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吴桥之变的一些考辩 东江跟朝鲜后金贸易,本有端倪,其先见毛文龙时代便已存在。 袁崇焕私杀毛文龙时拟定的罪名中便有一条“私设马市”。 袁毛公案,本人支持毛文龙,主要就是因为毛文龙死后,东江镇所发生的变化说明袁崇焕举措武断。 毛文龙死后,东江军权分于刘兴治、陈继盛二人。 而刘兴治本来就是辽东叛将,他与后金政权之中本有联系。 按照《李朝实录》记载:“兴治方在旅顺,刘、周两将且来相会,商船、民船、往来诸岛,依旧不绝。” 刘兴治对于东江系统来说,本为外人,自从毛文龙死后,他通过与后金、朝鲜贸易,掌握了大量的财富,并以此分化东江阵营,造成的结果就是。 “刘海(刘兴治)乘时恣横,岛中威权,皆归于海。”(《李朝实录》) 而作为东江系统的一员,陈继盛的态度却是“陈继盛禁我国私市”(《李朝实录》) 二者态度上的差别直接导致了刘兴治私杀陈继盛。 陈继盛死后,明廷为了重新整备东江镇,派出身辽东的武人黄龙出任东江总兵,以孙元化任登莱巡抚。 黄龙上任之后,也坚持陈继盛的策略,并且捉拿东江军中已经形成的走私网络,最终在崇祯四年十一月遭遇兵变,始作俑者就是耿仲明之弟耿仲裕,而端倪就是黄龙捕捉了耿仲明的私党李梅,并从中缴获了黄蟒、湖丝。 黄蟒就是黄色蟒服,辽东武臣之中无人有资格穿此袍服,湖丝是指湖州所产的丝绸,这两件物品显然都是贩卖到后金去的,因为即便是朝鲜,其国主也不穿黄色蟒袍。 东江镇的传统贸易对象,是朝鲜和日本,黄蟒于朝鲜这等藩属国而言犯忌,对日本来说更没有特殊意义,每日将黄色蟒袍当礼服穿的王朝,唯有后金而已。 《明史》对此事的描述是:“游击耿仲明之党李梅者,通洋事觉,龙系之狱。仲明弟都司仲裕在龙军,谋作乱……” 《明史》为满清编修,“通洋”二字,不过“通虏”之遮掩罢了 兵部尚书杨嗣昌在奏疏中写明:“耿仲明者,该抚孙元化之中军也。黄蟒、湖丝,黄龙所执,以为仲明透贩之物,而并以持元化之短长者,镇主贩而欲专之,抚分权而旋噬之”(《复登抚岛事初定疏》) 黄龙为一镇总兵,孙元化是登莱巡抚,孙是文官,黄龙是武臣,孙又是黄的上级,黄有何胆略去对抗孙元化呢? 真实情况就是黄龙严肃军纪,动了一些人的蛋糕,于是崇祯四年十一月,东江发生兵变,耿仲裕等人捕捉黄龙,割去其耳鼻,打断其腿。 实际上,黄龙此次遭遇兵变,孙元化第一个跳出来指责黄龙贪污酿成此变,黄龙也遭遇了明廷处理。 但是明廷很快就查明了情况,根源就在于耿仲明私通后金。 耿仲明事发两个月后,吴桥之变起,耿仲明本为孙元化派去镇压的武官,他却居中号召,拉起一支兵马,攻破登州,成为真正的主事之人。 案黄龙身为东江总兵,一镇明军最高领袖,耿仲裕仍然敢以兵变割去其耳鼻,打断其腿。对于耿仲明等人来说,吃一只鸡又算什么? 吴桥之变,表面上看来是士绅与士兵之间的爆发,实际上是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后,东江崩溃的一个缩影。 崇祯二年六月,袁崇焕杀毛文龙。崇祯三年四月,刘兴治杀陈继盛。崇祯四年十月,耿仲裕带人斩去黄龙耳鼻。 其代表之处就在于如陈继盛、黄龙等优秀东江武人因为严格的军纪,被孔有德、耿仲明、耿仲裕等人排挤乃至消失的过程。 耿仲明、耿仲裕之残害黄龙,与祖大寿杀死何可纲之间有何区别? 耿仲裕兵变虐害黄龙与耿仲明联系各部作乱登州时间上不超过两个月,以明代的交通条件,时间线索上具备鲜明的联系。 如果仅仅是因为吴桥一只鸡,就把耿仲明、孔有德等人投降后金的行径解释为受士绅欺压而不得已为之,实在是对陈继盛、黄龙等东江武人的一种不公。 如果耿仲明等人是官逼兵反,被刘兴治所杀的陈继盛、被耿仲裕残害被孙元化弹劾的黄龙,他们又是什么官呢?反而成了欺压良善的黑手。 这又何其不公? 这些情节写入书中,于剧情无益,反而影响行文节奏,但是不写又失去了一开始写本书的本意。 发在作品相关,请诸位指正。 第一章 愤怒 第二章 认错 第三章 父子 第四章 兄弟 第五章 舅亲 第六章 鲤对 第七章 拜会 第八章 喝茶 第九章 计较 第十章 心酸 第十一章 旷社 第十二章 谈琴 第十三章 合奏 第十四章 募兵 第十五章 税费 第十六章 路径 第十七章 匪情 第十八章 天动 第十九章 宗祠 第二十章 定例 第二十一章 信来 第二十二章 南郑 第二十三章 城下 第二十四章 算账 桌上摆的菜色很简单,一盘麻油炒鸡蛋、一碟淋着蒜酱的猪头肉、一条焖熟的鲤鱼,一壶浊酒,两碗白饭。 杨渊将碗筷摆好,将酒倒进酒杯里面,轻轻放到坐在对面薛旺面前。 “这一次,多亏了薛大。”杨渊脸上笑着。 “公子……” 薛旺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一时有些恍惚,杨家的公子给自己摆酒,这是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 这一趟真没有白跑。 “腿可好些了?”杨渊稍稍抿了一口酒:“这边也没有什么别的,咱们凑合凑合。” “好多了。”薛旺跟着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浊酒:“公子太客气啦,您就是请我老薛吃树根,那也是香的。” “说起来,”杨渊将酒杯放到一边夹起一筷子鸡蛋放到薛旺碗里:“薛大是什么时候投到我家门下的?” “哦,那是天启五年的事了。”薛旺笑了笑:“小人平日里在乡里是个刺头,得罪了乡里的小吏,他借机要发遣小的,小人没得办法,便投充到了老爷名下。” “我倒是有点兴趣,麻烦薛大给我讲讲。”杨渊拿起酒壶给薛旺又是倒上一杯,搞得薛旺赶紧拖着伤腿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拦下,然后自己将酒壶拿过去,给自己续上一杯。 “那年要交夏税,小人左右问过周围的邻居,给小人一亩地订得田税是八分银子,旁人都六分银子,小人当时心里不服。” 杨渊点了点头:“那你可问过原因?” “那户房的小吏说小人的田是上田,所以要按一亩八分银子收,但且不说小人的地是不是上田,别家的上田也就是七分银子一亩地。小人便跟他吵了起来,他恼了说要发遣小人,叫我等着。” 杨渊听到这没有多说什么,借着收税上下其手,正是那些小吏鱼肉百姓的常规手段。 夹起一筷子猪头肉沾了沾蒜酱,杨渊接着问道:“于是你便将土地投给了我家?” “没有,”薛旺脸色复杂:“小人只好忍了,祖上一共积下十二亩八分田,我卖了家里的一头骡子,凑足了银子,完纳了那年的夏税。” 十二亩八分田,这老薛原本到还是个富户。 “那后来呢?” “后来没几天,县上发来了文书,点小人去充衙役。”薛旺又饮了一口酒,脸上流露出愁苦之色:“家里面全指着小人,又怎能去做那等贱役。” 杨渊很理解薛旺这种苦恼。 县衙里面分三种人。第一种是官,比如县令老爷,比如主簿、典吏,虽然出身品级以及未来的前途不一样,但他们到底都是官,是老爷。 第二类就是六房里的书吏,他们虽然没有老爷那样的权威,却是老爷们的臂膀,干什么事情都离不开他们。 第三类则是役。前面两类加在一起算是官吏,或多或少都有权在手,役就是纯粹的临时工了。由平民组成,给县令老爷抬轿、看仓库、把守城门、老爷们上堂的时候负责喊个威武,老爷们出巡的时候拿个锣敲敲打打。 正经百姓都有自己的营生,谁愿意去干这个?更何况当衙役也没有什么收入。因为这是“役”,是应尽的义务。 “小人东拼西凑些银两,准备找个人代役,谁知道县衙里面却有书吏巡查,别人都能代役,点名了小人不能代役。” 按照常规的规矩,谁被点中要去当“衙役”,要么是自己认倒霉,去衙门里面干活。要么就出一笔钱,找几个泼皮无赖代替自己定岗。 杨渊明白,像薛旺这样家里还有些田地的殷实之家,万万是不愿意去当这等衙役的。更何况薛旺走了,家里那十几亩地可怎么办? “得罪了一个小吏,就能破家啊。”杨渊看着杯中之酒,只感觉万分沉重。 