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知来处 第二章 晴日起长风 . 仲夏的右手腕上,常年戴着只模样怪异的机械表。 虽然破旧的不成样子,样式却很别致。 表壳还能勉强看得出原貌,有点上世纪中式朋克的味道。 满是裂纹的表盘是浓郁近黑的蓝色玻璃,像盛满了蓝墨的水瓶,灯下一映,破碎的纹路里,便溢出星星点点,鬼火般的幽光。 但异于表面的复古,里头隐约裸露的机械结构,即使毁坏了一部分,反倒十分精密复杂,整体看来,居然有股别具一格的,废墟般的荒凉感。 这块表从仲夏失去记前就戴着,一直是斑驳的样子,偶尔亮起的数字时间也不标准,经常发出今日着样突兀的噪音,每次都只会来来回回的重复四个字。 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和这一整年里,仲夏重复的,焚烧着烈火的梦境,一模一样的声音,日日夜夜的扰着他,缠着他,他却连那场梦境里,背后到底有什么都不知道。 手腕上这块表,和荒诞重复的梦魇同样可憎。 但仲夏舍不得扔,甚至不想去修。 ……他放下袖子,走下庙门前的台阶,握着折叠起来,挂在另一只手腕上的花伞,眯着眼睛适应骤亮的春光,满腹心事的往山下走,梦游般沿着来时的路程,一步步离了这片“世外之地”,踱进人声鼎沸的街道里。 热闹是他人的悲欢。 仲夏在人行道旁的商铺前站了一会儿,看着车水马龙怔了一会儿,直到有年轻的女人牵着哭嚎的孩子走过,他才回过神来,默默拿出手机,用百度地图查回去的路径。 手机有些卡顿,等待百度地图开启的空隙,仲夏忍不住看了眼女人的背影,眼神有些空茫的看着他们走远…… 女人突然停住了,扯着儿子站在那里,一巴掌抽在仍在大声哭嚎的孩子身上,“啪”的一声传了老远:“哭哭哭!哭你…%¥#的!天天要买玩具!天天要买玩具!你买!” “啪”的又是一声:“让你买!” 掷地有声。 过路的人们侧着头望了望,谁也没停下脚步,带着微笑走了。 仲夏收回目光,拿着手机搜索一通,便跟着地图导航穿过绿化带,沿着线路寻找地铁站口去了。 当前时间是中午十一点三十六分,地图显示线路需要一个小时二十三分钟,他不仅下午要上课,还得赶回去给家里的大龄男青年做午饭。 仲夏想着,加快了脚步。 半空中却忽然挂起一阵大风,吹得仲夏头发倒竖,街上顿时一片乱糟糟的惊骂声,绿化带的树发出巨大的哗哗声,仲夏顶着糊脸的风抬起头,目之所及的天空,晴朗的不见一丝阴霾。 这些日子,总是起这样的怪风,每每都是晴日,突兀的刮起巨风,刮完也不下雨,空气质量倒是变好了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不止是这个城市,全国,乃至全球,这样的情形都时有发生。电视网络上频繁报道,有人怀疑是气候大变的前兆,未来可能有飓风着陆,卫星上却查不到丁点由头,气象学家们各执一词,吵得火热。 仲夏能清晰的感觉到不同,他能从这无垠而起的风里,分辨出异于寻常的东西。 清冽的,涌动的,甚至……可吸收的未知元素。 他的身体,会自动吸收这种……类似于,能量的元素。 那是原本的空气中没有的成分,随着一次次风起云涌,从宇宙的缝隙,悄然渗透了这个世界。 仲夏收回目光,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顶着猎猎风沙,继续前行。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悲鸣,随后是鸟雀翅膀扑腾声—— 一只麻雀从天而降,正砸在了仲夏面前。 砸在距离他刚刚迈出的左脚,脚尖一寸的位置。 他的步伐若是迈得再大一些,这可怜的小东西怕是会当场去世。 棕灰色的小家伙躺在沥青路面上,带血的羽毛在风里翻腾,细细弱弱的发出一点啾鸣。 仲夏沉默了一下,将左脚往回撤了一些,蹲下身来。 灰扑扑的,不大讨人喜欢的鸟雀,就那么气息奄奄的躺在地上,一只翅膀怪异的弯折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团冷硬的垃圾,被人扫进树叶堆里,毫无差别的清理走。 就像它从未来过这世间。 仲夏的头发有些长了,被风吹的乱舞,有些扫在脸上,扰了视线,还打的人发疼。 他极细微的皱了皱眉,想要站起来。 地上仿佛没了声息的小东西,却突然用力的,对着沥青路面扑打两下,它发出了一声比先前更高,更尖锐的悲鸣。 仲夏停住了。 他注视它,很长,似乎又很短的时间,长到风止云息,短到枝头的树叶悄声落地。 仲夏将左里的折叠伞和手机搁在地上,从卫衣口袋里掏出包纸巾,抽了两张摊开来,接着两手并用,极其轻柔的,将那只灰扑扑的,受伤的麻雀包裹起来,揣回宽大的卫衣口袋里。 等他捡了伞和手机,再小心翼翼的站起来的时候,专注的眼神才静静的,透出一丝茫然来。 仲夏握着手机,正要继续往前走,刚踏出去一步就顿住了。 他缓缓低头,看了眼有细微动静的卫衣口袋,突然意识到,怀里踹了鸟,是过不了地铁安检的…… 大概也上不了公交车。 仲夏思索了一会儿,解锁了手机屏幕,打开了钉钉打车,正好还有张礼橙专车的优惠券没用。 几秒过后,仲夏看着手机上专车司机发来的定位……还距离5分钟车程。 仲夏收起手机,将口袋里的麻雀轻轻的掏出来,盯着对方黑漆漆的豆豆眼,声调毫无起伏的解释了一句。 “看伤。” 一边说着,手中不停的剥开了餐巾纸。 然后,他扒开翅膀,就这么查看起伤势来,一向桀骜的麻雀,在他手中竟然连挣扎也没有。 ——仲夏能够同动物交流。 半年以前的时候,在仲夏潜意识里,人听的懂动物说话是一件极其正常是事,属于常识……直到后半年,他才发现,其他人是听不懂动物说话的,动物也听不懂他们说出的话。 只有他。 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懂飞禽走兽的声音,能同它们对话。 这样的发现,甚至然刚刚融入到这个世界的仲夏,感到了强烈的违和,以及不真实。 仿佛他同这个世界之间,存在着壁垒。 仲夏查花一分钟看好了了麻雀翅膀上的伤,将小家伙重新揣回卫衣口袋里,往四周打量了几眼,不紧不慢的拐进路边的药店,熟练的挑了几只药膏,要了纱布棉签,没两分钟就出来了。 然后,他坐在路边上,手法利落的给小家伙上药包扎,轻车熟路的仿佛做过千百次。 包扎完成的时候,礼橙专车恰巧也到了。 仲夏拖着小东西,手机在裤兜里,伞插在卫衣口袋里,施施然坐上了专车。 在五十分钟车程后,终于回到了租住的小区。 也因此被钉钉从账户中扣掉了八十九块六毛的巨款。 第三章 顾久与顾恒 . 中午,12:42。 仲夏刷完门禁卡,进入绿地华庭三期小区。 守在门前的小区安保十分热情的冲他打招呼:“现在回来吃午饭啊?” 三十来岁的保安扶着帽檐,笑眯眯的同仲夏唠嗑,就算是这个日高人稀,春困正甚的时候,脸上也没露出一点倦容:“哦呦,这都快一点了,你们老师又拖堂了?你们学生也是辛苦……” 仲夏抬头看他,“嗯”了一声。 脚下移开两步,站到不挡出入通道的岗亭下,乘着荫听着这位大叔絮叨。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安安静静站在那儿,身姿笔挺,眼神清正。 边上偶有三两个进出的小区业主,见着仲夏,也大多会主动同他招呼一声,露个笑脸。 仲夏说话还不太熟练,以至于话向来不多,但奇怪的是,他在这个邻居间的交流都不多的高档小区里,人缘竟然好的出奇。 保安说了一会儿话,不经意瞟了眼亭上装着的钟,顿时哎的一声:“哎呀,这都一点了,你赶紧回去吃饭,别耽误了下午的课,怪我怪我,这嘴一叭叭起来就每个停……” 仲夏一路走回去,因为怀里还揣着只麻雀,走的很慢,恰巧是午休结束的时机,于是他走了一路,一路又受到许多问候。 不仅是人,连猫猫狗狗见了他,也喜欢往边上凑。 等他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一点已经过了十来分钟了,他站在那里,像完成了什么重任似的松了口气。 因为顾久告诉他,对人要礼貌。 仲夏用进小区的门禁卡刷开了单元门,然后乘坐电梯……很幸运,这趟电梯里没有其他人,他不需要继续“礼貌”,两分钟后,仲夏完成了他的首次长征,到达家门口。 他抬头确认了一下1102的门牌,低头输入开锁密码。 门锁跟着滴滴的响。 仲夏耳朵动了动,听见门内细微的脚步声—— 门咔的一声,被人从里面开了。 “你怎么才回来!刚刚你们老师还给我打电话……” 耷拉着T恤人字拖的青年堵在门口,微胖的脸上阴沉沉的,没等仲夏开口,就噼里啪啦的一顿质问。 