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谋士录 番外(一) 前世·序 第一章 前尘往事不可追(上) 第二章 前尘往事不可追(下) 第三章 游府遇仆知旧事 在梅姐姐体贴入微式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后,宋琅在屋中随意走了两步,只觉全身上下,运转自如,并无丝毫桎梏之感,全然不似将一个陌生的灵魂强行塞在一具全新的肉体中,而仿佛他本来就是这幅模样,他本就是这云国的陈亲王。 究竟是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南柯一梦,还是上天可怜自己的遭遇,替自己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开始,宋琅已经顾不上再思考这种问题,因为此刻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不停地催促着他往外迈出步伐。 宋琅的卧房原本分为两个部分,最外面是放有青花瓷立瓶,黄花梨案几,装饰精美齐全,可用作私下待客或是玩耍的外厅,往里走,撩起细密的珠帘,过了那半月拱门,里面就是卧房,但为了方便照顾到他,所以梅清秋用一面翠绿屏风在卧房中又隔出了一小块区域,自己晚上就睡在一张小榻胡床上,到了白天可将胡床折叠起来,挂在墙上,倒也不碍事。 绕过屏风,穿过珠帘,宋琅步伐轻快,没几下便已经到了门口。 他伸出手,往外一推门,霎时间便有一股混杂了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灌入口鼻之中,让他情不自禁地又深深吸了一口,真可谓是神清气爽,就连仅剩的一丝倦意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掀起长摆,一步跨出,便是两重天地,眼前这一片,是前世仅在一些景点中见过,不,应该是远比前世那些景点更为精致华美,古朴大气的,真正的古典园林! 于这晨曦微明,阴阳分晓之际,在心中欲望的催促下,快步离开了卧房的宋琅背着手,开始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在这座属于自己的宅邸中缓缓前行。 本属于原主人的记忆虽然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但在实地上又过一遍,却又有别样的感受,这其中的差别,大概是硅胶与实物之间的差距,尤其很多记忆本就是些很模糊,很零碎的画面,就好似那隐藏在云雾之中的一鳞半爪,唯有亲自走近,拨开云雾,方可见到那巍峨真身。 宋琅就这样一边适应着这具崭新的肉体,一边继续在脑海中翻阅着原主人的记忆,好让自己能够更好地融入这个新身份。 春分时节,黄赤相交。 清晨的微风就似那海中的游鱼,扑面而来,却不肯立即远走,而是环绕在人的身周,那丝丝缕缕的凉意努力寻找着衣裳间的缝隙,一旦被它们得逞,钻进体内,就如同是那瞧见了血肉的蚊蝇,开始费尽全力地掠夺着人体的热量。 有道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这一份无孔不入的寒意,还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好在宋琅也并非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王爷,虽然瞧着是个肌肤纤妍洁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但用现代话来说,那是天生的基因如此,加之后天保养得当,方才给人这种错觉。 事实上,嘉国自上而下,从天子到百姓,一向都是既崇文,也好武,诸位皇子自小便要在国子监学宫里与其他学子们一起学习君子六艺,在骑射方面他虽称不上是个中好手,却也不至于身体孱弱到让人耻笑。 想他的父亲,也就是嘉国如今的国君,便是因战功彪炳方才得以承继大统,如今不过短短二十来年,还不至于堕落到畏惧这区区春寒。 清风夹带花草香,露水点滴落玉堂,宋琅视这寒意如无物,沿着廊道缓缓前行,就真只是为了活动活动筋骨罢了,他对园艺以及建筑没什么兴趣,故而这一路上倒也未曾细看,不过光是余光所瞥,也能看出这宅子许多地方都该花钱修缮了,但大体上还是配得上他这亲王身份的。 就算只是最低的一珠亲王,那也是亲王,平民百姓就算再有钱,也没有住在这种大宅子里的资格,这是规矩。 不知不觉间,宋琅竟走到了书房门口,却不知是随兴所至,还是潜意识里被牵引而来。 天色微明,前方又没什么可以遮挡视线的东西,故而他清清楚楚地瞧见了有一个人影正站在自己书房门口,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宋琅未曾犹豫,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沉声喝问道:“是谁!”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断喝可谓是中气十足,全然想不到这竟是一个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的病号能喊出来的,那鬼祟的人影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身子一缩,赶紧回过身来,见是宋琅,顿时更为惊讶,一时之间竟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你,你,你,你醒了?” 宋琅眯着眼,盯着眼前之人,此刻的天色虽然还未大亮,但看其体态轮廓也知是那府上的马卫。 从原主人的记忆来看,此人常常陪同自己去那烟花巷陌寻欢作乐,二人倒是十分合得来,不过如今的宋琅见了此人,却是有些厌恶,右手两指搓弄着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一枚白色玉戒,就连语气也忽然变得森冷了几分。 “谁教你的规矩?” 马卫闻言,不禁在心里暗骂,这小子今儿是发了什么疯,怎么这么大脾气? 但到底双方身份地位摆在那,他可以在梅清秋等人面前耍横,却还真不敢在这位陈亲王的眼前摆谱,纵然心中不满,却还是不得不先躬下身来,规规矩矩地向对方行了个叉手礼。 “小的拜见四爷!四爷晨安!” 宋琅低下头,瞥了眼他那直愣愣的,并无一丝弯曲的膝盖,却没有再与对方多做计较,而是负手而立,抬起头,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么早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马卫缓缓地直起身,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准,准备打扫打扫。” 宋琅左边嘴角微翘,却是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看得马卫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那就好好打扫吧。” 言罢,他一手负后,抬起脚,径直朝着前方书房走去。 马卫见状,脸色微变,情急之下,赶紧后退几步,伸出手,拦在了宋琅前面,而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声音则不免显得有些尖锐。 “四爷,且慢!” 宋琅脚步一停,脸色一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马卫这一抬头,便迎上了那威严十足的眼神,霎时间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怪哉!今儿究竟是怎么了?这自家老爷的性子他也不是不了解,说是“软弱无能,逆来顺受”也不为过,可今天他怎么会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莫不是鬼上了身么? 马卫这满腹疑窦不必多说,而这边不等宋琅开口询问,马卫也算是急中生智,赶紧解释道:“四爷,书房这几天落了灰都没打扫,恐怕脏了您的衣裳呀。” 宋琅抬起右手,按在马卫的肩膀上,再轻轻地朝旁边一推,马卫就不得不让开了路。 “无妨,脏了洗洗便是。” 说着,他快步走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眼见里面凌乱一片,宋琅一时间却回忆不起来究竟是本就如此,还是出了什么事,故而下意识地问道:“我这书房,一直都这么乱吗?” 此言一出,正惴惴不安地站在宋琅身后,还在苦思冥想着对策的马卫顿时松了口气,不过转瞬间他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难不成真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妖邪给附了身,否则怎么会连这种小事都要问别人? 心里这么想着,马卫还是赶紧回答道:“回四爷,一直如此,这往日呀,都是小的为您收拾,不过这几天担心您的身体,却是忘了,今儿来,正是为了替您打扫书房的。” 宋琅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后,便望向了桌上那一排散乱的文房清供,与此同时,一些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也开始不停涌现。 砚是徽州府治下歙县送来的龙尾砚,桃木笔架上雕的那是仙人醉卧图,宣纸更是顶好的谓之曰“金笺”,可谓件件皆上品入目无俗物,就连那以青竹为材质,看似最为普通的搁臂,这青竹的来头也是极大。 就连宋琅都不禁在心中暗自赞叹,这些东西若是拿去前世,那便是确确实实的古物文玩了,倒也不知能卖出个什么价钱,只不过,似乎少了些什么。 宋琅刚要凝神细想,顿觉头疼欲裂,使得他不得不暂且作罢,而就在他正欲转身离开之时,却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插进了桌上那一盆裁剪得十分雅致的绿植下方的土中。 收回手,简单地搓弄两下,满是湿润感。 宋琅随手拍掉指间泥土,最后瞥了眼墙上挂着的字画,以及摆放得有些歪斜的瓷瓶与书籍等物,转身合上了门,朝着正打算离开的马卫招呼道:“先别急着走。” 马卫身子一抖,缓缓地转过身,低下头,小声问道:“四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后,慢悠悠地道:“睡了好几天,到现在都还是昏昏沉沉的,很多事都记不大清了。不过你嘛,本王倒是记得,你与本王很是投缘,平日里出行都是你陪在本王身边的,是吧,马卫?” 