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第一章 幼年 那大约是2001年的一天,下午三时左右。 竹溪县医院的产房里,多了一位早产的准母亲,以及一位在门口等待着的准父亲。周围一片嘈杂,似乎充斥着医院来来往往的整个世界。 突然,产房里一声婴儿的啼哭盖过了所有的喧闹,林大生眼圈红了,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却仍流下了不知是欣喜还是悲楚的泪水。 产房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四下张望着:“林大生,你老婆生了!” 林大生忙擦擦眼泪,接过孩子,谢过了护士。正欲细看,护士却又将孩子抱了过去:“这孩子还得先由医院看护着,你先去看看老婆吧。” 林大生连连点头,望着孩子远去,这才想起产房里的妻子,忙快步走了进去,单膝跪在床前问道:“月娥,你怎么样?没事吧?” 秦月娥虚弱地点点头,问他:“看过那孩子,像你还是像我?” 林大生笑着撒了个谎:“都像,都像。” 秦月娥也笑了笑,又想起一件事来:“你给孩子起个名吧,叫啥都行。” 林大生脸红了:“我哪会起名啊?”自然,他早就想好了。 秦月娥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林大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就叫林文吧,以后有文化,长大了才有出息。”他顿了顿,又低下了头:“别像我一样……” 秦月娥抬起一只手,又放下了。两人都没再说话,但林文这个寓意深远的名字,却已经取定了,且将会伴随这个孩子的一生,或是前半生。 就像林大生自己说的那样,他没读过什么书,没有文化,平日里非常羡慕那些读书人。而秦月娥,大约是九一级的初中生,在这座小城里,本可寻个好差事,嫁个体面人。奈何命运弄人,毕业后一两月就患了眼疾,险些丧命,几年后情况才减轻,但仍时有发作。母亲托人相亲,倒相中了家境一般、忠厚老实的林大生。两人成婚后,秦月娥从娘家借来本钱,让林大生拿去做生意。林大生不懂生意经,她便让他专管跑腿干活,自己负责交际谈价钱,两人一起管账。两年下来,收入倒不少,林大生也学到了很多,于是交际开始由两人共同负责。就在第三年,秦月娥怀孕,八个月后早产,生下了林文。 秦月娥以为,林大生之所以给孩子起这个名字,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只是,起这名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恐怕只有林大生自己才知道了。他不明说,秦月娥也只有自个意会,就理解成了这般意思。 于是,她从坐完月子起,就把之前学过的那一点东西,再温习了一遍。等到林文三岁时,就开始教他识字,就这样一直到小学毕业,把自己脑子里所有的知识都教给了孩子。 当然,家教重要,上学更重要。林大生不懂县里学校的好坏,秦月娥却晓得。幼儿园就算了,上小学时,她就让丈夫托人找关系,把林文送进城里最好的学校——竹溪一小。这所学校据说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执教的都是些老教师,经验丰富,学识渊博。秦月娥想着,再怎么说,自她读书时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多年,学校是不会有大变的,把孩子送进去,错不了。林大生见妻子这般有信心,也就把林文送了进去,让他在那里度过六年的小学生涯。 秦月娥的想法,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是五年前,都没错。但四年前,这所学校还真有了大变。所谓竹溪一小,有一小,自然就有二小、三小、四小,这秦月娥是知道的。但她却不知道,在十四年前,也就是她还在养病的时候,县里还有过五、六、七小,都是县上领导一时兴起兴办的,让很多闲居在家的知识分子有了就业机会。自然,师资是没有得到保证的,还没送走几届学生,就没人去读了。领导傻了眼,学校是办不下去了,可也不能让这么多人失业,就有人出了损主意,把这几所和另外几所合并一下,还能凑合办下去。就这样,一、二、三小光荣牺牲了,只有四小幸免于难。那时秦月娥正忙着教孩子,没空关心这些事,而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提起,她自然也就不知道了。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读者看到这儿可能觉得有些奇怪了:前面说了主人公是林文,怎么尽说他爸他妈呢?别急,这一千来字的前缀还是必要的,现在就把视角转向我们幼小的林文小朋友。 林文此时年纪尚小,父母的意思,他也不明白。他也和很多小孩一样,喜欢吃糖人,永远也吃不够。他也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淘气,爱玩,也有一帮同玩的小伙伴。整天也会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街边撵黄狗,工地玩泥巴,一群小土匪就差上房揭瓦了。别的孩子都会玩到尽兴,他也想,只是母亲总会准时找来,把他带回去上课,他也只能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林文记得,第一次母亲来找他,他不肯回去,秦月娥便好言抚慰道:“阿文乖,妈妈带你回去,路上买糖人吃。以后都要跟着妈妈回家哦。”他点点头,跟着母亲回家了。 第二次,母亲找他回家,他还是不肯。这回可没有糖人了,秦月娥只说了句“乖,回家了”,就抱着他回了家。他趴在母亲肩上,望着仍在玩耍的伙伴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毕竟年幼,那一点点滋味,很快就被家里的晚饭给冲散了。 第三次,母亲又找来了,他看着伙伴们,又想要糖人,便耍赖不回去。秦月娥却板起了脸,沉着声道:“回去。”他摇摇头,秦月娥便伸出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虽说不重,可毕竟才三四岁,又是第一次挨打,林文不由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秦月娥心软,还是拍拍他的头,说:“走,妈妈带你去吃糖人。”他却止不住,由母亲领着,一路哭着去了。 当然,自那以后,林文便知道该跟着母亲回去了。只是从那时起,秦月娥买的糖人也少了些,大概是不想让孩子小时就浸在甜里。至于林文,还是该玩就玩,该上课时才上课,倒也算是无忧无虑,悠哉悠哉,自在快活。。 就这样过了四年,林文七岁了,也该上小学了。正如前文所说,他要被送进秦月娥眼中最好的竹溪一小就读。他的故事,也从现在才正式开始。 第二章 进学 “竹溪一小。”开学前一天报名时,林文看着校门上这四个字,小声念了出来。 秦月娥也看着校门,轻声对他说:“阿文,从今天起,你就要在这里念书了。这可是全县最好的小学,你可得用功啊。” 林文眨巴眨巴眼,天真地问道:“妈妈,那最好的中学呢?” 秦月娥一愣,随即笑道:“等你好好念完小学,就可以去最好的中学啦。”林文点了点头,便牵着母亲的手,走进了学校。 林文不知道,自己刚才问的那句话分量有多重。大概就是从这时起,秦月娥意识到了一点:小城终究只是小城,要想孩子有出息,还得送到大城市去。在之后的几年里,她一直坚定着这个想法。当然此时,她还得带林文去报名。 到了班上,见到了班主任,秦月娥抢着到跟前问:“老师,请问您贵姓?” 班主任抬了抬头:“免贵,姓何。” 秦月娥便陪着笑脸道:“何老师啊,我是咱班上林文的家长,孩子小,不懂事,还请老师平日里多关照一下。” 大概很多家长都提过这个要求,何老师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会意。秦月娥明白这个态度,便也不再提。交完杂费,就带着林文回去了。 第二天,才是正式开学的日子。林文早早起了床,走了两里路到了学校。进了教室,何老师已在班上了。林文怕生,不敢打招呼,又想起早上母亲叮嘱的话,只得大着胆子走了过去:“何老师好!” 何老师抬起头来,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学生。见对方看过来,林文条件反射地笑了笑。那笑容很奇怪,它既不像普通小学生该有的天真烂漫的笑,也不像成年人大方的微笑,更不像老年人慈祥的笑。它就像是挤牙膏一样被挤出来的那种,但又不像《百万英镑》里那样复杂的笑。这个笑,还是单纯的,用三个字来概括叫不自然,用俩字来形容,就叫怯懦。 何老师后来追忆往事时,也忆起了林文的这个笑容。据他说,这样的学生,他见过的也不少,便也没在意。却没想到,这孩子后来成了那样。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认真对待此事。只是后来,到底已是后来了,再怎么后悔,都于事无补。 且说此时何老师看在眼里,也没放在心上,还是点点头;“去找个座位坐下吧。” 林文“嗯”了一声,便跑到教室中间,找了个位子坐下,就从包里拿出母亲让看的书,看了起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此时教室里没有别的学生,何老师闲着无事,便偷眼看林文。看着看着,便觉得这孩子家教挺好,至少听话,不好动,不会惹什么麻烦。 上面一个自然段是原文。我每每读到手记的这段,都会有所感慨。我也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好动,但并不反感好动的同龄人或是小孩子。相反,我倒是觉得那挺好的,那样才符合这个年龄段的特征。但在老师眼里,只有听话的、不好动的才是好孩子,这似乎让我无法理解,却又早就理解了。 言归正传。林文才看了一会儿书,便陆续来了几个同学,都是男生。见中间有人,便都坐到了林文周围,开始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林文没法看书了,刚想收起来,就听何老师说;“你们几个别吵,人家还要看书呢。”这几个人声音便小了许多,几乎是听不到了,何老师听着他们说悄悄话,也觉得可爱。 林文在心里感谢何老师,因为母亲规定了任务,若完不成,就可能受罚。当然,他自己也挺喜欢手里的这本书,不过那应该算是次要原因。 看了会儿书,他感觉脖子有点酸,便活动活动颈椎。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忙招手喊道:“大壮!”面上露出欢喜之色,何老师正伏案办公,没看见这一幕,也不知道这一声是林文喊出来的。 自然,这大壮便是林文幼时的玩伴。当下见了林文,也喜道:“阿文!”。林文把旁边位置给了他,大壮便成为了林文六年的同桌,这也是后话了。 且不说这二人坐下后如何“交心”,单说这大壮到时,班上人已基本到齐。这个班也没什么特别的,因而全校应该也已经到齐了,只听得广播里喊道:“各位同学请注意,下面将进行开学典礼,请全体班主任将本班学生点齐,带到操场集合。”何老师一听这话,手里的笔便停住了,站起身来:“同学们,出教室集合,排好队,矮的在前头,高的在后头,准备下楼。” 他声音不大,却很清楚,大家都出教室了,只不过还是嘻嘻哈哈的。排队时,又有一些人起了争执——这个年纪的孩子谁不想站前面?当然,何老师来时,争执基本都自动停止,任由他安排。 林文不知这个老师有什么魔力,自己就算了,为什么那些人也会听他的?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但当他弄清楚答案时,却发现是如此的简单。 到了操场上,又有些混乱。想来是各年级没商量好学生的位置,或是位置分配不均,总之一路上都很堵。林文在队伍倒数第二排,远远看见一个人从旗台上跳了下来,开始安排各班的位置。后来仪式开始时,林文才知道,那个人就是校长,一个思虑不周却还比较称职的校长,姓邓,名什么,他也好,何老师也好,大壮也好,后来都记不清了。 典礼终于开始了,林文很认真地听着台上的主持人和领导讲话,内容就是那样,也不必列出来。自然,旁边的同学都没有那么认真,但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只能悄悄说话。林文听着,也只是听着而已,觉得说的很有道理,但都不大听得懂,只能囫囵吞枣地意会。。 升国旗时,林文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有些陈旧的红色旗帜,和其他孩子一样,只觉得很好看,旗子飘起来很酷,其他的便体会不到了。至于校长在讲话时说的“要敬重国旗”的原因,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样看着就行了,好像是这样的,只要不让老师看出来自己在走神,就可以了吧…… 第三章 应试 “阿文,你现在已经六年级了,马上就毕业了啊。”秦月娥风轻云淡地说道。 林文一惊。五年半的时光是很短暂的,一晃就过去了。他在学校里,有大壮和几个新朋友陪着,感觉和以前没什么区别,该上课上课,该玩玩,作业简单,量又少,自然毫无压力。至于这五年多发生了什么,就不用一一详叙了。若不是秦月娥提起,他都忘了,自己现在是毕业班的学生,且这个身份已拥有半年了。 惊归惊,话还是要答的,林文便含糊道:“啊,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说着不自然地看向窗外。他心里明白,母亲平常不说,此时突然提起这个事,必有其用意。 秦月娥看着他,试探着问:“你知道咱省城有所学校叫天佑吗?”不等林文回答,她便自己说了:“这天佑乃是一所私立学校,是咱们省最好的中学,全国十大中学之一。从那儿出来的学生,大都考上了重点大学,每年光清华北大就要考上二三十个,实在是厉害啊!” 林文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又含糊道:“以前没听说过,现在听母亲一说,确实厉害。”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这所学校……感觉自己会和这所学校扯上关系。 果然,秦月娥喝了口水,道:“若你能去天佑念书,想必日后也会很有出息,你说呢?”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林文不是傻子,这句话什么意思他自然懂,而那一眼里包含了些什么,他却说不清楚。至少他看到的,有期待,有幽怨,还有的,便说不出来了。 林文想要思考,他需要时间来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就他本人而言,并不想这么早就去外地念书。但母亲的性子他也知道,该如何使她改变心意,也是个很难的问题。 秦月娥却不想给他时间思考,接着说:“你看啊,咱竹溪是座小县城,教育资源什么的都比不上人家。小学也就算了,若初高中还是不如别人,可就会误了一生啊。趁现在差距还小,抓紧训练一两个月,去参加人家的招生考试,或许还可以考上,以后就不用担心了,你说是吧?”她养了林文十几年,自然知道儿子不善言辞,只能由着自己。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培育计划的这一步就快要实现了,心里十分高兴。 