这薛旺明显便是得罪了当初来收夏税的小吏,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破家灭门又何须这等大官?一个小吏足以。 “小人一时气不过,索性便求到老大人府上,胡管事急公好义,准了小人投献到老大人府上。” “官如猛虎,吏似豺狼。”杨渊嘴上念叨着:“可怜黎民百姓,血肉为其膏粱。” 杨渊还有一句“绅为熊罴”没有加进去,升斗小民,在这个世上活得太辛苦了。 “薛大,你知道你要交多少税吗?” 薛旺摇了摇头:“大概有个数是知道的,但是每次都会变。” “这就对了,”杨渊夹起一筷鱼肉送进嘴里:“我陕西承宣布政使司,一共有两千九百二十九万余亩,应纳税粮一百七十三万余石,按一石粮一两银子算,一亩地应纳银不到六分。” 薛旺瞪大了眼睛:“三少爷真是神人,咱陕西有多少地,要纳多少粮,您老都知道?” “这都是写在《大明会典》里的。” “那少爷能记住,也是极了不起的。” 会典类似当代官员制度行政法规的全方面辑录,曾经有人开过玩笑,要想把宋代的职官制度整理出来,足够毕业一个博士。换到明代就没有这种可能,因为明代的文官就已经把朝廷的各项职能全部都编纂成册了,不用后人去忙碌。 “那为何每年都收的不一样?” 杨渊捧起酒杯饮了一口:“因为县令不一样啊。” “您是说多出来的税都是詹时雨那个狗才拿去了?” 薛旺碗筷都拿不稳。 “若是海瑞海刚峰做本县县令,那自然不会有这些摊派。但是大明两百多年有几个海刚峰?自从轩辕黄帝战蚩尤后,翻翻史书,又有几个海瑞?” 杨渊看着薛旺:“当年洪武皇帝开国,一个县令定下的俸禄是九十石粮食,绝对是饿不死官的,可人心欲壑难填,总有人的肚子是吃不饱的。” “每年的夏税秋粮,除了本来要上交朝廷的,还要额外再加一些。”杨渊说道:“多加的这些,称之为火耗,小吏们不过是过路财神,最后这些银两都会落到县尊那里。” 薛旺咽了口唾沫,要说这些陈规陋习,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总是归结于下面的小吏们是坏人,但是听到三公子指出了问题的核心是县令大人,他一时之间还有些不敢相信。 “若是碰见海刚峰那样丝毫不取得清官,下面的百姓们还能少摊上一些摊派。若是碰见一个虎狼之吏,那可就有的受了。” 杨渊后世看过一个统计,清代的一个县令,通过在税收里面卡油的这种低端手段,一年可以获得两万两的收入,而一省总督也不过十八万两而已。 因为清代可以买官卖官,甚至有人集资买官,三年一共牟取六十万两的暴利,即便后来因为贪腐被拿下,最后也是轻松脱身。 “这……咱们公子以后做了官,一定要做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 杨渊看着薛旺:“官场陋习如此,就比如詹县尊,他一年至少可以拿到两千两白银,这还是他收着手,不放开捞。” 杨渊并不觉得贪污跟工资高低之间有任何关系,唐宋的官员工资高,但即便是吏禄三百石,妨着这些大人们捞钱了吗?雍正皇帝搞了一手“火耗归公”,设立了养廉银,但改变了官员们层层盘剥的现实了吗? 胤禛除了给老百姓加了一茬税,依旧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现实。 “少爷以后一定有大作为。”薛旺捧起酒杯饮了一口:“俺老薛最佩服的就是三少爷,每天起那么早射箭,学问又深,以后咱大明朝就需要三少爷这样的人出来做官,再出几个海刚峰。” “海瑞救不了大明,就是有一百个海瑞,也救不了大明。”杨渊喝到酒酣处:“如果是一万个……” 杨渊忽然意识到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万个海瑞,那或许真的会有不同。 “那有谁能救大明?”薛旺不知道有什么事是海瑞做不到的。 “李自成、皇太极、张献忠、多尔衮、罗汝才,他们能救朱元璋的大明。”杨渊笑着:“海瑞不能,我也不能。” 第二十五章 如梦 第二十六章 心思 第二十七章 赘婿 第二十八章 选拔 第二十九章 入选 柴朗站在一旁看着。 自从那个什么柱子叫杨家的家仆打出去之后,大家伙连大气都不敢出,平日里嘴里没停过的岳父现在都消停了,只是不断地朝自己打眼色。 那个看上去很凶的书生坐在白线旁边,仆人们搬过来了黄色的桌椅,他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拿着笔,另外一只手摁着桌子上的黄宣纸,在那里涂涂抹抹。 岳父口中的那个叫杨国瑞的独眼龙点出十个后生,然后开始让他们站在那条白面拉出来的长线后面开始跑。 两条白线之间的距离算不上长,四个来回用不了多长时间,柴朗看着岳父嘴里的那位“冒菜工”从十个后生里面选出来了四个人,然后让另外的六个人走了。 柴朗皱紧眉头,他心里有很多疑问,不过有了刚刚的前车之鉴,他并不敢开口。 留下的四个人并不是折返跑中最快的那几个,恰恰相反,其中有一个人甚至是最后一个才完成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别的门道。 柴朗往左右四方看了看,发现周围的年轻后生们都跟自己有着差不多的疑问,他们的眼中也有许多困惑。 这到底是咋回事? 前后测过了小三分之一的人,柴朗心里头也渐渐看明白了里面的门道。 速度是的确有要求,柴朗不太清楚到底要多快才能合格,不过一定要尽力跑才行。而且身高太低了也不行,柴朗见过好几个跑的挺快的小个子最后也被刷了下来。 柴朗还看明白了一点,谁要是偷懒,没有跑过那道白面画上的线就往回折返,一定是录不成的。 “你,出来。” 被那个独眼龙一指,柴朗咽了口唾沫,自己周围站满了人,柴朗往左右看了看,不知道那凶狠的独眼龙指的是不是自己。 “别看啦,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东西,说的就是你,出来。” 柴朗脸上一红,倒不是恼怒独眼龙嘴巴不干净,自己一天不知道要听多少次这样的骂,只是周围人投来的视线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柴朗小心翼翼地跟周围的人道歉,然后慢慢走出来围观的队列,走到了那浅浅的一条白线前面。 “叫什么名字?”白线旁边的薛旺看着这个呆呆的傻大个。 自家少爷到底是用什么标准抓人,薛旺是一点没看明白,不过自家的职责却是很明白的。 “柴朗。” 被自己问到的那个呆货低下了头,一听是外姓,薛旺便有些小瞧他。 “哪一里的,保人是谁,跟你什么关系?”薛旺看者这笨货莫名有些生气,怎么这个人眼里一点机灵劲都没有。 “住成安里,保人杨本顺,是小人岳父。” “赘婿?”薛旺更加看不上这个粗苯东西了。 柴朗红着脸点了点头,周围虽然没有声音,但是他能感觉到后背火烧一样,周围一定有无数嘲讽的眼神看着自己。 薛旺问完了信息,又开始向着下面的其他人依次问道。 终于十个人全部问完,薛旺闭住了口,转过身静静等着。 杨渊也松了松抄录人员信息抄得有些疲劳的手腕,看了看站在白线前面的几个人。 二十八秒内十米折返五次,这是后世人民军队体能考核时的标准。摇黄贼就在南郑城下,杨渊没有时间来精挑细选,为了多找几个可堪一用的人,杨渊甚至把时间放宽到了三十秒。 这次选拔一定要快,不然等到摇黄贼进入汉中的消息传过来,队伍自己就散了。 这已经是自己能做出的最好应对。 杨渊看得条件有两个,一个是应征者速度的够不够快,体能是否充足,第二个就是看他们能不能做到跑过白线之后再折返。 军队中需要的是老实人,战场之上来不得半点花巧。事事都存了投机取巧的心思,在战场上给人杀了倒是其次,还会牵连同袍的性命,也耽误了自己的大事。 五十两银子的诱惑就摆在那,如果一时给贪念一时蒙了心思,想着少跑几步去图个快,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能要的。 杨渊故意没有泄露自己选人的标准,剩下的人里面一定有足够机灵的家伙推断出来自己选人的根据,这样聪明有眼力的家伙收进乡兵之中也绝对没有问题。 