马卫听了前半句,顿时恍然大悟,暗道一声原来如此,也是,一个人若是睡得太久,刚醒来的时候难免会有些恍惚,不过转瞬间,他的心里便又是一紧,不知该如何回答宋琅的问题,最终只能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宋琅眯着眼睛,一边搓弄着那枚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戒,一边问道:“那,你应当知道,三天前,本王究竟去过哪些地方吧?” 过了两息,眼见马卫低着头不说话,宋琅立马加重了语气,喝问道:“怎么,你也睡了三天?也想不起来了?” 马卫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连连摆手道:“哎,不,不是的。哎,是,是这样的,小的想起来了,四爷您,您出事那天,去,去过崇文馆!” 宋琅眉头微蹙,重复了一遍。 “崇文馆?” 马卫这么一提,他脑海中便立马出现了一些关于崇文馆的记忆。 原来,这崇文馆乃是半年前,楚王宋泰奉皇命筹建,是个替朝廷招贤纳士的地方,可这位楚王又是当朝太子宋承乾的同母弟弟,故而说是为朝廷招揽贤才,其实最后全成了太子门生。 马卫眼见宋琅并未生疑,也暗自松了口气,打蛇随棍上,他赶紧点头道:“是呀,您忘了,您以前时常去那呢!” 第四章 闻有恶仆在刁难 第五章 崇文馆中初相遇(上) 第六章 崇文馆中初相遇(下) 第七章 人生机遇两不同 第八章 齐王携礼来登门 第九章 连番羞辱不能忍 第十章 两度解围获臣心 第十一章 家贼欲行不轨事 第十二章 以身诱敌反被擒 第十三章 陈王亲手除家贼 第十四章 东宫邀约聚文会 第十五章 一场夜宴群英至(上) 第十六章 一场夜宴群英至(下) 第十七章 图穷匕见欲栽赃 第十八章 委曲求全难相救 第十九章 牛二作证令狐危 第二十章 遇故人令狐保命 第二十一章 夜访齐王求相助 第二十二章 梅伯命丧太子手 第二十三章 御书房里君臣见 陈国因天子穷奢极欲,横征暴敛,二世而亡,其国祚不过短短三十来年,而在陈末的乱世中,当时还是陈国重臣的高祖皇帝趁势起兵,不过短短半年多便占据旧陈国半壁江山,进而称帝。 从陈国旧臣到嘉国高祖,整个过程中,当属高祖的二子,也就是之后被封秦王的宋泽雨战功最为彪炳,声势最为显赫,也最为众人所拥戴,据说连高祖最后下定决心反陈也是被这个二儿子所鼓动,而那一年,他刚十九。 公瑾年少,江东霸王,亦比不上这位史无前例,亦可谓后无来者的秦王,只因嘉国完成九州一统,中途所有割据一方的枭雄,皆由宋泽雨亲手或招降,或诛绝,连高祖也深深忌惮,虽未封其太子,却赐他天策上将,同时兼任太尉与尚书令,文武大权尽握在手,其位还在三公之上。 不过最后宋泽雨还是以一场血腥的政变,诛杀掉其余兄弟,成功登上皇位,这也是为何这一代九位亲王,却未曾有人获封秦王的原因,既是为了避嫌,更因为根本没人配得上。 宋泽雨被称为“圣主”也并非臣子谄媚之言,遥想神州大地几度浮沉,改朝换代乃是常事,但开国功臣皆得厚待,善终之朝,遍翻史册,唯此一人,甚至连曾经欲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也都折服于他的仁德,最后甘愿辅佐于他。 一众降臣里,如今地位最为显赫的,当属御史大夫兼黄门侍郎,加赐御前行走,以直言不讳而著称的谢玄,谢大人,当年他曾是宋泽雨那位兄弟,也就是太子爷的门客,更曾雇人屡次三番刺杀当时还是秦王的宋泽雨,不过往日恩怨丝毫不妨碍他如今受宠,乃至于屡次当众顶撞天子,地位反倒越来越高。 曾上书让三品及以上的官员见亲王不必下马跪拜,反倒需要亲王主动行礼的,就是这位谢大人,据说天子一度愤怒到质问谢玄,“难道朕的儿子们就这么低贱,你们就这么高贵吗?”,当时这位谢大人不卑不亢地反驳道,“从古到今,亲王的班次都在三公之下。如今三品官都是陛下您的肱骨和八座的前辈,要给亲王行礼,于礼不合。”,将天子气得险些踢桌。 不过此事最后当然是以谢大人的完胜而告终,由此可见此人到底是何等敢于直谏,又是何等受天子信任。 一座御史台,半个门下省,几乎全由他一人操持,这两个哪个不是直达天听的官职,朝中清流党两个领袖,一个张清正,另外一个就是他,也属此人深为宋承乾所恶,因为宋承乾口中的“疯狗”都是他手下御史台所豢养。 谢玄四十来岁,正值壮年,但两柄已生华发,瞧着倒也不比宋泽雨年轻多少。 若君主昏庸,受宠之人,当是擅长阿谀奉承之辈,可若君主圣明,受宠之人,不但需要有胆气顶撞天子,忠言直谏,更需要远胜他人的为政之能,效忠之心,否则忠言直谏也不过是另外一种阿谀奉承了。 谢玄便是如此,真正让他受宠的,其实是这孤僻的性格,多年来他一心扑在政务上,从不结党营私,就连妻儿也无,天子也不是没有赐婚,只可惜没过多久便被他主动写了“和离书”,问起原因,是因他一连两年都待在衙门不回去,妻子自杀了三次。 父母早逝,无妻无儿,也无任何亲戚,乃至于徒弟,朋党,这种人无疑是官场上最可怕的对手,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牵挂,也没有任何可以加以构陷的把柄,都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连宋承乾那位亲舅舅,当朝尚书省右仆射独孤无忌都躲着他走。 这位常年摆出一副苦大仇深之相,简直是神憎鬼厌的谢大人,如今正在大太监白朝恩的带领下,来到御书房,面见天子。 若说宫外哪位大人最受皇帝的宠幸,或许还有争论,可若是谁问起宫内谁最受天子信任,说话最管用,那无疑就是这位大太监白朝恩了。 此人自幼年起便是天子的侍读,当然,那时候他还只是嘉国公,也就是高祖陛下的二儿子,之后这位白朝恩随着天子转战南北,一路侍奉,未有怨言,一直到宋泽雨登基,当即封为大总管,便是宋承乾见了,不说心里怎么想,面子上都得乖乖行礼。 一个朝堂上的肱股之臣,一个后宫里的定海神针,谢玄与白朝恩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跟在后面,两两无言,二人虽然相识已有二十余载,而谢玄被天子单独召见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可二人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谢玄既不会随便拉扯两句,也从不打探今天圣上叫我来是做什么,而白朝恩每次见了面也只会规规矩矩地叫上一声谢大人。 白朝恩推开门,让开路,谢玄入得御书房中,坐在书桌后的宋泽雨方才放下手中批阅奏章的笔,抬起头。 谢玄紧跟着上前两步,郑重其事地一拂袖后,躬身作长揖,动作标准得只怕将张清正这研究儒家礼节几十年的老学究抓来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不过谢玄的语气却是不咸不淡,就好似在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说话。 “臣谢玄,拜见陛下。” 当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轻人如今已年逾五十,因太过操劳国事,瞧着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加之早年四处征战,又落下了病根,所以如今看起来不过就是个时常佝偻着腰,白发丛生的小老头儿罢了。 宋泽雨道:“说了上百次了,私下里,不必如此,坐吧。” 早有白朝恩从一旁搬来椅子,而谢玄也不客气,就这么坐了下来,只是腰背挺直,仍未有丝毫懈怠。 宋泽雨懒得再管他,反正几十年了,说再多他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便低下头,拾起一份新的奏折,心分二用,一边继续阅读这份关于边关战事的紧急奏章,一边道:“可听说了?朕那个四儿子不慎落水的事?” 谢玄面无表情,连语气也极其冷漠。 “臣公务繁忙,未曾关注这些事。” 宋泽雨头也不抬,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真是不堪,二十来岁的人了,竟会失足落水,也不知是随谁。” 等了一会儿,见谢玄根本没有答话的意思,宋泽雨便又道:“朕近来,时常梦见宸妃,只是每当朕一叫她的名字,便醒了。听闻谢公早年曾研究过黄老之术,易学星象,不知可否为朕解解梦啊?” 谢玄道:“臣是御史台的御史,不是钦天监的灵台郎。” 宋泽雨道:“不妨说说嘛。” 谢玄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宋泽雨点点头,道:“许是吧,二十年了,自她离世之后,朕也甚少关注琅儿,前些日子与郑国公闲谈时提起此事,听说琅儿写得一手好诗词,便随口夸赞了几句,未曾想,不日便有琅儿落水,险些身死的消息。” 郑国公独孤无忌,说是尚书省右仆射,但实际上也是为了避嫌,因为宋泽雨当年就兼领尚书令,所以这一朝臣子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不能与他并列,这尚书省右仆射就是第一等的实权大员,为嘉国宰相。 此人跟随宋泽雨极早,不但在一统天下的道路上为宋泽雨积极出谋划策,更在之后的政变中立下极大功劳,故而在一帮老臣中,此人的官爵当属第一,况且他还有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宋泽雨的大舅子,他的两个妹妹一个是已逝的独孤皇后,太子宋承乾与楚王宋泰的生母,一个是德妃娘娘,晋王宋玄彬的母亲。 既是真正意义上的皇亲国戚,同时又立下过扶龙之功,并且自身也是饱学之士,这样的人想不受宠都难,只是看宋泽雨如今的意思...... 谢玄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就好似一尊没有生命力的石佛,外界的一切纷扰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宋泽雨没有瞧见,又自顾自地道:“你说,琅儿遇害的事,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等了半晌,谢玄还是不说话,宋泽雨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抬起头来,老人脸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大人不是一向以敢于忠言直谏而著称么?有你带头,那些小辈们都恨不得指着朝中诸国公的鼻子骂,怎么今天倒成哑巴了?” 谢玄离开椅子,跪倒在地,语气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宋泽雨摆摆手,极不耐烦地道:“少跟朕装模作样,二十年了,你不累,朕都累,赶紧起来吧。你放心,这御书房今天就我们君臣三人,这里说的话,外面听不见,你也带不出去,朕准你今天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第二十四章 敲山震虎诸王惊 第二十五章 磨刀霍霍向羊羔 第二十六章 令狐献计送伶人 第二十七章 细腰一舞君王醉 宋齐光做的决定,宋良自然是鼎力支持,再者一帮文武都不成的伶人,养在家也是白白吃空饷,倒不如全送去教坊司,有没用另说,总省了几张吃饭的嘴。 