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竹竿 写在前面—— 全本共分三卷。 这第一卷,我愿称之为《竹竿大侠》。 讲述的,自是缘起于一根竹竿的故事。 竹之本性,直如标尺,翠如碧川,坚韧不拔,宁弯不折。 ------- 楔子——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别人你的名字?” “因为我不在乎他们记不记得我。”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因为我希望我离开的时候,你不是只记住一个名字。” ------------ 【引子正文】 从前有个山。 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个老和尚还有个小和尚。 但老和尚不给小和尚讲故事,他已经没有故事可讲。 更何况,他本就不爱给小和尚讲故事。 今天老和尚起晚了,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升到房檐上了。 “徒儿,徒儿!” 老和尚叫了两声小和尚,没人答应。 大概是正烧饭呢吧,老和尚没着急不高兴,扬起鼻子闻了闻。 这回老和尚真的不高兴了,因为他也没闻到早饭的味道。 “那为师自己烧饭!” 老和尚拎着柴刀进了庙后的山,弯曲的石板路上,是还未消散的晨露。水汽轻灵地飘散在四周的空气,好似仙境。 山顶之上,有一片竹林,竹子直如标尺,翠如碧川,以云为土,向地而生,名曰魂竹。 都说这魂竹通着天地,把人世间的事传达给天上。 老和尚手起刀落,砍了一截竹竿便回到了庙。 生米在钵里,老和尚在屋檐下接了一串露水,然后把竹竿送入点了火的灶膛。 那竹竿突然哇的大叫起来,自己蹦出好远。 “师傅我错了!”竹竿竟嚷嚷了起来,在庙堂里满地乱跳。 “错了还不赶紧出来?”老和尚叉着腰,扬起那老长的白眉毛。 “错了!错了!徒儿错了!” 小和尚现出原型,边赔不是边拍着自己还在冒烟的屁股。 “你又去顽皮什么?”老和尚低头看着他,一张老脸,一百条褶。 “去听故事啊,那些竹子会讲故事呢。” “吼?”老和尚白眉一挑,“它们给你讲了什么故事?” “就是我最爱听的大侠们的故事。”小和尚屁股终于不冒烟了,找了个板凳坐了下来。 “那既然你这么爱听大侠们的故事,那我便要考考你,要怎样才能成为大侠?”老和尚用手捋着自己长长的眉毛,眯缝着眼睛来回踱步。 “又是这种无聊的哑迷。”小和尚撅起嘴来,“每次都是这种无聊的哑迷。” “你答对我就给你讲一个最精彩的故事。”老和尚露出得意的表情,他知道小和尚永远不会拒绝精彩的故事。 毕竟在人们印象里这种和老和尚一起待在山上庙里的待小和尚就是用来听故事的。。。。。。 “武功高强!”小和尚张口就答,答的干脆。 “不对。”老和尚否认的比小和尚回答的还干脆。 “胸怀大志!” “不对。。。。。。” “聪明绝顶!” “不对!” “道德高尚!” “不对!!!” 小和尚的光头上冒了汗。 “全都加起来!”他小手一指,这回一定对! “还是不对!”都没等他说完,老和尚就已经否定。 “师傅你耍赖吧?”小和尚傻了眼,该不会自己说什么师傅都说不对吧。 “这都答不上来,还说自己喜欢大侠的故事呢?”老和尚觉得很满足,每次他的问题难倒了小和尚他都觉得很满足。“既然你不知道答案,我不如让你自己去找找看得了。” 说罢,老和尚走到小和尚面前,脚尖在板凳底下一勾,小和尚便被弹飞到空中,等落在老和尚手中时,已变成了刚才那根竹竿。 “那师傅你让我吃完饭再走啊!”小和尚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米。 “不行!” 不容小和尚分说,老和尚手腕一抖,竹竿飞出了庙门,飞过了石阶,飞下了山崖,消失在云层之中。 “可算清净了。” 老和尚搓搓手掌,安心回屋烧饭去了。 云层之下,是人间。 引子2——魔影 都说这调兵山有些邪性,里面藏着些不好的东西。 但到底藏着什么不好的东西,一家有一个说法。 “那山上的鬼佛,喜欢和人换东西。” 蜡烛被从窗户纸破洞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老太太在给孙子一边缝着裤子上的破洞,一边讲故事。 “怎么换啊?”小孙子虎头虎脑地问,他脸上有块淤青,多半是跟人打架时候弄的。 “要是有喈怨深重的人去拜它,它就会问‘你想要什么啊?’,那人说自己想要的东西,它就会说‘买卖敲定,魂魄为金,命数为银,是魂是命,你自己定’,人说了拿什么换,它就会把人想要的东西给那个人。” “那都能换什么啊?是想换什么就换什么?”孙子觉得被风吹得有点凉,往被窝里钻了钻。 “换不了金银也换不了粮食,只能换一种东西,”老太太缝好了窟窿,拍了拍脏兮兮的裤子,“就是力量,用来杀人的力量,所以只有坏人才会去拜那鬼佛。” “那我爹。。。。。。” “你爹才没那胆量呢,我自己儿子我能不知道?”老太太打断了小孙子的胡思乱想。 小孙子看着奶奶背后墙上的影子,那影子被摇曳的烛火映得里倒歪斜,来回摇晃,时而上了天花板被拖得好长,时而跑到床根缩成一坨。他只觉得后背发凉,又往被窝里钻了钻,拿被子挡住了半张脸。 “那。。。然后呢?”他怯生生地问道。 “然后,那人就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了,但是当事情一干完。。。。。。”老太太把缝好的裤子叠了叠放在床上,看着缩在被子下的孙子,“鬼佛就会拿走之前约定好的那样东西。” 她说着摸了摸孙子脸上的淤青,“该你说了,”老太太问,“今天这脸是怎么弄的?” “被踢的。” “谁踢的?” 孙子把蒙在脸上的被子使劲往下一推,脸上满是愤恨:“就是街口他家的王二狗,他抢我点心吃,他仗着个子高天天抢我东西。我不给他,他就把我摁在地上踢我!” 老太太摇了摇头:“别着急,等你个子长高了他就不敢啦。” 那王二狗十四岁就长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恰恰又是村里王屠户家的儿子,是个家里家教不严的小崽种,天天在这帮孩子里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小孙子声音大了起来,情绪好似屋外天空中的乌云一样不断地堆积:“我想现在就让他不敢,用不着个子高,我力气要是大点就够了!” “那奶奶明天帮你掐他去!” “我想要自己给自己出头!王二狗天天笑话我没爹!我爹跑山上去再也不回来了,我不想要奶奶干我爹该干的事!”小孙子大声嚷嚷着,突然一阵风从窗户缝吹进来,吹灭了那本来就忽明忽暗的烛火。 老太太不再说话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奶奶看不见孙子脸上那无比愤恨的表情和被子下攥紧的拳头,她只听见了孙子的呜咽。 但不知怎的,她开始有些后悔给孙子讲那个故事了。 第二天,孙子早上趁她做饭时候跑了出去。 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街坊说,是朝着调兵山的方向。但是没人会在意,邻居还宽老太太的心,说他是去投奔孩子他爹去了。 第三天,街口家的王屠户家的院墙被撞了个巨大的洞,那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小孩被顺着那个大洞拖出了家门,人们找到他时,王二狗的手脚都被打断了骨头,弯折成了人类不可能弯折成的形状;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血葫芦,只剩下一口气了。 虽说最后被救回来了,但怕是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王屠户家的小院子里到处都是碎石,结实的地砖被砸了个稀碎,整个房子都被震得都快要塌了。 有街坊说,那院墙上的大洞像是被一头大牛撞的,也有街坊说,那王二狗的伤,像是被一头熊瞎子拍的,还有街坊说,那院子里的地砖像是被一头大象踩的。 “这山上怎么又有孽畜了啊!真是什么不好的东西都有了!”街坊纷纷议论着,对门的苏婶子抓着老太太叨叨。 老太太轻轻推开了苏婶子,什么也没说,兀自走向自己家,推开了门。 她真的后悔当初告诉孙子这件事了。 门开了。 第一章——贼们1 二掌柜的店里全员恶人 ————自古以来,一起干坏事的男人总是比一起干好事的男人容易成为朋友。———— 门开了。 “哟,客官里面请。” 见一人从门外进来了,二掌柜的热情非常商业化。 太阳已经下山有一会儿,但番旗酒肆向来关门很晚。 二掌柜的之所以叫二掌柜的,是因为这酒馆里就他一人管着,既是掌柜又是小二。 虽说他是个满脸胡渣,肤色黝黑,虎背熊腰的中年壮汉,但调兵镇上的人和他还算亲近,一是因为他总是笑脸迎人,但主要还是因为他家的酒肉便宜。 这调兵镇上也算是这一带的名镇了,人口近十万,物产丰富经济发达,也差不多应了那些人们心目中的江南遍地是金银了。调兵镇周边的几个县都产茶叶,每年上缴给王公贵族们的贡茶就要上千石。 二掌柜的一个人开酒馆,一个人吃饭睡觉,但不旅行也不走走停停。 他现在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酒馆里的客人,他觉得自己看人一向很准。 所以打那个人走进酒馆的第一刻起,二掌柜的就觉得他是个贼。 只有贼才会进门来就环视四周,多半是下意识的寻找逃跑的路线。 只有贼才会走起路来如此寂静无声,直到那人走到柜台前站定了二掌柜的都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更重要的,只有贼才会带那种名为“七寸”的机关短刀。 那人腰间别着一根七寸长的黑檀木柄,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不认识的人离远看好似一把折扇。 但二掌柜的再清楚不过了,那木柄底部带着机关,按一下另一端便能弹出七寸长的短刃。刀刃不宽,只有一侧开刃,没有明显的弧度,恰好能顺畅地伸入锁孔。 撬门压锁,不二良选。杀人越货,必备精品。 而且也只有贼才会像这样点菜。 “掌柜的,给我来半斤蒸牛肉,切成。。。”那人犹豫了一下,往旁边桌子上那一盘牛肉上一指,“跟那盘一个样。”说罢用修长的手指在柜台上排开十几文铜钱。 调兵镇最不缺的就是贼了。 二掌柜的这才开始打量那人的长相,眼前这个人二十出头,一直带着倦意的狭长双眼间竟透出两分斯文气质,腰是腰腿是腿,瘦高瘦高的,也算是长得仪表堂堂。长发随意地盘成发髻,几绺碎发不服管教地散落下来,下巴上的胡子修建的很短很整齐。一身黑衣穿的却不立整,衣襟歪歪扭扭显得有些凌乱,两个挽起的袖口上还沾了点灰尘,但却显得更加风流倜傥。穿一双比身上的衣服新很多的软底布鞋,那鞋的款式很新,配上这一身还挺时髦。 反倒越看越不像贼了,像个浪荡不羁的公子。 只是那对好动的眉毛显得有点不靠谱。 二掌柜的觉得实在有点奇怪,这年轻人明明那些习惯都和贼一样,脸上却没有那种贼眉鼠眼的心虚神态。 “小伙子,你是这镇子上新来的?” 二掌柜的还是忍不住问道。 年轻人眼珠子转了转,回答道: “是,今天刚到。” 年轻人说话是北方口音,但又受过南方话的影响,二掌柜的没法对这人的家乡加以推想。 