴。 仆从应下,下去办事了,白景源满意的点点头,扭头就见御满还未退下,正拉着任沂在那说着什么。 见他看过来,任沂目光很复杂,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饭都没吃就走了。 白景源饿极了,也没管那么多,直接吩咐开饭了。 反正她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管不了她,也不敢管。 第50章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