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季亚子再没有过音讯。 鸡鸣破晓时,她早已没了踪影。 叠的整齐的被褥正中,留下她广文馆助教的铜碟,似乎在宣告她曾经的存在。 凑近乎向广文馆的学子助教打听,却没人知晓她老家的住所。 准确说,是没人在意。 除夕假日总算过去,国子监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而我,终于在开年的第一个月,转了正。 从此以后,我便可独立授课,不再需跟着付志梁听课,而是真真正正被人称为一句“先生”了。 而更为可喜的,是提前发了清明节的加奉。 共计五两白银,沉甸甸的装在口袋,行路间发出磕碰的声响,听着便让人心情愉悦。 终于是,兜里有钱,心中不慌了。 揣着摔坏的香炉找了家珠宝修缮的店,想着在上嵌两颗宝石,看是否能粘合上碎纹。 这可是大出血了。 要不是严决明是我救命恩人,我是绝不会舍得掏这笔钱的! 柜台前琳琅满目的宝石花花绿绿地摆了一排,按个头大小的排列整齐。 掌柜列举,红宝石可求姻缘,蓝宝石求贵气,黄宝石求财,黑宝石辟邪。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 严决明家族庞大,蓝宝石不适合。 严决明华贵奢华,黄宝石也不必。 至于辟邪这说,送人意头也不对。 那...便选红宝石罢。 我暗搓搓地想,弱冠之年却未娶妻,定有隐疾,这也算相助于他了。 掌柜的讲,要十个日头才可嵌好。 我点头。 掌柜的又讲,香炉碎为两半,若要镶嵌,需得断口处各镶一枚,方可修复。 我懂了,要两块等大的红宝石,付双倍价钱。 我哭了。 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出了店。 五两银子还没捂热乎,便交了出去。 可纵是如此,却还不够。 断口截面甚大,要选一克数大的,才能遮盖。 而这就意味着,我要付两颗大大大...红宝石的价钱。 五两银子只够定钱,只得先跟付志梁借一部分,待发了俸禄再还他。 早知如此,还不如切腹谢罪了。 低头穿过街道,脚步却不知怎的,走到年前来过的当铺。 当铺门前竖着的小小牌匾上,城南二进院的绝当已被浓郁的墨色划掉,飞舞的“已售出”刺激了我的心。 嗐,我还在想什么呢。 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这兜比脸还干净,竟还奢望买房。 我可真是飘的厉害。 国子监新入学的学子报了上来,算学部报考的寥寥数十人。 乍一听人数还蛮多,可分子要与分母比,今年国子监新生入学共八千八百八十八人。 这数很吉利。 眼看着其他部门张灯结彩,购置新桌椅,甚至还调了两个临时帮手,帮忙安排宿舍。 而我划拉划拉名单,一眼便望到了头。 这些新生,从今往后,便都是我的学子了。 付志梁手里还带着两个肄业班,实在抽不出身来带新生,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正式上岗,教书育人。 让人兴奋。 “我来支领算学部新生的教材。” 带着两名新入学的学子,一道前往主簿处登记,支领新生课本。 密麻麻的人群乌泱泱地挤满了屋子,各部都派了大队人马争相搬着书籍课本,要不是我带这两名学子给力,我这小身板可挤不进来。 “算学部?”熟悉的女声响起,我心中一沉。 果不其然,眼前娇俏妖娆的女子,正是看我不顺眼的林菀菀。 “哟,我说是谁呢。”林菀菀精描细化的凤眉向上挑起,嘴角露出些讥讽的笑意:“原来是‘勇斗贼人’的傅亚子,傅助教啊。” 林菀菀的声音又尖又细,纵是屋里七言八语地彼此口舌交织着,却仍是刺耳的引人瞩目。 我拉下脸,真是冤家路窄。 明明自己从未与她有过过节,这林大小姐却偏与我作对了,真是头痛。 身后新入学的学子还跟着,我不能在这儿短人气焰,低人一头,不然传开了,便没法管教学子了。 “哎呀,听说你前些日子被贼人欺负,我听家父提起这事儿,可关心的很。”林菀菀拿腔拿调地说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盖过屋里的嘈杂。 身后指指点点的声音传来,就连跟在我身后的学子,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几分。 所谓杀人,诛心。 林菀菀这话说的含糊,可却剥下了我的清白名节,让人可恨。 “说来,还未去京城府尹询问过案情进展,既然府尹大人已跟林小姐闲聊提起过案情了,想来已有了结论,不知可问,那贼人可有抓捕到案?” 林菀菀眼色一变,她未料想我会反击。 毕竟一个从小渔村考出来的土里土气的女子,在京城又无倚靠,如何敢与她争论。 可我却做了。 官府有官府的规矩,在案情未告破前,需得严格保密卷宗,不得向无关人员提及,以防泄密。 可林菀菀却大庭广众的说起此事,还言之凿凿地说是“家父”,也就是在任京城府尹林知舟,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有心人告他个渎职罪,也够林知舟喝上一壶。 林菀菀不答话了。 身旁看热闹的学子越来越多,各个玩味似的眼光不断地瞟向我们二人。 纵然林菀菀再是骄纵,却也不敢在父亲的官职上作死。 “刚才林小姐说到我被贼人欺负,倒也不错。”闲闲地拿起林菀菀摊在桌上的物料簿子,接口道:“不过好在得一壮士相助,逃脱险境,想来我也是太过相信京城的治安,想着怎样也是国都,哪料想就这长街上,竟真有当街抢劫之事,想来这治安的确差了些。” 看着林菀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却不解气地补充道:“若我真出了事,林府尹才真要引咎辞官罢!” “你闭嘴!” 林菀菀气急败坏地推搡了我一下,力道之大竟将我狠狠推在地上。 抹着眼泪地哭着跑了出去。 倒像是她被我欺负了似的。 身后的学子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我能感受到“唰唰——”地带着敬佩的炽热目光。 毕竟林菀菀在这院里横行霸道惯了,倒从未有人敢给她如此难堪。 我想他们都太软骨头了些,不过是有个做京城府尹的爹,便叫人如此畏惧么? 可我风头了不过半日。 临要散值,便有小厮来传,道国子监祭酒在寻我。 国子监祭酒可是院里的总头头了,他管着的应是司业、主簿,再向下是付志梁、林湘姬这样的博士,我算是他下属的下属的下属了。 小厮低眉顺眼地在前引着。 祭酒办公的院子甚大,大块的青石板砖铺满了院落,略一望去竟有十数块一排。 我在心里粗略的算着,这院子便抵上算学部的全面积了。 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入了院中甬道,除了引路小厮手提的灯笼,什么也看不清。 走了片刻,眼前开阔起来。 小厮引我入了一假山后,假山内另有小路,坑坑洼洼的墙壁和潮湿阴冷的空气,终于让我警惕了起来。 “不是要去见祭酒大人么?”我停了脚步,警惕道:“这是去哪里?” 小厮躬身:“大人就在尽头等姑娘,算学部付博士也在,请再跟上吧。” 我听到付志梁也在,略安了安心,可这地方忒过偏僻,我却不得不堤防。 默默地拾了块尖头的石子捏在手里,以防万一。 终于走到一条死胡同前,满地潮湿的水汽浸湿了我的鞋袜,肌肤相粘的感觉让我十分不舒服。 小厮的手放在一堵石墙上,有规律的敲了三下。 两重一轻,似是暗号。 果然,石墙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的全貌。 我睁眼望去,石室内竟别有洞天。 “就是她!”林菀菀眼肿的像个桃子一样,见我到了,从椅子上倏地起身,葱白一样的手指指向我,冲着坐首的人喊道:“今日在人群面前诋毁家父!” 付志梁坐在林菀菀的对面,脸上十分不好看。 坐首的男子大腹便便,满面油光,一身九蟒五爪的绯红官服,脸色阴沉。 我暗自揣测,这身行头,怕是从三品的国子监祭酒大人了。 “算学部助教傅亚子,见过祭酒大人。” 坐首的男子没有应,也没有让我起身的意思,林菀菀十分得意的剜了我一眼。 空气十分安静,只听到不知何处的水滴声,“哒哒”地响。 我在心里默数,第一百一十八滴、第一百一十九滴、第一百二十滴... “起来吧。” 阴沉的嗓音终于响起,我暗自捏了捏蹲的发麻的小腿,颤巍巍地起了身。 “傅亚子,你可知错?” 我抬起头来,看着祭酒不怒自威的脸,十分迷茫。 “看来,你不认为自己有错了。”祭酒的手上捏着一串珠,粗短的手指慢慢摩挲着。 “亚子愚钝,还望祭酒大人示下。” “你好大的胆子,妄议朝廷命官,可知道是什么下场?” “在其位却不谋其政,为官却行为不端,不为君上分忧,不解百姓疾苦,失了民心散了民意,如何说不得?” 祭酒好似生了气,重重地将串珠向桌子一掼,喝道:“放肆!” 第十三章 林菀菀幸灾乐祸的看着我,大红的嘴唇得意洋洋地咧到了脑后。 我梗着脖子站在台下,不服输地看着祭酒。 林菀菀当众羞辱我的样子,被劫匪掏空积蓄的狼狈,对京城二进院房产的奢望和今日的强权力压。 我想我忘了寒窗苦读的日子,忘了阿爹阿娘在鲁县的期盼,忘了自己要谨小慎微努力度日积攒俸禄报答爹娘的心思。 此刻的我,好似被一股子怒气冲昏了头脑,只一味的不服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就活该要被人欺辱被人践踏么? 那莘莘学子夜以继日的求学求仕,到底是为了求得公平还是为了主宰公平? 祭酒不耐烦的很。 京城府尹官拜正三品,他虽掌管国子监,门下学徒众多,可不过是从三品的官阶。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林菀菀不仅通过例贡进了院,她爹更是上门假意客套一番,自己还得亲自带她。 聒噪、骄横、胡搅蛮缠。 这几个词语形容林菀菀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祭酒叹了口气,强忍着心中愈演愈烈的不适感,在林菀菀的目光下还是张了口。 “傅亚子,以下犯上,不服管教,目中无人。”祭酒慢慢地说着:“我看这性子也不适合教书育人...” “等等。”付志梁忍不住了。 付志梁的牙龈就要咬碎了一般,高高的颧骨微微抖动,咬肌用力,神情甚是激烈。 “我不觉得傅亚子有什么错处。”付志梁神情坚毅,掷地有声。 “付博士,你且注意自己的言行。”祭酒目光微闪,似警告地发声。 “便是注意了,才会到现在才发声。”付志梁也不客气,向着祭酒道:“大人给傅亚子定了三罪,以下犯上为一罪,不服管教为二罪,目中无人为三罪。” “那请问大人,傅亚子以下犯了谁的上?” “自然是京城府尹,林大人。” “呵呵。”我轻声一笑,引得祭酒甚为不满。 “大人说我冒犯了林府尹,可林府尹并未在场,不过是我与林菀菀的口舌之辩,如何算得以下犯上?” 林菀菀甚是不满,却要张口,被我挡了回去。 “况且,亚子乃算学部助教,官阶从九品,而林菀菀,”我神色不明地看着祭酒,接着道:“好似并无官阶在身。” 付志梁满意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信心大增,付志梁已为我点破迷局,我要做的是借题发挥,破釜沉舟了。 祭酒面色不虞。 林菀菀咬牙切齿地骂道:“诡辩!” 我却转了身,继续道:“既然亚子未曾以下犯上,又何谈不服管教、目中无人?” “亚子不过是与菀菀姑娘争执了几句,大可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祭酒不说话了,他的眼在林菀菀的脸上和付志梁的脸上来回扫视。 许是在掂量,若是强行安罪,惹得付志梁不满,那算学部便无人可继,君上若是问起要如何交代。 若是这样轻易放了我,林菀菀必定回家告状,林府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得罪了对自己百无益处。 头痛,真是头痛。 “不过亚子当众与林菀菀争论,甚不得体,倒是该罚。”付志梁突然发声:“按照院里的规矩,当众喧哗,互相指责需得书写检讨,并在部门内宣读反省。” “是是是,”祭酒煞有介事的点了头:“今儿这事儿是得好好检讨,菀菀你觉得呢?” “不过书些检讨,笔尖上的功夫忒便宜她了!”林菀菀咬牙切齿地道:“若我回去禀明家父,定要治她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状,关进牢房大刑伺候!” 祭酒脸更黑了些。 付志梁笑了,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咬紧的牙关也松了口。 “林大人掌管京城府尹,平日里案件众多,国子监里的微末枝节就无需惹林大人费心了吧。” “怎可不管,傅亚子口口声声念得可是家父,要我说需得使些皮鞭在身,再狠狠抽她几个嘴巴,好叫她不再胡说!” 祭酒扔了手上的串子。 宝石珠玉与石砖相碰,脆裂的细末迸散开来,堪堪地划过我的眼角,让人心惊。 林菀菀也吓了一跳,半张的嘴巴呆呆地望向祭酒,样子十分愚蠢。 “好了!”祭酒愤而起身,怒道:“付博士,这个亚子姑娘既然是你手下,今儿这事你便按规处理吧,只得一样,不可包庇就是了!” 付志梁身形矫捷地起身领命,头埋得低低的,怕咧开的嘴角被人发觉。 祭酒甩袖而去。 这屋里,一时间便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以前倒没发觉,你长了张伶俐的嘴。”林菀菀回过神来,恶狠狠地对我道:“今儿这事没完,你且等着!” “亚子恭候。”我也不露怯,既然梁子已经结下,见招拆招便是了。 付志梁一直背着手在前面走。 我有些心慌。 今日是唐突鲁莽了,若不是付志梁及时提点,怕此刻的我已经收拾铺盖行在回鲁县的路上了。 付志梁闷头不说话,我倒宁愿他痛骂我一顿。 到了舍院门口,付志梁却突然叹了口气。 “丫头,”付志梁背对我,有些苍老无力道:“我还能护你多久呢。” 心口突然一热,有些无措地道:“对不起...我今儿不知怎了...” “不...我倒不是责怪你。”付志梁身侧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竭力克制着:“只是后怕,怕我护不住你。” “那间暗室是用来处罚犯了大错的官员的,进了那里不受点皮肉苦是出不来的。我想着,今儿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叫他们动你,可我突然发觉自己太渺小了。” 付志梁转过身来看我,深陷的眼窝中,那颗原本坚毅的眸子有些松动。 “若今日之林菀菀换作他人,反应快些,我们这套诡辩理论便无法服人。也是她蠢,妄想用官威压人,这京城府尹的手伸进国子监的内院管理内务,犯了官场大忌。” “只是亚子,以后你的日子,才是真的难过了啊。” 付志梁没有说错,我的日子是真的难过了起来。 林菀菀虽不得人心,可仗着父亲的能耐在院里还是狐假虎威的。 祭酒那日虽拂了她的面子,可也得照顾她的情绪。 千字的检讨当众念了,为了做足样子,祭酒召集了全院。 林菀菀却不甚满意,拉帮结派,小团体张罗了起来。 这院里本来女子教员就不多,一时间全被她收买了去。 很快,我被孤立了。 我努力将注意力不放在这上面,每日与付志梁关起算学部的大门,苦心钻研算题。 《九章算术》的内容十分丰富,全书采用问题集的形式,每道算题都有答有术,只是均为文本甚是枯燥。 为了能在新生授课中便于他们理解,我更是费了大力气,每章绘制了插图,依照性质和解法分门归类。 好在,新入学的学子还算给力,宽慰了我不少。 “所谓衰分术,乃衰分章提出的比例分配法则,主要用于解决比例分配问题。” “举个例子,地里收了谷子,谷子五斗去皮可得糙米三斗,又可舂得九折米二斗七升,或八拆米二斗四升,这些都是各种比例解应用的地方。” 抱着书踱步在学堂内,如付志梁般燃起袅袅熏香。 洁白的脚袜站在蒲垫上,犹如漫步云端。 “...先...先生。” 一身形瘦小的男子,怯怯懦懦地举了手,声音小的我差点没有听到。 迅速扫了眼学子名簿,坐在六排三座的——冯诞。 “冯诞,可有疑惑?” 那男子却脸一红,声如蚊蝇地道:“先生,在下...罗...罗博施。” “哈哈哈哈...” 教室里爆发阵阵哄笑,几个平日里调皮的更是摔了书笑的前仰后合。 “萝卜丝发言了!萝卜丝会说话啊!” 调笑声此起彼伏,罗博施的脸红的发紫,深深的埋下头去,收回了举起的手掌。 “咚咚咚——” 我取了戒尺,狠狠地敲击在案桌上。 “肃静!” 哄笑声渐止,只是座下学子仍互相传递嘲笑讽刺的眼神。 罗博施死死地攥紧双拳,埋首桌前,一言不发。 我小心地问道:“可有疑惑?” 罗博施没有抬头,裸露的脖子却也红了下去,他拼命的摇头,捂住脑袋。 我想,他一定不想在这时再受关注。 暗暗记下他的名字,我重又开始授课。 “翻开习题,粟米章第一题,今有粟米一斗,欲为粝米,问得几何。”我站在台前,布置着课后习题:“这道留为作业,下次课前交予我。” 台下学子窸窸窣窣地收拾着课本,准备下课。 我重又翻开学子名簿,迅速找到罗博施原应在的座位。 “二排一座。”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那里坐着的正是刚才起哄最厉害的学子。 眼看着学子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我装作不经意地伸手一指,点了几人留下洒扫。 然后盘腿坐下,看着他们提水、擦桌、归整案卷。 待学子们走的七七八八后,我将那人单独留下。 “你为什么坐在罗博施的座位上?” 第十四章 这学子身形高大,气宇轩昂,虽穿着国子监学子统一的服饰,可腰间挂着的翡翠玉佛却身价不菲。 只见他满不在乎地翻了翻眼,昂然自若地道:“我看不清案台,再说了是他自愿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 “冯诞。” “好,冯诞。”我有些不悦地道:“院里规定,学子间不可随意互换座位,若有需求,得先汇报,你可知晓?” “好好好,”冯诞不耐烦地嘴里应着:“可是罗博施硬要跟我换的,我还不乐意呢。” 说着话他将手里的课本塞进书袋里,然后甩在肩膀,状似不经意地道:“先生可晓得工部司库冯远洋?” 我沉下脸看着他嬉笑的样子,姓冯,这是在暗示我他的背景? 冯诞笑嘻嘻地走了,听着他吹着小调,踢踏着鞋子离去,我心里却隐隐浮起一丝担心。 算着日子,严决明的香炉应修补好了。 跟付志梁借了银子,去取了回来。 艳红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内里的明显冰裂,掌柜的讲,这些轻微的絮状物证明了宝石的真伪,行家一眼就懂。 我仔细瞧了香炉,原本烧陶制的炉身上重新着了色,黝黑的表面上镂空雕刻了螭龙、祥云这样富贵的元素。 把手处用祥云制成花芯形状,小巧精致、造型独特。 而最吸人眼球的,便是炉身正中两颗用来粘合遮挡裂纹的红宝石。 众多香炉中,唯它独特,引人瞩目。 严决明脸黑了些。 我坐立不安地瞅着他,不知为何,他这脸色竟比上次见他黑了八度。 暗暗思忖,莫非工部要时常外出公干,风吹日晒,也是辛苦活啊。 “...这香炉...”严决明嘴角一抽一抽地,眼神怪异。 “如何?”我谄媚地咧开了嘴角,喜滋滋地道:“严公子瞧瞧这花纹,这雕刻手法,这色泽,是不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是...”严决明脸更黑了一层。 “螭龙祥云,贵气逼人,更体现严公子的身份地位,这样的香炉摆在屋里,公子有客人来时,也是提升公子气度的好物!” “......” 严决明放下了手里的香炉,默默地看着我。 “这红宝石,你花了多少银子?” 我大喜,严决明果然是个识货的,那掌柜诚不欺我。 冲严决明兴奋地比出两根手指。 “二百钱?” 我摇摇头,心想严决明莫不是在逗我。 “二...两?” 我继续摇头,二两白银若能换这么大的红宝石,我便也不要去教书育人了,这样的宝石要多少来多人,开个小店挣钱去。 “...不会是二十两吧?” 我兴奋地点点头,严决明脸更黑了。 