他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贼,手上却照常抡着菜刀切肉。他自诩看人极准,从开店到现在没猜错过任何一个人的身世,要是今天猜错了,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话说,这盘肉是谁的?”那年轻人指了指旁边那盘肉。 牛肉还温,冒着热气,刷得雪白的瓷盘上搭着一双木筷。 “这盘牛肉的买家,还真挺特别。”二掌柜的大刀片子一抄,剁成片的牛肉整整齐齐地码进了瓷盘。 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三月暮春的晚风盈门而入,风中站着一位玉树临风的男子,身着鹤氅,头戴斗笠,遮住大半张面孔,背后背着一根翠绿的竹竿。 那身影竟如此伟岸,好像他开门带进来的不是春风,是正气。 年轻人抬起耷拉着的眼皮,疑惑道:“所以说。。。这位是?” “在下就是名震全抚州的竹竿大侠,行侠仗义,惩奸除恶,所到之处强盗皆怵三分,在抚州百姓中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此显摆的自报家门,二掌柜的已经听了两遍。 只可惜这里不是抚州,二掌柜的心想,这调兵镇上的人怕是谁也不认得眼前这个所谓的大侠。就连二掌柜的自己也只是从几个从抚州逃到这里的流亡混混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号。 这人走进来时说他是个大侠,那就当他是个大侠。 年轻人忙起身行礼,道:“久仰大侠大名,幸会幸会。” 其实他也从来没听说过竹竿大侠,但既然这位这么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不妨就假装知道。 大侠面露得意之色,一抱拳,道:“为民除害本是匹夫之责,请问阁下是?” 年轻人笑笑说:“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不知大侠刚刚去后院是去做什么?” “解了个手,肚子不舒服。”大侠走到自己的那张桌子前,先是紧了紧腰带,又松了松腰带,坐下开始吃牛肉。 “原来侠客们也要拉屎。”二掌柜的心里暗笑,大侠刚进屋的架势好像是那不食人间烟火,踏破万里红尘,放然大千物外的圣人,可一想到他刚从茅房出来蹲过茅坑,这竹竿大侠的形象在他心里就大打了一个折扣。 却听年轻人突然又问:“为什么是竹竿呢?为什么不是一把剑或者一把刀?” 大侠嚼着一块带着腱子的牛肉,想了片刻:“竹竿是一个信物,一种。。。。。。” 只听“咣”的一声巨响,酒馆前门被人一脚踹开。那人踹的架势仿佛是要让自己的脚和这酒馆的大门同归于尽。 紧接着打屋外闯进两个人影,一人手里握着一把砍刀。眼神好似凶神恶煞一般,戾气逼人。像极了刚刚入伙不久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就抻着嗓子叫唤自己有多牛逼的小马仔。 第一把剁在了二掌柜的面前的柜台上,把刚才那几文钱震起老高。 第二把剁在了竹竿大侠面前的牛肉上,把盛着牛肉的瓷盘劈个稀碎。 “今天就把份子钱付清,老规矩都懂,今天还拿不出钱就先拿脑袋抵债。”握着第一把刀的人放声道,一开口就知道是老土匪了。 占山为王的土匪下山勒索保护费,美其名曰份子钱。 “你们寨主知道你们来这吗?”二掌柜的不慌不忙地问,看着那有点生锈的大刀片子砍在自己花了不少钱漆面儿的柜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槽。 “废话!就是我们寨主让我们来的!”土匪嚷嚷着又剁了一刀。 “两位匪爷用不着跟柜台和盘子过不去,有话好好说。” 二掌柜的面色不改,在那被自己肚腩顶起来的围裙上揩了揩手,开始从围裙下的腰包里拿钱,那围裙下的肚子好像不是一摊肥肉,而是一个大铁球。 他并不慌,这样的事不知从几何时,每天都在这镇子里上演。而且这两个人也不足为惧,经验丰富杀人不眨眼的老土匪是不会一进门就亮刀子的。 握着第二把刀的土匪先是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看戏的年轻人,又歪头看了一眼桌边坐着的竹竿大侠。 大侠竟好似眼前没人一样吃着筷子上夹着的牛肉。 土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刀一横,架在了竹竿大侠的脖子上。 “你是有甚么不满意的么?”土匪把脸凑近,眯缝着眼睛盯着斗笠下那张面孔,语气里满是嘲讽。 “是有点,”大侠喃喃道,“这肉,太臭了。” “哦?”土匪故作惊讶,“肉怎么会臭呢?难不成你吃的是屎?” 大侠冷笑了一声,说:“这肉确实是肉,只不过是被你熏臭的。” “他娘的!” 土匪顿时两眼冒火,挥刀就照竹竿大侠的脖子砍去。 他以为只需一刀便会血溅一脸,索性眯上了眼睛。 可这刀却砍了个空。 竹竿大侠向后一仰,腰板与腰下的板凳平齐,一个足有十几年功夫的铁板桥。他小腿一勾,板凳飞旋而起,整个人向后一翻,站定的一刹那,板凳已然在手,那板凳瞬间变成了一件趁手的武器,下一刹那,板凳就已到了土匪的脑袋。 那土匪眼睛还没全睁开就觉得满眼金星,踉跄着爬出好远都没站起来。 另一个土匪见状大惊失色,赶紧调转刀头对准了竹竿大侠。 “你们知道我是谁么?”竹竿大侠冷冷的说。 土匪摇头,脸上露出了怯意。 “那你怕是没机会知道了。”竹竿大侠立住板凳,一脸的正气凛然。 挨了一板凳的那土匪这才清醒过来,提着刀站到了同伴身边。 “奶奶的,使阴招。今天大爷我就陪你玩儿玩儿。”他放声大骂。另一个土匪脸上的怯意也跟着消散了。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是一板凳对俩砍刀。 竹竿大侠冷哼了一声,提起板凳。 晚灯下,两把砍刀锈迹斑斑,一只板凳铮明瓦亮。 一场酒馆械斗仿佛一触即发。 “慢着。” 那个一直呆在一旁看戏的年轻人竟站了起来,二掌柜的傻了眼,刚才一直没听见那人的动静,还以为他早已夺窗而逃了。 他转向大侠,说道:“大侠,在这酒馆里大战一番,怕是对所有人都不利。砸坏的桌椅板凳比这二百文份子钱都贵,和这两位匪爷打架也是费神费力。不如让这俩匪爷拿钱,我来出钱请各位喝一杯也算弥补掌柜的亏空,之后我们各回各家,当作无事发生,不是皆大欢喜?” 他又转向那两个土匪,一抱拳:“二位匪爷说是不是啊。” 两个土匪互相看了看,握刀的手上卸了些力气,脸上的狠劲儿也绷不太住了。 他们没理由为了二百文钱和人玩儿命,况且这二百文钱也不能都进他们的口袋。 年轻人背后却传来一声冷笑。 “但是我不能答应。” 竹竿大侠推开年轻人,踏步上前,“先王发狂暴死,立十几岁的幼子称帝,如今天下匪盗猖獗,祸害百姓,我一开始独自扫清抚州的山贼土匪,是因为他们杀了我的兄长,后来我发誓要剿尽这世上的法外之徒,是为了天下苍生。行走江湖至今,我不曾放过一个草寇,今天要我放过这两个腌臜之徒,还要我和他们在一个屋檐下饮酒,若是传回抚州,恐怕是要我名声不保。你要是敢拦我,小心我连你一起打。” 一席话,说得激昂壮阔,他自己都义愤填膺。只是二掌柜的和一旁的年轻人听得毫无共鸣,都冷着脸退让到了一边,给他让出了打架的地方。 竹竿大侠说罢,向那两个土匪逼近了。 杀气扑面而来,两个土匪连连后退,一直退到脊梁骨贴到那柜台的沿儿上。 再无退路,只能做困兽之斗。 “给脸不要脸了你还,劈死这孙子!”一个土匪歇斯底里般大叫一声,两人抽刀前冲,向着竹竿大侠的面门劈去。 刀临到眼前,大侠突然一弯腰从两人身间穿过,只见那只铮明瓦亮的板凳在大侠背上飞速旋转,回身一击直抽一个土匪的后脑。 这一击,能运上了千斤的力道。 坚固的板凳登时碎成了八瓣,而那土匪的后脑比板凳还惨,直接炸开了花。 血沫纷飞,泼洒在酒馆的地板上。 那碎了脑袋的土匪的身体好似一只突然被剪断了线的人偶,惯性带着他往前滑了两步,随即僵直着拍倒在地上。 大侠把手中的凳子腿一扔,径直走向还活着的土匪。 那土匪慌了神,他一眼看到自己的同伴已然惨死于板凳之下,自己继续反抗也无济于事。 他想逃,惊慌地斜眼寻找退路,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角落。 他想求饶,却看眼前的那个人脸上一点也没有接受投降的意思。 只能输死一搏。 他一个后撤步,窜向竹竿大侠,身子带肩,肩带肘,肘带腕,腕带手,手带刀。 砍刀宽大的刀刃斩开锋前的空气,这一刀就是他的搏命一击。 这回总该见血了吧。 见到了,是他自己的血。 竹竿大侠倏忽一闪,躲过了砍刀。没等那土匪反应过来收刀再砍,土匪的手就已被大侠死死握住,只一握便把他的掌骨捏个粉碎,又一折,那土匪的手臂好似根芦苇杆一样以一个和和平常完全相反的角度弯了过去。 土匪霎时间哭爹喊娘,还没等他求饶,竹竿大侠抬脚照着那还没来得及脱手的砍刀底一个寸劲弹踢,刀直直的贯入那土匪的身体,连着人一同飞出好远。 咚的一声,砍刀的尖端插进了粗大的顶梁柱,把那土匪钉在了上面。刀刃从另一面还透出半尺,鲜血顺着刀刃滴落。 那土匪还一息尚存,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竹竿大侠背过身,向门外走去。酒馆的窗户开着,晚风吹动他沾血的衣裳。 二掌柜的和年轻人这才从柜台下探出头来。 二掌柜的叹了口气,这两个土匪死,远比不死麻烦太多。 年轻人静静地看着那个被钉在柱子上的土匪。 那土匪还在动,他缓慢地挪动着胳膊,把手放到了短衣下。 年轻人挣大了眼睛。 土匪一甩手,一颗铜丸向竹竿大侠背后飞去。只是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血,扔的绵软无力,铜丸飞的一点也不快,拿这种东西当作绝命杀招恐怕是下辈子也报不了这辈子的杀身之仇了。 嚓的一声嗡响,铜丸被大侠稳稳抓在了手中。 “就这?”大侠轻蔑地冷哼一声。 “小心!”年轻人大叫,将二掌柜的扑倒在柜台之下。 但还是晚了,也不知是他的手比他的嘴皮子快,还是他的手比声音还快。但总归还是晚了。 大侠只觉得掌心一热,火光从铜丸表面的缝隙迸裂而出。他最后听见的,是那犹如炸雷般的巨响。 “轰!” 第二章——贼们2 一个货真价实的贼 二掌柜的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聋了,一直等到耳鸣停下来,他才同年轻人爬出柜台。 酒馆里好像刮了一阵从里往外吹的大风,桌椅碗筷不是被掀到屋外面就是摔个稀碎。柜台后面的几坛好酒也没能幸免于难,酒浆哗哗地往下流着,像个小瀑布。 竹竿大侠仰面躺在地板中央,胸前血肉模糊。头上带的斗笠被炸得只剩下了半个,身子似乎也只剩边。 “我。。。。要死了吗。。。。。。”他嘴唇蠕动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是。”年轻人回答道,声音平静。 “手。。。。手好疼。”大侠挣大了眼睛,他好像已经开始看见冥府的判官了。 “手在梁上呢,大侠,不疼了。”年轻人指了指梁上那截还在滴血的断臂。 “这竹竿。。。。。。是一个信物,是一种。。。。。。” 大侠再说不出话,嘴里往外呕了口血沫,眼睛向上一翻,头一歪,死了。 “我还指望你能把后半句说完呢。”年轻人的表情有点失望。 “真他娘的造孽啊。。。。”二掌柜的一屁股坐在满酒馆唯一一个还完好的板凳上,直叹气。 “是挺造孽的,说话还只说一半,这人就不能干点让人爽快的事么?”年轻人低头打量着大侠的尸体,大侠脸上再没有了那种得意的神色。现在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门外的春风就这样肆意地吹拂着这样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想来春风也很无聊吧。 “他再说什么也无所谓,看来老天爷觉得世上已经不需要有竹竿大侠了,我们这些地上站着的人就把他说过的话当放屁好了。满嘴大道理的正派角色真他妈招人烦。” 二掌柜的已经掏出了怀里那个挂着铃铛的小算盘,扶着额头开始算计要花多少钱才能把这满屋的狼藉收拾干净。 “土匪怎么会有这么高级的火器?” 年轻人看着那一地带着血沫的金属碎片和四周一片狼藉的桌椅板凳,这颗雷威力巨大,却只有很小的体积,土制黑火药很难达到这种效果,可土匪除了黑火药之外还能有什么更高级的火药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该走了。地上死了三个人,两个土匪,一个大侠,我呆在这迟早也要完蛋。”二掌柜的指了指后门,“我至少可以放你走。” 年轻人杵在原地又看了两眼大侠的尸体,没说什么就走了。 ------------- 今天晚上得挖三个坑,可二掌柜的挖了半天才只挖开一个半。 让他在柜台前站一天都没问题,但这种弯腰的工作实在是难为他四十几岁的老腰,挖不了几铲子他就得直腰休息会儿。 他又不想花钱请郡上那几个专门埋人的老家伙来干活,他们的收费实在有点不实惠。 后山上,月黑风高。茂密的树林中鹧鸪啼叫,脚边放着的一盏油灯忽明忽暗,火苗颤颤巍巍,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随时都要气绝身亡。 刚才土匪闯进门的时候他都完全不慌,这时候倒是有点后脖颈冒凉汗了。夜半深山,谁心里都得哆嗦。 更何况旁边还摆着三个死人,死相一个比一个惨。 “再挖一会儿天可就要亮了。” 背后突然凭空传来这么一句话,差点没把二掌柜的吓到自己刚挖的坑里。 二掌柜的耳朵不背,正常人走过来他肯定能听见。回头一看,正是刚走的那个年轻人。 “你是想把我吓得暴毙然后再多挖一个坑吗?”二掌柜的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一张黑脸都被吓白了。 “你这才只挖了一个半,要是把你吓死了我还得再挖两个半,这样的苦差事我可不干。”年轻人从二掌柜的手里接过铁锹,“不如我帮你把这半个挖完,你先歇会儿再挖最后一个?” “也好。” 二掌柜的叹了口气,找了个树桩子扶着腰缓缓坐下,岁月不饶人,更不饶腰。 “你是从哪里来的?”二掌柜的问。 “四海为家。”年轻人笑笑说,他挖的很快,也不知是年轻力壮还是熟能生巧。 “那你是从哪里逃来的?”二掌柜的话锋突然一转。 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停下了手里的铁锹,沉默了半晌,冷冷道: “益州。” 他是个贼,货真价实的贼。 第三章——贼们3 同行 贼眼神犀利,盯着二掌柜的,等待着二掌柜会作何反应。 “你就是上个月那个被张榜悬赏的益州飞贼?”二掌柜的问道,话语中并无惊讶,更多的是自己的猜想得到肯定的满足。这样一来,他从当掌柜的到现在就可以算是没看错过什么人。 “他们还给过我很多别的名字,京城名盗,凉州神偷,汴梁夜太保。”贼缓缓道,又沉吟着扳手指头数了好几下,两只手数完了都没数完。“反正很多名字就对了。” “可据我所知光是你说出来的这三个名号属于三个不同的人。”二掌柜的有一点不信,眼前这个看起来连二十五都不到的人怎么可能身上背着这么多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名号。 “因为总有人愿意逞这种无所谓的虚名,也总有人为了无所谓的虚名丢掉性命,要不怎么说声名钱财王八蛋呢?只不过声名是个坏王八蛋,钱是个好王八蛋。”贼撇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大侠,又问二掌柜的:“你又是怎么看出我是个贼的?” “你有顾虑吗?”二掌柜的问。 “我怎么才能知道明天早上不会冒出一大群官兵来逮我?”贼盯着二掌柜的眼睛。 二掌柜的却笑了,坦然道:“你大可放心,能和我一起埋死人的人,就是我的兄弟,哪怕被埋的是我曾经的兄弟。” “这又是哪门子道理?”贼问:“要我理解,你这么讲好像是在说你随时都能出卖兄弟一样。” “我从不出卖兄弟,只是被自己的兄弟出卖过。既然出卖了我,那又怎么能算是我的兄弟呢?”二掌柜的说的无比严肃,刚才看起来跟老油条一样能说会道的他此刻却脸绷得像个大砚台一样,没有一丝表情。 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问:“所以该怎么称呼你呢?” “姓金,虽然是这酒馆的大掌柜的,但镇子上的人都习惯叫我二掌柜的,你也就随他们的叫法就是了。”二掌柜的说道,“那你呢?” “我从不告诉别人我的名字,即便是一定要说,也是假的。和我关系近的人都不知道我的名字。”贼挑挑他的眉毛说,“所以,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 二掌柜的笑了笑:“从前江湖上有老规矩,盗贼见面,不通姓名。没想到这年头还有年轻人懂老规矩。” “那也是盗贼见面,我是贼,你是一酒家老板。”贼有些疑惑不解。 二掌柜的没回答,却一伸手,“七寸给我瞧瞧。” 贼愣了一下,从腰间一抽,那七寸长的黑檀木柄便稳稳地飞到了二掌柜的手中。 二掌柜的手指一动,那木柄竟被他粗糙厚实的大黑手自如玩弄,刀在他指尖来回飞旋,拇指一点底部的机关,七寸长的雪白刀锋飒然弹出。一旁拄着铁锹的贼都看得有点傻眼。 “这刀是汴梁宝通坊的朱老四给你做的吧。”二掌柜的微微一笑。 “是,这是当年他付给我的报酬。”贼说。 “多小一买卖就只送你一把七寸啊?”二掌柜的问道,这七寸虽然设计精巧,制作精良,但顶天是一把撬锁防身用的小刀子,造价也就不到一贯铜钱的事。 “替他从皇宫里偷了块陨铁。”贼若无其事地说道。 二掌柜的差点没把晚饭吐出来。 “天下哪里还能再找个你这么不会做买卖的人?干了一掉脑袋的活儿偷一传世的宝贝最后就换一小刀?”二掌柜的一拍大腿,打心底里替贼不值,“都说朱家精通机关,四肢断了给换个机关义肢也能和原配的胳膊腿一样用,你这么大的筹码,别说胳膊腿了,哪天你脑袋搬家了让他给你换个机关的身子他都是赚的。” “别说机关身子了,机关脑袋他没准都能做。”贼一摊手,“所以啊,这人情我就先叫他欠着,哪天要也跟那大侠一样手被蹦飞了我再找他换个去。” 贼在手里转着那把铁锹,拿脚一踢,铁锹嗖嗖地自己翻了两圈又插在了地里,“再说这刀我用的也顺手,做的比别人做的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那倒真是,也就只有朱老四这种大老实人才会把七寸刀做的这么结实,他老爹当年做的那些比这个轻多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怎么看出我是个贼的?”贼问。 二掌柜轻抚那紫檀木的刀柄,好似摸着一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淘气孩子。 他抬起头看着贼。 “因为,我曾经也是个贼。” 第四章——贼们4 冒牌大侠 “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二掌柜的把刚见底的酒碗往树桩子上一搁,吹起了自己最爱吹的那个牛逼。“想当年员外要我去偷太守,我当晚便偷了太守家,除了他老婆的内裤,没给他剩一样东西。” 贼小品了一口碗里的白酒,问道:“那他老婆呢?” “也偷走了!” 二掌柜的说罢便和贼放声大笑起来。 “那后来呢?”贼又问道。 “后来员外觉得不需要我再为他偷什么东西,就把我送到监狱,关了我五年,等我出来,老婆儿子都已经不见了。”二掌柜的黯然道,但随即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但是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接着说道,“就是人不能被别人随便使唤,所以我金盆洗手,开了这家酒馆,自己为自己干活。我也不想使唤别人,所以不雇伙计。” 他为自己又满上了一碗酒,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管的着我,也没人能再使唤我。” “那帮我把酒满上。”贼说道。 “好嘞。”二掌柜的立刻帮他倒上了满满一碗。 “嗯,不错,”贼尝了一口,赞叹道,“这酒确实很香,喝慢点怕是要把地上那三位都香得活过来。” “小伙子好品位,”二掌柜的拍拍酒坛,“这是陈年的大曲私酿,味道醇厚,最适合在干埋死人这种闲情雅致的差事时喝。只是这酒太馋人,光是最近五年在我店里喝死的酒鬼就有三人。” “把酒当樽遇知己,醉死便埋又何妨?”贼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把瓷碗放回树桩子上。 今晚属实有些糟糕,他本有摔碗的冲动,但这俩碗也是二掌柜的店里幸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碗了,而且和二掌柜的聊了会儿天,他又觉得好像今晚没那么糟糕似的。 二掌柜的说起话来很亲切,让贼感觉他俩好像是多年没见的老友一样。 可能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谊吧。曾经有个朋友给他讲过一个歪理,说要两个男人一起去做好事,可能他们两个一起干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成为朋友,而如果要两个男人一起去干点坏事,他们干一次差不多就已经成了朋友。贼觉得还算是有点道理,却从来没有真的验证过,因为他基本没和人一起干过什么好事。 “你好像很懂风雅,莫非是个侠盗?”二掌柜的眼中有亮光划过,他语气一直很轻松,店铺被砸的事情二掌柜的并没太放在心上,他并不差重新置办桌椅板凳的钱。 贼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 “不是什么侠盗,只不过是个贼罢了。虽然偷富,但不济贫。” “那你是个强盗吗?伤过他人性命吗?”二掌柜的又把话锋一转。 “强盗倒是算不上,但确实杀过人。”贼眼中的阴霾一闪而过。 “几个?” “一个。。。。。。只有一个。” 贼说着,看看天,东方已泛起白光,远处的人家里已有公鸡啼叫。 “差不多该送他仨上路了。”贼说着走向了横躺在旁边的三具尸体。 两人一个抓肩一个抓脚,便把那两个土匪扔进了挖好的坑里。 “只剩那个大侠了。”