这一次可用的壮丁倒是不少,这次来应征的人里还剩下六分之一左右,不过原本预备的五百兵额却是已经招满了。 杨渊看了一眼这次站上白线的那十个人缓缓地发了一声口令:“都听我的口令,冲。” 话还没说完,就有两个抢跑地已经冲了出去,杨渊心里也给这两个货画了个叉。 来的年轻壮丁里平日没少干体力活,体能方面大部分都没得说,三十秒内基本上都能够五个来回,不过杨渊却是看得明白,这些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老实。 谁要觉得农民都是老实巴交,那才是傻。杨渊虽然没跟这些年轻的庄稼汉深入交流过,却也看出来他们脑袋里的弯弯绕绕不比那些读过书的秀才们少多少。 谁也别小瞧了劳动人民。 有跑步之前,假装做准备动作往白线上踩土的,就为了来回的时候少跑几步不被人发现。有跑的时候故意变向影响旁边应征者的,这是看出来剩下的名额已经不多了。还有的浑水摸鱼跑了四个来回就提前宣布胜利的,被发现之后硬是说自己记错了,要求重新再跑。 杨渊是看破不说破,依旧按照自己心里的原则选着人。 柴朗迈开步子,努力的跑着,他一开始看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折返跑一定要留着力气跑。不能一上来就加速,因为每跑到另一头,就要把自己的速度重新减下来。 这一来一回,消耗的体力可绝对不轻。 柴朗循着自己总结出来的经验,老老实实的甩开双腿,顺顺当当的把这五个来回跑完,固然胸膛里面的力气都甩尽了,不过他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少跑一步。 至于能不能过得了“冒菜工”的首肯,补入乡兵之中,那就只有看祖宗保佑了。 柴朗想到这,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像自己这样背祖忘宗的赘婿,还会得到祖宗的庇护吗?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你们被选上了,去那边等着去。” 杨渊点了三个人,然后挥手示意杨国瑞接着点人。 柴朗扶着腰大口大口的喘气,别看只有四个来回,他也是下了力气的跑,汗珠子不住地从额头上滚了下来,摔在地上。 “愣着干嘛呢?” 薛旺看见那个呆货还在那里戳着,不由得有些生气:“选中你了,去那边老实待着,不许喧哗。” 选中我了,柴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群,茫茫多的脑袋,一时也看不清楚岳父在哪里。 柴朗昏头昏脑的往另一边走去,被选中的壮丁都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坐着,他也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唉,伙计。” 刚刚坐下,旁边就有人低声跟他说话。 “你叫啥名字,我叫杨秀清。咱们都是成安里的。” 什么女里女气的名字,柴朗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低声说话的家伙是个又黑又瘦的小子,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看着自己。 柴朗看了他一眼,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转过了头,权当没听见他说话。 第三十章 讲话 第三十一章 土地 第三十二章 敲打 第三十三章 不破 第三十四章 帐头 队伍一旦开拔,形制自然就有了变化。 参加军队的士兵都有所谓的“实战经验”,按照杨国瑞的说法,这些都是见证过“若干恶仗”的“汉中地区著名狠人”。 杨渊很清楚,械斗是械斗,作战是作战。 一场战役的胜负不独独在于双方拉开阵势,骑兵纵横冲突,步兵奋击如飞的硝烟之中。 在争水之时打赢邻村,跟在流寇面前野战、守城获胜,那是两回事情。 兵一过千,没边没沿,军一上万,动地连天。 五百多人的队伍行走起来,自然别有一股意思。 杨渊先让杨国瑞领着那几个老猎户走在全军的最前列,杨国瑞手持一杆长枪,枪上面绑着一根红色的布条。 后面的人皆跟在红布条之后,杨国瑞停,则全军皆停。杨国瑞行,则一军皆行。 然后杨渊在骑马奔走在队伍前前后后,仔细观察。 便这样行走了二三里地,杨渊心中大概已经有了腹稿。 “你去对国瑞叔说,让他停下脚步。” 杨渊跟着身旁的薛旺吩咐一声,骑马跟在旁边的薛旺立即跑到最前面,喊停了持枪而行的杨国瑞。 薛旺跑到前面喊停了杨国瑞,他将长枪横下,整支部队自然也就停止了行进。 然后杨渊翻身下马,将马留给仆从牵着,在队中行走了起来。杨渊按照自己心中的已有的样子,从每排之中点出来一人,让他跟在自己身后。 分军器的时候,柴朗动手最晚,只拿了一面藤牌,一柄短标枪。他也知道自己是个让人瞧不起的赘婿,行军的时候也总低着头。 他旁边的那个杨秀清确实不同,手里端着腰刀,总是不停地开开合合,把那刀从鞘中拔出,然后又送回去,搞得柴朗有些不胜其烦。 柴朗本来就是跟着前面那一排人的脚后跟行走,见到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也就跟着停了下来。 没过多久,就听见前面有了喧哗之声。 “想不到这么快就选出来了。” 旁边的杨秀清在那里嘟囔了一句,柴朗也没放在心上,不过旁边的乡兵们却是止不住嘴。 “选出啥来了,秀清哥,你是见过场面的,跟俺们说道说道。” “是啊,秀清哥,咋回事么?” “老子就是在山里头烧炭,见过几个收炭的商人,见过什么狗屁的场面。”杨秀清很不屑地对周围的伙伴们分析道:“这五百来人,你说咋个管?” 正说话间,杨渊带着人走了过来,原本正打开话匣子的杨秀清立即住了口。原本聊天的人也都一个个本本分分的立着,好似刚才啥话也没说。 杨渊走到这一排,看了一下这里面的十个人。 自己对这一排的印象很深。 有个名人,还有个赘婿。 太平天国的东王杨秀清,实际上的天国领袖,赎病主禾乃师,左辅正军师,东王。 虽然只是重名,但也足以叫杨渊印象深刻了。就好像学校里面如果有个人叫李世民的话,老师们多半都会对这个人印象比较深。 另外一个就是柴朗,是个赘婿,也是这五百多人中唯一的赘婿。 杨渊很快就看见了低着头的柴朗。 这可是个宝贝啊。 “你,出来。” 柴朗还记得杨秀清那边说得什么,这就选出来了,但他还不能确定选出来的是什么,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正在犹豫之间,杨渊接着说道。 “柴朗,跟到后面去。” 柴朗一时有些懵懵懂懂,走出队列,汇合到杨渊身后的那一小支队伍里去。 杨渊叫出来了柴朗,又盯着杨秀清看了几眼,然后接着往后去了。 就这样一直点出来了五十六人。 杨渊带着这五十六人走到另一边去训话,杨秀清又跟旁边那些人聊了起来。 “他妈的,居然找了那个上门女婿,我看咱们这支兵是要完,杨秀才没有识人之明啊。” 杨秀清那边小声嘟囔,周围的人自然听得清楚。 “秀清哥,跟我们念叨念叨,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行市。” “对啊,秀清哥。” “你们想想,这五百多人怎么管?” 周围的人一片沉默,只有个傻子说了一嘴。 “杨秀才自己管呗。” 杨秀清对周围群众的无知很不满。 “地主还知道地里面安排个庄头,长工里面选个主事呢。”杨秀清看着那个大傻子:“杨秀才还能不如个土地主?” “那秀清哥的意思是说,这些人以后就是管咱们得了呗。”那个大傻子反应了过来:“他们要发达了?” “发达不发达的另说。”杨秀清撇撇嘴:“十个人一排,我寻思以后就是咱们这一排就裹在一起了,然后选出来的那个人,就是这一排的头头。至于这里面有没有好处,我寻思就多给银子呗。” “那秀清哥,俺不跟你说了,咱们不一排啊。” 