黑的犹如煤炭堆里刚爬出来的一样,严决明终于忍不住了。 “那店铺何名?” 严决明拉着我一路疾步行至珠宝修缮的店。 那掌柜见我去而复返,又带了一高高大大的男子来,脸色不甚好看。 严决明肃着脸,指着香炉道:“这便是你们店里修缮的?” 掌柜的见来者不善,脸一沉,低声道:“如何?” “蒙骗一个小姑娘,挣这昧良心的钱,你的心可被狗吃了?” 掌柜的将肩上的毛巾用力一甩,喊道:“哪个蒙骗了,这可都是姑娘自己挑选的!” 严决明气极一笑,指着暗红的宝石道:“红中带紫,乍一看是有几分唬人的,只是这石头里的内部包裹物太单一了吧?” “掌柜的,给句明话,这是莫桑石吧?” 掌柜的瞧严决明胸有成竹,便知遇了行家,可却也不怕。 “店铺规矩,货物离台,概不负责,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掉包了!” 被人连推带搡地从店里轰了出来,严决明却也不恼,就地买了路边写信先生的宣纸,严决明大笔一挥。 “鱼目混珠,以次充好,坑蒙拐骗。” 严决明指挥我站在店门口分发宣纸,他则坐在写信先生的椅子上一张张书着。 “瞧一瞧,看一看嘞,这家店用莫桑石骗人,这位姑娘就是受害者,现身说法,走过路过的父老乡亲可莫要上当了!” 严决明把我推在人群正中,要我手举香炉,指给路人看。 我本是个见人多便会害羞的性子,可严决明告诉我,若我不勇敢站出来,还会有更多人受骗上当。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哎呦,还真是,你看这光泽,竟有重影呢!” “嗐,你看这颜色,看着倒好看,但宝石和莫桑石价值可差不少,这掌柜的可真缺德哟。” “......”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躲在店里的掌柜终于忍不住,手持扫帚“啊呀呀”地打了出来。 严决明护着我跳着脚从人群里挤出来,周围的群众却一哄而上,围着掌柜要说法。 日暮西下,将白云染的金黄,落日的余辉照在桑榆树梢上,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 严决明拉着我一路狂奔至京郊处,笑得肚子痛。 我也跟着笑,暖烘烘的光照在身上,可真快活啊。 “怎样,可畅快?” 严决明好看的眼微微眯起,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嘴边,不停地呵气搓手。 我点点头,原本被诓骗银子的郁闷心情,随着奔跑,一扫而光。 “这香炉,我收下了。” “欸?”我却不太好意思,好好的一个香炉镶上莫桑石,价值不高不低的,拿出来会被人笑话吧。 “无妨,”严决明对着落日看,淡淡的光晕打在上面:“还算好看。” “那我们...算是两清了吧?”我试探地发问。 “那倒未必。”严决明迅速地将香炉收进怀里:“这样就想蒙混过关,忒轻松了些。” “啊!!”我发出阵阵哀嚎,心口痛的滴血:“那我这二十两白银白花了么??” “那又怎样?” “你报我!!” 严决明震惊地看着我,不知是我眼花还是怎的,那薄粉透白的脸竟红了起来。 “看我做什么?报不报我!!” 想到这笔银子打了水漂我就心痛,钱花了炉子给了,还不能勾账,这钱必须得让他报账。 “......” 严决明不说话,脸却愈发红了。 “快点快点,七尺男儿磨磨蹭蹭。” 严决明踌躇了片刻,好似下了决心一样,张开双臂,一手拉住我的肩,将我拥入怀中。 “......” “......” 四周静悄悄,微风传来阵阵泥土的方向,好似在这寡淡的空气中融入一块方糖,那份鲜甜让人心醉。 埋首在他的胸膛,我一动不敢动。 鼻尖嗅得是厚郁的沉香,脸贴在丝绸缎面上,轻柔地好似羽毛拂面。 这料子真舒服啊,我想,轻盈妥帖,轻到严决明心脏跳动的力量都可以感受。 我不动,严决明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严决明闷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这样够了么?” “哈?”我好似如梦初醒,我在做什么,怎么和他抱在一起......。 迅速地跳开了他的怀抱,俩人都闹了个大红脸。 默默无言地对视着,气氛尴尬到我没事找事地拂动额前的碎发,来转移注意。 “....其实,”严决明憋了好半晌,低声道:“刚才你踩我脚了。” “......” 太过分了!! 空气中刚刚酝酿出的粉红泡泡全部戳破,迸溅的肥皂液落在我的脸上,浇灭了我心头刚涌起不安的躁动。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脚上还是赶考前阿娘为我做的绣鞋,穿了许久,破旧到已看不出它原本的美貌。 严决明也注意到了。 留意到严决明投来的目光,我缩回了绣鞋,如周身浸在一桶凉水中,神思瞬间清明。 严决明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我想我刚刚认清了我与他之间阶级的差距。 他是高门大户的贵族子弟,而我还挣扎在温饱线上。 便是朋友,我也不够资格。 一心只想快点回到舍院,炉子还了,救命恩情也谢了,以后便也无需再见了。 我步履如飞,形如闪电,几乎是用小跑的架势,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入夜的京城,路边街贩在陆陆续续地收摊,薄暮冥冥,昏暗无边。 身后的严决明已渐渐看不清楚,我却好似松了口气。 “哟,姑娘,好久不见。” 转过这条街便是国子监的舍院,黑暗中却有个身影等待已久。 这声音犹如魔鬼索命,让人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脚步好似粘在了一起,一动也不能动。 噩梦中的影子慢慢走出阴影,嘴角衔着的狗尾巴草还是那么的熟悉。 纵是梦里梦过千百遍,再成现实时,仍是寒毛卓竖。 “你还敢出现?”咬紧不断打颤的牙关,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的害怕:“不怕我拖你见官?” “哈哈哈...”他好似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捏住我的下巴嘴里呼出的恶臭扑在我的脸上,让我一阵反胃。 “你莫不是在说笑,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报官?呵,先给自己选副棺材吧,臭娘们。” 他抓住我的头发,妄想将我拖走,嘴里还骂骂咧咧着:“臭娘们害我这些日子东躲西藏的,可要给你好看!” 我拼命挣扎着,一口咬在他裸露的手臂,狠狠地,不松口。 “草!”贼人受痛撒开了手,涔涔的血珠沁了出来,他气的双眼通红。 只见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寒光乍现,眼带杀意。 我避无可避,心底暗叹,只怪自己放松了警惕。 “倏——” 一股劲风破面冲来,略显尖锐的撞击声划过泛着寒光的刀锋。 刀,落了。 第十五章 严决明好似天神下凡,竟从天上飘飘然地落下。 足尖点地,起落间身轻如燕。 那贼人失了利刃,爬起便想跑,严决明起步跟上,不过片刻间便将他踩在脚下。 “你倒是会藏。”严决明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这么些日子一点踪迹都不露。” “哼!”贼人尝试地挣扎了两下,被严决明更用力地压了下去,便也不动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废话什么!” 严决明也不客气,双手一扭,便将他绑了起来。 严决明带他去了京城府衙,我要跟着,他却不让。 我自认为身为当事人,贼首归案,我应去签字指认才可结案。 可严决明却说,我去不好。 转念一想,难道我与林菀菀女儿家不和之事传的如此深远,竟连身在工部的严决明也有所耳闻? 便也不再坚持,由着他去了。 林菀菀一如既往地挖空心思嘲讽我。 起了个早去公厨用饭,今日的伙食甚好,碧梗粥冒着热气,每人还可分上两块新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这种精致的糕点在鲁县时从未尝过,就连公厨也甚少做。 忍不住向师傅请求,再拿两块糕点,想着付志梁许也未尝过,打算包在帕子里给他带去。 “哟,穷酸地方出来的就是没见识,吃公家的还想打包带走,也不知道臊不臊得慌!” 林菀菀阴魂不散地冒了出来,头上钗着一只赤金挂珠钗,更衬得我穷酸小气。 一旁的师傅十分尴尬,手里的糕点递给我也不是,不递给我也不是。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林菀菀夸张地说着:“这公厨不是供给国子监的么,我在国子监做事,当然来得!” 我沉下脸,分辩道:“这是供国子监任职官员的。” “哦,对了。”林菀菀顺手接过师傅手里的糕点,囫囵地塞在嘴里,从袖口间抽出一纸公文,显摆起来。 “这是任命书,从今天起,我就是广文馆助教了。”林菀菀将任命书怼在我眼前,炫耀道:“官阶从八品。”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糕点中的油脂被挤了出来,糊了满手。 “哎呀,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同僚了,还多亏了亚子姑娘提醒呢。说来,有个好父亲真是太重要了。” 林菀菀扇着帕子,闲闲地走过我的身边,扑满脂粉香气的味道让人作呕。 一上午浑浑噩噩。 脑子里充斥着林菀菀颐气指使的样子,就连上课带错教材竟也没发觉。 学子们稀稀落落地上前交作业,几张大白纸呈了上来,饶是我性子再软,也发了火气。 冯诞依旧坐在罗博施的座位上,察觉到我投向他的目光,甚至冲我略显挑衅的吹了口哨。 一时间,哄堂大笑。 按捺住心中的火气,点了冯诞上前解答习题。 冯诞摇头晃脑地在台上转悠了一圈,盯着题目半晌,转身一脸无辜状。 “报告先生,学生不会。” “以所有数乘所求率为实,以所有率为法,实如法而一。这不是上节课刚教过的内容?”我努力压住心里的烦躁,耐着性子引导他:“这道题与上节课的例题一致,不过换了个数罢了。” 冯诞却扔了笔,不耐烦道:“那便是先生教导的问题了,上节的内容学子还未听懂,难道先生不该反思吗?” 台下学子颇有看热闹之辈,全都兴奋地发出阵阵嘘声。 我从未碰见过这样的学子。 冯诞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我头顶,却又在心口架了个火盆,火舌舔舐,急火攻心。 课堂有些失控。 冯诞好似胜利地,骄傲地公鸡一样,昂着头回了座位,一脸挑衅之色。 身旁围绕着些许跟班小弟,个个谄媚逢迎,一副夸赞冯诞之举如何了不得的神色。 课堂之上,竟以挑战先生为荣,以破坏上课秩序为傲,这是什么样的三观教育,才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没有制止课堂上的起哄声。 只站着,冷冷地看着满堂荒唐。 半晌,他们笑够了。 许是笑久了没什么乐子,许是这股子兴奋劲儿过头了,也许是留意到我一直没有出声的样子。 “假令甲家三人,乙家二人,丙家一人,并六人,共分十二,为人得二也。”我淡淡地解着:“这样简单的运算若都不会,怕是在算学上也无甚天赋。” 冯诞地脸色变了,摔了笔意欲争辩。 我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快速地翻开学子名簿,将刚才起哄的学子名勾了出来。 “刚才扰闹课堂的,我已记了下来,再犯者将记录功过簿,各自掂量着吧。” 冯诞努力咽下冲在嘴边的恶语,那些学子的脸色也白了白。 功过簿,记录学生的表现,若学子表现不好,轻则戒尺打手,书信告家,重则提调官惩治,记过清退。 一般上了功过簿的名字,无论事出大小,都会跟随档案。若是生徒有好酒博弈、逸游骄纵者,毋得苟容。 所以,这事儿可大可小,全凭我一念之间。 散了值,我将今儿课堂之事告知了付志梁。 付志梁十分不忿,在他看来,课堂是如此神圣,便是这天下唯一的净土。 做学问的地方,怎可如此肆意妄为! 他要我重重地惩罚带头者,万不能心慈手软。 可我却拒绝了。 冯诞虽是可恶,可若真记了功过簿,档案跟随他一生,怕会有所影响。 纵然可恨,倒也不至毁他。 付志梁还告知我一件事。 林菀菀私下找过他,想予以金银,不成,又予以墨宝字画,均被他拒绝。 “林菀菀心思诡道,明知我是你这边的,却还来运作,想来是存了心要与你作对了。” 我心头一凛,无奈道:“招惹上这样的祖宗,也是烦心。” 付志梁却摸着胡子笑了:“她在我这儿碰了钉子,在旁人那儿也是一样。” “怎会。”我无奈一笑:“这院里的女教员,几乎都被她笼络了去。” “不过小恩小惠,因利而聚,便会因利而散,且多数都是刚出任的学子助教,院里的老学究们可不吃她这一套。” 付志梁拍拍我的肩,笑呵呵道:“文人酸腐,却简傲绝俗,气节在,风骨便在。” 我不懂,我只知道,若是林菀菀带着一袋金银来拉拢我,我定是不会拒绝的。 我留在院里背课。 今儿冯诞虽是故意,可却给了我警醒。 是否授课内容太过晦涩,学子们当真不好理解。 我看了看挂在一旁的图解,原以为这样便可注解课本内容,可他们真的听得懂吗? 默默地看着画图,想了想,提笔填上了举例。 星月交辉,万籁俱寂。 院里的同僚估摸早已入睡,这星夜漫漫,空气中四散着梨花的香气,闻起来沁人心脾。 此刻我思绪大开,意图通宵达旦将例题书完。 正是奋笔疾书之际,眼里耳里只看得见眼前的试题,听到的是自己嘴里发出的默语。 “先...先生。” 怯懦的嗓音,本欲语还休,只是在这四下寂静之时,却吓了我一跳。 几乎反射性地蹦了起来,却见罗博施蹲在屋子门口,一身风霜露重,不知待了多久。 “这夜深人静的,你怎么不在睡觉?” “先生...”罗博施扶着门框起了身,紧咬的下唇松了口,露出紫中透白的唇色,哆嗦着道:“我可以进去吗?” 找了付志梁的斗篷,又烧了热水。 罗博施抱着暖和了好一阵,才恢复脸上的血色。 上下打量着他的样子,心里暗想,这不会又是一个‘范当生’吧。 “他们...不让我回去住。”罗博施饮了口热水,讷讷道:“我...我见先生这里亮着灯,便想来问问...可否能换个舍院...看先生忙...便一直等着...可...可腿麻了...。” 果不其然,我暗叹,学子间排挤互斗是由来已久的,这个罗博施看来又是一受害者。 “为什么不让你回去住?”我尽量缓和语气:“你屋里都有谁?” “冯...冯诞。” 罗博施好似极其怕的样子,哆嗦着念出冯诞的名字,人如受惊的小兽般瞪大眼睛四下环顾,像是怕冯诞突然窜出来似的。 看着他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臂,长长的袖口垂落在地上,让我心中起疑。 不动声色地又递了杯水,假意没拿稳的样子,温热的液体洒在他的袖口间,他却不擦拭。 我更是疑惑。 已是人间四月天,早已换上了轻薄的纱衣,男子更是体热,个个挽起袖口,露出小块结实的肌肤。 可罗博施却还穿着秋衣,高高的领口,长长的袖子,包裹的严严实实。 “呀,抱歉,你擦下吧。”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手臂,罗博施避无可避,终于在我的逼迫下,挽起了袖口。 这是怎样的伤痕。 细白的手臂上,蜿蜒纠缠着青紫的鞭痕棍印,小臂上半段高肿,四指宽的伤痕尤为突出,一道道好似要将皮肤撑裂开似的。 有些看起来已经是陈年旧伤,有些看起来又像是新添的,完全不像是打闹所伤,倒像是被重力和碎片划伤,充显着刻意。 “这是冯诞干的??!” 第十六章 罗博施头发凌乱,低垂着头。 袖口重又被他放下,白白的长布垂落,好似初冬的雪,遮住世间万物。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 一股怒火直冲心头,我恨不得此刻抄起板子将冯诞打出国子监。 可罗博施拦住了我。 他哭了。 我从没见过一个男子哭的如此悲切。 傅书业没有,他只会干嚎。 付志梁也没有,他的泪十分隐忍。 可罗博施的泪,却像春雷滚滚,压抑却又放肆。 他哭的喘不上气,全身都在轻微地颤动,细长浓黑的眉,大大的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 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滴在嘴角上、胸膛上、地上。 他死死地抓着我的袖子,不要我去处置冯诞,他哭的可怜,哭进了我的心坎,哭软了我的心。 默默地拧干手巾。 不知这是被他哭湿的多少条了,我瞧着实在心疼,罗博施本就瘦弱,蜷起身子的体量就像鲁县村口的大黄。 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讲,讲他的身世,讲他一身的伤痕。 罗博施家道中落,人丁稀少,到了他这一辈便只余一八旬祖母,靠编织草筐一力供他读书。 他阿娘早些年眼睛坏了,人又痴傻,夜半落了河直到人泡的漂浮,才被人发现。 而今他祖母的眼也坏了下去。 罗博施哭着说,他阿嬷的眼便是夜夜熬着编织草筐才坏的,是因为他坏的。 乡里的衙役每每驱赶摆摊的阿嬷,砸烂编好的草筐,抢走阿嬷的收入。 衙役说,这是非法所得,衙役又说,阿嬷侵占道路。 罗博施恨得几次捡起烧火棍想与他们拼命。 可文人体弱,拿笔杆与刀剑刚吗? 阿嬷怕他惹事,又怕他受欺负,便收了摊子,靠给人做工为生。 可阿嬷已年过八旬,体力活是干不得了,便只能在家做些女工拿去铺子换钱。 铺子老板嫌弃阿嬷做的慢,总是克扣工钱。 阿嬷只得弯着腰去门口讨要,却少不了一顿推搡。 罗博施通红的眼中翻滚出泪花,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他还在说着,一句接一句,不停地说,说的嗓子沙哑。 哭声,满屋子的哭声。 “我不能惹事,我不能...若被撵出去,阿嬷就没了指望,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给阿嬷好日子!”罗博施攥着拳头,乞求道:“先生...只求...为我换个舍院...我不想招惹冯诞...我只想安稳肄业分配。”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眼前的罗博施委曲求全的样子深深刺在我心口。 “那你身上的伤,都是冯诞打的吗?” 罗博施摇了摇头:“大多是乡绅干的,每逢沐休日返家,遇到阿嬷被人欺负,便忍不住去理论,可...可他们人多...”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可我却听得怒火中烧。 “冯诞为什么撵你出来?” “因为...因为我会哭...伤口又疼...” 罗博施抬眼,又迅速地低头:“他只觉得我吵闹。” 罗博施道:“他们一样,都是强盗土匪。” 初入国子监,罗博施只以为遇到的是志同道合的学友。 可高谈阔论,可指点江山,可闲论话常。 却不知,这世上的友谊也是有阶层之分的。 不断被人嘲笑穷酸的衣着,不舍得用熟宣的纸墨,和沐浴时连皂角都没有的寒碜。 让罗博施不断地被排挤、被取笑,被欺负。 渐渐地,他不再张口说话。 渐渐地,他习惯被人抢走自己应有的东西。 渐渐地,他承担了全部舍务,又背上所有黑锅。 罗博施说,他只想肄业。 罗博施又说,他只想阿嬷不再被人欺负。 鸡鸣破晓之时,我擦干了泪。 带着罗博施去禀明了主簿,为他调换了舍院。 亲自挑选了个空着的舍院,特许他独自居住,直到明年新学子入学再与人同居。 罗博施感恩戴德,顶着哭的像桃子一样红肿的双眼,要向我行大礼。 我却犹觉得不够。 在成衣店为罗博施选了套新衣,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 带着国子监的铜碟,与罗博施共同回了乡。 直奔衙门,禀明了身份。 京郊的覃乡,地处偏僻,甚少有朝廷官员前来,惊得知县亲自出门相迎。 