二掌柜的走向那具被炸烂半边身子的尸体,大侠刚打败那两个土匪时他心里对他还有点崇拜,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虽说埋大侠应该有别于那两个土匪,但毕竟三个并排的坑都挖完了。坑是一样的坑,埋法也是一样的埋法。 两人还是一个抓肩一个抓脚,把大侠扔进了最后一个坑里。 那被炸得只剩一半的斗笠也被贼扔了进去,摇摇晃晃地在空中不平衡地飘了两下,扣在了大侠已经铁青的脸上。 “他本该有个更体面的死法的。”贼说,“要是不像脑袋缺根弦一样那么死要面子的话,没准还能活很久。” “你说的倒是没错,不过我不打算给他买口棺材。”二掌柜的心里还在盘算明天置办桌椅板凳又要花多少银子了。 “可总该表示一下。。。”贼有点过意不去,他眼睛一扫,看见了背在大侠背后的竹竿。 “听他自号竹竿大侠,就把竹竿给他插坟头上吧。”贼喃喃道,伸手一提,把那竹竿从坑里抽了出来。 “也好。”二掌柜的开始拿锹填土,“从此就再无竹竿大侠了。” 很快三个土包就立在了老林之中,除了最后一个前头插了一根竹竿。 “咱回去吧,你要是打算在这镇子上避避风头,没有别的去处就可以在我店里的客房住下,租金我收你半价。”二掌柜的从地上捡起油灯,对贼说。 贼双手抄在胸前,在竹竿前伫立了片刻,转身离去。 没走多远,只听背后一声轻响。 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那竹竿倒在了地上 贼走回去把它插好,刚一走开竹竿却又倒了。 再插,又倒。 还插,还倒。 插好了,一松手就倒。 贼有点错愕地看着地上的竹竿,那竹竿上生长着细细的淡白色云纹,看起来明明已经被砍下来很久了,但依旧是充满生机的翠绿。 他把手伸向那竹竿,却总觉得这竹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拿起。 好像他拿起竹竿的那一刻,某些东西就要改变了。 就这样盯着竹竿,他犹豫了片刻。 “二掌柜的,”贼问,“这边听说过这竹竿大侠的人多吗?” “有几个。” “那见过的有几个?”贼又问。 “没几个。” 贼脚尖一踢,竹竿稳稳地落入他的手中。 他盯了那握着竹子的手,等待着什么发生。 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那天边的鱼肚白越来越大,好似河豚发怒,吹鼓了胸膛。 贼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只不过是根普通竹竿,不是什么拿到了就能获得无敌神力,成为天选之人的绝世神兵,也不是抓住了就会得道飞升,立地成佛的圣物法器。 当然了,他早该猜到,如果真是个宝贝,他也不用把竹竿从大侠的坟头拿走。 “那,”他转过头来,跟着二掌柜的大步离去。 “不如我来扮这竹竿大侠?” “好主意,但是大侠可没有工资拿。”二掌柜的提醒道。 “总会有傻乎乎的迷妹给大侠送钱的。” “那是最好不过了,要是没有,你就给我刷盘子付房租。” “会有迷妹的。”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下了山岗。 背后的三个土堆,俨然是一模一样。 第五章——笛音与嫁妆1 回音 ——哪年的哪一天,他似乎也这样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下着这样的小雨,哪个女孩为他这样撑着伞—— 天空遍布着乌云,春雨下得并不温柔。 那个春天似乎每一天都在下雨,只是今天下的特别大。 人们大多都躲回家里避过这糟糕的天气。空旷的街道上,顺着石砖流淌的雨水带走了凋谢的桃花,好似一场曲终人散。 男人独自坐在那路边的桃树下,低着头。 任凭雨水与花瓣落在自己的身上。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 花瓣在他的衣领上停留。 他抬起头。。。。。。 贼醒了。 只不过是那个他反反复复做着的梦,眼前那真实的世界还是晴天。 现在是三月,也没到桃花开放的时节。 日照当空,南国的太阳没到中午就有几分刺眼了。 但这阳光照不到林间的三个坟包,也照不到贼的脸上。 因为贼正躺在大树的枝干上枕着胳膊睡觉,他昨晚没怎么睡好。老榆树的树冠给他打了一把遮阳大伞,替他在日头下画出一片阴凉。 他脸上扣着本从二掌柜的那借来的《左氏春秋经》,原来打算闲逛时看两眼装装相,现在正好用来扣脸,也算是物尽其用。 树下的远方,是正绿的稻田,放了假的水牛在池子里泡澡。再远处,便是墨绿的调兵山。山并不很高,山顶却是云雾缭绕,即是是正午也不消散。 远处看去,好似天公特意为那山巅带了一顶细软的羊绒帽子。- 调兵镇其实是个很美的镇子,如果不看里面住着的和周围的人的话。 静谧的阳光下,不知何处,何人吹起了竹笛。 贼被吵醒了,他自己一个人睡觉时一向睡得很浅。 他也确实一直一个人睡觉。 贼是个独来独往的工作,他也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不属于任何盗窃团伙,一直自己到处漂泊,在这世上活了25年,朋友对于他来说向来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即便是和朋友,关系也只是若即若离,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没人真的了解他,甚至都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关系稍微近一点的,这世上总共也就三个人,一个是经常给他销赃的老板,那可真算是个奇女子。一个是给他提供盗窃情报的纹身师,那也算是个奇男子。还有一个是给他做了这把七寸小刀的朱老四,那个只能算是个奇胖子。 若是再算上二掌柜的,就四个人,二掌柜的就算个奇黑胖子吧。 可就算这些人,也不知道他的真名。 贼武功也就一般般,比三脚猫强不少,但肯定不算江湖高手。打一手散装咏春配半点八极拳,脚法则是相对正宗的少林腿。师传少林前扫地和尚,那和尚是因为水平和同辈比实在差太远被轰下了嵩山还俗才当的武师。他的师傅还俗之后游历大江南北,自称什么功夫都略知一二,贼说自己恰好想都沾点儿,就练了这一身混搭的功夫。 轻功也就一般般,水上漂能漂个三步远,之后就得靠游泳了。翻墙越院自然没问题,毕竟是业务需要。走路没有声音是他自己掌握的诀窍,不过后来发现大部分同行也都掌握了。轻功这种东西,算是一个贼立足江湖的根本,不会轻功的贼,就好像没有了门牙的硕鼠,连打洞逃跑的本事都没有。 名声就不是一般般了,而是根本没有。他不是什么盗圣,比不上名满天下,恶名昭彰的萧十一郎,虽然他偷过的宝贝未见起比萧十一郎少。但没人知道是他偷的,做过的案都被喜欢扬名立万的同行给主动顶包了。虽然这回被通缉了,悬赏的金额高到了天上,但也没人来找他的麻烦。 贼办事并不高调,不会像那些侠盗一样嚣张地留下属于自己的记号,或是刻个“某某某到此一游”,然后走到哪里都说我是谁谁谁,我偷了哪哪哪,引得一群人追着要砍他的头。 他与人交往从不用真名,更多时候甚至不告诉别人怎么称呼自己,别人时候谈起他,也只能用“那个谁”来称呼,想要骂他都找不到一个对象。 不可能有人记得一个无名之人的名字,这是肯定的。 毕竟钱是他的再生父母,就算是王八蛋,那也是再生雌雄王八,有钱就行了。 出名是什么?能吃吗? 贼把那本《左氏春秋经》从脸上拿下来,事实证明他早上说对了,二掌柜的这本书确实是盗印的。《隐公元年》那页上的字已经从纸上跑到了他的腮帮子上,好似一块怪异的纹身。 他用手一抹,字却又从腮帮子上印到了他的掌心里。 “多行不义,”他下意识地把手心里那半句话念了出来,觉得这是左丘明对自己的恶意。 悔不该借这本春秋,从他开始认字起,先生就把春秋当成教科书。那时候书堂里一帮童生,天天就是背书,不是诗经,就是春秋。不光要背书,还一定要拖着长音背书,一个该死的“我马玄黄”就得念个半刻钟,不光要拖着长音背书,还要一边背书一边晃脑袋,而且那个整天背个手的老先生也要在前面摇头晃脑,好像还很喜欢这种无聊的形式一样。 玄你马个大头鬼。 跟那个迂腐的老东西学大道大义吗? 可笑至极。 除了在念书时睡个大觉,他想不到有其他熬过这种折磨的办法。以至于直到现在,只要一看到春秋的封皮,他就想睡觉。 他读过不少书,但他并不喜欢读那些书。 比起死读书,贼更喜欢画画。当年他还真的觉得自己画得很不错,只可惜他画的画入不了大流,难登大雅,最终也没能当上画家。 笛声还在响着,笛音如山间泉水,溢满了天地,清凉刺骨,涤荡了田野间温热的空气。 贼提溜着书,坐在树枝上静静地听着。 那是一段简单的旋律,却好似蕴藏着万千奥秘。这旋律听起来不像宫廷乐,没有那种冠冕堂皇的虚浮。又不似山村野调,多了几分清澈的庄重。 宫商角徵羽的音律,传入他的耳朵,又顺着耳朵传入他的内心,又从他的内心传达给了五脏六腑。 一切都没变,却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变了。 肚子里面一阵闷响。 哦,原来是饿了。 一大早跟二掌柜的一起擦干净了酒馆地板上的血就背着竹竿出来晃荡,本打算出去招摇撞骗一番,碰个运气找找小买卖,却忘记问二掌柜的要个午饭打包出来吃。 他并不是没有钱买吃的,他有的是销赃换来的钱,只是这小镇上的饭馆老板都不勤快,没有一家一大早就开门。出镇子前他特意跑到街对面那家包子铺敲门,指望着包子老板已经蒸好了包子就差开板叫卖。 结果包子老板叫他滚蛋。 “给你钱还不卖啊?我又不是要饭的!”贼在门外又好气又好笑。 结果包子老板说就是要冲进屋砍死他他也绝不提前开门半刻钟。 这边的民风实在是“纯朴”。 哪怕有个素馅儿包子吃也好啊,他心想。 贼从树枝上一跃而下,两丈的高度,落地时没有半点声响。 “就让我探一探着笛声的奥秘。”贼心里想着,从树下拾起竹竿,“顺便,找口饭吃。” 说罢,他便吊儿郎当地顺着笛音走去。 不为了那个摇头晃脑的老鬼口中所谓的大道义,为的是让自己的肚子别叫唤。 第六章——笛音与嫁妆2 佛前的吹笛人 笛声渐近,贼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调兵山。 面前一条曲径通幽。 背后两侧密林夹道。 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树才能长得如此之高,参天的树冠无比的繁盛,阳光穿透其间的缝隙,映在地面上只不过斑驳点点。 那曲子一直未断,旋律好像还是如一,却又和一开始听到的有所不同。 贼加快了脚步,是肚子在催他。 茂密的树林渐渐变成了青翠的竹林,竹子一根根高大好似直插云间。 迈出竹林的一霎那,竟豁然开朗。 面前的峭壁下。 雕刻着一尊硕大无朋的石佛。 那石佛,在这里似有千年一般,青苔覆盖了手掌,藤蔓爬上了盘着双腿。高耸的峭壁遮蔽了天日,石佛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那佛像的脸上已经被多年的雨水重刷得斑驳陆离,看不出是什么神态,只觉得那模糊的表情散发出的却是强大的气场,不怒自威。 仿佛空气都冷却了下来,一切都变得庄严肃穆。 万籁俱寂,是圣堂一般的气氛。 石佛下,是小小的供台和香炉。香炉里连香灰都没有,似乎是很久都没有人来供奉香火了。 反倒是供台上竟摆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白面包子。 