秦月娥却不知道,刚才自己说话时,林文表面听着,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应对。此时她一说完,林文便开口了:“那个,妈,我觉得,去省城读书是一件好事。只是父亲刚刚去世,尚未期年,若我离开家乡,可是不孝啊……”他还想继续说,却看见母亲低着头,便自觉闭上了嘴。 秦月娥缓缓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说,是为娘陷你于不孝了?”林文又把头低着,不敢说话。秦月娥又喝了口水,润了润喉说:“你以为,你父亲为你起林文这个名字,有何用意啊?” 林文结巴着:“是……是希望我念……念书用功,以后有……有文化,有出息……”秦月娥打断了他:“你还算晓事。你还长本事了,敢用你父亲来压我!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若你辜负了他,才是真正的不孝!至于什么离开家乡就是不孝的话,以后别再让我听到!你还活在封建时期吗?”说最后几句的时候,她声音颤着,身体也颤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一般。 林文见状,便只得服从:“我……我知道错了。母亲放心,我会准备考试的……”秦月娥身子便不颤了,和声道:“我在招生办给你拿了几套题,你自己做吧,不会的,也可以问我。”说完便递给了他,径直走了。 “是。”林文明白,木已成舟,此事已是板上钉钉,躲不了了。回想刚才和母亲争了一番,甚是危险。就算搬出父亲,对了,父亲…… 林文的父亲林大生,长年在外做生意,要么在酒桌上,要么就在去外地的路上,很少回家,故而他的死因,林文也不太清楚。只听母亲说,是出了车祸,到底是不是,也不能知晓了。 想到这儿,林文的眼睛湿润了,但现在不是这个时候。便叹了口气,开始了两个月的题海生活。 十多套题,对于初中生来说不是什么事,但林文年纪尚小,又没见过这种考题,做起来于题海无异。好在不会的可以问母亲或看答案,不然于他而言,还真做不完。 这两个月,对于林文来说,似乎比前面那五年半还要漫长。不过再怎么说,终究也只有两个月而已,一晃便也过去了。过去了,便要考试了。 五一劳动节,这是个挺好的节日,因为不用做什么事,还可以多放一天,林文一直都这么觉得。但这一日,他头一次觉得,不该放这一天假。这也是气话,他自己知道,就算不放,试也是要考的。毕竟这种事情,是永远不会取消的。 这一天,林文和母亲坐车去省城,竹溪什么都缺,通省城的路修得还不错,一路上都不颠。在车上,林文想睡觉,秦月娥把他摇醒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放松,仔细审题,争取能考上。他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便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校门口。 一下车,林文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校门前的马路上,停的车足足占了两条道——因为门口那块空地上立了块牌子,写着“教师停车区域”;校门口人山人海,人们摩肩接踵,拼命往里挤,生怕进去晚了;来的人鱼龙混杂,有西装革履的体面人,也有像自己这样的小城人,很多家庭还来了几个家长,给孩子提供最大的后援……秦月娥咬着耳朵对他说:“看吧,这些就是你的竞争对手,大家都想进去,你只有打倒别人,才能获得胜利。好了,进去吧。” 林文说不出话来,点点头,便跟着母亲加入了拥挤的人群中。二人挤了好几分钟才挤进去,秦月娥便把准考证给他,让他照着上面去找考室,说完便去找地方坐了。 林文叹了口气,找了半天才进入考场。此时考试已快开始了,老师便招呼他坐下。看着周围衣着差别极大的同龄人,林文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却也有一些安慰:和他一样的也不在少数。 三个小时后,林文出了考场,浑身轻松。秦月娥已在楼下等着了。只是混在一堆家长里,林文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她。秦月娥在一片嘈杂声中问他:“感觉如何?”他点点头说还好。秦月娥便满意地带他出去了。 只是这出去也不太顺畅,校方似要搞宣传,派人用遥控无人机在校门口航拍,为了营造效果,只留了两人宽的出口。“两万学生参考,加上家长得有四五万,留这么小个出口简直是断子绝孙!”秦月娥小声地骂了两句,便闭上了嘴。林文自然是不会说话,只管跟着人流慢慢挪出去。十多分钟后,终于出了校门,又走了几百米,在学校旁边一个路口上了提前叫的车,便回家了。。 回家路上,林文很困,却又忐忑起来:考不上怎么办?不过他也无暇去想了,因为困意袭来,席卷了全身,他便带着忐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四章 误中 第五章 婉仪 “伙食真好啊!”晚饭时,林文忍不住发出了感叹。刘晓天听着有些夸张,再仔细看看盘里的菜,确实如此:红烧牛肉,莴笋肉丝,麻婆豆腐,还有番茄蛋汤,比那些公立学校好多了。 刘晓天尝了一口,叹道:“荤素搭配,不咸不淡。诶,听说有专门的营养师给咱制定食谱,要是天天都这样吃,我倒情愿整个暑假都待学校里。” 林文正使劲刨着饭,嘴里咿唔着道:“伍亿肆(我也是)。” 刘晓天笑了:“那好,咱们说好了,待会就去向学校申请。” 林文拼命摇头:“伍呆王霞都(我开玩笑的)!” 刘晓天笑得直不起腰:“我……我知道,我也是……也是逗你玩的……” 这时旁边一个女生插话了:“两位,冒昧地问一句,你们是如何交流的?” 两人齐刷刷地看向她,林文觉得这人似乎在哪见过。她起初仍是一脸惊愕,见两人看着自己,又害羞地低下了头。林文咽下嘴里的饭,戳了戳刘晓天:“对啊,你是怎么听懂我说话的?” 刘晓天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瞎猜的呗。” 一阵尴尬。 林文吃完了,刘晓天也跟着去放餐盘,却见陆婉仪也站起身来,跟上了他们。 饭后在校园里闲逛时,三人一路无话。 还是刘晓天打破了沉默:“同学,你几班的?” 那女生抬起头来,小声说:“一班,陆婉仪。” 刘晓天笑了:“啊,都是一个班的,日后请多关照。” 陆婉仪也笑了:“看来你不是本地人,夏令营的班级不是长久的。” 林文没注意听二人对话,只听着这名字,再看着她的衣着,觉得她也应该出生于书香世家,便冒失地问:“你是本地人吗?” 刘晓天听着饭都差点喷出来,陆婉仪也愣住了。林文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没有打听你的意思,只是……”只是什么?林文还需要再想想,急得汗都出来了。 刘晓天接过话头:“啊,我是本地人,他帮我找老乡呢。你说你咋这么热心呢?”说完把手搭在林文肩上,冲他挤了挤眼睛。 这最后一句东北话显然不是本地人能说出来的好吗?林文心里一阵吐槽,但还是得接着打圆场:“啊,这个,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嘛,应该的应该的,呵呵……” 刘晓天心想应该你个鬼啊,这人编话能力怎么跟自己半斤八两啊,不能再跟他唱戏了。便转向陆婉仪:“那个……我也正想问来着,你是本地人吗?” 陆婉仪看着眼前这对活宝,正觉得好笑,忽然又听见刘晓天问她,便慌忙道:“是的,我是本地人。”又想打趣他,便问:“你小学在哪读的?说不定还是校友呢。” 刘晓天石化了,便求救般地看向林文:“额,我记得我给你说过来着,我在哪读的小学?我忘了。” 林文憋着笑,好容易才挤出俩字:“一小,你说的是一小。”他不知不觉间和陆婉仪形成了统一战线。 不等刘晓天说话,陆婉仪便追问道:“一小?哪个一小?” 林文也捅捅刘晓天,正色道:“对啊,哪个一小?你也没告诉我啊。”严肃地看着刘晓天,仿佛他真说过一般。 刘晓天崩溃了:我帮你你还坑我?但又只能硬撑下去,便也正色说:“我妈告诉我,要学会遗忘,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要执着于它,要看着眼前和将来!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所以我就忘了……”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微弱得可怜。 这下换成林文懵了:兄弟高手啊。便又倒向了他:“嗯,你妈说得真有道理……”刚想再说下去,却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大笑,看看身侧的刘晓天,再回头一看,陆婉仪正一手扶着路旁的树,一手扶着腰,笑得花枝乱颤。 场面再度尴尬。 过了半晌,林文轻咳一声,陆婉仪才自觉失态,收住了笑,喘着气道:“抱……抱歉啊,憋了那么久,忍……忍不住了就……” 林文笑了笑,转身看见刘晓天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忙道:“刘兄,我不是在帮你吗?干嘛这么看着我……”他说得越来越没底气。 刘晓天愤怒地说:“你还好意思说!你那是在帮我吗?明明是在坑我!在帮她!诶,合着你见着女孩子就叛变了是吧?咱俩可是彼此在这所学校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啊!手足情深啊!” 林文有些慌,又觉得好笑,还是笑着说:“刘兄,怎么会呢?咱俩的交情多深你还不知道吗?也就几小时而已……” 陆婉仪抿嘴笑着:“林文同学,瞎说什么大实话呢?刘同学都要哭了,你还不快哄哄。” 林文正想开始哄,刘晓天摆了摆手:“算了,跟你俩走一块是我自讨苦吃,我先走了,你俩聊吧。”说着就朝着宿舍楼走去。 林文忙追了上去,拉住了他:“刘兄,你不会真生气了吧?别介,咱开玩笑的嘛。”刘晓天依旧笑着:“没有啊,我只是想回寝室再收拾一下东西。你看你俩多好啊,我在这还不耽误了你们?你现在呢就好好跟人家聊聊,反正明天才开始上课,我就先回去了啊。”林文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朝陆婉仪喊道:“陆婉仪同学,那个林文说他想单独跟你聊聊,我就先回去了,再见。”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林文望着他一阵风般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看向陆婉仪,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脸顿时红了。陆婉仪笑着走过来,在他面前一米处停住了:“你要和我说什么?” 林文心想你明知是他坑我还问,便老实答道:“没、没什么,他胡说的。” 陆婉仪眯起两眼:“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明天见。” 林文正惊讶于这人前后十几分钟内的变化,心不在焉地说:“好的,明天见。” 陆婉仪转身走了,林文剥开糖纸,将棒棒糖放进嘴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如痴如醉。刘晓天却突然从身后钻了出来:“怎么样?” 林文吓了一跳,糖差点掉了出来:“你不是回宿舍了吗?” 刘晓天狡猾地笑了:“你当我傻啊,这么千载难逢的偷听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林文一脸无奈:“那你听到了还问我?” 刘晓天正色道:“兄弟,你不行啊。” 林文心里正烦,递给他一根糖后,又一把夹住他:“不行你个大头鬼啊!走,跟我回去!”“别别别,放开放开!”两人就这样拉扯着,嘻哈打闹着回了宿舍。 自然,没有人注意到,刚才远去了的陆婉仪,已停下了脚步,望着走远了的两个活宝,喃喃道:。 “竹溪的林文……吗?” 第六章 天佑 第七章 家君 第五章家君 又过了一个多月,开学了。 林文还是像上次那样,扛着行李,到了学校。再看着校门口时,竟已觉得很熟悉了,也没有再瞻仰那金光闪闪的大门。 轻车熟路的他,先回了寝室。宿舍楼外面,有一块新放在那儿的泰山石,上面写着:宁静致远。这栋楼就叫静园。一进去,就被值班老师叫住了:“同学,你参加夏令营了吗?” 林文放下行李,腾出一只手来取出嘴里的棒棒糖:“参加了。” 老师忙指着一张表说:“你看看那张表,是你们新的寝室。”林文仔细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再对应到寝室:342,应该是在三楼。他看着这张表,觉得哪里不对,就问老师:“老师,怎么一个寝室住六个人了呢?以前不都住俩吗?” 老师笑了笑:“你真以为一直都享受这等待遇啊?你们原来住那寝室,是人家教师子女住的,两人一间,能在夏令营让你们住住已经很不错了,是吧?”说着指着两处楼梯道:“从这边、那边都能上去,自己找啊。” 林文心头很是不爽,那种不知名的滋味又泛了上来,却也只得忍住,淡声道:“谢谢老师。”说完将棒棒糖放进嘴里,提起行李上楼了。 那老师又坐下了,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孩子,这些真的都不算个事啊,你以后就知道了吧……” 林文上了三楼,找到了342寝室,进去一看,没人。便开了灯,铺好床,放好东西,去了教室。 还是以前那栋楼,此时林文才抬头看见了它的名字:育德。这名字还不错,希望真的是要育德。林文在心里默默祈祷。 上了六楼,找到自家教室,林文才知道自己到的有多早——老师都还没来呢!几十套桌椅孤零零地躺在教室里,此时才等来了一位主人。不过打扫得倒挺干净,大概是昨天弄完的吧。 看着一尘不染的教室,林文反倒觉得有些阴森,便退了出去。刚出门,便撞上了一个人。林文回头一看,是陆婉仪,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心想怎么会这么巧,慌乱地在衣兜里掏了一阵,迟疑着伸出手:“要糖吗?” 看清来人后,陆婉仪还是那样大方地微笑着,接过了糖:“哎呀,里面的皇帝大人叫你退下了?” 林文想起了那天的事:“不,是里面的舞女不要我了呢。” “这里没有什么舞女,她还在竹林中呢。”陆婉仪秀着自己的文学素养。 这时秦月娥的培育也起了作用:“雪国的竹林,有点冷呢。” 陆婉仪有些惊讶,但依旧保持着镇定:“听着风吟唱的声音也挺不错的,你说呢?” “我又不是猫,怎么知道风在吟唱什么?”林文还能坚持一下。 “凭心而悟,自然就知道了啊。”陆婉仪不愧是书香世家的小姐,林文和她比起来,还差了些。 林文只得举起双手:“行了,我认输,你更厉害,在下自愧不如。” 陆婉仪摆了摆手:“罢了,我也弹尽粮绝了,要是你再撑一回合,我可能就败北了呢。” 林文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他心里明白,陆婉仪绝不止这点本事,自己输了,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好在只是切磋而已,要是有赌注什么的,他打死也不愿和这个人交手,因为实在是太可怕了。 陆婉仪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了:“森鸥外的《舞女》,很好看,谢谢你。” 林文苦笑了一下:我也不是想送书给你看的意思啊。但事已至此,不便多言:“确实,还有很多日本名家的书都很不错,想来你也看过不少吧。” 陆婉仪没听出最后一句的陈述语气,谦虚道:“就算是耳熟能详的作家,其作品我看过的,也不到十分之一,时间精力都有限。” 