至于宋欢虽有些不舍,却也没有胡搅蛮缠,他虽是个纵情享乐的花花公子,却也明白一个轻重缓急,一伙伶人而已,就算再好,又哪能比得上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呢? 就这样,在宋琅将这帮伶人送去齐王府的当天下午,宋齐光便遣人将他们送走了。 不过,伶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送进那皇宫重地的,首先得去隶属于太常寺的教坊司登记,转交籍贯,然后进行审核,必须得是身家清白,技艺过人者,才有那么一丝为天子表演的机会。 在嘉国,伶人的地位十分低下,属贱籍,与奴隶无异,能够加入教坊司,对于艺人们而言,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毕竟教坊司的人向来只服侍官家,并不服侍普通人,多少还是有些优越的。 说到教坊司,就不得不提春秋时期,齐国国相管仲了,这位风俗业的老祖宗置女闾七百,由此拉开了这官妓一行的序幕,教坊司亦是承袭此道而来。 卖艺不卖身这句话,在现代尚且难成,在身不由己的古代那更是个笑话,就算是一代乐圣李龟年,以舞剑闻名于世的公孙大娘,也只是贵族圈子里的玩物罢了。 不过,这帮由江轻寒亲自挑选的伶人不但未能顺顺利利地入宫,进入云韶院继续研习技艺,也没能留在太常寺,等待某天天子宣召,而是被直接送入了宋承乾所居的大明宫。 东宫殿内,体态浑圆的宋泰一手扶着腰带,痛斥道:“哼!老二还真是好算计,如今竟想偷偷送伶人进宫,魅惑父皇!还好许大人反应及时,险些被他做成了!” 桌后的宋承乾两只手放在人中的位置,哪怕挡住了半张脸,可那阴沉之色依然看得宋泰有些心虚。 栽赃宋琅一事没成功也就罢了,事后得知竟是张清正那老不死的偷偷递了折子,这就让宋承乾很恼怒了,紧接着天子又当众杖杀了一批内侍,更让他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好不容易才稳定了一些心神,结果宋齐光又搞出这些幺蛾子来。 “嘭!” 宋承乾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道:“贼子!孤与你誓不两立!” 宋泰见状,赶紧劝道:“太子哥哥息怒......” 宋承乾低下头,扫了一眼站在殿中的宋泰,气得大骂道:“你也是个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被那老不死的捅到了父皇那去!你是不是巴不得孤被父皇责罚?” 宋泰立马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臣弟不敢!臣弟不敢!太子哥哥民间,臣弟绝无此心啊!这,这次是臣弟疏忽了,请太子哥哥给臣弟一个机会,臣弟绝不会让太子哥哥失望!” 宋承乾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本来就没休息好,如今不免生出几分倦意,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将那帮伶人带上来吧。” 宋泰对此似乎早有准备,悄无声息地挥挥手,便有仆人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将伶人们给带了进来,其中为首的,自然是那姿容不逊于女子,哦不,应当说比女子更有一种奇异的妖媚感的称心,只是戴着幕篱,外人看不清模样,其他还有八人,其中六个是乐师,剩下两个算是伴舞。 九人一进来,便赶紧跪拜行礼,宋泰生怕宋承乾再对自己发难,便催促道:“都会些什么,演来看看吧!谁若是不拿出看家本事,可休怪本王无情!” 伴君如伴虎,乐人再厉害,人头落地也就是他人一句话的事罢了。 九人心中揣揣,齐声答应后,那六名乐师摆开架势,手中乐器各不相同,有琵琶,有竹笙,有羌笛,有陶埙,有洞箫,有皮鼓,瞧着倒是有模有样。 除了称心以外的两名舞人则都是女子,嘉国没有白居易,自无小蛮腰的说法,不过这二人之腰身细如杨柳,衣着也是以胡人风格为主,颜色鲜艳,造型大胆,看得那几个侍卫和仆人都挪不开眼。 不过,这与前方的称心一比,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其身材不但娇小,更比那两名女子要妖娆纤细,古有赵飞燕风吹欲飞天,扯裙而落地,从此有褶皱的“留仙裙”风靡至今,传说她身材娇小,可在人掌中舞动,想来便是称心这模样了。 不过这些倒并未激起宋承乾的好奇心,毕竟他可是嘉国的太子殿下,他宫里的乐师舞人自然也是上上之选,如果说普通人见着了这些乐人就像在沙漠里找到了一口井,那么他就是出生在大海边,一切都是允夺允取,自然不会为区区浪涛激起半分心动。 再看殿中,称心一伸手,摘下幕篱,却不丢远,竟是将其当做了扇子,一手提起,黑纱遮面,身后的乐师们心领神会,当即开始努力奏乐。 乐分两种,分别是雅乐与俗乐,其中雅乐是唯有在举行宫廷大宴或是盛大典礼时才会奏响,曲风以庄严肃穆,大气恢弘为主,如同那金色大厅里的交响乐团,而俗乐之俗非低俗也,而是通俗,寻常青楼妓馆,或是私人聚会便多是演奏俗乐,包括胡乐,龟兹乐,一些汉府小调在内的,都是俗乐,恰如现代的流行乐。 这六名乐师奏响的当然是俗乐,真要演奏雅乐,他们无论是人手还是乐器,那都是远远不够的。 乐声一起,悠扬动听,称心也开始带着两名舞女跟着节拍而舞动。 乐分雅俗,这舞自然也有讲究,最上等的当属“佾舞”,论语有言,“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指的就是这种专为天子而跳的舞蹈,所谓“八佾”,指的是八行八列,一共六十四人,其他还有更细的划分,这里暂且按下不表,而称心所跳,则算是融会贯通健舞与柔舞之后的原创。 健舞,即健美的舞蹈,譬如舞剑,胡旋,都算是健舞的一种,而柔舞指的是自然是柔美的舞蹈,二者合一,刚柔并济,着重突出称心体态柔美,却有一股刚健之气的特点,毕竟他本就是男儿身。 无论是低头,还是抬头,无论是举袖,还是扭腰,一举一动,皆是千娇百媚,宋泰都看得入迷了,他敢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舞蹈,而宋承乾这一抬头,这眼睛顿时也移不开了。 称心一张口,声音软糯,自有一股魅意,唱的是那蔡文姬那传颂千古的《胡笳十八拍》,只是在曲调上有所改进,少了几分别离愁,思故人的悲苦,多了几分期盼新生的殷切。 与现代不同,古代诗歌不分家,乐人们演唱的歌曲本也是诗,甚至曾有几位大诗人一起寻花问柳,再以乐妓唱三人所作诗多者为胜,最后以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定了胜负。 称心一边唱,一边随歌而舞,身心投入之后,动作愈加流畅,好似一泓秋水,潋滟随波,堪称绝美,而原本没多少兴致的宋承乾,此刻却是死死地盯着称心,并缓缓地从靠椅上站起,一步步,慢慢地走下台阶,来到殿中,不等一曲舞毕,便突然一把拉住了称心的手,连声音也变得极其温柔。 “你,你,你......” 一连说了三个“你”字,他竟是一时激动得问不出第二句。 称心被他握住了手,惊呼一声后,赶紧道:“奴家称心,拜见太子殿下。” 称心正要下跪,却被宋承乾给扶住了。 “不,不用行此大礼,不用,不用的。” 宋承乾一边说着,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对方一番,满意之色简直是溢于言表,随后一伸手,食指抬起称心的下巴,又夸道:“好,好一个小美人儿!” 宋泰见状,朝着后面挥挥手,其他人识趣,都跟着宋泰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主殿,包括那几个乐师与舞女,也都被带了出去,独留宋承乾与称心还在殿中。 宋承乾拉着称心的手,招呼道:“来来来,快随孤上座!” 称心站在原地,一手扶心,不禁有些担忧。 “殿下,奴家只是个贱籍乐人,会不会......” 宋承乾一听这话,好似被戳到了痛处,顿时大怒道:“有孤在,你怕什么?谁敢说三道四?孤就砍下他的脑袋!” 称心慌忙拜倒。 “殿下息怒,奴家,奴家只是担心有人借此说殿下的闲话而已。” 宋承乾揉捏着这肌肤细腻,犹如凝脂的小手,再也按捺不住,只一把将其拉到了自己面前不到半步的距离,几乎是脸贴着脸。 宋承乾一脸绯红之色,嘴唇烫得发干,一张口,便有一团热气朝外喷出。 “放心,没人敢说三道四。” 第二十八章 一条巧舌弄是非 第二十九章 忠言难敌佳人舞 第三十章 投其所好先生乐 第三十一章 一见幼麟始动心 第三十二章 龙生九子各有好 第三十三章 皇城门口诸王聚 第三十四章 勾心斗角两兄弟 第三十五章 太和殿父子见面 第三十六章 一祭祝融再去火 第三十七章 故地重游多愁绪 太和殿中,上百位乐师使出浑身解数,一种种连宋琅这个现代人都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乐器在乐师们的妙手下,互相配合,完美地演绎出了一曲恢弘大气的华美乐章。 祭神之乐,自然不同凡响。 太史令李青峰在一旁念诵祭文,称得上是慷慨激昂,声情并茂,之后在天子宋泽雨的带领下,众人先祭拜祝融与火部诸神,期间光是祭文就有三篇,念完一篇,众人便要再行一次礼,呈上新的祭品。 祭祀完了火神,随后又舀水熄掉去年的旧火,并再次向火神行礼叩拜,这次的祭祀才算正式完成,随后便有一位位小太监扶起各位皇子,去往早就安排好的殿宇浴洗斋戒。 宋琅揉了揉自己有些肿胀的额头,颇感无奈。 没法子,旁边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就算有宏伟的奏乐声掩盖,却也不得不努力磕重一些。 举重若轻就已经很难了,而这举轻若重的本事他是真没有,其他皇子也大抵如此,当然了,他们更希望在宋泽雨面前留下一个尊礼守训的好印象,所以磕得更加卖力。 在一旁搀扶宋琅的还是那白令徽,二人走出殿外,下去台阶,才发现此刻外面的天都已经大亮了,凉风习习,清新自然,顿时将脑袋里的眩晕感一扫而空。 二人还未走出太远,宋琅一抬头,就见迎面走来一个美妇人,光是在其身旁随侍的宫女太监就有六个,因在清明祭典的斋戒期间,妇人身着一席素色宫装,脸上也未施粉黛,不过保养得当,风韵犹存,尤其是那雍容华贵的气度,实非普通人家所能拥有。 宋琅见了,赶忙带着白令徽闪到路边,让开了路,同时躬身行礼。 “琅儿见过德妃娘娘,娘娘晨安!” 却不想,这妇人见了宋琅就当没瞧见一般,连随便“嗯啊”答应一声都没有,从他身旁径直走过后,一把拉住了刚下台阶的宋玄彬,一边心疼地替他揉着额头,拍打着身上沾染的炉灰,一边埋怨道:“都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莫要这么傻,那地砖多硬呀,你也真拿头去撞。” 宋玄彬笑了笑。 “娘,礼不可废嘛。” 被这位德妃娘娘给完全无视的宋琅只是略微驻足看了一眼,随后便转过头,迅速离开了。 