贼一眼就看见了那盘包子,没想到刚才还想着包子,这么快就见真到了包子。 正要走向那供台拿包子,贼突然发现笛音不知何时戛然而止了。 一人正在石佛脚下,与大佛对坐。 身旁的一壶茶正在小火上煮着。 他着一身青衣,乌黑的长发用青色丝带束在头顶。身形修长,即便盘腿坐在地上,也显得十分挺拔。 那人背对着贼,轻轻把竹笛放在盛满青苔的石砖上,就连那竹笛,也是翠绿的青色。 “你吹的很棒,”贼说道,“我从没听过那样的曲子,好像神乐一般。” “谢谢,”那人面对着佛像淡淡地说,“也曾经有人恭维我说我的笛音有如神乐。” 贼心里欢喜,马屁一句就拍到了点子上。 那就该步入正题了。 “话说兄台,”贼问道,“这包子可是你供奉在这里的?” 那人并没有回头,悠悠道:“不是。” “那你不反对我拿一两个来吃吧?”贼又问。 那人还是没有回头,道:“不反对。” 贼听罢,刚要伸手拿包子,又听那人道: “但佛祖可能会反对。” 贼收了手,他仔细打量了一眼那尊大佛,虽说那大佛雕刻的充满神性,却还是和其他大多数佛像一样没有雕刻瞳孔,有眼无珠。 “佛祖能看见我拿他的包子么?”贼高声问道。 “不能。”那人淡淡地说。 贼听罢又伸出了手,他已经闻到包子的香味了,素馅儿的,还加了香油。 手刚要碰到包子,只听那人又说: “但是我能。” 贼又收了手,心里有点烦。与佛对坐的那个人好像成心拿他找乐子一样,而且说话还大喘气。 也不知道这人跟谁学的,就喜欢和人打哑迷。 “看来这位兄台是不想我拿走包子啊。”贼说到。 那人微微笑了笑,向身边示意了一下,说: “不如坐过来和我一起喝杯茶。” 他的声音平静温和,也充满诚意,好似一个放然物外的飘飘君子。 但是贼并不是很想去,人饿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填饱肚子。 “算了,空腹喝茶有害身体健康。”贼撇嘴说,“我走就是了,差不多也该回去吃午饭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右手上却一个虚晃,两指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盘子里夹了一个包子出来。 贼可不想饿着肚子一路走回去,他的胃似乎已经开始手足相残了,再不吃饭他怕自己张开嘴喉咙下面就直接连着小肠。 贼脸上偷偷流露出得意之色,至少现在不用挨饿了。 刚走出一步,背后突然传来那人的话语: “面对佛祖而盗窃,恐怕不是君子所为。” 这句话虽没有责备的意味,却好似一块扔出的板砖击中了贼的后背。 贼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脚步也粘稠了。 他缓缓回头去看,那人还坐在原处,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 不可能啊,这不可能啊,他心里暗想。他的手法无比迅速,即使是当着别人的面拿他们手里拿的东西,都不会被察觉到。 他能在富家千金眨眼间取下她的玉簪,走出好远她都不会察觉到自己头发已经散了。他能当着守卫的面摘走他的胸甲,直到那守卫被他踹了屁股才会发现自己胸口少了块铁板。 可他居然不能背着这个人拿走一个包子。 而且那人离他明明好远一段距离。 那人是怎么做到的? 没等贼提问,那人又说: “竹竿大侠做出这种事,就算是个假的,也有失体面。” 语气里依然没有责备之意,依然那么温和平静,却好似把刚刚击中贼后背的那块砖头抡圆了又砸在贼的胸口。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明明应该只有他和二掌柜的知道,难倒二掌柜的告诉了别人?不会,那样也只给二掌柜的自己徒增麻烦。 可这件事又怎么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贼心里发毛,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没回答,又向身旁示意了一下,淡淡道: “不如坐过来和我喝杯茶吧。” 贼哪还有心情喝茶,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从刚到他就觉得不太对劲,看见那尊大佛他就觉得身上有一丝阴冷。再者说,佛前的供品是给应受福报的人吃的,他一个偷人钱财的贼怎么可以拿来吃? 他自己清楚的很, 他不配。 贼看了一眼手中的包子,又看了看那人,低声说道:“我不是什么竹竿大侠,我也不吃这包子了,我这就给这包子放回去。” “不如这样,”那人一掸青色发带,说道:“这个包子你拿去,再做一件好事来报答佛祖,我就当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从没见过你。” “我没有什么怕被人知道的,只不过是昨晚碰巧捡到了这竹竿。”贼说道,“我并不想为了一个包子替人跑腿。” “我记得被官府张榜通缉还是很严重的一件事。” 贼没辞了,他感觉自己头皮发炸。 面前这个不知名的人似乎知道他的一切底细一样。和他讲话就好像一个凡人徒手去跟握着神剑的剑圣打架,一点胜算都没有。 这个人把他拿的死死的,以至于贼现在感觉喘气都费劲。 那人好似身上带着某种气场,让贼想起了那个帮人捡掉到河里的斧子的神仙,只不过这人左手拿一素馅包子,右手拿的是一通缉令。 “我答应你”,贼无奈道,“有没有别的什么要求?比如说时间限制,地点限制什么的,别我出了山再办好事你又不给我作数了。” “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去办你离开之后第一个遇上的善事。” “那你怎么知道我走了之后做没做善事?”贼问得周全,生怕因为漏掉一个细节而掉进某种文字游戏之中。 这也算是一桩买卖,办事前得商量清楚了。 那人笑了,从地上拾起竹笛向上一指。 “这次,佛祖能看到。” 贼顺着竹笛向上看去,石佛那明明有眼无珠的双眼—— 竟好似正紧紧盯着他。 第七章——笛音与嫁妆3 法外狂徒黄三 大道上,远远走来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枣红马,枣红马拉着一架马车,马车后延上捆着一红木大箱子。 马车两侧的镖师们已走得满脸漆黑油亮,已不知是多久没有洗脸了。镖师行走江湖,押镖路上不能洗脸,若是要洗脸,必定是到了目的地才能洗。 他们个个身披统一的镖局短衣,腰缠猩红腰带,驾车的镖师看起来虽然年轻,但一脸英气,一对剑眉竖着,透露出犀利之气。 红色帷裳遮盖着精美的雕窗,车里坐的,定是一位女子。 “这样的队伍,定是要送亲。” “对对对。” “若是送亲,定是要有嫁妆。” “对对对。” “若是有嫁妆,定是钱财大大的有。” “对对对。” 高坡上一伙土匪鬼鬼祟祟地躲藏在岩石后面,远远地盯着那一行人。他们一个个穿着土布的破烂衣服,只有领头的肩膀上披着一条杂毛的短披肩,看着好像还是黄鼠狼皮做成的,他嘴里叼着根草,时不时还嚼两下。 领头的土匪眯缝起眼睛,问: “若是钱财大大地有,那怎么办?” “对对对。”下面几个喽啰只顾着点头。 “对你们大爷的,我问怎么办!” 一个尖嘴猴腮的土匪说:“您说怎么办办办办办,咱,咱咱咱咱就怎么办!”他说话有点磕巴,还到处喷唾沫星子。 “那我说抢!”领头的喷了一口更大的唾沫星子。 “对对对。”到处喷的都是唾沫星子。 架着马车的年轻镖师清了清嗓子,他的嗓子已经很干了,说话都有点费劲。他们从北方来,虽说此时南方气候湿润,但他们一行人也有好几个时辰没有喝水了。 他向车厢里说道:“小姐,咱们已经快到镇子了。” “嗯,有劳诸位了。”车厢里一个温柔的女声答到。 年轻镖师突然觉得口渴也没那么糟糕了。 一路上小姐话很少,对镖师们也不苛刻,并不像之前他们护送过的富家千金一样把他们当成下人使唤。可她家的权势却是之前那些千金不可比拟的。 镖师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家里要把她嫁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以她的家境,大概只有那些同样住在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家的子弟才配得上她。 “只是我们来太早了,比老爷吩咐的早了足有一个半月。”镖师提醒道,老爷生怕送亲迟到,提前三个月安排大小姐上路。 结果镖师们效率太高,再加上今年天公作美,路也好走,只一个半月就快到那新郎官的老家。 车厢里沉默了片刻。 “那。。。。我可以在镇子上先落个脚,等上一个半月再过门,免得麻烦亲家。”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轻声说道,“按照家父定好的日子办吧。” 镖师点了点头,他也想在这江南小城里逛逛,或许会遇见一个和车里那位小姐一样漂亮的江南女子。 不远处树丛里的一阵骚动打断了年轻镖师的白日梦,他立刻警觉起来,目光有如发现了兔子的老鹰一般锐利。 “兄弟们,有动静!”他提醒道,马车两侧的几个镖师立刻手扶腰间七星快刀,放眼扫视大道周围的那些参天老树。 即使是快要到达,镖师们也不敢放松警惕。这行本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稍有不慎就会变成路上亡魂。 几处灌木丛一阵躁动,三五乌鸦惊飞枝头。 “何人在此处鬼鬼祟祟?赶紧现出身来!”驾车的年轻镖师早已下了车,手扶刀柄高声叫到。 灌木丛里一阵“对对对”声,几个强盗打扮的人拎着刀走了出来。 领头的眉间一道长长的疤,疤两边是一双耷拉着的白眼,一张有点枯黄的脸上满是淫笑。两条没什么肉的胳膊颇有些枯槁,整个人像串被人踩了一脚的腊肠上面还沾了点狗屎。 也不知道是他天生就长着一副猥琐的相貌,还是当土匪的经历把他变成这副模样,总之他现在的脸,丑的像一桩灭门惨案。 “正是本大爷我。”他拿大拇指对着自己眉心那道疤一指。 “对对对。”背后几个小弟连声道。 “朋友又是何人?”年轻镖师抬手行礼,“请报上名来。” 他有自信的资本,他今年只有19岁就已经行走江湖5年之久。押镖无数,无不顺利送达。自幼练就一身内家功夫,刀枪剑戟样样精通,也深谙行走江湖的规矩。再几年,他大概就能成为江湖上最强的镖师之一了。 干镖师这行,必须讲究规矩,黑白两面,都得讲规矩。 “老子这就告诉你,你大爷我名叫黄三,今天老子就是要劫你们的道,不想死的现在就给我滚!” “对对对!”喽啰们又附和起来。 年轻镖师并没有动怒,反倒是更加和声细语:“在下是京城飞甲镖局的梁进,我们干着一行的,靠朋友吃饭,靠朋友穿衣,江湖上走镖全靠强盗朋友帮衬,希望朋友能放我们一马。” “一马倒是可以放,钱财不能放。”黄三不依不饶,他今天就是盯上了这送亲的车。 年轻镖师压了压胸中的火,继续说道:“朋友听真,你是林中好汉,我是线儿上朋友,你在林里,我在林外,你我俱是一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天我们送这镖实在不好动。” 黄三手指扣着自己那把环首刀的环,刀在他指尖呼呼地转了两圈,一翻白眼:“谁跟你是一家人?” “五百年前是一家,是朋友吃肉,不是朋友啃骨头,啃了骨头你别后悔。”