林文还想说话,却看见一个同学走了过来,陆婉仪也注意到了她。那人打量着他俩,笑道:“哟,两位同学来这么早,私会呢?” 这种事情林文懒得解释,陆婉仪却开口了:“同学,你也来这么早,等谁呢?” 那人有些尴尬:“我等我母亲。” 林文这才把目光落到那人身上,竟然身着校服,脱口而出:“同学,你校服哪来的?” 那人看了看身上:“啊,家母买的。” 林文还是不解:“令堂在哪买的?我们怎么买不到?” 那人红着脸低下了头,陆婉仪替她接上了话:“林文同学,还没听出来吗?同学,咱班班导老师什么时候来?” 那人点点头:“家母高萍,我分到了她的班。”抬起头看了看林文,脸又红了:“我叫燕家君。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说着向林文伸出了左手,头却又低下了。 林文正发愣,陆婉仪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握住了燕家君的手,又踩了踩林文的脚。林文忙道:“啊那个,我叫林文,以后请多关照。” 燕家君抬起头来看着林文,看了约莫有一两分钟,看得他心里发慌,觉得像过了两个小时,冒着冷汗说:“那个……燕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燕家君慌忙低下了头:“哎呀,我忘了!家母让我来帮忙排座位来着,她待会有点事……糟糕,我名单忘拿了!得赶快过去拿!”说完就匆匆跑下楼去了。 林文又发起了愣,一偏头,见陆婉仪正一脸坏笑地看着自己,忙问:“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陆婉仪又换回了微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最近某种运道有些泛滥了,那位燕家君嘛……也不是不合适。” 林文又想了想,才恍然大悟:“诶我说你……你怎么能这么揣度人家心思呢?万一人家就只是……”又说到了只是,他又词穷了。 陆婉仪有心逗他:“只是什么?说不出来了?别装了,我知道你懂的。珍惜机会吧,小朋友。”她又顿了顿:“你应该明白我没办法,但这个别再错过了。现在能做的事,以后不一定做得成了,或者说,有些事只有现在才能做啊。明白吗?” 林文会意地点点头:“看情况吧,不能强求啊。” 陆婉仪看了看楼梯口,又笑了:“那我回座位看书了,你继续杵在这儿吧。” 林文看着她慢慢走到了角落坐了下来,回头一看,燕家君正站在面前。正尴尬间,刘晓天的声音传入了耳朵:“林文,找你半天了!”他忙招手道:“在这儿在这儿,走吧!”快步走上前去,咬着耳朵:“你来得真是及时啊,不会也在这个班吧?”刘晓天奇怪地问:“是啊,怎么了?”林文回头瞥了一眼:“以后再说,先走。” 就这样,两人丢下站在原地的燕家君,回寝室去了。 目睹了二人落荒而逃的全过程后,陆婉仪放下书,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对着面前的燕家君说:“家君同学,你怎么也喜欢角落的位置?” 燕家君也不低头:“咱俩聊聊吧,林文的事。” 陆婉仪整了整衣襟:“知无不言。”。 燕家君坐了下来,看向了窗外:“那就开始吧……” 第八章 母女 第九章 组长 前面三位,林文都不认识。这种事情,谁先开口,谁就最有可能当选,大概是这样的,至少林文是这么想的。 但燕家君明显不这么想,她轻咳一声:“我觉得,咱们应该先自我介绍,再说组长的事。” 左上角的男生平静地说:“那从我开始吧。我叫谢琏,今年十三岁,本地人,以前在天城一小就读,以后都是同学了,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中间那名女生,在林文看起来就和初见时的陆婉仪一模一样,低着头,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诶,轮到……我了吗?我……我叫沈怡然,今年也十三岁,本省敖城人,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右上角那名男生朗声道:“我叫盛庸和,马上十四岁了,本省达县人,刚来省城,还请谢兄和诸位关照一二。” 刘晓天刚想开口,燕家君却抢先了:“这两位我来介绍。右边这位叫刘晓天,十三岁,绍康人,有一半的东北血统。左边这位叫林文,十三岁,竹溪人,出生于半个书香世家。至于我,方才都介绍过了,就不用再说了吧。各位,幸会,这个座位,至少能保持一个月,一段时间里,还得仰仗诸位同学。”说完站起身来,刘晓天迷茫中也起身让她出去了。她走出了教室,应该是去上厕所,或者是去找高萍汇报工作。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这个位置,会坐三年。 刘晓天和林文不由自主地看向对方,交换了眼神后,双方显然都不知情。林文想到了陆婉仪,做了个口型,刘晓天点点头。两人都叹了口气,同时转了回来。 谢琏忍不住问:“林同学,刘同学,你俩干嘛呢?”林文没来得及答话,盛庸和又一脸坏笑:“班导千金对二位这么了解,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林文心不在焉:“没有,刚认识。”答话间,他突然想到,陆婉仪跟他俩也刚认识,也没告诉她这些个底细啊。他看向刘晓天,刘晓天却好像没想到这一点:“啊,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大概是班导查资料查到的吧。” 林文心想这样只会让人更误会,话说燕家君又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做出这种让人误会的事?他拼命想着,却想不透,猜不到别人的心思,这也是他的弱项之一。 正恍惚间,燕家君回来了,刘晓天忙让她进来。她一坐下,就问:“诸位交流完了吗?交流完了,咱们就选组长了。” 刘晓天大概是受了林文的影响,不想争这个位置,便以为没人想当,借机“报复”道:“我看燕同学这么有兴趣,不如就你来吧。”以目视林文,林文会意:“我看也是,燕同学应该有这方面的经验,管理起来比较得心应手。大家说呢?”说着朝谢琏、盛庸和使了个眼色,他二人刚想说话,沈怡然却开口了:“那个……我觉得,还是让林文同学担任比较好,因为我看得出来,林文同学还需要锻炼,应该把机会留给他……” 刘晓天有心帮林文甩掉,立马反驳道:“要照沈同学这么说,那我倒是觉得,你更合适,因为你明显更需要锻炼吧。”谢琏与盛庸和附和道:“没错没错,我们也这么觉得。” 燕家君举起左手:“好了,都别争了,刚刚家母……高老师告诉我,我这个组的组长我来挑,听了各位的意见,我已经想好了。”说着看向沈怡然:“我觉得,沈怡然同学……”说着故意停了下来,但另外几位却以为已经决定了。 林文松了一口气,沈怡然连连摇头,却不敢说话。燕家君又想了想,才继续说:“……推荐的林文同学,非常合适。” 沈怡然差点欢呼出来,脸色由方才的煞白变得红润。林文则懵了:这套路不是这么玩的啊!求助般看向刘晓天,刘晓天摇摇头:我已帮你到底,无能为力了。再看向谢琏和盛庸和,他二人立马看向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就勉强上任了。” 燕家君站了起来:“同学们安静一下,已经选好了的组长请起立。”有四五个人陆续站了起来,这当中也包括不情愿的林文。燕家君略略一数:“还有四个小组没有选好,请抓紧时间,高老师快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高萍就伴随着高跟鞋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家君啊,不要总是拿我来压别人,传出去影响不好。” 燕家君不敢坐下:“高老师,他们太慢了,只能这样来催一下……” 高萍打断了她:“是吗?那说明大家都很积极嘛!没事,我给你们时间,慢慢讨论,讨论出结果了就告诉燕家君同学,反正离吃晚饭还有半个小时呢!”说着又走了出去。 燕家君有些尴尬,自己坐下了。大家看着这出好戏落幕,又讨论起来:当然大都是在推脱。但总得有人来扛着,于是,陆续又有四个人到燕家君处报到。燕家君一看人齐了,发觉全班自觉安静下来,便又站了起来:“好,既然大家都选出来了,那么就让各位组长做个自我介绍吧。从……左上角的一组开始好了。” 一个小个子男生站了起来:“林有纪,今年十四岁,眉阳人,自愿担任第一小组组长,工作不周之处,还请各位指教。”全班响起了掌声,大约有一半人在认真鼓掌,另一半人应是像林文一样,正想着:这人十四岁才这么点高? 第二组的高个子女生紧随其后:“我叫徐媛,马上满十三岁,梓川人,自……半自愿半被迫担任第二小组组长,工作不周也不用指教,撤职就是了。”全班愣了一下,随即哄笑着鼓起了掌,林文也笑着,只是他不用偏头也知道,燕家君的脸色有些难看。 接下来是第三组的本地人崔汲,第四组的达县人李继,第六组的本地人康灵玉,第七组的中田人梁如意,第八组的敖城人高辉,以及第九组的本地人陆婉仪都一一作了自我介绍。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九个组长中,除了前面那两位和后面的陆婉仪,其余都戴了眼镜。 当然,这中间还有我们主角光环时有时无的老熟人,第六组的竹溪人林文。他站起来时,声音也是懒洋洋的,怯生生地说:“林、林文,十三岁,竹溪人,完全……自愿担任第六小组组长,以后还请各位……多多扶持。”说着鞠了一躬,坐了下去。 全班鸦雀无声,林文很是尴尬,坐在座位上不知所措。好在燕家君带头鼓起了掌,全班才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燕家君小声问他:“怎么样?锻炼了一次,感觉如何?”。 林文右手又放到了前额上,难得地心口一致:“糟糕透了……” 第十章 组阁 “组阁”一词自然不能当真,只是当晚饭前高萍宣布晚上选举班委时,林文小声开的一句玩笑而已。 当天吃晚饭时,林文和刘晓天就惊奇地发现,伙食“改善”了!虽说还是三菜一汤,但肉明显少了,味道也不如从前了,倒是饭还是管够,但没有下饭的怎么管够啊!两人忍着泪水,吃完了盘里的饭食,头一次没去添饭,径直离开了食堂。 刚到教学楼下,刘晓天突然想起有点东西放在寝室了,便去了宿舍楼。林文想去小卖部补点棒棒糖的货,突然想起了下午的事,便独自一人上了教学楼,到六楼楼梯口时,却看见陆婉仪一个人站在教室外面,倚在窗台上,正喃喃自语,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清。 林文来了兴趣,想凑近一点,刚走两步,就被陆婉仪发现了。“原来林文同学也有听墙角的习惯啊,”她转过身来,“这个习惯可不太好,得改改呢。”说着又露出了标准的微笑。 林文走了过去,心里想着她怎么知道是我,尴尬地笑了笑:“这个,难得看见你……自言自语嘛……”他注意着措辞:“难道你这是……辟谷后的修道吗?” 陆婉仪看着远处:“开什么玩笑,我只是看着食堂的饭菜,不太……舒服而已。还有你,吃这么快,吃了个半饱吧。” 林文挠挠头:“这伙食改善得太快,适应不了啊。” 陆婉仪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这些学校都这样的,所以倒也没什么。但参加了夏令营的其他人,可能就和你一样有点意见了。” 林文点点头:“那不知上面,会做点什么来……” 陆婉仪打断了他:“来干什么?弥补吗?要是每件事都要弥补一下,这学校的上属公司早倒闭了。” 林文想了想,不觉笑了:“这个我上网查过,天佑集团,还未上市,主要经营房地产和……酱油?” 陆婉仪“扑哧”笑出了声,忙轻咳一声:“咳,所以嘛,这种事情是不会得到解决的,说不定我们吃的就是他们公司生产的……劣质酱油呢!” 林文也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陆婉仪却突然止住了,林文回头一看,刘晓天、燕家君、谢琏、盛庸和都正站在身后,都露出了……几年后被称作姨母笑的笑容。 见二人看过来,刘晓天收起了笑容,摊开手:“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林文跟她很聊得来吧?” 林文呆住了,半晌才问:“你……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他的声音又不由自主地发着颤。 燕家君学着陆婉仪,微笑着:“哎呀,在你们还没有那么开心的时候我们就来了哦,我还是除你俩外第一个站在这儿的呢。” 林文再次呆住:有人站在自己身后那么久,自己都不知道!他看向陆婉仪,对方一脸茫然地摇摇头,看来当时也是太放松了。 正迷茫间,又听见谢琏小声对盛庸和说:“咱们在这儿,是不是打扰到他俩了?”盛庸和点点头,用同样的声音对谢琏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诶,刘兄?” 刘晓天正猫着身子钻进教室,听到这声吓了一跳:“谁叫我?” 燕家君见了他这幅滑稽相,也不禁笑了,转身笑着向林文走去。谢琏和盛庸和见状,也猫着身子钻进了教室。 林文看看身后,陆婉仪也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只有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沈怡然向这边走来,头皮顿时有些发麻。燕家君越来越近,他不敢后退,闭上了眼—— 没动静? 他又睁开了眼,只见燕家君站在沈怡然面前:“怡然同学,刚才叫你过来一起,你怎么不过来呢?就我一个女生多尴尬,作为补偿,你得跟我一起去小卖部买东西,走!” 沈怡然一脸无奈地被拉走了,当然还给林文投去了求救的目光,林文也不是假装没看见,因为他正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想着自己是怎么逃掉的。 回到教室,林文静静地看了会儿《小丑之花》,就听见一阵杂乱的声音,抬头一看,燕家君、沈怡然还有其他几位同学,慌乱地跑了进来:“高老师来了!”这几人话音刚落,熟悉的高跟鞋声音就传入了众人耳中,大家手忙脚乱地拿出刚发的教材,装模作样地预习起来。林文本不想换掉手中的名家大作,但看见大家都这么做了,也就照做了,只是预习得比较认真而已。 高萍进了教室,比前几次都要慢些,可能是手中多提了一个包的缘故。她将两个包都放在讲台上,大家也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那个,大家都到齐了吧?今天晚上的饭菜可还满意?”全班异口同声地答道:“满意!” 林文和刘晓天中间隔着燕家君,无奈地“相视一笑”:这么说话良心不会痛吗? 高萍也很满意:“那好,既然吃饱了,我们就来选班委。一共八个名额,我马上把可供选择的写在黑板上,大家自己参选。一定要积极参加,最好别弃权。”说着,她就秀了一下流利自然的板书——虽然写得不太好,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又出去了。 刘晓天悄悄问林文:“你选什么?”林文摇摇头:“不想参加这种事情。”刘晓天本还想附和一下,却看见了燕家君冷冷的目光,只得专心写自己的竞选稿。 林文没转过去,却也没看到燕家君的那种目光。燕家君转向他时,那眼神明显是柔和的,若刘晓天看到了,定会以为这两人又有什么猫腻,连声唏嘘。但林文却不知道,他以为这位同学对所有人都如此温柔,也因此放宽了心。 当高萍再次站在讲台上时,就到了诸位演讲家的表演时间。刘晓天的竞选演讲是最别扭的,但因为文娱委员没人跟他竞争,所以他很是惊讶地当选了。至于那位燕家君,因为是班导千金,所以不负众望地当选了班长一职。