没什么激愤之情,毕竟无论是哪个世界,没有权势,就没人会看得起你,再者她与自己的母亲似乎还有陈年旧怨,对方如此,作为长辈虽有失德之处,宋琅也无可奈何。 倒是突然有一股伤感之情涌上心头,却不知是源于哪个宋琅,亦或者他们有着同样的悲伤? 总之,这般母慈子孝的场面,的确是他两世为人,却从未拥有过的。 宋琅默默地闭上眼,想将这份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情绪给抹去。 他清楚,这种情绪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就像硫酸,会在自己的心上慢慢化开一个口子,让自己露出破绽,而人一旦有了破绽,那他最后就一定会输在这上面。 这是宋琅已经用生命验证过的真理。 再睁开眼时,宋琅的瞳孔深处已经重新恢复了冷酷,他嘴角一勾,露出和善的笑容,转过头,朝白令徽问道:“今年准备了哪些吃的?” 再看白令徽,这个才刚满十四岁的孩子简直谨小慎微到了极点,竟然一直弯着腰在走路,哪怕这个姿势让他极其辛苦,却丝毫不敢怠慢,就连回答问题也是下意识地先抬手行礼。 “回禀殿下,是......” 话未说完,宋琅便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那好似大虾一样弯曲的脊梁,笑道:“走路的时候站直一些吧,不然可长不高哦。还有,你我私下里不用这么客气。” 白令徽闻言,稍稍挺直了一些身子,但幅度也不大。 “回禀殿下,今年是青团,糯米饭和腌菜。” 宋琅露出失望之色。 “又是老三样呀。” 白令徽不愿这位和善的陈王殿下不高兴,便以一种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的语气,小声道:“小的看了,饭里还有蒸鱼呐!” 斋戒期间不允许食用荤腥之物,其中荤指的是一些味道很重的蔬菜,道家以韭、蒜、芸台、胡荽、薤为五荤,佛家也基本一致,而腥指的则是肉类,不过鱼的定位很是微妙,可以吃一些,并不算太逾矩。 煮饭的时候连着白鱼一起煮这件事也有来头,有诗赞曰,“早炊香稻待鲈鲙,南渚未明寻钓翁”,这说明在古代,稻米与鱼本就是一出绝配,不过年年都是如此,倒也无甚新意。 宋琅又问道:“在令徽你老家,这时候一般吃些什么?也是这些么?” 白令徽神色黯淡,苦涩道:“哪儿能呀,不过是些粟米稀粥罢了。” 粟米,算是小米,可别看现代人都推崇小米营养高,但在古代,那是穷人才吃的,另外好一些的是黄米,有个词叫“黄粱一梦”,说的就是这黄米饭,至于宫里的这糯米饭那是顶好的了,更别说还配有蒸鱼,这是白令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也难怪他说起此事来会是那样一种语气。 宋琅听了,忍不住挠挠头。 自己这算不算“何不食肉糜”? “那感情好,我本还担心你吃不习惯呢,那等会儿你便与我一起用膳吧。” 斋戒期间,一天两顿,食物都是直接送到各位皇子所居的屋中,而非像一家人一样,围在一起用餐,毕竟全国上下,谁都可以放假,唯独天子休息不得,这边焚香净衣,吃点东西,稍作歇息后,宋泽雨便会继续去往处理公务,尤其近来边关似又要起战事,更是容不得他休歇。 少了一家之主坐镇中央,这八个各怀鬼胎的皇子们若是凑在一起吃饭,再加上后宫那帮女人从旁煽风点火,只怕一顿饭还没吃完,便先将屋子给拆了,所以各吃各的,省去许多麻烦。 面对宋琅的热情邀请,白令徽却是连连摆手,吓得脸都白了。 “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不行的。” 宋琅抬起手,一个板栗敲在白令徽的脑袋上,严肃道:“我说行,那就行!” 白令徽两只手扶着歪掉的幞头,哭丧着脸,求饶道:“殿下,真不行呀,如果被人知道了,小的就完了。” 先前宫里才当众杖毙了一批人,这还没过去一个月呢,尤其白令徽就是事后负责清洗地面的一员,当时可把这刚入宫没多久的小子给吓坏了,险些一病不起,故而之后做事愈发拘谨,哪怕宋琅几次三番表现出亲近之意,但他丝毫不敢逾矩。 宋琅不清楚其中关节,本还想再劝上一劝,与这小太监打好关系,这样以后宫里就有自己人了,可看了眼白令徽那吓得脸色惨白的窝囊样子,只好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不逼你。”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一处偏僻又安静的大殿外,宋琅仰起头,看向那块破旧的牌匾,又是没来由的,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竟突然生出了一股哀思之情。 这永乐宫,本是他母妃当年所居之处,可惜宸妃死后,树倒猢狲散,这里便被空置了下来,也就是这种情况他才会来住上几天,平常他是来都不会来的,原先的宋琅也并不喜欢这地方,无他,凄凉伤心地而已。 循着前主人的记忆,宋琅一伸手,推开了眼前的小门,迈步走进了院子里,随即眉毛一挑,不禁有些惊讶。 往年这里都是很脏的。 虽说为了方便他在此斋戒,宫里都会提前派人打扫此处,可他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陈亲王,这宫里的人又最是趋炎附势,奉行最赤裸的丛林法则,每次自然都是潦草应付一番就作罢。 他们清楚,以宋琅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多说,就算说了也没人搭理,可如今却不一样了,这院子竟好似被整个清理了一番,地上堆积的枯叶不见了,就连杂乱的草地也被修剪得很是平整。 宋琅穿过前院,在廊道口脱去了靴子,只穿了两只白袜,沿着廊道往里走,这一路上所见,真是干干净净,连一丝灰尘也没有,只是殿宇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精致的陈设,也没有一丝人气,显得就像是一栋没有家具的空房,让人稍觉膈应。 “这,怎么会,这么干净?” 一直跟在宋琅身后的白令徽赧颜道:“白总管让小的来为您打扫一番,小的也不知该怎么做,就各处都收拾了下,殿下若是觉得哪里不好,尽管给小人说便是。” 宋琅突然驻足,一转头,大笑道:“哪儿还会有不满,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白令徽道:“那您在这休息一会儿,我去给您打水。” 宋琅道:“我不急,你慢些来就是。” 白令徽答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小跑了出去,宋琅则慢慢地坐了下来,两只脚悬在廊道边,看向了中院里,那一株因多年无人照料,已经彻底枯萎死去的樱花树。 如果我输了,大概也会是这么个下场吧? 第三十八章 热泪骗取良善心 祭祝融,灭旧火,一套繁琐的流程下来,上至天子,下至乐师,整个太和殿里上百人都已是身心俱疲的状态,故而很快便各自散去了。 其中宋承乾与宋泰二人要去的地方,正是已逝多年的独孤皇后曾经居住的寝宫,不过他们也住不得正殿,而是住在附属的两座偏殿中。 去往偏殿的路上,宋承乾自然好生夸赞了宋泰一番,宋泰今日先为自己解围,后又打击了齐王党的嚣张气焰,宋承乾只是一想便觉身心舒畅,连着这几日积累的疲惫倦意都被一扫而空。 二人分别入住一座偏殿后,由白朝恩分派服侍二人的两名内侍直接被丢去了外面看大门,里面自有二人的心腹仆从代为照料。 虽说不可直接带扈从进入这后宫禁地,但他堂堂太子爷,自然有一定程度的宽容,这两个内侍也不敢有丝毫怨言,再者他们的任务就是保证里面的人不乱跑,安心斋戒,只是看门也足够了。 宋承乾在门口脱去了鞋履,径直走到后屋,这里在正中央挖了一处宽敞的浴池,早有下人打来提前烧好的热水,灌满了整个池子,还在其中撒下了装点用的花瓣 站在池边,宋承乾一抬起手,一旁那恭候已久的,作内侍打扮的下人赶紧过来替他解带宽衣,整个过程宋承乾一直在闭目养神,等到下人替自己除去了身上的衣物后,他方才睁开眼,随后便迈步走进了池中。 靠着池壁边缘挖出的凹处,宋承乾缓缓躺下,脑袋枕在软垫上,再度闭上眼,这热水一泡,那真是浑身舒坦,霎时间四肢百骸都在欢呼不断。 一招手,宋承乾朝一旁吩咐道:“来,为孤捏捏肩!” 那下人原本正跪在地上,细心整理着宋承乾脱下的衣服与发冠等物,听到这话,赶紧先放下了手头的活儿,小跑过来,伸出一双纤白细嫩的小手,替宋承乾按捏起了肩膀。 却不想,没按几下,宋承乾突然重重一拍水面,打得池水混着花瓣都飞溅了出去。 “没吃饭吗?大力些!” 那下人似被这喜怒无常的太子爷给吓到了,连答应都不敢答应一声,只能继续跪在一旁,为其按捏肩头,看那样子,似乎都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可宋承乾却突然睁开眼,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从水里霍然站起身,然后一把揪住了那下人的脖领子。 “不会按就给孤滚出......” 话未说完,宋承乾突然瞪大了眼睛,过了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随即立马松开手,语气那是又惊又喜。 “你,你怎么来了?” 不知从哪儿弄了一身内侍的衣裳,“偷偷”混进宫的称心脱去了头上所戴的幞头,一头柔顺的长发随之落下,吐了吐小舌头,语气有些俏皮。 “怎么,不能来么?” 宋承乾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猫着腰,四下顾盼,见四面八方只有布帘轻动,并无任何人影,他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是气愤,却又隐含着一丝关切之意,诘问道:“不要命了!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若被人知道,可是要出大事的!” 称心一伸手,轻轻点在宋承乾赤裸的胸膛上,再顺着水珠一路滑下。 “可我想见你呀。而且殿下不在,那位南宫大人便要将我给赶出去了。” 宋承乾闻言,眉头微蹙,轻哼了一声。 “呵!南宫怀玉?可真是狗胆包天!待孤回去,必要好生惩治这贱奴!” 称心坏笑道:“那,现在呢?” 宋承乾回过神,舔了舔嘴唇,一把将其搂在怀中。 “你说呢?” ------- 另一边,宋琅婉言谢绝了白令徽服侍自己脱衣浴洗的请求,自行洗了个澡后,再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素色布衣,来到中庭,坐在软垫上,面前的小案几上摆着的果然还是那记忆里的老三样。 两个拳头大小,口感偏甜的青团,一碗混了碎鱼肉,闻起来还不错的斋饭,最后则是一碟下饭的腌菜,都是口感爽脆的萝卜和笋干,光看卖相其实很不错了,尤其是在这物质匮乏的古代,最起码白令徽那是真咽了口口水。 小少年也还没吃呢。 宋琅拿起手边,搁在一块打磨得很是圆润的小石头上的竹筷,从碟子里夹起一根萝卜干,一张口,送入嘴中,仔细咀嚼了起来。 嘎嘣脆,滋味还是挺不错的。 