正在这时,仲夏的口袋动了动,里头的麻雀响亮的啾了一声。 声音戛然而止了一瞬间。 青年的表情逐渐扭曲。 他疯狂的挠了一顿鸡窝似的油头,头皮屑雪一样往下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仲——夏!你!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 “你自己数数你带过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了!就这个月!就这一个月,你已经带回来过五只猫六只狗……还有乱七八糟的……乱七八糟的鸡啊鸭啊蛇啊老鼠!还有些不知道什么东西!你当我们家是动物收容所吗?” “……” “你这次到底又带了什么?” “……麻雀。” 两人站在门口,安静的对持。 屋里突然响起一点动静,一只蓝白色的英短噗噗的奔过来,冲着青年细细的嘤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的跳到门槛外,嘤嘤嘤的直蹭仲夏的裤腿。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翻了老大个白眼,拎起旁边鞋柜上的拖鞋,“啪”一声扔地上。 “先进来。” 仲夏“嗯”了声,老老实实换了拖鞋跟进去。 蓝白亦步亦趋的跟着,围着他脚边打转。 仲夏在门口放下了伞和手机,此时正从怀里掏出被纱布裹成粽子的麻雀,蓝白看见鸟,一下子不出声了,蹲在仲夏脚边,暗暗弓起了脊背,猛地就是一窜。 接着被一只手按住了头,仲夏看了它一眼,另一只手将麻雀巨高了些,声音没有起伏道:“这个不能吃。” 蓝白习惯性的先蹭了蹭按住他的那只手,接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失魂落魄的嘤了一声。 仲夏收回收,又看了它一眼,漠然的瞳仁里淡淡的泄露出一点嫌弃。 这是他目前为止,见过最笨的一只猫,别的猫虽然也笨,但不会笨到像这只,用猫砂盆上厕所都要学一个月这种地步。 已经走到客厅的青年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对着蓝白唤了声:“洛子,过来!” 蓝白无动于衷。 年不爽的“啧”了声,冲仲夏问:“明明是我把这狗东西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这么大一坨的,它为什么老是只听你的话?” “因为它听不懂你的话。”仲夏第十一次实话实说。 但对方不信:“都是人话,它能听懂你说的话,怎么就听不懂我说的话了?我看这狗东西就是没良心……” 恰巧,仲夏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胖乎乎的蓝白也扭着屁股跟过来了,青年气不过的蹲下身来,捏着嗓子,凶巴巴的冲着猫吓唬道:“你今天的罐头没了!你没吃的了!” 洛子等着圆溜溜的眼睛,茫然的与他对视,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还欢快的冲着对方发出情意绵绵的嘤嘤嘤。 青年表情扭曲的像暴走漫画,狠大声的冲着蓝白“rua”了一声,无辜的小猫咪一个哆嗦,原地打了个转,从着他凑近的大脸委屈的嘤嘤两声,咚咚咚的跑走了。 仲夏没用关注这对智障,在抱怨声里安置好了鸟,喂了在临时在他房里养伤的野猫。 等他回客厅时,青年这才又想起了该问的事情,但没等开口,仲夏先一步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顾恒,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青年……顾恒的气势一下子泄了,眼神发虚的游移了一瞬,声音也弱下来:“……这不是等你回来一起吃吗?” “你是打游戏又忘了吧。” 顾恒的脸色一下子涨红:“谁……谁说的!不是你没回来做饭吗……”他开口声音抬的有多高,结束时就有多低,越到后头bb的越小声。 未成年高中生并没有搭理大龄男青年,带着一种恒定的冷漠态度,径直去了厨房,熟练的开火做饭,喂养给他提供住处的富二代房东。 “今天时间来不及,只有蛋炒饭。” “噢……” 使用童工的富二代有些心虚,弱声弱气的应了。 应完他又有点下不了面子,又小声的叨叨起来:“一点都不尊重监护人……玩什么游戏,人周老师电话都打我这来了,怎么玩的下去……还不是担心你,要不然早点外卖了。” 厨房里哗的一声蛋液下锅的声响,渐渐的有香气传来。 “……真香。” 第四章 顾恒与顾久 . 绿地华庭,绿地十几年前推出的中高档楼盘,一期建好的时候,东边的地铁七号线即将完工;西边,承载着集团野心的地标级别商务大楼也开始封顶。 周围几所投入力度大,师资优良的私立中小学,也因为资金堆出来的升学率,逐渐有了些口碑。 一个完整的生态链已然成形。 于是,正建的二三四,甚至才预备开工的五六七,立时受到了炒房团的疯狂追捧,一夜之间火爆的吓人,无数人挥舞着钞票找关系,普通渠道去买房的,甚至连号也摇不上。 楼盘价格如脱了缰的马一般疯长,半年不到翻了三番。 已经完工收房的一期,在二手找房软件上的标价更是一天一个样,一期的业主,个个笑的牙不见眼。 被作为牌面推出来的三期,主推大面积复式房楼盘,属于当时最受富户追捧的一个盘。 仲夏端着两加大盘蛋炒饭出来,噔噔搁在桌子上。 正逗猫的顾恒闻声而动,熟练的从冰箱里掏出老干妈,用沾着一手猫毛的手拧开。 仲夏看着桌上沾了一圈白毛的红盖子,用不赞同的目光凝视他,呛呛敲了两下盘子。 大龄男青年伸出去拿筷子的手停住了。 一脸茫然。 未成年高中生,再次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玉体长毛的老干妈。 “洗手。” 顾恒受到了指引,讪讪的搓着手去了洗漱台。 仲夏平静的坐下,用筷子掏了一坨老干妈,擦在饭里,安静的吃了起来。 他们现在住的六栋二单元1102,上下两层加起来有大三百来平的复式豪宅,就记在这个吃饭不洗手的二代名下。 窗外,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盘绕一会,又吚吚呜呜的驶远。 顾恒甩着满手水回来,一边走一边往窗户的方向望:“这几天怎么老有这个动静……” 他皱了皱眉,嘀咕完几句便坐下来,两眼发亮的盯着炒饭,飞快的扒起来。 两个人都是饭桶,但仲夏吃的安静。 屋里一时间只剩下顾恒呛呛啷啷的耙饭声。 奇异的是,仲夏竟然吃的更快,他吃完的时候,顾恒还有半碗在耙。 仲夏放下碗筷,去倒了一杯水回来,搁在顾恒对面。 一分钟后,对方果不其然的噎住了。 仲夏熟练的将水递过去。 顾恒就水干完最后一口饭,满头大汗。 他一抬头,正好对上仲夏居高临下的眼神。 …… …… 他抠了抠脸,抢了仲夏的盘子:“我洗碗。” 然后把自己盘子往上一叠,抓了脏筷子,积极的拿到了厨房—— 放进了洗碗机。 然后意满的看着德国进口点了点头,并擦了把头上的汗。 接着,顾恒带着我辛苦我自己了的表情出了厨房,理智气壮的坐回了餐桌旁的椅子。 “仲夏啊,你今天上午请假,到底干什么去了?” 仲夏正在擦桌子,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擦。 “去唐安。” “嗯?” 顾恒眉头一皱,感觉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唐安?那不是郊区?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你一个人去的?” “烧香。” “蛤?” “唐安小山寺,去问问题,有百度地图。” 一次说超过十个字,这可太少见了。 顾恒的关注点歪了一下,马上又拐回来,他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的继续问。 “问问题?” “嗯。” “哈!你专门跑哪么远,就为了去庙里问和尚问题?” “嗯。” 顾恒脑门上有许多问号。 他露出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觉得自己搞不太懂现在的00后,有壁。 