除此之外,眉阳人李修齐、敖城人高辉、本地人谢琏和康灵玉、达县人盛庸和、梓川人徐媛分别当选了学习、宣传、生活和体育委员(后两者各两个名额),几乎也没有生面孔。另外,那位李修齐同学,也戴了眼镜。。 竞选结束后,高萍照例说了一通要他们好好工作之类的话,当然没几个人认真听。然后,她从另一个包里取出一摞软面抄,给每个组长发了一个,让他们用来记录工作情况。林文细细一想,有些害怕:我一个组就有四个班委,还有一个是首辅,这叫人怎么管?好在还有一个沈怡然啥也不是,但这人貌似本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啊。快点换座位吧…… 第十一章 月考 第十二章 开光 却说当时林文听到了那个消息,直接懵了: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拿到这个名次?这是一个高手如云、十步芳草的地方,而我,出生于竹溪小城,教育资源匮乏,来此地不过一月而已,怎么可能进步这么快?虽然考了那个奖学金,但正如母亲所说,那也是运气而已吧,我怎么可能有那个实力?他们是开玩笑的吧,或者说,我还在做梦?绝对是这样的,这绝对不可能是真的啊! 缓了一会儿,他异常紧张地开口了:“诸位同学……开玩笑的吧?我……心脏不太好,别乱来啊……” 刘晓天笑了:“你们看,我就说他不会相信的吧?” 谢琏与盛庸和点点头:“还是刘兄了解组长,不过组长,你真的考了第十啊!” 林文吐着心里话:“全……全班第十还差不多。” 燕家君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样子:“林文同学,我们没骗你,这么多人骗你干什么呢?这是高老师亲口说的哦,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她。总之,恭喜!” 林文瘫在了座位上,双眼一闭,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段时间运气当真有这么好吗?但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是那个幸运儿呢?话说回来,这样真的好吗?这么出风头会被枪打的啊!和同学间的关系还能维持下去吗?还有,这次凭运气考好了,下次运气没了怎么办?老师和同学又会怎么想?以后该怎么办啊!啊啊啊好难办,我就这样躺着吧,永远不要坐起来了! 他下定了决心,立了一个很理想、很美好的“flag”,但现实总是残酷的,下一秒,高萍走了进来:“都围在那儿干嘛呢?林文在哪儿?” 大家很快地散开,各自回了座位。林文有种不祥的预感,站了起来:“老师,我在。”说着走了过去。高萍却迎了上来:“林文啊,你这次考了年级第十,是我们班的大功臣啊!要知道,我们C2班只是直通班,也就是普通的火箭班,上面还有A、B这两个档次的哈佛班和剑桥班,那可都是顶尖高手啊!原以为年级前二十会全部出自这两个班,没想到,你这么争气,居然突破了重重围困,跻身年级前十,让我们班在年级上有了一席之地,以后咱班,不论是同学还是我们老师,也都有面子了!你太争气了!***词云‘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你以后还要继续保持啊,下次一定得再次取得这样的成绩,继续为我们班争光!”说着顿了顿,也不顾林文煞白的脸色,拍拍他的肩:“好了,继续努力,回座位吧!”林文稀里糊涂地走了回去,恍恍惚惚地坐了下来:让我吃根棒棒糖冷静冷静可好? 刘晓天、燕家君、谢琏与盛庸和都在替他们的组长高兴,也有些羡慕。至于另类的沈怡然,心里也不仅仅是高兴和羡慕,当然,也没有嫉妒,只是还隐隐察觉到了林文的难堪,也明白其中部分原因,但也不能完全理解,只是有些惋惜罢了。以她的性格,自然也不会主动劝解,但若林文先找她倾诉一番,她也会好好劝慰他——沈怡然自己是这么想的,但林文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主动找别人呢?所以,她也仅仅是有心罢了。 此时真正能宽慰一下林文的,还有谁呢? 林文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也希望有人来劝慰自己,因为他的这些个想法,是不由自主地冒出来的,自己也打消不了。 这一天,对于林文来说,是异常漫长的。因为在这所学校,消息传得特别快,有时碰到在别班的夏令营同学,他们也会“祝贺”他,让他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至于本班的老师,就更不用说了,自然是大加夸赞,几乎是不留余地的那种。他倒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头一次得到了关注,很多人的关注。 但林文此人,最不想要的就是关注了,关注会让他紧张,让他焦虑,让他不安。他想要的是一种清静的生活,一种平淡的生活,至少他不想这么早就陷于关注之中。 林文一直在等,但同学们都只替他、替老师、替班级高兴,也只是在羡慕或是嫉妒他,似乎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等到第二天大扫除,终于还是等来了。 等到教室里大部分人都走了以后,他带上书,准备回寝室去结束这本大作,却被陆婉仪叫住了:“林文同学,你过来一下。”说着慢慢起身出了教室。林文不知何事,但也有一丝预感,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他感觉,自己好像等到了什么。 反应了一小会儿,他就发现教室里剩下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那种目光,怎么形容呢?应该叫做“核善”吧。他这么想着,也慢慢踱出了教室,身后传来了几个人的窃窃私语。 林文一路跟着陆婉仪,不经意间想起了“尾随痴汉”这个短语,暗觉可笑——笑的是自己。但为了避免某些事情,保持一定距离还是很有必要的。 到了汉家源,林文惊奇地发现没有人在,以前不都很多的吗?陆婉仪停了下来,和往常一样笑了:“运气不错呢,没有别人。” 林文往后退着:“有什么事要到这地方来说啊……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先回寝室看书了……”陆婉仪走近一步,低声道:“这次考试,运气不错啊,还有以前的奖学金,也是运气好考来的。你是这么想的吧?” 林文愣住了,陆婉仪接着说:“考完试,同学会因羡慕而引起嫉妒,而你努力维持的关系可能也就撑不下去了。这样出风头,这样受到关注,很难受啊。还有,以后没考好怎么办,老师同学会怎么想?会责怪、嘲笑自己吗?这些就是你的想法,对吧?” 林文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决定承认了:“是,没错,我是这么想的。但你……”陆婉仪又打断了他:“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不,应该说很简单,都写你脸上了吧。那么,你这两天被这些想法所困扰着,心里可还好受?” 林文摇摇头,陆婉仪急了:“那你就应该来找我们啊……不过,以你的性格,做不出这种事情,而且其他人,想来都不能理解吧。除了我和……”她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改口:“除了我。那么,林文同学,想让陆老师给你开个光吗?” 林文抬起头来:“想,我需要人给我解惑。”陆婉仪又笑了:“那开始吧…… “首先,你认为的运气,且不说偶然之中有着必然,就算是你运气好吧,先把这一条pass掉,因为我没法给你讲这个…… “第二,你担心影响同学间的关系。照我看来,像你那样维持本来就是错误的。想要跟周围的人都成为朋友,通过自己的让步来让别人不排斥、厌恶自己,让自己的人际关系在表面上看来很好。如果这样的关系会因为一两场考试就破灭的话,那你们也算不得真朋友。那么,这样的表面关系还有什么意义呢?照我看来,你倒不如顺其自然,让它破灭一次再重组,你才知道哪些人算得上你的真心朋友,那样的关系才是值得维持、也不用刻意维持的。 “第三,你在意下次考差后同学和老师的看法,这别人怎么看是他们的事,你尽力了,无愧于心就行了啊。没有人能左右别人的想法,也没有人会让所有人都喜欢他,总会有人厌恶你,但也有人不厌恶你,那就够了啊。还有什么在意的呢? “所以,别想太多,一切顺其自然,随缘就行了。但是,也不能完全不在意,得有个度,稍微留点心就行了吧,毕竟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陆婉仪叹了口气,望向天空,似乎还是蓝的,但总有那么一两片云给它抹上白灰色。“一尘不染、量体裁衣的事情是不存在的,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它更干净一点、更合适一点而已。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听得懂我的话吧。”她收起了仰望的四十五度角,平静地看着林文。 林文也笑了:“我听懂了,但不是聪明人,只是……” 陆婉仪却不笑:“又‘只是’不出来了?总是为自己掩饰,能不能承认一下自己的优点?”她又看向了天空,喃喃道:“看来怡然说得对,你就是件珍奇之物,虽不可多得,但未经雕琢,尚不能成形。要想让你展现出该有的能力,还得有人给你开开光才行……” 林文有些诧异:“任怡然?她怎么……” 陆婉仪看着他的眼睛:“不要小看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人表现出来的和真实的样子有着天差地别——除非是像我一样表里如一的人。不过,这种人虽然少见,但也有的。” 林文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陆婉仪知道他需要时间来自己想想,又叹了口气:“我就说这么多,你自己好好想想,把自己的魂找回来吧。”说完就走了。 良久,林文才抬起头来,看着她已远去了的背影,做了一个从嘴里取出棒棒糖的动作,喃喃道:。 “谢谢你,婉仪。” 第十三章 去污 放飞自我,应当在精神上,而不在于行动。 那日之后,林文的所作所为,或者说,所思所想,可以用这句话来完美地概括。 月考后的数学周考,他不出所料地考差了。而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很大胆,有时甚至没有避开他。这些时候,他会想:他们这样说我闲话,说明我得到了关注,有人关注总比没人注意强;再说了,说上一阵,就不会说了吧。 连续两周考差后,数学老师将他叫到了办公室,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一番。虽说有些啰嗦,但林文依然有些感动:这说明老师关心我,对我寄予厚望,是我的荣幸啊! 虽说很是中二,但这确实是林文这段时间的真实写照。 就这样,他一面满不在乎,一面继续努力,很正常地努力着。半期考试时,他又考了全班第一,年级第三十八位。那些说着闲话的同学,自然被打了一记耳光。各科老师又高兴了一阵:这孩子很稳定呢!而林文,自然也很高兴,以前所担心的那些事,好像都烟消云散;以前的那些想法,也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四面赞誉不绝于耳,四处都有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对于林文来说,这样的待遇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也渐渐沉迷其中,渐渐认为那不是偶然,渐渐认为自己很强大,渐渐开始放飞自我——这回是在行动上了。当然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在同学和老师面前,言语间也好,行为上也好,都不似从前那般拘谨、怯懦了,却又不仅如此,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刘晓天、燕家君等人自然是为他感到高兴——当然只有刘晓天是因为他的放飞自我。而陆婉仪和任怡然,这两人一直都不表态,但这二人从前就不时待在一起,也不知在干什么。刘晓天自然不会想什么,但燕家君,对陆婉仪却格外在意,便想跟踪她俩一下。 一日大扫除时,第六组和第九组都未轮到,陆婉仪便和任怡然一起走了,燕家君也在后面悄悄跟着。她和那两人之间隔着二三十米,远远看见两人拐进了汉家源,便跟着走了进去。走至深处,听见了人声,忙在大石后面躲了起来,脸“唰”地红了:这还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偷听别人说话,没想到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定了定神,她便专心听着,只听得对话如下: “他现在这个样子,与我们预想的不符啊。”这是陆婉仪的声音。 预想?她们预想的是什么样子? “你当时跟他怎么说的,怎么会弄成这样呢?”任怡然的声音和平时有些不同。 她又跟林文聊过了? “我按照我们计划的说的啊,只稍稍自由发挥了一点而已,按理说不会有问题啊。”陆婉仪叹了口气,似乎很伤脑筋。 有问题最好,你就多叹几口气吧! “可能是我们计划有误,是不是需要重新来一次?”任怡然若有所思。 再来亿次都没用! “我觉得,不应该想着一蹴而就,我们要慢慢来,得等,等待时机,这种事,大概还是急不得吧。”陆婉仪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一蹴而就?她们想干什么? “你说的有道理,想让一个人把一出生就丢了的魂找回来,并非易事。那么接下来还是交给你了。”任怡然好像也明白了。 丢了魂?谁?林文吗? “那好,我会慢慢引导他的,毕竟他现在才刚刚走上另一条路,要拉回来还是比较容易。”陆婉仪很有把握的样子。 另一条路?拉回来?她们在说什么啊……智商不够用了啊! 燕家君绝望了,决定以后再也不偷听她们的谈话了,又悄悄溜了出去,垂头丧气地回了寝室。 任怡然瞥了一眼大石:“走了吗?” 陆婉仪笑了:“自然走了,她听不懂的吧。不过那也好,不能再有更多的人掺和进来了,一个林文配上两个人,已经够奢侈了啊。”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身后一眼:“她会抓住机会去找林文的,这倒也是我们的契机,若她真那样做,我告诉林文一句话就够了。” 任怡然也笑了:“那拜托了。说起来是我二人共行这等善事,事情却全让你一个人做了啊。” 陆婉仪瞪了她一眼:“谁让你要装成无足轻重的角色,以此来观察那个人呢?也只能让我去顶这个风险了啊。” 任怡然笑着赔礼,陆婉仪也不受:“这些就算了吧,我等还有要事要做呢……话说,你精力分到了这上面,学习……” 任怡然摇摇头,陆婉仪知道她应该没问题,此时也不过是提醒一下而已,毕竟头等要事,也不是现在做的这个。 当天吃完晚饭,林文回到教室,发现自己刚发下来的听写本里有一张纸条,打开一看: 勿忘本心,君名何意? 没有刻意掩饰,是陆婉仪的字。此言何意?到底什么是本心?林文摸不着头脑,但若是从前的他,一定早就想到了。 放学那天,林文收拾好东西,准备直接出学校。却在公寓楼下被燕家君拦住,递给了他一张纸条,转身走开了,仿佛是故意走得很慢。 林文一脸茫然,却想起了上次的事情,隐隐有些不安。