一路被迎着坐了上座,我也不废话,言明了来意。 “罗博施乃我院杰出学子,今来访,多有叨扰,意在恳请知县大人能多加照拂他的家人。” 知县一头雾水,身旁的军师更是不明所以。 罗博施上前,将阿嬷的事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知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霎是好看。 不过片刻,军师便押着几个衙役进了屋,罗博施辨认片刻,便确定了人选。 这就是,一直欺侮阿嬷的人。 许是为了做给我看,也许是知县觉得丢人。 他下了重令,责了三十大板,又亲自带我们一行人去了阿嬷做活的铺子。 吓得铺子老板恨不得将店里现银都给了阿嬷。 皆大欢喜。 阿嬷浑浊着眼,摩挲着我的手,老人家嘴里絮叨地全是些感谢的话。 罗博施更是一脸尊崇地看着我。 阿嬷要罗博施跪下给我磕头,叫他好好跟我听课学习,我拦不住,便只能受了。 环顾四周,家徒四壁,除了阿嬷做活时的女红用品,便只余一竹椅,一破木桌,就连床铺也只是在地上铺了草席罢了。 地上连石板都没有,只是黄泥土面,偶有蚂蚁匆匆而过。 这就是罗博施从小到大的家了。 阿嬷讲,那桌椅,是她编了几日的草筐换来的,就为罗博施读书用。 我看到罗博施紧紧地攥住了阿嬷的手,一言不发。 莫名想到原在鲁县的阿爹阿娘。 罗博施之心,等同于我,谁不是想出人头地,想带给家人更好的生活,我想没人能比我更理解他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傅书业来了信。 他说,阿爹准备卖了医馆,岁数大了,不想再干了。 阿娘又收了一批学子,赚了不少银子,家里零零散散能凑成六七十两,不知可够二进院的首付否? 我才蓦地想起,曾想在京城买房的愿望。 而除夕不过随口间的谈论,阿爹阿娘却记挂在心里。 我想我太不让人省心,自己不成熟的念头就这样抛了出来,扰的阿爹阿娘不安稳。 带着心中的愧疚,提笔回信,直言院子已售出,可想了想,又怕他们懊恼凑钱慢了。 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回信是好,只得谎称那院子甚是鄙陋,不宜购买,暂且搁置。 我重又燃起了斗志。 纵然林菀菀在院里犹如一颗老鼠屎一般惹人厌烦,可我已练就一身置若罔闻的本事。 罗博施的功课做的不错,虽不及范当生,可新入学的这一批里,他算是拔尖了。 自从远离冯诞后,他开朗了许多,在我的授意下,冯诞坐回了原有的座位,罗博施原本瘦小,坐在后排完全看不到教案。 而冯诞,晓得罗博施竟独居一舍时,更是嫉妒地发了狂。 我在主簿前狠狠地告了他一状,若不是他父亲——工部司库冯远洋求情,功过簿这一笔是少不了的。 日子原本平静地过着。 直到一天,罗博施突然告了假,却没再回来。 凭着记忆找去了覃乡,原本破漏的小屋上挂着白布,推门而入却空无一人。 四下打听,终于在后山,找到披着一身白布的罗博施。 他直挺挺地跪着,面前是一石碑,我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想。 阿嬷殁了。 虽仗着点微末官职,让知县给了面子惩治了欺人者。 可我却天真,只以为这样做便可解救阿嬷,却不曾想,人都是有报复心的。 曾经的唯诺,不过强权力压,可我和罗博施却不能时刻顾着阿嬷。 阿嬷坏了眼睛,不能自理,每每出门却被故意设了路障。 跌倒,爬起,再跌倒。 直到邻里间看不下去,出手相帮,传信给了罗博施,他才知晓。 阿嬷就这样被欺压,靠着念着罗博施的一口气,挺到了最后一面。 罗博施辍学了。 他走的那天,日朗风和,从窗口望出去,一块透明的蓝天上停留着细碎而洁白的云块,像帕子上的绣花。 我记得他站在院正中,抱着一小包行李,仰着头望天。 良久良久,他咧开嘴笑了,那是这些日子来,他第一次露出笑意。 他说,那云像极了阿嬷绣花的女红。 他说,阿嬷只会绣一种花样,就是水仙花,象征着团圆。 阿嬷盼着能早日与他团聚,再不用分开。 是我帮他办的休学手续,他说要带着阿嬷的骨灰去看看大好河山。 阿嬷的眼坏了,他就是阿嬷的眼。 一辈子操劳,从没出过覃乡的阿嬷,如今由最心爱的孙子带着,也该看看这世间风采。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眼看着他从怯懦,到重回自信,再到如今的了无生气。 我想我没有帮助到他,却反而害了他。 若我没有横插一刀,纵然日子难过,可总有盼头,阿嬷还会在覃乡等着他,他也还带着阿嬷的期盼努力下去。 而我,毁了这一切。 第十七章 冯诞怂恿着学子们在大课中,交了白卷。 联合起来告了我一状,参我授课不精,才能不够,难以服人。 所谓大课,即在每月的十五日,要进行的全科考试。 所以这白卷,牵连的不仅算学,还是整个国子监。 这事儿惊动了国子监全院,还有祭酒大人。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了。 淡蓝色的天幕,连一丝浮絮都没有。 无雨,无风。 火辣辣的太阳烤着,粘腻的空气好像凝滞在空中,让人呼吸急促。 祭酒的脸好像又圆润了些,粗短的手指就连盘珠子都不太利索。 林菀菀一脸幸灾乐祸的站在他身旁,鼻子就快仰到天上去。 而冯诞,纠集了大帮学子,各部都有,聚在堂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看着乱成一团的院子,我暗自想着,若是傅书业,怕是扛不住这不白之冤便撒手离去。 太阳烤的紧,小厮搬了椅子,又置了两扇遮阳的罗伞撑开遮了半面天,座椅旁又搬了两盒冰块,才引祭酒入座。 “各自都说说吧。”祭酒忍着头痛,深深地皱着眉。 冯诞带了头:“学生并不想闹事,可先生授课实在晦涩,又大开小灶,搞些特殊礼遇的事,学生甚是不忿,为了进国子监,家里也是一掷千金的,总不能白白浪费。” 付志梁皱眉,眼神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开口道:“所以,你所求为何?” “自然是查处犯规之人,更换授课先生。” “你刚才说,傅亚子搞了什么特殊礼遇的事?” “禀祭酒大人,先有一学子,名曰罗博施,先生与其私相授受,二人互动频频,更换了学生座位不说,还为罗博施换了独居舍院。” “哦?” 冯诞低眉顺眼地伸出一只手指,众目睽睽下独独地指向我。 “敢问先生,国子监有规,舍院为四人居住,罗博施可有独享舍院?” “是。” “先生授课极为晦涩,除罗博施课业优异外,我等平日多交白卷,实在是听不懂。学生曾当众言明,不料先生却语出讥讽,叫学生好生难堪,在座同学皆为人证,可问是也不是。” “不用问了,你的确说过。” 祭酒的脸色难看了。 付志梁也是紧缩双眉,看不清神色的眼直直地盯着我,搞不清我到底想做什么。 “既然先生已经认了,那学生便不多说了,请祭酒大人发落就是。” “我认了什么?” 冯诞一惊,瞪着眼指着我道:“先生可休要抵赖,刚刚可是你亲口说...” “我只是说你指出过课业难懂而已,”我飞快地打断冯诞地话,继续道:“可这能证明什么?” “课业难懂是因先生教学晦涩,且先生语出讥讽叫学生当众下不了台...” “简单的乘除法都教不通,难道九九乘法口诀你背不下来还要怪先生授课晦涩?”我反呛道:“你故意在课堂挑起事非,扰乱秩序,在座学子也是人证,倒也要问问是也不是了!” 冯诞惊得张大了嘴,却要反驳,林菀菀倒跳了出来。 “看看,看看傅亚子这副嘴脸,一张嘴可伶俐的紧。”林菀菀嚣张地冲冯诞挥手:“你便是工部冯司库的独子?啧啧,可怜,竟也被她如此欺负。” 祭酒不禁挠头抚额,心里暗骂林菀菀这个傻缺。 我倒笑了,林菀菀虽让人讨厌,可这愚蠢劲儿却可爱。 冯诞一时脸红了红。 他虽跋扈,却也不蠢。 国子监内卧虎藏龙,人外有人,他父亲不过工部正七品的官阶,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官。 今日起事,父亲倒先与祭酒通过气儿,要他多加关照。 可眼前这衣着鲜艳,容貌艳丽的女子突然跳出来,倒叫祭酒不好出言相帮了。 “先生还没回答,是否与罗博施私相授受。” 冯诞岔开了话题,没有理会林菀菀的话,林菀菀气愤不已。 她从未被人如此无视过,气的她朝天翻了个十足十的大白眼。 “我的确偏爱罗博施一些,”我倒是痛快地认了:“也的确更换了你的座位。” 冯诞立刻躬身向祭酒:“更换座位需向主簿汇报,不可擅自妄动,先生出自私心,滥用职权,望大人明察。” “望大人明察。”我同样躬身向祭酒:“冯诞自作主张与罗博施更换座位,亚子按学子名簿记录将其纠正,何来滥用职权一说?” “那是罗博施自愿的!”冯诞忍不住嚷嚷起来。 我看着冯诞的眼,一字一顿地道:“院里规定,学子间不可随意互换座位,若有需求,得先汇报,你可记得?” 冯诞不说话了,他扭过头看向祭酒。 祭酒清了清嗓子,思索片刻,开口道:“刚才说到,你为罗博施行使职务之便,独居一舍?” 我心下悲凉,突然只觉委屈,声音不免带了些哽咽:“此事我已按规奏请,且罗博施并非独居,只是所居院落乃为下届新生所备,暂无人同住罢了。” 祭酒点点头,一旁的主簿也证明我所言非虚。 我看着冯诞的脸,却生出几分荒诞的意味。 一场闹剧。 祭酒碍于面子不好处置冯诞,可林菀菀却不依饶。 她翻了个大白眼,笑骂冯诞无用,撺掇了这些人却没什么实质把柄,真是白闹腾一场。 不说还好,一说,祭酒就更不好不发话了。 冯诞被记了功过簿,其余起事者均被罚抄写院规,并被书信告家。 眼看着闹哄哄的院子渐渐清冷下去,人群四散,我却突然觉得乏累。 好像一种突然冒出的厌倦情绪,冷汗粘湿衣襟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很奇怪,我并没有一种被人冤枉误解的失落情绪,只是觉得身心俱疲。 想我还曾彻夜通宵的注解课本,绘制图表。 可我突然厌倦了,厌倦了付出太多,回报太少。 付志梁把我捡了回去。 关上算学部的大门,付志梁细细打量我,道:“可委屈?” 我低头,没有否认。 付志梁叹了口气。 “从来都是如此。” “付老也是这样过来的么?”我追问:“可从来都是如此,便是应当的么?” 