那个大傻子登时转过了身子,一副跟杨秀清割席的样子。 “他妈的崔傻子。”杨秀清骂了一句,很怀疑自己前面这人到底有没有脑子。 另一边的杨渊也把人都拉了出来,另外聚在一堆,跟他们训话。 一切组织,最基本的一个原则就是层层代管。 五百多个兵,自己未必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但是通过眼前这五十六个人,大约也能把他们管好。 “选你们出来,就是让你们临时代管各自那一排的人,以后你们就是那十个人里的帐头,领用各种物品,由你们来管,平日里张罗训练,也是你们领头。”杨渊看着下面的人:“现在只是把你们选出来临时代管,剩下的就要看你们的表现,若是可以,你们以后拿双份的银子。” 双份的银子? 柴朗前面听得不太明白,不过这拿双份银子却是明明白白,这不等于说自己只要表现得好,除了要给丈人的那一份,自己还能留下不少? 真是祖宗保佑,我终于时来运转了。 心里头默默念叨了一圈祖宗,柴朗连杨渊后来说的那些话都是啥也没听清。 柴朗高高兴兴的回到了队列里,整只队伍就在他们这些新鲜出炉的“帐头”带领下开始喝水。 行军依着官道,官道旁边就是不住流淌的汉水。 饮用开水是不能够了,那就喝点凉水解解渴吧。 全军依次喝过了水,也就有了点队伍的意思,然后便重新开始行军。 等他们终于开到了洋县城下的时候,才发现情况有了些不一般。 一个明显是官老爷的人被杨秀才领着一群人控制着,对面则是一群衙役。 “我日他哥,这是造反了?”杨秀清小声冲着柴朗说道。 柴朗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第三十五章 万两 第三十六章 天元 第三十七章 虎心 第三十八章 外纪 第三十九章 光启 第四十章 壻水 第一章 前路 第二章 拔营 摇天动骑上骡子,捋了捋头盔上黑色的帽缨,他轻轻抚摸着马鞍旁边的弓匣,颇有些感叹。 四川陕南的气候太过潮湿,复合弓保存不易,边军之中的军官为了保养复合弓甚至会特别准备烘箱,日夜以炭火烘烤,避免受潮。 自己率军在四川一带转战,没有这种条件,毁掉了不少好弓。 现在用的这张弓就是攻破七盘关的时候缴获的,弓力在一百二十斤以上,乃是军中所谓“破胸穿扎”的强弓。 摇天动看过前方低低矮矮的茅草屋檐,心下颇有些感慨,这里离自己的老家也不算远了。 终究还是跟黄龙分了兵。 黄龙一门心思铺在南郑城上,拉着各家队伍往城墙上撞。摇天动对他的心思猜得分明。 说白了就是不愿意跟自己去湖广与八大王联营。 黄龙起了二心,这几日攻打南郑县城,扑上去的人马都是其他盘子里的,他的精锐一点都没动,分明是一颗破石头打两只呆鸟。 一个是消耗别家的实力,另一个就是拖延时日,等到樊一蘅杀回汉中,正好把队伍重新拉回川北的大山里头去。 摇天动也不愿意陪他接着折腾这点心思,打过一声招呼,便拉着队伍奔着城固方向前行。 胯下的骡子晃晃悠悠的向前,这是义军里面的规矩,战马平日里是不骑的,以骡子代步,妇女家眷骑驴,只有上阵的时候,才会骑马。这样义军就能高速运动,将官军远远甩在后面。 摇天动算了算时辰。 今日突破城固县,明日再过洋县,过了洋县,沿着汉水一路向东,就是郧阳地面,湖广那边虽有卢象升、左良玉几支兵马,但是自己转向进入河南。 河南一向没有什么官兵,再从河南进入南直隶地面,那里义军众多,八大王、老回回、左金王、革里眼等部都在这边活动。 现在正是麦熟的时候,一路不愁吃喝,跟八大王联营,便是什么卢象升也能会一会。 那个时候就是另一番局面。 “回禀掌盘子的,前头五里就是城固县城,一路无有狗官兵,周围村寨多有逃亡,小的们捕捉男丁六十四人,妇女二十三人,还有娃娃孩童十四人,听掌盘子吩咐。” 一个全身披挂的部署骑着马赶了回来,摇天动皱了皱眉毛。 “男的分给各营,女的你们几个分了,小娃子都一刀砍了扔进汉水里去。” 那部署应了一声,正要去执行,忽然又给摇天动叫住。 “问问男的里面有没有姓杨的,有的话也一并杀了,老子跟狗日的杨世禄有仇。” 如果说汉中搞个类似岭南文化名人的榜单的话,排在第一名的也一定是“流放型”汉中人刘邦。 灭秦之后刘邦被项羽发配到了汉中,当了汉王。 汉高祖刘邦是“无可无不可”的大英雄,他用自己的例子告诉天下人这样一个道理。 天下和老爹只能选一样的时候,建议选天下。 选了天下,老爹可能会没有,但大概率还是会有的。 选了父亲,大概率老爹和自己就全都没有了。 杨渊对杨世禄很有信心,只要詹时雨没有彻底的丧心病狂,老杨在县衙里的日子不会差。 更何况也是杨世禄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杨渊自问如果是在杨世禄的位置上,绝对会给詹时雨一笔银子,让他把今年赋税的窟窿补上。然后放心大胆的领兵按着左谷水布阵,等到战事结束之后,杨渊也愿意把军功给詹时雨分一份。 除了皇太极和多尔衮,杨渊觉得自己跟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解不开的矛盾。 但是杨世禄显然不是这种人,杨渊觉得杨世禄很有王霸之气。 好处我要吃尽,坏事我一样都不沾。 这样的王霸之气席卷如奔涌大河,最终淹没了朱由检的大明王朝。 “拔营。” “全军拔营。” “通通起来,行军了。” 杨渊一声令下,已经吃饱了饭正在休息的乡兵们又被人催了起来。 所有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白色皮袄,然后在帐头们的催促和推搡下开始列队。 柴朗摸了摸身上厚厚的羊皮袄,然后带着杨秀清开始寻觅他这一排的另外几个成员。 刚刚吃过饭之后,每个人就都得到了这样一件简陋的皮袄,内里是羊毛,外面是羊皮。穿在身上非常的暖和,也遮盖住了大家各自的衣服。 和这件羊皮袄同时领到的还有一个带着木塞的大葫芦,葫芦可以用来盛水,以及六条用来绑腿的布带。 柴朗把布带一层层从脚上一直缠到小腿,然后又穿上草鞋,戴好喝水的葫芦,拿起藤牌和短标枪。 至少看起来,这支乡兵开始像是一支军队了,而不是一群聚集起来准备械斗的农民。 杨渊预想的编制里,每十二排也就是一百二十人将会组成一队,而五个队则会组成一个六百人的营,十个营将组成一个六千人的旅。 每个旅都会有独立的军旗和战号,有自己的骑兵和炮兵,具备独立作战的能力。 杨渊希望可以在汉中将编练出来自己的第一个“旅”。 眼前的这五百多名乡兵就是组成第一个旅的基干,当前的第一要务就是训练。 当柴朗带着杨秀清他们列队完毕,杨渊骑在马上开始训话。 “行军之中,一律不得说话。说话不过是白耗力气,遇敌也不得呐喊。我军以坚韧胜敌。” “凡行军,不得私自言语说话,违者罚银一钱。此次行军直插左谷水,每十里休息一次,全军出发!” 乡兵们虽然不懂为啥又要重新开始行军,但这里本来就是他们长大的地方。老爷们说开到哪里去,那就开到哪里去呗。 此行的目的地是靠近左谷水和汉江交汇处的壻水铺。 那里是颇为繁华的一处水陆码头,有足够的物资可以供给给乡兵,同时那里距离城固县的县城非常近,只有一河之隔。 杨渊将自己换位到摇天动的角度考虑,这里就是最合适的行军路线,靠近城固县的县城,周围的村庄都非常殷实,而且这里作为一处水陆码头,也不会缺乏过河的船只。 左谷水到了这里水面宽阔,流速变慢,渡河的难度不会太大。当然,整条河流还有其他几处可以过河的地点,但是杨渊相信摇天动不会选择那几处。 上游的堰道在枯水的时候可以直接踩着过河,但是现在水量很大,上游的左谷水流速很疾,如果是在春冬季节,堰道上面可以直接通行。 但是秋水时至的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亡陷阱。 第三章 相遇 第四章 刀笔 说句实话,摇天动看见对面第一个想法就是碰见同行了。 真的跟自家这边的义军太像了。 没有啥子火器,步兵们都看上去十分废柴,也没啥旗号金鼓,摇天动不是看不起对面,现在就是义军也懂得用旗号金鼓传递军令,对面这个懒散样子,跟他妈昨天下午刚拉起来的杆子差不多。 但摇天动是打老了仗的人,他是不会把胜负押宝在对方无能上的。 “四娃子。”摇天动叫过来一个护卫吩咐道:“你带上二十个亲卫,沿着河去上面看看有没有能涉水过河的地方。” 摇天动现在最尴尬的地方就在于他手上目前没有船。 壻水铺是个水陆码头,也是平时靠船的地方,而壻水铺则在壻水东面,老摇则是在西面。 如果前面没有这支穿着羊皮袄的兵,摇天动还能想想办法,但是现在对面有人,摇天动觉得自己还是老实些,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 摇天动想了想,又给四娃子加了一句。 “回来的时候记得捎个舌头,问问对面是什么人物。” 摇天动摸不着头脑,杨渊也摸不着头脑。 因为对面这伙子人,看上去就是一大股难民夹杂了一些官军。 杨渊已经注意到了对方有骑兵,而且数目还不少。这些骑兵完全都是大明官军的样子,厚实的棉甲,左右胳膊上都戴着铁护臂,头盔上的枪缨高高飘着,上面还有四方小旗。 在某个刹那,杨渊甚至有这样一种错觉,是兵备道樊一蘅带着明军杀回来了。 可这个结论经不起推敲,如今被攻打的是南郑,明军应该往西行军,向着东面的洋县是怎么回事?被詹时雨叫过来屠灭杨家满门吗? “对面这伙人什么时候到的。” 杨渊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可靠的信息来源,杨家在此地的负责人,一个叫王二力的管事。 王二力想了想对着少东家回道:“也是刚到,比少东家您早到没一会。” “城固那边没什么消息?” 杨渊问道。 “没啥消息啊,都说流贼在攻打南郑,把府城里三层外三层的全围上了,前几天南郑县的百姓不少都跑到城固来。” 杨渊发现这个在地的信息源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靠谱。 或者说要拣选出来有用信息太难了。 “西岸那边会有船吗?”杨渊问道。 “说不太准,就是有,也不会太多。” 王二力回答道。 杨渊觉得自己可能从这位手里不可能获得更多信息了。 “多谢王管事了。”杨渊吩咐道:“还请王管事帮着二哥筹备柴草、炭火。” 杨渊估计自己很大可能把某一支转向的流寇堵在了壻水对面。 又看了一会,杨渊忽然想出来一个主意,对旁边的薛旺说道:“去把那个吴典吏带过来。” 自从跟杨家在城门口发生了冲突,吴典吏就开始过上了苦日子。本来他为了显摆威风,特意穿上了他那件绿色的官袍。但自从乌纱被杨渊一巴掌扇掉之后,吴典吏就给薛旺等人用绳子绑了起来,当着一众乡兵的面一路拳打脚踢。 当然,这也是杨渊吩咐下去让薛旺他们干的,对于淳朴的乡兵们来说,他们分不清什么官该穿什么衣服。 没有人知道什么大官穿红袍,芝麻官穿绿袍这些规矩。 只要带着乌纱,那就是官,看到大明的官员被杨家的家仆殴打之后,大明王朝在他们心中的权威就会降下去,代之而起的是对杨家的认可。 杨渊要的就是这个。 乡兵一定要是杨家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铁盘子才行。 薛旺拖着吴典吏走进小院的天井里,杨渊踩着院顶回身一瞧,看见这个杀才脸上依旧是不恚的模样。 “吴大人受苦了。” 杨渊嘴角一笑,摆出一副要道歉的样子。 “三公子此番指教,吴某人一定铭记于心。” 吴典吏眯起眼睛扫过周围的那一圈仆役,然后定定的看着杨渊。 “吴大人,之前有几句话没有说清,现在正好讲了。”杨渊笑嘻嘻着说:“其实吴大人在洋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咱们虽然不能说是举案齐眉,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杨渊用了个颇具嘲讽意味的“举案齐眉”,这个词是形容夫妻关系的,至于杨家跟吴典吏谁是夫自然不言而喻,问题就是吴典吏算是第几房小妾不太明确。 “我说句实在话,詹时雨是进士,我们杨家奈何不得他,天下之大,四海之内,任满之后他愿意去哪就去哪。” “但吴兄你不一样,说句难听的,要是叫你全须全尾的走了,老爷子的脸面往哪里搁?”杨渊说道:“其实按照我的意思,你在洋县往后的每一天,都要叫你生不如死才好,手段下作点也是没办法的,今天找一群泼妇剥了你娘子的衣服,明天在你家门口点几把火,最后稀里糊涂死在转任的路上,这样也算是给后来人一个教训。” 吴典吏咽了口唾沫,这等行事,他相信杨家干得出来。 “这样也算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了。”杨渊说了一句:“不过我现在改了主意,有一件好事等着吴大人。” “怎么?” 吴典吏倒驴不倒架:“三公子这里能有什么好事等着在下?” “对岸有一支兵马,我实在是猜不出他们是哪一路神仙。所以想请吴大人替我去看一看。” “三公子真实丧心病狂,你挟持朝廷命官已经是大罪,竟然要将朝廷命官送给流寇吗?” 杨渊一脸懵懂。 “我这不是不知道对岸是不是流寇吗?” “不是流寇,你能送我去?” 吴典吏冷笑数声:“三公子还是好自思量,能拖着杨家这等大户灰飞烟灭,吴某倒是不吝一死。” “吴大人是刀笔吏,”杨渊说道:“学生有个思路您看可行否。” “愿闻其详。” “生员杨渊在洋县城下碰见了吴典吏,吴典吏听说杨家编练乡兵不胜感佩,正此时听闻大队流寇弃南郑而东来的消息,吴典吏随乡兵昼夜奔驰,终于在壻水铺堵住了流寇。” “吴典吏以为流寇也是我大明的赤子,所以孤身前往流寇营中,以忠义之理晓谕流寇。谁知道流寇冥顽不灵,竟然将吴典吏杀死。” “你以为这等借刀杀人的雕虫小技,就能瞒得过世人?” “当然瞒不住人。”杨渊笑了:“只是大家不会揭穿罢了。” “你想,你死在流寇之手,家人一定会得到朝中的抚恤,我杨家自然也不会为难孤儿寡母,詹大人麾下有这样忠贞的烈士,吏部对他的考评怕是要高上几分。” “这都是往小了说,若是往大里讲,整个汉中府,乃至整个陕西那都是与有荣焉啊。这是牺牲吴大人一个人,大家脸上都有光的好事。” “即便是传到圣天子耳里,那也是陛下圣明,所以即便是典吏都愿意身死国难,更能说明流寇的残忍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等纯臣只有尧舜之君才会有啊。” 吴典吏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杨渊写八股文的本事他没见过,不过这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手艺今天却是看个分明。 不过他也是花了半生精力从一干小吏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片刻之间也有了决断。 吴典吏闭住了口也不说话,一副悉听尊便的意思。 杨渊决定现在先赌一波,就先废物利用,让周典吏作这第一手试探的闲棋。 其实仅仅看过一遍,大概就能猜出来对面多半就是一支从汉中方向过来的流寇,对面那股一见就感觉颇为精强的骑兵,绝对不是汉中的官军。 兵备道樊一蘅已经带着精锐去西安府支援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了。 连通关中到汉中的所谓蜀道,大部分都已经无法通行,现在汉中通往关中的栈道,基本上都要取道南郑西边的略阳县。 如果这支流寇要去关中,就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的目的地也只有湖广。 送个吴典吏给对方祭刀,一来是借他人头对内立威,二来杨渊则更有些别的打算。 只是不知道这位吴典吏会不会跟自己想象中一样,而对岸的那位会不会上当了。 想到这里,杨渊看了看缄口不言的吴典吏,又看了一眼河对岸。 “准备一支小船,再加上一个会水的心腹人,把吴大人送到河对岸去。” 杨渊对着薛旺吩咐道:“记得把他嘴给我塞了,手脚也都绑住,要是他敢乱动,就一刀把他了账。等到了河对岸,就把这厮给我扔到河里去。” 