打开纸条,是燕家君的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以看出来,写这张纸条的人,手在抖。 一霎间,林文有些激动,有些兴奋。他想叫住燕家君,却又想起了陆婉仪的那张纸条: 勿忘本心,君名何意? 我名……本心……林文什么都明白了,便收住了快要喊出的名字,走侧门出了学校。 当晚,他回到竹溪,在母亲睡下后,写了一封回信: 先父遗愿,希望我能用心读书,来日方可有一番作为,光耀家门,抱歉。或许以后,我们可以…… 大概够了吧。他收起了信,看向夜空。。 以后还是要努力学习了吧。他这么想着,拿出了作业。 第十四章 雕琰 琰,美玉也。陆婉仪信手翻着字典,查到了这么个解释。雕琰表饰。这倒可以演变成一个成语,可惜了。 她瞥向身旁的林文,这人返校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开始了加倍的努力。桌上永远都堆着练习册和模拟卷,当然还有某些资料书,下课就没怎么休息过,几乎随时都在学习。他话变少了,比刚来的时候还少——事实上那会儿他的话还不少,但跟前段时间比还是差远了。现在才初一啊,没必要这样吧,我们也不想让这个人变成书呆子啊。她叹了口气。事情又办砸了。 再看看燕家君。返校后,她也没跟林文说过一句话,跟周围同学的交流也变少了,反应也变得有些迟钝,高萍叫她,她都会迟疑一下才过去。不,不是反应迟钝,而是害怕某些人知道了某件事吧,大概就是这样的。 所以,综上所述,自己的推测是对的,但结果错了。按理说来,自己的那句话在表达上似乎也没有问题,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林文自己。” 周三大扫除时,任怡然喝着茶,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陆婉仪智商似乎下线了:“他生病了?不会啊,精力如此充沛。” 任怡然放下水杯,看向身后的大石:“很明显,林文还是一个单纯的人。他在初中,这张纸就比其他人更白,更容易被染上其他的颜色。他的父亲起这个名不知何意,不过他和我们理解的想来是一个意思。但在他看来,要想有所作为,就只能靠死读书来找到好的工作,除此之外无路可走。所以,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似乎看得出了神,嘴里却在不断吐着字眼:“话说回来,他像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你说呢?” 陆婉仪低着头:“这样倒也挺不错的,但是,他明明不用这样的。他可以变成我们想要的那个样子,他可以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也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事的,明明是这样的吧!”她抬起头来,看着任怡然,眼神坚定:“他能做到的吧!只要我们加以引导,他就可以……” “陆婉仪!”任怡然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不要凭自己的一厢情愿去改变别人,他想变成什么样子是他自个的事,与我们无关。再说了,我们无法决定他的人生啊……” 陆婉仪又笑了:“怡然,别那么激动。我是在改变他吗?我没有。我只是在引导他。若不是他心中有这样的想法,又怎会因我几句话就改变呢?所以,这就是事情该有的样子,这就是他自个想要的样子。明白吗?” 任怡然喝着茶,不说话。 陆婉仪也合上了书:“那我就去忙我的事了,你就在这儿好好想想吧。希望我们的想法,能再次达成一致。”说着她就走了。 任怡然仔细想着,这番话有没有道理,她认为也是有的。但是对是错,她也不好判断。想到了林文这些日子的表现,再想想他的家世,她做出了判断: “就当是你对了吧。但这种事情,我不便再插手了。” 当天再见面时,她这样说着。 而陆婉仪,也不知道该如何引导他,因为这之前发生的事情,让她无法引导。她也只能再等,等下一个契机到来。 一周之后,学校自行考试,简称校考,相当于第三学月考试,但难度是最大的。 这次考试的结果证明了林文最初的想法:他不过是有运气而已,至于天赋和实力,还欠了很多。 但当陆婉仪找到林文,向他说明这一点的时候,他摇摇头: “这不过是意外,我下次一定能考好的。” 就这样,期末统考,下期的“开学杯”、第一学月和半期考试,他都没有取得理想的成绩。至于老师和同学的反应,也就不必详述了。因为再提,林文同学就真的撑不住了。 “呐,明白了吗?这就是你幻想的世界。若身处这个体制之中,你就只有不断向上爬,而这条向上的路,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而且,天赋比努力,重要得多呢。”半期考试后,陆婉仪对林文如是说。 林文依旧不承认:“不是这样的,我相信努力总会有结果的,一定会有结果的。” 不顾别人的眼光,自顾自地努力着,这样又能有多大效果呢?又能撑多久呢?林文的心灵,远没有那么强大。虽说已经十四岁,虽说已经在天佑待了半年,但他的内心深处,还只是个孩子吧。 林文是固执的,近乎偏执的,他不能承认自己的努力没有效果,他不敢承认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事都是徒劳,因为死去的父亲,那个叫林大生的男人,对他寄予的唯一希望,就在他的名字上。 “我不是说你的努力无用,我只是想让你看到一点东西,这样你就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明白吗?”陆婉仪恳求的目光,让他不敢相信这是那个高傲的书香世家的小姐。 林文开始疑惑,他开始疑惑为什么作业那么多,为什么要晚上加班加点地完成任务,为什么要以考试成绩来评价一个人的优劣,为什么…… “老师和学生,都是一样的吧,可为什么我们要无条件地完成他们给的任务呢?他们辛苦,有人看得到,他们有钱赚,天佑的老师更能赚大钱。那我们呢?为什么没人看到我们?为什么没人承认我们的辛苦?” 林文开始由被动疑惑转向主动观察,主动思考。因为他似乎明白了,父亲给他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们从学生时代起就要这么辛苦,为什么呢?看看老师,成天说着‘我们比你们辛苦得多,成年人都比你们辛苦’,那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还不算辛苦咯?以后还会比现在更辛苦吗?那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辛苦而活着吗?人就不能有休息的时间吗?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差别就这么大呢?说好的人人平等,结果还是让少数人享有大部分的资源。况且,为什么有些不够努力的人还能取得成功呢?为什么努力了大都没有结果呢?……” 在某次开运动会时,林文对陆婉仪如是说。 陆婉仪有些吃惊,她没想到林文的变化这么快,没想到这么快林文就开始疑惑、开始思考了。这些事情以前不也一直有的吗?他以前怎么就没想这些?到底是哪部分起了作用呢?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还是林文自己。”。 任怡然喝着茶,漫不经心地看向运动员们。 第十五章 同类 任怡然很不解:“你为何非要让林文展现出这一面呢?他就像那样不好吗?” 陆婉仪也看着奔跑着的“健儿”们:“我一直都在想这些个事情,我想找到一个同类,一个在自己身边的同类。这个愿望是很奢侈,还是很可笑呢?” 任怡然摇摇头:“不奢侈,也不可笑。但同类这种……生物,不能强求的吧,你为何要……” 陆婉仪把视线移了回来:“你能不能让我有的时候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扛?你很聪明,我以为,你也是和我一样的人。但你这聪明的头脑,就当真没有想过……” 任怡然放下水杯,打断了她:“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想过吗?要是我没想过这些,现在又怎么会跟你待在一起?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以我,不,就算是以我们的能力,是无法改变我们所思考的一切的。所以,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是这样想的。” 陆婉仪低着头:“确实,你比我们聪明,聪明到明明想到了却不想再做无用之功。但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很多都是无用之功啊!为什么我们就没有不去做呢?再说了,就算没有用,能有人想到这些事情,也是好的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用吧……” 任怡然明白这些人的倔脾气,因为自己曾经也倔强过。只是相比之下,自己没有那么倔而已。她不想阻拦陆婉仪,她甚至想支持陆婉仪,因为她自己没有那个勇气。但她隐隐有些担忧:以林文这段时间的变化来看,他应当是个善变的人,不,是个易变的人,他又会不会那么倔呢?这也是未知数。当然,暂时不要告诉陆婉仪,免得她失去信心。就这样孤注一掷吧,反正不会有什么大的后果的。 此时,林文正一个人在汉家源的亭子里坐着,写着文章。其文字如何,不得而知,但据陆婉仪、任怡然的评价来看,这些都算不上佳作,因为初二的学生,根本就还没有学过怎么写议论文。 而林文所擅长的,也不在于什么议论文,就材料来看,他所擅长的,是对歌曲的重新填词,所谓的自由体诗词的“瞎写”,以及微小说的创作。 当然,他这些事情大都是在周末做的——平时作业赶都赶不完,而周末却几乎没有作业,自然只能在周末做了。 因为熬夜太多,初一到初二这一年下来,他就和班上大多数同学一样,近视的度数涨了至少一百度。看着老师们健康的眼睛,他时常会心有不平,终于在某一个周末,他作了一首词,词牌是破阵子: 眼底镜花二寸,台前默听辩闻。日出作业七八辰,月上挑灯三四更。颔首叹岁深。 回眸更无省恨,低眉俯谢厚恩。莘莘遍体入心痕,一纸文墨定终生。我辈何为人? 写毕,他修改数次,方成上文所见,题其名曰:为生。 为者,一义为了,一义作为。生者,一指生存,一指学生。这样的双关,若是在李商隐的诗中,想必很多人都能看出来吧。 但可惜,林文不是李商隐,他们——不,我们,都看不出来,只是学长手记中,有这个注解罢了。 还有上阕末句“颔首叹岁深”,让人联想到了稼轩的“却道天凉好个秋”,应该是有这么个异曲同工之妙的,甚至连转折都没有,隐晦至极。 但林文也不是辛弃疾,这句词有何妙处,大家也都想不到啊。不过学长手记中,又留下了这么个注解罢了。 这首词,在陆婉仪和任怡然看来,水准还不低,但不敢示人。若现在就这样做了,林文很可能被天佑退学,甚至在竹溪、在全省都无容身之地。 所以,虽然林文一直在创作,创作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但都不得示人,到了现在,也就再也不会有见人的机会了。要不是学长手记中记下了这个时期的这一首词,恐怕就全部佚失了。 这个时期,林文除了这些诗词什么的之外,还爱上了写周记,每周一记,每次都能洋洋洒洒写千把字,但真正的干货,也就那么两三百字。现部分摘录如下: 规矩,不论成不成文,都被强制实施,也是人们必须遵守的。因为只有如此,社会才能维持表面上的安定,才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但和平终究是粉饰出来的,学校里,家庭中,社会上;考试与升学,财产与地位,工作与金钱……人无时无刻不在争斗,为了那些切实而又虚无缥缈的东西,争得头破血流,却也不曾停息。从古到今都是如此,说到底,这人世间的万事都是不会变的,是亘古永存的。但是,不论何人,也都有自己心中的规矩,只不过要守住它就得付出代价,也没几个人能做到。但若人人都去守一下,去反抗一下这世间的规矩,就不会有太多的争斗了吧——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就这一条就够了,从这一段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了——陆婉仪默默想着。看来我们俩真的是同类啊,看来,你找到魂了。 但笔者不这么想,因为学长的手记中还记了这时期的一篇,摘录如下: 我以为,人世间的所有问题,不论古今大小,其根本都在于人性。制定规则的是人,行使权力的是人,遵从命令的也是人。固执地制定,胡乱地行使,盲目地遵从,不考虑自己像这样做了会怎样,而是担心自己不这样做会怎样,但患一己之得失,而不计于人之害。自私,懦弱,愚蠢,善妒,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在生活大小事里暴露无遗。不过,说这话的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林文……陆婉仪开始审视自己,审视自己身上的缺点。或许是心理作用,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竟也是林文所描述的那种人,而林文自己,想来也是那样。那么,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吗?就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吗?她觉得有些可怕。。 而林文,在写完这些周记后,更是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第十六章 驱逐 林文,到底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说出这些话,写下这些文字?这些都不得而知,因为学长的手记里,并没有相关记述。 但是,我们可以从陆婉仪、任怡然的对话里,找到蛛丝马迹: 陆:“这几天,没发生别的事啊。” 任:“是啊,能称得上事的,也就是平常的那些。” 陆:“他没受什么打击吧?” 任:“要是受点打击就会改变,他早就变成这样了。” 陆:“也是……那也就是说,不能习惯吗?” 任:“他大概是曾经习惯过,现在又不能习惯了吧。” 最后,陆婉仪抬起头,看着天上飞过的客机——天佑离机场很近:“他大概是找到了魂,又丢掉了吧……” 至于根据这段对话得出的答案,就因人而异了。 此时已是初二下期,与此同时,林文仍在家里写着文章,不过不是周记,是随笔,是微小说。内容略长,不再列出。不过看看题目,似乎都很寻常:《被驱逐的人》《翻过那座山》《无可奈何花落去》《忆梦》。传下来的大概就是这些,其余的,都没有记载了。 当然,在家里,他还是得有些娱乐,在刘晓天的影响下,他迷上了火影,迷上了那个宇智波鼬。然后他进了古风圈,听了很多古风歌曲,借那首《牵丝戏》的曲,为他的“鼬神”填了首歌词: 天见怜乱世无为 降异才出类拔萃 自幼沙场随 执友携弟避九尾 举族迁言语知隐晦 夹缝间无人劝慰 幸挚友不时相陪 乱石间危崖坠 世间再无你止水 万花瞳开眼又何为 为保一族门楣 不愿泉下有愧 月夜族人不备拔刀对 复兴旧梦已碎 独留一人负债追 半生劫自此存真伪 信守不背依约降罪 遁邪投暗唯恐斑高飞 无奈作恶与心违 多少无辜把命赔 似此无情辈仍念故乡谁 晓云间豪杰未归 恃瞳力只身相对 身心总疲累 病痛相加袖轻挥 愿未遂勉力留命陪 你憎恨我笑对 你不知也蒙昧 兄弟相战无人断是非 你败我不相悔 你惊我也无力随 笑语终暖你一千岁 风雪依稀秋白发尾 轻捻似水情意聚双眉 假如爱弟如兄辈 假如英年无病陪 渡魂即成灰也去得完美 离别经岁又为土秽 忧思不寐意会亦下泪 不论你把何路随 不论你成何人美 阴阳身后陪真爱不曾悔 在各路大神看来,这首歌词,一定填得很烂吧?