付志梁没有回答我,他只道我累了,让我先去休息。 冯诞在大发脾气,直言早知国子监如此倒不如不来的话。 拉拢着部里学子喊着要闹事。 聚众者不过三两人,都是冯诞平日的跟班。 我冷眼瞧着,想看他还能闹腾出些什么来。 “先生今日倒是牙尖嘴利,若是平日授课能有今日的几分口舌,想来我的课业也不会这样差了。”冯诞看到我的身影,疾步冲到我面前前毫不在乎地嚷着。 “看来今日的惩罚对你还是太轻了些,让你还有余力在这喧哗。”懒得理他,只冷冷劝告:“你一年的学费顶上旁人十年的,享受着最顶尖的教育,最好的资源环境,可你这样不知珍惜,若人人都同你一样,那这个国家就没有希望了。” 冯诞还要再论,可身后的跟班却跑了个干净。 四下环顾,暮色四合,晚风乍起,眼前的小院又添一份萧瑟。 便是垂头丧气地回了舍院。 如今我也算国子监的名人了,几次闹事我都大名在册,散值的同僚纷纷避让,生怕与我沾惹一点关系。 我自嘲地想,林菀菀还运作什么呢,这目的已经十足十地达到了啊。 可进了屋,我却不这样想了。 因为桌上,摆了两样东西。 一封匿名信。 一张舆图。 信来自某个不知姓名的学子。 他言,冯诞之流为人不齿,先生万不可妄自菲薄,若非碍于其家中势力,学生愿挺身而出为先生作证。今日先生若被贬斥,学生自当联名请愿,还望先生万不可自怨自弃才是! 信后,还按了许多红色的手印。 只是名字那一栏,不知是被谁撕了去,让人不得而知。 而舆图,是付志梁送来的。 舆图上,京城被他用红色的墨水圈了起来,我才注意到,原来京城在舆图上,根本只是一个小点。 留白处付志梁苍劲有力的大字书着“不拘于此”。 墨迹还未干透,应是刚刚送来的。 我想,付志梁是想劝我,跳开眼前的糟乱,就算去不了舆图上的每个国家,也要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啊。 傅书业再一次的落榜了。 阿娘来信说,意料之中。 就连傅书业自己,也不觉得可惜的样子。 阿娘连连叹息。 可我却不觉是件坏事。 傅书业一向是个有大主意的,性子不比我,横冲直撞了些。 这官场未迈进前,只觉人间天堂,每月领俸,生活安逸。 可进了来,才知晓,各中有各中的苦闷。 在这里,若没有些靠山,除非混吃混喝,闲散度日,逆来顺受,否则真是怀才不遇,计无可施。 以傅书业的性子,受不得这样的憋屈。 摸着早上阿娘的来信。 我想我又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林菀菀之流如何,冯诞之流又如何? 这些日子的纷纷扰扰,扰的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初心。 难道我来京城,不就是为了了能多挣点钱给家人么? 第十八章 林菀菀的手管上了算学部的内务。 她打着助教听课的名头,点名要上我的算学课。 我晓得她来者不善,可林湘姬将她硬塞给我的时候,我却无法拒绝。 可她在课堂上,竟公然吃上花生果仁,扔的满地碎屑,便是学子间对她也颇有微词。 林菀菀此举让我十分不满。 可不满归不满,我却拿她没办法。 林菀菀仗着权势涛涛,不断地挑战我的底线。 “我的天哪,你这个图画的也甚丑了些。”林菀菀一边往嘴里扔着花生豆,一边抢走我的教案四处展示:“看看看看,这圆画的如此小气,里间字迹全都挤在一起,像毛虫虫一样,果然小家子气的人写出来的字也小里小气。” 一道备课的同僚有几个抬起头,抢过我的教案,笑嘻嘻地议论。 “付博士的字苍劲有力,怎么你在他手下却没学到分毫。”林菀菀眼看着我的脸几乎成了猪肝色,揶揄道:“难道付博士吝啬,不舍得教你?” 林菀菀如何说我都忍得,可她带上付志梁我不能容忍。 “你闭嘴!” “哟,生气了,玩笑都开不起?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玻璃心。” 今日备课,付志梁告了假。 他没说原因,可我猜测是因为师母。 付志梁最近频频消失,我不好打探,除了自请为他代课,想不出什么可以替他分担。 林菀菀仗着付志梁不在,算学部无主,打着祭酒的名头对我指指点点。 平日里的教学笔记竟要向她汇报,每次都被挑鼻子挑眼的讥讽一番。 我好生恼火。 林菀菀极尽挖苦之能事,拽着林湘姬等人相约同去广文馆备课。 我以为她这样放过我,是发了善心。 可散值时,她却拿着手令来上收备课笔记,每每我只能通宵补上。 这样几次下来,饶是我年轻,身子也扛不住了。 严决明又来看我。 他送了我一匹烟紫垂花锦,说我如今面色苍苍,得配上这些花红柳绿的颜色才有人气儿。 我晓得他是在揶揄我。 被林菀菀折磨这些日子,日夜颠倒,眼神发直,人反应都慢半拍了。 可不是没有人气儿么! 揶揄归揶揄,他到有些良知。 眼看我被折磨的紧,每每等我散值,约我一起喝喝茶,听听评书。 有时两人只是默默坐着吹风,看着天边发呆。 有时与我谈论书里内容,偶尔看到有趣的,拉着他一道研究。 这样的相处模式,我觉得很舒服。 严决明教会了我骑马。 这个带着身份象征的爱好,不过是他这样大家族子弟平日无聊的消遣。 严家在京城别院,圈养了大批的骏马良驹。 “亚子你瞧,这种头大脖子短,腿短的马叫做蒙古马,长途跋涉能力强,耐力更久,千里奔袭时多会选用它们。” “而这种,体格高大,眼大眸明的叫做伊犁马,善走山路,更适应严寒气候。” 严决明拉出一匹枣红色的马驹,将牵引绳递给我:“这匹小母马最是温顺,适合你这样的初学者。” “欸,这是什么品种。” “半血马,”严决明仔细地为我套上马鞍,接着道:“就是杂交出来的,这类马的嗅觉和听觉极为敏锐,更善于奔跑。” 说罢他扶着我爬上马身,然后轻柔地拍了拍马驹的屁股。 “跑一圈试试?” “试试就试试!”我有些兴奋地用小腿夹紧马肚,马儿十分聪明,迈开四蹄小步跑起来。 眼前是茫茫不见边际的青绿。 在天幕下,一碧千里,广袤无垠。四面有山丘,微微隆起的丘陵线条是那样的柔美。绿意无边无际,好似一盆墨泼洒在眼前,湛蓝的天与青翠的草地相连,交界处并不分明,到处翠色横流,轻轻流入云际。 那满眼的碧绿和蔚蓝让人觉得惬意清爽,或许骨子里一直向往的就是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策马奔腾,纵享山河万里! 马驹越跑越快,呼啸而过的风声吹打在耳边,四蹄间落带起芳草泥土香。风卷着鬃毛在耳边呼啸,马蹄又急又快,像铃铛那样,清脆悦耳。 午后艳阳下,一人,一马,向落日的方向疾驰而去。 严决明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咧嘴大笑,冲他唤着:“来,比赛!” “谁后到山顶,得请晚饭!” “那有什么意思!”严决明眯起眼,迎着风道:“不如赌个愿望,输的的人要无条件做到一件事如何?” “有趣,就这么办!”我话音未落,严决明却突然加速冲到了我前面。 左左右右,右右左左。 严决明刻意控制着方向,几次阻挡我想要超过他的意图。 眼看着山顶就在眼前,我夹紧双腿,催促着马驹加速。 可严决明起了坏心,只见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发出尖锐的哨鸣声。 “㘗——” 身下马驹不快反慢了下来,无论我怎么催促都保持着匀速小跑,慢悠悠地跟在严决明的屁股后面上了山顶。 “你赖皮!” 气呼呼地翻身下马,严决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一脸笑眯眯的欠揍样。 “又没说不许使手段,反正我赢了,难道你想赖账?” “不好说,你也没说不能赖账。” “可我也没说可以赖账。” “......” 严决明口条利索,绕口令似的占尽了话里的全部好处。 我懒得跟他计较。 站在山顶,俯瞰下去,眼下开阔,白云飘动,青松苍翠。 “如何?” 严决明竟随身带了壶烧酒,酒香浓郁,萦绕鼻尖却觉得肆意畅快。 接过他递来的酒,闷头一口。 烈酒入喉,辣的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严决明却哈哈大笑。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在一生中,这是很难得很难得的一件事情。” “是了,今儿你带我来,我只觉痛快的紧,若以后你不忙我们多多来此处。” 严决明温柔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我嘴角流下的酒滴,含笑应了。 我却觉得甚是诡异,这样的手法,像极了阿娘给挨了打的傅书业喂药时的感觉。 他收起了手帕,揣进了兜里。 手指翻动间,我隐约看到帕子上沾染的透明的液体。 好羞耻。 那帕子看着就贵,严决明的东西没有不贵的。 我很担心他又要我赔。 “啊...你看这天多蓝,这草多绿啊!” 没话找话地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严决明却好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亚子你看,在这山顶从最高处往下看,什么都清清楚楚,因为你立于山巅。无人能企及你的高度,只能仰视你。” “站在高处,你能看到草地、树木、河流,能看到地上的一坨坨马粪。可你若站在山脚,总是不留神会踩上,或与马粪为伍。” 严决明这话好似意有所指,我歪过头看向他。 “你去过国子监了?” 他脸色沉了些,好半晌才道:“冯远洋与我共事。” 哦,是了。 我点点头,忘了他也在工部做事了。 “...其实我不怕他们。”想了想,我接着道:“可我也的确需要这工作,以后我会多忍耐些的。” “忍耐不是美德,也不要用忍耐去委屈自己。我想的,只是你不应该困于眼前,止于此。” 严决明与付志梁一样,用了同样的词来告慰我。 或许我真的被困于心,衡于虑,而忘记了很多东西。 严决明送我回舍院时,正被林菀菀瞧了个正着。 破天荒地,她第一次没有讥讽我。 而是脸红了。 林菀菀本就长的娇媚艳丽,素日又喜红裙粉衫,配上这娇俏的红晕,倒是十分可人。 “亚子,你可回来了,付博士在部里等你好些时候了。” 