但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监护人,他必须要继续发问。 顾恒拿起桌上的杯子,忧愁的干掉了最后一口水,绝的自己真实太善良,太伟大,太负责任了。 “那你问的什么问题?” “我从哪里来。” “噗——” 顾恒一边笑,出了剧烈且持续的咳嗽,涕泪横流,吓得边上围观会审的两只猫上蹿下跳,猫毛漫天。 名下房产十几套的富二代,呛得差点英年早逝。 …… …… 仲夏叹了一口气,表情更加冷漠了。 “有什么好笑的?” 顾恒在狂笑。 一边笑,一边大力的拍桌子。 坚强的不畏生死,让人疑惑,他之前为什么没有呛死。 仲夏不说话了,用不赞同的眼神凝视他。 顾恒抬了抬手,示意抱歉,但仍扶着桌子,在像狗一样哈气。 仲夏又叹了一口气。 他今天叹气的次数格外多,加上唐安小山寺一次,路上遇见麻雀一次,一共四次。 从当初醒来到现在,一年零八个月,仲夏总共就叹了四次气,全在今天了。 叹气,名词解释——因心里不痛快或不如意而吐出长气,发出声音。舒发心中愤郁之气。 忧愁,无奈的意思。 顾久说,当人感觉到忧愁和无奈的时候,就是长大了。 仲夏思索,这是否就是成长的烦恼? 顾恒好不容易笑完了,一抬头,看见仲夏冷得像冰块的一样的脸,又想笑。 他丝毫不担心仲夏生气。 因为他和顾久是看着这小子从什么都不知道,话都不会说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这小子,脸崩的越紧,心里就越无措。 顾恒看着仲夏眼神放空,又有了笑的欲望,他响起第一次见到仲夏的时候—— 2024年9月13日。 仲夏从病床上醒来。 就见着两双眼睛正紧张地盯着他看。 那是一对眉目相似的年轻男女,女人见他醒了,似乎十分惊喜的模样,她拍了拍身边的年轻男人,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仲夏脑海中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更不清楚这两个人是谁。 对了。 惊喜……是形状吗? 地方是什么? “人”又是什么? …… “你终于醒了,”顾恒松了一口气,“小朋友,你家是哪里的,记得你家长的电话吗?” 仲夏只是茫然的看着他们,目光带着稚嫩的好奇和警觉,安静的地注视着兄妹二人。 顾恒和顾久面面相觑。 “你的身份证带了吗?”顾久放低嗓音,轻轻柔柔的补充了一问。 仲夏依然用那双十分漂亮的眼睛,那样安静又单纯的看着他们,瞳仁漆黑水润,亮的惊人。 “身份证”这个发音,对他来说同样十分陌生。 两次询问都没有得到回应。 顾久忧心忡忡地看着仲夏,眼神越发怜惜,然后问哥哥:“怎么办啊,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不会是……傻了吧?” “医生说没什么问题,检查都一切正常啊。”顾恒抱着胳膊打量着仲夏,也是一脸疑惑。 嘴里说着,顾恒伸了一根手指头在仲夏面前,“这是几?” 第五章 钻石恒永久 . 顾久拍了一下顾恒的胳膊。 小声劝:“你别这样,态度好点。” 顾恒白了她一眼,又把手往仲夏眼前凑了凑,有些不耐烦的抬高了声音:“问你认不认识!” 仲夏的睫毛轻轻的抖了抖。 像受惊的蝴蝶。 病房的人太多,纵使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也显得拥挤。 十几岁的小孩,头上还包着纱布,脸色苍白,睁大眼睛盯着你伸出的手指头。 里头盛满了纯然的疑惑。 顾恒的胸腔里,开始滋生尴尬与愧意。 医院的空气总是比别处的凉,染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静默的时候,那点既苦又涩的滋味便逐渐蔓延到了舌尖,格外醒脑。 过于纯净的眼睛像镜子,会映照出人心。 顾恒看到了一点盛气凌人的态度,一点居高临下的冷漠。 便立刻自审起是否有欺负小孩的嫌疑。 那根手指头,顿时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然后他就被人从背后撞到开了。 眼角带着皱纹的女医师毫不客气的将两个人挤到了一边:“让一让让一让!都在这围着病人干什么?嘱咐你们多少遍!人醒了要叫医生,你们叫了没?” 两个人脸上讪讪的。 一同被挤到边上的顾久,满心恻隐的瞅着病床上的小孩,脸色变了又变,猛地拐了顾恒一胳膊肘,满眼的埋怨:“我看你脑子确实不清醒!” “怎么又成我的事了?!”顾恒觉得煞笔妹妹不可理喻:“还不是你个女司机瞎吉尔开车,把人撞了才惹出来的破事!” “你嘴放干净点!我说的是这件事吗?”本来就满脑子烦躁和愧疚的顾久一下子炸了,找到宣泄点就开始集火:“我说的是你的态度!人家一小孩子……” “唉唉!”跟在女医生后面推推车的护士,横着身子插进来,一下打断了他们,脸色很不好看:“你们要吵出去吵!病人需要安静!” 两兄妹互瞪了一眼,都抱着手不说话了。 一同看着医生变脸似的换出一副慈祥样子,轻柔的扒开仲夏眼皮看了看,检查了一下吊瓶,又和风细雨的开始问小孩问题。 “有没有感觉那里不舒服啊?” “……” “头疼不疼?” “……” 一直没又得到回应,医生看着仲夏婴儿一般单纯的眼睛,有些不好的猜测,她微微皱了皱眉,又立刻展开来,试探着问:“小朋友,你家里人电话记得吗?阿姨给你爸爸妈妈打电话。” 躺在病床里的男孩依旧没有回答问题,只安静的用眼睛看她。 医生叹了口气。 旁边顾恒和顾久两兄妹,心一下跟着这声叹息提了起来。 女医师俯下身子,忽然在仲夏耳边拍了两下手掌,清脆的击掌声突兀的在病房内响起,男孩条件反射的看了过去。 医生皱起的眉头微微舒展,又立刻皱的更深了:“不是听力问题……” 她直起身子,目光凝重起来,转身对顾恒兄妹道:“你们先出去,顺便叫警局那边过来两个人。”又对身旁整理药物的护士道:“小陈,叫脑科的杨医生和外科的王医生过来一下。” “好。”小护士放下手中的事,立刻跑着出去了。 顾恒和顾久面面相觑,顾久一下子慌了:“医生!这……” “这孩子的问题可能有些严重。”女医师打断了她,看着这位启事者的目光有些严重:“你们还算有良心,撞了人没跑,看起来也不缺钱,也付了医药费。” “现在的问题是,从这孩子这里得不到信息,你们得先找警局那边把他身份查到,通知他家长。然后,之前送过来的时候看脑袋上只蹭破了点皮,主要是身上的伤,就没做脑部CT,但看现在这情况。我们这边还要重新诊断,重新做检查,看这孩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顾恒拉着六神无主的妹妹出去了。 顾久站在病房门口直发慌:“哥,我不会要坐牢吧?” “应该不至于……”顾恒叹了口气,说;“只能先通知警察局了,问题不答,什么话也不说,咱们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先给周叔打电话,让他帮咱找个律师,然后通知警局。” 顾恒和顾久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产业做的很大,老一辈顾念着当年是靠着祖上留下来的钻石做的第一笔生意,才有了偌大家业,便给他们兄妹两取了恒字和久字做名字。 说是,钻石恒永久。 兄妹俩取了富贵名,又生在富贵窝,从小到大自然是要啥有啥,家里也用不着他们拼搏什么,那些产业够他们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顾恒大学毕业的早,初期还有些热血,折腾了些互联网方面的创业,做过游戏,推广过APP,后来公司发展着都失了初心,就干脆全给卖出去了,现在一心一意的窝在家混吃等死。 妹妹顾久刚毕业没两个月,大学学的师范专业,毕业了又不耐心真去教些熊孩子,也是无所事事,到处跑起来玩,有什么新鲜事物,都要去瞧上俩眼睛。 结果就出了这么个问题。 前天画了一早上的妆,中午兴冲冲的出去约帅哥,花一下午时机看了场巡回演出的莎士比亚歌剧,晚上回来就好死不死的开车撞了人。 …… 剧院在郊区,当时路比较偏僻,右边一排路灯坏了有两三个月了,顾久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正开着车,脑子里还荡着半瓶子属于歌剧后遗症的爱情魔药,路边突然晃出来一条黑影。 她踩刹车也没来的急,保时捷duang一下就怼上去了。 好歹车速不高,没把人撞飞。 顾小姐满脑子空白的坐在驾驶座半天,才抖抖索索的下了车。 