薛旺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吴典吏,感觉自己公子当着人家面这样吩咐多少有些不太讲究。 “告诉那船夫,还没到对岸,对面就用箭来射,就直接弃了船游水回来。到了对岸,也弃船游回来。那条船就留给对面。” 杨渊估计自己手底下应该能找到这样会水的人。 说完,杨渊接着转过头去望向对岸。 第五章 意外 第六章 谋划 第七章 焚灭 月落树头,长河东流。 杨渊立在岸边,看着壻水河对岸。 周围只有一两声短促的虫鸣,以及木柴被烈焰焚烧所发出的噼啪声。 对岸没有火焰,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着,就像是黑暗中闪过的一点点眼睛。 杨渊换上了一身很考究的衣服,他在自己的深衣外面穿了一件羽衣,用鸟类羽毛编成的背心,披在最外面,让杨渊正面看上去类似仙人,侧面看上去好似鸟人。 差不多是时候了。杨渊拿出一柄麈尾,也就是拂尘。在遥远的汉晋时代,这就是将领们的指挥棒,刘裕曾持此物气吞万里,韦睿手持此物谈笑破敌,这件东西后来东渡传到了日本,变成了所谓的采配。 “诸位莫要惊慌,谨守此地。” 杨渊看着身后列队而坐的乡兵们。 “贼人一旦过河,遭难的就是家里,流寇的规矩,孩童一律杀死,女眷尽数被掠,老弱不能行动也一律杀死。他们都是些夺妻杀子的畜生。” 杨渊对污名化义军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杨渊将手中麈尾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向前一挥,五艘小船钻破了上游的黑暗,不紧不慢的向着对岸驶去。 小船之上穿着几个浑身赤裸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抹着一层锅灰和泥巴作为伪装,其中一艘船头最前头蹲着一个手持鸟铳的年轻人,他笨拙的吹着缠在铳身上的火绳,向着对岸开了一枪。 火绳点燃了药池,枪管里的火药迅速展开化学反应,膨胀的气体飞出了枪管。 这个笨拙的火枪手甚至忘了在枪管里装填铅弹。 小船摇摇晃晃地驶向对岸,羽箭从西岸的黑暗中飞射出来,嗖嗖地划过,船上的涂着泥巴和锅灰的年轻人们努力地将船向着对岸摇着,但他们还是失败了,在船即将靠岸的时候,全部跳下水中,向着东岸游了回来。 “好,你们又立了一功。” 走上岸边的乡兵们迎来的一阵阵哄笑,锅灰和泥巴已经被湍急的河水冲掉了,他们现在赤条条的,战友们给他们拿来了预备好的衣衫和皮袄。 杨峙站在杨渊身后问道:“老三,现在有几成胜算?” “三成。” 杨渊比划了一下。 他看向上游的方向,薛旺带着的一百人应该已经过去了。 各方的消息陆续传回到了摇天动这里。 四娃子从北边回来了,河水很深,马不能过,也没有找到渡船,只是北面的山上有许多竹子,可以考虑用竹子结成竹筏,作为渡河的工具。 十足的坏消息。 派去联络黄龙的亲将也带回了坏消息,黄龙愿意交给摇天动十条小船,因为黄龙啃不下南郑城,准备带着队伍再回四川去,要留下许多船只接应大队人马过汉水。 黄龙说等他把队伍拉过汉水,保证天动老哥这边船要多少有多少。 亲将还带回了黄龙的建议,他还是希望摇黄不分家,希望摇天动能跟他一起返回四川。 都是些他妈的疯话。 摇天动穿着一层单衣躺在厚厚的毡毯上,右手搂着一个男娃子,粗糙的大手摩挲着他的皮肤。 “爷,疼。” 男娃颤抖着。 “不疼,痛快地很。” 摇天动摸了摸男娃的头发,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声音。 那是火药爆裂的声音。 “姓吴的不是说对方没有火器吗?” 摇天动撇下小娃子,捉起身边的腰刀,走出营帐。营寨分为三部分,被强掳来的百姓们男丁关在一起称之为“男营”,女的又分在一起是“女营”。摇天动的核心部队和骡马又在另外一起,连带着家眷称为“老营”。 摇天动头发散乱着,抓着腰刀,外面到处都是哭喊声,营帐内的亲卫们纷纷在眷属的帮助下披甲。 一个穿戴整齐的亲卫捏着一杆鸟铳正从东边跑过来。 “怎么回事?”摇天动看着乱糟糟的四周,问着这个亲卫。 摇天动安排他负责今夜的守卫工作,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在岸边巡视,防止对岸有可能的突袭。 这也是摇天动为求稳妥,他本身不相信对岸的那群 “老掌盘,没得什么鸟事。他妈的,五艘小船就敢来偷营,留下一杆鸟铳,剩下的人都跑了,咱们平白多了五艘船。” 摇天动一时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吊毛,到底是个秀才,看过两遍‘说三分’就敢来偷营了,当自己是甘宁啊。” 摇天动骂骂咧咧地说道:“再来个几次,老子就不缺过河的船了。” 说着摇天动接过亲卫手里的鸟铳看了看。 摇天动手头也有几杆鸟枪,他对这火器却并不怎么信任,觉得不如弓矢可靠好用。 而且这杆鸟铳如此粗陋,枪管很细,正说明对岸的敌军应当是刚拉起来的杆子无疑,这么细的枪管也就能让猎户打个鸟。 摇天动看了看纷乱的另外两个营头, “守住了四边,有敢跑得就给我全砍了。” 他转过头,正好看见营帐里面伸出来一个蓬松松的脑袋,摇天动爱怜地拍了拍。 “甭看了,伺候爷困觉。” 摇天动在毡毯上重新躺好,将那个男娃搂过来,鼻子探进他抹了茉莉蜜的头发里闻了闻。 “好好着,到了湖广,有的是好日子给你过。” 男娃的手环上摇天动的后背。 “嗯,跟爷一起走。” 摇天动被他撩拨得心里一动,顺着男娃的脊梁往下探过去。 正当希腊古典式摔跤运动员摇天动准备开始他的第一个回合的时候,一个不开眼的家伙打扰了他。 “我的老掌盘子,你可来看看吧。” 我日你哥。摇天动放下手里的香油瓶子,将脑袋探出帐篷外面。 “瞎扯球,叫唤什么。” 一股邪火本来有地方发却别回去的摇天动看见了刚刚那个来招呼自己的亲卫,对方咧着黄牙,笑得让摇天动想抽这个不开眼的家伙几鞭子。 “笑死俺了,我的老掌盘子,您老可得来看看这稀罕。” 摇天动瞪了他一眼,从帐篷里面抓起一件外袍草草披上。 “怎么回事?” “对岸,嘿嘿,他们在架桥。” 摇天动皱起眉头,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你说甚?” “他们架桥咧。” 摇天动绑好了外袍,捞起两只靴子穿上,奔着岸边而去。 西岸这边静悄悄的,躲在暗处里的夜不收们见摇天动来了,都聚到了一起。 那个亲卫指着东岸。 “原本他们那边一直烧着火,现在都灭了,我还说有点蹊跷,你看那边。” 冷清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波浪如同碎开得镜子一般映着光芒,摇天动循着亲卫的手指看过去,借着月光看见对岸的那边横着几艘乌篷船。 好几个黑黝黝的影子在上面翻腾着,摇天动竖起耳朵听着对岸的响声。不时还有几艘乌篷船从黑暗里钻出来,跟横着的乌篷船连在一起他们中间用木板串了起来,将船头对准河水流淌的方向。 “这是什么声音。”摇天动听着些微的声响,问着旁边的亲卫。 “铁链。”亲卫憋着笑:“他们在用铁链把船钉起来。” “绑起来做嘛。” 摇天动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他们要做浮桥?” 亲卫点了点头,努力憋着笑。 摇天动面色一肃。 “去把弟兄们都叫起来,所有人披甲,莫要发声举火,都给我过来。还有老黄给的那几条船,都拖过来。” 亲卫脸上一定。 “您怕他们偷袭?” “我怕个屁,那是我的桥。”摇天动决定回去披甲:“这秀才是个好人,你们抓住了他可别杀他,留他给老子念念水浒。” 摇天动转身小步跑向自己的营帐。 河岸上制造浮桥的乡兵们浑然未觉,他们光着身子犹在小心地加固着浮桥。 杨渊站在岸边,右脚踩着不断浮动的浮桥。 “把船给我钉牢靠些。” 