很可笑吧?没有一点水平吧?很中二对吧? 但此时的林文,好像还只是个初二的学生吧。没有天赋,没有天赐的才能,有的只是几年来阅读的积淀,和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无声的呐喊,以此写成的文字。 若这些文字,能被好好封存,倒也无妨。但林文,实在是太相信人类了。他相信某些事,文明人是干不出来的,因为他无论如何也干不出那种事来,也无法想象某些人能干出那种事。 不知不觉,初二就过完了。初三开学时,林文照例带上了笔记本,里面有他这一年来写下的所有文字。他将其放到了课桌里,自认为此处很安全。 但安不安全不是他说了算,在两周之后,某次做课间操时,学校组织大部分的教职员工,对教室和寝室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搜查。具体搜查什么不知道,大概是一切与学习无关的物品吧。反正林文回到教室后发现,他的笔记本不见了。 他很着急,但这事不能声张,便悄悄告诉了陆婉仪和任怡然。这两人迅速做出了准确判断:被老师搜走了。 “那也就是说,现在在高老师那儿?”林文智商又下线了。 “不一定,还有可能交给了敬爱的年级主任呢。”任怡然故作镇定,内心却和林文差不多慌乱。 陆婉仪也很慌:“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被收上去了,就不会有好结果啊!” 林文嘴里含着棒棒糖,看着二人:“你们与此事无关。从现在起,都不要再与我接触了。这件事情,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说完这话,他独自走出了汉家源,留下两人默然无语。 陆婉仪和任怡然推断,三天之内,林文会有麻烦。 这推断太过于保守了,不用三天,一天都不用。当天下午,林文就被高萍叫到了办公室。个把小时后,他才低着头走了出来。 很明显,林文进去是所谓的“约谈”,而谈话的内容,也不得而知。学长的手记上,只有这么一条记载: 办公室里不止高老师一个人。谈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却感觉好像过去了一年。我出来后,感觉自己快要被抛弃了,就快要离开这里了。而竹溪的那些学校,想来也不会收我吧。 但是,我明明没有做什么啊,我也就是写了点自己想写的东西而已,那能算得上坏事吗?我不明白。 陆婉仪和任怡然同班上很多同学一起,远远地望着他,却也不能上前询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下了教学楼,大概是回了宿舍吧。 当晚,秦月娥就来了省城,径直到天佑接到了林文。收拾好所有东西,照例把他训斥了一通,大概是有外人在场的缘故,不好打骂。离开时,赔笑向诸位老师、领导道谢也道了歉,就带着林文回了竹溪。 至于第二天,同学们到教室后,发现林文还没有回来,却又不敢开口问。高萍解释说,林文身体出了点问题,要回老家去疗养一阵。其他人自然都信了,刘晓天和燕家君半信半疑,而陆婉仪和任怡然,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一切平静,一切正常,只不过重新选了个组长叫任怡然,第六组也没补充成员,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只是,跟林文有过接触的少数人,包括第六组的五个人,还有第九组的陆婉仪,以及与林文同寝的林有纪等人——当然不包括那些在夏令营时一起打过球的人,在跑操时,睡觉时,上课时,也会偶尔想起,他们身边,曾经有过一个,没有什么天赋,却在学业上有过些许微不足道的成就的,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这个人,跟他们同学了两年,本该还有一年,却因为“身体出了点问题”,就提前离他们而去了。 “明明是心理有点‘问题’才走的吧……”。 在某一个夜晚,陆婉仪轻声说。 第十七章 归乡 “你……怎么回事啊?”回到家,放好东西,秦月娥便坐了下来。林文站在她对面,低着头,手揣在衣兜里,紧攥着身上的最后一颗糖,不敢说话。 “我问你呢,怎么回事?”秦月娥语气中已带有不悦。 林文只得答道:“那个……我写了点周记,被老师发现了,然后就……” 秦月娥打断了他:“周记?什么时候写的?” “那个……周末的时候,没什么作业,就……”林文的声音越来越小。 “没什么作业你不会预习新课,复习错题吗?还写什么周记,拿来我看看!”秦月娥似乎已动怒了。 林文不敢违命,将笔记本交给了母亲。 秦月娥随手翻了翻,粗粗一看,就劈头盖脸扔向林文:“你这写的都是什么东西?我说你成绩怎么下降这么快,原来是这个东西把你耽误了!你说你写这些干嘛?写这些有什么用吗?耽误时间不说,还影响你的心理健康,你说,谁让你写的?到底是谁把我儿害了的?你说啊!说话啊!” 林文死死合住嘴唇,头也死死低着,腿也死死站直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写的!”说着他抬起头来,双眼死死盯着秦月娥,盯着自己的母亲。 秦月娥没想到自己这个懦弱至极的儿子还敢反击,吓了一跳,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好啊,是你自己想写,那你父亲的遗愿是什么?他给你起这个名有何用意?回答我!” 林文镇定自若,但还是咬了咬嘴唇,才艰难地开口:“先父遗愿,是希望孩儿度过此生,能轻松一点,这才是习文的意义所在!他不想让我吃他当年吃过的苦,我也确实没有,但我现在要吃这个年代的苦,所以这个遗愿……孩儿与母亲,都愧对先父才是。” 秦月娥这才注意到林文的两道目光,坚定而深刻,带有剖开一切假象的力度,但她对林文的某一点了解是对的,这双眼睛和从前一样,看不透人心,自然也无法知晓母亲这样做的真实用意。秦月娥便决定赌上一把:“在房间里面壁思过,这三日我会按时给你送饭送水,你房间里也有厕所。这三日,希望你好好想想,出来后给我答复——你该如何度过这一生?”说完就出去了,顺便从外面锁上了门——从里面开锁的话,声音会很大。 林文等到秦月娥的脚步声消失后,才坐了下来,拿出棒棒糖,含在了嘴里。天佑不留我,我亦不留天佑。只是不知,一学期中途转学的话,竹溪的学校,又会不会收下自己呢?那全看领导怎么想了,但自己最不擅长的,就是揣摩他人的心思啊。 他想起了陆婉仪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段话: “你想得太多了,容易从多个角度考虑多种可能,在推演事件时必不可少,但这也就使得你在揣摩他人心思的时候,会得出几种相悖的结论。所以你一直以来无法做到的,就是揣摩他人的心思。” 还真是冰雪聪明啊。他笑了,脸上却又流下了两行泪水,一阵热感促使他去照了照镜子。我这是,怎么了啊? 拭干眼泪,他便睡下了——已是半夜十二点,现在还不睡,明天就起不来了。 秦月娥让他面壁,正好给了他思考的时间——肯定马上就要去办理转学事宜,只是不知道天佑那边是如何这么迅速地办好的。他得想想,如何应对母亲的问话,如何编造一个转学的理由从而让自己被一所学校接受——最好是好一点的一所学校,以及,自己到底是对是错。这些,都是他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三日后,秦月娥打开房门:“起床了!三日已到,出来吧。”说着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林文不情不愿地起床了,心里再次过了一遍编排好的答语,考虑了几种可能,自然都准备了一套话来应对。 出去后,秦月娥便开口了:“怎么样?想好了吗?” 林文低着头:“母亲,孩儿错了……” 秦月娥有些不耐烦:“没让你认错,叫你说说,打算如何度过这一生。” 林文先抬出第一套:“那个,孩儿这三日来,想了许久,终于明白,孩儿应当努力学习,考上好的高中,以至于以后好的大学,出来后就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能有一番作为,宽慰泉下父亲之灵……” 秦月娥还是不满意:“这些话就不用多说了。我是问你,在学习的这几年中,打算做些什么事?” 林文头一次揣摩对了别人的心思:“那个,当然只做与学习有关的事。周记一类,自然是不再写了;旁的,也不会去做的。” 秦月娥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希望你说到做到。你也这么大了,该懂点事了,对吧?那母亲就再信你一次。坐,先吃饭,吃完了,咱们就去竹溪中学、竹溪一中等学校看看,人家还收不收你这种学生。当然,你很优秀,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是这个情况嘛,有点特殊。不过应该是没问题的……”她看向窗外,最后一句变成了呢喃。 当天,他们托人找了关系,先去了竹溪中学。校长先让林文做了一套试卷,再盘问了他很久,最后说,没有这样的先例,就将其拒之门外了。 下午,秦月娥又找上了陈闺蜜,去了竹溪一中。程序还是差不多,最后依旧说,没有先例,等候回音。娘俩又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晚上,他们还不消停,又去了二中。二中没有绕弯子:给钱吧,给钱就收。秦月娥气不过,带着林文转身就走了。 她还想去找三中,给大壮的母亲打电话时,才知道三中早就和一中合并了,现在竹溪城内,还只有一所灵英镇中学,离他们家倒也不远。 秦月娥便又去了,对方更耿直:这样的学生怕有思想上的问题,我们不能收。两人被戳中了心事,只得告辞。 回到家中,秦月娥抱住了林文:“阿文啊,母亲不能让你现在去读书了。不过好在你还没被列入黑名单,来年秋天,我们再去读初三,这一年,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她心头所想却又被林文看穿了:这一年,我先管着你,来年就不会闹出事来了。但林文又不能煞风景:“让母亲费心了,孩儿明白。” 吃过晚饭,林文便回了房。在房间里,今天看到的一切再次浮现在他眼前,学校的虚伪和无赖,小人物的心酸和无奈,都深深印入了脑海。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为了这些就拒收学生。利益?前两位也没提啊。顾虑?第三位怎么没有呢?那到底是什么呢?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除这二者以外的第三种答复。直到一小时后,他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才恍然大悟: 将这二者结合起来,不就是人性吗?还有就是,这样的没有选择的体制啊! 他坐在床上,双眼紧闭,一阵愤懑袭来,他只得咬紧牙关,猛掐虎口,让其消逝。这下,他才真正没有了气力,瘫倒了。 倒在床上后,他想喊一句,却又不敢喊出来:现在还是敏感时期,想来这个时候,母亲也正在修改自己的“育才计划”吧。他再次闭上了眼,想就此睡去。 突然,他听得一阵敲门声,忙起身去开门。打开门一看,是大壮,现在已经长成个大小伙了,差点没认出来。 他呆住了,大壮先开了口:“阿文,好久不见!我听我妈说,你回来了,就过来找你了。” 林文喜极而泣:“大壮!我回来了,回来了……”说着一把抱住了他,大壮虽不知何故,还是拍拍他的背:“好了,好了,我这不还在吗?别哭了。” 林文松开了手,抹了一把眼泪:“快进来,咱俩好好叙叙旧。” 大壮却摇了摇头:“不了,我明天还要上学呢,就先回去了。下次吧,下次一定。拜拜!”说着就走了。 林文送出门外:“拜拜,大壮!周末我到你家来啊!”“看情况吧,有可能我在做作业或补课呢!”大壮回头答道。 林文有些怅然:竹溪也是这样的吗?难道所有的学校都是这样的吗?难道都不能轻松一下吗?还有大壮,大壮他,也与自己生疏了……想到这儿,他又想哭了,拼命忍住,关上门,回到了房间。 他在房间的洗漱间里洗漱完,就躺在了床上,忽而想起了“落叶归根”这个成语,再想想自己,不禁喃喃道: “叶落当归根,根不迎我远行人……” 两行泪水再次流下,却没有后续,因为大概快要流干了。。 他沉沉睡去。 第十八章 来兮 “开学才三个月,九个月,还有九个月啊……”林文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回想起了一个月前做的梦: 他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几秒钟后,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他看看四周,还是那么熟悉,只不过……这里好像是天佑的寝室啊!还是两人间的! 怎么这么吵啊?他看向床下,刘晓天果然正在打鼾,他想一巴掌拍醒他,忽而想起,自己好像不该在这个地方。 他摸了摸衣兜,果然没有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穿上鞋,走出了寝室。一出寝室门,却又进了教室。同学们都在读书,看见他进来,读书声戛然而止,呆了半晌,爆发出一阵尖叫:“啊!!!林文回来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受到欢迎,说不定还会赚得几个朋友的拥抱,结果,几秒钟后,教室里就只剩下了第六小组的五个人——因为他现在不属于这个小组了。 刘晓天?他怎么也在?刚刚不是还在寝室吗?对啊,我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林文很懵,但还是走了过去,笑着打招呼:“嗨,我回来了,各位有没有想我啊?”他的笑容僵住了,因为他看到,这几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燕家君先开口了:“你……找哪位?” 林文低头一看,自己竟穿着天佑的校服——那是回到竹溪三天后就被秦月娥扔掉了的,说是没用了,占地方。他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呆住了。 刘晓天凑了过来:“诶,同学,同学!你怎么了?没事吧?”林文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撑着:“没事……我、我来找陆婉仪。她不在吗?” 任怡然开口了,这是林文两个月来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但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更像后来的燕家君的声音:“她应该在高老师办公室帮忙吧,刚刚高老师把她叫过去了。你知道高老师办公室在哪吗?需不需要我们带你去?” 林文一愣:自己怎么能去高老师办公室呢?但随即想到这是在梦中,便答道:“不用了,我知道,多谢。” 他走出教室,在门边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谢琏和盛庸和小声讨论着:“这谁啊?你认识吗?”“不认识,大概是陆婉仪的小学同学吧。”“诶你说会不会是她的……”“别瞎扯,怎么会呢?”“也是啊。