这几天在府上大鱼大肉的也吃够了,偶尔吃些清淡的,养养胃也很好,尤其这饭厅四面透光,院子里风景宜人,空气清新,就算只是粗茶淡饭也多了许多滋味。 宋琅看向一旁。 “令徽,真不吃吗?” 跪坐一旁的白令徽咽了口唾沫,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使劲地摇了摇头。 宋琅见状,不禁大笑道:“哈哈哈,令徽,你让我想起了我府上那个小子,他与你一般大,我每次都会叫他与我一张桌子吃饭,可他从不推辞。” 白令徽闻言,不禁露出羡慕之色,似已心动,却依旧低着头,没有答应宋琅的邀请。 这么点,殿下可能都不够呢。 宋琅见状,也没再逼他,就由着他跪坐在一边等待。 吃了一根爽脆的萝卜干,又刨了两口饭后,宋琅放下筷子,随手拿起一个青团,一掰开,陡然间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瞥了眼一旁的白令徽,见他正望着院子里那两只纷飞的蝴蝶发呆,宋琅赶紧将青团里,一个被卷成拇指粗细的小巧卷轴挖出,随后悄无声息地展开。 油纸上只写了区区五个字。 伶入静心殿! 静心殿? 宋琅知道,那是太子斋戒的地方! 那么这“伶”指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宋琅猛地一抬头,赶紧将手中的油纸团收起,揣进怀中,贴身藏好,再一转头,见小少年还愣愣地看着外面的蝴蝶,略一思索,开始闭目酝酿起了情绪,几息之后,终于一低头,低声抽泣了起来。 这边,忽然听到屋内的抽泣声后,白令徽瞬间惊醒,赶忙转过头,惊讶道:“殿下,您,您这是......” 宋琅一边抬起袖子,抹去眼角处,硬挤出来的泪水,一边苦笑道:“抱歉,令徽,让你看笑话了。” 白令徽一时间呆在了原地,既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知该不该追问下去。 宋琅见状,一仰头,深吸了一口气,似要将一切情绪全部收起,随后才自顾自地道:“我,我一看到这些青团,便想起,想起......” 话不说尽,宋琅突然又低下头,以袖遮面,左手握拳狠狠地敲打着大腿,似已哽咽,却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幅丢人的模样,白令徽赶紧走上前来,关心道:“殿下,您,您怎么了?” 宋琅伸出一手,拦住了白令徽,过了好半晌,才似乎缓过来了一些。 “唉,我,我只是想起了我娘。” 白令徽被拦在一步之外,进退不得,只好慢慢地跪坐下来,眉头紧皱,静待下文。 宋琅一见他那样子,顿时明白,这小子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便放下心,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道:“你,你知道吗?我,我娘早逝,她,她的坟,她的坟就在这,这后宫里,可,可是我,可是我......” 话说到一半,宋琅便又哽得说不下去了,白令徽则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殿下可是想去祭拜娘娘?可三天后的祭典不就可......” 不等白令徽说完,宋琅突然一把抱住了白令徽,伏在他肩头,嚎嚎大哭道:“可,可他们不让,他们不让啊!我,我娘她,她未入太庙,也不进皇陵,我祭拜不了她呀!这么多年了,我就想着,哪怕就一次,就一次,让我做一些作为儿子应该做的事,就一次,一次就行!可他们不让,他们不让呀!呜呜呜,呜呜呜!” 白令徽也被宋琅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给弄懵了,却又不敢多问。 不入太庙很正常,历朝历代,除非是皇后,否则就连天子的宠妃也基本无可能配享太庙,但不进皇陵,这就有些门道了,而这却不是他一个下人该打听的,但见这位心地善良,一直不将自己当下人驱使的陈王殿下痛哭流涕,他倒真真是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 我此生,还有机会为母亲堂前尽孝吗? 宋琅松开了白令徽,一边抹泪,露出难为情之色,一边道:“令,令徽,我一见你,就很投缘,我当你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强求你为我做什么。” 白令徽心中激荡,赶紧伏拜在地。 “只要能为殿下分忧,小人愿意!” 宋琅扶起白令徽,感动道:“好弟弟,哥哥知道,我的请求兴许有些过分,所以我也不强求你会答应。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偏过头去,内心似在挣扎。 “唉,算了,算了,不行的,那样不行的,我不能给你添麻烦,还是算了吧。” 宋琅双手合十,仰天长叹。 “娘,您在天有灵,应该也会原谅我的吧?” 说罢,宋琅低下头,泪痕尤在,一脸落寞悲伤之色,教白令徽一见,顿时急了,反倒催促宋琅道:“殿下,您就直说吧,只要是小人能做的,就绝不会推辞!” 宋琅心中一喜。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好!那哥哥我就直说了,好弟弟,咱们换一下衣裳,我去偷偷看我娘的坟一眼,就一眼,之后我马上回来,绝不会出事!” 第三十九章 先生萌生隐退意 皇宫中,一条完全由四四方方的白色石砖铺就的大路上,可见一位宫中内官站在路旁,一动也不动,虽然他一直保持着埋头躬身的姿势,却依旧能看得出,此人生得高,这导致他这么一躬身后,本就紧绷的衣裳便显得愈发不合身了。 也幸得这段时间无人经过此处,否则任谁见了,都得上来盘问这奇怪的内侍一番。 没等多久,远远的,就见一辆马车从远处徐徐驶来,待得马车靠近之后,那内官突然清了清嗓子,吟诵了一句还未为世人所知的诗句。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轻喝从马车上响起。 “停车!” 车帘一掀,当朝三品大员,礼部尚书张清正从里面探出半个头来,看了眼那内官抬起的正脸后,老人十分惊讶,却没有多问,而是立马招呼道:“快上来!” 宋琅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迅速跳上了马车,与张清正相对而坐。 倒不是宋琅神机妙算,试想张清正已是花甲之龄,今日早早起床,带着宋玄彬检查完了太庙那边的祭台,而后又亲自参与到祭祀中,与太史令李青峰一起主持了祭典,天子自然不可能就这样让老人回家,那样就显得太过无情了,不是么? 所以老人是在皇宫中浴洗了一番,随后又与天子宋泽雨一起用了早膳,大事小事都聊了些后,才被送出宫,而宋琅就等在老人出宫所必经之路上! 望着一驾马车远远驶来,宋琅就已经敢断定张清正在车上了。 若不是他,又有几人配享此殊荣? 配享此殊荣者,又有几个能与他一样朴素,马车上连装点都没有的。 不过为了不出意外,他还是念了一句只在张府上念过的诗,结果证明,他赌对了! 宋琅一上马车,张清正便严厉地呵斥道:“怎么穿成这幅模样?还有,你这时候不该在宫中斋戒么?这若是被人发现,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言辞虽然很是激烈,却正是张清正与宋琅关系变得亲近的表现,若非爱徒弟子,他反倒不会如此关心宋琅。 宋琅不敢耽搁,一拱手,无奈道:“先生,事出突然,情况紧急,弟子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张清正疑惑道:“发生了何事?” 宋琅瞥了外面的车夫一眼,随后凑近了,压低了嗓音。 “弟子发现,太子偷偷带伶人入宫!” 话音未落,张清正便一把捂住了宋琅的嘴,随后严厉地呵斥道:“莫要乱说!这可是斋戒期间,他怎么可能这么做,我且问你,你是否是因旧怨......” 还不等张清正说完,宋琅便扒拉下了张清正的手,很是委屈地道:“先生啊,若弟子是这种只凭一己私怨便随意栽赃陷害的人,那又何须冒着大风险跑来与您说呢?弟子是真的亲眼瞧见了,害怕此事为他人所知,才会来找您的呀!” 有了近几天言谈甚欢的铺垫,张清正对宋琅已很是信任,再者对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是蓄意构陷栽赃,又何必故意打扮成这副模样,冒这么大风险,跑来拦路呢? 张清正慢慢坐回了原位,却只听宋琅又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此事关乎国本,若是外泄,恐生大祸,所以弟子才会乔装过来找您,您是太子师,若是您去处理,想必怎么都不至于出事了。” 情真意切,义正言辞。 张清正闻言,不禁长叹一声。 “此事,你做的很对,是先生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希望你饶恕先生的过失。” 宋琅赶紧拱手道:“先生就莫要折煞弟子了。总而言之,此事弟子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给外人说半个字,还请先生放心!” 说罢,宋琅便直接掀开帘子,从车上跳了下去。 马车在皇宫之中自然不可能肆意奔驰,就只是缓缓而行,帮助代步罢了,所以此举并不危险,而张清正也紧跟着掀开帘子,却见宋琅已经迅速跑远了,方知他的确是冒险来告知自己此事,不禁又是愧疚自己刚刚竟那般怀疑于他,又是感叹宋琅的确是长大了,一颗心完全为家国着想,连自己这个老师也比不上。 不能辜负弟子的心意,加之对宋琅所言之事的确很是在意,故而张清正立马下定决心,朝驾车的弟子沉声下令道:“回去!” ------ 静心殿中。 心头好不惜乔装打扮之后,冒这么大风险跑来找自己,宋承乾又怎么舍得让对方就此离开,更何况,斋戒期间做这逾矩之事,本就多了一种冒险的刺激感,让宋承乾光是想想就要控制不住自己。 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地位显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其实一生都在父辈给予的强压之下生活,这位太子爷越是长大,自然愈加叛逆,对这违背规矩的事,更有一种病态的热衷。 再者,这院子里的都是完全忠诚于自己的人,需要怕个什么? 水池边,二人相对而立,情到浓处,解衣相对,粉脸相偎,香肌迎凑,玉臂交挽,骨儿酥软......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就在二人耳鬓厮磨之际,岂不知一声惊呼已在门口响起。 “张大人!” 张清正眉头一皱,沉声问道:“殿下可在?” 那不知情的下人陪着笑脸,道:“太子殿下还在里面浴洗呢,您若要找他,还请您在此稍候,小人去替您通传一声。” 张清正闻言,脸色便是一沉,有了宋琅那一席话导致的先入为主,这下人完全符合规矩的一句话,反倒让他生出了一种对方是在替宋承乾遮掩的心思。 “无妨,老夫进去等便是。” 说着,便迈步往里走,那下人见状,顿时一脸苦色。 “张大人,使不得呀,您不能......” 