平日林菀菀叫我傅亚子,语气降调,带了些凶狠在里。 今儿她竟拿出平日溜须祭酒的调调,捏着嗓子,嗲言嗲语地升调,亲昵地喊我亚子,倒显得和我多亲密似的。 让我恶寒不已。 眼看着林菀菀眼波娇媚地向严决明传送秋波,轻声打探严决明的底细,我一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哎呀,亚子你还不快去,付博士可要走了呢。” 林菀菀见我动作磨蹭,碍着她向严决明抛媚眼,忍不住出手将我拉进了国子监。 “傅亚子,如今你的靠山就要走了,我看你还能在这院里蹦跶多久。”她假意拉我,却突然附在我耳边低声道:“走着瞧吧。” 我心中疑惑,匆匆向严决明挥手道别,顾不上回头看林菀菀扭着水蛇腰靠近严决明的样子,便跑向算学部。 付志梁穿了一身新衣。 藏青色的春锦长衣,妥贴合身,头发一丝不苟的束着,一缕碎发都不放过,自带风骨。 “回来了?” 我俩几乎同时开口。 付志梁笑了笑,递给我一杯凉茶,缓声道:“外面热,先润润喉。” 今日的他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 若非说有,便是他这一身新衣,太新了,一点补丁都没有,不像他的做派。 我的心突突地跳,林菀菀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付志梁要走? 付志梁看着我一双手紧紧地握着茶杯,却不喝,叹了口气。 “丫头,我要走了。”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盛况空前的一场祈福落了幕。 我本是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可说也奇怪,自从皇帝祈福祭祀后,这些天灾人祸倒都没有了。 朝廷上下一片祥和安定的模样,各司按部就班,百姓安居乐业。 许是觉得维持现状也不错,皇帝开始懒政,每日除了召集文人騷客饮酒作对,便是流连后宫,朝堂的事一股脑地推给了丞相。 国子监也开始松懈了下来。 新一批的新生入学,例贡生居多,占了入学的大半,上千的学子缴纳高昂的费用,挤占名额,成为国子监一员。 而为了多赚些学费,祭酒大笔一挥,开始了扩招。 新生报到这天,各部都搬出小桌,在部门院子前支起遮阳伞,进行现场登记。 相比往年的人流量,今年国子监高高的门槛被踩断几次。 而算学部,纵然比不上广文馆门庭若市,可低矮的大门前也排起长长的队伍。 更为可喜的是,今年入学的竟有三名女学子,算学部终于摆脱了‘和尚部’的称号。 我仔细翻动着学子档案簿,这三名女学子都是靠成绩考中国子监,而分数最高的是自愿报名算学部。 葛兴弟——看着这个头名女学子的名字,不知怎的心里想的却是季亚子说的话。 “就是不如儿子啊...” 季亚子哭红双眼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心里一时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可是累了?” 秦离若瞧见我握着档案簿在发呆,递了杯凉茶来,关切道:“你回屋里歇歇罢,这里我自己就行。” 思绪一时被打断,恍然回神,轻轻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伸长脖子,长长的队伍里,有一女子异常引入注目。 身高六尺一寸,颧骨高凸,眼眶深陷,高高束起的发髻上用一破旧的红布条包着,极其古怪。 一身破旧布衣,除了各色的补丁几乎看不出衣衫原本的样貌,脚踏一双编制草鞋,身上还背着看不出颜色的背篓。 这样的装扮在人群中十分突出,况且作为女子,这样的身高也着实太不一般了。 见我一直盯着那女子瞅,秦离若轻声附在我耳边道:“那是今年的贡元,成绩第一,多少部门抢着要,可她铁了心思只填报了咱们部,很是难得。” “成绩第一?”我有些诧异地反问:“她就是葛兴弟?” 秦离若点点头,轻声道:“据说她父亲不同意她科考,是自己打零工攒的钱。” 看着她在人群中有些局促瑟缩,却眼神坚毅地模样,我不由地心里先给了几分心疼与她。 因着先对葛兴弟有了了解,在座位和舍院安排上不免对她有些偏待。 纵然她个子奇高,可我还是将她安排在了前排,不过为了不有失偏颇,在她后的,便设了屏风不再坐人。 好在女子学堂的学生本就不多。 而另外两名女学子,分别名为寒亦微和田兰荷。 寒亦微是来自金越边境部落的优贡生,家族在当地很有影响力,人也是长得小巧可爱,楚楚可人,站在葛兴弟身边时简直是最萌身高差。 田兰荷也是优贡生,不过生源地却写着不详,不知是何意。 看着眼前三名形态各异的女学子,我倒十分开心。 自执教以来,我设想过数次会有女子报考算学部,可我盼啊盼,从没在算学部见过和我一个性别之人。 付志梁在时曾说,自算学部开创以来,我是唯一的女子。 这让我很是落寞,有种一手独拍,虽疾无声的感觉。 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可以带着一众女子走向算学辉煌,女子的辉煌,如今终是给我机会了。 兴奋地搓手手。 秦离若见我对这三名女学子很感兴趣,很是自觉地将这个班交给我带。 我在心里夸他很有眼色,若不当先生走上官场,一定官运亨通。 挑了最是僻静的舍院给她们,因着算学部只有三名女学子,所以要与其他部合住一舍。 而偏巧不巧,那名女学子正是广文馆今年新生,林菀菀正带她整理舍院。 真是冤家路窄。 林菀菀瞧见我带着学子进来,白眼翻了老大,一手掩住鼻子,嘴里嫌弃道:“哎呦,这是什么味,李予你闻到没?” 那名被唤作李予的女子,一脸精明相,瞬间明白了林菀菀的意思,双手做扇状,凑在鼻子前使劲儿地扇着风,阴阳怪气:“是呢,学生闻到了一股穷酸气,哎呀真是臭死了。” 李予会错了意,只以为林菀菀针对的是我身后的葛兴弟,毕竟我虽穿着俭朴,倒算整洁利落,而身后的三名学子中,只有葛兴弟衣着寒酸,乞穷俭相。 林菀菀得意地冲我冷哼一声,却以为李予说的是我,昂着头十分嚣张的样子。 李予屁颠颠地跟了上来,十分夸张地接着喊着:“哎呀真是臭死了,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一起住。” 林菀菀脸色一黑,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予,嘴里骂了句“猪脑子”,便愤愤离去。 独留李予站在原地,表情迷茫。 我懒得理她,倒有些担心葛兴弟,想着要不要提点安慰她一二。 可仔细观察了半晌,她面色如常,呼吸平缓,脸上一丝不快的神色都没。 我只得心中赞叹,好强大的心理素质。 而身后的寒亦微更是直接上前,递上自己的帕子,向葛兴弟表达好感。 看着三个女孩子很快地成群结伴,我微微放下了心。 有友情的支撑和保护,葛兴弟不会被欺负的。 一路哼着小调往部里走去,早起就在忙碌,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挤不出,累的我眼冒金星。 我想我实在是太累,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么严决明的身影会出现在算学部的门外? 使劲儿地揉了揉眼,心里暗想,一会儿去公厨要多盛二两米饭才行。 然而我无论怎么眨眼,那团身影却还是存在,我忍不住眯起眼,想看个清楚。 “怎么才几日不见,你的眼力下降的这么厉害?” 那团身影转过身,背对阳光望向我,我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还是熟悉的调调,欠揍的厉害。 “你怎么进来的?”将手里的册子一股脑地塞到了他的怀里,忍不住问:“这可是内院,小厮竟也不拦你。” 严决明“扑哧”一笑,露出好看的虎牙:“怎么你们国子监还分内院外院?说得像金屋藏娇似的。” 我懒得与他争辩,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两手下垂弓着腰在路上磨蹭着。 “你好歹也是个女先生,怎么走起路来倒像是山上的黑狒狒东摇西摆。” 我不开心了。 说我走路姿态难看也就算了,你居然说我黑?! “严决明!!”我咬牙切齿道:“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不能说女孩子黑吗?!” 严决明敛起笑意,一脸正经地思索半晌,回道:“还真没有。” 眯着眼盯着他俊秀的脸,我咬牙切齿地想,这孽障,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觉得他好看。 看着我逐渐握起的双拳,严决明做出一副害怕的神情,嘴里却不依饶:“说实话也要挨打么?” “啊呀呀呀!”我大喝一声,抡圆了小胳膊,跳起身子,张牙舞爪地就向他扑去。 严决明不等我喊完,脚底就跟抹了油一样,一溜烟地窜了出去。 可恨地是他跑跑停停,停停跑跑,就在与我不远不近地距离逗着我,气得我牙根痒痒。 眼看着我累的瘫坐在地上,严决明悠哉哉地又走近来。 “你这体力照上次见你可差多了,是不是最近不找你,你就疏于锻炼了?” “呸。”我嘴里不服气地骂道:“你从早忙到晚试试,估计还不如我呢。” “要我说,你这干的也忒累了些,不如我给你介绍些青年才俊,嫁人享福去如何?” “要嫁你自己嫁,莫挨我。” 严决明笑嘻嘻地看着我从地上爬起来,嘴里不忘接着损我:“你这河东狮,哪家小伙儿摊上你可有的受。” 气的抬起脚就踹,可他灵活地很,闪身就躲了开。 可怜我本就手软脚软,一脚发力站不稳,脚一扭,身子就向后仰去。 严决明本嬉笑着向前跑,一回身见我就要摔倒,腰身一紧,生生别过脚下,一个扭转落在我身后,长长的手臂向我伸来。 “小心!” 两只手臂伸了过来,稳稳地接住我下落的身体。 失重感让我紧闭双眼,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提了起来。 缓缓睁开眼,入眼的是两张面无表情的脸。 秦离若冷着一张脸,一只手牢牢地托在我的腰身,而严决明也伸出手臂轻轻拦在我的肩。 