是我脑子丢了,哈哈……”“诶对了,他们怎么出去了?”“谁知道呢?别管别人!”这一句,显然是燕家君说的。“对对对,专心读书,不闻窗外事啊。”这是刘晓天在附和。 他又迈开脚步,朝办公室走去,却迎面碰上了陆婉仪。陆婉仪显然认出了他,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开口。他本想打招呼,却看见陆婉仪身后的高萍,对方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进了教室。 他在一旁看着C2班的教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随即就被高萍的大嗓门吓到了——太久没听到这般声音了:“人呢?都去哪儿了?燕家君,陆婉仪,去把他们给我找回来!快!”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又恨重,以至于手记里用了两个标点符号。 林文吓得赶紧跑下楼,出了教学楼,在路旁的柳树下集了几句词: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但又莫名有些伤感;或者说,是有些莫名的伤感,才集了这几句。抬头一看,却又发现自己到了宿舍楼的一楼。他缓缓向外走去,却听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同学,你又要走了?不是才回来吗?” 林文讶然回头一看,是值班的生活老师,还是初一开学时的那位,勉强挤出笑容:“得走了,待不下去了。老师,再见啊!” 老师无奈地笑了:“你啊,就不适合这里。啊不,应该说,这里不适合你。你就是,凡事都太认真,干嘛非得这样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不挺好的吗?” 林文继续笑着:“老师啊,这个,我只是希望,所有的事情都能像它表面上那个样子,像它最初那个样子,仅此而已。” 老师的右手也放在了额头上:“那是不可能的吧,事情是由人来掌控的,而人都是会变的,所以……是不可能的吧。” 林文的那只手却放了下来:“所以我只是希望啊,但我相信,我自己会是最初的模样的,我的本心,是不会丢掉的吧。” 老师沉吟片刻:“你还是这样……还是人性吗?你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林文不笑了:“您猜猜看。” 老师看他严肃起来,也不笑了:“你说吧。” 林文走近一步:“我在网上发文,宣扬自己的事迹呢。” 老师又笑了:“有用吗?没人理你吧。” 林文低下头:“确实……但我相信,继续的话,会有效果的吧。” 老师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看着他不说话。 林文明白:已经持续了两个月,根本不是时间和数量的问题,而是没人关心或者没人看得到的问题,但也没有通知他说“此内容暂时不可见”什么的,那也就是说,是根本没人关心了。 “看来,这一切都是徒劳啊。”林文不知该怎么办,是走是留,是继续面对这个老师,还是回去面对现实,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师又开口了:“你走吧,以后也别再回来了。我现在明白了,你啊,不是不合适,而是不属于这里啊。另外,老师也希望你,能改变人性,改变这个世界啊!” 林文又笑了:“老师,您怎么也中二起来了?我还以为,我已经够中二了呢。” 老师正色道:“这不是中二,这是……” 林文很想知道这究竟该称为什么:“是什么?” 老师挥挥手:“走了,你母亲来接你了。” 林文回头一看,秦月娥正站在自己面前,“啊”地叫了出来,自然就这样醒过来了。不过醒来看时,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已过了一个月,但这个梦却还记忆犹新。这一个月,他正忙着给县上领导写信,但写了一个月,写废了无数信纸,也没想好到底写什么。林文决定,先回去一趟,再做决定。 当天吃早饭时,林文便小心翼翼地向秦月娥请示:自己能不能回一趟天佑看看同学。秦月娥一口回绝了:“人家还在学习,你别去打扰人家。再说了,记得你的人能有几个?别回去自找没趣了!” 这般理由,林文不能反驳,只得认错。但母亲的真实想法之一,林文是知道的:坐车需要钱,住酒店需要钱,钱啊!当然,她也不想让这个儿子再跑回去丢这家的人。 但母亲说的确有道理,只是他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想验证一下而已。既然如此,那就不去了罢。 不过,那个梦,就当它是真的吧,那自己也回去过了。他这样想着,提笔在笔记本上写了一首词,词牌是浣溪沙: 相见寡语又别离,归去匆匆不解意。梅黄何日未可期。 更愁前路少知己,但求身安偏一隅。陌边柳下把句集。。 题目就叫《归思》好了。大概就这样了吧,也没按平仄,因为没法按那个来写,别人的苛求无法改变,自己就对自己宽容一点吧。懒得再改了,再怎么改,改得再好,自己也回不去了。他不自觉地、也只能这样想着,又摸了摸衣兜——还是没有糖啊。 第十九章 天日 县长、市长和各自同级的书记,对于辖区的老百姓来说,大概就是天日了吧。所谓“青天大老爷”,几千年来也不是白叫的,只是现在没人叫了而已。 而林文,现在就在渴求阳光的普照。 花了一天到县城和市里去实地考察地图里搜到的地址后,林文就开始写那几封信。 从这个事件来看,林文还是一个没有成长起来的天真少年——甚至于还是一个孩子,所谓“早熟”等词语用在他身上实属有失考量。因为他没有想过这样做可能的后果,或是想过了但不以为意,不然他也不会在此时做出这样的事情。 总之,他在母亲做生意不需要他帮忙时,偷偷花了大把时间写这几封信,字斟句酌,改了又改,才在半月之后写毕。而后他又一个人去了邮局,将这几封信寄了出去,并买了几个信封还回家中,便觉得事情已然办好,只消等待回音就是了。 等待是人世间最煎熬的事情,那约期私奔的人是等不得的,林文这样的少年自然也等不得。但他耐着性子,一直等着。在这等待的前四个月里,他除了给每位领导追加了几封信之外,就只写了一首诗,未经雕琢,一气呵成,题目叫《宿野》,其心之所向,依稀可见: 满天星摇曳 流萤诉说圆缺 细数这漫漫长夜 思绪凌乱着心结 风拂过夏意清冽 嘴角扬起的凄切 无知无觉 转瞬即谢 眼中的一切 不过是天边那残月 梦里的光洁 都化作纷飞的碎屑 眉间如潮忧思无人能解 和茶咽下喉间无声呜咽 灯花凐灭 八月飞雪 日出的幻觉 画意无法书写 轻捻过一片竹叶 忽见睡莲开未谢 花树下看倦离别 衣袂后闪烁明灭 恍然一瞥 光阴重叠 执念着残缺 寻真的心意早决绝 轻触着翻阅 融化了庭前三千雪 心间一点明火不再冷却 愿化一只无关风月的蝶 含泪眉睫 如花笑靥 对于一个第二次写诗的少年来说,押韵还是必要的。不过,这首诗,本来也是有曲子的,但具体哪首不清楚,只能把它当作一首诗念出来了。 这就是林文在煎熬之中,百无聊赖之下,灵感枯竭之时,自己得到的也是馈赠给世间的,唯一的文化滋养吧。 等到四个月后,回音来了。邮差送信来时,秦月娥不在家,欣喜之下的林文还是回到自己房间,偷偷拆开来看: 林文同学: 我是县教体局局长,市高官、市长等诸位先生都收到了你的信,特委托我来向你回话。 你的建议很中肯,切中如今时政要害,不胜感激,县市领导也让我向你表示感谢。县市本应抓紧处理,但如今正值农忙,麦子之收割是头等要事,不容县市父母官放松,他们已亲往田中考察指导,无法分出时间和精力。待农忙之后,若他事皆毕,自当优先尽快处理此事。还望你多加体谅,莫要着急,在家静候佳音,此事终有了结之时。 再次感谢你的来信,这对我们的工作很重要。以上。 林从文 2016年四月 我们不难看出,这就是敷衍一下而已,此事永远得不到解决。但林文不同,首先这相似的名字就会激起他的兴趣;再者,虽说只有短短两百来字,却因为出自某领导之手,再加上林文心中的无限期待,给了他莫大的希望。 但兵家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人的心理作用上也同样适用,林文再读、三读后,大概明白了其中意思,心中的希望,也就只有一丝了。 不过,侥幸心理是人人都会抱有的,他仍然不愿相信,这件事就这样了,但心中又不断涌出此等想法。故而当秦月娥让他一同去踏青时,他竟因闷闷不乐而差点破天荒地提出反对,当然还是忍住了。只是提出,能不能约上大壮,秦月娥却以大壮学校忙为由拒绝了。他也没再提这事。 清明过后没几天,秦月娥就带着林文去了郊外,相伴的是一帮生意上的朋友——因为某些原因,林家的亲戚已不认林文了,秦家人也与秦月娥少有往来。 林文很郁闷,因为没有熟人,自然很无趣。他便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能不能去另一块地方走走。秦月娥正要趁此机会谈谈生意,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林文便弃了种满秀美树木的大路不走,自取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同向而行。走出一段路,便从衣兜里掏出新买的棒棒糖,含在了嘴里,却哼不起歌来。这里似乎没什么人走,土墙年久失修,都快要塌了。“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喃喃道。有相似语句出自《孟子》,而此句语出何处不知,一说孔子所云,一说孟子所云,依他看,这不过是后人假托圣人之言罢了。 行到一处,墙已塌了一半,他经过墙边,不经意地往外一瞥,将视线收回来后,又不禁多看了几眼。 十来米开外,有几个人拥着两个人,旁边有几个老农,中间那两人正以手遮阳,笑着问些事情,老农也回答了,具体什么听不清楚。但那两人的身份已然清楚,因为旁边有人扛着摄像机,还有几个记者准备采访。 现在还没到割麦的时候吧。林文忍不住这样想着。 他刚准备走,却听见有人叫他:“娃儿,过来!” 林文回头一看,是另一位老农,便走了过去:“爷爷,什么事?” 老农反问他:“你搁那儿看啥呢?人家县上和市上的大领导,青天大老爷,来咱这儿视察,别瞎凑热闹!” 林文心里“噔”了一声,忙答道:“我就是好奇看一下。既然是领导,那我就走了。爷爷再见!” 他转身走时,听得身后老农叹着气:“唉,现在的娃啊,咋得了哦!都不晓得个怕字了……” 这本是一般的话语,在他听来却字字诛心。 两条路的交汇口,林文等到了秦月娥一行人,那几人照例询问一番,又夸了他一番,秦月娥自然也损着自家儿子,林文心里明白,一笑置之。 跟着这些人往回走,林文也不觉无趣了,因为他一直走在最后面,一路无话,思考着今天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已没心思去想今日之行有没有趣了。 回到家后,他又像刚回到竹溪那几晚一样——头一晚除外,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终于在午夜时分,下床来写了一首诗,自由体的律诗,没有题目,正是引子里的那首: 书行远远乡,强欲寄高堂。 结游傍佳树,独步倚危墙。 诚感治府易,佯观割麦忙。 候音未至久,不复少年郎。 “远远乡”一词应是出自白居易的《夜雨》,通晓诗词的人应该都知道这首诗,但对大众而言算是生僻。若是将《夜雨》中头两句诗单独列出来,并标明是香山所写,想必会有各种称赞、各种赏析,受到各种追捧。而林文,他不是白居易,这首诗,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就算有人看到,也只会像林文对待某些话语一样,一笑置之吧。。 他又往嘴里送了根棒棒糖,提起了笔,准备再次丢出几块注定沉入大海的石头…… 第二十章 山林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九个月又过去了,竹溪也成了县级市,林文就学一事却还没有着落,被要求再等一年。刚入冬没多久,林文也不觉得冷,穿秋衣、毛衣、棉衣各一件都还觉得热,还要减去中间那一层,把秋衣换成保暖衣才合适。 这九个月,他做了些什么,秦月娥暂时也只知道表面上的那些:复习,预习,做家务,还有每天的晨跑,当然晚上还要出门散散步,有时也要帮着料理生意。而这些事,除了做生意之外,秦月娥都未曾陪着他,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在上面,她也不知道。 秦月娥也不是没怀疑过他在干其他事情,她还给林文定了每天的目标,晚上回家检查,林文却每天都能完成,家务上也不曾出过什么岔子。她便渐渐放下心来,但检查却也没有断,疑虑也还未完全打消。 而底下的那些不能让秦月娥知道的事情,林文也做得不少。在提前完成一天的任务并做完家务之后,他就会提起笔,朝大海里丢石头,或是在笔记本上写些东西。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主要是微小说:《那灯》《又见花开》《路口》《今夕何年》《奔跑》《登高》《围观》《社长先生安否?——又是一行竹林中》《无用之功》《生活》……相比之下,诗词的创作不值一提,因为他还是不适应传统的写法。 以上的作品,都记载在了学长的手记里,篇幅较长,不能摘录。虽然都可称得上佳作,也都发表在了某些贴吧里——找不到其他地方了,但由于其内容以及其他一些原因,或许终究不得传世,也只能留给大家自己想象了。 这九个月,林文共写了微小说14篇,书信48封,歌词两首,诗词不知其数。四十八块石头投进去,怎么说也该有点波纹荡回来,林文也不急,想要以数量和时间来达到目的,继续等着。 这一天,到了第十个月,林文正这么想着,正想要提笔再写几封信,却听见了敲门声。他连忙放下纸笔和糖跑去开门,果然是回信到了。他在门前向两边望了几眼,便关上了门,走进房间,再关上房门,拆开信来看时,却是这般言语: 林文: 我是市教体局局长,你的行为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工作,若你还不改正,再寄信给任何一位领导,便将对你做出处分,使你终生不得在竹溪市内就学,望你好自为之。以上。 林从文 2017年2月 林文的身子晃了一晃,差点坐到床上,当然几秒后他也自觉这么做了。他不相信教育局长会写出这种信来,再反复看了几遍,从床底拿出上一封信对比了笔迹,才彻底死了心,倒在了床上。 一阵冷风吹过,林文此时已穿了三件,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一哆嗦,又听得自己打了个喷嚏,顿时觉得身上好冷,忙开始加衣服。加了一件毛线背心,还是冷,又将秋衣换成了保暖衣,才觉得暖和了。 林文还没来得及默哀三分钟,只听得门“砰”地开了,秦月娥又突然回到了家,快步抢入房间,从他手中夺过信来,拿到眼前看了一遍。林文还没完全恢复,做不出任何反抗。秦月娥看完后,又将她手中的另一封信劈头扔向林文,林文揭下来看时,脸“唰”地一下白了。抬头看看秦月娥的脸,铁青,便知道没有什么好结果了,不等秦月娥开口,便跪了下来:“母亲,孩儿……” 秦月娥似乎忘了“家丑不可外扬”,厉声打断了他:“谁是你妈?谁有你这么个儿子?你自己想想这一年多到底干了些什么,当初又是如何跟我承诺的。你做到了吗?你还真是超额完成了啊,瞒着我做了这么多事,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你还真是你父亲的好儿子啊,忘了他给你起这个名是什么意思了吗?你又要这样荒废青春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回答我!” 