想劝,劝不动,想拦,又不敢拦。 毕竟这位可是连天子见了都要赐座的大人物,又是自家主子的先生,自己一个下人,怎么拦? 二人一前一后地闯了进去,而这边宋承乾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满屋的春色之中,还未反应过来,门口的帘子一掀,其丑态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张清正的眼前。 原本对宋琅还不算完全相信的张清正,这下倒是一瞬间被气得脸都紫了。 老人抬起一手,指着宋承乾,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就好似风箱一般,哆哆嗦嗦的,险些连站都站不稳了。 “孽障,孽障......” 宋承乾吓得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把扯过旁边的浴巾遮住下半身,挡在称心面前,急急忙忙地解释道:“老,老师,不是,不是您看见的这样,您听我解释,您听我解释呀!” 对面那个跟着张清正一起进来的下人也看呆了,眼看双方都未注意到自己,赶紧默默地退了出去。 张清正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宋承乾,怒斥道:“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啊?你说说,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此刻的宋承乾,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垂头丧气的,吓得连声音都在发颤,已全然没了他往日身为东宫太子,国之储君的嚣张气焰。 “我,我......” 张清正这次真是被他给气得七窍生烟,试想自己苦心调教的得意弟子,竟会在清明祭典的斋戒期间干出这种事来,又让他如何不恼恨? “你可是太子!是我嘉国未来的国君!你睁眼看看你这幅模样!你在做什么?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张清正说到激动处,竟捶足顿胸地哀嚎起来。 “你,你让老夫该如何面对陛下?” 闻听此言,宋承乾彻底慌了,双膝一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一把抱住了张清正的脚,同样哭嚎道:“老师,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求您,不要告诉父皇,求求您,不要,不要告诉父皇,求您了,求您了!” 张清正低下头,看着宋承乾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怜模样,倒是一下子冷静了不少,随之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毕竟是自己的弟子,何况此事若是传出,正如宋琅所言,恐生大祸,动摇国本! 不得不谨慎处理。 想到这,张清正道:“你可知错?” 宋承乾听出事情或有转机,赶紧叩首求饶。 “知错了,老师,学生已经知错了!求求您,再给学生一次机会吧,求您了!我以后一定都听您的!绝不会再犯了,这次是学生鬼迷心窍,无论老师您怎么责罚学生,学生都无话可说,但只求您,再给学生一次机会吧。” 张清正见状,不禁重重一叹,沉默片刻后,俯下身,扶起了宋承乾。 “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今日之过,亦是老夫之过,老夫又有何脸面训斥你呢?不过,要想老夫替你瞒下此事,你需答应老夫,赶紧将此人送走,今后也不得再见!” 宋承乾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 只要不告诉宋泽雨,什么都好说,至于最后一句话,他全当没听见 “都依老师您的。” 张清正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可嗫嗫嚅嚅了半晌,却不知还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长叹一声,松开手,转过身,缓缓离去。 步履沉重。 半生浮沉,领受皇命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未来的国君竟私下做出这等事来。 经此一次,老人已是身心俱疲,竟萌生隐退之意,更使得这背影无比落寞。 第四十章 生离死别见真情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过了今晚,明天去太庙处完成最后的祭典,这节日也就过去了。 静心殿中,虽被张清正这老不死的给吓了一跳,但好在最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并未惊起什么波澜。 张清正走后,宋承乾并未依照诺言,乖乖将称心送走,一是舍不得,这斋戒虽只有区区三天,但整日窝在一处,也没有娱乐,实在太过烦闷枯燥,二是送走的风险也不小,一旦被人撞见,反倒不妙,倒不如留在静心殿中,祭典结束再与自己一道离开。 只不过这次宋承乾已经学乖了,为防再生事端,特意在门口留了两人值守,并且吩咐他们,无论是谁,但凡要见自己,必须加以阻拦,若对方胆敢硬闯,另一人必须立马来跟自己报信。 料想如此,自可高枕无忧,放下心后,宋承乾非但没有汲取教训,甚至都没有深究张清正为什么突然来了,在他想来,这老不死的往日便常常如此闯进东宫,故意让自己难堪,这次自然也是一样。 老不死的持宠而娇,待孤登基子后,定要教你好看! 这么想着,宋承乾竟继续与这男伶厮混在一起,乃至于偷偷带了酒食,于静心殿里整日饮酒作乐,全然忘了幼时在此,从母亲那聆听而来的谆谆教诲。 到了戌时末,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皇都,又因清明祭典的缘故,四下都没有点灯,黑不溜秋的,只能借着头顶的月光勉强照亮,两个守在门口的内官站了两天,既觉百无聊赖,又真是疲乏得紧,都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不过总算没忘记宋承乾的命令,还是强撑着,没有彻底睡过去。 也正因为如此,等到来人都已经走得很近了,二人方才听到动静,赶紧一睁眼,就见前面出现数个人影,似乎还有铠甲摩擦声,其中一人立马站直了身子,喝问道:“来者何人!” 见对方不答,两人对视了一眼后,立马迎了上去。 皇城重地,难道还有刺客不成? 岂不料,才刚走进,看清打头这人后,二人便吓得立马跪了下来。 “陛,陛下!小人叩见陛下!” 宋泽雨双手负后,阴沉着脸。 “乾儿可在?” 其中一人反应极快,眼珠子一转,赶紧站起身就想往回跑。 “小人这就去为您通传!” 却不想,他才刚起身,便被一左一右的两名甲士给摁倒在地,一抬头,还想喊,又被那甲士给一巴掌扇在了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一颗牙都混着血飞了出去,只得绝了通风报信的心思。 宋泽雨却是看也不看这二人,带上白朝恩与两名侍卫,便径直闯了进去。 静心殿后屋,披头散发,就连衣裳也只是随便套在身上,袒露着的胸膛上已微有汗珠的宋承乾,正坐在地上,轻轻拍打着偷带进来的小皮鼓,唱着那烟花柳巷才有的艳俗小调。 在他脚边,有几个倒在地上的酒瓶,全都已经空了,宋承乾喝得是醉眼朦胧,一脸痴笑地望着眼前,只蒙着一条薄薄的纱巾伶人,随着曲调舞动着娇小的身躯,只觉快意无比。 这才是堂堂太子爷该有的生活嘛! “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关别有物,还是倾城人!” “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钗长逐鬟发,袜小称腰身,夜夜言娇尽,嘿哟,日日态还新......” “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 此描写猥亵之景的香艳之词,乃是极不入流的消遣物,专写艳词的词人,就算水平再高,也会被当世之人所瞧不起,这一点就连后世那位“凡井水处,皆歌柳词”的柳三变也避免不了,更何况他堂堂嘉国太子,竟在祭祀祖宗的斋戒期间,于皇城重地内饮酒作乐,唱这等下作之曲,太过违礼! 宋泽雨循着声音,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伸手掀开幕帘,便瞧见了这香艳一幕,顿时被气得险些直接昏了过去。 想他这一生,未及二十便已领兵,几次三番身陷险地,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而不变颜色,南征北战,力挫众枭,虽不说是用兵如神,但数次力排众议,方奠定嘉国基业,的确可见雄主大将之风,刚继位时,突厥可汗撕毁盟约,领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他只带六人前往,谈笑间斥退十万如狼似虎的突厥骑兵,这样一位古往今来也少有的雄主,此刻竟有些站不稳了,还得靠白朝恩从旁扶住,才让他稍稍缓过来了一些。 这一边,听到身后动静,醉醺醺的宋承乾迷迷糊糊地转过身,突然瞪大了眼睛,接着又使劲眨巴了两下,好半晌,才终于确认了来人的确是自己的父亲,一时间险些没吓得尿了出来。 “父,父皇,您,您怎么来了?” 宋泽雨不去理他,只是抓着白朝恩的袖子,勉强站立,随后仰天长叹。 “家国不幸!家国不幸啊!” 被自己亲爹看见这一切,宋承乾才真的怕了,说到底,先前之所以被张清正瞧见会害怕,不也是担心他会告诉给自己这亲爹么? “父皇,您听儿臣解释,事情不是您想的这样,儿臣,儿臣只是为了明日......” 同样的一套说辞,张清正这个先生兴许还会动恻隐之心,被他蒙过去,但宋泽雨却不会,只见他低下头,一把拔出了身旁侍卫的佩剑,举剑便朝宋承乾斩去! “嘭!” 一剑斩空,落在地上,那是木屑纷飞,而反应及时,逃过一劫的宋承乾被吓得脚下一软,瘫倒在地,已经傻了。 然而,宋泽雨却不罢休,竟再度挺剑刺来,宋承乾眼睁睁看着那剑尖离自己越来越近,只能依靠本能扭动着四肢,不断往后退去。 正在这时,却听终于反应过来的白朝恩发出一声惊呼。 “陛下,不可呀!” 这位大内总管一边喊着,一边冲上来,伸出双手,从旁死死地握住了剑身,使得剑尖停在了宋承乾面前不过一寸处,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手掌心被剑刃划破,伤及筋骨也不肯放开。 宋泽雨怒吼道:“你给朕滚开!” 却不想,这条忠心耿耿的老狗今天竟是头一次抗旨不遵,任凭鲜血滴落在地,依然苦口婆心地劝说道:“陛下!他可是您的儿子,是我嘉国的太子殿下呀!您不能这样!” 宋泽雨怒气上涌,见白朝恩不肯让开,也不与他多废话,抬起一脚,便狠狠地踹在白朝恩身上,直接踹得白朝恩摔了出去! 