仲夏当时就满身血的躺那儿。 场面极其惨烈。 顾久当场就吓哭了,一边哭一边挨个打了120、110,最后又打了她哥顾恒的电话。 顾恒当时正在打游戏,一接电话,对面当场就嚎:“哥——我撞死人了!我是不是要坐牢啊!呜啊啊啊啊!” …… 顾恒给吓的魂都飞了,鼠标一搁就开车飞过去。 赶到车祸现场的时候,120的救护车都还没影,他安慰了几句涕泪横流的傻叉妹妹,大着胆子上去探了下鼻息。 得,还有气。 又陪着妹妹等救护车来,把撞的人送到医院, 接着,兄妹两个又跟着一起过来的警察去做了笔录。 做完笔录,医院大致的检查也出来了,初级判断轻伤不说,主要造成伤害的还不是顾久那一下,是那这小孩身上本来就带着伤。 检查的医生义愤填膺,顺便还跟过来了解情况的警察说了一下,说那伤不像是寻常能出来的,淤青就不说了,有不少是刀伤,怀疑是有人虐待。 兄妹两松了口气,感觉虚惊一场。 唯一麻烦的是,撞的是个未成年,家长万一是难缠的人物,就很伤脑筋了。 但小孩没醒,身上又没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两人只能先垫了医疗费,回去等消息了。 这一等就是两天。 也就是前头那场景了。 顾恒和顾久再次通知了警察局,汉城的警务人工比较吃紧,他俩说明情况,等了半天才把警察给等来,这中途还知道个坏消息——小孩脑袋在车祸中受了重创,经过系列测试,可能是记忆全部缺失。 现在就跟个婴儿一样,连话都不会说。 之前谁问问题都不答是正常的,因为他听不懂,也不知道需要回答。 至于智商以及其他脑部功能有没有受影响,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也就是说,最好的结果也是完全失忆。 那就更别谈从他那里得到亲属信息了,暂时只能等着警局方面调档案,看能不能查出身份,然后才能联系小孩的家人。 顾恒和顾久两个人,听这些跟听天书似的,觉得现实很魔幻。 两兄妹又补完一次笔录,蹲在医院半天,发现什么都做不了,医生也不让他们看病人,说是不合适,两个人等到周叔带着律师过来,就被当做耽误事情的给赶了。 只能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 苍白的指尖在柔软的棉被间动了动。 仲夏睁开眼。 他默默的窥探着空旷的病房,有些畏惧,并仍然感觉疲惫,手背上的针已经拆了,贴了两条胶布。 仲夏攥紧被沿,将被子往上提了提,遮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瑟瑟的眼睛。 鼻息间覆满了消毒水味。 他睁着眼睛打量四周,单人病房没有开灯,但窗帘只有薄薄一层白色的布,不仅是半透明的,还没有完全拉拢。 于是月光和路灯的光照进来。 整个房间便呈现一种灰暗的白色,窗帘是,墙壁是,被子是,就连床头上,微弱的散发着香气的百合,也是。 就和他的脑海一样。 仲夏盯着百合花瓣略微泛黄的边沿,感到胸腔里,细细的传出一种酸涩的感受。 他笨拙的,缓缓的将手,覆盖上心脏的位置。 微小的,规律的鼓动,使他逐渐安定。 然后他看见,花瓶旁,床头柜上,突然发出了蓝色的光,刺的他闭上眼睛,眼角溢出生理的泪来。 仲夏听到了电流声。 滋——滋—— 不断的响,还有絮絮的语声…… 他忍不住试探着睁开眼,那光芒已经暗了,桌子上躺着一块坏的不成样子的表—— 仲夏并不认识那是什么。 有絮絮的,似乎无数人交谈的声音从那里传来……带着烟火气,带着极其吸引他的亲切感。 但那声音太小了,像有人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在播放收音机。 他只能竖起耳朵,极力的去听。 “网络…链接……修改…档案……换脸……” 仲夏将这些断续的,不懂含义的发音,一个个记到心底,但那声音片刻就消失了。 床头柜上的那块表上,蓝色的光越来越微弱,有一下没一下的闪烁。 最后熄灭了。 仲夏睁大眼睛。 有什么波纹,在空气中粼粼扩散开去,瞬即破碎。倒影在仲夏漆黑的瞳孔中,像点起了一道细微的光。 他愣愣的看着,感觉不再那样难受和疲惫。 只是睁大的眼角,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安静的滑进头发里,落在耳廓上。 痒。 第六章 人之初 . 儒家言:人之初,性本善。 法家言:人之初,性本恶。 一个人的性格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又由什么部分组成? 没有人知道。 那大概是因由每个人不同的出生,一样或不一样的成长经历; 父母、兄弟、朋友,甚至在你人生中只出场过一次的过客,一切在你生命中留下痕迹的芸芸众生,耳濡目染,红尘涤荡。 一系列或错综复杂或机缘巧合的加工,所形成的,独特的,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灵魂颜色吧。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颜色,再单调,再灰暗,再丑陋的颜色,也必然是经过了生活的浸染的。 一个人,是要为拥有了生活,将经历刻在灵魂的轮廓里,将记忆储存在躯体里,才能算的上是,拥有完整人格的“人”吧。 但仲夏没有记忆。 在2024年9月醒来的仲夏,没有任何层面的记忆,就如同狗血剧了里遭遇了车祸的男主,又或者中了什么记忆消除的魔法,大脑干净的如同一张白纸。 他不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不懂得任何基本的生活常识,没有正常的伦理道德观,不懂法制,他大脑里的信息,甚至不能形成任何可支撑思考的逻辑链条。 除了脑海里偶尔会浮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或正常,或不正常的认知,仲夏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不会说话。 青少年的躯壳里,是个婴儿的灵魂,接受信号和发射信号的装置,自然都形同虚设。 …… 仲夏继续擦着工艺品般的餐桌桌面,一点一点的清理掉粘在桌面的上的猫毛和老干妈的油迹。 擦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左腕上的手表,表面上断断续续的闪着15:36的时间数字,淡定的算了算。 那块表上的时间总是比正确时间快1小时43分钟12秒,调试接口似乎属于被毁坏的一部分,调不了,也找不到。 还有7分钟迟到。 仲夏扔下抹布,转身就走。 也不管还在一边发呆一边傻笑的顾恒。 但防盗门不可避免的巨大开锁和开门的动静,还是将他惊醒了 “唉?你去哪……你今天不用去学校了!” 仲夏停下了已经踏出门外的两只脚,在窄窄的门缝里回头看他。 顾恒对上门缝里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不自觉摸了摸鼻子。 “今早你们老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就跟她说你去医院检查了。”这二十七八的老男人轻描淡写的说出这样一番话,说完竟然露出得意的表情来:“顺便给你把下午的假也请了。” “……” “反正你这么聪明,缺一两天课无所谓的。” “……” “我看你上学这么辛苦,很不习惯吧?趁这机会在家休息一天呗,放松放松。”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仲夏磅一声关上门,径直往楼上的房间走:“我去午休。” “不要上网上的太晚了唷。”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仲夏进了房门,反手把两只跟上来的猫关在了门外,不管窸窸窣窣的挠门声,呼了口气,漏出点气音。 他靠着门,垂下眼睛,有些泄气的样子。 挂在窗边的鸟笼里,麻雀“啾”了一声,有些响亮。 仲夏抬起头去看,整个身子都被纱布裹着的小东西,正躺在笼底探脖子,睁着两只豆丁大的黑眼珠子,不老实的四处乱看。 竟然还很快活的样子。 仲夏一天到晚都紧绷着的脸,不自觉的缓了缓,眼睛里泄出一点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柔和来。 