杨渊摸着手里的麈尾:“等到了天光微亮,就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刻,到时候大举掩杀,一定能够成功。” 站在另一边的杨国瑞赞叹了一句:“三少爷神机妙算。” 这家伙不是个好的指挥官,杨渊心里给这位颇有勇名的祖叔一个评价。 杨国瑞看着杨渊身边的几个小伙子。 “这几个娃娃可算成器?” “嗯。”杨渊满意地点了点头:“都是好模样。” 几个乡兵手里攥着唢呐,懵懂地站在一边。 “红白事那是少不了他们的。”杨国瑞夸了一句:“不只是好模样,也是好把式。” 杨渊点了点头。 “你们听我号令,不管发生什么,都给我最大声的吹起来。” “吹个啥调?” “不成调,捡最尖的音给我吹,吹不出来等着吃军棍。” 杨渊威胁了一句。 “国瑞叔,休息的人可都叫起来了?” “四百人都已经列好了队,一个不少。” 杨渊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请咱们那几位老猎户过来。” 几个老猎户操着家伙走了过来。 “列位,有件事要麻烦诸位。”杨渊冲着拿着鸟铳的几个老猎户说道:“等下请诸位站在全军之前,用鸟铳射杀贼兵。” “务必每一枪都不落空。我就在边上看着,以后诸位一个月加到五两银子。” 几个老猎户对视一眼。 “我准备拣选精锐练鸟铳手,请几位做教习,请诸位务必倾囊相授。” 杨渊吩咐完看着河对岸咽了口唾沫。 生死荣辱在此一搏。 “国瑞叔。” “等下你要立在最前面,多杀几个贼人。” 摇天动站在河岸边上,他拣选过的两百精锐已经披挂整齐,下马列阵于河岸另一边。 “咱们还是老规矩。” 摇天动跟着下面吩咐道:“老子领第一队,后面三队跟着轮番冲杀,前队若退,后队斩之。对面都是刚扔下锄头的庄稼把式,咱们一股脑杀过去,别浪费了人家折腾一夜的好意。” 下面响起几声哄笑。这也是义军之中的优秀传统,官兵一体,领袖冲杀在前。 摇天动瞪了他们一眼。 “我先带人上船,登桥杀人。你们看我的旗号,我若是上船之后亮白旗后面的把咱们的船也学他们的样子都顺水绑起来。要是亮红旗就说明里面有诈,都给我小心些。” 摇天动说完摆了摆手:“上船。” 他并没有等待多久,东岸来的浮桥搭得很快,眼瞅着就要延伸到东岸。 摇天动踩着不住摇晃地小船抽出了腰刀,他的到已经让火焰熏过,锋锐的刀刃黑黝黝的,分毫看不出刀光。 “靠过去。” 后面撑船的卫士一点竹蒿,小船也驶了出去。 东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熹微的晨光与天上的明月彼此映衬着,照着即将痛饮鲜血的大地。 摇天动踩着船帮,晨风吹过他的头盔,盔顶上的黑缨顺着风飘舞,一如燃烧在大地上的野火。 咚得一声闷响,小船轻轻撞到了组成浮桥的船帮上。 摇天动第一个跳了上去,他腕子一抖挽过一个刀花,将左手的藤牌护住自己的胸腹。 正在钉船的乡兵在摇天动看来非常可笑,他们浑身精光,抹着锅灰,这让他们在这个凌晨时分更加扎眼。 一个反应快的墨人抄起旁边的短矛砸了过来。摇天动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藤牌,侧过一个角度接住了这一下,然后他右手的腰刀顺着木杆子切了过去。 那个墨人慌不迭地丢下了短矛,冲着后面就跑了过去。 蠢货,摇天动看了一眼这个白痴,这是个莽撞的新手。自己全身披挂,没法入水,这个呆子应该直接跳水。 “流贼杀来啦,走啊,快跑啊。” 声音响了起来,摇天动却只是略略行前走了两步。 船身的连接处很牢靠,也没有火油的味道。 摇天动几乎要笑出来,这一仗真是自己这辈子最轻松的一场了。 “亮白旗。” 摇天动冲着身后的护卫吩咐了一声。 然后他将手里的腰刀向脑后抡了一个圆圈。 “给爷杀过去。” 穿着棉甲的战士踩在摇晃地浮桥上,带着坚决的意志冲了过去。 摇天动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任何敌人。不过三十多步,就已经踩在了东岸松软的沙滩上。 身后的护卫手持藤牌跟在他的后面,飞速地穿过浮桥,奔到了东岸。 “列盾墙。” 摇天动吩咐一句。 从浮桥后面跑过来的卫士大概有十几人,他们举着藤牌在摇天动前面列成一道坚实的防线。 摇天动转过身看着身后,后面的浮桥上基本上快要连通,更多的甲士正在穿过浮桥。 赢了。 胸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摇天动自信即便只有一百人过桥,自己也能给这些庄稼汉们上一课。 尖锐的声音穿透云霄。 摇天动看着对面。 白色的皮袄从壻水铺的屋檐遮盖下冒了出来,藤牌、竹枪。 想着半渡而击吗?摇天动将胸中最后一点浊气吐出来,他终于放下心了,如果这就是对方的计谋。那自己就来告诉他们这个念头以后多么一厢情愿。 穿着棉甲的精锐越来越多的到达东岸,此刻已经有了百人左右的规模,而身后的浮桥上还有更多的甲士以及无甲的步兵正在过河。 嘭。 摇天动身旁一个举着藤牌的亲卫低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白皮袄里钻出一个猫着腰的老头,他半蹲着身子小跑着,忽然立定,右膝盖跪在地上,轻轻扣动了手里的扳机。 摇天动略一皱眉,身后响起了一声叫喝。 “掌盘子的,你看。” 摇天动望着徐水河上看去,几艘黑色的乌篷船如同离弦的箭一般从上游行了下来。 薛旺站在乌篷船头看着前方。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 大不了就是个死。 眼前是一条粗陋的浮桥。 薛旺记着三少爷对他吩咐,连夜带着船到上游去,听到唢呐的声音便往下游冲过去,他会看见一道浮桥。 然后烧了它。 身后的人递过来一个坛子,薛旺接了过来。 可惜了。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坛子,这样的好烧酒却没有尝上几口。 河水涛涛,薛旺将手里的酒坛子高高举起。 几支羽箭在他身边飞过。 “点火。” 身后举着火把的乡兵将身后浇过烧酒的木柴点燃了。 薛旺将手里的酒坛子放在船头,船头已经码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酒坛子。 “跳。” 薛旺朝着壻水河里奋力一条。 火焰伴着升腾的酒香气,乌篷船如箭一般撞到了浮桥上,原本便被敲开出裂缝的酒坛彻底炸开,烧酒泼洒在浮桥上,火焰瞬间将浮桥引燃。 爆裂声响起,摇天动看着身后的火光。 桥上的亲卫们叫喊着,无甲的步兵们不断地跳入水中,西岸等着过桥的队伍发出了巨大的惊叫。 浮桥断了。 摇天动捉着藤牌,握着腰刀的手颤抖着,他看见列阵的亲卫们有的人已经开始扔下兵刃,解开铠甲向着身后的壻水退缩者。 “杀贼!”杨渊挥动手里的麈尾:“凡有退缩者,死后不得入祖坟!” “杀贼!”杨国瑞高吼一声:“跟着老子杀呀。” 乡兵们高举着竹枪,迎着河上升腾的火光,冲了过去。 摇天动舔了舔嘴唇,他举起手里的腰刀,大吼了一声,向着白皮袄们迈步狂奔。 第八章 壮烈 藤牌与藤牌之间碰撞着,标枪穿过黑火药燃烧后产生的浓雾,喊杀声从干渴的嗓子里冲出来,然后又归于沉寂。 摇天动还在战斗,他的右臂上被一颗铅弹击中。火器造成的损伤跟被箭矢射中完全不一样。箭矢的伤害是简单的,只要或者活着撅断箭杆,箭伤的影响差不多也就结束了。 但是铅弹的攻击会让伤口迅速的肿胀起来,不仅仅导致疼痛和死亡,还会造成失能。 摇天动的右臂已经没法活动了,他左臂依旧抓着藤牌,就像是一只受伤的怒虎,伤口反而会让他愈发愤怒。 他高声叫喊着,叱骂之声不绝于口,藤牌像是一面被他挥舞在手上的旗帜,即便绝大多数的护卫已经被乡兵们杀死或者逃进了身后的壻水之中,但是摇天动依旧在战斗着。 又一次挡开了刺过来的竹枪,摇天动已经退到了河岸的边缘,水已经没到了他两条小腿的位置。 四娃子就倒在河岸边上,一柄标枪扎穿了他的胸膛,他躺在地上,鲜血跟河水交缠在一起,嘴里一直吐着沫子,手指微微颤抖着。 