梁进又一拱手,就算对方一再挑衅他也不能先动手,这是江湖规矩,虽然对方看似并不讲理,但他不能先动手。 黄三摆手打断了他,呸地一口吐掉了嘴中的草根儿:“今天这喜车,我是劫定了。” “哪里有绿林好汉劫喜车?坏了规矩就不怕老天爷责罚?”梁进强忍怒气,还有这最后一线理可讲,只要是能靠讲理解决的事情,镖师绝不会动刀。 江湖上土匪素有“十不抢”的规矩,第一条就是不抢喜车丧车。 “呵,就是天王老子今天也拦不了我。” “凭你?”梁进终于还是怒了,手掌已经按在了刀把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的土匪如此猖狂,竟然完全无视所有规矩。 梁进等着黄三继续口出狂言,他好一个箭步上前砍了他的狗头。 但梁进没想到,黄三把刀扔在了地上。 “你好像很勇的样子?”黄三翻起一双白眼,“老子站着让你砍三刀,能砍到我算我输,怎么样?” 梁进傻了,他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要求。 “这是几个意思。”梁进问。 “没意思。”黄三仰头拿鼻孔看着他。 “没意思是几个意思?”梁进又问。 “一个意思。” “什么意思?”梁进再问。 “要你死。”黄三一摊手,示意梁进来砍。 梁进眼角抽搐了一下,镶着金丝的七星刀彻然出鞘, “看刀!” 第八章——笛音与嫁妆3 大人,时代变了 梁进突然暴起,双目圆睁,瞳仁中血丝怒射。他猛转手腕,七星刀耍了个刀花,刃上的白光飞速转动成了一个白色的团向黄三旋来。 黄三却连动都没动。 转瞬梁进已到了黄三面前,只见那白团突然一直,七星刀向着黄三脑袋劈去。 这一刀,中必死。 “啪!” 一声清脆的炸响。 枣红马惊叫着扬起前腿,又被身旁的镖师死死抓住了缰绳。其他的镖师全都拔刀出鞘,等他们定睛一看,却傻了眼。 七星刀停在了空中,梁进拿刀的手颤抖着。 他背后多了一个正在冒烟的孔,鲜血从孔里汩汩流出。 刀“铛”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梁进也随之跪倒在地上。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挣扎着还想站起来,却被黄三一脚踹倒。 血从他背后的孔里飞速流逝,随之流逝的是他刚刚开始不久的鲜活的生命。血液很快就浸湿了大地,再看梁进,眼睛里早已失去了光泽。 黄三右手中,拿着一把飘散着硝烟的火铳。 镖师们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火铳,瞬发的,点火都不用。 这世上之前就没有过这种东西! “老子说让你砍三刀,你跑过来的道上都出了三十刀了。”黄三吹吹火铳口的硝烟,把火铳插回裤腰带,从地上捡起刚刚扔下的刀。 “小的们,”他猖狂地大喊一声,“看准了打,别把车里的小美人儿给我打坏了!” “对对对!” 数把火铳对准了拿着刀的镖师们。 ------------- 贼看着手里这个包子,不禁苦笑。 自己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了,扮个大侠,骗人没骗到,反倒是莫名其妙地被一个怪人抓了个把柄。 这叫一个心塞,堵得他都不觉得肚子饿了。 当贼这么多年被人发现并不是一件稀奇事,几乎没有贼能不被发现,区别只在于被发现的次数多少。他属于那种有实力的类型,之前就算是被发现也能隐匿踪迹逃掉。只不过这次,他感觉自己在那个人面前无处遁形,哪怕是那人都没有转过来看自己一眼。 是哪个会占卜的世外高人吗?亦或真的是在世的神仙? 贼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越想越觉得心慌,他赶紧咬了口包子压压惊。 吃了一口才发现是荠菜馅儿的,还没怎么放盐,怎么嚼怎么觉得没味儿。他一个北方人对这种典型的江南做法实在不感冒,他喜欢韭菜鸡蛋馅儿的包子,最好是多放点盐和香油的那种,这样才有香味。就算是纯素馅儿的,好歹来个芹菜馅儿的也行啊。 不过把这个不好吃的包子全吃完是不是就是一件善事啊?不浪费粮食乃是可贵的美德! 他正胡思乱想,只听前方山下一片乱响。 是火器的声音,贼昨晚刚听过——那颗炸死了真正的竹竿大侠的铜丸。 他下意识地从山路上闪进了路两旁的林子里,悄无声息。往前走了没几步,透过那茂密的灌木丛往大道上一看。 “原来是土匪在杀人越货啊,那没我事了。”贼心里暗说,“不如就当没看见,转头回二掌柜的那里帮他干干活,扶个老奶奶过街怎么的不比这时候去坏人家买卖强。” 强盗小偷本就是一丘之貉,自己虽然不愿意看见有人被害,但是这时候出手不光麻烦,而且还容易和土匪结仇。 几个强盗正给地上躺着那几个镖师补刀,还有一个镖师在挣扎,剩下几个看起来早就已经凉透了,这时候就算出手也救不到人了。 贼正准备要走,却定眼一看,车厢里红色的窗纱,红色的门帘,车后还拉着一贴着红纸的大箱子,怎么看怎么像是送亲的车队,除去车外面那几个镖师,车里肯定还有个新娘子。 “可毕竟是别人家的新娘,救下来也是别人家的新娘。”贼还在自我催眠,他是个以低调为信条的贼,贼本来就是一个偷鸡摸狗的职业。到处出头给自己带来的除了麻烦还是麻烦。虽说他还背着大侠的竹竿,但他毕竟是个假的大侠,扮成这个样子是为了坑蒙拐骗偷。 “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去办你离开之后第一个遇上的善事。”那佛前的吹笛人的声音又萦绕在耳边,好似催命的魔咒。 贼忽地觉得,那尊早已被丛林遮蔽的大佛此刻似乎正透过一切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后脑勺。 ----------- 车轮边,血流满地。 几具镖师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每个身上都有个枪眼。 最后一个镖师在自己的血泊中挣扎着把手伸向自己的刀,没等够到刀却被黄三捡了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他颠了颠手中这把七星刀,“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把车上那小妞还有后面这一箱东西拱手送给我,你们几个还都能留命回家睡觉。” 说罢,他一刀刺穿了镖师的后心。 旁边两个喽啰已经搬走了马车后面的那个大箱子了,箱子很沉,想必该有不少金银宝贝。另外两个喽啰正从车辕上解皮带,这枣红骏马算是少有的好马,能卖个大价钱。 还有这车里的小新娘子,长得丑点都没事,反正他黄三不挑。 心里想着美事儿,黄三的嘴角不知不觉咧到了自己的耳根子。 他忽然看见那磕巴正把手伸向了车厢的门。 黄三赶紧一把薅住了磕巴的手。 “你干嘛!”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黄鼠狼一样大吼道。 “老。。。老老老大,”磕巴被他这么一吓唬更磕巴了,“我我我我我看看里面的小娘们儿死没死,好久没。。。。没没没听到里面有动静了。” “那也得是我看!”他一把甩开磕巴的手,“轮的到你吗?” 打开这个车门,对于他来说就像争寺庙每年的头一柱香,抢每年河里捕到的第一条鱼。虽然没什么用,但是和自己手下这么几个人在一起时,他必须是第一个。 当第一个让他感到兴奋。 车厢的门被拉开了,只剩一层红绸的门帘。 他咽了口口水,缓缓地把手伸向这最后一层屏障。 慢慢的,慢慢的。。。。。 “诶,我说。” 声音不大,但黄三听到了。 幻想又被打断了。 他极度不悦地抬起头,好像他的尾巴又被踩了一脚。 贼迈过了地上那几具尸体,站在黄三不远处。 黄三拿他那眼仁很小的白眼一瞧,只见眼前这人左手一个吃了半边的包子,右手一本褶褶巴巴的旧书,背后背着一根翠绿翠绿的竹竿。 第九章——笛音与嫁妆4 神偷的实力 “几位这是劫道吗?”贼问道。 黄三收了手,拔出了腰间的刀,上下来回打量了一遍贼。 “是又怎么样?”他拿鼻孔看着贼说道,“就凭你个臭要饭的还想拦你黄三爷爷?” “你说谁要饭的呢?”贼刚想骂回去,却看见自己手里拿着的半个包子和背后神似打狗棍的那根竹竿。仔细一想黄三说的好像还真没啥毛病。 贼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尴尬的表情,说道: “倒不是想拦你们。” “那你想怎样?” 贼看了看脚边的尸体:“你看你们人也杀了,东西也抢走了,接着还要牵马,能拿的也拿差不多了,就当给个面子,放过车厢里那个人。” “吼?”黄三脸上闪过一丝猥琐的笑容,“你个臭要饭的莫不是想要这车厢里的新娘?” “我也没想要新娘,只是刚刚有人托我做件善事,我不怎么好拒绝。”贼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把右手里的包子夹在了左手里的书中,右手五指依次活动一番,发出一连串关节间的脆响。 “想要女人大可以直说,不丢人。”黄三掐着腰向贼走过来,“只不过就算你直说我也不会答应你。你这四肢健全,不去干活干嘛要饭呢?” “要饭的吃你家大米了是怎么的?看你这样子怕是就没有过女人看得上你吧?”贼挖苦道,眼睛故意盯着黄三眉间那道狗齿狼牙一般的大疤。 黄三被戳到了痛处,顿时气急败坏:“你个臭要饭的还敢对老子指指点点?我看你这狗杂种是活腻了!” 说完抬手就要砍,可忽然觉得手里有点轻,握着还有点软,抬头一看,手里本来握着的那把七星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左氏春秋经》。 他见了鬼一般地看向贼,贼正歪着脑袋坏笑,左手里转着那把七星刀。 来不及诧异,他知道自己腰间别的那把三连火铳里还填有两发子弹,立刻伸手去摸,却觉得手指上热乎乎又粘糊糊,再一抓,还软乎乎的。拿到眼前一看,居然是个被咬了一口的荠菜馅儿包子。 再看贼,右手里拿着那把火铳,依旧歪着脑袋。 “家伙不错啊,”贼挑挑眉毛笑着说,“先借我使使呗。” 黄三腰杆子立马软了,举起双手,换上一副二狗子一般的笑脸:“壮士,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手抖如筛糠,腿抖如骑马,全然忘记了举起的双手里还抓着包子和书。 黄三背后的磕巴见大事不妙,掏出火铳就想打。 贼手中的火铳猛然一抬。 “啪”的一声。 磕巴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火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管动自己的食指去扣扳机。却发现自己手中已没有了火铳,大拇指也不知道哪去了。 子弹射中了他手中的火铳,巨大的力道击飞了火铳,火铳飞走时也带着他的大拇指一起飞走了。只是这一切发生太快,以至于他稍微琢磨了一下大拇指为什么没有才感觉到手掌传来的钻心疼痛。 “疼!”这粗暴的大拇指切除术好似一瞬间就把他的磕巴治好了一样,磕巴只叫了一个疼就只顾着哀嚎。 剩下的那两个刚给马解开皮带的贼也傻了眼,枣红马又被吓了一跳,撂着蹶子跑进了树林。 “第一次玩这玩意儿,没想到我还挺有天分。”贼说着,把刀架到黄三脖子上。 