房间里的摆式极其简单。 窗子,窗,衣柜,书桌,都是房子装修时就配套好的家具,都是高质量的定制家具品牌,搭配成简约的北欧风,连窗帘的颜色,也切合题意。 仲夏自己的物品,只有衣柜里不多的衣服,一箱书本,一台半旧的笔记本电脑。 但,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 窗帘是开着的,阳光照进来,窗明几净,北欧风的极简精髓尽在其中,整洁的像间刚有客人入住的酒店商务房。 仲夏整理了一下桌上的几本书,又查看了麻雀身上的纱布,拉上了窗帘。 他不是归人,是过客。 …… 2024年10月7日,仲夏出院的第二天,顾恒和顾久再次来到了警察局。 兄妹二人这次是自己来的。 虽然说已经交给警察处理了,他们也相信早晚能得出一个结果,但大半个月没有查到仲夏的档案,兄妹俩多少还是不放心。 表面不怎么在意的顾恒,反倒比他看见仲夏就走不动路了的颜控妹妹,还要更用心一点。 他总觉得那个孩子身上,似乎还有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当然,顾恒自己不会承认,他甚至把自己都骗过了,将这一次探访的最主要缘故,完完全全归咎到顾久的身上,是顾久不放心,是她拉着他,他这个华国好哥哥,才会勉为其难的陪着她来警察局。 汉城夏天的天气,总是比女人的心情还难猜。 那天车开到半路上,天上突然就下起了暴雨。 车里只有一把顾久的女士LV伞,鹅黄色的碎花小伞,撑开了也只能堪堪遮一点太阳,装饰多过实用价值。 顾恒和顾久两个人,就挤着撑着这么把伞,一路互喷着进门了警察局的门。 一进门就懵了一下。 仲夏当时就一个人站在走廊的窗子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雨幕。他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了,别人和他说话,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那时是中午,真是警察局下了班。 只有一个年轻的女警,正坐在蓝色的塑料椅上吃外卖,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逗他。 仲夏身上还穿着出院时顾久拿过来的衣服,那是顾恒的衬衫,穿在他身上明显的大了,空荡荡的,还有些皱。 他的头发也长得更长了,想来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打理,乱糟糟的,几乎盖住了半张脸。 兄妹二人站在门口许久。 顾久最先忍不住了,她出声叫了他。 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叫。 ——喂,小孩! 仲夏抬起头,眼睛仍然是纯粹的样子,只是没有什么情绪。 也许是天气的影响,室内的光线太暗,他瞳仁里一向亮晶晶的那簇光,不见了。 警局查遍了本地户口档案和进出信息,也没能搞明白仲夏的身份,查看其他省份的档案需要时间申请,况且他身上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到时候一一筛选,恐怕也是很大的工程。 何况汉城的警务本来就吃紧。 出了院的仲夏又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安置在警局里,他已经待了两天了。 顾恒把伞收好,和警察说了几句话。 顾久来到仲夏面前,观察了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吗?” 她明知道他不会回答。 “……”仲夏看了他一眼,歪了歪头,鹦鹉学舌一般:“……还……好?” 顾久愣了一下,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锲而不舍的问:“你在这站了多久了?” “……多…久。” “你不累吗?” “累……”仲夏顿了顿,转过头去看窗外,不理她了。 “你不饿吗?” “……” “……哥,他这个样子不行。”顾久回头对顾恒说,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怎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顾恒点点头,脸色也有些沉。 “唉,怎么办,总不能把他送孤儿院吧,不知道孤儿院收不收这么大的孤儿。”顾久细细碎碎的念叨,说着又打翻了自己的意见:“不行,他现在什么都不会,要是送去那种地方,他还不得饿死?”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一直在这待着吧。”顾恒捏了捏眉心,也有点忧愁。 顾久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看她哥又看看呆坐的仲夏,仲夏依旧是没有任何反应,外界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顾久对顾恒说:“哥,你看,要不咱们把他带回去吧……” “带回去?回哪去?”顾恒皱了皱眉头,似乎料到了顾久要说什么。 “让他住咱们家啊,反正他也无家可归。等他家人来找的时候,咱们在把他送走不就行了。”顾久小声说。 顾恒看了自家妹妹一眼,他早就看出来顾久心里想的什么了,这颜控属性满点的傻叉妹妹,见仲夏如此可怜,长的又好看,估计一早就想把人带回家了。 “哥……”顾久可怜巴巴地看着顾恒,“我们不能扔下他啊……” 顾恒当然……也不讨厌仲夏,既然顾久这么坚决,他也就顺势同意了。 “哥,你太好了,你真是个大善人。”顾久跳了起来,抱着顾恒的胳膊晃了晃。 仲夏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朦胧间,竟也隐约明悟了是怎么回事。但对于他来说,此时在什么地方,根本不重要。他对自己的命运毫无知觉,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你现在能记起你的名字吗?”顾久又兴冲冲的问仲夏。 “……” 顾久笑着说:“那我给你起一个吧。” “……” 顾久两手合十,认真的看着他:“我们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正好是看了《仲夏夜之梦》回去的路上。” “那你就叫仲夏吧。” 从此往后,仲夏住进了顾家,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 第七章 这就是青春啊 第八章 警笛 . 仲夏漫翻了翻面前的英语书,瞳孔里倒影出书页上的图文照片,影影簌簌。 耳里听着中年教师慢沉沉的讲课声,晃了晃头,额前的碎发略微蓬松的散开来,露出他极漂亮的一双眼睛,仲夏感到有些困倦,他将书放到一边,撑起下巴,少见的发起了呆。 阳光从窗中斜泄进来,细碎的晒在他苍白的脸上,将他脸部的轮廓照的有些模糊。 比起一年半前,他长高了许多,脸部的线条不再如女孩般柔和无害,稍微显示出了些恰到好处的棱角。 英语老师的目光看过来。 正好瞧见了走神的优秀学生。 他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转过头去继续讲课。 仲夏打了个哈欠。 他的基础知识全部是顾久教的,后来找了资料自学,因为顾久“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理念,他的英语和汉语的学习差不多是同时开始,共同进步。 也就是说,它们现在处于同一个水平。 顾久在九个月前就没有开口跟他用英语对线了,因为发悚。 她的英语只考了四六级,六级还属于低空飞过。 窗边的太阳实在太过暖和,英语老师的讲话也足够催眠,仲夏想着想着,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 “仲!夏!你来翻译一下这一段话!” 英语老师以一种忍无可忍的,阴森森的语调点了人头。 彭满刚准备在桌下踢一脚仲夏,就看见原本撑着头仿佛在睡觉的同桌,从容的站了起来。 冷漠的脸上不见一点慌乱。 但他桌上的英语书,并没有翻到准确的位置。 