摇天动瞥见了他的眼白,四娃子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神采,只有一片死寂一样的白。一个黑影从他右边窜了过来,一只手死死摁住他受伤的右臂。第二个人也跟了过来,摇天动努力地挣扎着,可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乡兵们一个个扑了上来,摇天动只感觉脑后一疼,眼前便只剩下一片漆黑。 汉水依旧东流,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半个,连着天边仍未有消失的月亮,这日月同辉的景象至少在今天还不会消失。 杨渊两只手背在身后,手中捉着麈尾,看着长河对岸。 过河的贼兵已经被全部消灭,河岸上的浮桥也已经被焚毁,对岸的无甲步兵已经崩溃了,消失在了杨渊的视线里。 乡兵们仍然在打扫战场,所有活着的流寇都会被他们补上一枪或者一刀,只有少数流寇活了下来成为俘虏。 杨渊有些吃惊于这些农人在战场上展现出来的残忍,乡兵们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怯懦,当浮桥燃烧的时候,他们坚定地用手里的竹枪攒刺着岸边的流寇。 这或许就是战争,每个人都会在其中自觉或者不自觉被永久的改变了。 “现在,有几成胜算?” 杨峙刚刚在壻水铺的屋顶上看完了全部过程,现在兴致勃勃地出现在杨渊身旁。 杨渊伸出三根手指。 “怎么还是三成,要我说这流贼也不过如此。” “这只是一小股流寇而已,南郑还有更多。” 杨渊有句话没有说,除了南郑以及汉中,大明王朝的两京十三省哪里少了这些动荡流离的身影? 为了今天这场胜利,自己已经使出了全部手段。 以吴典吏为诱饵麻痹对方。 以拙略的夜袭激起轻视之心。 最后就是制造浮桥,对方终于暂时的忘记了上游可能的危险,落入了陷阱之中。 手段尽出,这一战已经是辛苦至极。 杨渊握着麈尾,古之名将所谓谈笑破敌,真的是难啊。 如果流寇的首领稍微谨慎一点,如果薛旺自上游的纵火船被人提前察觉,如果河岸上忽然冒出几个关张一般的猛将。 杨渊在心中暗自警醒这自己。 诸葛一生唯谨慎,以后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可有骄纵之心。 “公子,已经清点清楚了,此番一共斩首一百二十六人,俘十三人,有棉甲八十六领,腰刀一百四十三把,战死乡兵二十六人,三人重伤。” 薛旺在一旁小心地汇报着。 他心下十分得意,这一战的胜负手谁都能看出来,正是他领着纵火船自上游向下的一撞。 刚刚禀报的时候,他也对杨渊换了称呼,从三公子变成了公子,这里面透着的就是一股亲近。 薛旺看着一旁的傻笑的杨峙,只觉得这位二公子看上去十分蠢笨。 “被俘虏的这么少?” 杨渊看了一眼站在薛旺旁边的杨国瑞,这位祖叔眼神飘忽,一直不敢对上杨渊的眼神。 “受伤的都跳进壻水河里了。”薛旺小心地斟酌着语言:“这流贼那是为了求生不择手段……” 杨渊知道薛旺这是在给乡兵们敷衍,拉到了战场上就是敌人,杨家的团练乡兵完全没有什么阶级感情可说,特别是杨家这边也被精悍的流寇杀死几人之后更激发了他们的凶性。 杀俘、杀受伤的流寇,这些都是免不了的。 “还是要练。走,跟我去看看那几个俘虏。” 杨渊念叨了一句。 这些乡兵们还是要好好操练一番才行。 “几个流贼有啥好看的?” 杨国瑞念叨了一句。 “你懂啥,这叫知己知彼。” 杨峙嘿嘿笑着:“走走走,咱们也去看看这个稀罕。” 被俘虏的义军战士们不管有没有受伤,都被绳索捆了起来,手上缠了三圈,脚上也缠了三圈,所有人都被剥成赤条条的,放在壻水铺外面的官道上示众。 还有几个受了伤的乡兵远远地拿石头、土块砸他们,每砸中一次,周围围观的那些乡兵们就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杨渊走到这里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自己并不喜欢这种娱乐方式,不仅仅是因为羞辱性,而且这也增加了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所有的义军都知道对上汉中乡兵是死路一条的话,他们的战斗意志就会更加坚决,而双方的战斗一定会惨烈许多。 这就意味着更多的伤亡,更多的抚恤,更多不必要的开支。 几个帐头聚在一起聊天,就是他们把伤兵跟俘虏隔开,不过他们也不会跟自己的袍泽起什么冲突,只是在一旁闲聊,任由他们这么扔石头、泥块。 杨渊看了看那几个帐头,发现其中有个自己熟悉的人,就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过来。 柴朗原本跟着另外几个帐头聚在一起聊天,他之前跟着岳父来过几次壻水铺,见过壻水铺的繁华,这次到这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悟。 他们在商量着一起开荤的事情。 有一个胆子大的帐头同一个姐儿打好了商量,只要三钱银子,就陪他们胡天胡地一晚上,来几个人都不在乎。于是那个胆大的帐头算计了一番,觉得要找几个人一起合伙。 若是三十个人一起去,那不就是便宜到了一人一分银子? 柴朗一时也有些意动,他家的媳妇平日里都不让他多碰,现在自己也是食双饷的人了,掏个一份银子也不算啥。 几个人正在一起商量,准备借着大胜的机会去问问秀才公,能不能提前把银子发下来一些。 “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杨渊把这些准备犯错的年轻汉子叫过来:“今晚不得松懈,把这些无关的人都给我带回去,不要在这里招摇,还是按照前面的规矩。” 杨渊接着对身边的杨国瑞吩咐道:“国瑞叔替我盯紧些,有饮酒嫖宿的,都给我报上来。” 吩咐完,杨渊便忧心忡忡地去看那几个俘虏。 这才哪到哪,刚刚赢了一场而已,怎么一下子这般松懈了。 心情不好,杨渊看见那几个俘虏的时候也就没有好脸色。 “我不管你们能不能听清,能不能听懂。”杨渊看着这些赤条条的人们:“我问题就问一次,谁回答得快,谁活着。慢了的,说话说错了的,说话我不爱听的,都丢进河里喂鱼。” “你们掌盘子是谁?” 等待杨渊的只有一片沉默。 赤裸的汉子们抬起头,眼睛看着杨渊的脸,似乎要把这个人的模样永远记在心里面。 几乎就是同一瞬间,他们把头低了下去,缄默得如同秦岭上的岩石。 “硬气。”杨渊看着这些人:“一看你们就是打老了仗的,南北纵横多年……”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一个胸口露着伤口翻着白肉的俘虏说道:“都扯旗反了,我们都等着死呢,你说这些不是扯球?” 说完,这个俘虏嘿嘿笑了起来。 “好汉子。” 杨渊赞了一声:“你们是川北来的,摇天动、黄龙、黑虎过天星,这么多路人马,你们是谁的麾下?” “这位相公别问我们,”那汉子看着他:“我就问问尊驾,又是哪一路的人马?” “哪一路也不是,”杨渊看着他:“保境安民……” “杨世禄是你什么人?” 一个右臂带着枪伤的俘虏忽然开口问道,杨渊意识到这个人的身份应该不一般,因为他一张嘴,那些俘虏们都在盯着他看。 “你认识家父?” 杨渊看着他,这个人一定是流寇中的上层人物。 自己把吴典吏放过去,对面的领袖人物们一定会好好盘问他,而吴典吏一定会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 即便是吴典吏也能玩借刀杀人这种小手段。 右臂上有伤的汉子看了杨渊半天。 “我是就是祸害川北陕南多地的大寇摇天动,敢问一句杨公子,能不能放我这些部下一条生路。” “掌盘子的!”“大哥……” 对方语气平静,神态安详,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第九章 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