杀伐果断,方见当年秦王之威! 一脚踹开白朝恩后,宋泽雨握着剑,继续追杀起了已经连滚带爬朝着旁边逃开的宋承乾,似乎打定主意今日定要将这逆子给一剑刺死了事。 再看宋承乾这边,长久以来未曾散去,反而随着他长大,堆积得愈加厚重的恐惧此刻那是充盈心头,让他全身都发软,一时间竟是手脚并用也没跑过宋泽雨,被宋泽雨从后面一脚踩住了,眼看着就要被刺死在剑下! 死亡将近,宋承乾赶忙大声讨饶。 “爹!不要!不要啊!孩儿知错了!爹!不要!我是您的儿子啊!爹!爹!” 一声声“爹”叫在了宋泽雨的心坎上,老人气得连胡须都在颤抖,可手中长剑却握得十分稳当,足见他当年的军功并非虚名,眼看剑尖越来越近,正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称心居然扑了上来,拦腰抱住了宋泽雨,并且向宋承乾大喊道:“殿下,您快走!我拦住他,您快走呀!” 完全被吓傻了,连反抗都不敢反抗,满脸泪痕的宋承乾感觉踩在自己背上的力道一松,刚刚挣扎着站起想要逃走,就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骤然身后响起! 一回头,却见宋泽雨已经一剑刺穿了称心的肚子,并将其抵在了旁边的门框上。 再看宋承乾,竟没趁着这机会逃走,而是呆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被长剑钉在了门框上的称心也同样望着宋承乾,神情凄婉,无语凝噎,已知到了生死离别之时。 他伸出手,徒劳地挥动着,似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刚一张口,鲜血便不停地从其嘴中涌出,连声音也变得很是模糊缥缈。 “殿,殿下......” 被踹开的白朝恩此刻又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宋泽雨的腿,哭嚎道:“陛下!不要!不要啊!” 宋泽雨站在原地,胸膛几度起伏,这一番闹腾之后,他其实已消了不少火气,人也已经冷静了下来,一脚踹开这忠心的老奴后,朝着一旁的侍卫吩咐道:“淫乱宫闱,该当死罪!给朕拖出去,五马分尸!” 两名侍卫单膝下跪,行了个叉手礼节。 “喏!” 就在这时,一直呆愣着的宋承乾,却突然好似发了疯,猛地冲了上来,伸手拦在了称心身前,双眼赤红,龇着牙,就好似一头正保护幼崽的凶兽。 “不!不行!不许你们这样!不行,不行!” 宋泽雨一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更加来气,刚刚抬起手,宋承乾却突然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扬起头,眼巴巴地恳求道:“求您了,不要,爹,不要,求您了,孩儿求求您,别......” 见他竟为一男伶如此,宋泽雨气得眼前一黑,竟往后栽倒,幸好有白朝恩赶紧扶着,才未倒在地上。 宋泽雨抬起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宋承乾,有气无力地道:“去,将这逆子给朕,朕拖出去,打,打......” 两名侍卫得令,一把驾起宋承乾便朝外拖,宋承乾却猛地扑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扣着地板,尤在哀嚎不止。 “爹!不要!不要啊!爹!爹!” 第四十一章 千人当有千重心 宋承乾被两个甲士强行拖出屋后,本就年事已高的宋泽雨没走几步,竟突然吐血晕倒,最后还是被白朝恩给背回的寝宫。 当天夜里,白朝恩不惜主动违背清明祭典的规矩,在寝宫中点起了灯,好让太医署的太医们可以连夜替天子问诊,可直到第二天早上,太庙外还是没能瞧见当今天子的身影。 最后又是由一夜未眠的大总管白朝恩亲自出面,才勉强稳住了乱糟糟的局势。 另一边,因天子怒急攻心而昏厥,太子宋承乾也并未真正受刑,但称心就在他眼前因救他而死,并且尸体还被带走五马分尸,这对他的打击亦是巨大的,故而当晚他便回去了大明宫,闭门不出。 莫名其妙的,国君和储君便一齐消失不见,哪怕有白朝恩这根大内的定海神针在,不少人还是慌了神,尤其天子竟连由谁来代替他完成祭典都没说,这更让不少人有了些不好的联想。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德妃娘娘和淑妃娘娘竟还为该由晋王,还是由齐王来代表天子祭拜祖宗而产生了激烈的争执,两拨人险些打了起来。 太史令李青峰倒是个实诚人,认为齐王行二,又是五珠亲王,太子不在,理当由齐王来代替天子敬香,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德妃娘娘亲手甩了一巴掌。 眼看两边又要闹起来,最后竟是宋玄彬主动退让,使得宋齐光可以领替宋承乾,完成这长达两个时辰的祭典。 一番闹腾之后,齐王得利,晋王得名。 至于楚王宋泰? 母妃已死,宋承乾也不在,他虽是嫡次子,但毕竟行五,爵位又比不上宋齐光高,此处竟没他说话的地方。 当然,他也不敢去争这个,自己那亲哥哥是什么性子,他是最清楚的。 其他人为了争权夺利闹作一团,宋琅却揣着手,孤零零地站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太庙门口的闹剧,心中默默地思畴着。 天子与太子同时消失了,而且从白朝恩的话语中,宋琅敢肯定,这必定是昨晚刚发生的事,这就说明此事的起因要么是天子无意间撞见了宋承乾干的荒唐事,要么就是宫里还有其他人在暗中操纵着这一切,反正绝不会是因为自己找上张清正所致,再联想到有人借青团为自己传讯,宋琅感觉事情愈发诡异的同时,又忽然觉得这手法似乎有些熟悉。 难不成,又是那姓江的对自己的一次考验? ------ 清明祭典之后,各怀心思的众人迅速散去,其中齐王,韩王,燕王三人齐聚齐王府,以三人的人脉手段,那自然已将昨晚发生的事给打听清楚了。 才刚进书房,还不等落座,宋欢便急不可耐地向宋齐光祝贺道:“太好了!二哥,这次由您出面,领替父皇完成了祭礼,可真是大大长了咱们的威风呀!” 就连宋良亦是跟着笑道:“是呀,二哥,这次也教一些人明白了,有些事,可不一定非得太子来才行,若是太子不堪大用,那还得二哥您来主持大局。想必此次之后,一些朝臣也会更加支持咱们!” 代表天子完成此次清明祭礼,在外界看来,这就是一个极为明显的讯号,一些保持中立,或者原本归属太子党的人,不定就会因此而转投齐王党,故而这次对齐王党而言,的确算得上是一场大胜,甚至可能因此而逐渐压过太子党也说不定。 况且,这还是从天上白白掉下来的馅饼,他们未费吹灰之力,便摘取了胜利果实,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么? 饶是沉稳如宋齐光,脸上也不禁多了几分笑容,不过性格使然,依旧道:“这次乃是太子主动犯错,却非我等之功,万不可就此得意忘形才是!” 宋欢寻了一把椅子坐下,随手抓起一把瓜子,道:“哎,二哥您就别谦虚了,说到底,还是二哥那批伶人送的妙呀!当时我还不懂呢,现在看来,嘿,二哥,您可真是神机妙算呀!” 宋齐光摆摆手,很是诚实。 “我事先也没想过太子会从教坊司抢人,更没想到他竟敢偷偷带伶人入宫,在斋戒期间行那逾矩之事,说不上什么神机妙算。” 宋良有些疑惑,忍不住说道:“宋承乾那厮虽然可恶,却也不是个蠢人,他又是如何被老头子发现的呢?还有,这伶人最早可是老四送来的,难道是......” 凡多智者,必然多疑,宋良乃齐王党的军师智囊,此事又的确生得有些蹊跷,实在是容不得他不多想想。 然而,这边宋欢却是一张嘴,将瓜子皮吐在边上的盘子里,随后满不在乎地道:“哎呀!老七,你这不就是那什么,哎,那个,那个杞人忧天嘛。难不成你还想说,是宋琅那小子提前算到了,弄出来的事吗?” 一边说,他还朝另外二人挤眉弄眼。 宋良摇了摇头,道:“也对,或许真是我想多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别说他了,连我也不可能算得这么深远,应该只是个巧合罢了。” 宋欢一拍大腿,十分认同。 “定然是巧合!要我说,宋承乾那厮本就是色欲熏心之辈,就算这次不出事,那保不齐下次也会出事,只是这次凑巧被老头子给撞见了而已。” 宋良闻言,悄无声息地瞥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嘀咕了一句。 就凭你这句“只是凑巧”,真论起来你与他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他是太子,胆子大些罢了,若让你小子当太子,指不定做的比他还过分。 话虽如此,宋良细细一想,却也觉得宋欢说的有几分道理。 很多事本就是如此,只要有发生的可能,那它最后就一定会发生,除非宋承乾下定决心戒色,或者说在登基之前彻底戒色,否则这件事迟早会发生,更有可能宋承乾以前就这么做了,只不过这次真是“恰巧”被发现了而已。 宋齐光听他俩左一个“宋承乾”,又一个“老头子”,终于忍不住规劝道:“你二人呀,虽是私下里,但也一定要注意言辞,否则被人抓到把柄就不美了,记住了么?” 宋欢满不在乎。 “知道了,二哥,下次注意。” 随即他又抓起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嘲笑道:“不过啊,你别说,宋承乾那厮的口味倒是真独特。那可是个男人哎,带把儿的!他竟也下得去手,哎哟,我光是想想我都受不了!” 宋良脑中灵光一闪,一下子抓住了关键,猛地冲上前,死死地抓住了宋欢的手臂。 “你说什么?那伶人,是男的?” 宋欢被他掐得生疼,一扯袖子,很不满地叫嚷了起来。 “干啥呢老七,一说到男人你就这么激动,怎么,你也好那口?” 宋齐光见一向从容的宋良竟罕见的失态,赶紧追问道:“小良,怎么了?” 宋良缓缓地收回了手,眉头紧锁。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老四会刚好送一个男伶过来,这有些不对劲。” 宋齐光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皱起了眉头,接口道:“难道是他算到了,我一定会将这些人送走,而太子那边也一定会截人,那么当宋承乾看到那男伶之后,就有很大可能会......” 宋欢一边揉着刚才被宋良掐疼的地方,一边反驳道:“说啥呢,二哥,我记得当时可是来了八九个人呢,再说了,只要当时你留下他们,或者送给小弟我,那也没这事呀,我觉得是你们想多了。那宋琅,为人胆小如鼠,连被下人欺负了都不敢说句话,人又蠢,这么多年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宋良慢慢坐了下来。 “希望吧,希望是我想多了。” 宋欢不愿再纠缠这些,直接岔开话题,道:“别说这个了,二哥,我那封地的事,你们是怎么弄的,怎么那天父皇会那么高兴,还说什么,说什么......” 到底是三天前的事了,更何况当时宋欢心里有鬼,也没认真听,一时间都记不起来宋泽雨当时说了什么,就记得年末有赏的事了。 