彭满手忙脚乱的把笔记本下的书抽出来看页码。 “25页……”他压低声音提醒,一边慌忙的数着段落,“第q……”但他数字还没吐出,仲夏就以及用他并不熟练的汉语口语,缓慢,但清晰的翻译了课文。 “……最后我走进医院医疗试验,我在那儿呆了将近三个月了。我想我至少有十亿测试包括在其中,他们从我的腿上剪断出一块肌肉,并且将他拿到显微镜下观察,一看再看。但即使听完了所有的检查结果,也没有人能给我的病一个名字。” 他说话极其慢,但声音好听,咬字发音标准,没有一点不该有的停顿和谬误。 也没有常人普遍会有的,频繁的语气助词。 仲夏甚至连书都没翻。 英语书仍然在课桌原来的位置,毫无顾忌的摊开着,展示它错误的页面。 “……我有一个非常忙碌的生活,我没有时间坐着为自己难过。我将更多的时间花在看电影,橄榄球场比赛,我的朋友,以及我的宠物身上。我有两只兔子,一只鹦鹉,一只充满了鱼的坦克和一只乌龟。照看我的宠物的确需要很多的时间,但我发现它是值得的……” 班级内奇异的眼光还是会有,却没引起多大的振动,毕竟这种事天天都有。 头一次听见这种异常缓慢又过分认真的发言,必定是浑身不习惯的,就像看着乌龟在地上爬,性子急的恨不得要将它直接送到对面。 但高二六班听了两三个月,听习惯了,居然还觉得有点享受。 仿佛提前进入老年生活。 在阳光下听爷爷给孙子讲过去的事情。 彭满看了看英文老师无奈的脸色,又回头看了眼翻译完就自己坐下来的同桌半响,眼神严肃的在座下竖起母指。 “大哥,你这波装的,我给满分。” “碰咚!”中年英语老师一巴掌重重轰在讲桌上,怒发冲冠:“彭满!!” 这二货忘了压低声音。 讲桌上的粉笔灰纷纷扬扬,像撒哈拉沙漠的风暴,呛得前排殃及池鱼的倒霉孩子咳嗽不止。 随后是哄堂大笑。 仲夏前排都是女生,几个女孩抱着肚子笑成一团,眼泪都出来了。 中年人脸黑了半响,也跟着笑起来。 教室外突然响起警笛声,声音急促而嘹亮,学生都是好奇心正胜的年纪,情不自禁的被吸引过去。 教学楼南面临街,一整面教学楼的窗户都临。 种着香樟树的单向限行街道,往日里连行人都很少,下午上课的时候,除了老师们此起彼伏的讲课声,也总能听见风起时香樟叶簌簌的声响。 就像是最安静的房间里,针落在地上也是了不得的巨响…… 于是,警笛声便显得格外响亮。 由远及近。 整栋教学楼,坐在靠着南面窗户边上的学生,只要班里的老师不是那么严,都忍不住祟祟扒着窗户去看。 就连教室中间,也有不少心思野的少年,屁股离凳,以一种磁悬浮的姿态,拉直腰杆,伸长脖子,探头探脑的去瞧。 蓝白色的警车顶着疯狂闪烁的三色彩灯飞速而过。 它的车速明显超过了单向车道的限速。 在它后头,跟着几辆黑漆漆的大家伙,漆黑的装甲车身上用白漆涂着“武警”两个字,行进的时候,整齐,迅速,沉默,如同藏着爪牙的危险巨兽,在树影中无声的,奔袭千里。 它们一瞬间就掠过了这条长街。 只有一同跑远的警笛声,还极有存在感的响着,遥遥钓着人的神经, 对于善于幻想,满脑子热血的青少年来讲,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刺激的东西。 他们迅速的在脑中拓展起来。 二年六班的教室里,彭满的笑话立刻成为了过去式,教室里响起暗涌的,细细密密的讨论声,嘈嘈切切,聚少成多。 “那是什么?武警部队?最近好像老能听到……” “……抓逃犯。” “杀人案……我好像听说……” “恐/怖分子……” “切,我们这是长江流域……中心腹地,你以为是米国?” “……什么?” “也许是在搞什么演习……” “警察也搞演习?” “会不会是…组织…扫黄……” “……那也不用出动武警吧?” “……” “……” 大猪小猪落玉盘。 英语老师鼻孔慢慢张大,他感觉到了冒犯。 他的脸色开始涨红,深情也阴沉下来,开始了的蓄力。 但没等愤怒的岩浆开始喷发,教室里毫无预兆的响起了高昂的尖叫声—— 那是机械声。 极其刺耳的,破碎的机械音—— “不要……回头!……吱哇……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第九章 仲夏感到了憎恨 第十章 巧合 第十一章 虚假的身世 . 最麻烦的是遗产接收问题。 考虑到案子的影响问题,再加上仲夏没有记忆和常识的特殊情况,政府虽然会给予一部分的便利,但还是有些重要的东西,需要监护人带着本人去办理。 比如重新办理身份证明,学籍和户口的问题,保险赔偿,以及遗产税务问题。 只能先由顾恒带着仲夏过来走个程序。 证明身份,办理身份。 顾恒到警察局的时候,门口有两个人在等他们。 她妹妹不放心照顾了快两个月的小孩,这时正牵着仲夏的手,亦步亦趋的跟在顾恒后面。 女人就是心软,就算是一只猫养久了,也会无限投入感情。 怕他冷,怕他饿,怕他惊,怕他忧。 于是顾盼着,跟随着,慢慢演变成了习惯,最后也不知道是谁离不开谁。 十二月的第一天是个阴天,天色灰沉沉的,风冷,且大,吹得人脸颊冰凉,鬓发散乱。 顾久出门前给仲夏带了兜帽,又围上一圈又一圈的围巾,将小孩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她自己却只披了件薄薄的羊毛风衣,画着充气场的港式御姐妆,卷发红唇,摇曳生姿。 两个工作人员立刻迎上来。 都是仲夏他们见过的,曾经去过他们家里拜访的警员之一。 一位是民警,一位是刑警,此时都穿着制服,倒是让顾恒吃了一惊。 他们之前都穿着便服拜访,顾恒倒没想到,家访的人里还有刑警。 进局子的时候,顾久低下头,低声对仲夏说:“小机灵,你不要怕,别紧张,不管怎样,姐姐配着你。” 2014年的仲夏,还不叫仲夏,他没有名字,顾久因为他学东西学的快,一时顺嘴喊他小机灵鬼,就一直这么叫着。 她牵着仲夏的那只手很冰,这时微微的发颤。 仲夏抬头看她,茫然的看着她发白的脸。 分不清她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捂住顾久那只冰凉的手,想帮她暖一下,一边抬起头,认真道:“我不紧张。” 仲夏数过自己的心跳,还在原来的频率。 顾恒打游戏的时候说过,人紧张的时候,心跳会加速。 他的心脏没有加速,只是沉沉的,还有些发酸。 两位警员将三人带进了一间办公室,又给他们用一次性纸杯端了热茶。 屋里暖和许多。 客套过几句,顾恒递了烟,三个男人手里各夹了一支,却没点着,随便找了个时事话题,聊了起来。 顾久坐在椅子上,捂着微烫的茶杯,悄悄呼了口气,冷白的脸颊才稍微红润了些。 仲夏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 他头上还戴着帽子,围巾也没有取下来,个子还有些矮,坐在顾久旁边,需要微微仰着头。 顾久倒是关注着顾恒他们那边,支着耳朵听他们闲聊,脑子里想着事,慢慢的发起愣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俩人才问起仲夏的生活状况来。 顾久醒过神来,喝了口热水,她空出一只手来撩了撩头发,这才感觉到旁边有人在看她。 她他转头看了眼,被蒙着脸盯她的仲夏吓的手一抖。 仲夏伸出手,轻轻的帮顾久扶住了杯子。 手臂带起的微风,将她鬓角一缕发丝拂落下来,轻轻扫过她的脸颊,滋生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痒意。 成功的阻止了一场有关于水的灾难。 只是,他们二人此时的体位,略显尴尬。 将正在聊天的三个男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 顾恒握着拳头,做作的咳嗽了一声。 顾久立刻反应过来,她放下杯子,手忙脚乱的帮仲夏把围巾帽子取下来。 小孩帽子戴久了,漆黑的头发软塌塌的贴在额头脸颊上,衬的皮肤越发的白,没什么表情的脸蛋越发的乖。 顾久的脸上,莫名其妙的红了一下。 顾恒:“……” 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啊。 坐在办公桌边上的年轻刑警,真是之前给后勤文员送档案的那个,姓吴。 小吴刑警若有所思,他用警惕的目光看了一眼顾久,又用既怜悯又羡慕的眼光,看向仲夏。 观察仲夏时,他年轻的眼睛里,各种情感不断交织追逐,既互相矛盾,又和谐共存,还不时变动,富有深度,多姿多彩。 优秀的犹如一幅数据正持续变幻的扇形统计图。 最终,复杂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叹息。 