严决明脸上嬉笑的神色不见了,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神色不明地看着秦离若。 二人互不相让,彼此对视的眼中早已交战千百回,火药味十足。 秦离若掌心的灼人透过衣裙直达肌肤,我只觉得烫得很,连忙站直身子,弹开了与他二人的距离。 严决明尴尬地收回了手,紧握的拳头垂下藏在衣袖内,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嗐...看我干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努力想轻松氛围。 “亚子,这是你的朋友吗?” 第二十二章 秦离若先发制人,侧过半个身子有意无意地把我挡在身后。 气氛怪异的很,我完全不晓得他们二人为何都冷若冰霜的。 严决明古怪地盯着我,沉着脸一味地盯着我,却不说话。 我从心底是有些怕他的,虽然跟他混的久了,平日嘻哈惯了,可自己却很清醒地明白与他阶层的跨越。 所以,平日交往总保留三分。 而严决明是个好性子的,相处起来极为舒服,经常让我忘却身份,可他如今沉下脸的样子倒让我十分不安。 “亚子,”秦离若清声道:“怎么不介绍一下?” “哈?” 我一个头两个大,严决明这个脸色,我哪敢说话。 “怎么我拿不出手吗?”严决明见我迟迟不答话,眼中的情绪又深了几分,一扫平日嘻嘻哈哈的语气。 “怎么会怎么会...”我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地开口:“这是工部主事严决明,是我相交好友。” 秦离若温温柔柔地笑了,向严决明作揖,朗声道:“在下国子监算学部博士,秦离若。” 严决明没接茬。 气氛有些尴尬。 “我记得你老大是个老头子来着?”严决明转头向我,听不出语气:“什么时候换的?” 听到他这样称呼付志梁,我有些不快,秦离若也直起了身子。 “付老年岁已高,前些日子已告老还乡了。” 看我语气淡淡,严决明意识到自己失言,可碍于秦离若挡在前面也不肯低头。 我摇了摇头,轻叹道:“还未问,今儿找我何事?” 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二人,严决明气血翻涌,不知怎的,一向淡泊豁达的自己屡屡失态。 他觉得自己好似陷入泥潭中,说不清的情绪包围着自己,让他丧失理智。 深吸一口气,还是控制不住道:“无事便不能找你么?” 秦离若欠身,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回部里等你。” 我并未觉有何不妥,他在这儿是有些尴尬。 可严决明却脸都黑了,盯着我,责问:“你们什么关系?” 我觉得莫名其妙,他今天实在奇怪,太奇怪了。 皱着眉头,按捺着心里的不满,我想我与谁共事,难道还要经过他的同意? “这也需要向你汇报么?” 话音未落,严决明的脸色却“唰——”地灰白了下去,只见他紧咬下唇,连连点头,语气低沉。 “好好好,是我越界,是我越界了!” 眼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转身离去,背影单薄,脚步虚浮,身手极好的他走路间差点绊倒在地。 不知怎的,心头好似针扎,短暂地疼了一下。 有些落寞地转身,没有留意到身后林菀菀像只花蝴蝶般扑向严决明回身站定的身形。 而眼前,算学部大门,秦离若斜靠在破旧的门框上,身后一片日光,正温柔地冲我招手。 “没想到,你和工部的人还有交集。” 秦离若在我身后关上木门,吱嘎的声响刺耳,卷起地上落叶,寒山秋水,一派萧索。 “他救过我,两次。” “哦,这倒稀奇了。” “嗯?” “毕竟你们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绝不会交叉的那种。” 秦离若自顾地取了水喝,语气平常,倒像是在与我唠闲话似的。 我怔在原地,这种刻意藏在心底的东西,却轻易被他点破,让我说不上是恼火的感觉还是什么,理智在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理会。 可他说的话,就算不想理会,还是会一字一句深深地刺进心里。 不知怎的,那个夜晚,严决明投向自己绣鞋的眼神又浮现出来。 脑海里像两个小人儿在打架,理智告诉我,他从未看轻自己,可自卑心和不自信的情感却慢慢占了上风。 算了吧,要不要算了,秦离若说的对,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况且,”秦离若似在斟酌,语气带了几分小心:“亚子,师兄说的你别不开心,这样的公子哥还是少在一起的好,这种人图个好玩新鲜,对你清誉有损。” “不是的,我们不是你想像的那种...” “没什么的,亚子,不用解释什么,这样的高门出身的确是很吸引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姑娘了。” 秦离若没有给我辩解的机会,直接做出判断的语气让我难以反驳。 我的确很喜欢和严决明在一起,可我现在已分不清是因为和他相处的舒服感还是师兄说的被吸引。 思绪很乱。 接下来的日子严决明没有来找过我,只托人带了口信,表示那日对付志梁不尊敬的抱歉。 那人问我可有什么话要回,我想了想,涌到嘴边的话却吞了回去。 看着有些失望离去的背影,秦离若从身后走了过来。 “快刀斩乱麻,你做的对。” 我想我陷入了一个怪圈,明明在心里并不认同师兄的话,可他说的那样的笃定,无法反驳,让我不自信的开始怀疑自己。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喊:“啊,傅亚子,原来的你不是这样的。” 你的自信呢,你的思维逻辑呢? 可秦离若将手按压在我肩头的时候,这个声音随着他手掌的力道一并被按了下去。 “是了,师兄说的对。”不自信的声音好似在鼓励自己的认同感一样,轻声肯定着:“以后我会放更多心思在算学上的。” 新生分了四个班级,入学了两百余人。 不知是不是祭酒的扩招起了效用,今年算学部的新生比在册学子还要多。 教学任务瞬间重了起来,况且,今年还有三名女学子。 按照国子监的规矩,男子学堂与女子要分开,可算学部这三人并不足以凑成一班,所以要——混课。 所谓混课,便是与其他部门多出来的人合成一班,在授课时各教各的,虽在一个教室,可用以屏风遮挡,学子专注自家就好。 我虽也不甚情愿,可总不能三人成班,于是只能与广文馆和太学共同混课。 太学部我并不相熟,这个部平日安安静静从不参与国子监内斗,也不与其他人往来。 广文馆就不必说了,目前在任女先生,除了林湘姬博士,就剩下林菀菀了,无论摊上哪个都让人不好受。 想想就让人头大,感觉沐浴时头发掉的都比平日多。 新生的第一堂课,便是女子学堂的混课。 除了葛兴弟是成绩斐然自愿报考算学外,另外两人皆是分数不够,从别的部门调剂来的。 不知道二人的算学功底如何,想着这节课权当为二人开蒙了。 一进课堂,心却一沉。 原来林菀菀早就带学子入了座,可她并没有按学子名簿上的座位安排,而是私自将纵向的座位表横向落座。 原本一分为三的教室,如今前三排坐的全是她广文馆的新生。 而林菀菀身旁,还站着一头发花白的老妪,太学部博士——秦杨舒正红着脸与她理论。 “院里有规定,学子间不可随意互换座位。” “罗里吧嗦,”林菀菀不耐烦地挣开秦杨舒的手,毫不避讳地尖着嗓子:“是规定了,可座位是我调换的,如何?” “你这么不按规矩...你你你...” “老太婆你别在这没事找事儿,一把年纪感觉回家颐养天年得了,在这儿添乱!” 秦杨舒气的浑身发抖,好似一口气上不来似的,身子向一旁倒去,只得用手撑着墙壁。 “秦博士...”我快步上前,扶住她,关切地道:“别动气......” 秦杨舒年岁已高,是除了林湘姬外院里资历最老的女博士了。 她是女子科举的第一批女进士,在院里就连祭酒都要尊她一句,可林菀菀却毫不在乎。 看着秦杨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呼吸间仿佛破败的风箱,发出粗重的声响,脸色发白,冷汗遍布。 “跟秦博士道歉!” 我轻拍秦博士后背,想要帮助她顺气,林菀菀看着秦杨舒的样子不像假装,也有点慌了神,可学子面前却不愿丢了面子。 秦杨舒身子开始有些抽搐,眼白时不时地翻起来,关节僵硬,指尖发凉。 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我一手托着秦杨舒的头,两条腿将秦杨舒控制不住挥舞的手压在身下,另一只手掐上秦杨舒鼻下的人中。 “都散开!” 围在四周的人群连连让开缝隙,清新的空气流通起来,四下鸦雀无声。 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秦杨舒渐渐平缓了呼吸,潮红的脸也慢慢恢复正常。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直到秦杨舒睁开了眼,我才察觉内里小衣早已被冷汗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而林菀菀,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跌坐在一旁,手脚不听使唤了。 看着秦博士渐渐好转,我松开了控制她的手脚,道了句:“得罪了”,便将她放平。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过于紧张的情绪让我四肢僵硬,好在从小跟在阿爹身边,粗通医理,不然今天可要闹出大事了。 秦杨舒平躺着,缓了好一会,才无力地道:“我没事。” 林菀菀简直喜极而泣,没有真闹出人命算她林家祖上烧了高香。 借着我手臂搀扶的力量,秦杨舒站起了身,平静地看着林菀菀,周身弥漫一种窒息的压迫感。 “还没谢谢你,”秦杨舒转过身来,对我道:“你叫什么?”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