宋良见状,翻了个白眼,接口道:“闹事的人都死了,作山匪流寇判的,账目也都做好了,所以你这次算是因祸得福,治匪有功!” 宋欢大笑道:“哈哈哈,原来如此,妙哉,妙哉!如此,那小弟便谢谢二哥了。” 末了,他又搓着手,色眯眯地道:“要不,咱们今儿晚上去花月楼吃酒?我请客,咱们把花月楼整个包下来,玩他个痛快,也替二哥庆祝庆祝!” 宋良又翻了个白眼,心中对这“行乐非常及时”的宋欢愈加厌烦,却不得不劝道:“还不可放松,别忘了,这事可是宋承乾那边盯着的,趁着那边现在暂没余力来管,还得再梳理一遍,否则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宋齐光亦道:“六弟,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前车之鉴吗?再说父皇还病着呢,我们又岂能寻欢作乐呢?此非有悖孝道么?” 宋欢脸色讪讪。 “是,二哥教训的是。” 第四十二章 今日方知是良宦 太医署十几个太医轮番上阵,总算是帮着天子将这一口气给缓了回来。 寝宫中,神色憔悴的宋泽雨坐在胡床沿上,正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碗中温度适中的安神汤药。 他素来如此,哪怕是极虚弱的时候,也容不得别人来喂自己,就连最受宠信的大总管白朝恩在这种时候也只能乖乖地恭候一旁。 不过,经过这次的事后,宋泽雨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已经老了,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杀伐果决,从不将过去之事放在心上的年轻人了。 想当年,曾有将领临阵叛逃,致使他遭遇惨败,几度险象环生,他也不至于气得昏厥,说到底,当时的年轻人总相信以后会更好,而现在的老人却已容不得丝毫过错,尤其是他指定的接班人犯错。 胡床边,白令徽跪在地上,一直保持着双手托举木盘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待得宋泽雨将已经空掉的汤碗放在托盘上,再用棉布拭去嘴角的药渍,又将棉布丢回托盘后,他才缓缓放下已经酸软酥麻的手臂,随后便躬身告退了。 宋泽雨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好一阵,才朝旁边看去。 “手怎么样了?” 白朝恩为了从怒不可遏的宋泽雨手中救下宋承乾,不惜以肉掌去握剑,以至于伤及筋骨,故而两只手如今都缠上了纱布,但天子问起,他却答道:“多谢陛下关心,老奴已无大碍了。” 宋泽雨闻言,也没再多问。 清醒之后,没有责罚这条忠心耿耿的老狗,本身就是对他所作所为的一种认可,至于封赏倒不至于,再者还有什么能赏他的,白朝恩如今领的武官虚衔都已是正三品了,难不成还要他换上绛紫朝服,去与众大臣一起上朝? 宋泽雨双手放在膝上,仰起头,望向屋顶的横梁,过了好半晌,才突然问了一句。 “你说,是朕错了么?” 白朝恩赶忙回答道:“这自然不是陛下的错。” 宋泽雨转过头来。 “那你说说,这是谁的错。” 白朝恩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那伶人的错!若非此人胆大包天,魅惑太子爷,淫乱宫闱,自然也就没这事了。” 宋泽雨听了,却是冷笑一声。 “哼,你不用着急替他开脱,没有这个,自然也会有另一个。你我都已是这个岁数的人了,难道还不明白,很多事,在己不在人么?若没那个心,难不成谁还能逼着他去做不成?” 事情涉及太子,白朝恩也不好回答,只能闭嘴不言。 每当这种时候,沉默即是最好的回答。 就在殿中一时无声之时,刚刚才跑出去的白令徽突然又小跑着回来了,一下子跪在地上,禀报道:“陛下,德妃娘娘与淑妃娘娘求见!” 宋泽雨听罢,不禁冷笑一声。 “她俩倒是消息灵通。” 太庙门口的那场闹剧,他已从白朝恩的口中全部获知,自然对这二人心生不悦。 想了想,宋泽雨道:“去,告诉她们,就说是太医说的,朕还需休养几日,暂不能见人,让她们先回去吧。” 白令徽答应了一声后,赶紧小跑着出去了。 不多时,白令徽竟又跑了进来。 “陛下,杨昭仪求见!” 昭仪乃是后宫的“官位”,这杨昭仪即是宋欢的生母,在宫中的位次仅次于德妃与淑妃,她的出身不算太好,比不得德妃这姐姐是皇后,长兄是当朝尚书右仆射,但也不算差,比宋和,宋良的母亲要好太多,又因儿子的原因,一向与淑妃交好。 文武官员结党争斗,这后宫的女人自然也不会差了,皇后一死,德妃与淑妃很快便成水火不容之势,各自拉帮结派,常有冲突。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就连宋泽雨也不能免俗,更别说她们与朝中不少重臣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譬如德妃,若是轻易将她废除,莫说宋玄彬这个当儿子的了,只怕国舅独孤无忌便要掀起惊涛骇浪来。 天子一醒,这些完全依赖于天子而得到权力的女人们自然接连来探望,然而宋泽雨却有些不耐烦,挥手道:“出去告诉她,朕不见!” 眼看白令徽要走,宋泽雨又补了一句。 “其他人也都一样,去告诉她们,真要有那个心,不如想想怎么少给朕添堵!” 白令徽答应了一声后,赶紧跑了出去。 可没过多久,白令徽竟又跑了回来,这一次,白朝恩直接呵斥道:“如何又回来了?也不知敲门?” 白令徽跪在地上,咽了口唾沫,这几日与心地善良,脾气极好的陈王殿下相处下来,都差点忘了其他人是什么模样,如今方才惊醒自己已经失礼两次了,心中恐惧,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道:“陛下,是,是张大人求见。” 白朝恩突然提高了不少音量。 “哪个张大人?说清楚些!” 白令徽被吓了一跳,人都给缩成了一团,却还不忘赶紧复命。 “是张,张,张清正大人。” 宋泽雨有些不满。 “朝恩,莫吓着了孩子!” 白朝恩赶紧躬下身。 “是!” 话一出口,宋泽雨却是突然愣住了,似有所悟,好半晌,直到白朝恩问他“是否要见张大人”时,方才回过神来,只是眉宇间随之又多了几分倦意,却还是招手道:“宣他进来吧。” 其实,张清正打那日从皇宫回来后,就生了一场病,宋泽雨听说后,还遣白朝恩前去关怀了一番,并指派了太医前去问诊,还嘱咐他好生休息,这次的清明祭典也可不必过来。 对其他臣子而言,骤然听到这话,或许还会担心,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为天子所恶,以至于惶惶不可终日,但对张清正而言,这却的的确确算是天子关心他的表现。 不过,天子越是如此,张清正也愈发觉得愧对了其重托,尤其是在知晓了宋承乾的事后,老人更顾不得其他,赶紧风风火火地便跑来了皇宫求见。 君臣刚一见面,都不等宋泽雨赐座,张清正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请陛下责罚老臣!” 事情外泄,宋泽雨也并不意外,但毕竟是家丑,故而依旧有些恼怒,虽不至于迁怒张清正,但语气却不免有些生硬。 “张师何罪之有啊?这都是,是那逆子自作孽罢了,张师无需担心,朕绝不会因此而怪罪张师。” 然而,天子越是如此明事理,张清正便愈发愧疚,当即高喊道:“不,陛下!老臣有罪!而且犯的是欺君大罪啊!” 见宋泽雨只是眉头紧皱,并不说话,张清正又解释道:“其实老臣,老臣早在三天前,便已经亲眼见到了那,那件事,事后却因一己私欲,并未告知陛下,老臣有罪,愧对了陛下的重托,还请陛下责罚老臣!” 宋泽雨的声音已多了一丝清晰可闻的颤抖。 “三天前?” 张清正并未出卖宋琅,而是又道:“三天前,老臣离开御书房后,便去静心殿找了太子,却恰好撞破了那荒唐事,只是当时老臣,老臣担心让陛下失望,便替太子瞒下此事,并未告知陛下,老臣,有罪啊!” 宋泽雨眼前一黑,险些又晕了过去,还是被白朝恩给扶住了,才勉强没倒下。 张清正见状,更是情不自禁地哭嚎道:“陛下!老臣有负于您的重托,事已至此,还请陛下责罚老臣,免去老臣的一切官职吧!陛下!” 白朝恩伸手从宋泽雨胸口不断往下顺着气,好半晌,宋泽雨才稍稍缓过来一些,不过声音却是愈加虚弱。 “张,张清正,朕曾命你,命你辅佐太子,监,监督引导太子言行,你,你就是这般,这般应付朕的吗?” 张清正老泪纵横,无言以对。 白朝恩赶紧在一旁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宋泽雨捂着心口,又缓了好一阵,才稍稍冷静了些许,沉默半晌,骤然长叹道:“世人皆言,‘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乾,乾儿如此,罪在,罪在你我,皆该罚之!” 张清正默默叩首,他心中有愧,自然甘愿领罚。 然而,白朝恩却突然道:“陛下此言差矣!您之圣明,海内皆知,张师之清名,亦复如是,这又是岂是您二人的过失呢?” 宋泽雨转过头看向他,声音无比虚弱。 “那,那你说,该当如何?” 白朝恩突然绕到正面,同样跪倒在地。 “依老奴看,太子也只是一时为那伶人所迷,如今伶人已死,太子自会回心转意。再有陛下您与张师二人珠玉在前,又何愁太子不会迷途知返呢?老奴虽未上过几年学,却也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八个字。远的不说,那位谢大人不也曾几次三番派人刺杀于您么?您兴许不记得,但老奴还记得,老奴这后背上的箭伤便是拜他所赐,可陛下继承大统后,却依然原谅了他,而谢大人这些年亦是禅精竭虑,尽心尽力地辅佐陛下,此君臣佳话,来日必会流传千古!老奴斗胆问问陛下,既然您连谢大人都容得下,又如何就容不下一个犯了一次错的太子呢?还请陛下给太子,也给自己与张师多一个机会吧!” 宋泽雨喘着粗气,脸上却不禁多了些笑意。 “你倒是会说话。” 白朝恩赶忙低下头。 “老奴不敢。” 宋泽雨叹了口气。 “连你都懂这道理,朕又岂会不明白。都起来吧。” 张清正“哎”了一声,亦是被白朝恩所说服,心中对这位威名在外十余年的大总管多了几分佩服之心,一个后宫太监,竟也有如此见识,说话条理清楚,有的放矢,三言两语便为自己与陛下开解了心结,此非良臣乎? 宋泽雨想了想,吩咐道:“那就劳烦张师,再跑一趟大明宫,替朕传一道口谕,罚那逆子在大明宫禁足百日,这百日时间,还请张师不辞辛苦,时刻前往督导,我嘉国的未来,就拜托张师了!” 大明宫里禁足百日,跟宋承乾所犯下的罪过而言,简直跟没罚一样。 张清正心中通畅,亦是多了些精神,擦了把泪后,拱手道:“臣,领命!” 张清正一走,宋泽雨突然身子一歪,却被白朝恩扶住了。 宋泽雨摆摆手,道:“无妨,朕只是有些晕。” 随后宋泽雨突然笑问道:“一道箭伤,记恨至今?” 白朝恩的脸上亦是出现笑容。 “这么多年,谢大人见了老奴从无好脸色,更别说与老奴道声歉了,老奴的确不舒服谢大人已久,便趁这机会说出来罢了。” 第四十三章 恨至深处是癫狂 第四十四章 令狐复盘连环计 第四十五章 雷厉风行定风波 第四十六章 也逞英雄救美人 第四十七章 春光明媚少女心 第四十八章 公明廉威钟子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