他还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旁边的民今同志,疑惑的看着他变幻的脸色,又看了看母慈子孝的顾久仲夏二人,顿时感到不明觉厉,刑警同志的思想深度值得学习。 办公室里五个人,四台戏。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 尴尬的沉默延续的时间并不长,大人们总是不会容忍自己长久的处于这种过分真实的境况,他们是勇于打破它的。 ——长期深入人民群众的民今同志,显然对此很有经验。 他拿出了一个。 平板电脑。 一通熟练操作后,递到了仲夏面前。 “小朋友,你记得照片上这两个人吗?” 仲夏没有搭理他,他抬头征询的看了眼顾久。 顾久冲他点了点头。 他这才乖乖的将目光放到电脑上去,打量屏幕上显示的那张彩色照片。 那是一对中年男女。 亲热的站在一个地标式样的雕塑下,冲着屏幕外微笑。 仲夏看了很久,心脏里的沉郁与酸同全都不见了,变成平静无波。 他的脸上同样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 照片里的两个人,对于仲夏而言,十分陌生。 他抬起头,对民警摇了摇头。 “没有觉得熟悉吗?他们是你父母啊……” 仲夏怔愣了一下,他犹豫着,重新低下头。 对于“父母”的照片,他仍旧感到陌生,他是明白“父母”这个词的含义的,也见过别人拥有。 并且诉求同样拥有,还为之寻找了很久。 直到在顾恒的电话里听到,他的父母,已经死去了,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他低着头,注视着那一对男女,显得十分温柔幸福的面容,告诉自己,他们已经去世了,他再也见不着他们了。但他仍然没有感到丝毫的伤心……即使他并不懂得,伤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又有什么样的特质。 但他是平静的,像往常一样的,如同无关的围观者,只有一点点的,莫名的失落。 就连面对一只受伤的猫,他的触动也更大一些。 这甚至使仲夏感到有些恐慌。 无措。 他隐约感到,这样是不正常的。 仲夏又一次抬起头,他的眼睛依旧是那么漆黑且清澈,没有一点眼泪的影子,只有茫然的求助,这使他显得有些冷漠。 “我不记得他们……一点也没有印象。” 为什么? 第十二章 你的名字 . 民警看了他一眼,有些怜悯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在怜悯谁。 全程跟进仲夏安置问题的民警,自然是知道事情始末,也了解仲夏具体情况的,失忆到话都不会说的地步,可比电视剧里严重的多。 不记得也是正常的事。 他在平板电脑上划了一下,换成了另一张照片,不包希望的轻声问到:“那这个人呢?你认识这个哥哥吗?” 那是一张证件照,面容略显青涩的高中生一本正经的看着镜头。 没有意外的,仲夏摇了摇头。 民警拿着平板电脑的手紧了紧,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抬头看了一眼刚刚站过来的刑警,摇了摇头。 然后,他又叹了口气,对仲夏道:“这是你哥哥,有血缘关系的兄长。” 不知为什么。 听到“兄长”这个词,仲夏心中触动了一下。 心脏砰砰的跳动。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顾久,眼睛里浮现出一点茫然无措。 顾久安抚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对。”站在旁边的刑警突然插话:“你怎么想的,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没事的,我们也只是记录一下资料,什么影响都没有。” 说着,他向民警使了个脸色。 民警立刻意识到,他之前把个人情绪带入工作中了,这不应该。 他立刻调整了情绪,连笑容也变得官方起来,问话的语调也更柔和了一些,就像平时哄小孩子一样:“没事没事,我们接着看照片。” 一边说着,手中一边操作。 “来,小帅哥,看看这个,你认识照片上这个小姐姐吗?” 那是一张在远处拍的舞台照片,装扮华丽的舞台中央,是个穿着纱裙的少女,微笑着抱着话筒,眼睛弯成月牙,瞳仁晶亮。 十分,美好的一副画面。 站在一旁的刑警突然喘了口粗气,胸膛起伏,眼睛使劲的眨了又眨,眼角有些泛红。 他眼神闪烁着,粗略的观察了一下其他几人,好在,房间里的人都没注意到他。 青年猛地偏过头。 背在背后的手,紧紧的握成拳头,用力的微微发颤。 他曾见过女孩的尸体。 有些见不得如此鲜活的影像。 就算案件已经了结,就算凶手已经死去,但此刻,仍有一股气梗在他的胸口。 大案件带来的履历,再不能使他欢颜。 他突兀的意识到。 她曾经活着啊。 如果能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去? 他忍不住看向仲夏,看着他稚嫩懵懂的脸庞。 这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成为孤儿了呢? 突如其来的酸涩感,在他未凉的热血中横冲直撞。 年轻的刑警吐了口浊气,对顾恒打了个招呼,推脱有些事情要办,便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房间。 他突然想抽根烟。 …… “父母”不记得,“哥哥”不记得,连“姐姐”也没有丝毫印象。 除了茫然与空白,什么也没有。 仲夏只觉得他们陌生。 他想着他们已经死去,带入了样貌去咀嚼其中的含义,却仍旧像在想,一株花的枯萎,一片树叶的流离。 没有记忆。 没有回忆。 仲夏看着民警的脸上浮现怜悯,看着顾恒叹息,看着顾久红着眼眶,一遍遍的对他说没关系。 但他一滴眼泪也没有。 没有记忆,就能忍受这样冷血的,可悲的平静吗? 仲夏抚上自己的心脏的位置。 他突然想到一个词。 “兄长。” “什么?” “没什么。” 兄长……兄长。 空白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蔓延着狼烟与火的废墟。 他恍惚中,看到一席飘残破的大氅,在大日将落的黄昏里,猎猎如旌旗。 有什么湿润的痕迹,从他的眼角,慢慢爬到下颚,落进脖颈。 了无生息。 他猛的被拥抱,脸颊陷入温柔的臂弯里。 “不要伤心,还有我们陪着你。” 仲夏回过神来。 他嗅到一种温暖又熟悉的馨香,抬头看到女孩光洁的下巴,轻轻的“嗯”了一声。 对方哭得竟比他更凶。 仲夏毫无的道理的,感到一种轻松。 他温顺的靠在柔软的怀抱里。 民警站在那里,有些尴尬的看着他们,欲言又止,最后干脆递了点纸巾,安静的等他们哭完。 最后,在仲夏和顾恒的安慰里,顾久终于止住了眼泪。 不好意思的去旁边补妆了。 这时候,可怜的工作人员终于发现同事早就抛弃了他,不知道跑去那儿摸鱼了。 只留下他一个人可怜的民警,面对三位情绪起伏的人民群众。 看了眼顾久的背影。 仲夏突然看向满脸无奈的民警:“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啊?” 站在一旁的顾恒轻轻拍了拍仲夏的背:“要叫叔叔。” 只是他嘴里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也将目光投落到拿着平板的工作人员身上。 仲夏点了点头:“叔叔,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我不记得我的名字。” “你能告诉我吗?” 民警有些犹豫,为难的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小朋友,你学说话学的真块哈,前两个月,你还在我们这里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现在说的相当好了。” 他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告诉这小孩,和不和规定。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你的名字叫仲夏。”刑警走了进来。 “仲……夏……” 慢慢念着自己的名字,仲夏的脸上,仍旧是茫然的。 “仲、夏,仲夏。” 这个名字,和亲人一样使他陌生。 民警有点惊诧,凑了过去,低声问到:“没事吗?” 对方冲他点了点头:“没事,都查过了,医院那边早就确认了。” 顾恒有些激动,看了发愣的小孩一眼,上前问道:“是哪两个字?” 先前背过身去补妆的顾久,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切切的向着他们望着。 民警回过头,微笑着答复:“哦,是小仲马的仲,夏天的夏。” “仲夏……”顾久念叨着,浸了层薄雾的眼睛渐渐的凉起来,她看向小孩,喃喃道:“真有缘分啊……” 她收起手中的东西,走到仲夏面前,温柔的俯下身:“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晚上,我刚刚看完《仲夏夜之梦》……” 真像是一场有关命运的梦啊…… 仲夏茫然的看着她。 顾久微笑:“你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仲夏摇了摇头。 顾久抓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 仲夏看着她写。 莫名的,心底却有一个虚无声音,渐渐的,渐渐的大了起来,它笃定的告诉他,这不是他,“仲夏”,不是他。 仲夏的眼睛里,有些惶然。 第十三章 平凡的人啊 第十四 人世间 . 从几天前开始,这条小区后门的必经道上,就逐渐弥漫起一股恶臭。 附近居民走过的时候,总会猝不及防的遭遇这股气味,嫌恶的捂住鼻子。 然后抱怨几句,便不放在心上。 这种春夏交加,汉城气温逐渐升温,走在马路上,偶然闻到怪异味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腐烂的老鼠尸体,偶尔堆积的垃圾,甚至汽车尾气。 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而这种富人家和高级白领的聚集区域,大家都是来去匆匆,很少有人会去专门探寻什么。 就算夜晚出门遛狗的大妈大爷,也会因为嫌恶,拉住想往这边来的宠物狗。他们不希望毛发保养的干干净净的毛孩子,沾上什么脏东西。 ——直到今天。 清晨七点钟的时候,清洁队照常进行每周一次的绿化带清理,第一时间就寻找这股恶臭的源头,发现了这个莫约大半个人长的麻袋,表面洇湿着,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黄色,带身鼓鼓囊囊,开口用一段毛刺刺的尼龙绳捆着。 整个都散发着股另人发呕的腐臭。 清洁工人年纪略大,很有些年处理垃圾的经验,他上去拖着麻袋的一头,拖了两步没拖动,料想着,里头莫约是装着条狗的尸体,个头还不小。 便开去叫了两个同事,想把麻袋抬起来装车扔掉,但几个人拉扯着袋子搬运过的程中,袋子底下有些腐化,刺啦裂了条不大不小的开口。 怕里头的脏东西漏出来,工人便指着两人把麻袋翻了面。 那道中间连着纤维的裂口,顿时暴露在了阳光下。 后头抬着袋子的人只瞅了一眼,整个人就一个激灵。 他又慌又怖的定眼又看,立刻恐惧的惊叫起来—— 袋子的裂口里,暴露着一只人手?! 这段路离派出所极近,顺着大路走着过去也只要八九分钟,警局边上就是栋高耸入云的高级写字楼,附近都是高级小区,平日里治安好的出奇。 老清洁工到底吃过的盐更多,虽然也慌,但好歹立刻冷静下来,当场差了一个人去派出所报案。今天早晨值班,恰巧是个任职近二十年的老民警,见人慌不择路的进来,听案情的时候还不以为意,也以为八成是个乌龙。 结果跟着工人赶到现场,隔着几米的时候只抽了两下鼻子,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当场开始骂街:“妈的!完蛋了!真是条人命!” 人体的尸臭辨识度太高了,气味极度难闻,且经久不散,只要到高腐现场侦查过的人,绝对印象深刻,一生都难忘。 何况是混了近二十来年的老油子。 熟的不能再熟。 他捂着口鼻过去瞧了一阵,没碰袋子,盯着那条缝里露出来的手,心里琢磨一下,再看到那袋子包裹的严实程度,脸色就变的越发难看了,忍不住背过身身去,破口大骂。 像暴雨前阴沉沉的天,不断黑下去,让人预测不到底线,只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刑警队退下来的老人,哪能看不出以那包裹的严实完整程度,绝不像临时起意。 但那没**的龟孙子偏偏就仍在这个地方! 扔在闹市!扔在人流如潮的马路边上!扔在离派出所不到八百米的位置! 太猖狂了!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早起上班的人来人往,看到这边的动静,远远的围了不少人。 朝着穿着身制服的民警指指点点。 他顿时清醒了,怒火压下去一下,意识到得立刻叫人,自己一个根本维持不了秩序,他嘴里依旧骂骂咧咧,手里却也不慢的打电话叫了人。 打了不止一个。 刑警队的,民警队的,该叫上的配置,全叫上了。 接下来,也就是吴警官那一队接手之后是事的了。 ——法医带着连个人,用刀一点点的将袋子整个割开。 袋子的腐蚀程度有些高,他们抬了一下就放弃了,根本移动不了,只能先现场验一验。 很快,所有的东西都暴露在了空气中。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几个人谁都说不出话了。 就算是远远能够瞅到情况的几个过路人,也卧槽了一声,脸色难看的说不出话来。 连作呕都顾不上。 周遭一下子没了声息。 人类的同理心是种很奇怪的东西,看到过于残酷的事实时,那种震撼,甚至能首先震慑住人类的本能。 袋子里有两个—— 两个女孩蜷缩着,小的那一个,被大的亲密的护在怀里,两个人安静的,脏兮兮的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声息。 离的近的吴警官,一把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被嘴里的烟呛得发咳。 咳的眼前发红。 法医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查看起来,两个女孩,大些的是个十四到二十区级内的少女。 小的。 最多不过八九岁。 瘦瘦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那里,像只睡熟的猫儿。 ……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越传越远。 在马路上变成巨浪。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是出了凶杀案。 警戒线阻止不了,警察也阻止不了。 顾恒半开着车窗,听到旁边两辆车的司机嚷嚷着问前面的人,才知道是死了了人。 仿佛。 死的还是孩子。 只是倒底多大的孩子,没能理清楚,有的说是十几岁的学生,有的说是只有几岁的小孩。 总的来说,只有死的是未成年这点,没有争端。 顾恒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想到了仲夏,一下子警惕起来。 仲夏的事情太难忘了,受害的未成年……顾家兄妹都对这个格外敏感,顾恒立刻开始疑心当年那个罪犯是不是没有死,或者还有别的同伙。 这时,他又想到了近几天附近特别频繁的警笛声。 顾恒越想越忧心忡忡,他忍不住开始担心起他妹妹顾久,和仲夏的安危起来。 想到这里,他什么也顾不上,立刻把手机拿出来。 先给妹妹打了个电话。 被莫名其妙吵了瞌睡的顾久骂了老大一顿后,顾恒挂了电话,开始打仲夏的手机。 结果一直打不通。 这才想起,仲夏这会儿应该还在上课。 又听附近人议论,死的是女孩儿,终于稍微安了点心。 听到是命案时,感到有些发闷的胸口,这时候也缓和了些。 车窗外突然响起一声鸣笛。 顾恒抬头一看,才发现前头的车已经开了,后头的车见他没动,有要插队超车的架势。 骂了一声,他来不及多想的启动了座驾。 他骂骂咧咧着,当场就打电话叫了人。 打了不止一个。 第十五章 齿痕 第十六章 预兆 第十七章 先熄灭心跳,才能拥抱 第十八章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