她喘了几口气,等了两秒钟,见林文不说话,一巴掌扇了过去:“回答我!” 林文被这一下打得眼镜都掉了,在地上摸了半天,捡起来戴好后,才发现自己眼里已含着泪水,忍不住大声呼喊:“我要去见我的父亲!”趁秦月娥愣神的工夫,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出了家门,周围已有些路人和邻居被刚才那段对话惊住了,围成了一个圈。林文猛地冲到圈外,向后山跑去。人群里有人反应过来:“林文跑了!”想要带人去追,大部分人却还在窃窃私语:“出什么事了?”“不知道,家事嘛,别过问。”“就是,人家秦月娥晓得处理的。”“咱就别管闲事了,散了散了,回去喽。”却没几个人散去,都想再看看秦月娥会如何处理。 一小时后,大壮补完课回到家,见林文门前围了一堆人,忙拦住想回家做饭的母亲问道:“林文家里怎么了?怎么那么多人呢?”他母亲摇了摇头:“不晓得,人家的家事嘛。哦对了,林文向那边跑去了,要不你去看一下……诶诶,别跑啊!慢点!”大壮撂下书包,顺着母亲指的方向,飞也似的去了。 林文路过了邮局,便先将一封信寄了出去,付了邮费。到了后山,找到父亲的坟,“扑通”一声跪下,以头触地:“父亲,孩儿不孝,没能做成那一个‘文’字,反而成了市里的罪人;没能给咱们林家争光,反而给先人丢了脸……这祖祖辈辈生活的竹溪,已容不下孩儿了,以后,再也不能来给您上香磕头了……”说着放声大哭,身体颤得厉害,伏在地上。林大生若在天上看见,定也会以为是一条虫子在蠕动,不会想到是自己唯一的儿子。 大约半刻钟后,林文才从地上站起来,想到了什么,又跪了下来,掏出信纸和笔,趴在坟前,娴熟地写了封信,放在了坟头上。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揉揉发痛的膝盖,从裤兜里掏出一颗薄荷糖含着,走向了山林深处。 林大生下葬时大壮不在,他自然在后山找不着林文,只得回家去请秦月娥出来。秦月娥先是不肯,后来觉得事情可能闹大了,才答应同去寻找,却又在半路晕倒了。救醒之后,挣扎着起身,由大壮母子俩扶着,带着铺子里的两个伙计去后山找儿子——那个她口中的“孽子”。 就这样耽搁到傍晚,一行人才到了后山,却看见山上燃起了大火。秦月娥大叫“不好”,又晕了过去。大壮也心知不妙,忙又和母亲掐她人中,打了120和119,便只能等着了。 到了晚上九点,大火才被扑灭——所幸那片林子周边已被伐尽,火势也不算太大。秦月娥和大壮母子抢上山去,经过林大生的坟,秦月娥眼尖,看见坟头上有一张纸,忙取下来看时,便自知无望了: 吾辈小人,粗鄙无能,付以杂事,恐负所托,不胜惶恐。今者一去,得无议乎? 秦月娥往后便倒,大壮母亲扶住了她。大壮拾起那封信,看到最后一句,想到了林文刚回来时,街坊邻居,同学朋友,都“赞不绝口”,至今余音绕梁,林文都只作没听见。这一次,想来是真的承受不住了。 搜救队在林子中寻了很久,都没有寻到林文的尸骨。秦月娥等了两天,也没有消息,便宣布了死亡,举行了葬礼,来的人很多,真正悼念他的却又很少。大壮和何老师都参加了,和两位母亲一起,四人相拥,泣不成声。顺带一提,秦月娥的那位陈闺蜜在三亚度假,并没有赶回来。 葬礼结束时,秦月娥往棺材里投上一物,大壮母亲偷眼看了,是手写的《育才计划》,完好无损,又不禁垂泪,心里觉得可惜。 与此同时,在天佑的陆婉仪收到了一封信。周末回到家,她在房间里漫不经心地拆开来看,看到了以下文字: 致婉仪: 相逢是梦中 小楼静坐看落花 今岁也才初发 月色微明抬头默问谁懂吗 窗前倚坐笔难下 敛眉心事忧杂 回顾身后无人也只觉可怕 细思多久没闲话 不如不写也罢 让思绪隔夜逝去随风飘洒 复看飞花落谁家 虫声鸣透新纱 忽欲明日归乡忆旧时晚霞 不曾说过的梦话 一次次念给心中的她 话到嘴边合唇后匆匆咽下 追赶着她的步伐 前行路不愿停下 咫尺之遥试问何时能到达 原来那坦诚相向总赶不上岁月白马 冥冥中谁得掌握倾心密码 忆往日少年无瑕 而今纵相对也无话 用哪种笔画 能卑微勒出些许 泛黄的解答 她是惆怅失落时极目所向的那一个家 她是回忆中羁绊简单复杂 她是经年一别后心中仅有的牵挂 她是恍惚中飘散一头长发 原来那坦诚相向也能赶上岁月白马 冥冥中也可掌握倾心密码 知新愿梦笔同驾 而不知何去似流沙 用多少关怀 才问得心猿意马 她含笑未答 夕阳沉下山 原来不再见的他 是一生无价 自谓无依作归客,料生愫意早经年。 余素欲与若促膝而复倾谈,执手并进,尚可得欤? 读着读着,她的眼睛就湿润了,但真正让她哭出来的,是后面似乎很中二的几句: 烦请告之: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未如是。 贱生不才,愿一死而易得诸君直言以抒己见、犯上讳,共易此亘古不变之世,可以全乎? 竹溪、天佑阿文 谨呈。 咬着衣袖无声地哭了一场后,她便不动声色地收起了信,或许多年之后,还会再拿出来,看上一眼,忆一忆当年…… 终焉 说明一下,故事的最后,除了书信,其余像什么搜寻啊葬礼啊,学长的手记上都没有记载,是我自作主张加上去的,想来学长也不会怪罪。因为我觉得,或许他也想有一个暖心一点的结局。 把学长手记上的故事写完后,我拿出另一个笔记本,给林文写了一篇小传;若考虑到失踪数年寻人未果则可宣布死亡这一点,也可以称之为墓志铭。其文如下: 林文,约辛巳年生,中原竹溪人也。幼时顽皮嗜甜,糖人食之不足,母克之,方有所敛。稍长,课业颇佳,师长赞言不绝于耳,亦洋洋其中。二六之岁丧父,应考赴省城,与某家女见如故,而为婉拒,后复拒人。遂潜心习课,小有所成。及实年二七,渐悟心之所向,惑体制之无择,亦忧其后。自此心不得专,亦学亦思,未及束发即为私校所弃,复归乡。母无多言,但责之,乃省人之亲者,不过如此。寄望于国之干吏,数上书县市父母,苦等一年,杳无回音,事反泄于母。自知无容身之地,遂于父坟前痛哭半晌,留遗书一封,引火烧后山一林,或死于山中,或自奔走,至今生死不明。 写完后,我看着自己笔下的林文,不觉笑了。忽而又想起了学长,他今年也十九岁。学长健谈,但关于他的身世,却从未提及,偶有人问起,也会被他岔开,因而无人知晓。我也只知道他姓沈,名冰。他的口音,听起来似乎不太像四川人,却又说不准是哪省的,着实令人感到奇怪。 当时的我,也没想深究,只是如今,我又有了疑问。因此我努力回忆着学长讲故事时的情景,却也模糊不清。只记得他当时似乎是很淡定、很平静地说着,真的就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但讲故事时,于常人而言,大都很是轻松,而学长却皱着眉,沉着声音,不知是因为没人认真听,还是说,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想要知道答案,也有了自己的答案,为了验证它,我拿出了学长四年前给我的号码,意外地打通了他的电话,约他寒假时到故地叙旧,他同意了。 那天,我独自去了曾经生活过两年的地方,到了约定的地点,学长已经到了。他模样有变,我更是有了大变,却一眼就认出了彼此,相视一笑。 虽几年不见,却也无需客套,我们直接找了家咖啡厅坐了下来。我问起他的近况,才知道他现在在某师范大学读大一,成绩依旧很好,是全班最耀眼的那一个。他问我时,我却不知如何回答:现在混成这样,实在是“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只得含糊道,还好,还好。他会心地点点头,便也不再多问。 我把手记还给了他,顺便把小说手稿拿给他过目,也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学长,为什么手记里关于林文被‘雕琰’及其后的事情,都写得那么略呢?害得我小说里也只能那么写,整得像是假的一样。” 学长接过手记和小说,头也不抬:“能写出来吗?” “这我是知道的,可是,读者能不能看懂就是个问题了啊。” 他抬起头来:“有心者自能明白,无意者就算写得再详细,也叫不醒他。” 我明白了,之前倒真没想到这点。 他认真翻看了一阵,翻完最后一页,也不放下手稿,似乎很平静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怎么说林文大约是2001年出生的?” 我知道他上套了,便笑着答道:“因为学长你应该是生于那年啊。”说完,便看着他的眼睛,想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也笑了:“你真是个小精灵鬼。”他合上手稿,双手托住下巴,又看着我说:“过慧易夭啊,学弟。” 我继续凝视着他的双眼,那双眼里有着凄苦、愉悦、悲哀、欢乐、痛苦与希望,有着十九年来的沧桑与少年的轻狂,有着洞悉一切的透彻与可念不可说的迷茫。我知道,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也继续看着我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期待。但我知道,我解不开这个人的心结,我能做到的,只有帮他排解情绪而已。 于是,我喝了口咖啡,收起了笑容:“看到了这么多,想到了这么多,你才是过慧易夭啊,学长。”说着又压低了声音:“不知你的平生夙愿,达成了吗?” 学长一怔,却仍然笑着:“你会喝酒吗?”不顾我的拼命摇头,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一瓶红酒。 酒来了,服务员起开瓶塞,刚退出去,他便给两人都满上了。我放下咖啡,陪他喝了两杯,便不喝了,继续喝咖啡。他仿佛没看见,又一个人喝了四五杯,似乎终于喝不动了,放下了酒杯。 他乘着酒兴,以平常的语调,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我不姓沈,也不叫沈冰。你说得对,我是有过所谓的‘夙愿’,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年纪尚小,意气风发,只一心想着,要改变这个国家的体制,改变这个社会的规则,改变这个世界的模样。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有改变人性才能做到这些事情,但我尝试了很久,都没有起到一丝作用。心中当真有过的所谓希望之火,也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浇灭了。 “但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现在啊,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好大的河山,不是让我们在电视里看的,不是让我们来耳闻眼馋的,我也想去走走,毕竟好些地方我都没去过。北京全聚德的烤鸭,天津大麻花和狗不理,南京的桂花板鸭,金华琵琶般的火腿,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子,山东的煎饼卷大葱,云南的过桥米线,重庆的麻辣火锅,兰州的拉面,内蒙的酥油茶,苏州的太湖白虾,还有广州的肠粉和艇仔粥……这些我都还没尝过,我想要以一个旅人的身份,斗胆去尝尝异地人民的生活。我想让我的足迹也与朋友付在笑谈中…… “我还想去遍览世界名胜,但时间不允许了。我还年轻,这确实没错,但客观的说,岁数也不小了。这些年来,我看到的很多,我看到很多人累得半死不活地回家后又开始做饭洗衣服,看到很多人放了假还在兼职赚外快或在单位加班,看到很多人为了在大城市生活下去工作到半夜十一二点甚至两三点……我明白,以后就算我有了钱,只要我还有长远打算,只要我还想着自己的将来和后代,就不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没涵养,瞎着急,没涵养到看见别人就想到了自己,瞎着急到不用等到自己成年就开始想这些个事情。我看见的,和我听见的,都告诉我,这是徒劳。其实我心里一共有两个声音,另一个告诉我,想去就去吧,但我终究无法听从。甚至说,我一个都没有听从。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知道,这似乎是以后的事情,好像和我现在并没有什么关系,暂时也不需要去想它。 “可是,巴黎已经被烧了的圣母院,意大利快要被水淹了的威尼斯,美国的夏威夷和旧金山,日本的金阁、银阁、浅草和富士山,英国的泰晤士和伦敦的大眼,埃及的金字塔和木乃伊,风景如画的瑞士、希腊和阿根廷,遍地雪山和哈士奇的西伯利亚……这些地方我都还没去过,我不能不去想它,我都想去看看。还有很多人,他们也没去过,他们也想去。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除非我们三生有幸,能够傍上有钱人家——那是梦里的事情。我去不成,很多人也都去不成。去不成了,都去不成了……” 他说的很纷乱,和我现在的思绪一样纷乱。这些地方,我也大都没去过,也一直都想去,却抽不出时间。大概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一样,都不能在祖国大好河山和其他国家留下多少足迹;大概只有那些极少数生在有钱人家的或是全无顾虑的人,才三生有幸,得以走上一程。和他一样,我也想做那少数人,但我也明白,自己没那么幸运。而他说了这么多,我也听明白了,不只是他自己,他想让更多的人走上这一程。 当我将注意力转回他身上时,他已哭了起来,哭得很大声,很纯粹,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矫揉造作,就像个孩子一样。服务员走了进来,张嘴想问,我示意她噤声,她便又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将几年来身体里的毒素排放出来,看着他回到了从前,看着他又做回了那个小城的学生。 酒不醉人人自醉,哭完了,他就睡着了。我又喝了口咖啡,却又见底了,也不想再续杯。看着睡得正香的他,也不忍叫醒,便掏出小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草草写了一行字: 沈学长,后会有期,望来日以富贵相见。 写好后,我将纸条压在桌上,就出去了。门口等着的服务员来结账,我把钱付了,拜托她让里面那人睡下去,别叫醒他。她点点头,同意了。我便离开了咖啡厅。 坐了两小时的车,回到家中,已是晚上九点,母亲也睡下了。我不想吃饭,心中沉甸甸的,便走到阳台上仰望夜空。今夜家乡的星月,和故地并没有区别,丝毫没有“月是故乡明”的感受,于我而言,反倒更喜欢故地之月些。 沈冰,林文,这两人——应该说是一人,大概并不是特别的。他们或者他,应该算是中国学生的典型形象,是我们这个年代的写照。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承认我们的存在,反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中国学生是报纸上、电视上的那样呢?我应该早就知道答案,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就这样了,中国人就这样了罢。这样想着,我掏出笔记本,把原来的墓志铭改了一下: 林文……引火烧后山一林,自焚其中,年十有六。呜呼!极乐净土,愿逝者安息,魂灵静好。 学长,那边的那个世界,本是比这边好很多的啊。我无奈地笑了,合上了笔记本,继续看向夜空,不觉吟起了林文写的那首诗,现在我给它起了个名,也叫《小城遗事》: 书行远远乡,强欲寄高堂。 结游傍佳树,独步倚危墙。 诚感治府易,佯观割麦忙。。 候音未至久,不复少年郎。