黄三曾经跟首领吹嘘自己生死看淡,跟下面的人指着自己那条疤痕说这是年轻时候杀人留下的,手下那几个跟屁虫也就信以为真,但他说了谎。那疤痕不是他杀人时留下的,是他被别人砍的;他也不是真的不怕死,只是没真的快死过。所以当那把七星刀冰凉的刀刃搭在他的脖子上时,他还是感受到了灵魂深处的恐惧,他整个人都想要尖叫,想要喊娘,想要尿裤档。 但他忍住了,他夹紧了双腿,他不能尿。 “叫你的人把家伙都扔地上。” “都扔地上!”黄三大叫。 那两个车辕边的土匪立刻照办,火铳和刀都叮铃桄榔地扔在了地上。那个磕巴只顾着抱着手叫唤,已经完全不听指挥了。 “叫他们走。” “去。。。去哪啊?”黄三问道,却觉得脖子上的刀挨得更近了。 “哪来的回哪去呗,这还用问。” “听到没有!走!走啊!”黄三对着背后大喊。 “老大。。。”一个土匪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就这么直接走了回头还能不能见到自己的老大。见不到就见不到了,要是又见到了可就比较麻烦了。 “快滚!”黄三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喊得他直想咳嗽。 那两个土匪灰溜溜地跑进了林子,磕巴这才稍微缓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跟着跑进了林子深处。 只剩下黄三自己还没跑了。 贼的目光迅速地扫过了四周的林子,那几个喽啰早就已经跑远了,周围除了那还躲在车厢里不肯出来的新娘之外再无旁人。 把刀从黄三脖子上挪开,往他身后一比:“你也回去吧。我没有杀人的癖好,包子你就留着吧,挺难吃的,书你走时候给我留下就行。” 黄三颤抖着往后退,把书放在地上,一抱拳, “多谢大侠饶命。” “你跟我客气你大爷呢,赶快走。”贼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黄三走了几步进了林子,随后发了疯一样大喊着妈妈向更深处跑去,直到彻底消失在了榆树林与灌木丛之间。 大道上,只剩下贼一人和那五具镖师的尸体了。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两者都让他反胃。 贼扔下了刀,这把杀过人的刀他并不想拿。 心上好似覆盖上了一层阴霾,照理他该杀了黄三,黄三是个土匪,杀了他是为民除害,也是为这横死他乡的五位镖师报了仇。于情于理都没有毛病。 但是贼不想杀人,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替天行道。 要一个贼来审判一个强盗然后给他判死刑吗? 可笑。 贼只是一个为了钱鬼鬼祟祟偷宝贝的贼而已,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法外狂徒。 但论罪恶,他也只是以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佛前的人要他做一件善事,杀死了一个土匪,到底算是善事还是恶事。 贼不知道。 那么放走一个土匪呢? 但是他知道救一个姑娘应该算是善事。 第十章——笛音与嫁妆5 曾经所见到的 贼装腔作调地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舒缓一些,说道:“车里的姑娘,坏人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车厢里没有回应。 该不会是被之前混乱的枪火击中了吧? 贼心里一紧,要是车里的人也死了谁来证明他不是杀人凶手呢?谁来跟那个半仙儿一样的怪人证明他确实做了件好事呢?而且看着阵仗也确实是位远嫁到此地的姑娘,若是真的殒命于此可就太可惜了。 他快步来到马车门前,红色的门帘里依然没有一丝动静。 贼的心提了起来,他祈祷自己不要看到红色门帘里面还是一片红色。 门帘缓缓被撩开。 映入眼帘的,确是红色。但不是血液的猩红,是油纸伞的鲜红,贼闻到的,也不是血味,而是花香。 亦或是,比花香更香的香气。随着纸伞带起的风向贼扑面而来。他忽然觉得,脚下这个洒满鲜血的地方,竟也弥漫开了香气。 那味道并不浓烈,也不夸张。那味道,让贼想起他在屋檐上摘到的一朵寒梅,或是被他遗落在这世间某处的一株芳莲。 贼出神了,直到那纸伞快要正中他的额头,才想起来仰身向后闪躲。 这一伞,车中的人似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气。 伞打空了,车中的人也随着伞一同坠了出来。 仿佛三月里忽然春光落下,正照在贼的脸上。 贼看见的,是雪白的衣裳,素净的有如家乡冬天落下的第一场雪。是被飘散的青丝遮住一半的脸庞。 贼见过很多女人,也见过很多女人。他曾经觉得自己已经见过了最美的女人,但是他觉得自己错了,在风将青丝吹开后。 他也知道很多形容女人可爱的词汇,但这一刻,他却一个也想不起来。 宝石,玛瑙,美玉,却都不足以媲美那双清澈的眼睛,哪怕是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失措。纤细的眉毛因惊慌微皱在一起,好似被风拂过的细柳。 此时尚且如此,若是她笑起来,又该是怎样一番风景? 贼这样想着,她已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接住了她。 仰身后闪本不会倒,这一接,贼向后倒在了地上,垫在了她的身下。 四目相对的一刻,贼愣住了,姑娘也愣住了。 姑娘的发丝,垂到了贼的脸上。 姑娘的伞也脱了手,落在了一旁的地上。 “姑娘,你已经安全了,歹人逃走了。”贼松开了扶在姑娘腰间的手,虽然姑娘的腰很软,但这种时候占便宜还是算了。 她的呼吸还很急促,眉间的失措却一点点地平静了。 “真。。。真的?” 贼笃定地点了点头,“你应该可以相信我的话。” “那他们还会回来吗?万一他们找更多的人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那也是没准的事,不如我们先站起来再商量。”贼仰面对姑娘说,姑娘很轻,腰身很软,贼感觉就算一直这么擎着她也不会很累,但是用这种姿势说话有点奇怪,更何况周围还有一地的死人。 姑娘这才想起自己还坐在他身上,不禁羞红了脸。 贼把姑娘从自己身上扶起来,又从地上捡起了那把纸伞。 她有几分愧疚地接过纸伞,“刚刚我还以为是那些人想要骗我出去,却险些误伤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一招确实很猛,不过想要真的伤到人还得再练练。”贼笑笑,掸了掸自己衣服上的尘土。 姑娘看了看周围那些早已惨死枪下的镖师,眼神中流露出的是难以言说的悲恸。 “那他们怎么办,这些人都是为了保护我而死。”姑娘走向梁进的尸体,尸体背后有一个大洞,她不忍再看,“这个人刚刚还在和我说话。。。” “我回头会找人来给他们下葬的,”贼叹了口气,“把你安全送到地方,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要是一会儿那些草寇的追兵赶回来把你再抓走了,这一摞子兄弟可就算是白死了。” 这些镖师确实死的可惜,可是贼已经把黄三他们放走了,替人报仇这种事贼也不愿意干。 姑娘嘴抿成了一条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贼把刚才从黄三身上偷的那把火铳藏进腰间,起身离去。 又是瞬发火铳,又是爆炸铜丸,这伙土匪的武装比朝廷的禁军都强。贼并不想多管闲事,但还是禁不住想知道,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姑娘跟了在他身边,贼临走又看了一眼背后的死去的镖师。 为使命而死,大概就是重义轻生之人的宿命,那么对于一个唯利是图的贼,又会是怎样的宿命等着他? 他不清楚,大概是某一天为了钱财去死吧。 但不会是今天。 虽说这一切发生的很烂俗,就好像那些书贩子摆在最上排的那些烂俗的三流小说一样烂俗。 但今天,他是个英雄救美的大侠。 无论真假。 他突然天真地想,如果自己不是一个贼该多好。 第十一章——笛音与嫁妆6 佳人 顶空下起了小雨,江南三月初的天气是如此善变。 姑娘撑起了纸伞,遮住了落在贼头顶的雨滴。 他个子有点高,得稍稍哈腰才能不让脑袋顶到伞骨。纸伞也不大,两人紧紧挨着才能不被细密的雨丝淋湿头顶。 雨点落入稻田,摇晃着泛青的稻苗,也摇晃着贼的心。 姑娘很安静,就像她的长相一样安静。不知道为什么,贼觉得她就是那种平日里话很少的女孩,在下雨天会坐在小窗便无言地看着外面。 两人一路上都还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走着。 至少该知道她的名字吧,贼想着低头悄悄看了姑娘一眼,却发现姑娘也在看他。 气氛有些尴尬。 贼赶紧移开目光琢磨怎么开口,姑娘却先说话了。 “小女名叫常雨轩,是被父亲安排到这里成亲的。。。。。。不知大侠高名?” 她说这话时眉间有一丝说不出的悲伤,却在贼再看向她时又藏回了心里。 “我的名字?”贼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的名字从来不向别人透露,就算是一定要用名字的场合,他用的也都是现编的假名。每个问过他名字的人,都会得到一个全新的,没有被其他任何人听说过的名字。 他想起了背后的竹竿。 “你可以叫我白君竹,虽然不是真名。”贼拍拍胸脯,挺直腰杆,却撞到了头顶的纸伞,引得常轩吃吃地笑了。 “好飘逸随性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她看着贼,眼神清澈如同解冻的春水,“大侠们都喜欢用这么随意的名字吗?” 这姑娘确实是大家闺秀,一下就识破了贼临时起的假名。这名字确实剽窃自白居易的《咏竹》,贼起名字从来都是在脑海里随便划拉一遍自己的名人诗词储备,然后把作者和作品,或者名人字号里面的字给胡乱拼凑一通,什么“刘鸿儒”啊,什么“李天情”啊,再就什么“项籍羽”,“刘季邦”。 如果是个没读过书的普通女孩,大概还会觉得这名字好帅好有风度。 “那你有随性的名字吗?”贼接着问道。 “家里人都喜欢叫我轩儿。” “那我可不可以也叫你轩儿呢?” “当然可以了,你是我的恩人,救命之恩,我还不知如何相报,嫁妆也都被抢走了,暂时没法给你什么。。。。。。”轩儿握着伞,微微低下了头,掩饰自己脸上的红晕。 “我会帮你把嫁妆找回来的。”贼没多想就承诺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别人这种并不容易兑现的承诺。 无以为报,不如你以身相许吧,贼胡乱想到,姑娘纤细的手在他胸前握着伞,她的肩膀贴在他身边,让他有一种搂住她的冲动。 但这种话那种事想想就好,说出来干出来八成会被当成坏人。 “那我就更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了。。。。。。” “不用谢我,谢谢山里面那尊青光眼大佛像好了,就是他拿一个包子把我引到你那里的。”贼向佛像的方向一指,“再说,你也已经报答过我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给你呢啊?”轩儿眨眨眼睛。 “你替我打伞了啊,我最怕淋雨着凉了,所以你也救了我一命。” “这哪能算是报答啊?”轩儿摇摇头,碎发在她的额前晃动“你得再提一个要求。” “那你还真是有点难为我了,我还真得想一想。”贼说。 雨幕静静地落,杨柳轻轻地摇,树叶沙沙地响,贼盯着前路,在慢慢地想。 哪年的哪一天,他似乎也这样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下着这样的小雨,哪个女孩为他这样撑着伞,他这样一步三摇地走在这样一条布满水坑的小路上,鞋底和泥泞这样暧昧在一起,他和女孩这样紧紧挨着。他们这样远离了聒噪,走在深春的风里。 仿佛在昨天,仿佛在前世。 柳丝,春风,阴天,雨点,青年,少女。。。。。。 “想好了吗?”轩儿睁大了眼睛。 贼从回忆中被突然抽出,愣了一下。 “不如。。。下次再有这样的好天气的时候,你陪我散步吧。”他缓缓地说。 “可是现在在下雨啊。”轩儿微微提起被雨水沾湿的裙角,小心地迈过一个个散布在路上的水洼。 “这样的天气不好吗?”贼问,他并不看脚下,也不必开水洼。轩儿惊奇地发现他踩在水坑上时就好像能在水面行走一样,鞋底根本不会没入水中。 轩儿抬起头问:“你不是说你最害怕淋雨着凉吗?” “但是我很喜欢这样的天气啊。” “为什么?” “因为。。。”贼揶揄了一下,张口开始胡说,“因为这样的天气里空气清新,而且凉快。再者说来,我着凉成瘾,虽然有害健康,但是从小到大最喜欢感冒发烧流鼻涕了。” “其实我也喜欢这样的天气。”轩儿温柔地这样说着,“这样的天气会让人喜欢回忆。” 他明明刚刚救了这姑娘,此时却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姑娘救了。 从某个,他不愿回首的往事中救了出来。 “那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了。” 那一刻,贼真的想做一个大侠,一个背着竹竿行侠仗义不留姓名的大侠。 哪怕只是她一个人的大侠。 第十二章——尹府之卷1 鱼眼库吏 “酒虽然是新酒,但味儿绝对是够醇正。”二掌柜的把酒坛摆在柜台上,却没等到拍在柜台上的铜板。 雨停了,街上洒满了黄昏时分灿金色的阳光。 番旗酒馆才刚开门,而这个时辰街上的不少店铺都差不多打烊了。 桌子板凳差不多都换完了,昨晚飞溅四壁的血迹也被收拾干净。二掌柜的索性就开一会儿门,能有一个客人是一个。 不成想来的是这个县仓大使,身后还跟着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县仓大使三十多岁,一身像模像样的官服官帽,一对眼睛金鱼一样向外突着,走起路来都是迈四方步,总是一副牛气哄哄朝天看的样子。 可他明明是个没有品级的官。 “二掌柜的,你看我们几个常来你这,不说是让你蓬荜生辉好歹也叫你沾了点光,你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仓吏瞪着他那双鱼眼看着二掌柜的那张黑脸。 二掌柜的也正看着他那双突出来的鱼眼,没有说话。 这当小吏的就这么差这坛酒钱吗? 想必不差。 但他偏要耍一下他那芝麻大小的官威,放纵他那当守财奴的欲望。 “好啊!”二掌柜的突然大笑起来,“不用您说,大使确实给小店增光不少,略表感激自然是应该的。” 仓吏哼了一声,正要拿酒却看到柜台上那几个刀口。 “二掌柜的,你这店里之前是不是有客人斗殴啊?” 二掌柜的摇头,“怎么可能,这刀口是昨晚切骨头时候菜刀崩了砸出来的。周围街坊邻居也都和谐,没闹过矛盾。” 他解释着,余光一扫,却看到房梁上还挂着昨天被炸上去的那截断手。 二掌柜的心里顿时一惊,还以为已经收拾的够仔细了,没想到居然把竹竿大侠的手忘了。 “发生什么事儿要上报,不上报到时候出了问题有你好果子吃。” 二掌柜的点点头,说了几句敷衍奉承的话,只希望这个太把自己当回事的小官赶紧从店里出去。 仓吏捧起了酒坛,朝着背后那几个人一挥手。 “去我家,今晚我请客。” 仓吏眉飞色舞,好像白拿了一坛酒是他多大的功劳一样。掌柜的认识这个他,一个特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办成个小事都要跟上级摇半天尾巴的人。无论多大点事都喜欢到处炫耀一番,就好像他这辈子之前一件事都没办成过一样。 一众人聒噪地出了店门,酒馆里又只剩下二掌柜的一人。 他并不生气。 生气又有什么用呢?这种欺压在这个世界上是常态,如果有一天没人喜欢仗着自己怎么怎么样去欺压别人那反倒不正常了 和气生财,向来是买卖人的信条。 但是真的能和和气气吗? 他开店至今已经十年有余,本以为找个地方躲起来就算是退出了江湖,自己做老板就能随心所欲。可这世上无处不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恩怨,有是非恩怨的地方便是江湖,他又能退到何处? 一个小小的仓吏就能压他一头,又何谈随心所欲。 无非是自己麻醉自己罢了。 他看着那群人走向街道远方,眼神冷漠。 第十三章——尹府之卷2 开房是不可能开房的 “二掌柜的,帮准备点吃的。”贼推门进来,打断了二掌柜的沉思。 说来也奇怪,平时那扇吱呀乱响而且昨天还挨了一脚的正门被贼推开时却安静得像是一张轻纱做成的门帘。 “哟!小。。。” 贼字没出口,二掌柜的却看见贼背后跟着进来一位女子,手中拿着一把还在滴水的纸伞。 好美的姑娘啊,二掌柜的想到,这大概就是男人十八岁时喜欢,二十八岁时也喜欢,八十八岁时还会喜欢的女子吧。 “小姐想要吃点什么?大侠又想吃点什么?”二掌柜的立马改了口。心说这小贼进展也太飞速了,刚到县上一天女伴就给安排好了。当着女伴的面,怎么能叫小贼呢?肯定得叫大侠才算给到面子啊! 轩儿轻轻抖了抖伞上的水滴,眨眨眼睛想了想。 “老板有千层糕吗?”她问,轩儿喜欢吃千层糕,但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就意识到自己应该在这家店里买不到,这是一家充满了粗犷气息的酒肆,四处散发着残余的酒香和奇怪的烟味,来这里的客人大概大多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男人。像是千层糕那种制作起来精致又麻烦的小吃这里是不可能买的。 “千层糕没有,炒饭倒是一应俱全,蛋炒饭酱油炒饭火腿炒饭还是肉丁炒饭都是我拿手绝活。” “那就。。。蛋炒饭吧。”轩儿疲惫地坐到了板凳上,揉了揉酸痛的大腿。从山下大道一路走到镇子上的酒馆足有五里地,对于她来说有点远。 “不如你先上楼休息一下,一会儿做好了我再叫你?”贼那对好动的眉毛又挑起了弧度,对待漂亮小姐他没法不表现的绅士一些。 轩儿有些不好意思:“今天你已经救我一命了,要是还麻烦你那也太过意不去了。” “不麻烦他,”二掌柜的一拍胸脯,接过话茬,“一会儿我做好了给姑娘送上去。” “那是和你用一间客房呢,还是。。。”他又转向贼,用一副“男人最懂男人”的表情问道。 “再开一间,再开一间。”贼连声道,连忙从怀里往外掏钱,满脸的黑线。 “我自己身上还有一些钱。。。。。。”轩儿忙按住贼的手,从怀中找钱袋子,可刚伸进去她就懵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早就不知所踪。 贼看出姑娘有点为难,把一把铜板排在了柜台上。他身上的现钱其实不多,大部分都是现用现从周围的有钱人身上取。 好在贼今天很有先见之明,回来这一道上摸了好几个看起来有几个钱的人的兜,包括刚才捧着一坛酒出门的那个鱼眼仔和他背后跟着的那一众酒友。 “我这先帮你垫着,等嫁妆和钱找回来了你再还我也不迟。” 姑娘没有了推辞的理由,最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姑娘什么来头?” 二掌柜的等姑娘上了楼,才小声问。那姑娘一看就是好人家的闺女,礼貌又大方,和街上那些时不时被公子哥搂着腰在店家与店家之间晃来晃去的风尘女子一比,高下立判。 “是新娘。”贼简单答道。 “没想到你小子出去假扮了一天大侠就把终身大事给定了啊!高人果然深藏不露,不光能偷善盗把妹技术也这么一流!” “是别人的新娘。”贼低着头快速说道。 比上个回答只多了三个字,却叫二掌柜的半天没合上嘴。 “你小子改偷人了?”二掌柜的一直认为偷人乃做贼之大忌,是伤天害理之事,虽然这事他自己也干过。 贼直拍脑门子,只得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跟二掌柜的讲了一遍,从竹林中的那尊大佛,到那个吹笛子的怪人,再到差点被吓尿裤子的黄三。 “等会儿,”二掌柜的打断了他,“这调兵山上可根本就没有佛像。” “你不信我?”贼撇嘴,一屁股坐在新买的木桌上,坐得那还有些生涩的桌腿吱呀乱响。 “不是不信你,只是这调兵山有点邪性,总有人说在山里看到幻象,那个山顶就更是诡异,明明不高一点,却常年云雾缭绕,曾经有人说要去山顶探个究竟,去了就再没回来过。” “我才不信这些乡下传说。”贼冷漠地说。 “你们这些城里长大的花花公子都不信邪。。。。。。这世上是有鬼的。”二掌柜的无奈地说,他当然相信世上有鬼,要不然昨晚埋人的时候怎么会差点被贼吓出心脏病来。 贼耸耸肩膀,“那些都不重要,反正我今天做了把大侠就是了。那姑娘远嫁到这里,却提前到了,又被抢走了嫁妆,她就打算先在城里安顿一下,等到定好的日子就成亲。”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二掌柜的看着贼的眼睛,他看出来贼对那姑娘是有意思的,因为讲她的时候,贼的眼睛是亮的。 “我打算帮她把嫁妆找回来。”贼说。 “就说当大侠这种事是会上瘾的。” “我对行侠仗义这种事不感兴趣,”贼摆摆手,“嫁妆里少不了钱财物什,看她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嫁妆里肯定是宝贝不少,我把嫁妆找回来,留一部分银子我们俩分了,岂不美哉?” 二掌柜的眯缝着眼睛,双手拄着柜台,把脸凑近贼,仔细打量着他那张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的脸。 “拿不拿钱是次要的,”二掌柜的说着朝楼上指了指,“替姑娘找嫁妆才是最重要的。” “偶尔装一次好人也不是坏事。” “可能会变成坏事。” “坏不到哪去。” 二掌柜的笑笑说:“那既然说到要分我银子,肯定是要我帮忙了,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吧,能不能帮两说。” “我想知道山上那帮土匪的寨子在哪。”贼说。 “那种地方我怎么会知道在哪?你当我是这儿的土地老儿呢?”二掌柜的很无奈,自己消息毕竟也没有那么灵通,“土匪的山寨都设在隐蔽又险峻的位置,调兵山又不是一座小山包,其中的山谷山坳数不清有多少个。要是想找到土匪的山寨,怎么也得先找到点别的线索。” 当的一声,一把火铳摆在了柜台上。 “那就给我讲讲这个东西的来头吧。”贼拿手一指。 二掌柜的咽了咽口水, “我先把姑娘点的蛋炒饭做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